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六卷 纪实文学

永不凋谢的花(下)

中国城访故

    不忘故旧,人之常情。
    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到过的地方,长大了总想再去看看,这愿望,越老越强烈,也是种返老还童的心情吧?
    三十年代,我在马尼拉,先住在仙下其里,后搬到山尼古拉示。这些地方华侨群居,原来叫唐人街,现在属中国城。
    当年我读书、卖报、打工,每天围着中国城转,后来当推销员,才骑着自行车,拉着蚊香到郊区送货。
    中国城最热闹的街道是王彬街,街头竖立罗曼·王彬(Roman Ong Pin)的铜像,街口建立牌坊,用菲、中、英三种文字,写着“中菲友谊门”。
    罗曼·王彬的祖父是福建人,父亲是菲华混血儿,母亲是侨生女。他生于一八四七年,是马尼拉一个富商。他热爱菲律宾人民,积极参加反对西班牙和美国的两次独立战争,捐献大量财物,资助革命军队,曾一度被捕入狱。一九一二年罗曼逝世,马尼拉市政府为了表彰他的功勋,于一九一五年将沙克里谢街,命名为王彬街,一九七三年为他立了高大的纪念碑,碑顶站着王彬铜像。
    与王彬同时,有位著名的华侨将军,名叫刘亨赙。他生于福建南安县农村,小时候到马尼拉当铁匠。在一八九六年的独立战争中,他为起义军制造武器弹药,筹集军饷药品,并且亲自率领士兵作战,多次立下战功,被菲律宾第一共和国革命政府任命为陆军准将,成为南路起义军的总指挥。他指挥的部队所向无敌,从西班牙殖民军手中,解放了甘马仁省、黎牙实备和八打雁要港,后来升任副总司令。一九二六年刘亨赙将军去世,菲政府为他举行国葬。菲律宾电影制片厂,还以他的英雄业绩,拍了一部故事片,菲律宾人民把他居住和战斗过的一个乡镇,命名为“保镇”(他另一个名字叫侯亚保)。
    我来马尼拉访问,多次到王彬街,寻找儿时的足迹。每当我站在钟斯桥头,望着中菲友谊门,不由想起几百年来,华侨和菲律宾人民,为了反对西班牙和美国的野蛮统治,为了抵抗日本侵略军的血腥占领,不知流了多少烈士的鲜血!这座牌坊是鲜血凝成的纪念碑!它象征着中菲两国人民的友谊,将世代相传,万古长青!
    我想念培育我的中西小学和华侨中学。在两校里,我有幸遇到两位级任老师——庄桓笙和董冰如先生,他们教给我新的文化知识、爱国主义和抗日救国的道理,使我能回国参加抗日战争,走上革命的道路。
    有天上午,天空阴沉沉,白月英女士陪我去探望母校,小车开到美石区小河边停下,我们漫步走上小桥。这小桥,当年不知来回走过几多次!五十年啦,桥身还是那样破旧,桥下的流水发黑,成了一条臭水沟。过了桥,忽然下起蒙蒙细雨,我们没带雨具,冒雨往前走。我左顾右看,找不到原来的中西小学。
    “这就是中西小学的旧址。”月英指着前面的废墟,废墟里搭着杂七杂八的板棚,前面摆了几处货摊。“校舍遭火灾烧了,没有再建筑,许多无家可归的菲律宾人,在里面搭个窝,成了贫民窟。”
    我站在废墟前面,凭吊启蒙的母校,像南归的燕子,看见旧巢毁坏了,心里不是滋味,禁不住自言自语:
    “中西小学没有啦!”
    “有啊!”月英说着转过身,指着附近一座三层旧楼:“搬到那边去了,不叫中西小学,每星期只有两堂汉文课,成了一般的菲律宾小学了。”
    我望着那楼房,看不到标志学校的牌匾。
    月英问:“记得吗?那就是原来的华侨中学啊。”
    哦!我脑子里的华侨中学,是座高大的楼房,怎么这样小呀?我问月英:
    “原来的中学呢?”
    “搬到新建的校舍,比原来大多了,还没有完全盖好。”月英说,“加洛干还建了个分校,学生一千多人,也不叫华侨中学,叫菲律宾文化中学。”
    “为什么要改校名?”我不解地问。
    “教育全部菲律宾化,所有原来的华侨学校都变了!每星期还保留两堂汉文,作为外语课。”月英说。
    我问:“新建的校舍是政府出的钱?”
    月英说:“不,是华侨资助的,很多校友捐了款。”
    雨下大了,我们躲在旧华侨中学楼房的屋檐下避雨,随着淅淅沥沥的响声,眼前涌现当年读书时的情景,迷迷茫茫在雨幕中飘忽,心上若有所失,难道这就是要寻找的梦?
    雨小了,变成牛毛细雨。雨停了,天空出现亮光。我跟着月英的脚步,继续往里走。路上坑坑洼洼,脚下泥泞肮脏,路旁停着一些接学生的小汽车,游荡着几辆兜客的马车,新建了一些校舍房屋,美石显得比前拥挤多了。我心里想:这城市的新区——计顺市、仙凡、麦加地……都是那样洁净悦目,特别是仑礼沓一带,装点得那样美丽,为什么这古老的市区,这中国城周围,这美石学区,竟是这般模样?比五十年前更脏了!那条穿过旧马尼拉的清水河,成了倒垃圾的臭水沟,为什么不清除疏浚,使马尼拉花开得更加美丽呢?
    我们走到圣公会中学,想拜访洪秀针校长。她也是华侨中学的同学,一同做过抗日救亡工作。四十多年不见了,不知变成什么样?听月英说,她现在胖了一些,抱着独身主义,始终没有结婚,把全部生命和精力,献给教育事业。我很想看看这位学姐,可惜事先没有打电话,进办公室扑了空。
    “洪校长有事出门了。”一位女职员接待我们说,“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
    “不用麻烦了。”我说,“以后再来拜访。”
    月英向她介绍我是从祖国来探亲的,她热心领我们参观校舍。在我的印象中,圣公会是个教会的小学,校外有围墙,当年来过一次,那是个圣诞节,校里开游艺晚会,我和同学来看学生们演戏。现在学校扩大了,校园里盖了教室,围墙也拆掉了,校门外就是街道。那位女士说,现今从幼稚园办到中学,孩子们可以一直在这里念书,进大学前不用转校。
    离开圣公会中学,我感到有点遗憾。
    月英说:“寄生,你哪天有空?我想约一些老同学到家里,秀针会去的。正好加拿大的邱甘泉和夏威夷的林适然两位同学,也来马尼拉,请他们一块去坐坐。”
    我问:“他们在国外做什么?”
    月英说:“甘泉在多伦多一家银行当经理,适然在夏威夷行医。他们很忙,过几天要回去,最好早点聚聚。”
    “时间你安排吧!这两天我还没有约会。”
    “那好,跟大家约定了,我给你电话。”月英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寄生,咱们去吃‘马面’好吗?”
    “‘马面’?”我不解地望着她。
    “你还记得马记面馆吗?咱们念书时候,常到那里用午餐。”月英说,“还在原来那条街,走十分钟就到了。”
    记起来了!那是一家福建面馆,价廉味美,当年一碗汤面五个仙,一碗卤面或炒面十个仙,头家(老板)叫马文禄,人们叫他馆子的面食为“马面”,许多菲律宾人也喜欢吃“马面”。
    马记面馆原先只有一间狭窄的铺面,桌椅都很简陋,如今扩大成三间铺面,店里很干净,设备也讲究。我和月英各叫了一碗牛肉汤面,味道还是那样鲜美,价钱便宜,食客满座。
    用完午餐,司机开车到街边等着,我们乘车到树日街,走进时培工厂的营业部,教琛已经先到了。我们相约去参观华侨中学的新校舍,看见时间还早,在店里喝咖啡聊天。
    下午二时,时培、教琛、月英和我四人,步行到山多示街侨中新校址。新校规模宽广,三层楼房,左边一幢已落成,右边一幢还在修建,大门临街,门口横牌英文字“菲律宾文化中学”,门里木板影壁墙上,三角校徽里边有中文“侨中”二字。影壁前竖了一块黑板,写着“热烈欢迎王寄生校友——名作家白刃先生——莅临母校参观”。
    庄材栋校长和颜长江先生笑着迎上来,接我们进办公室。庄校长在厦门大学毕业后,即来侨中当职员,我在侨中念书时,他风华正茂,现在垂垂老矣。庄校长给我们介绍筹建新校舍的经过,颜先生谈了现在学校的情况。侨中也和圣公会中学一样,附设幼稚园和小学。讲到第二幢学楼尚未竣工,经费有些困难,时培从身上拿出支票,写了两万元菲币的捐款,交给庄校长。
    三点钟,公务员送来咖啡、蛋糕和点心,这是目前菲律宾的生活习惯。吃完下午茶,我们起身告辞,学生们正在上课,不想打扰他们的学习,没有参观教室,只在楼下看了看。庄校长约我有空的时候,去参观加洛干分校。
    在学校门口合影留念。我和庄校长、颜先生握手告别,乘月英的小车,随她去巴西市,参观她父亲建筑的一座豪华大厦。看了看楼房,谈了谈家事,月英又带我到她表弟金镇家。金镇也是侨中的同学,小时候常在一起。一家人热情款待,留我们吃了丰盛的晚餐。金镇颇有酒量,谈得高兴,三个人喝了一瓶白兰地。
    旧日的唐人街,给我留下的记忆,恍惚一些残梦。走了几趟,看了多回,没有把残梦补圆。访问南岛归来,我从计顺市姐姐家,搬到中国城四弟家,这样一来,可以不必依靠小汽车,随时步行到想去的地方。
    有一天,我想买本有关菲律宾历史的书,邝群新女士陪我到王彬街,看了几个书摊,全是香港和台湾的报刊,还有一些武侠和言情小说。进入两家华文书店,只找到一本台湾出版的《华侨与菲律宾》,内容一般。末了,我们到新世纪图书公司,这是一家既卖书又作阅览室的书店,仍然没有找到想买的书。
    《世界日报》召开文艺讲座之前,我曾来过这里,总经理蔡绿树先生告诉我,他向香港三联书店,订了五十部我著的长篇小说《南洋流浪儿》,空运马尼拉,准备在讲座会上出售,让作者签名,不知什么原故,书没有按时运来。
    今次见面,蔡先生不无遗憾地说;
    “很可惜,文艺讲座那天,《南洋流浪儿》被邮寄耽误了。后来书到了,卖出去几十册,可惜没有作者的签名。”
    我说:“集美校友叶莲裕、陈天作、林有钊三位先生,买了书到我那里签名。”
    “多数读者买了书,不会跑去打扰你。”蔡先生说,“店里还卖剩下十册,费神签个名留下吧!”
    我在十册《南洋流浪儿》上签完名。谈到中国的书刊在菲律宾发行事,我问道:
    “刚才跑了两家华文书店,怎么见不到中国大陆出版的书刊?我在香港听说,香港的《文汇报》和《大公报》,都得随身带来,是不是海关不准进口?”
    “邮寄的书报都要检查。”蔡先生说,“前两年中国国际书店,来马尼拉展销,卖了不少书。听说和官方有过协议,可是运来的书,由菲律宾书店出售,放在不显眼的地方,华人很少去买,如果能在华人的书店发行,情形就不一样。”
    和蔡先生谈话的时候,公司的职员给我们拍了照。蔡先生说,准备找个时间,请中国使馆的朋友和我一同聚会,再好好谈谈。
    离开新世纪图书公司,我和群新走到王彬北街,拍了中菲友谊门、钟斯桥、巴石河几张照片,又摄下街景,照了古老西班牙遗风的双轮马车和独特的“集尼车”。集尼车是二次世界大战美国的中型吉普改装的,车身画的花花绿绿,车头上立着许多金属的小马,作为拉客的小公共汽车,举手即停,随时可下,沿着固定路线行车。
    站在王彬纪念碑的铜像下拍完照,走过古老的天主教堂,来到花园口。原先的街心小公园,被加宽的马路占去一半,缩小荒废了,几棵大树依然郁郁苍苍挺立在园中。
    从前的街心公园,是我常来的地方。在王彬街卖完报纸,返家时在这里歇脚;和救国会三五同学,在这里商谈救亡工作;更多的是和许清波、彭乃启两位好友,在这里谈生活、话国事、讨论诗歌写作。
    许清波是个缝衣工人,彭乃启当卖报童,两人都在南洋中学半工半读。清波喜欢写诗,常在报上发表短诗。抗战后他回国到西南大学读书,解放后在武汉中华大学任教,我们在中南第一届文代会上意外相遇。后来他调到泉州华侨大学教文学,前几年不幸病故。乃启分别后没有音讯,我来马尼拉后多方打听,问不到他的下落,有人说他已去世了。想起这两位老友,不胜感叹之至。
    花园口对面有座“买买桥”,桥边有间诊所,医师林沧江先生,当年兼任华侨中学教员,教生理卫生课。快五十年了,那诊所的老招牌依然还在。我和群新爬上诊所的二楼,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坐在转椅上,身材瘦长,面形没有变,看来还健康。
    “林老师,您好啊!”我上前说,“还认得我吗?”
    林老师注视着我,摇摇头:“不敢认了。”
    “您的学生王寄生,”我说。
    “哎呀!”他惊叫一声,“寄生呀!你从哪儿来的啊?”他站起来,激动地握着我的手,拉我坐在桌旁椅子上,说:“你也老了!”
    “四十五年了,哪能不老呀?”我说。“林老师,您还很健康。”
    “我每天自己开着小车来上班,不过人老了,来看病的人不多,我也想退休了。”老人感叹地说。“寄生,三七年听说你回祖国,到北方抗战打日本,转眼几十年了,说说你的经历吧!”
    我告诉他回国后的简单经过。林沧江先生也谈自己的生活。他说和夫人一同在诊所工作,近年来夫人病了,他一人守着诊所,每天很清闲,他想把医疗器械卖了,回家养老。
    谈了一小时,日近中午,我和群新起身告辞。林老师握紧我的手,吩咐我有空再来。
    另一天,教琛当向导,我们在花园口乘那花花绿绿的集尼车,在街那头下车,步行到一座桥上,凭吊我工作过的《华侨商报》旧址,原来的楼房拆毁了,好像正在盖新楼。
    商报一贯坚持进步立场,五十年代,已故的前负责人于以同先生的两位公子——于长庚和于长城先生,被引渡去台湾,商报停刊。后来听说于家兄弟转到美国去了。
    走进仙下其里菜市场。王抛、王龙、王良和王荷四位宗亲,当年在市场里摆摊子,我几乎每天都来。眼下的摊贩,全是菲律宾人,市场内外十分拥挤,我在市场里转了一遍,想起了儿时许多往事。
    顺着菜市场前门,漫步仙下其里街道,寻找最初寄居的楼房,没有找到。教琛说,这条街曾毁于日军的炮火,房子是新建的。怪不得找不到呢!
    转到仙尼古拉示街,找到后来寄居的王荷先生住处,心里异常高兴。一位中年妇女打开门,我说明来意。她请我们进屋坐下,告诉我她是王荷叔的侄媳妇,王荷叔前两年过世了。她说王荷叔生前经常提到我,楼顶办公桌的玻璃板下,放着我穿童子军服的照片。
    去年在香港,我曾去官塘牛头角,拜访移居香港的王良先生,他患了老年病,四肢萎缩,行动艰难。他告诉我,他大哥王抛双眼失明,回永宁家乡病故,他二哥王龙前年也去世了。在香港,我曾参加他小儿子的婚礼,不久又参加他的葬礼。来马尼拉,原想能看到王荷叔,没料到他也不在人世了!
    想起家乡四位宗亲,在我走上人生旅程开端,给我热情帮助,如今先后长眠地下,心里一阵酸楚。我竭力忍住眼泪,告别王荷叔的侄媳,离开昔日的旧居,怀着无限惆怅,踏着沉重脚步,沿着仙尼古拉示小河边,默默往回走。

寻找失去的童年

    如果说,访新览胜,可以饱眼福,长见识,振奋精神;那么,旧地重游,却能唤起往日的情思,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访问南岛,寻找失去的童年,是我多年的愿望。在那里,消磨我的童年,开始我的社会生活,是我人生旅程的第一站。
    所谓南岛,指的是菲律宾中部密赛鄢地区三个著名大岛——班乃岛、黑人岛和宿务岛,
    因为地处马尼拉以南,马尼拉人称它们为南岛。其实三岛以南,还有许多岛屿,最大的两个是岷大佬与苏禄岛。
    十一月二十四日清晨,按规定,我们提前一小时到机场。这国内机场,比国际机场简陋多了,候机室里坐满旅客,几乎全是菲律宾人。等到九点钟,才听到广播喇叭里,呼叫去怡朗(Iloilo)的旅客上飞机。我们拿着机票,匆忙走到门口,检票员拦住说,要等着叫号。
    按座位顺序上飞机,拿三等票的旅客先上,坐进机尾;我们买的是头等票,坐在前舱。回头一看,这架小型的喷气客机,充分利用了空间,驾驶室很小,没有储藏间,不提供饮食,只有两个空中小姐,照顾一百多位旅客,好像一辆大型公共汽车。
    姐姐从手袋里,取出两张叠好的黄纸片,塞进我和老伴的衣兜,不知是她从哪个寺庙求来的护身符?对她这番心意,我们只能默默地接受。
    飞机起飞了,空中小姐拿着救生衣,打着手势做示范,告诉旅客使用方法。我望着机窗外的白云,追忆小时候在怡朗的情景,寻找失去的童年。
    五十年前,我随五叔父离开闽南老家,从厦门乘英商太古公司的安庆号轮船,在海上颠簸了三天三夜到马尼拉,又乘船来怡朗,在市郊那巴示(Lapaz)火车站前的一家杂货店当学徒。这店只有三个铺面,却起了一个不相称的英文宝号:“亚细亚商店”,倒是中文店号叫“合益”,比较贴切,商店是父亲和人家合伙经营,按照老华侨的规矩,为着让子弟学会经商,一律从学徒做起。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杂货店里的货物,从绸缎匹头、服装、针织品、化妆品、柴米油盐、罐头食品、日用杂货,到喂马的黑糖和玉米楂子……应有尽有。
    学徒的生活很刻板,每天早五时起床,开店门,扫地面,擦柜台玻璃,帮助伙长(厨子)劈木柴,烧稀饭。上午推磨,将玉米碾成楂子,下午站柜台学生意,和菲律宾工友扛米粮包。晚上洗碗碟,倒夜壶,关店门……十点钟上床,浑身疲惫不堪,一觉睡到天亮。
    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度过两个春秋。虽然劳累,身体却锻炼得结实,十六岁能扛五十七公斤的大米包……
    飞机爬上高空,飞行了半小时,开始下降,在怡朗机场着陆。怡朗中华商会、华商中学校友会的杨清吉、蒋海瑞和陈恩三位先生,侄女慧琼和侄女婿肖良沛先生,来机场接我们,一同乘车到市区,下榻沙米拉亚饭店。
    侄女慧琼四十多岁了,还是初次见面。她已是三个儿女的母亲,每天操持家务,侍奉公婆,照顾子女上学,抽空站柜台,帮助丈夫做生意。慧琼的身体瘦弱,看来是辛劳过度的结果。
    亲家肖老先生很客气,在万商大酒楼设午宴招待,请了四桌亲友作陪。同桌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先生对我说,夏天他带着有病的太太和家人回福建探亲,到上海和北京旅游,留下深刻印象。他感叹自己老了,又惋惜回祖国太晚,要是早几年回国参观,准得多跑几趟,这位老先生是亲家的宗兄,在市中心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超级市场。
    下午拜访华商中学,和校友们度过难忘的几小时。华商中学有着光辉的悠久历史,七十年来,培养了大量优秀人才,遍布菲律宾各地。学校一贯坚持进步,教育学生为社会文明和正义事业献身,得到菲华各界人士的拥护,学生一年年增加,目前包括附属小学和幼稚园,学生近两千名,其中有三百多寄宿生,是从邻岛和山顶来求学的菲华子弟,也有一些菲律宾青少年。教师队伍很整齐,共有中、菲和英语教师六十八人,校舍不断在扩建,近年又在市外一片几千平方米的土地上,建筑新校舍。
    三十年代,日寇侵略中国,华商学校成立救亡会。抗战开始,救亡会输送一批学生和社会青年到延安参加抗日战争,这批青年现在都成为我国的中高级干部,其中一位当了解放军某部炮兵副司令员。一九三三年,我曾在华商夜校学英文,教我的老师陈新智先生,可惜已经作古了。我没有能见到当年的老师,感到非常遗憾与悲痛。
    下午二时,华商校友举行茶话会,和杨清吉、陈恩、丁明、鲁峰、怡江、郑泰山……三十几位先生欢聚一堂,他们都是怡朗的知名人士,文化教育界的朋友。会议由蒋海瑞(笔名白山)学长主持,海瑞和陈恩先生一九七八年在北京见过面,其余校友虽是初会,但大家都像老相识,无拘无束地交谈,回忆往昔,畅想未来,不时爆发欢笑声,气氛轻松愉快。
    晚上赴怡朗中华商会、华商中学董事会、华商中学校友会的欢迎宴会。王忠汉先生代表三个团体致欢迎词,我致答词,感谢大家热情款待。酒席上认识许多新朋友,彼此敞开胸怀亲切交谈,最后全体合唱《团结就是力量》,由一位菲律宾小姐指挥,她从小在华商念书,能说流利的汉话,现在是华商的教员。出席宴会的华商中学校长,也是一位菲律宾女士。听她们高声地唱着中国歌曲,使我激动地想起华商的光荣历史,想起中菲人民源远流长的友谊。
    到怡朗第一天,在紧张热闹的会见中度过。之后两日是游览参观、访问与聚会交错。
    怡朗是班乃岛的首府,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又是鱼米之乡,盛产椰干的地方,被誉为“南方皇后”的城市。
    怡朗港湾的形状,好似人的鼻子。密赛亚话称鼻子为“Ilong”(怡朗),这个地方原名“Ilong Ilong”,后来转变为“Iloilo”(怡洛怡洛),但华侨仍然叫她“怡朗”。
    怡朗风光秀丽,马尔山雄踞港口,山高岭峻,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山上峰峦叠翠,林木深幽,隔海眺望山景,令人心驰神往。古炮台龟沓的黄昏,碧海中点点白帆,绿岸上阵阵清风,是市民们纳凉的去处,更是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场所。还有那莎乐社种种新的娱乐设施,美惹椰林的海滨浴场……常使游人恋恋不肯离去。
    时光流逝,景物依旧,回到五十年前的故地,多蒙杨清吉兄热心向导,连日不辞辛劳,引我重睹昔日名胜,游览新开辟的风景区,参观东垌业鱼类研究所、怡朗博物馆、“丽日诗社”建筑中的华商新校舍……又蒙王忠汉、陈恩、蒋海瑞、王瑶瑟、王国全、王为安……诸先生及怡朗各社团的盛情接待,使我在旧地重游之时,结识许多新朋友,增添新的友谊,留下难忘的记忆。
    别有意义的是,第二天清早,接到王氏宗亲会理事长的电话,邀我上午到太原堂拜祖,晚上参加宗亲们的聚会。我感到兴奋,也有些意外。在马尼拉听说,菲华社会中分成亲大陆和亲台湾两派,王氏宗亲会里,亦有不了解新中国的人士,对祖国来的族人,多由个人出面应酬,从未用宗亲会的名义接待过。
    我心里明白,这不是对我的特殊礼遇,而是一个新的信息,表明少数人士消除了隔膜。向往新中国的四化建设。我欣然接受邀请,早餐后带着姐姐和老伴,在国全兄的陪同下,驱车往太原堂所在地,参拜王氏祖先。
    太原堂设在临街一幢楼房的顶层,厅堂宽敞,北墙一溜红漆贴金神龛里,供奉开闽王氏三位祖先——闽王王审知及其父兄的塑像,神龛下的香案上,摆着香炉和烛台,梁上高悬“开闽第一”匾额,两边墙上挂着太原堂历届理事的肖像,其中一幅是二哥的相片。
    据史书记载,唐末五代王审知随兄率军队入闽,创立了“闽国”,王审知治闽二十九年,生前并不称帝,后梁封他为闽王。审知公去世后,他的儿子自号“大闽国”,开始称帝。福建王氏祖先,大多是当年随王审知入闽的,老家在河南和山西。王审知祖籍山西太原,所以福建和海外的王氏家庙,均称“太原堂”,悬挂“开闽第一”的匾额。
    记得小时候在家乡,每年冬季祭祀祖宗,王氏家庙十分热闹,庭院中轰轰轰三声冲天炮响过,几串悬在竹竿上的鞭炮齐鸣。太原堂里供桌上摆着三牲果品,香烟袅袅,烛光通亮,神龛里一排排木主,一年一度享受子孙的孝敬。赞礼生高声喊着“奏乐”!乐队吹吹打打,公祭开始,丝竹声代替锣鼓和唢呐,族里辈数最高有名望的老人主祭,三进香后,家塾先生读祝文,接着是念族谱上先人的名单,族谱厚厚一大本,写着历代先人和配偶的名字“××公暨妣儒人”,要跪着读两三小时,大约是时间长太累,多由识字的男孩子轮流来念。我曾被选派两次,身穿长衫马褂,头戴瓜皮小帽,跪在供桌前高声朗读,念得喉干口渴……
    不知道海外每年祭祀仪式什么样子?可能和家乡差不多,可这临时拜祖如何进行?心中无数。幸亏国全兄指导,他燃起一把香,分给我们每人三炷,我双手捧着香,向三位祖先行鞠躬礼,将香插进香炉里。
    拜完祖,国全兄领我们进会客室,喝着清茶闲谈着,管事的说,晚上在这里举行欢迎宴会,请我们七点钟到来。
    晚上,大厅里灯火辉煌,点着蜡烛,烧着高香,几十位宗亲在祖先神像前集会,显得格外亲热。大家初次见面,开始未免有些拘谨,用乡音谈家常事,很快沟通彼此的感情,慢慢地畅所欲言。酒过三巡,气氛更为活跃,大家毫无拘束,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谈菲律宾政局动荡,外汇枯竭,生意难做;谈祖国对外开放,外商到大陆投资;只是避免谈论台湾问题。酒席上不大说话的王瑶瑟先生,注意听着大家的谈论,宴会结束的时候,忽然邀请我明日到海滨吃海鲜。
    气候骤变,夜来风声雨声,次日大雨淋漓。海滨去不成,瑶瑟兄来电话,午宴改在万商大酒家举行。出席者除主人瑶瑟夫妇以外,有忠汉、国全、为安和他们的夫人。为安先生是万商大酒家的老板,他当场宣布晚上请客。我再三辞谢,为安不依。我说连日赴宴,油腻过多,肚子吃不消。为安说只请吃家乡的地瓜稀饭,酱瓜、豆豉小菜,请大家到他家里。晚上到他家里,除了番薯粥和八个精致的小菜,仍然端上许多海鲜大菜,还搬出整箱英国苏格兰威士忌酒。为安、忠汉、瑶瑟都是海量,大家开怀痛饮,频频劝酒,我也多喝几杯,直到深夜才尽兴而散。
    第三天,杨清吉先生陪我们去拉巴示,我凭吊五十年前亚细亚商店的旧址。那店铺的楼房几年前失火焚毁,只剩下几堵断墙。旁边那座舞厅完全不见了,连遗迹也没留下。马路斜对面的菜市场依旧,而且更加热闹,增添许多日用品的货摊。
    我感到十分幸运,居然在菜市场门口,遇上儿时一位菲律宾朋友——彼立贝·阿德里亚斯,当年时常到杂货店买东西,我们年岁一般大,一来二往成为好朋友,有时还偷空跑到海边玩耍。现在都老了,看样子他身体还健壮,可他说已经从邮局退休了。我们高兴地拥抱,像小时候一样打闹。他带我进菜市场转了一圈,在市场门口摄影留念。彼此留下通讯地址,依依不舍地握手告别。
    从菜市场走到火车站,沿路那些华侨的小杂货店都不见了,换了一些菲律宾人的售货摊。印象中的火车站很大,现在怎么变得这样小了?特别是站前那个广场,当年我曾在这里踢过足球,眼下变成一小片。
    离开消磨过童年的地方,我从车站里再望一眼那烧黑的残壁,心里有些惆怅,似乎儿时一些美丽的梦,全和亚细亚的旧址一同烧成灰烬!

描戈律之行

    轮船离开海港,码头上亲友们的身影,在汽笛声中,逐渐消失了,可是我的心,依然留在海岸上。怡朗三日的访问,唤起多少儿时的记忆,寻回童年的残梦,多么难得的三日啊!
    短暂的三日,断断续续下了几场大雨,未能多看几个地方,心里感到遗憾。昨天晚上风雨交加,姐姐怕晕船,唯恐海上风浪大。亲友们再三挽留,要我们多住几日,等晴天再走。怡朗到描戈律没有飞机,只能乘船。我心里很矛盾,只好听老天爷安排,幸好今早雨过天晴,还是按原定的旅程动身。
    轮船沿着海峡航行。雄伟的马尔山就在身旁,山上那些迷人的地方,像一幅幅风景画,从眼前慢慢逝去。想到日后很难再来,依依的情绪更加浓郁,无奈何,只好举起照相机,多拍下几张照片,留他作日后想念时,拿出来重温旧梦。
    雨后的晴空,越发湛蓝可爱。群岛环抱的内海,平静得像一湖秋水。轮船迎着朝阳,劈开波光粼粼的水面,激起两股浪花,开足马力前进。大约走了一小时,到达黑人岛西部首府描戈律(Bacolod)。
    上了码头,经王年枝堂弟的介绍,和菲中联谊会四位先生握手,感谢他们前来接船。姐姐拉着二哥的两个女儿——慧敏和丽明,和我们相见,她们都生在菲律宾,四十多岁了,还是初次会面。
    坐进年枝的小车,由他的小女儿驾驶,开到市内一座大有家具店门前下车。年枝引我们走进店内,爬上楼梯,他的菲律宾太太和岳母,站在楼梯口笑脸相迎。堂弟妇身材修长,面容秀丽,风度潇洒,说着流利的闽南话。中午,她亲自下厨房,烧了一桌丰盛的菜肴,一家人和我们共进午餐。
    年枝小我两岁,小时候一同在老家念私塾,一起到山上和海边玩耍。三十年代初,我们先后来菲律宾谋生,却未曾见面,几十年不通音讯。一九七八年“五一”节,我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参加招待海外宾客的宴会上,偶然和他见了面。年华流逝,我们都老了,这才知道他在描戈律市经商,开家具制造厂,挣了一份可观的家业,他弟弟年平管理两处百货商店。事业成功和热心公益,使他成了当地华侨中的头面人物之一。
    年枝住家,在家具门市部的楼上,客厅很大,卧室舒适,装修华丽。年枝要我们住他家里,姐姐怕影响他们做生意,说二哥的住宅空着,决定和丽明侄女住在一起,好谈谈家务事。
    从十一月二十七日到描戈律,四天的访问中,大部分时间是年枝陪同。第二天上午,他领我们拜访菲中联谊会理事长黄世楷先生。年枝说,黄先生是本埠华侨中的首富,市面上有很多产业,海里还有几条大渔船。黄先生对社会公益事业十分慷慨,经常捐献巨款赞助,受到菲华人士的爱戴。黄先生爱祖国爱家乡,多次率领代表团到北京观光,见了中央首长。一九八零年,叶剑英元帅在人民大会堂接见他为首的代表团,一同照了相,相片高悬在菲中联谊会的办公厅里。
    小车开进市外一座花园大院,院里两幢楼房,一新一旧。黄世楷先生站在新楼前,身体健壮,精神奕奕,不像年近古稀的老人。他接我们进客厅,寒暄了一阵,领我们参观住宅。
    离开黄宅,我们驱车驰往华侨义山,在密密麻麻的坟堆中,找到五叔的坟墓。五叔名千同,当年我随他到的菲律宾。一九三七年春天,宋子文号召开发海南岛(宋是海南文昌人),五叔和怡朗几位朋友,集资组织民生公司,想到琼崖垦荒,创办热带种植园。他们不懂粤语和普通话,到了马尼拉,问我愿不愿当翻译,我正想回国参加抗日工作,苦无川资,欣然跟五叔去海南岛。民生公司在儋县那大镇,花了数千银元,买下一片荒山野林,准备开垦种橡胶林。不久抗战爆发,日寇占领海南岛,他们白花了一笔大洋。返回菲律宾,五叔仍然在西黑人省巴布里加经商,六十年代病故,大哥、二哥和姐姐赶到描戈律,和年枝兄弟为五叔办理丧事,将灵柩葬在这里。
    对着七尺坟茔,想起带我出洋和回国的五叔,一生辛苦奔波,尸骨埋在异邦,不禁有些黯然。在五叔墓前烧了香,年枝又带我们看他父亲的坟墓,然后驱车去新义山。
    新义山地方宽敞,四周筑起围墙,里面种了花木,盖起凉亭,装修电灯,好似一座花园。我们在年枝母亲的坟前烧香凭吊,年枝说,过些时候,他准备将他父亲、五叔和亲人们的骨殖,迁到新义山安葬。我们在墓地里走了一圈,年枝说,新义山这大片土地,是黄世楷先生捐献的,园内的电灯也是他出资安装的。
    晚上,参加菲中联谊会的欢迎会。黄世楷先生和理事们都来了,还有几十位会员及来宾。会后,年枝设自助餐,欢宴到会人员。
    二十九日整天下雨,我们在侄女慧敏家里看电视录影,大多是台湾制作的影视片,艺术质量低劣。也看了两部西片,只是我的英文太差,情节不甚了了。姐姐跟慧敏聊家事,老伴不懂闽南话,只好跟电视机打交道。
    丽明住二哥留下的住宅。丽明的性情有点孤僻,很少说话。她从小在亲台湾的学校里念书,受了反共教育,对祖国大陆十分陌生。我们到描戈律的当天,正逢星期日,按照本地规矩,学校和商店都休息。慧敏趁半日空闲,用小车送我到巴布里加,去探望曾经救我一命的迪尔雅多家人。晚上回到丽明住处,她站在屋角,瞪着一双陌生的、疑惑的大眼睛,望着我和老伴,足足看了一个小时。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来自红色中国的公家人,也许她心里在想为什么她的三叔和三婶,不像台湾宣传的、是青面獠牙的人?我听说她在中学里教中文,会说普通话,想跟她谈谈,可她一言不发。末了,我请她明年暑假,到北京玩玩,并且给她写下地址和电话。
    “Telephone(电话)?北京还有Telephone?”她看我写的条子,奇怪地叫起来。
    姐姐责备她说:“北京什么没有?你三叔家里连钢琴都有,怎会没有电话?”
    我和慧敏谈到这件事,慧敏笑着说:
    “丽明是个书呆子,教的中文课本,都是台湾出的,对中国大陆的情况,一窍不通!”
    晚饭后雨停了,天还很亮。慧敏和女儿瑞娴,陪我们驾车游描戈律。五十年前我到过这里,当时是个小镇,现在发展为中等城市,马路宽阔,没有高楼大厦,保存着古朴的乡镇风貌。三转五转,几条大街转完了,最后转到慧敏的大姑家里串门。
    慧敏的大姑住一幢新楼房,外面有院墙,院里养了一群凶恶的狼狗,敲门时群狗狂吠,响声震天!老伴小时被狗咬过,见狗就怕。主人将群犬关进窝里,它们仍然不停地叫。主人领我们到客厅里,在电灯光下,玻璃门外的凉台上,一大群猫在咪咪叫地抓门
    养狗为了防盗,养猫为了对付老鼠吧?欧美人士养宠物,为了满足爱好和娱乐;独立居院的华人养猫狗,是从保护财产出发。在马尼拉夜间,我时常被邻居的狗吠声,吵得不能入睡;这家亲戚养这许多狗,恐怕得靠它们的嚎叫才得安眠吧?
    大姑的丈夫,是个有文化的商人,他关心祖国四化建设,坦率地和我谈了两个小时。
    三十日上午,天色晴朗。堂弟年平亲自驾车,陪我们出门参观。年平是年枝的三弟,在描戈律出生,四十多岁,精明干练,年富力强,受过高等教育。他带我们到太原堂,看过宗亲的会所,又去参观两处华人办的中学——大同中学和华明中学。两校都很宽敞,有室内运动场。描戈律华侨界的人才,多数是这两校培育出来的。
    十一点多钟,年平驱车载我们到海滨风景区,赴黄世楷先生的海鲜野宴。椰林中架设着原木做的长桌,摆着一碟碟龙虾、海蛎、烤鱼……面对风光明媚的海湾,听着轻轻的涛声,吃着鲜美的鱼虾,喝着清凉的饮料,和二三十位朋友乡亲,无所顾忌地谈笑,别有一番风味。
    参加野宴的朋友,都是本地商界的知名人士,大多数去过北京。他们畅叙回国观感,赞扬对外开放和富民政策。谈话中,黄世楷先生说,已故的菲律宾归侨陈清海同志,生前翻译了一本西班牙书籍,听说国内出版有困难,他愿意赞助出书,要我返京后向陈清海夫人张冬青同志转达。黄敬岱先生托我转告他叔叔黄登保同志,旅菲的亲友们想念他,请他方便的时候回菲探亲。

巴布里加的黄昏

    傍晚,我站在巴布里加桥上,眺望两岸的景色,凝视河中的流水,凭吊儿时流浪过的小镇,寻找童年的梦。
夕阳西下,晚霞透过乌云,射出耀眼的金光,巴布里加的黄昏,还像从前那样的美丽。只是山上的原始森林,被美国木工厂伐光了,清澈的河水变成浑黄,宽阔的河面变窄了,河西出现一望无际的甘蔗田,河东被激流削成陡岸,原先田园农舍的地方,长出一片椰树林,我住过的那座带腿的木楼,无影无踪了。
    时光过得真快呀!一眨眼五十年了!
    那是一九三四年,我来到菲律宾中部西黑人省,住在这山顶小镇巴布里加。时值干季,气候炎热,我闲着无事,每天到河边洗澡。河边有座破木桥,残桩桥板浸在水中。有天中午,我站在桥板上冲凉,河中两个游泳的菲律宾姑娘,互相追逐戏水,发出嘎嘎的笑声。水泥桥上驶过一辆卡车,车上的伐木工人,伴着尤加里琴声唱起情歌。我抬头观望,不小心脚下一滑,跌进深水里。当时我不会浮水,本能地挣扎呼救,喝了几口水,身子往下沉,昏迷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躺在木楼的地板上,那两个菲律宾姑娘,还有她们的妈妈和弟弟,围在我的身旁。原来我溺水的当儿,两个姑娘将我救到岸上,进行人工呼吸,控出肚里的水,抬我到家中来。
    这家人姓迪尔雅多(Delgado),妈妈名叫银娘,几年前死了丈夫。姐姐罗礼示和妹妹坤星,在锯木厂做工,弟弟史实多是个小学生。银娘知道我正失业,留我住在她家里。白天,我帮银娘做点农活;夜晚,我跟坤星学习英文。坤星为我起了个菲律宾名字,叫安东尼奥。
    两姐妹给我第二次生命,银娘用母爱温暖我的心。我跟着喊银娘妈妈,称罗礼示姐姐,叫史实多弟弟。我和坤星同岁,她小我几个月,我们兄妹相称。
    过了半年愉快的生活,巴布里加的华侨社会里,出现一些流言,说我忘了祖宗,变成“番仔”,说银娘要招我当女婿……当时我才十五岁,在故乡念了几年私塾,一脑子封建礼教,感到很大委屈。坤星的男朋友扶西,也对我产生误会,问我什么时候跟坤星结婚?我又难过又生气,悄悄地哭了一场,决心离开巴布里加。
    怕伤银娘妈妈的心,我隐瞒了真情,只说老家来信,要我去宿务学生意。银娘看我坚决要走,给我缝了一套新衣,送我十个比索作路费。分别那天,一家人都流着眼泪,坤星哭得很伤心,我也止不住呜咽起来。
    到了宿务,又转去马尼拉,我进入华侨中学读书。在革命老师的教导下,使我得知祖国正蒙受苦难,便投身救亡运动,并于一九三七年春天,回国参加抗战。
    四十多年来,无论在战火纷飞的年月,或是和平的日子里,我时常想念善良的菲律宾妈妈,想念两姊妹和小弟弟,想起那段温暖的异国生活。然而重洋阻隔,音信不通。中菲建交以后,我曾打听过从西黑人省归国的华侨,只知道太平洋战争时,日寇焚毁了巴布里加,不晓得迪尔雅多家人的下落。
    这次到菲律宾探亲,姐姐陪我乘飞机,从马尼拉飞到怡朗,又换轮船到描戈律。住在描戈律的侄女,驾车送我到巴布里加。当小车驶过水泥桥,我瞧了一眼桥下的流水,心潮起伏,恨不得立刻见到菲律宾妈妈和姐妹们。
    小车在街边停下,我匆忙踏着旧时走过的小路,来到当年溺水的河边,寻找昔日居住的木楼。木楼不见了,长出一片椰树林。一群光腚的儿童在林中游戏,两个中年妇人奇怪地望着我。我用半通不通的菲律宾中部的方言米赛亚话,加上手势,打听迪尔雅多家人的下落,她们连连摇头,八成是听不懂我的话。
    我失望地回到街上,询问镇上的华侨。当年我认识的华侨,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郑辛多和他的太太新嫂;都是古稀的老人了。他们还记得我当初落水的事,却不知道银娘一家人的去向。
    在郑先生热心的帮助下,我终于找到了史实多,这位分别时九岁的小弟弟,也是两鬓斑白了。他住在一座平房里,从家具和摆设看来,是个小康之家。时间使我原先熟悉的米赛亚话,差不多全忘了,幸好有郑先生给翻译。谈起往事,史实多说,日军在巴布里加烧杀掠夺,毁掉他的家园,银娘妈妈连惊带病,不久去世了。罗礼示嫁给一个伐木工人,生活很不好。坤星没有和扶西结婚,在镇上开了一间咖啡店。这一对姐妹在十几年前,也先后离开了人间。
    听完史实多的话,我心里很难过。思念几十年的菲律宾妈妈和两姊妹,从遥远的中国来到巴布里加,渴望能久别重逢,欢聚几天,叙叙离情,可惜她们过早地长眠地下了,使我感到终生遗憾!惟一可以欣慰的是,史实多和他的太太,生了九个儿女,都已经成人了。
    离开史实多的家,心头像压着磨盘,脚上像坠着的石块,我独自走上水泥桥,望着当年落水的河边,听着呜咽的流水,悼念着菲律宾妈妈和两位姊妹,心情无限的惆怅……

英雄拉普拉普的故乡

    宿务(Cebu)是菲律宾第二个大城市,也是英雄的故乡。岛上有入侵者麦哲伦的坟墓,也有民族英雄拉普拉普(Lapulapu)的纪念碑。
    十二月一日下午,我们从描戈律乘飞机,十九分钟抵达宿务机场。想起五十年前,我从巴布里加乘长途汽车,转坐轮船过海峡,跑了将近一天。相形之下,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把旅程大大缩短了。
    城市发展了,商业繁荣了,大街上车水马龙,林荫道上行人匆匆,新楼款式别致,绿树点缀市容,宿务变得更加美丽了。
    在国内,我知道宿务有家白金大酒楼,看过一些彩色图片。这座闻名海内外的白金楼,是福建华侨施维雄先生修建的。施先生的母亲是菲律宾第四任总统奥斯敏纳的妹妹。施先生的女儿施旭东同志,现在北京工作,我们早就认识。我去菲律宾之前,她父亲已逝世,她写了一封信,要我到宿务去看看她叔叔施维鹏先生。
    感谢宿务菲华联谊会吴华取、吴仲达等诸先生的美意,在我抵达宿务的夜晚,假白金大酒楼举行欢迎宴会,使我很快看到这座著名的酒家,果然名不虚传。中国宫殿式的建筑,古香古色的装修,镂空窗??,雕梁画栋,龙飞凤舞,金碧辉煌。比起国内和香港许多豪华酒家,毫不逊色。据说世界各地中国餐厅,白金楼也是名列前茅。
    酒楼内的宴会厅,全用中国大城市命名,有北京厅、上海厅、广州厅、台北厅……欢迎我的宴会设在台北厅,看来意味深长,海外华人盼着北京和台北的同胞,早日欢聚一堂。
    宴会毕,我将旭东的信,托酒楼转交施维鹏先生,然后随吴华取、吴仲达先生在联谊会座谈。
    晚上十一时返旅社。服务员说,施维鹏先生来访,留下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许多头衔:白金大酒楼总经理,四家超级市场、一家木业合板厂和一家地产公司的董事长。
    次日上午,对门超级市场李经理,提着几盒本地特产鱿鱼干,说是施维鹏先生让他送来的,并约定第二天到施先生府上会面。
    三日上午,施先生派来一辆豪华的奔驰牌大型卧车,到旅社接我们。小车开出闹市,在山道上奔跑,三转两拐,驶进半山一座花园别墅,在楼房门口停下。维鹏先生和夫人,走下台阶和我们握手,领到客厅里坐下。
    客厅里的一切陈设,突出淡雅大方。墙上挂着施老太太的半身肖像,身着菲律宾贵夫人的艳妆晚礼服,这位前任总统妹妹,刚过完九十大寿,她那圆圆的大眼睛,富态的方脸形,在儿孙们的身上留下印记。维鹏先生年过五旬,中等身材,开始发胖。他穿着白色短袖“麻笼”,深色西服长裤。“麻笼”样子像香港衫,胸前两行绣花。菲律宾终年气候炎热,“麻笼”被定为男式礼服,平日很少见结领带着西服的人。维鹏身上有一半菲律宾血统,继承了当地人热情好客的传统,也受了中国谦虚礼貌的陶冶,文质彬彬。按照老华侨的习惯,在本地出生的孩子,从小就送回老家读书,所以维鹏先生的普通话和闽南语说得很流利。
    闲话中,提起他侄女施旭东同志一段戏剧性的旧事。旭东从小活泼,学生时代思想进步,向往新中国,因此被引渡到台湾去。家里为此着急,通过有势力的关系,几经周折,旭东去美国念书,在美国住了一段时间,坚决回到祖国来,想不到旭东有此不平常的经历,我在北京从未听说过。许多热爱祖国的华侨青年,抛弃海外的优裕生活,毅然回祖国参加革命战争和社会主义建设,旭东的行为是个典型事例。似此情况还很多,并非国内人所能理解。因此十年动乱中出现许多冤假错案,把为数众多的归国华侨,当成里通外国的“特嫌”加以迫害,造成历史的悲剧!使不少满腔热情的归侨,从“海外孤儿”变成“海内孤儿”,含泪离开祖国,流亡到香港当打工仔。
    维鹏先生的夫人身材纤细,穿着白绸子上衣、银灰色西裤,从脸形上可看出年轻时秀丽的模样。他殷勤地招待我们,请我们参观住宅。邀请客人参观住宅,似乎是旅菲华人一种礼节。这和香港恰恰相反,香港人除非至亲好友,总是约在茶楼会面,不请到家中做客,也不告诉家里的电话。
    施先生的住宅依着山坡修建,设计精巧,不一般化,花园很大,树木茂盛。施先生给我们套上花环,在园中和门口照了相,我们向他道谢告辞。
    离开施宅,途经菲律宾作家罗比洛示(M·Roperos)家门口,停车进去拜访。罗比洛示先生是位专栏作家。九月间参加菲律宾作家代表团来华访问。在中国作家协会的招待会上见过面,我告诉他不久将去菲探亲,他约我到宿务时去他府上。当我们踏进罗比洛示先生的家门,他正在院里侍弄热带兰花,饲养斗鸡。他的院里种了许多热带兰花,养了一排排装在木笼中的斗鸡。罗比洛示说,在菲律宾靠稿费没法生活,只得和太太搞些副业,补贴家费。
    罗比洛示夫妇的相貌,一看就知道是纯菲律宾血统,古铜色,短身材。丈夫穿着白汗衫、白短裤、塑料拖鞋,妻子身着黄花图案的无袖长裙,完全是家常服装,显得亲切随便,像老朋友一般。
    罗比洛示先生说,宿务准备和厦门结为姊妹城,他可能再次来华。我请罗比洛示太太一同到中国看看,她耸了耸肩,摇了摇脑袋说:“没有公事,自费有困难。”
    观赏了院中的热带兰花,罗比洛示先生要送我两盆花。我知道这种兰花售价不菲,以海关禁止入口为理由辞谢。他太太要留我们吃午饭,因为太原堂王氏宗亲会约好午宴,只好向菲律宾友人表示歉意。
    旅居东南亚各国的华侨,出于生存和斗争的需要,都组织起宗亲会和同乡会。对来自外地——尤其是来自祖国的乡亲,均给以热诚的帮助和款待。我在宿务期间,也和马尼拉、怡朗和描戈律一样,承蒙菲华联谊会、永宁同乡会和太原堂王氏宗亲会的盛情招待。乡亲陈芳藻、林朝强和王三顺三位先生,除了单独设席宴请,还陪我们到处参观,情深意厚,令人难忘。
    三顺夫妇都是“出世仔”(闽南话:中菲混血儿),年轻有为,事业兴旺。论辈数,他是我的堂侄孙,格外亲近。几天来,三顺夫妇轮流驾车,载我们出游。
    有一天,三顺载我们参观他新修建的化妆品工厂,厂址很大,楼房外是大片花圃,培植着各种热带兰花,五颜六色,美丽多姿,观赏之下,清心悦目,不忍离去。这种兰花多种在朽木或树皮上,花期长至数月,只可惜少了一段清香。这花圃由三顺太太经营,每月有一大笔收入。她挖了两株花,送给我在马尼拉的姐姐。
    离开宿务那天,三顺太太带着她的女儿,驱车到马克丹岛海滨,瞻仰菲律宾民族英雄拉普拉普的塑像和纪念亭。一座长桥连接着马克丹岛和宿务岛的海峡,小汽车通过大桥,在景色绚丽的山道上,奔驰了半小时,到达马克丹海滨。海上轻风吹起微浪,岸边椰树舞动新叶。拉普拉普的纪念亭,建筑在空旷的海滨,亭中竖立一座白色纪念碑,中间镶嵌着的黑色大理石板上,镌刻着拉普拉普杀死麦哲伦的事迹。“拉普拉普(LAPULAPU)”明显的大字下,一段英文字,记载着一五二一年,麦哲伦(Magellan)率领西班牙士兵,在此地登陆,被拉普拉普指挥的人民击败,麦哲伦死在海滩上。
    纪念亭正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幅两米高四米长的油画,画着坦胸露背赤脚的马克丹人,健壮的臂膀挽着硬弓、持着长矛,与举着毛瑟枪的侵略军肉搏血战,敌尸狼籍,枪炮抛在浅滩上,惊慌的士兵向海中的大船逃命,纷纷倒在水中……油画再现四百六十年前,菲律宾人民在这里战胜西班牙海盗的生动场景。
    离开纪念亭不远的海边,用礁石和水泥砌成的座基上,屹立着英雄拉普拉普的威武的雕像:头上披着长发,裸露棕黑色躯体,腰间围着兜布,左手持着盾牌,右手握着砍刀,横眉怒眼,监视着太平洋上的动静,捍卫故乡的土地。
    站在英雄的像前,缅怀四百年前菲律宾人民,用原始武器抗击新式装备的敌人,以大无畏的精神,给入侵者迎头痛击,杀得白鬼子亡魂丧胆!不由想起关于麦哲伦的种种传说。
    谁是伟大的英雄,谁是可耻的海盗,无情历史早有判决,礁石可以作证,马克丹人民为祖先这一光辉战斗永远感到骄傲。然而某些历史学家,却颠倒事实,将麦哲伦描绘成为环行地球一周的英雄,说他第一个发现菲律宾群岛,将谎言载入史册,编进教科书,蒙骗了世界人民。我小时读史书,也上过这个当。在参观马克丹岛以后,我觉得应该拆穿骗局,还历史以本来的面目。
    麦哲伦原是葡萄牙王宫一名侍卫,后来成为著名的水手。为了替王室掠夺印度及东印度群岛的宝石、香料与丝绸,曾经和摩尔斯人打了几年仗,后来负伤回国,葡王不高兴,他投靠西班牙国王。当时葡、西两国争夺海上霸权,葡王不许西班牙船队经南非好望角去东印度群岛夺取香料。麦哲伦毛遂自荐,他说可从另一条海路到东印度,并说服西班牙王查理斯一世,派给他五艘兵船和二百七十五名士兵,于一五一九年横渡大西洋,驶往南美洲,绕过南美洲海峡(后人称为麦哲伦海峡),开入太平洋向东北航行。
    航行中,一条船遇风沉没,另一条船乘黑夜逃回西班牙。麦哲伦带着剩下的三只船,继续在太平洋中航行。粮食吃光了,淡水腐臭了,许多士兵病倒了,死掉的抛入大洋。在困难中航行了三个多月,于一五二一年三月到达菲律宾中部力马萨瓦岛。麦哲伦在海岛山顶,建立一个十字架,暗示所有岛屿均属西班牙王管辖。四月初,他带兵船进入宿务和马克丹之间的海峡,登陆宿务岛,要各村酋长服从西班牙王,缴纳粮食和牲畜,不服从者烧杀不赦。宿务岛的酋长在麦哲伦的威胁欺骗下屈服了,马克丹岛上的人民,不甘作白人的奴隶,拒绝供送猪羊和大米,惹怒了西班牙入侵者。为了显示威力,麦哲伦亲自统率六十名侵略军,渡过海峡,焚毁岛上的村落,屠杀未及逃掉的人民!
    海盗们的暴行,激怒了善良的居民,在拉普拉普的号召下,数百名勇士手持弯弓,挥舞长矛,高举棍棒,拿着石块……发出旋风般的呼啸,从四方八面奔向西班牙强盗!正在行暴的白鬼子,看见赤身裸体的男女,拿着原始武器,像潮水般包围而来,顿时慌了神,乱了阵脚!麦哲伦以多年作战的经验,指挥拿着步枪的士兵,拚命抵抗!
    自古哀兵必胜,拉普拉普身先士卒,左手拿着盾牌,右臂挥动砍刀,带着勇猛战士,犹如一群下山的猛虎,扑向凶恶的豺狼!西班牙兵的毛瑟枪射程不远,装弹药费时间,拉普拉普的战士前仆后继,飞快冲到敌人阵前。白鬼子心惊胆战,阵势大乱。土人的长矛刺不透他们的盔甲,专刺面部和腿脚。弓箭射中敌人的咽喉,石头和木棒痛击头部……海盗们挡不住猛烈的攻击,开始向海滨溃退,企图逃上渡船,怎奈潮落滩浅,大船远在海峡中,白鬼子逃到水边,只听见背后一阵嗷嗷的叫喊,愤怒呼声像火山爆发,还来不及回头抵抗,便一个个被打翻,顿时尸横港湾,血染白沙!上岛时威风凛凛的西班牙士兵,有的倒在浅水中悲声哭叫,有的喝着咸水啃着泥沙,灵魂飞回西班牙去了。
    麦哲伦举着指挥刀,阻不住部下的溃退,他带着几个亲兵,刚退到水边,被拉普拉普率领的战士们包围起来,他的头盔被大棒击落,脸部和手臂被拉普拉普的弯刀砍伤。他举起指挥刀还击,头部又挨了沉重一击,终于倒在浅水中毙命!这位西方殖民主义者的急先锋,西班牙国王的鹰犬,和他带领上岛的六十名士兵,把马克丹岛作为坟墓。那一天是一五二一年四月二十七日。
    这就是被历史家吹捧为伟大英雄的可耻下场!对西班牙王室,麦哲伦确是功臣。由于他首先带兵到了菲律宾,致使菲律宾变成西班牙的殖民地。三百多年的血腥统治,从菲律宾劫夺了无数金银财宝,屠杀了数不清的菲律宾人和华侨,单是五次有计划的大屠杀,华侨被杀死了十几万人!
    不愿做奴隶的菲律宾人民,联合旅菲华侨,举行了千百次的起义与反抗!一次一次都被统治者的暴力镇压下去!尸骨抛进大海,鲜血染红河流。十九世纪末年的大暴动,菲律宾国父黎刹,亦被西班牙匪徒枪杀在仑礼沓!麦哲伦是英雄还是罪人,不是很明显吗?
    麦哲伦死后,他的部下准备逃离宿务岛。岛上的酋长借口为他们饯行,将骗上岸赴宴的二十八个白人全部杀死!这时候,残余的西班牙士兵,只剩一百零八人。他们烧掉一只大船,驾着另外两艘船仓皇逃跑。经过棉大佬和巴拉湾岛,终于寻到麦哲伦要找的香料岛。有一条船破漏不能航行,另一条船载满香料,横渡印度洋,绕过非洲南端,回到西班牙。三年前麦哲伦带着二百七十五个士兵和船员出海,最后生还的只有三十五人。
    作为航海家的麦哲伦,不论他当时的动机如何,他带领船队首次绕过南美洲海峡,从西南太平洋向东北航行了三个多月,和断粮、缺水与疾病死亡作斗争,终于到达了菲律宾群岛,开创了环绕地球航海的先例。尽管他中途死在马克丹岛,他的部下把残存的那条名叫维多利亚船驶回西班牙,完成了他环绕地球航行一周的遗愿,在航海史上,应该署他一笔!至于说他是第一个发现菲律宾,更是十分荒谬!至少比麦哲伦早五百年的中国宋代,中国商船就来往于菲律宾各岛之间,和当地人民进行互利互惠的贸易,从菲律宾出土的中国宋代陶器和其它文物,都是很好的证明,不少菲律宾的考古家和历史家,把中国和菲律宾的关系,推到汉代、周朝甚至更古远的年代……
    站在英雄拉普拉普的塑像下面,望着辽阔的太平洋,听着马克丹导游自豪地叙述着他们祖先抗击西班牙侵略军一场血战的经过,恍惚听见刀剑的迸击声,看见马克丹英雄们在冲锋陷阵,心中肃然起敬!这是被压迫民族战败西方殖民主义者的光辉篇章,是一首激动人心的英雄史诗!
    漫漫的沙滩上寻不到鲜丽的花朵,茫茫的大海上涌来一阵阵洁白的浪花,让我把浪花编成心上的花环,挂在拉普拉普胸前,献给英雄的马克丹岛。

惊险的巴山罕

    十二月十八日,来菲律宾的第七个星期天,外甥辛多驾车,载我们去游览巴山罕瀑布(Pagsa njan Fall)。这是一次惊险的旅游,紧张、刺激,印象深刻,余味无穷!
    在菲律宾出生的华人,都有两个名字,中国名和菲律宾名。外甥一家人,平日用菲律宾名呼唤。琪贝念中学,沙尼读小学,佳斯敏上幼稚园。孩子们都学会讲四种语言,跟带他们的保姆讲沓加禄话,和奶奶、父母讲闽南话,在学校里学英文和国语。听他们讲话,时常四种语言混着讲,甚是有趣。
    在兄妹中,沙尼长得最好玩,矮矮胖胖,腮帮圆圆,肚子鼓鼓,聪明伶俐,全家人都喜欢他用闽南话叫他“阿肥”。阿肥九岁,智力大大超过他的年龄,圆肚里装着鬼精灵,常常提醒大人想不到的事。
    去火山湖那一次,辛多开车出门,路经加油站,阿肥问父亲:“爸爸,汽油够不够来回?”辛多看了贮油表,果然不够,立即调头去加油。
    后院里停放三部小汽车,路灯开关在我住的房门外,我按照国内节约用电的习惯,睡觉前关了路灯,刚上床,床头柜上的对讲机响了,拿起来一听,是阿肥的声音:
    “三舅公,后院的电灯不要关。”
    “为什么?不浪费电吗?”我问。
    “关了灯,小偷会翻墙进来偷东西,开着灯,小偷害怕,不敢进来。”他说。
    到马尼拉第一天,阿肥就成了我的生活指导,我们成为好朋友。他教我怎么用室内对讲机,告诉我空调大小开关,领我进浴室,说明热水器的用法……他放学回家,就到我房中,问我需要什么,教我菲律宾话,和我聊天,问我中国的事,完全不像个九岁的孩子。
    昨天下午,听说我们今天要去巴山罕,他高兴地跳起来,说:
    “三舅公,明天是星期日,我陪你去玩。”
    “琪贝和佳斯敏去吗?”我问。
    “去,去!都想去,我们还没去过呢!”
    今天清晨,阿肥早早起床,跑来对我说:
    “三舅公,准备好了吗?吃早餐去,咱们要早上路。”
    小车在公路上奔驰,两小时驶进巴山罕市,停在仑班河畔。辛多到渡口雇了四只“独木舟”,形似实非,不是一棵巨木挖成,而是长板拼起来的,比独木舟轻盈,姑且叫它“独木舟”吧!
    每条独木舟只能容纳四个人,船头船尾各一个船工,两个乘客坐在中央,每条收费八十比索。阿肥沙怩提出和我同船,老伴跟辛多在一起,娥莉带着小女儿佳斯敏,琪贝独自一条船。四条独木舟头尾连成一线,由前面的机动船拖着,在仑班河中逆水而上。
    独木舟狭窄细长,船体很轻,稍微一动,左右摇晃。阿肥刚上船,有点惊慌,手脚乱动,船身摆动得厉害,他不断“啊啊”地叫喊。
    “三舅公,你看!”走了一会儿,阿肥回头朝我喊着。
    顺着他的小手望去,前面两岸石壁高入云天,石缝里倒挂着树木花草。越往前走,河道越窄,小河变成山涧,急流发出哗哗响声,拖船停了机器,独木舟各自分散,船工使劲划桨。大约走了十分钟,河面突然出现许多大大小小的礁石,流水从礁石间奔腾而下,两岸陡壁响起轰隆隆的回声,增加了紧张的气氛。
    船工们收起木桨,双双跳进水中,独木舟减轻了载重量,立即升高起来。前面的船工站在没膝的急流里,双手拉着船头,后面的船工站在一块礁石上,弓着腰用肩膀顶着船尾,独木舟跃上一尺多高的落差,在礁石的夹缝中前进。船工轻捷如猿猴,一会蹦上礁石,一会跳进水中,脚蹬石头,肩顶船帮,推拉行进。小船左冲右突,上起下落,激起的水花泼进船中,淋湿我们的衣衫。阿肥不断惊呼,我也感到紧张,吩咐他坐稳不要乱动,以免翻船。
    过了第一个险滩,船工们翻身上独木舟,又操起双桨,轻轻地划着。抬头上望,两岸悬崖峭壁,约有二百多公尺高,阳光被?f岩遮蔽,陡壁上爬着青藤,挂着绿树,有些裂缝里涌出一股清泉,好似一条白链。这里阴森凉爽,河水呈黑色,下面是个深潭,据说有二十多公尺深。
    走了一阵子,前方河面又出现一堆堆礁石,几股急流飞腾而下。我们前面几条独木舟,在船工们的拚搏下,推拉而上。这时候,我想起在北京看电视新闻片《菲律宾风光》中,有些这样的画面,原来是在巴山罕拍的。
    险滩接着险滩,独木舟在船工们努力推拉下,迎着湍流,从礁石满布的缝隙间,拐弯抹角,奋勇往上冲!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决不相信这种河道可以行舟。如果没有熟练勇敢的船工,也不可能冲过这样一些险滩。每过一道险滩,船工们从头到脚水湿淋淋,上半身是汗,下半身是水,汗水交流,灵活机警,令人钦佩。
    不知过了第几道险滩,船工们将独木舟推到一座大礁石前面,躲着正面奔泻的激流,两个船工喘着粗气,双手捧着河水,洗掉脸上的汗水。阿肥回过头来,用惊魂未定的目光望着我,好像在说:“好险呀!”
    我问阿肥:“害怕吗?沙尼!”
    他摇摇头,装出一副勇敢的神气,又滑稽又好玩。
    船工用椰壳淘掉船里的水,我摸出上衣口袋中的香烟,幸好没有打湿,我点上一支,顺手递给船工香烟,表示对他们的敬佩。出发前听说每条船收费八十比索,觉得很贵,看过战激流斗险滩的情景,感到他们用生命和血汗,拚搏得到的这点工钱,实在不多。
    休息过后,两个船工重新下水,将独木舟推向大礁石旁边,那里是条倾斜的大落差,被大礁石阻拦,造成梯形的水道,急流在起伏的浅滩上迂回跳荡,犹如开锅的沸水,滚滚奔腾,溅起水花。船工们前拉后顶,使尽全身的解数,奋力与激流争分秒、比高低,好像古罗马的勇士,在和猛兽搏斗,稍微松懈,就会被猛兽吃掉!
    据说从巴山罕市区,到上游瀑布的地方,有十四处急流险滩。我在独木舟上,被那些惊心动魄的场面,弄得眼花缭乱,只觉得一路上险象丛生,紧张刺激,哪顾得数数?其中一道险滩印象特别深刻,两位船工推顶着船身,从乱石丛中的湍流里朝上冲,狭窄的水道里,安放一根茶盅粗的钢管,船底就从那闪亮的横管上滑过去,可见水底的暗礁,足以撞毁薄薄的船底,才有这样的设备。
    通过最后一道险滩,进入一片平静的水面,远远望见挂在高岭上的瀑布。这时我才注意到来来往往的独木舟上,有的载着白种女人,有的乘着日本男人,有的是本地人,前后左右一大片。
    船工们轻轻划着木桨,独木舟慢慢驶近瀑布,前面出现一堆连接河岸的岩石,形成一道天然的堤坝,几十条独木舟泊在堤边,游客们上岸观赏瀑布。我们靠岸后,走到几块锥形的巨石前边,望着对面的山岸,一股清泉,从山石的缝隙中飞流直泻,水花纷飞,响声震耳。瀑布冲到岩壁下,形成一个大水潭,潭水打着旋涡,深不可测。可惜这时是菲律宾的干季,水量不大,瀑布不如雨季壮观。
    潭边泊着两只木排,供游客租用。有些游人上了木排,由船工驶进瀑布后面的岩洞,进出经过瀑布的冲淋,一个个都像落汤鸡。我们没有兴趣进岩洞探险,观赏了一阵子,拍了几张照片,开始往回走。
    归途中,经过那一个个急流险滩,船工没有走原来的路线,选择落差大的宽水道,让急流带着独木舟,飞箭般地奔腾直下,激起瓢泼般的河水,淋湿了我们的衣衫,同样惊险和紧张,来去却是两种风光,两番滋味。
    回马尼拉的路上,娥莉问我:
   “三舅,你知道沙尼为什么要跟您乘一条船吗?”
    我反问:“为什么?”
    娥莉说:“那次去蓝色海滩游泳,他看到您水性好,他怕翻船,您好把他捞上来。”
    我乐了,笑着望阿肥:“是吗?”
    阿肥眯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

世界奇观——华侨义山

    中国的墓地,帝王的叫陵园(伟人和烈士的现在也叫陵园),官府百姓的叫佳城、坟茔,穷人葬在公地上的叫义冢,也叫乱死岗。
    菲律宾华侨公共墓地,叫义山或新山。马尼拉的华侨义山,在马尼拉市和加洛干市交界的地方,占地二十几公顷。从前这里的义山和国内的墓地差不多,露天坟场,七尺黄土,荒草萋萋。如今大不相同,四周高墙铁门,墙内马路纵横,一幢幢花园洋房,外观漂亮,风格各异。楼房里装有电灯、自来水、抽水马桶,有的还安上空调机。整个义山清洁幽静,宛如一座小城,有“市中之市”的称号。
    如果那些洋房的园门上,没有金属镂空字“××佳城”,你会以为是富豪的别墅!是别墅不假,但住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的坟墓,有夫妻合葬,有两三代人的尸骨。别墅里也住着活人,那是一家数口的菲律宾工友,他们看守坟墓,打扫园地,修剪花木,住在工人房里。那些现代化设备,为着是每年亡人节,子孙们来上坟扫墓,在里面宴请亲友、或是通宵打麻将之用。
    义山里的亡灵也分等级,并非都有花园洋楼。中产人家的墓区,是一排排平房,里面也有电灯和洗手间,外装钢铁门窗,平日加锁,亦由菲律宾工友看管。排屋墓厝相对,形成一条条小街窄巷,全是混凝土建筑,整齐干净。
    做小生意和拿工薪的华侨,死后大多露天埋葬。露天墓区像个大运动场的看台,又像缩小了的陕北土窑洞,一级一级、一排一排的坟墓。孤苦贫寒无依无靠的人,死后棺木厝在壁椁的洞穴里。壁椁是一道道水泥厚墙,墙上重重叠叠的墓窟,像蜂窝一般。这一露天墓区,是阴曹地府的贫民窟!
    每年十一月一日,是西方的万圣节,华侨叫亡人节。这一天,义山热闹极了!马尼拉的华人,几乎倾家出动。男士们衣冠楚楚,女士们花枝招展,孩子们活蹦乱跳,大路上车水马龙,义山里人山人海,挨肩擦背,熙熙攘攘。有的人来给祖先扫墓,为亡故的亲友烧香点烛,有的人来看热闹。
    人们携带上供的食品、香烛和金银纸锞,坟园和墓厝的铁门大开,墓桌上点起大红烛,烧着高香,焚化冥钞。一时香烟飘袅,纸灰飞扬。入夜到处烛光点点,与电灯争辉。
    九泉下祖先的阴魂,在冥冥中享有子孙的孝敬。阳间的子孙,将供完后的烤猪、烧鸡、鱼虾海鲜,大排酒席饮宴。阴阳两界皆大欢喜。
    马尼拉华侨义山,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奇观,成为菲律宾旅游胜景,外国游客必游之地。犹如他们到了北京,非去参观十三陵的地下宫殿不可。因此经常有大型旅行车和小轿车载着欧美和日本游客,开进义山参观拍照。
    我到马尼拉那天,正是亡人节第二日,义山盛会尚未结束,因为初到,姐姐犯忌讳,没有安排我们去参观。上面描述的扫墓活动,是根据朋友们叙说记录的。
    听说有这样的世界奇观,我当然不肯放过。十二月十四日上午,时培夫妇陪我们参观华侨义山。小车开进大门,先瞻仰华侨抗日烈士纪念碑,后凭吊抗日烈士纪念堂。这两座建筑,是一九七九年四月八日落成的。纪念堂里,供奉着一百五十多位华侨抗日烈士的英灵,纪录有烈士们抗击日寇、铲除奸伪的英雄事迹。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军偷袭珍珠港,发动了太平洋战争。九小时以后,日本飞机空袭马尼拉附近的美军机场,炸毁三分之二的美国飞机。接着日军向菲律宾大举进攻!美国远东军总司令麦克阿瑟,统率美菲军十三万之众不战而败,后来乘潜艇逃往澳大利亚。接任的总司令温莱特将军,率部向日军投降,使这美丽的千岛之国,陷入日寇的血腥统治下!
    菲律宾人民和中国华侨,对日寇的奸淫烧杀,激起了无比的愤怒,纷纷起来反抗!马尼拉和各岛上的华侨,成立了抗日游击支队、抗日反奸大同盟、青年抗日迫击团和抗日锄奸义勇军,配合菲律宾人民抗击日军,在各岛上展开游击战争,打击日本侵略者,铲除奸伪组织,先后歼灭日寇二千余人,立下不朽的功勋!
    义山里埋葬着华侨抗日支队参谋长陈村生烈士的忠骨。他是福建晋江县人,十一岁到菲律宾谋生,当过搬运工人和餐馆招待员,从事职工运动。日军占领马尼拉,他秘密组织抗日反奸大同盟,后来调到华侨抗日支队,作战勇敢,战绩卓著。华支配合美军解放马尼拉之后,陈参谋长率部搜索残余日寇,在地耶拢省与日军遭遇战中,身先士卒,不幸中弹牺牲,年仅二十八岁。陈村生烈士的遗体,由美军炮兵营用战车运到马尼拉,美军营长史达德中校,在慰唁家属信中,说明他英勇牺牲的经过,遗体是按照美国军人的待遇照料的。史达德称赞他“是君子中最优秀的楷范”,“做了出色的工作”。出殡那天,送葬者三千余人,花圈挽幛排成长行,许多人放声啼哭。
    站在陈村生烈士墓前,望着两旁的对联:“平寇除奸酬壮志,波光月影悼英魂”,不由想起日寇投降之后,我也曾站在山东马鞍山抗日烈士纪念碑前,缅怀牺牲战友的情景。天南海北,远隔重洋,中华儿女们,为了自由和正义,都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和鲜血!
    华侨义山里,有座杨光??总领事和七位馆员殉职的纪念碑。日军占领马尼拉,逮捕杨光??等八位中国外交官员,强迫他们通电脱离重庆国民党政府,与日寇合作,杨光??和领馆人员坚决不屈,终于被杀害。菲律宾华侨表彰他们高尚的民族气节,不仅建立了纪念碑,而且将义山里一条马路,命名为“光??路”。
    我们走进一座纪念堂,墙上镶嵌被日寇杀害侨领的磁像。其中我认识的有华侨援助抗敌委员会主席杨启泰、《华侨商报》社长兼总编辑于以同、中西学校校长颜文初、青年德育社负责人吴九如等四位先生。他们都是被捕后,在日寇的威胁利诱下,不屈不挠而牺牲,为数十万华侨树立了光辉的榜样!
    有座造型别致的纪念碑,三根立柱如三把长剑直插云空,三角形的剑端由圆环连结起来,碑上刻着“瑜美八二惨案纪念碑”。是悼念马尼拉一次地震,瑜美大厦倒塌死难的居民,想不到里面有集美同班同学沈君珍女士。
    沈君珍原名沈真真,家住福建泉州南门外农村里,父亲是华侨,母亲是菲律宾人,君珍三姊妹都是中菲混血儿。按照当年的习惯,她们姐妹从小被带回家乡读书,接受中国教育。
    一九三七年,我回国进厦门集美中学念书,君珍和我在一个班。日军占领金门,飞机轰炸厦门,集美中学搬到安溪,许多华侨学生纷纷回南洋,君珍随校迁移。我们初中四十六组,只剩下十个同学,其中七个是国内的学生。君珍和我同是菲律宾的归侨,感情上自然比较亲近。三八年夏天初中毕业,我和君珍搭一条小木船,从安溪顺流而下,雨季未到,上游水浅,沙滩阻塞,我们不时跳到没膝的溪水中,和船工用木板扒沙推船。小船进入晋江,水深流畅,两岸风光优美,一天一夜到了泉州。
    一路上,我们无心欣赏风景,彼此心事重重。日寇的铁蹄踏遍半个中国,战争烽火四处燃烧,祖国灾难深重,初中毕业了,以后何去何从?出路在哪里?
    君珍问我:“寄生,下学期准备怎么办?还升学吗?”
    我摇摇头答:“不啦!祖国到处在打仗,我怎能安心在山沟里读书。”
    “你有什么打算?”她问。
    “父亲和大嫂要我回吕宋,帮助大哥、二哥做生意,可我不想去。”我说,“去年我回国,原想到北方参加抗战,和三位菲律宾华侨青年去南京,谁知道人生地疏,救国无门,在南京住了一个月,发生了卢沟桥事变,旅费快花光了,只好回厦门,找不到救亡工作,才到集美中学念书,想过渡一下,找找关系到北方去。”
    “现在过渡完了,关系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是我在马尼拉读书的董冰如老师,他现在武汉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工作。”
    “你准备到武汉去?”
    “先去汉口,后到陕北。”
    “找共产党去?”君珍用奇异的目光望着我,继续问道,“你家里能放你去?”
    “现在国共合作,延安比重庆进步,许多进步青年都去陕北。”我解释说,“父亲不会反对我出去抗战,我先不说去陕北,希望你也替我保密,不要告诉别人。”
    “放心好了。”君珍说。
    “下学期你还来读高中?”我问。
    “不行了,我姐姐从马尼拉来信,要我和妹妹回菲律宾,寄来一份英文文件,又不寄路费,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她为难地说。
    君珍姐妹是在马尼拉出生的,妈妈是菲律宾人,是自然的菲籍。她姐姐从菲移民局弄了一份证明文件,要她去福州美国领事馆,请求领事馆帮助。
    小船到泉州,送君珍回村,我到永宁住了几天,和君珍姊妹去福州,找到美国领事馆。美国领事说着流畅的中国话,他看了菲律宾寄来的文件,答应给帮忙。我们在福州等候一个星期,君珍姐妹拿到出国手续,还借到一笔旅费。
    不久,我从泉州乘船去香港,搭火车北上,君珍姊妹回马尼拉,四十多年没有消息。这次来马尼拉,打听她们的下落,恰巧时培母亲沈惠兰婶婶,和君珍同乡,说她地震中遇难,她妹妹负伤。君珍的姐夫林有剑先生,特意送给我一张君珍姐妹年轻时的相片作纪念。
    对着地震惨案纪念碑,回忆这段往事,感到遗憾与哀伤,只好默默祝她在地下安息。
    走到义山高级墓园区,看了一座座亡人的阴宅,有中国宫殿式的建筑,有西班牙式的别墅,还有中西合璧的楼房……路过李清泉先生的墓园,铁门开着,看守的菲律宾女工正在打扫园地,修整花木,我们进去参观。
    这是一幢漂亮的花园洋楼,楼下厅堂里灯火辉煌,两厢几处水泥坟墓。厅堂正面立着宫殿式的神龛,飞檐斗拱,雕龙画栋,彩色华丽。神龛中是李清泉先生和夫人的巨幅画相,两边五彩玻璃长窗,大理石供桌,闪亮的烛台……
    李清泉是菲律宾著名的侨领。一九三二年十九路军入闽,蔡廷锴将军发动反蒋介石的闽变,成立福建人民政府,李清泉当了政府委员。当年我在马尼拉,只听说他开木工厂,是华侨中的首富,没见过他本人,不知他生前住着什么样的楼房。现在看到他死后的阴宅,比高级住宅区的别墅毫不逊色,可以想象,他在阳世时的府邸,一定十分豪华!
    游览过华侨义山,意外地参加了一次丧事,破天荒当了主祭人。
    十二月十八日,怡朗华商学校马尼拉校友会主席叶益三先生来电话说,前怡朗华商校长郭天白先生,不幸在马尼拉医院病故,二十日举行公祭。他因患脚疾行动不便,要我当主祭人。我婉言辞谢,对叶先生说,我不懂菲律宾的丧仪,恐怕出差错,希望另请德高望重的人担任。叶先生坚持说,公祭和开追悼会差不多,我是国内来的作家,又是华商的老校友,要我务必负责主祭,以示丧礼隆重。
    晚上,怡朗华商学校来了八位先生,仍然要我主祭。我说明不谙此间仪式,恐怕有失礼数。他们说公祭时有司仪提示,不会出差错,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他们要我拟一对挽联,我只好提笔献丑,写下这样的对子:
    “一生求真理,鞠躬尽瘁,誉满菲华社会;永世育英才,呕心沥血,功垂岛国南疆。”
    又为马尼拉华商校友会写一副挽联:
    “文星殒落,痛失良师益友,草木无情亦哀叹;教泽绵长,幸得桃李春风,泉下有知应双欣。”
    三十日上午,陈恩校友来车,接我到公祭会堂。会堂坐满华商校友、郭天白先生亲属及生前友好。我向郭夫人及子女慰问,司仪为我披上主祭人的红彩。
    公祭开始,全体肃立,向郭天白校长遗像行鞠躬礼,默哀,主祭人献花圈,叶克先生读祭文。郭先生的公子致谢词时说,遵照他父亲生前遗愿,骨灰将运回祖国安葬。
    二十四日晚上,马尼拉华商校友会设宴,招待从怡朗和各地来的校友,叶益三老先生做了热情洋溢的讲话。我又一次和华商校友聚会,再次向大家致谢。

告别亲友

    再见吧!亲友们;再见吧!菲律宾!
    这次,我来到菲律宾,探访了阔别四十多年的亲友,实现了长时间的愿望。两个月来,心情一直十分激动,许多青少年时代的情景,不断在眼前展现,像一首首美丽的抒情诗,时刻在脑海中翻腾。
    在马尼拉、碧瑶和拉牛坂,在怡朗、描戈律和宿务,到处都是一对对热情的眼睛、一双双温暖的手。各地菲华社团——联谊会、校友会、宗亲会、同乡会……中国亲人,菲律宾朋友,对我盛情款待,和我亲切交谈,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感激之余,不知如何表示谢意。
    《世界日报》的朋友们,为我创造了良好条件,使我认识许多新朋友,学习不少新东西,寻找到更多的友谊。如果归国之后能够写点有益于中菲友谊的文章,应该感谢他们的帮助。
    我把菲律宾当成第二故乡。在这儿,我度过不平常的童年,接受了新式的教育,树立了爱国主义的思想,懂得当时祖国正蒙受苦难,促使我回国参加抗日战争。这次旧地重游,回到启蒙我的母校——怡朗华商学校,马尼拉中西小学和华侨中学,引起了许多回忆,感到格外亲切。尤其令人兴奋的是,当年许多小同学,如今虽然白发苍苍,但事业均有重大成就,为菲华社会做出了许多贡献,为中菲友谊立下汗马功劳。
    菲律宾是个美丽的国家,这里的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这里的人民善良友好,热爱和平。千百年来,华侨和菲律宾人民和睦相处,共同披荆斩棘,开发这富饶的土地;共同反对西方殖民统治,抵抗日军的野蛮侵略。如今菲律宾的数十万华人,已成为这个国家的少数民族,他们将一如既往,为菲律宾的建设,尽自己的力量,为菲律宾的繁荣富强,做出更多的贡献。
    日子过得多么快呀!转眼又要分别了。在离开这美丽国家之时,请接受我衷心的感谢和敬意,接受我衷心的祝愿!
    愿菲律宾迅速渡过暂时困难,建立独立的经济体系,使这个千岛之国,成为南太平洋中的真正明珠!
    愿亲友们健康长寿!事业更加发展!
    愿中菲友谊之花盛开!人民友好,世代相传!青山永固,绿水长流!苍松翠柏,万古常青!
    再见吧,菲律宾!再见吧,亲友们!

一九八五年中菲建交10周年写于北京  

1991年作者二次访菲在小时候工作过的《华侨商报》留影
1983年作者夫妇回菲律宾到儿时流浪的西黑人省巴布里加镇访50年前的朋友史实多先生
1983年作者在儿时做工的菲律宾怡朗岛拉巴示车站留影
1983年作者夫妇与儿时华侨中学同窗好友合影
1983年回菲探亲与宿务市侨领施维鹏先生
1983年回菲探亲与宿舍菲籍作家罗比洛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