白刃文集/第五卷 诗歌.唱词

恰恰和李埝

  一、两庄间

黄海边不远的地方,
两个美丽的村庄。
弯弯的小河,
连接着恰恰和李埝。
春天的河边,
挂着垂柳白杨。
农民们耕罢归来,
坐在树下谈天。
从古今中外,
谈到盘古开天。
夏天的河边,
小鸟的树上歌唱;
姑娘们在树下纺线。
少年们吟着山歌,
微风掠过姑娘们的脸。
秋天的河边,
场上牲口忙转转。
丰收的美景,
年年不断。
过路的行人,
谁不点头称赞。
冬天的河边,
冰河冻的发亮。
两庄的儿童,
成群跑到冰上。
从这庄滑到那庄,
快乐地度过寒天。
两庄间,
相隔三里远。
外面看,
像是很美满——农民们来来往往,
一代一代过着和好的时光。
老年们相尊相敬,
孩子们都是乐洋洋。
年青的小伙子和美丽的姑娘,
都存着一种未来的希望。

  二、忠善堂

在李埝的庄当央,
有个高大的围墙,
红漆的大门楼上,
挂着威武的金字匾。
“忠善堂”三个大字,
显出着主人的体面。
李忠善是这里的主人。
他靠着财主的本领,
喝干了穷人的血汗,
抹黑了自己的良心!
表面上是仁义忠善,
暗地里却在制造苦难!
穷哥儿们路过庄当央,
常常听见他们低声唱:
“忠善堂红砖围墙高,
穷苦人家房子倒。
忠善堂粮食都烂透,
穷苦人家在挨饿。
忠善堂里绫罗又绸缎,
穷苦的人家光腚无衣穿,
谁要欠上忠善堂,
一辈子当牛马也还不完!”


  三、张 先

恰恰有个土皇帝,
他的名字叫张先。
他从小游手好闲,
喜欢喝酒赌钱。
他结交一群酒肉朋友;
他养着几个杀人凶手。
这张先——生的横肉满脸;
胡子长到耳朵边;
肚子大,眼睛黄;
活像阴间的阎罗王。
他对穷人真厉害,
比起他老子坏几倍。
早晨到黄昏,
他常常喝的醉醺醺,
摇摇摆摆出家门。
背后跟着大黄狗,
臂上站着抓兔鹰。
见着富人点点头,
见着穷人瞪眼睛,
见着姑娘陪笑脸,
见着佃户面色变。
这张先——有着良田三百亩,
有着尖顶山大半边。

  四、尖顶山

恰恰李埝的庄中间,
在那弯弯的小河边,
有个宝贵的尖顶山。
山上有高大的树木,
有值钱的梨树园。
这丰富的尖顶山,
在二百年前,
原是两庄的公产。
如今,这尖顶山——忠善堂占了一大片;
一小半边归张先。
两庄的穷人,
只剩下很少的梨树。
从前的主人们,
如今路过尖顶山,
只能抬头往上看。
忠善堂和张先,
为着独占这尖顶山,
两家纠纷了几十年。

  五、结冤仇

这一年的夏天,
山上的黄梨熟遍了。
忠善堂和张先,
为着几棵梨树,
整整打了大半天。
连土皇帝张先,
也被打的血满脸。
张先活了半辈子,
挨打还是头一次。
他记住这天大的仇恨,
他准备着报仇雪耻!
圆月挂在高空,
阴风刮过小河,
一条黑影顺着河边
走向李埝。
月亮下刀光闪闪!
为着那张先的钱。
黑影正烧着杀人的凶焰!
黑影穿进李埝,
爬过忠善堂的高墙,
悄悄地摸进正房,
只听见一声怪叫,
尖刀刺进喉咙
鲜血喷在凶手的身上。

  六、血仇要报

李忠善沉着可怕的脸,
手里握紧那带血的尖刀,
看着父亲死了的面貌。
他心中怒火在燃烧!
胸前像万马在奔跑!
他咬牙的喊:
“血仇要报!血仇要报!”
李忠善号召乡邻:
“恰恰张先,
欺负咱李埝!
这次杀了我父亲;
说不定那一天,
众乡亲的头上,
会落下雪亮的刀尖!”
他叫大家拿起枪,
到恰恰抓张先。
农民互相瞪着眼,
谁想丢下太平年?
他们心里想的是——两家的私事,
用不着俺出力。
谁没有吃过忠善堂的亏?
谁没有受过忠善堂的气?
他们只是点头称是,
谁也不肯真出力。
李忠善计划失败了。
他单独召集佃户:
“今年少拿点租子,
谁再不肯出力?
别想再种我的地!”
李忠善又放出谣言:
“族谱上记着那尖顶山,
原是李埝的财产。
一百年以前,
叫恰恰占去一大半。
这次要回来,
大家都有份。”
在威胁利诱下,
李埝组织好。
从今后,
挥长矛,
磨快刀,
架上土炮!
李忠善时刻记着:
“血仇要报!血仇要报!”

  七、官 兵

羽山到末山,
土匪毛贼出万千。
山高皇帝远,
拳头就是知县官。
这一带,
本来土匪乱如毛,
李忠善花钱请官兵,
开到恰恰去围剿。
一阵猛烈的炮火下,
官兵攻进恰恰!
没有跑掉的农民,
都死在官兵的屠刀下!
恐怖的夜,
笼罩着整个恰恰。
官兵走了,
吵声静了。
家家敞开门,
院里乱纷纷。
姑娘们的裤子被撕碎,
她们像失掉了魂,
躺在床上呻吟。
恐怖的夜。
一只丧家狗,
夹着尾巴,
偷偷地吠了几声。
农民们悄悄的回家,
望着这凄惨的情景,
激起无限的仇恨。
张先大声喊着:
“兄弟爷们!
冤仇不报不是人!
冤仇不报不是人!”
二十多个棺材,
在悲切的哀乐中,
在海啸的哭声下,
一个个送进大坑。
几千只润红的眼睛,
望着这隆起的新坟。
热泪淋湿了衣裳,
悲哀绞断了肝肠。
张先大声怒吼:
“要用一个仇人的心,
来超度亡魂,
洗雪仇恨!”

  八、福大嫂

冰凉的夜,
刮着呼呼的风。
福大嫂坐在炉边,
焦急地等着福大哥。
炉火哔啪的响,
映红她俊秀的脸。
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娘,
她还是那样漂亮。
白天,
福大哥顺着河边,
上大镇去买东西,
准备回家过年。
临去以前,
福大嫂小心嘱咐,
叫大哥早点回来。
下午,
福大嫂从东头问到西巷。
回答是:
“没有看见,
当今慌慌乱乱,
怕有什么不幸的事件。”
福大嫂闭着眼睛,
回忆着往日的生活——他们种着忠善堂的地。
日子虽然贫苦,
夫妇却很和好。
她盼着有一天,
自己能有几亩地。
她盼着儿子快长大,
她盼着女儿找个好婆家。
突然一声狗咬,
惊醒她的幻想。
她急忙跑去开门,
仿佛听见脚步声,
她心里喜欢,
连声的叫唤!
可恨那足步声,
越走越远。
一切又安静了,
福大嫂闭着眼睛。
只听见寒风呼呼响。
她抬头望着天边,
星星在闪着冷眼。
她全身冰透了,
她的心碎了!
孩子在喊着娘,
她叹了一口气。
关着门转了身,
上床哄孩子,
一天的疲乏,
使她昏昏的睡去。
她站在大门口,
看见一群官兵,
她们睁大了眼睛,
大的像个碗口,
眼睛里长着牙齿,
好像就要吃人。
炮声轰轰雷响。
迎面抬来个伤兵。
伤兵正在喊娘。
她仔细一看,
正是她盼着的福大哥,
她心里一惊,
慢慢睁开眼睛。
窗外北风呼呼响。
身边孩子在叫娘!
她想着刚才的一切,
原来是噩梦一场。

  九、牺牲者

这晚上——恰恰庄外的大坟前,
烧着一堆堆的纸钱。
枯树上,
绑着一个穿破衣的人。
张先走到他跟前,
剥去他身上的棉袄;
雪亮的杀猪刀尖,
对准着“仇人”的胸膛!
只听见一声怪叫!
像是蹋了天!
一股鲜血,
喷红了张先的脸。
一颗滚热的心,
放在祭桌上。
有人悄悄掉下眼泪,
有人在暗暗的长叹:
“想不到忠厚的福大哥,
会死的这样惨!”
消息传到李埝。
消息像把利剑,
刺进福大嫂的心房。
眼泪像条小河。
她像是发了疯,
拚命地喊着福大哥!
她恨那万恶的张先;
她恨那害人的李忠善;
为什么他们打仗?
给她带来这灾难!
这晚上,
她狠心撇下孩子,
吊死在梁头上。

  十、日本鬼子

这一年,
日本鬼子的血手,
伸到了东海边。
张先暗地里拉着这血手,
把虎狼引进家园,
勾结鬼子打李埝。
炮弹当先,
机枪像雨点,
杀声连天!
李埝庄上,
充满了哭和喊!
充满了雾和烟!
为着家园,
农民们奋勇抗战,
然而,
土枪怎能抵大炮?
大刀挡不住机关枪?
李埝打碎了,
鬼子进了庄。
几十条人命见阎王!
姑娘们倒霉不用说,
老头小孩也遭殃。
牲口牛驴拉走了,
锅碗瓢杓打个光。
当晚,
火光冲天!
除了忠善堂的高房,
整个李埝,
到处是瓦砾片片。

(上接十一)

  十一、血泪的年月

河水呵,流不停!
仇恨呵,何日清?
往年,这美丽的河边,
如今,几乎绝了人烟。
在无情的血战中,
李忠善和张先,
都找了武装作依靠。
惨酷的战火,
跟着仇恨在燃烧。
往后日子更糟糕,
两个村庄,
无时不骚扰!
哪个倒霉被捉到,
皮鞭打,烈火烧,
打的惨哭号叫,
一点也不饶。
在地里,
农民们背着枪,
眼睛望着四边。
胆怯心惊在种田,
沉重的日子,
无限地拖延!
太阳东方照。
月亮星星挂树梢,
苦难的老百姓。
白天黑夜都放哨。
农民们含着辛酸,
痛苦的挨过十三年。
每一年——春天来了,
到处种田忙。
但这两庄中间,
却是一片荒凉!
夏天来了,
到处麦子黄。
但这两庄中间,
依然是一片荒凉。
秋天来了,
家家户户收成忙。
但这两庄中间,
依然是一片荒凉。
冬天来了,
家家户户藏好粮。
快乐团圆过新年。
然而这两庄中间,
农民们骨肉离散,
只好含着眼泪过新年。
十三年呀,多么长!
丰富的尖头山呀,多荒凉!
那值钱的梨树呀,无人管!
黄梨熟透了,
掉在地下烂!
荒草长的几尺长。
不知那里来了一群狼,
夜夜长声叫唤,
令人心胆寒!

  十二、反抗

十三年,
漫长的十三年;
苦难的十三年;
仇恨的十三年。
血泪流干了;
田园荒芜了;
人口少了;
牲口死了;
人们穷了;
在绝望的尽头,
人们常常回想,
回想十三年前的时光,
然而为什么要打仗?
为什么要打仗?
农民们常常回想——不是为着尖顶山?
不是为着咱两庄?
是为李忠善!
是为着张先!
是谁把私仇变成公恨?
是谁把大家驱上死亡?
农民们不是羊,
他们也会反抗。
在李埝,
李二叔向大家说:
“为什么要打仗?
打的家破人亡!
打的地芜田荒!
为什么——不是为地租?
不是为老婆?
不是为后代?
说是为着那尖顶山,
那是人家的财产!
还是放下枪吧:
拿起锄头去种田。”
就在这晚上,
李二叔“不小心”,
“淹死”在水坑中。
在恰恰,
梁有贵当头,
十几个人见张先。
张先横着眼,
大骂有贵是内奸:
“混蛋!
你想妥协吗?
你不是受了骗,
一定是拿了忠善堂的钱!
谁不知道——你姊姊嫁在李埝。”
梁有贵吊在槐树上,
皮鞭像雨点,
落在他身上。
一个月过去了,
梁有贵病死了。
杀鸡教了猴,
农民们低着头。
农民们忍受了十三年,
每年,都有人起来反抗,
都有人跌入水坑。
都有人死在路旁。
都有人病在床上。
让眼泪往肚里流!
让愤怒压在胸头!
十三年,大家受了骗!
十三年,敢怒不敢言!

  十三、八路军来了

一九四一年三月间,
八路军开到黄海边。
两个村庄,
派人来见,
都想拉在自己这一边,
八路军看穿了这一点。
有一天,
八路军请了李忠善,
还有那张先。
两位仇人见了脸,
红眼横怒把头偏!
八路军代表话在先;
“两位先生听我言,
如今鬼子,
铁蹄踏遍黄海边!
家乡沦亡已四年。
民族仇恨重如山!
怎能自己闹意见?
是英雄应该转变,
枪口对着民族仇人,
杀敌争先上前线,
这样干,才算好汉。”
两位仇人开始不情愿,
八路军三番五次劝又劝。
两村老乡,
早就打的很讨厌。
谈到停战,
那个不情愿。
群众觉悟了,
两个地主没法办,
只好签字停战。

  十四、春天

正当春天,
到处忙耕田。
两个村庄的土地一大片,
已经荒芜了十几年。
如今,
农民们又挥动牧鞭,
拉犁的牲口再出现。
轻快的山歌,
沉默了十几年,
如今,又再听见。
农民们安心在田间
一群野鹰,
飞过天边,
呀叫着赞美这大自然。
过几天,
两庄互相请吃饭。
大家擦着眼泪相见面。
亲戚朋友把手牵。
往事绵绵,
回想着心如箭穿!
漫长的十三年,
苦痛难言!
现在,仇恨像散烟,
转眼看不见。
“八路军真行好,
救苦救难。”
这句话挂在人们口边,
传遍了几个县。

  十五、算血账

黄河也有澄清年,
暴风雨后会晴天。
小河水呀流不停,
多年苦痛呀要算清!
共产党呀像太阳,
太阳呀照在穷人的门上。
黑暗的日子呀要滚蛋!
穷苦的人呀要翻身!
你看:
李埝庄外闹嚷嚷,
人们围在大场上。
几千只眼睛,
对着李忠善!
李忠善胖的迷着眼,
肚皮像个大水缸。
头顶秃的光发亮,
两撇小胡在口边。
他的心缩得像块铅,
他浑身像是发皮寒,
他静听群众的怒吼,
他害怕这回要晴天。
是谁在哭和喊?
是谁在诉深冤?
“那年——吃你的粮还不起,
把俺的地硬占去!”
“那年——俺的儿子说错话,
叫你打死在门前!”
“那年——俺的黄牛踩着你的场,
叫你打死在路旁!”
“为什么?
俺姑娘给你白做活,
还逼她同你睡一床?”
“为什么?
俺天天给你挑着水,
挑满大缸挑小缸。
晴天给你扫天井。
下雨给你填猪圈。
一年到头腰要断,
过大年,
还捞不上吃干饭。”
“为什么?
种着你的十亩田,
八只手天天忙不闲。
俺的血汗滴在泥土上,
庄稼长的肥又壮!
粮食一上场,
你就要个光。
俺四季不停忙,
连顿煎饼吃不上。”
“提起来,
真伤心,
他逼俺的孤儿打张先,
害的俺王家断香烟。”
说起来,
话儿长,
十三年苦难谁给咱!”
“……!”
像山洪爆发!
像海啸翻天!
血泪的账,
一件一件算。
找回粮食土地。
找回欠下的钱。
还给大家的尖顶山。
在李埝,晴了天。
在恰恰,也一样。
群众绑起张先,
民兵押着送到县,
他曾杀人放火,
他还当过汉奸!
他曾奸淫妇女!
他还霸占土地!

  十六、翻身

翻身了!
翻身了!
老人们笑的迷着眼。
孩子们穿着新衣裳,
青年们扛着步枪去站岗,
姑娘们扭着秧歌高声唱。
穷人们抱在一起,
团结的铁一样。
他们一块收割,
一块种田。
壮士们拾起旧刀枪,
白天黑夜站起岗。
枪口不是对着自己人
眼睛望着铁路线。
盼着什么时候,
和主力一块拔据点。
那丰富的尖顶山,
荒草割下盖新房。
狼群逐走了,
梨树又成行。
尖顶山,
成为穷人的财产。

  十七、新的光景

黄海边不远的地方,
两个美丽的村庄。
弯弯的小河,
连接着恰恰和李埝。
春天的河边,
挂着垂柳白杨;
农民们耕罢归来,
坐在树下谈天。
谈着怎样深耕细作,
谈着怎样开荒种棉。
夏天的河边,
小鸟在树上歌唱;
姑娘们在树下纺线。
一边纺线,一边把书念。
过来个生人,
还得拿路条来见。
秋天的河边,
场上牲口忙转转,
变工组在集体打场。
丰收的美景,
从新出现。
过路的行人,
想起往前,看到今天,
不禁点头赞叹!
冬天的河边,
冰河冻的发亮。
大人们都去上学堂,
儿童们穿着新衣裳。
一边滑冰一边歌唱,
歌唱着共产党像太阳。
两庄间,
相隔三里远。
新的光景,
大家心喜欢。
农民们来来往往,
重新过着和好的时光。
老年人又相尊相敬;
孩子们都是乐洋洋;
年青的小伙子和美丽的姑娘,
又燃起未来的希望。
两个村庄!
重新过着和好的时光。

一九四一年于山东滨海区初稿
一九四八年三月改作于哈尔滨
(本诗最初收在《敬礼!亲爱的勇士》诗集里1948年9月哈尔滨兆麟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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