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六卷 纪实文学

香港见闻

机缘——引子

    香港人爱说“机缘”,老朋友聚会,新朋友初见,都说是“机缘”。
    这么说,我能给读者介绍香港见闻,也是一种“机缘”。去年出国探亲,路经香港,原想呆一两个月,不料遇上困难,无意中滞留了很长时间,使我有机会得以从容观察香港社会,了解香港人的生活,可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四十五年前,我从南洋回祖国参加抗日战争,乘坐美国“总统号”邮船,第一站落脚地就是香港。次年我从福建去延安,又在香港住了一阵子。那时候的香港,人口只有七、八十万,楼高不过四、五层,市面生意不及上海,生活水平和广州差不多。解放初期,还有许多香港人跑到广州定居,不少青年回内地求学。
    今天的香港,大大地变了样。人口五百多万,高楼大厦林立,最高的六十二层,普通的二、三十层,十层以下的已经不多了。从香港到九龙的海面上,出现了水翼船,海底修了汽车隧道和地下铁路,空中建立了几十座天桥。工商业繁荣,成了世界的金融中心、交通贸易中心和各国游客的“购物天堂”。
    历史常常出现一些怪事。英国占领香港百多年,将它开辟为自由港,为什么到近二十年才出现这样繁荣的局面?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机缘”。解放后我国对外贸易只留下几个口岸,主要集中在香港。特别是十年动乱,关起门来打内战,一心只搞“大革命”,两耳不闻国外经济,给香港、新加坡、南朝鲜和台湾以发展的好时机。
    今天的香港,是资本主义世界的典型大都市。纽约、伦敦、巴黎、东京有的东西,香港几乎全有。然而香港是中国的领土,居民中百分之九十八是中国人,首先是讲粤语的广东人,其次是潮州人,再次是闽南人和上海人。
    香港通用的语言是广东话,电台广播、电视放映主要用粤语。但是坐电车,或者在人行道上,也常听到闽南话和上海话(潮州话属闽南语系),英文用于官场、学校和商业文件。普通话一般人能听懂,只是讲不好。去年新任港督尤德能讲流利的普通话,因此有些高层人士也在学普通话。广播电台开始有普通话节目。
    通常说的香港,包括:(一)香港岛;(二)界限街以南的九龙半岛(南九龙);(三)界限街以北的九龙半岛(北九龙)以及大鹏湾和深圳湾附近二百多个岛屿,总面积一千零六十一点八平方公里。北九龙又称新界,比前两部分加起来的面积大十一倍。
    香港岛和南九龙,是英帝国主义发动鸦片战争,用大炮胁迫满清政府,签订《南京条约》(一八四二年)和《北京条约》(一八六零年)野蛮侵占的。一八九八年,英国又利用甲午战争,中国吃了败仗之后,强迫清政府签订《拓展香港界地专条》,租借新界地区,为期九十九年。
    再过十四年租借到期,我国政府已经庄严宣告:收回香港主权,不迟于一九九七年。收回后的香港,将成为特别行政区,社会制度不变,生活方式不变,港人治港,保持繁荣。
    目前,我国政府就收回香港问题同英国政府进行的谈判,受到全世界的注意。港人尤为关切,成了日常话题,报刊连篇累牍发表意见,私下议论不休。号称“铁娘子”的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去年到北京谈判,在人民大会堂门口跌了一跤,回香港后发表谈话,仍然要坚持三个不平等条约有效,引起香港爱国人士的不满,纷纷发表意见。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香港与内地来往自由,不需什么证件。大陆解放后,由于社会制度不同,中英双方在深圳与罗湖设立关卡,来往受到一定限制。几十年的隔离,内地人民对香港十分陌生,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看法。
    有人认为,香港很危险,特务满天飞,黑社会猖獗,车祸抢劫天天有;有人说,香港是个花花世界,生活糜烂透顶;有人盲目羡慕香港的生活,以为那里遍地黄金……
    这些说法都有些根据,但是都不全面。香港有许多现代化的东西、科学化的管理,否则不可能繁荣,不可能成为世界金融中心。
    香港有世界各国的情报人员,美国中央情报局就有大批特工。台湾设有特务机关,还有亲台的社团。
    香港是资本主义社会,纸醉金迷,灯红酒绿,是富人的天堂,但不一定是穷人的地狱,只要肯劳动,便能挣到衣食。
    香港有许多奇里古怪的事情。法律上禁赌,却有英皇御准的最大赌博——赛马,还有几天一博的六合彩。报上常看到警察抓赌博,但街上有许多公开的麻雀馆。法律禁止卖淫,但色情场所却是五花八门。电视台每天播放大量香烟广告,却要同时注上“香港政府忠告,吸烟危害健康。”
    绝大多数港人拥护祖国收回主权,希望保持原来的生活水平,但担心政策多变。他们把一九九七年称为“大限”。在“大限”到来之前,各有各的想法和打算,内地人民关心香港同胞的生活,想多知道那里的真情实况,这促使我想写一系列文章,介绍在港见闻。
    我不是新闻记者,更不是经济专家,未作深刻研究,可能是浮光掠影的看法,也许可供国内人士参考,希望熟悉香港的同志加以指正。

第一天——头一课

    盼着与分别四十多年的兄弟姐妹团聚,与诸亲朋好友重逢,今天就要到香港,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我和妻子的心情,都是既兴奋又紧张。
    上午九点钟,我们离开深圳华侨大厦,来到海关检查站,海关负责检查行李的同志看到我们带着一箱旧衣服,一架照相机,一只旧手表和几本书,特别是看到一只用作茶杯的果酱瓶子,不由笑着说道:“谁个去香港,带这些东西呀?”我说:“我们去香港探亲还要回来,银行只换给少量的外汇,现在正是冬天,不带衣服怎么行呀?”
    海关人员把相机和手表登记了,给我们一张单据,叫我们保存好,否则回来时还得纳税。
    走过罗湖桥,来到罗湖车站,买车票上火车。我们坐的是头等车,车厢很旧,路轨不平,没有广州到深圳的快车舒适。火车逢站必停,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九龙红?|车站,领了行李,坐上中旅社的小轿车。通过海底隧道的入口处时,司机交了五元港币,接送员说,隧道是私家财团修建的,来回都要“买路钱”,开放两年已收回成本,而且还赚了许多钱。
    海底隧道有两条,一来一回,各不干扰。隧道里很漂亮,光线充足,路当中画了线,可以并排跑车。中英文“严禁越线”的大字,不断在墙上出现。
    几分钟后出了隧道口,到了香港铜罗湾。这一带原是避风港海滩填起来的土地,如今成了香港岛最热闹的地方。一眼望去,从海边到山上,全是高层建筑物,用“林立”来形容,实在不过分。小汽车上了天桥,经过维多利亚公园,来到香港的北角。四十年前的北角,是一片荒山野滩,如今也被高楼闹市代替了。我们在华丰国货公司旁门停车,中旅社的同志领我们乘电梯,上了侨冠大厦第二十四层楼。
    我们住进华丰宿舍一个三房一大厅的单元(香港叫单位)房子,屋里装修得很好,墙上贴着色调和谐的花墙纸,地下铺满地毯,房里和大厅都有空调,厅里有台能收内地和香港节目的彩色电视机,有自动控制的电热水炉。单元里两个卫生间,有电热水器,随时可以洗热水澡。这个宿舍实是高级招待所,专门用来招待与华丰来往的南洋华侨和内地干部,每个房间每天收费一百港元(约人民币三十元)。(按当时汇率计算。)
    安置好行装,已是下午一点钟了,我们到二楼西餐室吃午饭,要了海鲜饭,端来的却是几块鱼片的盖浇饭,味道很差,没有吃完,但价钱不低,四盘饭加四杯清茶,连小账七十港币。我以为是抓新港客的大头,后来才知道,在香港吃西餐,每客不到二十元,算是最便宜的。
    吃过午饭,和老伴到表妹家里。表妹卢红绢是个能人,丈夫在菲律宾当推销员,月薪不多。她五十年代到香港,靠着一架缝纫机和两只勤劳的手,养活了一大家人;培养在内地的大儿子中专毕业,娶了媳妇;培养在香港的二儿子和小女儿念书;还在福建老家盖了楼房。表妹持家勤俭,教子有方,她家中长期不买电视,为的是让儿女回家后专心做功课。香港只有三座官办的大学:香港大学、中文大学和理工学院。中学毕业生每年有十多万,大学预科学位不多,大学只能容纳百分之一、二的中学毕业生。表妹的孩子们也争气,二外甥考进香港大学,学习成绩优异,每年领取奖学金,逢节假日到工厂做工挣钱。所以他念大学期间,不但不花家里的钱,还可以拿钱补贴家用。前年他大学毕业,在香港政府的水务局当技术员,月薪四千多元(港币,下同)。外甥女中学尚未毕业。大外甥五年前申请来香港,先当了几年地盘工人,现在一家建筑公司当工程师,月薪两千多元。
    表妹快六十岁了,按目前的经济情况,应该休息了。但她还是一天忙到晚,除了做家务事,有空就上缝纫机。她有几件心事未了:一是想买楼,香港尺土寸金,房租很贵。在香港生活的人,没有自己的楼房,心里没有安全感;二是想给二儿子找一门好亲事;三是女儿尚未上大学;因此,她还得“搏”上几年才肯退休。
    天黑以后,外甥们陆续回来。大家欢欢喜喜,吃着表妹为我们接风的丰盛晚餐。吃饭的时候,表妹知道华丰宿舍每天收费一百元,很为我们担心。说道:
    “接到表兄从广州打来电话时,就准备把后面那间房子腾出来,给表兄嫂住,明天就搬过来吧!”
    表妹和远亲合租这个单元,四间卧房和一个小厅,每间都不到十平方米,前一间略大,安了一张两层铺,二儿子睡上铺,她和女儿挤在下铺。房里放着箱柜和一架缝纫机,床底下塞满东西,两个人转不开身。后面一间房更小,大儿子和侄女婿睡上下铺,屋里还放了一个小桌子,是女儿做功课的地方。为着我们的到来,表妹在合用的小厅里,隔出一个小间,仅能容下一张双层铺,她准备腾出后间给我们住,让大儿子和侄女婿搬到小间来。我看她家够挤的,不忍再来挤他们,说道:
    “先在华丰住几天,再慢慢想办法。”
    晚上十点钟,我和妻子回到华丰宿舍。客厅里坐着一对老夫妇,是从菲律宾归国探亲的华侨,他们正在看电视,都是家乡人,交谈了一阵,知道他们住在隔壁房间,出去吃晚饭,将钥匙忘在屋里,进不了房间。不一会儿,门铃响了,进来一个中年人,拿着一纸袋热油条,老华侨介绍说,这人是他的弟弟,现在香港做事。他一定要我们尝尝油条。却之不恭,我和老伴每人吃了一根,又脆又香,完全是福建老家的味道,不像北京卖的那种难吃的老油条。问了价钱,知道每条七角钱。
    门铃又响了,中年人去开门,带进一个锁匠,拿着一大串钥匙,去捅老华侨的房门,一把也不合眼,最后用一根铁丝,三捅两捅开了锁,前后不到五分钟。
    锁匠拿着工钱走了,我问那中年人给了多少钱?他伸出五个指头。
    我问:“五块钱?”
    他说:“五块钱的十倍,五十元!”
    我吓了一跳,以为是敲竹杠。两个月后我住在朋友的一层空楼,有天下午出门回来,门锁不知怎么坏了,进不了屋,正在着急的时候,楼房的管理员来了,问我要不要请锁匠来开,我问他要多少钱?他竟说要七十元!我当然不愿花这个大钱,打电话给朋友的太太。朋友的太太来了,她说这个门锁有毛病,该换一个了。她转了一阵门把,房门转开了。我知道这个毛病,想法子把门锁修好,自己动手,“一毛不拔”。
    “人生能有几回搏?”这话是我国乒乓球世界冠军容国团同志说的。容国团在香港长大,十年动乱被迫害自杀。在国内我对这“搏”字不甚了了。到香港以后,常听香港人说“搏它一下”,逐渐明白“搏”字的意义。香港生活费用高,房租贵,吃饭难,劳动者住着鸽子笼似的房子,不搏命赚钱没法生活,更改变不了现状。难怪香港人一天到晚紧张忙碌,争分夺秒,原委是在“搏”!
    比较起来,在国内捧着铁饭碗,吃着大锅饭的,爱干不干,懒懒散散,虽然钱不多,吃的不大好,却比香港一般的居民舒服多了,而且更有安全感。
    这就是我到香港第一天上的头一堂课。

人情与友情

    听朋友们说:“香港人情薄如纸”,“香港人留吃不留住”。这是实情,但不能一概而论。
    香港的酒家房费昂贵,普通双人单间,每天三百港元,上等套房收五百到一千。我国驻港机构和各大公司,设有招待所,每日每人食宿也近一百元。自费出国探亲,当然不能向国家伸手。海外亲人为我们办手续,解决了来回的旅费,已经花了不少钱,也不便向他们再开口,现在每日要花一百港元,不免有点着急。幸亏我在香港遇到几个热心的朋友,既留吃又留住,否则无法久留,更无法进行写作。
    在华丰住了几天,一位朋友为我们借了一间房子。在香港租一间十平方米的小房子,月租一般要一千元,能借一间房子栖身,哪管它好坏。
    华丰宿舍在二十四层楼上,窗户向着海景,听不到街上的噪音。
    搬到南方大厦郑先生的寓所,住在八层临街一间房子,窗外是英皇道,有轨电车和流水般的汽车(香港叫车河),日夜不断在耳边轰鸣,震得头皮发麻。住惯北京安静的郊外,忽然到这极度喧哗的闹市,头两天非常不习惯,白天写不了东西,夜里睡不着觉。
    春节过后,朋友王先生来电话,问我住的怎样?我告诉他房子不错,只是吵了一些。
    “哪怎能写东西呀?”王先生在电话里关心地说,“我给你准备了一所房子,搬来住吧?”
    “怎好打扰你呀!”我在电话里说,“这地方对我来说,已经够好了,吵一些也习惯了。”
    “我那地方比较安静,交通方便,是层空楼,白白闲着也一样,明天我来车接你们。”
    郑先生是初交,王先生是老朋友,一样打扰,给老朋友添麻烦,比较安心一些。
    第二天,王先生亲自驾车来接,把我们安顿在铜罗湾一幢新楼十层的一个单元里,两房两厅,各种设备应有尽有,比华丰宿舍还方便。不但有闭路电视,还有宽敞的厨房,可以自己烧饭。
    这以后,我们又搬了两次房子。“出门遇到贵人。”每迁移一次,表妹来看过,总爱说这句话。可不是吗?一般从大陆到香港的新客,如果没有家业,得租个“鸽子笼”似的地方安身,靠打工吃饭。我们到香港不遇上贵人,没有个条件较佳的地方,得为吃住奔忙,不可能进行调查访问,更谈不上写文章。
    香港是个拜金主义的社会,一切都讲个“钱”字。香港房租昂贵,在世界上是有名的。红绢表妹在香港生活二十多年,照她的经验看,至亲好友住房子,十天半月还可以,长时间住下去,总得付出代价。把好房子让朋友白住,每月还贴上数百元水电、煤气和管理费,她还是头一次看见。
   我的经历,不能推翻“香港人情薄如纸”的说法。人情的厚薄与友情的深浅有关,更多人是从利害关系出发。香港人的名片上,大多数只印着写字楼(办公室)的电话,不告诉家里的电话。谈生意或接待朋友,都在茶楼酒店,很少请到家里去,也不愿告诉住宅的地址。有的可能是房子挤,而更多的是怕。香港人通常都不串门。
    香港人都知道,从内地来的新客,一是没有房子,二是没有港币,怕你借钱借屋,一般都是“留吃不留住”。在香港,我也遇上各种各样的朋友。有一位在内地时称呼我“伯伯”的人,来香港前通过我向名人要了些字画,到香港后也给我寄了几次刊物。我在香港给他打电话,他只在电话中客气几句,既没有请我到家里去,也没有来看我,可能是因为生活紧张和生意忙吧!像这样的朋友,还碰到几个,大同小异,不细说了。
    想了解归侨人才外流的情况,必须广泛接触出国定居的香港人,占用他们的时间。在香港,不能用内地的办法约朋友谈话,而要先在电话里说明自己住的地方很不错,生活没有问题,以免被误会想“打秋风”,使对方放心,愿意抽空谈谈。
    我在内地写过电影,编过戏,出过书,到香港的目的是探亲和收集写作材料,从内地出去的归侨几乎都知道我的名字,这使我在港期间生活和工作还算顺利,但是这种情况比较特殊。我访问过的朋友谈到初到香港时,大多受到社会的冷遇,有的还上当受骗。许多人先要经过一段体力劳动,艰苦奋斗一两年,逐渐才有了立足之地。他们一致认为:“香港人情薄如纸!”例子很多,留待以后再谈吧!

在高楼大厦的背后

    初到香港的人,一眼就望见成群的高楼大厦,却很难发现藏在山边那许多木屋区。
    走到大街上,引人注目的是:装饰豪华的大酒家,玻璃柜中游着活鱼活虾的高级饭店,大理石板贴墙的银行大厦,商品琳琅满目的大公司,五光六色的霓虹灯,珠光宝气的女郎……却不大留意那些推车挑担的小商贩,更难看到浑身污泥的地盘工人。
    我们所住的侨冠大厦楼下三层,是华丰国货有限公司的商场。公司的门前楼旁,摆着一处处小货摊,卖着电子跳字手表、打火机、眼镜、各色各样的衣服和日用小商品,价钱比公司里便宜。还有一些冒着热气的吃食担子,卖着炸油条、炸臭豆腐、碗糕、猪肠粉……小贩们操着闽南口音,讲着生硬的广东话,他们大多是近年从福建晋江地区来的。
    有一天我下楼,看见小贩提着货架,背着商品,推着小车,挑着担子,东奔西跑,有如战时逃敌机轰炸一般,我心里奇怪,问了一位旁观者,他说这是“走鬼”。起先我不明白,后来才晓得,他们没有营业执照,发现巡街的税警,怕被抓去罚款,立刻收摊逃跑。香港人把这种情况叫做“走鬼”。
    要“走鬼”的小贩、有执照无需“走鬼”的小贩,在香港街头巷尾比比皆是。他们跟许许多多的工人,几乎都住在木屋区和贫民窟,人数大约有一百万,占香港人口的五分之一。
    有人说,香港是世界的金融中心,又是世界木屋区的中心,这话一点不假。香港是个畸形的社会,一方面空了数万个单元的楼房(官方统计有三万二千个,有家报纸说有五万个)无人居住。一方面成百万人住在危险的木屋区和肮脏的贫民窟。
    多年来,香港政府大刮地皮,实行高地价政策,靠卖地皮维护庞大的开支,尚盈余库存几百亿港元。地价高到什么程度?国内人听了要咋舌!今年港府推出一幅金钟道的地王,面积一点零六九公顷,约十一万五千零七十平方尺,一般地产商估价,值十五亿港元,每尺合一万三千多港元,说“尺土寸金”,毫不夸张。
    高地价政策肥了地产商人,却苦了平民百姓。近二十年来,香港出现一批亿万富翁,差不多都靠房地产生意发了财。地价高,楼房贵!去年经济不景气,楼宇滞销,跌了三成,然而市区的楼价,每?杖允哿?、七百元,买一层五百?眨ㄔ妓氖?多平方米)的单元楼房,要花三十多万元,月入数千元的职员不敢问津,每天挣数十元的打工仔,更是望楼兴叹!难怪香港人要把买楼叫做“供楼”,我看是攻楼,买楼有如攻坚,不搏命挣钱,省吃俭用长期积蓄,是弄不到手的。
    在一些码头和天桥的廊下,常见有露宿的老人。去冬奇寒,报上有冻死人的新闻。为了弄个遮风避雨的窝子,打工仔们只好买些木板和铁皮,在山边斜坡上搭起木屋。于是港岛和九龙一些偏僻的山边,出现了一片片木屋区。由于人口增多,通货膨胀,物价上升,木屋的价钱也跟着提高。前几年一座十平方米的小木屋,只卖数百元,去年非数千元不可了。
    住在木屋区的穷人,生命财产毫无保障,成天提心吊胆过日子,害怕台风掀掉屋盖,担心大雨冲泻山泥压塌房子,更惧邻居失火,成片木屋化为灰烬。前年木屋区发生了六十二宗火警,三万人丧失家园,去年电视荧光屏上,每月都映出几宗木屋区大火的场面,全年木屋区火灾有九十六宗。单是九龙长龙田村木屋区一场大火,就烧毁了一百多间木屋,五百多人无家可归。去年五月底,香港下了十年罕见的暴雨,全月雨量达八百毫米,这对住在高楼里苦于“制水”(当时限制用水,每天早晚供水两次)的居民,带来了方便,却给木屋区的住户增添了巨大的灾难。豪雨使山上的泥石倾泻,冲毁了斜坡上许多木屋,二十七人死亡,一百多人受伤,八千灾民无家可归。
    被水火无情地毁掉家园的灾民,只好搬进临时安置区或徒置区,每人居住面积二十多平方尺。每尺租金七角,五口之家的每月只付一百多元。房租是便宜了,便跟难民营差不多,没有独立的厨房,上厕所要排队,用水和洗澡都不方便,卫生条件极差。从内地到香港的华侨,约有四分之一住在这种地方。
    住在木屋区和安置区的人,最大愿望是申请到公屋村。公屋村是政府修建的楼房,有电梯和独立的厨房和厕所。四百平方尺的面积,每月租金、差饷和管理费,只要两三百元。但是想住进这种“廉租屋”,必须有种种条件,首先是解决收入不多的老香港。新移民必须熬上七年,才有资格申请。然而僧多粥少,即使申请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轮上。
    香港私人的楼房,租金十分昂贵,据说比伦敦、纽约还高。市区两房一厅的楼房(约四十平方米),带起居用具,每月租金五、六千元。一般不带家具的也得三千多元。没有电梯和独立厨房、厕所的唐楼,要便宜一些。好些二房东将这种旧楼房隔成若干鸽子笼似的小间,安着上下两层铺位,每位月租两百多元,不少单身打工仔,就租住这种地方。也有日夜班的工人,两个合租一个铺位,白天晚上轮流睡觉。
    今年春节前,我的大嫂带一个侄孙子,忽然从福建老家到香港,为了解决住处,我跑了几个地方,房间阴暗狭窄,卫生条件很差,房租也不便宜,可容一床的单间,索价六百元。最后还好,大嫂找了一个同乡老婆婆,两人合睡一床,侄孙住一个铺位,每月租金四百元。
    这种鸽子笼似的旧楼房,那些木屋区和安置区,是香港高楼大厦背后典型的贫民窟。

游车河

    香港人把逛大街叫做“游车河”。
    无论是在马路两旁的人行道上或是乘车出门,确有游车河的感觉。
    每天上午七时到午夜,香港和九龙的主要街道上,塞满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车辆。几部车并行,一排接着一排,形成一条车的河流,轰轰隆隆,滚滚奔腾。
    在香港,几乎见不到自行车,只有少数电单车(摩托车),大小汽车却多如牛毛,据说有几十万辆。官方公布一个资料,单是私家小房(卧)车,就有二十多万部。
    香港本岛是座大山,山高岭峻,陡坡悬崖,没有平地。几条主要街道,全在海岛的北面,沿着弧形的海岸修建。九龙半岛宽旷一些,但也是山头连山头,市区都在南部海滨,和香港隔海相望,当中是维多利亚港。
    香港政府为了高价出卖地皮,削平了许多山头,填海得了一块块新地,建立起一群群高楼区,扩大了市区的面积,但依旧是个“弹丸之地”。
    香港是世界金融中心之一,繁忙的港口,轮船日夜进进出出,海港吞吐大量货物,飞机来往五大洲,每天有数十班次。
    本地交通也十分方便,管理水平相当高,值得我们借鉴和学习。香港和九龙间的交通,各区都有轮渡码头,大约每隔半小时对开一次。此外还有双线的海底隧道、高速的地下铁路及快速的水翼船,几分钟就能过海。
    公共汽车四通八达,各种车辆很多,有双层大巴士(公共汽车),有中小型巴士,有的士(出租汽车),还有双层有轨电车。有轨电车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可以说是香港最老的交通工具了。虽然天星码头上还能见到人力车,不过那是供外国游客坐着照相的玩具。
    香港有一万两千部的士,每天二十四小时服务,在一般情况下,随时随地都可以要到,价钱比内地的便宜。车内安有计程表,乘客一看便知,司机多要钱会被控告。
    我在香港,常听到华侨和港客埋怨内地饭店收费高,服务质量低,出租汽车难要。他们问:“为什么付给等车费,司机都不愿意等,宁可浪费汽油放空车回去?广州已经出现满街兜客的计程的士,为什么北京不肯改革?”
    这叫我怎样回答呢?大概是吃大锅饭的保守思想在作怪吧!
    所有在香港行驶的公共交通工具,全部没有售票员。搭船过海,乘客在闸口的自动装置上塞进应付的硬币,便可以入闸,钱多了自动找赎,钱少了进不去。地铁站外设有许多自动售票机和换钱机。乘客投入应付的钱,机里随即出来一张车票,乘客将票塞进电脑控制的验票机,入闸后,车票从另一端出来。乘客拿着车票上车,到站时将要塞入收票机,入过闸出站。如果买的是月票,机子会将月票退还。
    公共汽车和电车上,只有司机一人。司机身旁有个收钱箱,标明应交的费用。这些车一律不找钱,乘客得备好硬币,自动装入钱箱,通过透明的玻璃,司机可以看到装进的钱数。不过巴士是上车时付钱,电车是下车时付款。
    在香港一年多,我每次出门,通常是乘电车和大巴士,从没有见过乘客和司机争执。上下班时间交通拥挤,乘客均能自觉排队上下车,很少争先恐后,更没有争吵埋怨的现象。
    香港交通秩序不错,大概有三个因素:一是公共交通车辆较多,二是港人长期养成守秩序的习惯,三是车费和收入比较,数目微小,人们不会因贪小便宜,冒可能当众丢丑和引起别的麻烦、而浪费了挣钱的时间。
    市区的街道,多数是单行线。有些马路当中,用铁栏杆隔开,来往车辆各行其道,速度都很快。行人只能走人行道,横跨马路时,谁也不敢冒险乱穿,都在有红绿灯的地方通过。红绿灯全是自动控制,街上没有交通岗,只有巡逻的警察。除了警车、救火车和救护车发出震耳的声音,街上听不到喇叭响,所有的汽车都不按喇叭。
    汽车多,街道窄,楼房密,地价高,马路很难加宽,只好向空中发展。香港修了四十多座立体的天桥,据说是世界上天桥最多的城市。郊区的车道,全是高速公路。
    良好的交通设施和管理水平,抵不过汽车的增长。更由于人口膨胀,市民生活紧张,搏命捞钱,高速行车,有些道路修得不好,迭出交通事故,每日多达五十几宗!官方公布,去年发生了一万八千三百三十七宗,伤亡二万四千二百七十九人,其中四百五十七人丧生。
    九龙的屯门公路,被称为“死亡公路”。这条公路自一九七八年通车以后,车祸连绵不断!去年头十个月,发生二百一十九宗。十月一日,七车连环相撞。十月十四日,一天三次车祸,其中一辆双层巴士翻车,死亡一人,伤了一百零九人,造成车祸中伤亡的最高纪录。
    往年双层巴士很少翻车,去年翻了十次。这使搭这种车的乘客,都不免提心吊胆。
    汽车成灾,车祸频繁。广播电台和电视台,每日都有交通消息,播映车祸惨状,警告司机和行人小心。香港当局对交通事故很感头痛,有点束手无策,为了减少新车的增长,就提高牌照价码。但是能买得起汽车的人,不在乎加价,新车仍在增多。这一矛盾成了香港社会的不治之症!

奢侈·浪费·毒瘤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两句话,在我国内地已经不大适用了,因为人们在生活中,有更高的理想。然而,用在香港还是很恰当的。
    去年我们到香港,正赶上春节,各报整版整版登着四个大红字:“恭喜发财”。商店门口贴着“恭喜发财”。家家烧香迎财神爷,人们见面开口也是“恭喜发财”。
    今年春节,房东要我给写春联,我也来个入乡随俗,编了一幅对联:“春风送暖瑞云添福寿”,“旭日东升金光生财源;横批是“吉祥如意”。
    春节期间,参加几次春茗聚会,每次餐桌上,都有一个蚝干烧发菜,取其谐音:“好事发财”也。
    发财,是香港人奋斗的目标。人们紧张搏命,为着捞取更多的金钱。金钱连结着名誉、地位和权势。有了金钱便有一切,便受人尊敬。
    富人想方设法炫耀财富,穷人出门亦不愿显示寒酸。摆阔气,讲排场,奢侈浪费,追求享受,成了香港的社会风气。今年春天,一对电视红星结婚,单是新婚一件婚纱,就价值八万港元。我参加过一次宗亲的婚礼,男方是个普通职员,女家是生意人。婚礼上摆上了几十桌酒席。新娘身上珠光宝气,双手戴满镯链戒指。婚礼进行中,新娘不断更换礼服。
    有钱人宴请宾客,每桌都在千元以上,最贵的满汉全席,高达万金。席上必有鱼翅、鲍鱼和干贝,鱼虾要吃活的,乳猪、烤鸭只吃脆皮,鸡肉胆固醇高,用乳鸽代替……这样才显得出主人的阔气。
    花园别墅和半山区洋房,是富人居住的地方。亿万富翁家拥有几部高级房(轿)车,中等资本家,大多有两部以上的小汽车,小业主和中、高级职员,也都有代步的小汽车。
    乘什么厂牌的汽车,代表车主人的身份。英国的劳斯莱斯的豪华房车,每辆四、五十万元;西德平治(奔驰)房车,售价二、三十万元,东洋车最便宜,每部只卖几万元,大部分的土都是日产丰田车。二手货更便宜,我曾在九龙街上,看到一辆旧车,标价二千七百元(合人民币八百多元)出售。
    世界上最昂贵的汽车,是英国的劳斯莱斯宾利慕珊涡轮增压式房车,每部价值一百二十三万元,每年只生产一百部,去年该厂总经理带一部到香港展览,很快就一家公司买去。《新晚报》上说,这种汽车在欧洲以外,只有香港一部。
    在香港,买车容易养车难。汽车必须有停放的地方。许多楼群底部设有车位,每位卖四、五万元。租一个车位,每月一千多元。从上午八时到午夜十二时,街上不能随便泊车,否则被巡逻警察抄了牌号,还要罚一百二十元。想停车,只能泊在安有咪表的街边,装进一元硬币,可停半小时,过时不续装钱,照样抄牌照、罚款。由于私家车太多,白天找个泊车的地方,常常要转几条街。
    请一个司机,每月工资三千多元。绝大部分车主,都是自己驾驶。我有个朋友,家中有两部西德小车,但他和夫人每次来看我,都乘坐的士。问他们为什么不坐自家车,说汽车由两个儿子驾驶,上班时间出不来,乘的士比较便利,随时随地都有,还可以省掉泊车的麻烦。
    尽管养车难,泊车不容易,但是许多人还是要买车,这是显示身份和财富的标志。因此香港的私家车年年增加,造成汽车成灾,车祸不断。
    汽车要名厂出品,穿戴也讲究名牌货,一身西服,名厂货千多元,普通货三两百元。一条领带街边卖八元,名店里却卖一、二百元。一件劳动布的牛仔裤,名牌货百多元,普通货二、三十元。一个女人用的皮手袋,名厂货值几百元,便宜货十几元。瑞士产的皮鞋,一双卖上千元,国内制造的只售数十元。小姐、太太们出门,戴钻石戒指和珠宝项链原不足怪,有些打工仔,汗流浃背,脖子上也套着一条金项链,弄不清为了什么。
    香港的浪费十分惊人。普通人家都有电冰箱,但吃剩的饭菜却倒进垃圾桶。面包厂、食品店和超级市场,不卖隔夜的面包,卖剩的统统倒掉。一九七八年冬天,我隔着深圳河望着香港的元朗,对岸有许多鱼塘,塘边开来一辆辆货车。原来货车上拉的是陈面包和其它食品,是用来喂鱼的。
    买了新楼的富裕人家,房间要装修一新,家庭用具要重新购置。原有的旧家具、旧电器和煤气炉,大多丢弃不要。有人买了二手楼,常常附带着一些免费的家具。
    香港普通的楼房很小,旧历新年添置新家具,旧家具当成垃圾扔掉。在垃圾箱旁边,常常看到有扔掉的旧棉被、旧毯子和旧衣物。香港没有委托行,难得见到旧货店和修理铺。东西坏了,一般都换新的。电视机、电冰箱等家用电器坏了,在保险期内,公司负责修理,过了保险期,如果不是小毛病,也都被扔掉,因为修理费太贵,新东西便宜,修旧不如买新。
    在偏僻的山道边和郊区的公路旁,常常看到有被弃置的旧汽车。一九七八年我在深圳文锦渡桥,看到停放着成百辆旧轿车。附近一些村庄,也都有十辆八辆。这些破旧的小车,都是从香港进来的,准备在内地以高价出售。据说有些村庄,拉一车蔬菜到香港,可以换回一辆旧轿车。真是一本万利。
    香港一位老报人对我说,目前香港社会,是裹着繁荣外衣的一个大脓包,总有一天要爆炸!这话有道理。穷奢极欲,追求享受,肆意浪费,这是香港社会的一个毒瘤。

紧张搏命的劳动者

    前面我说过,香港是富人的天堂,但还不是穷人的地狱。肯劳动的人,可以维持生活;身强力壮的单身汉,省吃俭用的打工仔,还可以寄钱到内地养家。
    七十年代后几年,房地产生意兴隆,到处起高楼盖大厦,需要大量劳动力。十年动乱期间,内地生产大破坏,社会不安定,农村生活困难,闽粤两省人民,与海外沾亲带故的,都想到香港找出路,几十万人递了申请书。由于我国政府与港英当局有协议,每日只能从深圳出去一、二百人。有后门的先走了,没后门的往后排队,许多不合条件的设法偷渡。一九七八年是高峰,从深圳越境和从海上乘船偷渡的人数,全年达二十四万人,其中我边防部队堵住和被港方捕获遣返的,约占半数。
    经济繁荣,香港失业者不多,去年不景气,据统计只有四万多人失业(约占百分之四)。尽管多数人有工作,生活却十分紧张,一天到晚在搏命挣钱。
    香港工人的工资,每月平均一千五百元左右;熟练工人和重体力劳动者,每月超过两千;学徒工和童工,每月约一千元。
    表面看工资不少,但生活程度很高,房租占去工资一小半。单身汉还好,有小孩的人家就很困难。托儿所全托,每月要付八百到一千元,中小学学生上学,每月也要花数百元。
    普通家庭,成年的男女及老人,全部要去打工或做生意。中学毕业生,绝大多数升不上大学,马上加入劳动行列,才能维持生活。如果一家有几个劳动力,生活就比较宽裕。
    今年初春,我的大嫂带着侄孙,从福建老家到香港。大嫂是香港的正式居民,每年都来香港做几个月工。现在七十多岁了,而且腿脚有病,干不了活。侄孙刚满十七岁,到香港几天,进九龙官塘一家无线电厂当学徒工,每天工资三十元,扣去四个星期天,每月收入不到一千元。祖孙二人在北角租了两个床位,每月四百元。侄孙每天中午在外面吃一顿饭,加上回来的轮渡费,每月约需三百元,还有早晚两餐饭,买点必要的衣物和日用品,收入不够支出。侄孙只好经常加班,大嫂为了减少费用,不得不回老家去了。
    一般工人的生活,大体上如此。公司里的职员、商店里站柜台的职工,体力上轻松一些,但工资差不多。只有懂得工程技术和头脑灵活、办法多的人,收入比较高,生活也阔绰一些。
    我认识从内地外流到香港的归侨知识分子,大多数改了行,有的组织皮包公司,有的去打工,有的当黑医生,有的摆小摊做生意……得到南洋亲友援助的人,买了分期付款的楼房,有个立脚之地,心里踏实一些,但为了每月付银行的“按揭”,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得想方设法搏命赚钱,不少人弄得焦头烂额。
    香港生活程度高,不光是房租贵。由于通货膨胀,港币贬值,物价上升,煤气、水电费和公共交通不断加价,政府的公务人员每年加薪,一般劳动者因为不景气,不少工厂停产,建筑业衰退,工人收入降低,只好节衣缩食,减少开支。
    在国内,常见一些男港客,跟女人一样留着长头发。对有钱人来说,这是新潮派;对劳动者来说,却是为了节省。在香港理发店理发,收费二十元,街边剃头担子,也得十几元。妇女理发、烫头做发型,更是贵得惊人,每次一百多元,如果加上脸部按摩,得花数百元。
    我在香港住了一年多,没有上过一次理发店,头发长了,让老伴修修剪剪,也过得去。香港人虽然讲究外表,却不管别人的穿戴,街上行人什么穿着都有,除了内地的解放装外,西服、中装,五花八门,新潮派男女,更是奇装异服,怪模怪样,没有人品头评足。
    香港的娱乐费甚贵,夜总会很多,身上不带上一张金牛(千元钞票),进去出不来。外国名歌星来演唱,门票最高卖到五百元一张,而且要预定。看一场球赛,票价几十元。逛一次海洋公园,得花百十元。由内地到港演出的文艺团体,票价最高的一百元,最低的二、三十元。最便宜是看电影,一张票十元到十五元。我和老伴都是做文艺工作的,能观摩一些外国影片,是一个好机会,但想到两人看一次电影加上交通费,不下三十元,自然望而却步。在香港看了几次电影,都是南方影业公司送的票。好在每天电视都播映外国片,尽管都是老掉了牙的,对我们仍是新片。一般劳动人民的主要娱乐,也是看电视。彩色电视机在香港很便宜,二十寸的日产名牌货,卖一千五到两千元,旧款式或清仓货,几百元即可买到。
    我们在内地生活过的还可以,每月工资来了就花,不必发愁。到了香港,没有外汇,没有固定收入,又不愿多花海外亲友的钱,不得不精打细算。我的老伴不识广东话,开头几个月,都是我上街买菜。我摸到菜市场的规律,上午蔬菜最贵,下午四、五点钟收市前,蔬菜过夜要受损失,菜贩急于卖掉,纷纷降价。这时候我就上街买菜。买件衣服或鞋子,常常要跑几条街,找便宜货。超级市场的货物很多,品种色样齐全,价钱也比一般商店便宜,特别是中国食品罐头比内地便宜,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
    内地人以为香港遍地黄金,盲目羡慕香港人的生活,哪晓得广大劳动者,整天都在紧张搏命,十分辛苦!

“购物天堂”

    在香港,无论是大公司还是小商店,货架上,柜台里,店门口,总是摆满各式各样的商品。许多横街小巷的商亭里,货物堆积如山。街头巷尾,拥挤着推车挑担的货郎,街边到处有卖东西的地摊。九龙还有女人街和男人街,专售男女衣衫和日用小物件。
    一年到头,你想买什么东西,随时都能买到,既不用排队,也不会受气。到处都有超级市场,规模大,货物多,主要是食品和家庭日常用品,自选自拿,到出口处算账,价钱比商店里便宜,很受大众欢迎。还有些日夜商店,每天二十四小时营业,供应食品。
    商店老板,把顾客看成“衣食父母”,说“顾客永远是对的”。售货员态度不好,得罪了顾客,随时都可能被“炒鱿鱼”(辞退)。
    珠宝钻石,金银首饰,钟表相机,时装洋服,家用电器,衣料匹头,化妆用品,房车巴士,建筑材料,日用五金,鸡鸭鱼肉,洋酒香烟,罐头食品……从生活资料到生产资料,应有尽有。高档、中档和廉价品,货色齐全。每种东西,都有各样商标,几个国家的产品。不少产品,价钱比产地便宜。
    一年四季,都可以买到新鲜的水果,美国的橙子、苹果、葡萄,菲律宾的香蕉、芒果,泰国的木瓜、榴莲,日本的水晶梨、大蜜桃,内地的荔枝、龙眼、苹果、鸭梨、哈密瓜,台湾的柑桔……
    农产品主要来自内地、美国和澳洲。内地大米占百分之八十,比泰国、澳洲、美国和日本的大米便宜。
    蔬菜大量是内地出产的,小部分香港新界种的,台湾和美国也运来一些。蔬菜不好保存,损耗大,每天几百万人要吃菜,所以价钱特别贵。平常日子每斤小白菜、油菜卖四元,每斤土豆二元,洋白菜、红白萝卜每斤一元多,一元钱只能买几棵小葱。逢年过节,风雨天和淡季,蔬菜必涨价。春节期间,许多人家打边炉(吃火锅),菠菜卖十几元一斤,内地大白菜每斤由两元涨到四元。
    每天都能买到活鱼虾,海水、淡水的都有,价钱比新鲜的和急冻的贵几倍。海鲜酒家门口的玻璃柜里,游着各种鱼虾水产。有南美的象鼻子蚌,长江的桂鱼,广东的龙虾,本港的石斑……价钱十分昂贵。每年秋高气爽,天天从江浙空运去大闸蟹,每斤售三十到四十元。
    内地的急冻肉类,价廉物美。其中以冻鸡最便宜,装在塑料袋里的冻鸡,每只一斤多到二斤重,卖八至十元。单买鸡大腿六元一斤,鸡翅膀每斤四元。中等人家大多要吃新鲜货,急冻的鸡鸭鱼肉,成为广大劳动人民的日常菜肴。
    过去有句俗话,叫做“吃在广州”。如今看起来,应说“吃在香港”,只要你有钱,什么东西都吃得到。市区每条街,都有许多茶楼、酒家和餐馆,在热闹地方,比栉相连,举目皆是。内地餐厅除了广东菜和潮州菜,还有北京、四川和上海等地的风味菜,烹调技术都很高。
    除了中国菜,还有许多外国餐厅,各色各样的外国菜。英国、法国的西餐、意大利面条、日本铁板烧,韩国烧烤、越南风味菜、印尼沙嗲……还有许多小吃店和大排档,卖着大众化的饭菜,街边五花八门的吃食担,也是各有特色。
    香港女佣人工资很高,每月两千元左右,管吃管住,节假日要休息。我有个朋友家中,雇了一个老太太,每月工资一千八百元,除了星期日休息,每周还要给一两晚上,让她出去串门打麻将。香港的中国妇女,宁愿上工厂做工,不愿当女仆人。于是拥来几万菲律宾女佣,大部分是知识青年,她们每年在香港挣的工资,比本国多几倍。
    一般家庭请不起女工。时间就是金钱,为了节省时间,不论白领(文员)或蓝领(工人),早点和午餐,多半上馆子。节假日更是携家带口上茶楼,这也是饮食业兴盛的一个原因。
    香港生活水平高,主要是房租昂贵。从生活指数看,多数东西比内地便宜。香港是个自由港,对许多进口货物,实行免税或低税政策。
    各国商人为了赚取外汇,大量商品在香港倾销,削价竞争。不但物资极端丰富,而且品种齐全,价钱比各国便宜,因此每年吸引大量游客,被称为“购物天堂”。
    去年世界各国经济不景气,香港大受影响,但旅游业仍然兴旺。据香港旅游协会公布资料,全年收益高达八十七亿七千多万元,比大幅度增长的一九八一年,增加六亿二千七百多万元,增长幅度为七点七,比本地生产总值上升的幅度为高。旅客达二百六十万九千多人次,主要来自澳洲、美国、加拿大和日本。平均每人要在香港花三千一百三十七元,其中百分之五十六点三用于购买物品,金额总数为四十六亿元。其它用于房钱、膳食和娱乐。游客花费最多是购买成衣,高达十亿五千四百万元,其次是珠宝,花了八亿三千三百万,再次是用于皮革制品及光学类摄影器材。
    香港不但是各国游客的“购物天堂”,而且每年东南亚华侨归国探亲,圣诞节和春节几十万港澳同胞回乡,也在香港购买大量物品。但多数是廉价的衣物。

我看到的现代化

    香港成为世界金融中心、商业贸易中心、现代化大都市,是近二、三十年的事。
    短时间取得这样大的成就,因素很多,但和科学化、高速度、高效率是分不开的。
    被称为“石屎森林”的高楼群,以及许多商业楼、写字楼、工业楼的高层建筑,富丽堂皇、布局大方,构成现代化香港的外观。
    新建的高楼群,附设停车场、屋顶花园、游泳池,个别地方还有人造滑冰场和儿童游戏场。
    各种商场、银行、酒家、饮食业、娱乐场所、公共交通……成龙配套,居民生活十分方便。
    每幢大厦都有几部自动电梯,二十四小时不停。电梯里设有闭路电视和警钟,管理人员可以看到电梯里的活动。大楼门口和楼上房间装着对讲机和闭路电视,客人来访先通过对讲机叫门,主人从电视里看到客人,决定是否开门接待。
    某些商业大厦,装有高速电梯。有次我去看朋友,进入电梯间,按了四十二层的楼号,很快就到了。我还以为搞错了,但电梯门外墙上,分明写着“42”。
    飞机场、火车站、地铁、大公司、茶楼酒店……都装有循环式的自动电梯,有的商场,还装着平面式的电动运送带,人们进去买东西,不用走路。
    电饭煲、电冰箱、电视机和洗衣机,成为普通用品。收入较高的人家,还拥有空调机、电视录像机、微波烤炉、电气取暖机和其它家用电器。
    电子计算机普遍被采用,各行各业都离不了它。家庭主妇上街买菜,也带着微型计算机。文件复印机更普及。由于体积小,价钱便宜,开始进入家庭。许多文具店门口,摆着复印机,需要复印文件,随到随印,印一张八开纸的文稿,收费两三毛钱(约合人民币一角),大量复印还可打折扣。
    电脑化促使工商业产值大幅度增长。去年九百多部商业电脑在运转,全年贸易总额大为增加,达两千七百亿港元。香港是东南亚电脑的主要市场,去年输出电脑及配件值十八亿港元。香港将进一步电脑化,并逐渐进入家庭,为生活服务。
    香港是个电气化的城市,离开电一切都要瘫痪。我在香港一年多,没有遇上一次停电,香港两家火力发电的电力公司,每日供应全市大量用电。入夜灯火辉煌,霓虹灯通宵达旦。阳历四月起气温渐高,工厂、写字楼(办公楼)、大小公司、公共场所、商店和有空调的家庭,都开放冷气机。以内地人的眼光看来,是很大的浪费,但当局并不号召节约,电灯公司鼓励多用电,用电越多,电费越便宜。
    通讯系统亦很先进,全港有一百多万部电话机,几乎所有家庭(包括木屋区)都安装电话。较大的公司、商店、酒家、饭店……都有若干部分机。国际电话随时可以通话,有的还可以直拨。有些家庭在电话机旁,安装一个设备,可用无线话机,睡在床上打电话。各大公司或与外埠有贸易关系的商行,均有电传发报机,直接与国外通报。
    巡逻警察身上,携带小型报话机,随时可与警察局通话。出租汽车上,也装有报话机,听候公司的调度。个人用的传呼机日益普遍,人们在皮带上挂个比香烟盒大点的机子,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有人想和他通话,传呼台会给信号,身上的机子发出“B—B”的响声,受话人就近打电话,通过传呼台与对方通话。新近传呼机又有改进,一种跳字震荡机问世了,身怀这种机子的人,可从对方跳字号码,知道谁在呼叫,不必经过传呼台,即可与对方通话。
    回国做生意或旅游的华侨和港澳同胞,常跟我谈到内地的通讯设备太落后了。由于设备陈旧,线路少,电话经常打不通,找人更困难,我深有同感。我在北京近三十年,家中一直没有安电话,每天要跑几次公用电话的地方。近年来海外亲友常打来长途电话,夜间打到邻居家里,打扰邻居,过意不去,请公家给安有困难,自己花钱(据说要数百元安装费),申请了一年,临去香港之前还没有来安,只得作罢。在香港想装电话机,通知电话公司,几天就来装好了,只收四百港元(合人民币一百元)。相形之下,首都的通讯系统,必须及时改进,否则不利现代化建设。
    香港邮局少,邮筒也少,没有代卖邮票的地方,寄信要上邮局,而且要排队。为什么现代化的香港,邮政这样落后?据说许多大公司,为了快速,都有专门的信差,可是一般居民寄信,非上邮局不可。
    在香港,时间就是金钱。人们追求高效率和快速度。马路上,看不到“一慢二看三通过”的交通警告,汽车都是开快车,一座几十层的高楼,从施工到落成,大约一年多。通过海底的地下铁路、过海隧道和那几十座天桥,全是快速建成的。
    公务人员、工厂和公司的职工,早九时上班,晚五时下班,中午休息一小时吃饭,每星期工作五天半。但是不准迟到早退,上班时都在紧张工作,没有饮茶、看报、聊天的现象,否则可能失掉奖金,甚至会被“炒鱿鱼”(辞退)。
    官府衙门,私营机构,办事效率高。只要合手续,一般都能迅速解决;不合规定,想走后门很难。签订合同要严格遵守,否则要赔偿损失,甚至会被控告。由于办事人员职责分明,在职权范围内可以做主,不用层层请示研究,该办的很快能办妥。
    不少香港朋友,和我谈到来内地投资办厂、搞合营企业时,对我们办事靠关系、拖拉扯皮和官僚作风,不遵守协议的现象,感到头痛,希望我们大力改革机构,改进工作作风,以便顺利地吸引更多外资,加速四化建设。
    对科学技术和金融贸易,我是门外汉,关于现代化的香港,只能谈些肤浅的生活中见到的东西。

“文化沙漠”

    初到香港,听说香港是“文化沙漠”。《文汇报》有个专栏,刊头也用“文化沙漠”,看了之后,感到有些不解。
    香港街头,随处都有报摊,摆着十几种当天的报纸,几十种新出版的期刊杂志。报纸全是套色版,大报每份四大张到八大张,小报一两张,每份售价一律八毛钱。刊物印刷精良,用影星、歌星和摩登女郎作封面。报摊上兼售各种书籍,无非是武侠、侦探、色情、神怪等货色。
    “无线”与“亚洲”两家私营电视公司,各有中英文两个台,每天播映二十小时。广播电台分五个台,二十四小时播音,每天播放古典音乐、流行歌曲、中国戏曲等节目。
    电影除了邵氏、长城、中原、新艺城等较大制片公司以外,皮包公司的制片商,不知有几多?随时都可以出现一家新公司。五十年代,粤语片兴盛,据说每年拍二、三百部故事片,而去年只拍了几十部。
    电影院有几十家,能容纳小乐队和歌星演唱的夜总会和酒吧间,多如牛毛,但是可供戏剧演出的大舞台,却寥寥无几。属于市政局的香港和荃湾两个大会堂,经常举办音乐歌舞晚会。内地剧团来港演出,全在北角新光戏院。
    香港有官办的中乐团、西乐团、芭蕾舞团、话剧团,但规模都不大,演出场次不多。私人组织的艺术团体很少,偶尔也公开演出。此外各大、中、小学,每年都举行业余演出。
    无线电视台每年举办一次香港小姐竞选,闹了个把月,搞得很热闹。竞选期间,收视率很高,广告源源而来,电视台借选港姐发财,并选取新艺员。香港没有正经培养艺术人才的学院,只有少数私人办的训练班。每年选出的香港小姐,多数加入电视台当演员。
    内地艺术团体,每年到香港演出若干次。英、美、日本、欧洲、东南亚……各国的歌舞团、马戏杂技团,也经常来香港表演。
    出版社、书店为数不少,中外文书籍均能买到,印刷精美,纸张质好,书价特高。在香港出书,初次只印三两千册,尤其是文学作品,印数更少。
    从这些现象看来,说香港是“文化沙漠”实在令人费解。但久而久之,慢慢悟出点道理来:香港是个商业城市,一切文艺活动,全部商品化了,票房价值高,能赚钱的便是“好东西”。
    报刊杂志,林林总总,据说有四百多种,却没有一份文艺刊物。前些年有一本《香港文艺》,几年前停刊了。后来新出版的《海洋文艺》不久也“关板”了。今年读报,《香港文艺》要复刊,愿它长命百岁!
    《文汇报》星期日的《文艺》版、定期的《笔汇》和《中国书画》,《大公报》每日的《大公园》,质量较佳。巴金同志的《随想录》在《大公园》上发表,很受各界人士的欢迎。其它几种报纸和刊物,也有一些可读性的文章。但有大量的报纸副刊和杂志更多是适合小市民趣味,文字拙劣,内容贫乏,还有不少低级和黄色的东西。
    电影院和电视台,每年播映几百部中西影片。电视台每天还有连续片集。受到社会舆论的监督,电视节目比较健康,特别是给少年儿童看的东西,有一定的教育内容。晚上七时到九时半,收看电视的人最多,收的广告费最贵,被称为“黄金时间”,播映的内容多半是宣扬发财思想。有段时间推出“猜奖游戏”宣传“三十万元等你拿”,以此吸引观众。
    “无线”和“亚洲”两家电视台,为了招揽广告(电视台的收入全靠广告),互相竞争,唱对台戏,每晚都有自制的新节目。电视艺员十分辛苦,一部接一部拍摄连续片集,以历史故事或社会生活为题材,加上武打、惊险等佐料,只求热闹刺激,经不起仔细推敲。晚九时半,两家电视英文台,放映外国片,也是武打片和惊险、侦探片。不管原来的片名如何,总是译成“神探”、“俏娇娃”、“凶案”这样一类片名,以收刺激观众之效。
    据说香港人生活紧张,白天忙了一天,晚间要休息,不愿动脑筋看文艺片,要寻找轻松刺激的东西。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的人,大约有共同的嗜好。武打功夫片在香港起家,在西方世界风靡一时。西片中洋武打的侦探片以外,大量的是黄色片、灾难片、鬼怪片、凶杀片……全是为了刺激观众。有种“核突片”,什么污秽、残忍、恐怖的东西都搬上银幕,可以把观众刺激到当场呕吐。我在那儿曾看过一部名叫《形异》的美国片,边看边感到恶心,只是没有呕吐,这就是西方的文化!
    去年香港摄制的《最佳拍档》,是部低级趣味的闹剧,但票房价值最高,《少林寺》以新功夫片受欢迎,上座率却居第二。
    香港人读书,爱看武侠小说,因此武侠小说大行其道。个别武侠小说作家,靠它发了财。但是有理想的进步学生和社会青年,也想读文艺书刊,爱看文艺片。《时光倒流七十年》,在碧丽宫戏院连映一百八十天,长篇小说《飘》改编的《乱世佳人》,每次上演都满座。
    依我看,把香港说成“文化沙漠”,似乎有点过分。近年来由内地外流到香港的成批文学艺术人才,已在香港播下种子,预计不久的将来,沙漠上会慢慢地出现绿洲。

“爬格子”

    香港作家把写文章,叫做“爬格子”。
    对这一称呼,我没有研究。顾名思义,香港的中文书报都是竖排,作家做文章,一字一字落在稿纸的格子里,由上而下,爬来爬去,爬出一篇作品来。
    有个说法,香港的文章不值钱,生活程度比内地高十倍,稿酬却与内地差不多,挥汗爬了一天格子,写出一千字的文章,挣了三十块钱稿费(约合人民币拾元),还不如一个打工仔(普通工人一天工资约五十元),作家以此自我嘲笑。
    港报上登了一则笑话,说有个人想当作家,写了一部以乞丐生活为题材的小说,送给出版商。出版商看了,嫌他写的不真实,劝他先去当当乞丐,熟悉乞丐的生活,再来修改小说。那人照办了,当了半年乞丐,又用半年时间重写小说。出版商看了稿子,满口称赞,并付给他一笔版税,那人接过钱一看,写了半年的稿酬,还不如当半年乞丐的收入多。他感叹地自言自语:“作家不如乞丐!”于是他放弃了当作家的梦,安心做乞丐去了。
    笑话终归是笑话,但却不是凭空胡说。
    在香港热闹的街头,偶尔也见过乞丐,都是一些残废人,有的弹着月琴,有的敲着乐器,有的唱着小曲,有的摇着装硬币的罐头盒叮当作响……过往的好心人,自动丢给几个硬币(香港的硬币最小的一毫,最大的五元),据说每天能讨到不少钱。
    近三十年来,香港出现一批亿万富翁。几百万、上千万家财的人数更多,他们都是做生意、搞地产或开工厂发的财。文人历来多数是穷光蛋,近年来西方和日本可能有些例外。我在香港期间只听说有两个作家发了财,一个是写《金陵春梦》的唐人,一个是写了大量武侠小说的金镛。
    经朋友们的介绍,我认识了一批香港作家,他们兼做别的工作,有的当编辑,有的做生意,写作反而成了副业。仅有一个专靠写作生活,据说他每天能写三、四千字。其他作家虽然有固定收入,但月薪微薄,难于养家,只得开夜车,爬爬格子,卖几个钱,补贴家用。
    香港的报纸刊物多,需要稿件数量大,稿酬又很低,有办法的人,谁也不愿靠爬格子生活,于是应运而生,出现一批“写稿匠”。这种“写稿匠”本事很大,能同时在几家报纸上写连载小说,或在各报专栏写短文。据说有人还能一边打麻将、一边构思文章。这样为生活随手拈来的文字,能有什么高质量的文章呢?
    我在香港期间,爬了一年格子,写了二十多万字的文章。这一意外的收获,使我理解到香港的作家很辛苦。
    我去香港,为了探望分别数十年的南洋亲人,捎带了解归侨外流人才的情况,原先只想住上两三个月,不料发生了困难,迫使我一拖再拖,时间长了,生活便成问题,手边没有外币,又不愿靠亲友接济,只好自食其力,加入“爬格子”的行列。
    从一九七九年开始,我为香港《镜报》(月刊),写一部南洋生活的长篇小说,边写边载了十六期,只完成了上半部。到香港以后,用了三个月写完下半部,整理成书,定名《南洋流浪儿》,交香港南粤出版社出版,选了其中四篇,在香港《文汇报》《文艺》副刊上发表,并将其余未发表的部分新作,选了若干章节分别寄给广东《花城》、深圳《特区文学》和沈阳《芒种》刊载。
    去年六月间,许晴野兄来电话说:《文汇报》编辑白乐晟先生约我谈谈。我们在咖啡馆里见面,在座的还有位专写武侠小说的作家。白先生说,香港读者喜欢看武侠小说,约我为该报副刊写一部武侠小说,从七月一日起连载。
    我感到意外:“怎么会要我写这种小说呢?”小时候我读过许多武侠小说,长大后接触一些文学名著,觉得武侠小说,多数是生编硬凑,大同小异,封建迷信,糟粕甚多。在香港电视上,看到武打连续剧集,实在不感兴趣。我对白先生说,写别的东西,倒可以考虑,但武侠小说,碍难从命,主要是不熟悉。我还说,过去写的作品,都是自己熟悉的生活,或是调查了大量材料,酝酿成熟才动笔。
    白先生再次要我考虑,晴野兄跟着敲边鼓,我知道他们一番好意,想让我有点固定的收入,盛情难却。《文汇报》是自己的报纸,既然需要文稿,理应尽点责任,自己在香港等候探亲,有空闲时间,不妨试试。忽然想到塞万提斯写的《堂吉诃德》,灵机一动,觉得可以利用武侠小说这一形式,反其道而行之,创造一个现实生活中经常“种瓜得豆”的好人。于是我答应白先生可以考虑,但提出没有写一段发一段的本领,必须写几章以后,确有把握再登报。
    给自己出了个难题,必须认真解答。思索了几天,写了一个提纲,将书名定为《龙真人别传》。香港人喜欢龙,演功夫片的名演员,有李小龙、吕小龙、成龙、梁小龙等,我也来个入乡随俗,让主人公姓龙,道号真人。真人者,非仙非佛、非神非鬼、非魔非怪、乃真正之人也。我把时代背景,放在满清末年,地点选在我比较熟悉的南方山区。
    我试写了几章,感到还有点意思,于是通知白乐晟先生,可以完成任务。
    于是日夜开工“爬格子”,爬了半年多,写了三十二章,得了十几万字,完成了《龙真人别传》。这部不算长的长篇小说,是我自从耍笔杆子以来,最苦的一次差事,文章是憋出来的,也是生活需要逼出来的。就这样,还有人造谣说我“在香港卖文为生,影响不好。”反正茶瓶、尿壶都有嘴,由他说去吧!
    今年元旦,《龙真人别传》开始在香港《文汇报》上每日连载,每篇都有一幅插图。我写这些,似乎在为自己登广告,非也!因为有人羡慕香港作家,创作自由、生活舒适。我想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说明在香港“爬格子”的人,比内地的作家辛苦多了。内地的作家有固定工资,出差有旅费,文章发表了有稿费,长期不写一个字,生活也不用发愁,香港作家可没有这个“福分”,也许是捧“铁饭碗”,吃“大锅饭”的优越性吧!

抢劫

    头一天到香港,宿舍管理员给我三把锁匙:一把开大门,另一把开二门,第三把开房门。大门是铁门,二门是坚固的木门,这两道门都是双重的大锁,钥匙要转两转才能开门。
    每个香港人身上,都有一串锁匙,小学生也不例外,除非家里有人看门。买了旧楼的人家,旧锁全部更新,家家的大门外,几乎都加安一道铁门。两道门整天落锁,生人叫门,只开木门,隔着铁门对话。我们住在朋友家里,一切格外小心,每次出门或返家、开锁时先要左顾右盼,生怕坏人持刀入门打劫。
    每幢大楼除电梯外,有前后两座楼梯。后楼梯常是藏坏人和干坏事的地方,垃圾桶设在后楼梯,每天出门倒垃圾,总是提心吊胆。报上常登匪徒藏在后楼梯,进行抢劫、杀人和强奸的消息。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绝大多数的香港人,都有这种心理。同住一层楼多年,各不相识,有时在电梯里相遇。,顶多打个招呼,谁也不会请到家里坐坐,真合“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俗语。邻居被打劫,隔壁的人听到,不敢出门帮助,一来怕危险,二来怕添麻烦,一旦报案,警察要录口供,还得到公堂作证,浪费时间等于浪费金钱。有时被抢劫的人损失不大,自己也不愿报案。警方曾在报上号召,要求被劫者积极报案,但因为这类破案率很低,事主怕麻烦,宁愿装哑巴。我的大嫂说,她在香港做工期间,曾在电梯里三次遇劫,每次损失不大,她都默不吱声。
    香港的银行比北京的小吃店还多,活期存款年息十厘左右,利息高,取钱十分方便。较大的银行有电脑控制、自动付钱机,下班后或节假日,存户需要用钱,将一张银行给的卡片,装进机子、按上密码、机子自动付出一张百元的钞票。居民家中不放现款,身上也只带少量的票子。乘电车或公共汽车,很少听说有偷钱包的扒手。
    中高级职员和公司老板,身上带着信用卡。上大公司购货或较大的餐厅吃饭,不必付现款,交上信用卡登记,在发票上签字就成了。有些信用卡国际通用,在各国旅行买东西不必用现款。香港街上有些高级商店的玻璃窗上,贴着各种用卡的样品,只要有同样的卡片,便可进去买货。我曾陪一位菲律宾朋友上街,他拿着一张国际通用的信用卡买东西。他说在该公司存入一千美金(当然还要有入息证明),便可以给一张国际通用卡片。但用这种信用卡购物,比一般商店要贵。
    香港人通常不告诉住处和家中的电话,不请朋友到家里玩,更不愿生人进屋。有个朋友办丧事,请和尚道士在家里做功德。一天深夜发现楼外爬上一个贼,家人倒下一暖瓶开水,贼人双手烫伤,从五楼跌下去摔死了,原来是来过家里的道士。
    香港的劫匪大多是黑社会组织的人。打家劫舍的有独行贼,也有三两个一伙。进屋亮出凶器,口称“打劫”!一般人不敢反抗,任他们捆绑搜抢,家中没有值钱的首饰和现款,匪徒搜出银行存折,光天化日下,押着事主到银行取钱,或让事主签支票,从银行取回钱来才罢休。
    大抢劫案的醒目标题,每天在各报上都能见到,打劫金器厂、金行、珠宝店、银行和押款员,看来是有组织有计划的预谋,此类抢劫多不胜数,每桩均是巨款,被劫者损失在数十万至数百万元之间。
    香港有种护卫公司,其业务是用护卫车,为一些公司送巨款到银行,护卫人员均有武器。但这种护卫车有时也被强盗拦劫,也有护卫员监守自盗。去年九月二十一日,一间护卫公司派人从一些银行商业机构,提取五百九十万元现款,送到旺角一家银行,后来发现少了一百七十万元,而该公司一名叫陈耀强的负责收款的职员失踪,警方将陈的照片登报寻找。相隔三个星期,一名护卫队长冯天祥,在押解四百万元途中,用调虎离山计,支开了同车的三名护卫员,盗取一百万元逃跑,结果数日后被警方捕获。
    国际犯罪集团与香港的黑社会勾结,在香港大显身手,经过严密的侦察布置,进行戏剧性的抢劫活动。去年三月三日,香港一个进出口公司的职员,从台湾带回一批美金和日币,约值两千万港元。飞机抵港,由数名职员陪同,乘私家车开到土瓜湾,被几个自称“国际扫毒组”的匪徒拦车劫去。今年一月二十一日上午,新加坡商人刘某,手提一只旅行袋,内有五百万坡币,在离尖沙嘴警署很近的香港酒店门口等车,突然被两个拿手抢的和两个徒手的大汉,推进一辆私家车内,开到九龙公园,刘某被推下车。同一天上午,有个菲律宾华人,携带两只装着五十万美金的旅行袋,乘飞机来香港。刚走到机场的大堂,即被三名持枪的匪徒,用枪击伤头部,抢去一只装二十万美元(约值一百三十万港元)的旅行袋,登车逃去。今年二月十六日,一辆私家车在机场接载一个菲律宾来的客人,车离机场准备驶上东九龙的天桥,在走廊入口处,突被一辆私家车截住,三名劫匪,用枪击碎司机旁边的玻璃,鸣枪一响,恐吓车内的三人,然后取下锁匙,打开汽车尾箱,抢走五万美金(约值三十三万港元),从容上车开跑。
    按照菲律宾、新加坡和台湾的规定,只能带少量本地货币离境。这些富翁违法携带大量外钞出来,被劫后只好哑巴吃黄连。
    香港的劫匪十分猖獗!抢钱外还进行绑票。去年中秋节前,发生了轰动全港的绑票案,肉票是胡应湘的十岁长子胡民新。胡是合和建筑公司的董事兼总经理,香港六十二层高楼、顶层带旋转餐厅的合和大厦,是该公司的产业。胡于去年与中国银行,签订了建筑珠江三角洲高速公路网的意向书,初步费用超过二十亿港元,因而成为世界知名人士。胡民新被绑票后,以一百五十万港元赎出来。港岛警署十分重视,根据小肉票提供的钱索,一星期后破案。
    今年四月十二日,香港发生了最大绑架案。住在半山上的地产商王德辉,乘车到金钟站附近上班,被两部车截住绑架而去,勒索两千万美金赎身,经过讨价还价,付了一千万美金(约合七千万港元)电汇到台湾,绑匪始将肉票放回。此案涉及国际刑警问题,香港派侦察到台湾调查,在香港逮捕了四名嫌疑犯,目前正在审讯中。
    在畸形的香港,抢劫案子越来越多,越闹越大。每天都有警车在街上奔驰,发出刺耳的怪声,这和救火车、救护车的叫声一样,人们天天听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香港屠夫案

    题目像推理小说,却是真有其事。如果将它写成报告文学,可以写一本书,不过太恐怖了。
    抢劫、凶杀、强奸、偷车、盗货、贩毒、走私、欺诈、拐骗……凡是可以列入刑事的罪案,应有尽有,无奇不有!
    各报争载爆炸性的新闻,有的登在头版头条,有的套色大标题,有的配合现场照片……以此刺激读者,增加销路。
    市民们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然而“其怪不败”!罪案每天成百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奇!
    香港屠夫案,曾经轰动了资本主义世界,成为几百万港人注目的话题。作案者林过云,二十七岁,是个值夜班的士司机。他利用职业的方便,在半夜里,惨杀了四个女子,并将她们肢解碎尸,十分野蛮残暴,因此被称为“香港屠夫”。
    去年二月四日凌晨四时,二十一岁的舞女陈凤兰,于舞厅打烊后,和几个女伴喝了酒,在九龙尖沙嘴金巴利道,登上林过云的士,林将她载到土瓜湾贵州街停下,回自己寓所楼上取了电线,将陈凤兰勒死,拖尸到家中,藏进不在家的父亲房中,等到第二天家人都上班了,把尸体移入自己的卧室,剥光衣服,用照相机和录影机拍照,用利刃剜下性器官,浸在防腐药水里。又从死者的手袋中,取出五百元,上街买一把电锯,将尸体肢解成七块,装入塑料袋,于夜间驾车到沙田,丢进城门河中。
    第二名受害者是三十一岁的陈洁云,她在一间会所当收银员。去年五月二十日下午,下班后遇到大雨,她在吴淞街搭上林过云的车。汽车开到中途,林过云停车进入后座,拔出刀子恐吓陈洁云,取出手铐锁住她的双手,用电线将她勒死,将尸体套在两个麻袋里,载回家中藏好。次日如法炮制:拍裸体照,电锯肢解,装入塑料袋,于夜间运到港岛大坑道,抛进丛林里。
    第三个受害者,是二十九岁的梁秀云,她是一家夜总会的侍应生。去年六月十七日凌晨的四时下班后,在弥敦道乘坐林过云的车,准备回大角嘴家中,车到亚皆老街,林过云用同样手法,将乘客杀死肢解,弃碎尸于大坑道林中。
    去年七月二日,年方十七岁的女学生梁惠心,在尖沙嘴参加谢师宴后,天下大雨,晚上十一时,乘林过云的车,准备回慈云山。林过云用刀威胁梁惠心,载着她四处游车河,问她的身世,也谈自己的情况。游了几小时,梁惠心太疲乏,在车上睡着了。林过云见状大怒,立即停车将她勒死,载回家中,乘家人不在,脱光死者衣服拍照,然后奸尸,并将这一过程用录影机拍下来,再进行尸解,丢在大坑道丛林里。
    香港报上,常登有寻找失踪少女的相片,却见不到有结果的消息。第一名被害者陈凤兰的碎尸,早在去年二月十一日被发现,但警方束手无策,如果不是林过云自投罗网,不知还有多少少女要遭殃?
    去年八月十六日,一间冲印公司,接到一男子送来冲印的底片里,有女子的裸尸照,遂向警方报告。警察于第二天设埋伏,乘林过云取照片时将他拘捕,搜查他的寓所,发现三樽防腐药水中,浸泡了七个女性器官,又搜出千幅女性裸体相片及淫照、录像带和幻灯片,此外还有解剖工具和大批杀人证物。
    从发现浸泡的女性器官看来,林过云显然不只杀害四个女子,因为缺乏证物,他只被控四宗谋杀案。
    经过审问、辩护、判决,前后闹了半年多,今年三月判处林过云死刑,但未执行。香港沿用英国废除死刑的法律,匪徒们有恃无恐,凶杀案特别多。因为杀人者不必抵命,被杀者活该倒霉!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人道!
    与香港屠夫案同时,去年六月三日,深水步元洲,发生了一件惊人的大血案,震动千万父亲母亲的心弦!二十八岁的狂汉李智衡,用菜刀砍杀了母亲梁丽娟、妹妹李小芹和三岁男孩冯建国,又持刀跑到附近一间幼稚园,看到孩子就挥刀,砍伤了四十多儿童,死了五个。受害者的父母伤心哭泣,一时哭声震天,恨不得将李智衡撕成碎片!但因为凶手是个神经病患者,反而受到法律的保护。
    凶杀案几乎天天发生。上面两件特别骇人听闻。其它罪案更是多如牛毛。官方公布:一九八二年,共有八万五千多宗,其中青少年犯罪案,占相当大的比例。林过云的父亲在法庭上作证,指出他儿子犯罪,“社会也有责任”。一语道破这个畸形社会的要害!戏院天天放映黄色和凶杀影片,大量诲淫诲盗的书报刊物充斥市场,怎能不影响青少年?林过云摄制许多女尸裸照中,一大部分是模仿黄色画报的角度,这不是有力的证明吗?

花招与骗局

    从内地到香港,恍惚走到另一个世界,许多新奇的事物,好比万花筒,令人眼花缭乱。
    街头上,常见有些男女青年,散发着宣传广告的纸片,行人匆忙走路,多数避而不接。每逢星期日,到处站着学生,手中拿着一种带粘性的小纸头,贴在行人胸前,那是为慈善事业募钱,被贴上的人必须掏腰包,多少随便,少则一元,多多益善。
    某日黄昏,一家戏院门口,有个穿着“新潮”衣裙的女郎,散发着纸片,人们以为是什么广告,不愿意接受。有人拿着一看,原来是一张十元的银纸(香港票面最小的钞票)。于是大家一轰而上,争先抢夺,直到那女郎手中的钞票发完,退到戏院里去为止。抢到票子的高高兴兴,没抢到的后悔不已。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钞票上印有一部新电影的片名,准备在这家戏院首映,那女郎是片中的影星,使用新花招在做广告呢!
    另一天下午,一条热闹的街上,从一辆开着的小汽车上,撒下一把把的票子。开头人们当成宣传品,懒得弯腰去拾。后来有人拣起来,却是货真价实的银纸,于是争相抢拾,一时交通堵塞,撒钞票的小车飞驰而去。
    有人猜测,撒钱的人可能是发了一笔横财,兴奋过度。有人说是中了马票,许了什么心愿。有人从生意经上考虑,认为是某家制片公司,需要拍摄这样的镜头,事先在附近高楼上摆好摄影机,当一大群人争拾钞票时,开动康麦拉拍摄。这样做既省钱又省事,因为要在热闹街上拍片,必须事先申请有关方面批准,要费一些周折。撒下百把张十元的银纸,不过千数元,比起雇用一帮临时演员的花销,要便宜许多,而且场面气氛更真实。
    美国影片《时光倒流七十年》,在香港碧丽宫连映一百八十天。在跑马地我的住处附近,新开一家餐厅,以“时光倒流二十年”作广告,开张头三天,按二十年前的价钱收费。如一杯咖啡时价五元,只收八毛,其它西菜亦便宜若干倍。那三天每天下雨,但餐厅门前总有人排长龙,等着吃廉价餐。第五天晚上,该餐厅后门被小偷撬开失窃,有人看报后,怀疑这也是宣传的花招。
    香港是个商业城市,以钱为中心,以利为目的,为了推销商品,挖空心思出新花招,原不足怪。利人利己,被视为高尚行为,损人利己,也不算缺德,还被看成有本事。
    我们刚到香港,正逢春节。表妹说旧历新年,许多人家要换新家具,因为房子小,旧的无处放,请人搬走要花钱,往往在深夜从高楼上扔下来,曾经有人被扔下的沙发压死,她叫我们在街上走路要小心。
    从私心出发,干这种缺德事,曾受到公众和舆论的谴责,但高空堕物还是不断发生。
    去年十二月下旬,柴湾兴华接连三日,大白天从高楼上,掷下三个用完的石油汽罐和一些铁枝,砸伤一个货车司机,一辆货车、一辆警车和两辆巴士受损。警察到两座高楼调查,毫无结果,只得在那两个屋的走廊上,层层贴上“行人小心高空掷物”的告示。今年一月中旬,兴华又有人从高楼上掷下两支长角铁,戳穿了一辆双层巴士。五月间,华富街和书局街,也发生白天从高楼上掷下石块和玻璃,击伤了两个行人。
    报上认为兴华高空掷物的恶作剧,是向警察挑战,因为掷下的东西,就在派出所门外。有人画漫画,讽刺这种行为,画着街上行人戴钢盔,以防被玻璃瓶子击伤。现在掷下重三十磅的石油汽罐,戴钢盔也难免遭殃!
    损人利己,形形色色的骗局,在香港层出不穷!
   金融市场的波动,股票的起落,掌握在某些大财团手中,他们利用政治气候兴风作浪。去年我国提出收复香港主权,有些人大造舆论,蛊惑人心,造成股票落价,港币贬值,他们从中捞取财富。
    伪造千元和百元的港币,手工精细,可以乱真,非经银行鉴定,分不出真假,使很多人上当。
    用猪皮制成假燕窝,用乌贼造假鲍鱼,冬虫草内心加铜丝,冒牌的中西成药、录音带,名贵手表、名牌服装……凡是抢手货,很快就出现仿制品和冒牌货。
    春节期间,车船票紧张,便出现了假船票。有间百佳旅行社,利用春节回内地探亲机会,在报上大登广告,收了旅客的定金三万七千余元后,宣布解散旅行团,却不发还定金。
    假护照、假身份证、假信用卡……凡是能捞钱的票据,都有伪造品。
    有些蛇头(引渡犯)与内地坏人勾结,用汽船运载人蛇(偷渡犯)到香港,每人收取数千至一万港元。有些偷渡的少女到香港,被迫卖淫当妓女。还有些蛇头偷运小人蛇,将儿童打针麻醉,藏在蔬菜篮或其他货物里载运入境,有的小孩被窒息致死。警方估计,去年偷运儿童入境达三千名。
    骗局太多,举不胜举,用两桩大的,来结束这篇见闻吧!
    总店设在九龙弥敦道的谢利源金铺,下面有几间分店,花了大量广告费。长期在电视台请影星宣传,花样甚多,以招徕顾客。该店卖金器珠宝,还售黄金券,供应“炒金”的客户。客户按牌价交现款,购买若干两黄金券。炒金犹如赌博,金价涨,赚了钱;金价落,蚀了本,炒金者相信电视广告,认为谢利源是“百年老铺”,“信誉卓著”,纷纷到该店买“纸金”。不料去年秋天,该店老板谢志超跑到台湾,谢利源突然宣告停业。拥有价值千万港元黄金券的数百名客户,手中“纸金”变成废纸,都叫苦不迭。破产管理处封存现货,清理产业,以八至六折出售钻石珠宝和金器,一时北角分店排长龙,弥敦道总店人头攒动,争相抢购。但因该店欠银行大笔债款,卖出的钱能还给客户多少,不得而知。
    总行设在中区环球大厅的行通集团,下设财务公司和六家分公司,经营期货黄金和存款业务。在财务公司存款,利息比银行高,但必须大宗存款。贪便宜者多将钱存入财务公司。行通集团的主席兼董事长张朗中,执行董事及股本持有人潘少芬(看报上登载的照片,年岁都不过四十,警方相信他们是夫妻),今年二月二日,这对“夫妻”躲了起来,公司宣告停业,三百多个黄金客户及存款人,损失一千七百万港元,个个叫苦连天,纷纷上诉。
    无独有偶,行通集团在停业前,也和谢利源一样,在报上登大幅广告,在电视上宣传,引诱更多人上钩。
    香港广告花样百出,大多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许多相信广告者,常常吃了哑巴亏!

香港诸禁

    前年在北京,听一位朋友说,他在香港丢了两次烟头,每次罚六十五元。去年在香港,听说一个外派干部,在街上吐了一口痰,被罚二百元,还得上法院去备案,幸好带着身份证,否则罚得更多。香港规定,市民上街要带身份证,外国游客要带旅游证件,否则查出来要罚款。
    香港把乱丢垃圾的人,叫做“垃圾虫”。大街上每隔几十米,有个垃圾箱,箱边附着一个供丢烟头的铁筒。电车站、轮渡码头和一些公共场所,都有垃圾箱。乱丢垃圾要被罚款,从汽车上向外丢东西,要罚四千元。新近宣传吸烟有害健康,戏院里、轮渡上、巴士里、电车下层、电梯里……都有禁止吸烟的招贴。
    外国人、华侨和港澳同胞,到中国旅游后,在文章里和言谈中,对我国的美丽河山、文物古迹、名胜风光,齐声赞扬。但对旅馆、餐厅的服务态度和卫生设备,很有意见。特别是对机场、乱丢垃圾,非常反感。
    应该承认,香港的清洁卫生做的比我们好,居民养成良好习惯,也出于怕罚款,很少看见随地吐痰,但还有乱丢垃圾的现象。去年官方公布,单是新界地方,被罚款的“垃圾虫”,就有百多人。
    香港并不是一个洁净的城市,由于地方小,人口密度高,工厂林立、汽车太多,空气污染及噪音污染,都十分严重。生产力中心顾问连灿明宣称,因空气污染破坏而造成财物损失,每年估计达二亿元,还不算因空气污染引起疾病失掉时间、增加医疗及生产力降低的损失。我在香港住过四个地方,到处都被那震耳欲聋的噪音,吵得不得安生!成天在有轨电车、大小汽车、巨大的抽风机、打桩机的汽锤的响声包围下,仿佛生活在铁工厂里。特别是那汽锤重击声,每敲一下都像打在心头上。香港神经病人特多,除了社会原因,我想噪音也会将人闹疯的。
    香港诸禁中,对随地吐痰、乱丢垃圾、违犯交通规则、对妇女非礼……只要被督察人员发现,都能严格执行。但对空气污染和噪音污染的管制,却很不得力。民间研究空气污染的长春社主席温石麟说,马路空气中一氧化碳和一氧化硫,已经超过危害人体健康的污染标准三倍。目前日本东京有人上街,要背着氧气筒,有人买自富士山顶的罐头压缩空气。有朝一日,香港人想呼吸新鲜纯空气,恐怕非花钱不可了。
    出于资本主义社会的需要,某些禁例中,有意无意留下空隙,以禁止赌博和卖淫最为明显。
    法律上禁止赌博,报上常登有警察抓赌的消息。可是逢节假日,到处都可见打麻将的响声,街上有许多公开的麻雀馆。夜总会、联谊会和大餐厅,天天有雀局。据说“禁赌”是禁止开赌场做赌东,却不禁止租场所给客人赌博。香港最大的公开赌场,是英皇御准的赛马会。每星期两次赛马,每次都是人山人海。去年上半年统计,投注的赌钱达一百一十亿元。另一种官办的赌博是“六合彩”,几天一博,在电视上播映摇珠号码,想发横财的人回回买彩票,每次不下数十万人。
    澳门是世界有名赌城之一,每逢星期六下午,成千上万人拥到澳门赌博,因此来往港澳的水翼船和澳门旅店,星期六和星期天都要加价。澳门娱乐公司每年收入十亿元。许多人在赌场中倾家荡产,但是赌王何鸿?觯?却成了香港有名的亿万富翁。何鸿?龃右痪帕?一年承办澳门的赌权,他的娱乐公司,十五年中获得纯利三十亿元。
    更有讽刺意味的是:法律上禁止卖淫,而操淫业为生的“捞女,估计有十几万人。
    单是泰国妇女在港澳沦为娼妓,就有一万人,这是泰国内政部公布的材料。香港有各国的妓女,公开在报上登“征婚启事”。黄色报纸《今夜报》上,整版的套色大字广告中,有英国金丝猫、意大利鬼妹、美国小鬼妹、日本妹、韩国妹、菲律宾妹、葡国妹、新加坡妹、斯里兰卡小姐、巴西小姐、台湾妹、港岛混血儿、苏洲靓女……更多是妓女的名字,名字旁边,写明地址、相睇时间、“纯粹征婚,不涉其它”,有的还加上“宗旨正当”。
    禁止卖淫和禁止赌博一样,只是禁止公开开妓院,不发给操淫业的执照,至于用别的名义,便可以合法营业。香港有数不清的夜总会和酒吧间,里面的舞娘和女招待,不少兼做皮肉生意。此外还有五花八门的黄色架步:按摩院、理疗院、芬兰浴室、蒸气指压、女子发厅、伴游公司……都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准妓院。
    两个以上的妓女,在一层楼卖淫是非法的,“一楼一风”则是合法。上述那些广告,均属“一楼一凤”。每个“凤姐”的楼房外,挂有霓虹灯招牌,五光十色,多不胜数,而且从“红灯区”发展到居民楼。湾仔金冠大厅,二十二层楼,每层楼两个单位(元),四十四家住客中,有二十个“凤姐”,楼下挂着十几个大招牌。旺角钵兰街一座万新大厅,竟有三十七个色情架步,不但有“一楼一凤”,而且有“娱乐中心”、“指压中心”……“凤姐”和居民混住一栋大厅,嫖客和良家妇女共用一个电梯,进进出出,十分难堪,引起居民的愤怒,联合向当局投诉,在报上提出抗议。警方被迫出动人马,拆掉色情招牌,但“凤姐”仍在窝里,照样可以营业。
    近三四年来的色情行业中,出现了种“鱼蛋档”(中式夜总会),共有三百多间。用年轻小姐招徕寻欢客。“鱼蛋妹”中有不少是被诱骗的女学生,因此引起家长的强烈反对。记者公开揭露“鱼蛋档”的肮脏勾当,公开舆论予以抨击。但这种色情场所,都有合法的营业执照,警方亦无可奈何,有家电影公司,乘机拍了一部《鱼蛋妹》的影片,借此发了财。
    严禁贩运、制造毒品和吸毒,当局确实不遗余力,成立了一个禁毒处。海关经常破获价值百万元的大宗海洛因,警方亦不断搜捕制造毒品的罪犯。政府还设立专门戒毒的门诊所,以美沙酮为吸毒者治疗。然而毒品还是通过各种渠道运入香港。国际禁毒局在维也纳发表一份报告,指出香港是贩毒集团在东南亚的毒品散集中心。香港禁毒处发表声明,认为这是毫无根据的指控。
    尽管如此,运入香港的毒品却是越来越多,价格因“金三角”鸦片丰收,降至六年来最低点。去年六月至八月,三号海洛因的批发价,每千克为二万八千六百元。于是戒毒减少,吸毒者增加。禁毒处资料表明,去年上半年的新吸毒者,十五岁至二十四岁的青少年男女,占百分之四十一,比前几年逐年上升。新吸毒的女性比男性增长率高,她们的吸毒,大部分与色情行业有关,很多少女是在“鱼蛋档”里学会的。

人才外流

    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祖籍福建,出生在印度尼西亚,一九六零年,她辞别了双亲,从侨居地回到向往多年的祖国。当她踏过罗湖桥,看到飘扬着的五星红旗,听到广播喇叭里播出:“同志们!你们好!你们辛苦了!”她兴奋地滚下泪珠,拉着一位边防战士哭了起来。
    她回到祖国的首都,考进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学钢琴,当她升上大学本科三年级的时候,中国发生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悲剧,她被送去劳动,接受工农兵再教育。
    十五年后——一九七五年,小姑娘变成少妇,她怀着悲痛的心情,跟随丈夫,抱着女儿,离开了祖国。当她重新踏上罗湖桥,回忆当年的情景,不禁又流下眼泪。
    这不是一个人的心情,而是成千上万外流到香港归侨共同的感受。
    当五星红旗在北京天安门升起,新中国诞生的时候,一向被视为“海外孤儿”的千百万华侨,为祖国的强大而欢欣鼓舞,纷纷送子女回到母亲怀抱。许多华侨青年进华侨补校,上中专,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各条战线,为社会主义事业,把青春献给祖国。
    一九五七年,一些敢于说真话的归侨,被打成右派。十年动乱,回到祖国的“海外孤儿”,几乎全部变成“海内孤儿”,成了“臭老九”加“臭老十”的双料货,被冠以种种罪名,受迫害,遭侮辱。许多人伤心透了,不得不申请离开祖国。
    粉碎“四人帮”以后,侨务政策没有彻底落实,加上心有余悸等原因,继续有归侨外流。
    十年来出走的归侨,大约有四五万人,有大学教授、中学教师、工程师、技术员、医生、体育冠军、文艺工作者……绝大多数年富力强,有水平、有经验,正是四化建设所需要的人才。
    近年来,我国花了宝贵的外汇,请了外国专家来讲学,这是必要的。但是自己培养的优秀人才,有些并不比请来的专家差,却不能团结、不肯重用,而给走掉了,多么可惜!多么令人痛心啊!
    举个例子:有个归侨医生,在国内被歧视,外流到了香港,生活上很困难。他从报上看到荷兰招聘针灸医生,临时学了一阵去应试,结果被请到荷兰行医,不几年成了荷兰的博士。回到中国讲学,大受欢迎。这位博士对接待人员说,他有个同学比他高明,还在农场劳动。不久那位同学便被调回原来的城市当医生。这叫做“外来和尚好念经”。
    外流归侨回不了原来侨居地,几乎全部滞留在香港。少数人转到英国、美国、加拿大、澳洲和东南亚其它国家。
    我在香港访问了几十个外流人才,了解他们工作、生活和思想。我还在报刊上读到外流人才在香港的有关文章。
    除了部分工程技术人员和文艺工作者仍干本行工作外,大多数都改了行。少数改行做生意,多数到工厂或建筑工地当打工仔。
    香港尺土寸金,房租十分昂贵,住屋是外流归侨最困难的问题,要占他们辛苦收入的一半。我认识一对从内地去香港的夫妇,男的在他堂兄的公司里做事,女的在一家服装店修改衣服,二人每月收入两千多元,租了一间房子,去了一个人的工资。他们出走前将孩子留给岳母照顾,否则无法生活。有个工程师带一个幼女到香港,他在工厂打工,孩子送托儿所,每月交八百元,收入不够支出,只得每夜到餐厅擦地板。带着未成年的儿女出去最辛苦,不到十六岁不能做工,上学每人每月要花数百元。北京有个邻居,两夫妇和一个上小学的孩子,前几年全家去香港,最近又把孩子送回来,大概在香港混得不大好吧!
    外流到香港的归侨,约有三分之一住在木屋区和安置区,房间拥挤,交通不便,卫生条件极差,他们时刻提心吊胆,怕火灾、风灾,怕暴雨冲泻山泥,将木屋毁掉,造成家破人亡!他们大部分租一间小房或一两个铺位,混得较好的人,租一个单元楼房,又分租一间给别人住。小部分得到海外亲友的支援,买了分期付款的房子,但必须搏命挣钱和节衣缩食,筹足每月应付的房钱。到港时间较长、或者做生意发了财,一次买下楼房的人,为数不多。
    外流到香港的数万归侨,疲于奔命。生活上还过得去,但精神并不舒畅,内心十分复杂。他们绝大多数是中年人,少数已接近老年,有家口之累,担心儿女不能成材,甚至变坏了;担心生病或工伤,失掉工作能力;担心老了没有依靠,因为香港没有养老金制度。
    香港是个自由社会,冒险家的乐园。有办法的人,认为是“英雄有用武之地”,但是数万外流的归侨,受过高等教育和社会主义教育,大多是安分守己的人。他们最痛心是浪费了多年时间,最难过的是当年回国的理想毁灭了,现在又流落到香港当了二等公民。
    我访问一个改行做生意的大学教授、两个干了其他职业的讲师,他们异口同声说,一个人活着,除了物质享受,总该有点理想。来到香港,失掉了做学问、搞研究的乐趣。没有可读的书,电影、电视都是那一套,人情淡如水,有朋友也不大来往,精神十分苦闷。
    我曾对他们说,广东省领导人公开谈话,欢迎外流在香港的人才回内地参加建设,可以回原单位,保留原职原薪。他们听了苦笑地说:“光有原则号召,没有具体措施,恐怕回不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十年动乱的创伤太深了,有人想回来,心里顾虑重重:申请出去时,排了两三年队,现在政策好了,将来变了怎么办?再搞政治运动,审查起来更是说不清。有的说,再回去会被当成无能之辈,单位领导未必欢迎。
    有个医生带着妻子孩子去香港,夫妻两人都当了打工仔。医生年纪大、身体弱,打工吃不消,回到内地原单位工作,周围对他很冷淡。他写信给留在香港的妻子说,他很苦恼,只希望能调到广州,好离她近一些,以便她能时常回来看他。
    有个医生当了修鞋匠,生活很不好。我对他说:“不如回去?”他摇摇头回答:“好马不吃回头草!”

归侨“用武之地”

    廖承志同志在逝世前的一次会议上,说过这样一段话:“归侨、侨眷知识分子最感痛心的是,不尊重、不信任他们,没有用武之地……有的人在国内长期不能有所作为,出国后就成为有成就的人才。”
    几十年来,作为一个归国华侨,我深有同感。在战争年月,对归侨一视同仁。那时候日子艰难,同甘共苦,许多归侨在战场流血牺牲了。可是建国以来,特别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归侨被歧视、受打击!十年动乱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拨乱反正之初,流毒仍未肃清,于是归侨一批批外流了。
    外流归侨和侨眷在香港,多数人不得意,少数人发挥了聪明才干,找到了“用武之地”。许多文艺人才,成了香港一些文艺团体的骨干,正用心血和汗水,灌溉这块“文化沙漠”。
    原北京中央歌剧院女高音歌唱家罗忻祖,曾在《望夫云》、《阿依古丽》、《货郎与小姐》等剧中担任主角。到香港后,在市政局主办的泛亚交响乐团音乐会上,演唱了六首歌曲,获得了成功。
    原北京芭蕾舞学院教师吴湘霞,任教二十多年,《天鹅湖》中主角白淑湘,是她教过的第一批学员。一九七二年随丈夫去香港,现任香港芭蕾舞学院导师,培养训练专业演员,曾编排了《梁山伯与祝英台》芭蕾舞片段,参加香港艺术节的演出。
    印尼归侨黄东涛,五十年代回国,在集美中学和华侨大学读书,毕业后分配到安徽当中学教员,“文革”开始下工厂做钳工。一九七二年去香港,当过玩具厂装配工、夜总会清洁工、印染厂印花工,多次被“炒鱿鱼”(辞退)。他原是学文科的,在失业时以东瑞笔名试写文章,结果被采用,尽管稿费少得可怜,他还是继续以此为生,十年中出版了十几本书,去年广东花城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短篇小说集《香港一角》。
    印尼侨生陶然,一九六0年回国进华侨补校读书,又到北师大语言文学系学习。一九七三年去香港,先后在报馆和出版社任记者、编辑,常在香港各大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和诗,已出版了几本书。
    印尼侨生梅子,五十年代回国,福建师范学院毕业后当教员。一九七二年去香港,曾在一家塑胶厂当工人,当时经济不景气,工厂不能天天开工,收入微薄,无法维持生活。后来到一家出版社当售货员,经过一段辛酸曲折过程,为该社主编《中国现代文选丛书》四十七种,《海外文丛》七种。
    多数外流人才粤语讲不好,黎萱却是个例外。黎萱原籍广东新会,父亲黎民伟是香港第一家电影公司的创办人,母亲林楚楚是中国最早的女明星。黎萱原在香港做电影演员,一九五一年到北京学习表演艺术,分配到广东省话剧团工作,一九七九年去香港,当了电视演员。由于她艺术素养精深,表演技巧高明,已经拍了好多部连续片集。每天打开电视机,都可以看见她在荧光屏上的形象。
    马来亚侨生骆拓,是槟城侨领骆清泉的儿子。骆清泉是国画大师徐悲鸿的好朋友。一九四六年骆清泉接到徐悲鸿的信,要骆拓回国学画。第二年,骆拓到北平艺专,在吴作人班上学习。解放后艺专并入中央美术学院。一九五七年,骆拓毕业后,他父亲和徐悲鸿,都要他去巴黎深造,但骆拓满怀爱国热情,坚决留下参加建设祖国,为此差点和家庭决裂。
    一九五七年,骆拓被打成右派。一九五八年,被定为叛国分子,“文革”后期又被戴上加拿大特务的帽子。一九七六年骆拓去香港,开设“悲鸿艺苑”教学生,还在香港中文大学校外课程任教。一九八一年他去吉隆坡开画展,其中最大的一张画,画了九层山和六十八匹各种不同姿势的马,把徐派的马引入山水画,获得空前的成功,星马各大报刊纷纷发表赞扬的文章。
    活跃在香港舞台上,还有一大批外流的侨眷的音乐家和舞蹈家。香港市政局中乐团的团长、指挥和大部分演奏骨干,都是从内地去的。如该团团长黄安源,中央音乐学院毕业后,担任铁路文工团首席二胡演奏,一九七七年去香港。
    原新影乐团二胡演奏家汤良德,曾为北京几个电影制片厂一百多部影片配乐。到香港后,受聘香港音乐事务处当训练主任,训练出一批音乐人才。他曾带着青年中乐团去英、法、以色列及塞浦路斯演出。
    原中央歌舞团演员孙辛未,是新中国培养出来的第一代舞蹈演员,曾参加过《东方红》大歌舞的演出,并到过世界许多国家演出。去港后在圣约翰书院教舞蹈,培养出一批学生,每年在香港演出得奖。
    原中央民族歌舞团指挥任策,有三十年指挥经验,现担任香港几个乐团的指挥。
    许多外流的科技和医务人员,在香港建设中发挥了他们的才能,举两个例子:
    印尼侨生李文华,十七岁回国,考上铁道医学院,又在北大进修电生理学,对新针灸疗法很有研究。十年动乱,他在郑州铁道医院工作时,下乡“接受再教育”。一九七二年去香港,刚到两个月,碰巧一场台风,刮倒了一栋大厦,死伤很多人,其中有个英皇御准大律师、英人烈显伦被压成瘫痪。香港玛丽医院请他用针灸配合治疗,两个月治好了烈显伦的瘫痪,引起了医学界的注意。该院请他合作研究用针灸治支气管炎,并写成论文在英国一家杂志上发表。以后他又写了有关针灸的论文,登在美国医学杂志上,成了国际医学界知名人士。香港大学及日本、菲律宾、泰国、新加坡、印尼、印度等国,纷纷请他去讲学,欧、美、澳、亚的一些国家都有人来香港向他学针灸,十年来他教了一千多人,真正是桃李满天下。
    印尼侨生江荫琴,一九六三年毕业于北京工业大学土木工程系,一九七二年去香港,参加地铁建设,成绩优异,升为助理工程师。香港加士居道和呈祥道两座天桥,是她独力设计的。一九七八年一次事故,她不幸死于地铁工地上。
    归侨外流的体育人才为数更多,其中有世界冠军和全国冠军,有的已经回来,但多数仍留在香港,这里就不细说了。

外流医生的遭遇

    十年来,从全国各地外流到香港的医生,大约有四千多人。北京原有归侨医生七百人,现在走剩下一百多。
    外流医务人员中,有医学博士、大学教授、讲师、各科专家、主任大夫、医生、护士、研究人员……除了极少数的老医生,几乎全是新中国培养出来的人才。有过十年以上的临床经验,有过一定成就。
    香港只承认英联邦的毕业证书,不承认中国的学历。中医可以注册开业,西医一律要重新考试。试题十分刁难,要过三大关。一是英文关,一百二十道大题,六百道小题,包括内、外、儿、妇、骨和神经六科。每道大题不到两分钟,没有时间考虑。答错了要扣分,有一科不及格即被淘汰。百分之九十的考生,在中文关被刷掉,二是英文关,考英文程度,用英文回答试题。内地的医生,大多数英文水平不高,到香港日夜为生活奔忙,没有时间温习,即使过了第一关,此关也难通过。三是口试关,用英语回答各种医学上的专门知识。内地医生长期和外界隔离,国际医学上年年有新东西,都不大知道,这一关也不好过。
    侥幸闯过三关,像中状元似的被同行羡慕。但这些“状元”,要像医学系刚毕业的学生,到公立医院实习十八个月,才能注册行医。实习期间跟看护员一样,端屎倒尿干杂活,受护士小姐驱使。由于粤语不好,经常受吆喝责斥,必须低声下气。据说有个大学教授考上了在实习期间,偌大年纪被年青人欺负,他咽不下这口气,宁可不当医生,跑到街头摆小摊。
    香港每年只考取百十个内地来的医生,全部四千人要都能考上,需要四十年!
    是不是香港医院多、医生多呢?绝对不是!香港有五百万人口,公立医院屈指可数,私家医院寥寥无几。港岛东区五十万人口,没有一家医院。东区议员呼吁了几年,港府也嚷嚷要修建医院,但见雷声,不落雨点。
    元朗区三十万居民,只有一家博爱医院,包括院长在内。共六个医生,夜班一个医生要管二百多病床。近来该院又有两个医生辞职不干。香港严重缺乏牙医,平均八千人只有一个牙科医生。新近建立了一所菲腊牙医学院,闹了贪污丑闻。该院要到一九八五年,才有首批毕业生投入社会。
    香港私家医院和诊所,收费十分昂贵,拔一颗牙收一两百元;看一次专科,非三百来元不可;住一次医院,没有两三万元出不了院。我有个堂侄媳住私家医院生孩子,十天花了两万多元。我的外甥女患急性盲肠炎,做个手术花了五千元。
    百分之八十的市民,负担不了私家医院的费用,有病只好到公立医院,但要看一次专科,往往要排队几个月,甚至一年以上;万一病发送去急诊,有时只给一点止痛药。能留院就医,碰到好的医生、护士,还算幸运;但多数医护人员马马虎虎,有的态度十分恶劣,因为你是穷病人!有钱人害病全上私家医院,特别是做手术,怕在公立医院当试验品。我的表妹被汽车撞伤,大腿淤血结成瘤子,走路一瘸一拐,想到公立医院开刀,怕被那帮实习生乱割;想进私家医院,估计非五万元不可,后来我请她到广州做手术,住院十八天,取出碗口大的血瘤,连吃饭带医疗费,总共只花了九十六元人民币。
    有不少香港病人,跑到广州治病。近来广州和深圳的一些医院,设有专门为华侨和港澳同胞看病的业务,可以体检、治疗和住院。
    既然香港缺医院少医生,为什么排斥内地医生呢?是为了保护英联邦和本港医学系毕业生的金饭碗。无论是在公立医院或私家医院当医生,还是自己开诊所行医,每月入息都很可观(五千到一万元)。如果让数千有丰富临床经验的大陆医生开业行医,金饭碗可能变成铜饭碗。至于广大市民看病困难,当局视而不见,这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原则。
    面临这种情况,数千外流医生怎么办?
    香港有亲人、有房子,或是南洋家庭富裕,英文程度较好的,总想能考上当正式医生,每月可拿五千元以上的薪金,自己开业收入还要多一些。
    除了少数“幸运儿”,大多数人知难而退。有的改行做生意,有的到工厂和工地做工,有的为有执照的私家医生打工,每天给病人看病,按月拿微薄的工资(两千元左右)。还有一大部分人当了“黑医生”。
    “黑医生”有两种,一种是略懂中医医道,注册开中医诊所,但主要是做西医。另一种是无牌医生。这两种医生为了维持生活,要冒极大的风险。香港政府规定,无牌医生或中医做西医,不但要罚巨款,还得坐牢。“黑医生”都在家里看病,病人必需是朋友或熟人介绍来的,生人一律不敢接待。屋里不能有大的医疗器械,小的器具如听诊器、血压计、打针用具和西药,也要藏好,以防被查出来。因此他们只能看一些头痛脑热和生疮碰伤等小病。看“黑医生”收费便宜,随到随看,服务态度好,疗效也快,因此许多打工仔,都愿找他们看病。
    当医生不可能只有少数固定的病人,熟病人介绍生病人,久而久之,黑社会知道了,会派流氓来敲诈,便衣警探知道了,也来威胁勒索。
    香港没有公立的牙科医院,牙医很少。有位无牌女牙医,在家里给病人治牙。治牙不能没有器械,因此经常被流氓和警探敲诈。她原是北京某大医院的牙科医生,她告诉我,因为怕敲诈,经常要搬家。
    几乎所有的“黑医生”,都被黑社会的流氓敲诈过,通常一次三百来元可以打发走,但也有例外。
    有位心血管专家,是我的同乡朋友。他的外科手术高明,是某省一把好刀子。“文革”中去香港,爱人上工厂做工,孩子读书。他年近半百,文质彬彬,当不了打工仔。念书时学的是俄文,根本不想去考试,只好在家里当“黑医生”,给老乡们和一些打工仔看点小病。辛苦了几年,生活还算不错。我在香港闹了几次病,都是他给免费治疗。我很为他的大材小用而惋惜。
    去年秋天某日忽然接到他的电话,要我给他在报馆找个差事。问他为什么?他说黑社会找上门,将他打一顿,敲了一笔竹杠,不想再当“黑医生”了。
    原来前一天,四个流氓装着看病,进门后指出他无牌行医,威胁要报警,向他勒索三万元。他拿不出这笔大数目,流氓们边揍他,边讨价还价,最后说好一万二千元,家里没有现钱,银行存折上只有六千元。两个流氓押着他到银行取钱回来,又迫他写了一张六千元的欠条,约定某日来取。
    一般医生碰到敲诈,总是吃哑巴亏了事。他还欠着六千元,为此很发愁,希望免付欠钱了结,又怕流氓们不干。朋友们劝他去报警,他怕报警后更麻烦。后来一个有势力的朋友支持他去秘密报警。流氓们来取钱的那天,便衣警探埋伏在银行外面,当他付完钱取回欠条,警探扑上去,捉了两个流氓,两个逃跑了。
    黑社会的头子很感意外,当然不肯罢休。了解医生背后有势力支持,不敢轻举妄动。但不甘败的太惨,花了二万元请了个大律师,为敲诈犯们辩护。在法庭上,律师千方百计责问原告,想诱他供出西医的证据。我的朋友很机警,一口咬定只看中医,没有上当。
    官司是打赢了,两个敲诈犯判了刑。他挨了一顿打,丢了六千元。现在还是提心吊胆,盼着日后有机会,能回到深圳医院工作,发挥所学的才干,摆脱黑社会的威胁。

现代化与信鬼神

    现代化与信鬼神,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在香港,却是水乳交融,合二而一。许多香港人享受现代化的物质生活,脑子里可充满着迷信。
    一部电影或电视剧开拍,要选择黄道吉日,备烧猪焚香拜神,求菩萨保佑摄制顺利成功。电影上映前,还要敬神一番,求财神爷降临,保佑场场“爆棚”(满座)。
    看来滑稽可笑,却是千真万确。最有趣是西方“猛兽马戏团”到香港海洋公园演出,也来个“入境随俗”,演出前全体艺员及猛兽,都浇了圣水,女艺员学着烧香上供,祈求平安吉利。报上登着一幅“洋妹上香”的照片,一个白种靓女,头戴皇冠,裸体上戴着乳罩、穿着三角裤,双手拿着香,虔诚地站在香案前拜神。她不懂中国菩萨不喜欢她这样打扮,很难说会赐福保佑。
    我到香港恰逢农历新年,恍惚回到儿时的故乡。街上商店和居民楼房,到处贴上春联,有的还加上门神、财神、土地的神位。门口香炉里点着香,铁桶里烧着冥钞,小桌上供着果品。出门给亲友拜年,口袋里要装着红包,准备送给亲友的孩子。除夕晚上吃过年饭,家长要给晚辈压岁钱……
    年前花市生意兴隆,空地上都摆着盆盆的桃花和金桔。许多高级酒家和大公司,要摆上大株的桃花,每株价值数千元。中等人家图吉利,也要买上一两盆金桔。年三十花市最热闹,午夜前一小株桃花数百元,一盆金桔一两百元。午夜后大贱卖,只卖原价十分之一、二。到了大年初一,就无人问津了,似乎过时的花,好意头也消失了。
    香港有许多庙宇,香火十分旺盛。据说黄大仙最灵,香火日夜不断,善男信女心中有事,前去求签问卜,有求必应。庙里庙外,人山人海,争着签筒。去年五月,我的弟妇从菲律宾来香港,她要去拜黄大仙,我奉陪看热闹。不巧天下大雨,庙里拥拥挤挤,走廊上跪着一排排善男信女,膝下垫着塑料袋,旁边摆着鸡鸭鱼肉等供品,脑壳不断往地上碰,口中念念有词,手里摇着签筒,希望能摇出一支上上签。
    电脑也为迷信行业服务,有些庙门口放着抽签机,放进一元硬币,吐出一张签条。
    香港除了洋教以外,中国的三教九流,色样齐全。在大街上、巴士和电车里,常常看到和尚尼姑。星算占卜相士,人数众多,生意兴旺。有天朋友驾车带我们去游览新界,看了几座大庙,庙外都摆着一长列算命、卜卦、测字和相面的摊桌。
    有些相士在报上登广告,相命一次,索价百元。我的远房侄女与一个“铁笔神算”合租一个单元的楼房,每次去侄女家,都看到厅里排队等候算命的男女。做生意、炒黄金、买股票、出远门、求配偶、下赌注……甚至内地出去的医生要考试,也求他算一算。这位铁笔神算是个单身汉,每日收入数百元。据说他算得很准,可是每次赛马下赌注都输了。有次我打趣问他,赛马下注之前,为什么不先算个卦?他笑而不答。
    有位林先生,经常在报上发表文艺评论。某日《文汇报》白先生给我来电话,说林先生要请我吃饭。我因为素昧生平,不好叨扰。白先生说,林先生年青时,读过我写的书,这次聚会,还约了香港一些作家见面。我欣然从命,届时往荔香村酒家赴会。林先生年约五十,身体发福,性情豪放,学识渊博,十分健谈。席间他忽然给我相面,看了我的掌纹,并在一张纸上,将我的过去分成若干阶段,某年到某年顺利,某年到某年倒霉……大体上说对了。我奇怪地问他:“是不是从我写的书上,了解我过去的遭遇?”他笑着回答:“相术也是一门科学,否则我不能在电视台讲了十年。”
    在座的朋友们说,林先生是香港著名的相学家,每周在亚洲(原丽的)电视台讲一次相学。印尼苏哈托总统请他看过风水,菲律宾马科斯总统请他相过命。香港人求林先生相命,要排队挂号,已经排到一九八五年了。他每天只接待两个顾客,每次收费五百元。
    今年春节间一个下午,我在电视上看见林先生推算猪年(今年是农历猪年)香港经济复苏的前景。我对经济是门外汉,前景如何?有待事实证明。
    美国有位华人,研究中国的《易经》,成了哲学博士,很受推崇。我对相学一窍不通,到底是科学还是迷信?只好存疑。然而相信神仙保估,相信命运支配,无疑是愚昧的迷信。
    洋人信上帝,华人信菩萨,在香港很普遍。
    前几年缺水,天不下雨,听说香港的洋官员,带头领着市民向老天爷求雨。最令我惊异的是,有些在新中国成长、受了社会主义教育的侨眷,在内地当了多年干部,到香港混的不错,也认为是菩萨庇佑,家中供了观音神像,点了长明灯。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两句旧中国的谚语,如今成了资本主义的信条。香港的资本家发了财,除了靠资本获利,还靠敏捷的脑瓜,锐利的眼光,灵活的手腕。多数人还是相信机会。炒楼、炒黄金股票,下赛马赌注,有人发财,有人破产,好像冥冥中有命运之神在支配。普通人也想发财,不过一缺资金,二不懂生意经,他们炒点黄金、买点股票、下赛马赌注、买六合彩,常常是跟着别人走,总是吃亏的时候多,因此更相信命运不济,更希望财神爷降临。

香港拾零

    零可以写成“○”,可以读音“圈”,也可以说是完了。
    我的《香港见闻》拾完零,也该结束了。

后门走不通

    目前在内地,几乎事无大小,都要走后门,熟人好办事,三个公章,不如一个老乡。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托人情,送礼物,交换条件,假公肥私……形成一门新学问——关系学。
    “文革”有个口号是“破旧立新”,结果破了老的优良作风,毁了旧的光荣传统,却立起这种新的关系学,真可悲!关系学并非新玩艺儿,而是旧社会的沉渣泛起,它象白蚂蚁蛀蚀着社会主义的大厦。
    闲话少说。去年我到香港,急于和海外亲人见面,想提前办好出国手续。有个朋友来看我,他是一家大国货公司的老板,广东省人民代表,他告诉我:“现在香港没有后门走。”我心里怀疑,因为我印象中的香港,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但碰了几次软钉子之后,不得不相信。
    我用的是正当理由,托的是知名人士,帮的也非无名之辈,自然不能花钱送礼。有的当面吩咐下属给办,有的叫人送来表格。开头给了很大希望,慢慢拖延下来,承办人员提出困难,甚至坦率说是怕廉政公署怀疑他们得了什么好处,结果是一场空欢喜。
    原来的香港也是贪污成风,贿赂盛行。前任港督麦理浩,成立一个廉政公署,专门检举贪赃枉法的公务员,办的颇为认真,既打苍蝇也打老虎,报上常载有公务员被控诉,起了杀鸡儆猴的作用。另一方面,香港的公务员都是高工薪、铁饭碗,生活安定舒适,一旦犯法被控,丢了乌纱帽,终身不再被任用,得自谋生路,谁也不肯冒风险,何况我托的是空口人情,后门更是走不通。
    香港政府推行法治,一般公务员奉公守法,普通居民尊重法律,谁也不肯以身试法。黑社会和不法之徒当然是例外,但他们也利用法律空隙,如经营“一楼一凤”和“鱼蛋档”等淫业,开办麻雀馆等赌业,就是钻了法律的空子。有些亡命之徒敢于抢劫杀人,因为法律上废除死刑。依法和官衙门打交道,一般的都能迅速办好,如果不合条例规定,当场就给你退回。很难得到特殊照顾,也没有“研究研究”等拖拉现象。一般公务员工作讲究效率,服务态度也是好的。

港督薪俸比英首相高

    上面说的公务员薪金高,高到什么程度?
    香港总督尤德爵士的月薪六万元,不用缴纳入息税,从这个会计年度开始,他的月薪加了一千三百元,他的月薪比英国首相高出近两万元。撒切尔夫人的年薪是四万六千六百六十英镑,约合港币五十一万二千六百六十元。
    每月还有一万八千多元交际费,可供港督开支。在港督任内,可以使用总督府、粉岭小筑和一艘游艇、一辆高级卧车。单是粉岭小筑每年的费用,要花五百八十多万元,其中四百二十四万支付那里的职工工资。
    香港高级政务官员,一九八二年共一百九十四人,其中本地人占百分之四十五,月薪据说都在两万元以上。中下级公务人员十七万三千多人,一九八三年到八四年财政年度,薪俸为八十二亿元,平均每名公务员,每年可得四万七千多元。
    尤德的薪俸,约等于最低公务员的工资三十倍,等于最低工人的工资六十倍。
    我有个亲戚的儿子,刚从香港大学毕业,在公营企业当技术员,月薪四千五百元。他正努力自习,如果能考上工程师,月薪八千多,加上房贴,当在万元左右。

老人·安全感·公屋

    香港人缺乏安全感,富翁们怕抢劫、绑票,普通人怕老了流落街头。
    据报载,目前香港流浪老人一千多。
    香港没有社会保险,劳动中发生伤亡事故,雇主给一笔抚恤金了事。死者无话可说,最可怜的是失去劳动力的伤者,往后的日子就惨了。
    香港原是华人社会,但长期受了洋人的影响,加上居住困难和生活紧张,许多儿女不愿抚养老人,有些甚至弃养。
    按照老人服务计划规定,凡是一般人口达二十五万的地区,均可设立一间多元化服务中心。目前香港政府办了一些(有些是资助的)安老院,远远不能满足需要。近来购买了若干住宅,安置孤苦老人过集体生活,也只能解决少数人的问题。
    老人最怕寂寞,有儿孙者不能团聚,无子女者更是凄凉。住在美孚新?的郭溢根夫妇,因为年老多病,膝下没有子女,发生厌世思想,写下遗书给外甥女,关紧门开了煤气,老两口抱在一起自杀。
    香港尺土寸金,房租昂贵。没有自己住宅的居民,都觉得没有安全感。所以他们奋斗目标是“供楼”。私人建筑商的楼房,市内两房一厅约四十平方米的单位(元),卖价三十多万元,大多数劳动者无力购买。前任港督麦理浩,曾有十年修建公屋计划,也盖了一些廉租屋。三口之家,每月收入不超过三千七百元者,可以申请,每人可获四平方米居住面积。可惜公屋建的很少,申请者太多,只好排队轮候,有的要排数年。排到了还要抽签,中签的幸运者,方能住进廉租屋。今年房屋委员会推出“居者有其屋”的楼房出售,楼价只合私楼三分之二,地点都在市外,购楼者很踊跃,供不应求,仍然要排队抽签。
    我有个堂嫂在九龙官塘,有位朋友在九龙荃湾,住的都是廉价的公屋。面积二十多平方米,有蹲式的厕所和简单的厨房,月租连管理费四百多元,只合私家楼房租金四分之一。两处我都去看望过,堂嫂家有七口人,朋友夫妇带两个孩子,他们都感到很满意。
    许多劳动者盼着能住进这种廉租公屋,可惜僧多粥少,只能长期抱着希望,或许有一天能如愿以偿。

1983年夏天写于北京  

后 记

    春三月,我从香港归来,想把一年多的见闻,从生活角度,告诉内地的读者,一口气写了二十篇《香港见闻》,陆续在《华声报》上发表。
    我不想写成抒情散文式游记,想直截了当让事实来说话。因此,必须依靠大量客观资料,除了目睹耳闻、访问时记在本子上的,还剪了大量的港报,买了一些参考书刊带回来。
    原以为用通讯报告形式,比较方便迅速,没想到长期写文艺作品,对这类文章生疏了,汇集、整理、归纳和运用材料,比结构小说故事、描绘人物形象还费劲。所谓“一口气”,足足写了三个月,比我随后写的五幕话剧《啊!香港》,花了更长的时间。不过也有好处,写《见闻》时候,脑子里不断出现一些话剧中的人物和情节,为话剧准备了素材。
    中英谈判香港前途,举世瞩目,港人议论纷纷,各阶层人士,各种政治色彩的报刊,发表了大量文章,见仁见智,众说不一。但对收回香港主权,却是一致拥护,即使是在右派报刊,也不敢公开反对。可见人心所向,谁也不肯背不爱祖国的黑锅。
    起先,我在《见闻》的提纲里,就拟了一个港人谈收回主权的题目。后来,考虑到双方秘密谈判,发表这类文章不合时宜,也就作罢。现在,英国政府仍然要坚持“条约有效论”,玩弄“民意牌”和“经济牌”,想用“主权换治权”,妄图继续统治香港。最近英国领导人,公开说什么“英国在香港问题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指责为殖民主义”;说什么“英国从未从香港拿走一个便士”,只是“关心香港居民的利益”;还说“如果不是香港地位特殊……那它若干年前已经独立了,就成为另一个新加坡了”。
    看了这些欺世之谈,我不禁把原先抽掉的题目,在这篇《后记》叙说叙说,补充一番。
    世人皆知,香港自古就是中国的领土。秦汉时属番禺地和博罗县管辖,以后历代归宝安县和东莞县。直到一百多年前的鸦片战争,腐败无能的清政府,在英帝国主义者的大炮胁迫下,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才被英国占领。一百年来英国一直把香港当成殖民地,这不叫殖民主义叫什么?
    英国统治香港百多年,通过香港获得的钱财,简直无法计算,目前,香港是英国货物输到亚洲的第二个大市场,英商每年从香港捞取大量美金。英国工商界利用其特殊地位,在承办香港的海底隧道、地铁等工程中,获得巨额的利润。香港股票市场上,英国投资达十数亿英镑,成交占五分之一,利润非常可观!香港港币的秘密储备金(据说是两百亿),全部放在英国,这对稳定英国的财政金融,也起了很大作用……这就是“英国从未从香港拿走一个便士”的真相。
    再看看英国怎样“关心香港居民的利益”吧!
    去年初我到香港,就听说港府计划在离岛,修筑新的国际机场,计划把地铁路线延长到沙田,计划建设横跨维多利亚海峡、连接香港和九龙之间的鲤鱼门大桥,计划修筑港岛东区走廊(天桥)……自从我国宣布一九九七年收复香港主权之后,港府使用种种借口,把这些有利于香港居民生活的计划,一个个削掉了!
    我在香港一年多,经常看到报上加价加税的消息。加价加税风从公用事业开始:铁道、地铁、轮渡、的士、电灯、电话、煤气……于是带动各行各业加价,促使百物飞涨,最突出的是烟酒加税,一盒香烟加税两港元,一瓶洋酒加税数十元,消息传出之后,一夜之间,所有超级市场满台满柜的香烟和洋酒,被抢购一空!
    加风之下,港府放任投机财团,在金融和股票市场上兴风作浪,造成美金猛涨,港币暴跌,股票狂泻!去年夏天,一美元换五元七角港币,今年九月,一度跌到九元六角换一块美钞。港元大幅度贬值,物价飞快上升,五百万香港居民叫苦不迭,人心惶惶不安!许多居民怕港币变成草纸,纷纷上超级市场,抢购大米和罐头等食物。英国政府却将自己一手造成的这种局面,说成“问题在香港前景不明朗”,企图把责任嫁祸给中国政府。这就是英国谈判的一张王牌——“经济牌”。
    尤其不能容忍的是,竟拿新加坡独立的例子,挑拨香港同胞对祖国的感情,暗示香港可以“独立”或“高度自治”。
    我在香港时候,就听到许多奇谈怪论,总括起来,说我国缺乏现代化管理人才与经验,港人也不能治港,收回主权以后,必须让港督原班人马管理下去,或者订新租约,或者聘任英人主管,否则资本家们带着资金跑掉,工厂和商店关门大吉,香港将失去金融中心的地位,留下许多高楼大厦和几百万劳动者,将成为中国的包袱……
    这些以“主权换治权”的论调,叫的最响,而且通过报刊,成了英国谈判的另一张王牌——“民意牌”。英国打出这两张王牌,无非想阻碍香港回归祖国。尽管高唱对香港负“道义的责任”、“关心香港居民的利益”,结果是适得其反,即损害了香港五百万人的利益,挡不住中国收回主权的历史潮流,港英当局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香港的居民百分之九十八是中国人,香港的繁荣是五百万香港同胞,用智慧和血汗辛勤创造的成果。中英谈判的目的,是要保持香港繁荣与稳定。英国当局果真尊重香港的民意,就应拿出诚意来。

1983年10月10日夜于北京  

    附记:《香港见闻》写的是80年代英国殖民主义者统治下的香港社会作者的见闻。如今香港回归了,但还有个“五十年不变”。为了尊重历史,原文未作删改。

作 者 2002年2月15日  

1982年作者夫妇访问香港
作者陪同老战友林友声和夫人到香港探亲
1982年作者参观香港赤柱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