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七卷 散文

自传篇

到延安的前前后后
在菲律宾,向往延安

    延安,中国革命的圣地,像一块大磁石,吸引着海内外青年,投进革命的洪炉里,锻炼成无产阶级坚强的战士,为中国革命的胜利,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在菲律宾,我就向往延安,像游子怀念母亲,希望早日投入她的怀抱!
    1935年,我在马尼拉华侨中学半工半读。级任老师董冰如先生,是个矮矮胖胖的湖北人。(解放后重逢,我才知道他原名董锄平,1921年的中共党员,曾参加大革命和南昌起义。)董老师在华侨中学,领导进步师生组织“人人日日抗日救国会”。在董老师的培养教育下,我成了救国会的常委,参加编辑《救亡月刊》。1936年,董老师知道我一边读书,一边做工卖报,就把每期200份《救国时报》交给我推销,并嘱咐我不能像卖《华侨商报》和《前驱日报》那样沿街叫卖,只能半公开推销,卖不掉的可以送给进步的同学、工人或店员。
    《救国时报》是在巴黎出版的,报上登了许多抗日反蒋的文章,也有中国工农红军和东北抗日义勇军的消息。报上经常刊载王明的文章,王明名下括弧里印着陈绍禹。当时我不知道王明是何人,只对他同时用两个名字感到奇怪。到延安后才听说,这报纸是共产国际在巴黎办的,据说主编是吴玉章同志。
    每期《救国时报》来了,我都贪婪地阅读,像吸水的海绵,汲取抗日救国的革命道理。这些理论变成《救亡月刊》的灵魂,我们常用它的观点,撰写自己的论文。
    1936年西安事变以后,董冰如老师乘年假去香港,回来后对我们说:“国共又要合作了,今后要宣传全国一致抗日,不再反蒋了,要团结蒋介石的军队共同打日本。”
    1937年1月号《救亡月刊》,我们发表了一篇《国共合作的一线曙光》的社论,我还写了一篇揭露汪精卫(西安事变后,汪匆忙从德国归来,曾路过马尼拉)勾结日寇和何应钦,阴谋进攻西安,发动大规模内战的文章,登在同期的《救亡月刊》上。这一期,还用了一幅绥远傅作义部队在百灵庙抗战的照片作封面,照片上两个士兵在阵地上握着机关枪向日寇射击。《救亡月刊》是16开铅印本,经费来源靠刊登广告和爱国华侨捐助。
    不久,听说中共中央和中国红军总部移到延安。延安成为中国的红都,成为抗日救国青年向往的革命圣地。
    到延安去!一粒希望的种子在我的心中萌芽。怎么去?不知道,因为道路遥远,如何筹备回国旅费,回国后如何通过国民党统治区到陕北,都没有把握,何况当时还有个对我很好的女同学,怎舍得断然离开!
    这时候,我已经到了《华侨商报》编辑部当学徒。总编辑是江西人来远甫、福建人于以同(这两位先生在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寇占领马尼拉后被日军杀害)。每天晚上,我学习翻译合众社、路透社、哈瓦斯社……的英文电讯,有时和记者到警察局采访社会新闻,或到火灾、抢劫现场采访调查。从外电里,读到日寇得寸进尺,不但占领了东北四省,伪化了冀东,而且在北平城外丰台、廊坊进行军事演习,践踏祖国的土地,摧毁农民的庄稼。译电讯时,我常常感到心潮起伏,义愤填膺,恨不能早日回国,拿起刀枪杀敌人!
    恰好有一天,叔父和两位同乡来到马尼拉,他们响应宋子文开发海南岛的号召,集资组织一个民生公司,想到那里种植热带作物。叔父说,他们不懂国语,不会说广东话,想叫我当翻译,旅费由公司负担。
    我正愁着没有回国的旅费,便高兴地答应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董冰如先生,他很赞成,并给海南岛的专员黄强写了一封介绍信。黄强原是十九路军的参谋长,蔡廷锴等在福建成立人民政府时,董老师曾代表侨领许友超,到福建参加会议,和黄强有交情。
    1937年3月初,学期考试完毕。一天下午,我提着小藤箱,乘马车到巴石河码头。为了不耽搁师友和同学们度暑假,我只在电话里向他们告别,没有说明开船时间,自然不会有人来送行。邮船缓缓离开码头,船上的乐队奏起《一路平安》的乐曲,旅客和送别的亲友,互相抛掷着彩色的纸带,双方各拉着一端依依告别,喊着“再见”。孑然一身的我,对此情景,不由感到无限的惆怅!
    轮船开出马尼拉湾,时近黄昏,晚霞映着海水,海鸥绕着白帆,风光绚丽,景色迷人。我站在甲板上,任凭晚风吹拂,最后一次欣赏马尼拉湾的落日。望着越来越远的仑礼沓公园,想到今生恐怕不会再到这异国来,禁不住伤感地哼起了《告别南洋》这首歌(《告别南洋》是上海“一·二八”抗战之后,由田汉作词、聂耳谱曲的抗日歌曲。歌词是:再会吧,南洋!你海波绿,海云长,你是我们的第二故乡,我们民族的血汗,洒遍了这几百个荒凉的岛上,再会吧,南洋!你椰子肥,豆蔻香,你受着自然的丰富的供养。但在帝国主义的剥削下,千百万被压迫者都闹着饥荒。再会吧,南洋!你不见尸横着长白山,血流着黑龙江。这是中华民族的存亡!再会吧,南洋!再会吧,南洋!我们要去争取一线光明的希望。)。
    第二天上午风平浪静,轮船在太平洋上航行。我意外地发现董冰如老师站在上层甲板上,依着栏杆望着海洋。我高兴地跑上去。董老师说,他要回湖北,是临时决定的,想不到竟在同一船上。
    船到香港,和董老师分手时,我问他今后如何联系,他给我写下汉口永安堂药房的通信地址。上岸后,我找到叔父住的客栈。几天后,乘船去海口。由于有黄强专员的介绍,我们来到澹县那大镇,花了几千银元买了一片荒山野林。抗战爆发后,民生公司没有派人去开垦,那片山林也就扔了。

到南京,救国无门

    在海南岛前后耽搁了两个月,5月间,经香港乘船到厦门,遇到3个从马尼拉回国的青年,其中一个姓陈的同学,正在南京五卅中学读书,另外两个是店员。他们准备去南京,邀我同行。我当时充满了青年人的幻想,寻思去延安没有门路,不如先到南京碰碰运气,也许有机会转到陕北去,便答应了。
    我回福建晋江县永宁老家筹备旅费。父亲原是旅菲华侨,十几岁到吕宋当苦力,后来在怡朗与人合伙开了一间小杂货铺。1933年小店倒闭,父亲心灰意懒,回家务农。他给我筹备了几十块钱,我返厦门和3个同伙搭船到上海,转乘火车去南京。
    我们在南京丹凤街租了一间简陋的小楼房。陈同学回五卅中学念书,两个店员怀着航空救国的理想,报考航空学校,体格检查时就被淘汰下来了。我想找个学校半工半读,但学校都是全日制,而且人地生疏,没有这个可能。我们3人像雾海中的孤舟,找不到航向,又不愿匆匆离开,便在这个国民党的首都“搁浅”了。南京真是个大火炉,才6月中旬,一清早就满身大汗。我们每天在南京街头游逛,到玄武湖躺在树下看书,消磨时光,等待奇迹。
    奇迹出现了!7月7日,卢沟桥的炮声,震撼着祖国大地,唤醒了被压迫的民族,渴望已久的抗日战争爆发了!我们兴奋地唱着《义勇军进行曲》,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希望投身到战地去。我们注意报上的广告,有个同伴想投考陆军士官学校,另一个动摇犹豫,我则坚决反对。末了,看到一则招收战地服务团的启事,一致同意去报名。报名处设在一座大庙里,门前冷冷清清,花名册上只有一个人名,担保栏上写着孔祥熙。我们要报名,管事的要殷实商家担保。我对他说,我们为了打日本,从海外回来,南京无亲无故,哪儿去找铺保?我们出示了南洋的证件,管事的还是不同意,并且冷冷地说,现在汉奸到处活动,没有铺保不行。真是岂有此理!居然怀疑我们是汉奸!我们怀着满腔愤慨,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连日来,从北方到了许多难民,南京居民也惴惴不安。大街上经常出现一串串漂亮的小轿车,国民党的要人们正在开什么会议。两个同伴看到救国无门,一肚子牢骚,动了返南洋的念头。我每天注意看报纸,读着北方的战况,希望能找个机会去陕北;也想乘长江船到武汉找董冰如老师,但又怕去了扑空。刚到南京曾给他写了一封信,却如石沉大海。我忽然感到回到祖国不如在南洋好混,在菲律宾,我14岁就从这个岛到那个岛,只要有华侨的地方,只要肯卖力气,不怕没有饭吃。我还在菲律宾人家中住了半年,受到很好的款待。这些经历,养成了我盲目自信和冒险的精神。但是在南京一个月,到处碰到冷冰冰的脸孔,离开钞票寸步难行,而身上的钱又快光了。一般学校每学期学杂费几十元,加上膳宿费得100多块,家里肯定供给不起。想做工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想救国没有门路……炎热的气候增加了心里的烦闷。
    8月初的一天,陈同学忽然跑来说,南京很快要打仗了,他们学校要疏散,他决定回南洋,问我们怎么办?同屋的两位都主张回去。南京不是久留之地,我也同意一块回厦门,再做打算。
    就这样,我们离开南京到上海。上次经过上海没有歇脚,这次都想看看这个大都会。我们在北站一家旅店住了几天,逛了南京路,游了外滩,进了“大世界”,饱览了五光十色的大上海。临走前一天,我们到蓬莱大戏院观看话剧《卢沟桥之战》,记得演员里有崔嵬、舒绣文和田冲等。
    8月12日上午,我们从外滩坐舢板到浦东,登上英国太古公司的轮船。船上人山人海,甲板上、帆布棚顶挤满了人。黄浦江边,中国士兵正在修工事;黄浦江里,停泊着几十艘日本军舰。战火快烧到上海滩了!果然,我们船行到浙江海面,听无线电广播:“八·一三”上海抗战爆发了!

望延安,路途遥远

    回到厦门,我考上集美初中三年级。集美中学是陈嘉庚先生办的,学生大部分是南洋的侨生,不要学费,每月只收4元膳费。我想上完初中不成问题,总比无所事事好些,搞张初中毕业文凭,也许日后有用。
    开学不久,日寇空袭厦门,威胁到隔海的集美。学校迁到安溪县文庙里,许多侨生纷纷回南洋,我跟着到安溪。福建地处海隅,与内地交通不便,消息不灵;安溪在群山之中,更是闭塞,只能从无线电广播里听到北方抗战的新闻。偶尔接到香港的刊物,看到八路军打鬼子的消息,同学们争着传阅。有一天,吴其进同学收到一本《群众》杂志,有一篇延安抗大生活的通讯,还登着招生简章。读过后,我的心立刻飞向延安,决定初中毕业,无论如何也要到陕北去。
    我试着寄封信到汉口给董冰如老师,不敢公然提到延安去,只说毕业后要上北方参加抗战。真令人高兴,居然收到复信,大信封上印着“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一行红字,复信中叫我到陕北去。反复读了信,更坚定了去延安的决心。解放后我才知道,董老师当时在周恩来和郭沫若同志领导下的第三厅工作。
    那时,福建泉州驻军旅长钱东亮,是蒋介石侍从室主任钱大钧的侄儿。钱东亮在泉州各县横征暴敛,鱼肉乡民,抽壮丁,敲竹杠,老百姓叫苦连天。1937年寒假,我回到家乡,将见闻写了一篇《国难严重下的泉州军政》的通讯,寄给汉口《全民周刊》。1938年5月,文章登出来,我还没有见到。
    有一天,李法西同学悄悄问我:“汉口杂志登了一篇骂钱东亮的文章,是你写的吧?”李法西原是菲律宾侨中的同学,我用的笔名“王爽”,又是在菲律宾用过的,只得点头承认。他说:“钱东亮正在暗中查访,你要当心!”
    我写文章时出于义愤,有点“牛犊子不识老虎”,经他提醒,真有些后怕。想起厦门某报记者曾尤先生,发表一篇《暴风急雨话泉州》,被迫逃往香港,我把钱东亮骂得狗血淋头,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怎肯与我干休?不禁暗中捏了一把汗。
    暑期毕业考试结束,我匆忙回故乡。路过泉州,到生活书店,问有没有新到的《全民周刊》?售货员端详了我一阵,从柜台下取出1本说:“总共只来了5本,这是最后1本了,要好好保存!”我付了款,感谢他的好意。
    回到家里,匆忙阅读3月前寄出的文章,心情十分激动。同乡一位女教师来了,她曾在泉州参加过妇女军训,文章的部分材料是她提供的。她说钱东亮大发脾气,命令追查谁写的文章,让他查到就要命!她叫我赶快离开福建。
    福建禁止壮丁出境,我当时19岁,正是被禁之列。形势不容久留,又不好明言,我只告诉父亲要去汉口找老师,对其余的人说要回南洋。父亲手头拮据,拿不出多少钱来,嫂子拿出一只金耳坠助我作旅费。临行那天早晨,父亲亲手给做了一碗面线,送我到汽车站。我觉得父亲太好了,此番出门,不知何日再见,汽车开动时,止不住流下眼泪。没想到这次分开,竟成了生离死别。
    这时厦门已被日军占领,要去香港只能在泉州湾乘英国船。由于逃港的难民太多,港英当局规定,只许乘头等、二等舱的旅客上岸。我只好买去汕头的统舱票,到汕头再想法去香港。我姐姐一家在九龙避难,必须找姐姐资助,否则去不了陕北。
    船到汕头,我在潮阳过夜。第二天乘长途汽车到惠阳,第三天到樟木头,转乘火车到九龙。在姐姐家中住了几天,筹足了旅费起程。在广州遇到集美同学林有声,他和陈耕国、李金发两位同学,在文德南路租了一间楼房,邀我搬去同住。他们也想去延安,因为陈耕国得急病住进中山医院,把旅费花光了,正等南洋的汇款。前几天李金发接到汇款,已经先头出发了。
    广州经过日寇大轰炸,有钱人纷纷逃往香港。人去楼空,房租很便宜。我们住的二层楼,每月只花几元的租金,其实是给房东看房子,所以有时就赖着不付钱,而且唱起电影《十字街头》中的插曲:“没有钱也得吃碗饭,也得住间房,哪怕老板娘,做个怪模样,郎里格郎……”
    同楼住着一个青年救国团体,经常邀我们一块上街做宣传工作,我们闲来无事,当然乐意。大家用广东话唱着《武装保卫大广东》、《民众起来打倒日本仔》等歌曲,向围观的群众宣传抗日的大道理,有时还演街头剧。
    两位同学写信向家里要钱,说要回南洋,家里似乎也发现了什么,迟迟不汇款,一直等到9月下旬,才把钱寄来。我们急忙到东山百子路八路军办事处,开了一张进延安抗日军政大学的介绍信,立刻动身去汉口。日寇正在包围大武汉,敌机每天来空袭,听到警报,市民们成群拥往租界。我们在广州司空见惯,对敌机满不在乎。我找到永安堂药房,想会见董冰如老师,太不凑巧,他去广州了,真让人失望!
    我们往西安进发,火车开到河南明港,忽然停下不走,传来日本骑兵到了驻马店的消息,大家都很焦急,幸好敌人很快撤走了。后来听说,敌军第二天便切断平汉线,我们是最后一班客车。沿平汉线各车站,都有小贩卖食品,烧鸡每只1毛钱,我们贪便宜,拿烧鸡当饭吃,把肚子都吃坏了。火车从郑州往西开,上来很多大兵。车厢里有3位湖北姑娘,挨近我们的座位,看到几个兵痞挑逗她们,其中有个姑娘叫钟国权,有意把我们当卫士,不断和我们说话,一来二往,慢慢熟悉起来。我们义不容辞,一路照护她们。到了西安车站,钟国权给了一张纸条,写着她们的住址和电话,邀我们去做客。
    出站以前,几个“丘八”查完行李,拼命盘问我们。我们藏起八路军办事处的介绍信,异口同声说是到西北联合大学读书,没有露出破绽,才让我们出站。
    次日上午,我们到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接待人员要我们等候编队,还说从西安到延安,没有汽车,要徒步行军,叫我们尽量轻装。
    在旅社等候通知,闲来无聊,给钟国权打电话,3位姑娘一阵风似地来了,坐了一会,热情地请我们去做客。她们住在亲戚家,西北实业公司的后院,一座阔气的楼房。女佣人倒茶时,呼三姊妹“小姐”,称我们“少爷”。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称呼,感到很刺耳。玩了一阵,起身告辞,钟国权和两位堂姊妹,坚决留我们吃中饭,说是为了答谢一路的照顾。萍水相逢,盛情难却,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下午她们又请去看电影,片名《王老五》,是部低级趣味的片子,由韩兰根和蓝苹(江青)主演。
    以后几天,三姐妹天天到旅社来玩,有时出去逛马路,看电影,下小馆。从钟国权口中,我知道她父亲叫钟相毓,是国民党洛川专员。我告诉她要去延安抗大上学,她表示有机会也想去陕北。临走那天,三姐妹来送行,钟国权交给我一封信,要我到洛川亲自交给她父亲。

第一课:八百里行军

    从西安到延安,徒步行军800华里,是我们未进抗大先上的第一课。
    编队那天上午,八路军办事处发给每人一套灰色的棉军装,一顶带护耳的棉帽,一个八路军学兵队的符号,一个青天白日帽徽,听说这些都是国民政府发下的。阳历10月初旬,天气还很热,我们几个华侨青年,生来未穿过棉袄,穿上棉衣棉裤,顿时汗水淋漓,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脱下长袖衬衫,留着背心裤衩,套上空心棉衣,仍止不住冒汗。我把不急用的东西、衣服、西药、几本厚书,都“轻装”了,干脆连两件长袖衬衫,也塞进小藤箱里,一古脑送给办事处。
    我们这队学兵30多人,都是20多岁的青年。一个东北军的军官年纪最大,也不过30岁。临时指定的队长,身材魁伟,相貌堂堂,是个东北流亡学生,满口关东腔,喊起口令很在行。队里几个女兵,有四川人、广东人、也有娇滴滴的上海姑娘。大家来自祖国各地,说着不同口音,但是心情一样:为了挽救祖国的危亡,准备和日寇血战到底!
    编队、换衣服、轻装、买上路用的物品,搞了一个上午。下午出发,大家穿着新军装,头一天当上八路军,成为革命战士,心里都格外高兴。队伍向城外开拔,踏着整齐的步伐,唱着救亡歌曲,一个个劲头十足。只是谁也不会打背包,手里提包袱,有点不大相称。
    西北是大陆性气候,早晚凉爽,午后燥热。出了西安古城,人人汗流浃背,个个喘着粗气。队伍开始乱了套,有的掉队拉距离,有的敞开上衣,有的摘掉军帽,有的脱下棉裤,穿着杂色的长裤……我的身上像开了河,汗水从额头流到脚上,棉衣裤的里子全湿了,贴在身上,又厚又沉,像戴着枷锁,恨不得扒掉棉军装,穿着背心裤衩走路,又怕不雅观。后来看到有的女同学,把棉裤搭在肩膀上,只穿条红裤衩,也就走到路旁,脱下棉裤,穿上一条打球穿的红条条的灯笼裤。不由庆幸这条长裤没有“轻装”掉,暗暗懊悔送掉了长袖衬衫,责怪自己是个傻瓜蛋!
    看着这群吊儿郎当、稀稀拉拉、像打了败仗的队伍,队长急得喊来喊去,谁也不听他嚷嚷。开始他还憋着一身汗,连风纪扣也不解开,慢慢地也脱下棉帽,敞开衣襟,棉裤始终穿着,看来他比大家有锻炼。
    大约走了30里,天已黄昏,前面是草滩镇,去延安的第一站。队长宣布休息,要求大家整好军容。我们列队进入街市,费了很大工夫,找到了旅店,包饭住宿。
    第二天清晨,刚集合队伍,突然来了十几个国民党兵,为首的军官宣布要检查。队长不同意,说都是抗日军,现在国共合作,应该团结抗战。那军官坚持要检查,说是上面的命令。我们都很气愤,认为中央军有意刁难,制造磨擦。可是人家有枪,只好忍气吞声。一个士兵拿走我的南洋护照,交给那军官,那军官看到护照上的外文姓名与胸前八路军学兵符号上的不一致,便大做文章,要将我扣留。我再三解释,许多华侨都有两个名字,又对他讲了团结抗战的道理,说我们千里迢迢回到祖国,为着打日本鬼子,应该得到同情帮助才对。那军官似乎有所感动,还给我护照。
    以后几天都很顺利,到了耀县又遇到麻烦。那天轮到我打前站,我挑着行李来到耀县南门,两个哨兵检查行李,翻出一本红皮书《在西班牙》,问我是什么书?我说是西班牙人民保卫马德里的书。两个不识字的大兵,哪知道地球上有个西班牙?只认为红皮书一定是宣传赤化的危险书,把我带到县政府,交给一个什么科长。那科长衣冠楚楚,翻了翻《在西班牙》,客气地请我坐下,盘问完我的来历,说道:
    “你是华侨学生,打起仗来为什么不回南洋?”
    我说:“自从‘九·一八’日本强盗占领东三省,外国人瞧不起中国,华侨在海外很受气。有血性的中国人,谁愿意当亡国奴?我回祖国就是为了打日本,现在全面抗战了,怎能跑回去当逃兵?”
    他问:“想打日本,到处都有军队,为什么不参加中央军?”
    我说:“八路军打鬼子打得漂亮,平型关一仗歼灭鬼子一个旅团,全世界都知道了,所以我要当八路军。”
    他不高兴地反问:“中央军保卫大上海,徐州会战,不也打得很漂亮吗?八路军打胜仗是他们宣传的,其实是游而不击。”
    我反驳说:“平型关打胜仗,阳明堡烧日本飞机,都登在政府的报纸上了,怎能说游而不击?”
    他语塞了,强词夺理地问:“你是共产党吧?”
    我说:“我是个爱祖国的华侨青年。”
    他问:“你不是共产党,为什么非到延安去?”
    我道:“蒋委员长说过,抗战是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现在是国共合作,我愿意去延安,你们不应阻拦!”
    他说:“不是阻拦,是忠告!延安很苦,连小米饭都吃不饱,你们华侨吃不了那样的苦。”
    我说:“我回国抗战,决心为祖国抛头颅洒热血,死都不怕,还怕什么苦呢?”
    他装出一副笑脸说:“钦佩,钦佩!精神可嘉!不过我还是劝你到中央军好,像你这样有志的青年,到中央军,一定大有作为。附近就有中央军,你愿意去,我可以推荐。”
    我也客气地说:“谢谢!我已经当了八路军的学兵,不能半路开小差。”
    当时国共磨擦刚开始,国民党还不敢那样放肆。那科长看到我铁了心去延安,只好作罢。后来听说,许多去延安的革命青年,半路被国民党军队扣留,送到集体营受反共训练。我算幸运,没有落入他们的魔掌。
    从耀县北行,经铜川、过宜君、到黄陵,站在传说中的黄帝陵墓前面,我不由想到:四万万黄帝子孙,正为捍卫祖先开拓的土地,赶走日本侵略者而战斗!假如黄帝有灵,应在九泉含笑。
    行军到洛川,进入陕甘宁边区。城里住着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也住着国民党的专员公署。想起钟国权的嘱托,我拿着她的家书,走到专员公署。站岗的国民党兵不让我进衙门,我对哨兵说,我是给钟专员捎家书来的。哨兵不敢怠慢,立刻领我到传达室。传达室的老头看了信皮,满脸笑容,请我坐下,连忙到里面通报,不一会儿出来说:“专员有请!”我随他穿过大堂,进入后院。只见一个50多岁的胖子,穿着咖啡色哔叽的中山装,微笑着从里屋走出来,老头说他就是钟专员。
    钟相毓抬起右手说了声“请”,把我让进客厅坐下,亲自倒上一杯茶,又递过来一支烟。
    “谢谢,”我说,“不会抽烟。”
    “请喝茶。”他说着,自己点上香烟。
    我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显得很拘束。钟相毓客气地说道:
    “小女们一路多蒙照顾,实在感激。”接着咬文嚼字地问:“府上哪里?”“令尊令堂健康否?”“贵庚几何?”……我一一回答过。他又问:“不知老弟到延安后作何打算?”
    我说:“到抗大求学,毕业后上前方打鬼子。”
    “难得,难得!”他恭维过,脸上笑容消失了。沉默片刻才开口:“到延安看看也好,他们宣传得厉害。”停了一下又说:“老弟人才出众,前途不可限量,日后当能鹏程万里,奋翼高飞。老弟到延安后如不合尊意,欢迎到敝处来。小女信里说,你对她很好呢!”
    听了后面一句,我的脸有点发烧。由于一向讨厌国民党官员,尽管他是钟国权的父亲,对我客客气气,给我戴了高帽子,好像在为我的前途着想,也排除不了我的戒备心。从他的恭维话里,我听出了弦外之音,觉得气味不对,寒暄几句,起身告辞。
    他挽留我说:“天快黑了,请用点便饭再走吧。”
    我推托说:“队里有纪律,不好随便在外面就餐,谢谢了。”
    钟相毓送我到衙门口,那个哨兵有点惊奇,慌忙举起右手放在步枪筒上,向我行一个军礼。
    到延安以后,我曾给钟国权写信,希望她能来陕北求学。由于我们很快转到陇东,未能收到回信。1940年,我在山东敌后编报,收到一则新华社的电讯说,洛川人民将顽固专员钟相毓驱逐出境。

离延安,西出陇东

    走了十几天,终于到达革命圣地延安!
    早晨,队长宣布最后一天行军,要求大家注意军风纪。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同学,突然欢呼起来:
    “宝塔山!”“延安到了!”“胜利了!”……
    我走到公路的高处,眺望着延河东岸的宝塔山,西岸的延安城墙,心里激动万分,盼望一年多的目的地到达了!平生第一次长途行军胜利了!辛苦和汗水化为欢乐,止不住眼里闪着泪花,内心里呼喊着:“延安!我的母亲,远方的游子来到你的身边了!”
    休息10分钟,同学们擦干脸上的汗水,打掉身上的灰尘,整理服装站好队。队长喊着“齐步走”,队伍里唱着《抗大校歌》,走进古老的城门:

    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人类解放,救国的责任,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

    延安城里十分热闹,街道两旁摆着一处处货摊,羊肉汤锅里发出诱人的香味,行人熙熙攘攘,小贩们喊着招揽生意。我们兴奋地走着,好奇地东张西望。天刚黄昏,有几处小摊点亮了电石灯,夜市开始了。
    晚上,我们被安置在几间空店房里,没有门窗,没有被褥,铺板上只有一点谷草。我们3个侨生,每人在汉口做了一件夹大衣,一路上用它当被子。行军时嫌累赘的棉军服,夜晚成为挡风御寒的宝贝。
    翌日上午到校部报名填表,表格两旁印着对联式的口号,原词记不住了,大意是:是中华民族优秀儿女,要如实填写自己历史;是抗日救国革命青年,不隐瞒家庭出身成份。办完入校手续,我们3人游览了古城。城圈不大,街道不长。用石灰水刷写的抗日标语,随处可见;雄壮的救亡歌声,响彻云天。一队队八路军健儿,踏着整齐的步伐;一群群爱国青年,露出欢乐的笑脸……到处热气腾腾,充满了春天的气息,古城变年轻了!我们特别感兴趣的,是城外那些从黄土山边开出的窑洞,听说里面冬暖夏凉,许多抗大同学都住在窑洞里,大约我们也可以进这种别致的宿舍里享受一番。
    初到延安,吃不惯小米饭,咽不下干馒头,口袋中还有余钱,可以下馆子吃蛋炒饭,上街头喝羊杂碎汤。最难受的是没有地方洗澡。行军十几天,每天一身汗水,衣服湿了又干,身上一股酸臭味。找不到澡堂,只好到延河里洗身。这天晚饭后,我们3个“南蛮子”,跳进冰冷的延河中游泳。穿着棉袄、披着大衣到延河边散步的男女同学,围在岸上观看,互相议论着,大概说我们是疯子。我们只顾洗得痛快,哪管别人说三道四。
    外地青年陆续到延安。有一天,通知我们开会,200多新生坐在大院里,一个中年人给我们讲话。他身材细长,上身穿着单军装,外面套着敞开衣襟的棉袄,下身穿着马裤,头戴一顶红军帽,脚踏一双布条编的草鞋,走路一瘸一拐。司仪介绍,他是何长工同志,法国留学生,井冈山时代的老革命,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战士,他的跛腿就是在保卫井冈山战斗中负伤的。现在是我们的大队长。同学们听了,都不禁肃然起敬。
    何长工同志宣布,从今天起我们编为抗大第五大队。由于延安地方小,抗大四大队在洛川,五大队要到甘肃庆阳建校。陇东比延安好,牛羊猪肉很便宜,白面馍馍吃不完。他讲话很风趣,煽动力强。他还当场用法语唱了《马赛曲》,同学们听了都很兴奋。
    200多新生编成两个队。我编在第一队,被选为副班长,林有声和陈耕国编入第二队。去陇东的前一天,队里有个从马来亚回来的广东同学,知道我在南洋演过戏,写过诗歌、小说,劝我转到鲁迅艺术学院。他说已经和沙可夫院长谈好,假如我愿意,可以和他留在鲁艺学习。我当时想:到延安是为着学习军事,到前方打日本,不想搞文艺工作。我婉言说了,他感到惋惜。
    11月初,开始600华里的新路程。从原路南下甘泉、富县,转向西走。在黑水寺意外吃了一顿大米饭,往后全是荒山小道,人烟稀少,几十里路才有一个村庄,村民们很多是从山东逃荒来的。到了直罗镇,看到好些残垣断壁,原来这是红军经过二万五千里到陕北后,在这里打了一个大胜仗,歼灭国民党一个师的著名地方,现在还留下战火的痕迹。
    初冬的西北,气候严寒。路上下过一场大雪,乐坏了我们几个南洋客,生来第一次看到雪花翻飞,觉得十分有趣。不料兴奋之后带来了苦恼,我穿的是胶鞋,脚后跟冻裂了,走起路来疼得要命,只好每天晚上用热水烫脚,往裂口里塞雪花膏,也没有多大效用。
    在冰天雪地里行军,清早呵气变成白雾,白天走了一身汗,休息时冷风一吹,身上凉飕飕。夜里睡在凉炕上,个个当“团长”,只好两人通腿睡觉,彼此抱着对方的脚丫子取暖。
    出发前每班发下一个半截的洋油桶,两边拴着铁丝,早晨当洗脸盆,值日生从伙房里打来热水。10块手巾往里蘸着洗脸;晚上当洗脚盆,10双脚轮流放进去洗;开饭时当菜盆,10双筷子在里边夹菜吃。头两天觉得恶心,不想吃菜,慢慢也习惯了。从西安一同到延安的那个东北军军官,用一个特殊方法洗脸,舀一缸子热水,含了一口喷出来,双手接着搓脸,再用干毛巾擦。同学批评他特殊,不能和大家同甘共苦。
    12天走了600里地,来到黄土高原上的古城庆阳。二队住进一座大庙,一队分了一片破烂的军营,立即投入修建营房的劳动。每天挑土和泥,搬砖垒墙,忙得不亦乐乎。队里没有炊事员,各班轮流做饭,每班轮一个星期。我们是二班,很快轮上了,班上6个洋学生,1个东北军的军官,1个西北军的排长老胡,1个越南归国的店员余自克。副班长分工管生活,做饭要我负责。我在菲律宾当过学徒,会烧大米饭、炒家常菜,对面食却一窍不通,给养偏偏是白面,顿顿馒头小米稀粥。老胡是陕西人,懂得做面饭,也是见得多做得少,特别是每餐要蒸百十人的馍馍,有些胆怯。其余8位都没下过厨房,只能洗洗菜,烧烧火,打打下手,干点杂活。赶着鸭子上架,我这个伙头军司令,请老胡当军师,硬着头皮上阵,头一顿蒸了死面馒头,同学们拿它当“手榴弹”;二一顿面发过头,大家说酸掉大牙;第三顿碱大了,大伙儿说是“鸡蛋糕”。听了讽刺挖苦,我们毫不灰心。“吃一堑,长一智”,拜师傅,请顾问。我们很快学会了蒸馒头、做花卷、擀面条、包包子、烙单饼。看来吃饭简单,做好了不容易。
    每餐每人发4个大馒头,足足半斤重,我顶多能咽下两个,剩下的全给老胡,他个子高饭量大。晚上饿了,我和余自克悄悄出去买烧鸡。庆阳烧鸡都在夜间叫卖,分鸡头、鸡腿、鸡身、鸡翅膀零卖,味道鲜美,价钱便宜。这里还用清代的大铜钱,每个当10铜板,两个大铜钱能买1只烧鸡。
    新同学源源从延安转来,一个月到了1000多,其中有不少是平津流亡的学生。这时,广州失守,武汉陷落,南方青年来的很少,辗转到了西安的,大多被国民党扣留,送去集中营受训,侥幸能逃过特务魔爪,实是凤毛麟角了。
    营房修缮完毕,刚要正式开课,忽然接到命令,要我们到敌人后方去。

渡黄河,到敌人后方去

    “到敌人后方去,把鬼子赶出境!……”雄壮的歌声在荒山古道上空飘扬,革命热情溶化着严冬冰雪。一个月前的来路上景物依旧,只是高山披上银装,流水冻成翠玉。经过一个多月的劳动与学习,汗水洗涤了灵魂里的污泥,马列主义武装了思想,1000多名同学响应党的号召,坚决到敌后晋东南去,准备在抗日前线学习、工作和战斗!
    我们几个来自热带的青年,从小打惯赤脚,穿惯木屐和胶鞋,到陕北以后,看到那些穿肥棉鞋、厚毡靴、大草?E的人,觉得很可笑,简直不知他们怎样举步。宁愿双脚挨冻,不肯买双棉鞋或布鞋,因此吃了苦头。天气越来越冷,双脚生了冻疮,经同学们善意劝导,才换上布鞋、布袜,还学会打包脚布,这次行军,不但两脚不吃亏,思想上亦有收获。
    回到甘泉,洛川的抗大四大队,以及旬邑(以前叫?障兀┑纳卤惫?学和安吴堡青训班的大批同学,也先后到达。抗大教育长罗瑞卿同志,专程赶来给3000多名同学讲话,宣布成立抗大一分校,校长何长工,副校长周纯全,校址设在晋东南。罗瑞卿同志号召大家到敌人后方办学,学好杀敌本领,和广大人民团结一致,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这是时候了,同学们!该我们走上前线!我们没有什么挂牵,总会有点留恋……”抗大一分校刚宣布成立,我们就唱着《毕业歌》向黄河边前进。我的心中的确有点留恋:在延安呆的时间太短了,不知何时再能回来?原听说毛泽东主席和一些中央首长,还有艾思奇、何干之等知名人士,要亲自到抗大讲课,往后听不到了。
    这些遗憾,很快被黄河的激流冲淡了。行军到了延长,离黄河还有20里,夜深人静的时候,黄河怒吼的轰隆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恍惚置身于波涛汹涌的船上,连床铺也好像在摇晃。
    次日到了黄河边,两岸全是?f岩陡崖,宛如铜墙铁壁。咆哮的黄河水,好似万马奔腾,在峡谷中响起巨大的回声。队伍分批渡河,每条木船只能载几十个人。木船离开河岸,随着急流往下冲,像脱缰的野马猛烈奔驰。船工巧妙地转动舵柄,船头斜着向对岸驶去。船身在波涛中起伏,水声像滚动的霹雳,听起来惊心动魄,看起来头晕目眩!领队的不断叫大家坐稳抓牢。同学们提心吊胆,随着木船七上八下,有的闭目养神,有的想看又不敢看。我生长在海边,小时候跟渔船出海打鱼,长大了漂洋过海,在各岛屿间来往,经过狂风大浪,但都没有这般惊险。
    黄河东是山西地方。队伍翻山越岭,踏着崎岖的小道,进到同蒲路附近,休息了一天,准备过封锁线,上面号召大家轻装。本来每天行军,身上一个小背包,走了几十里地,累得肩酸腿疼,好像挑着百斤重担,能减的东西早扔掉了。除了身上穿的,我的全部“私有财产”:一件夹大衣,两条内衣裤,一套洗脸刷牙用具,一本《政治经济学》,一支派克钢笔,一瓶墨水,一个日记本。那支钢笔是回国时姐夫送的,是“贵重物品”,分量很轻,当然不用考虑。日记本记了一半,舍不得丢。减掉墨水,日记就记不成。只好把那本《政治经济学》割爱了。
    通过封锁线那天,提前吃晚饭,天黑下山,半夜过同蒲路,铁路的两边都有八路军一一五师的部队掩护。离铁路几里地,前面部队开始跑步,后面的跟着跑。跑到路轨上面,指挥员挥着红白小旗,喊着“快跑!”“快跟上!”大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情更加紧张,跑不动的同学,便把背包扔在路旁。过了铁路,所有三岔路口和转弯的地方,都有石灰洒成的路标,以防迷失方向。路旁不断看见有掉队的同学,有的干脆坐下喘气,一直跑到上山的时候,前面放慢脚步,后面才跟上队伍。
    拂晓前到了静升镇。这里的白面很便宜,烧饼5分钱1斤。队伍大休息,发烧饼当早餐。天亮后继续出发,向大绵山挺进。日本飞机在头顶盘旋,没有扔炸弹。绵山山高岭大,上下90里。我们拖着疲乏的双腿,一步步往上爬,身上汗水淋淋,喉咙干得冒烟,幸亏到处有积雪,随时可以抓一把往口里塞。爬到山顶,红日西下,我累得不行,躺在山坡上休息,不料那瓶墨水,悄悄地从挂包里滚掉,自动帮我轻装。从此以后,直到抗战胜利,我那支宝贝钢笔,只能喝蓝颜料泡的墨汁了。
    摸黑找到宿营地,已经是晚上9点钟,班里正在蒸莜麦面卷子。大家饿了一天,拚命往嘴里塞,吃起来很香,过后肚子胀得难受。第二天行军,身前身后不断听见响声。头一回吃莜麦面,领教了这东西的滋味,难怪吃的时候,房东送来一碗老陈醋,还劝大家多喝醋呢!
    在沁源县境行军,沿途看到被日寇焚烧的村庄,房屋剩下四垛黑墙,从山上往下望,像一张张大嘴,在控诉日寇烧杀奸淫的罪行,呼喊为死难同胞报仇!

晋东南,学习与工作

    《说岳传》里抵抗金兵的潞安州,是晋东南抗日根据地的后方。抗大一分校在屯留县故漳一带驻下,东望太行山,地近漳河水,离八路军总部不远,真是个敌后办校的好地方。
    学校成立特科营,我和林有声调到化学队,陈耕国到工兵队,此外还有个机枪队。化学队住在西沟村,40多个学员,课程是讲毒瓦斯的种类、性能、化学成份和防毒知识。当时,日寇到处使用毒气战,对一般人的精神威胁很大,必须教育部队正确认识毒气的作用和防毒的办法。
    抗大三四期都是几个月毕业,我原以为第五期也长不了,没想到搬到敌后,竟能安排比较长期正规的教育计划。树林、场院是课堂,膝盖、背包当桌椅,我们按部就班地学习军事、政治和有机化学。八路军总部的首长,常来学校作大报告,朱德总司令来看过我们,还和学员们一起参加篮球比赛。
    我们过着极其简单的生活,每人每天5分钱菜金、3钱油、3钱盐、1斤蔬菜,好在小米饭管饱。晋东南盛产小米,比延安的好吃。那又香又脆的黄锅巴,成为每天最好的“点心”,炊事员刚端出来,同学们蜂拥上去,一抢而光。后来达成协议,各班轮流吃锅巴。我们每月发1块钱津贴费,除了补充牙刷、牙粉、毛巾和学习用的纸张,剩下的一点钱于星期日去赶集,吃上碗肉丝抻面,或是羊肉汤刀削面,或是素炸绿豆丸子,简直像“赴宴”。山西有的地方老百姓不吃鸡蛋,鸡蛋很便宜,1毛钱买十几个,煮熟了带回班里,立即有人来“打游击”。当时不分你我,谁买来好吃的东西,大家都可以去“打游击”。
    为了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8周年,学校号召各单位出节目。我们化学队写了一个话剧,一个大型活报剧。话剧是丁铸铁(志刚)同学写的。大型活报剧《天堂地狱》是我根据《政治经济学》中资本主义总危机与苏联部分写的。当时年轻胆大,居然把美国、苏联和非洲人搬上舞台。特科营没有女生,我们到女生队请阮若珊同学,担任话剧女主角和活报剧的解说员。这两出戏和别营编的旧瓶装新酒的京剧《连环计》,在全校庆祝“七一”的晚会上演出。
    那时候,学校大批发展新党员,好多同学都入了党。我因为在南洋参加几个救亡团体,社会关系复杂,被留在党外考察,心中很烦闷。《天堂地狱》演出后,指导员找我谈话,说我的马列主义学得不错,对当前政治形势有认识,要我写入党申请书。就这样,我光荣地参加了中国共产党。
    不久,日寇九路围攻晋东南,学校搬到太行山上,我被调到支队组织的临时宣传队工作。我们在平顺、壶关、陵川一带的农村里,写标语,演街头剧,说快板、拉洋片,召集群众会,宣传党的主张和抗日救国的道理,动员群众支援八路军,粉碎日寇的进攻。
    9月间,我们在太行山上举行了毕业典礼,化学队的同学,分配到八路军3个主力师,我被分配到一一五师,编入山东营。山东营下了太行山,在河南林县合涧一带,徘徊了一个多月,过不去日寇封锁严密的平汉铁路。后来抗大总校移到太行山,一分校奉命迁往山东。我们跟着横跨平汉线,踏过华北大平原,越过津浦线进入鲁南。我被派到一一五师司令部当参谋,从此开始了新的战斗生活。

1981年8月1日于北京   
(《峥嵘岁月——华侨青年回国参加抗战》,1988年1月,政协文史资料)

从故乡到延安

    婴儿依恋母亲、游子思念故乡、学生缅怀母校、海外人心向祖国、古今中外,大概都有这种感情吧?
    我自幼失去母亲,童年时跋涉南洋,回国后长期居住北方,对故乡风物、母校景色、感情上更加浓厚,尤其到了晚年,这种感情有增无减,难怪许多华侨想落叶归根,想把尸骨埋在出生的故土上。
    按理说,革命者以四海为家,不该有乡土观念。论感情,怀乡思,故亦无可厚非,即使在战争年月,夜晚持枪站岗,望着天上的明月,也难免要想起儿时的故乡。
    一九五四年,我回到久别的故乡,见景生情,想起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不由仿着写了首小诗:

离家去参军,
转眼十六春;
    梧桐落叶走他乡,
    龙眼结果返家门。
青山格外青,
流水分外明;
    青山流水没有变,
      土地田园换了主人。
村外庄稼好,
庄里一片新;
    炮楼围寨不见了,
    男女老少喜盈盈。
  孩子们做游戏,
站岗查行人;
    村头拦住要路条。
        问我是哪来的解放军?

    以后每隔几年,我回一次故乡,为了写作,也为了寻找儿时失去的梦,每次还乡总要拜访乡亲师友,回忆少年时代的生活。
    我原是乡野海隅一个顽童,没有念过几年书,腹中缺乏文墨,后来居然当起作家,是环境促成,也是历史的误会。
    在故乡,我断断续续上了两三年私塾,到南洋,半工半读,念了两年多洋学堂,回祖国,在集美中学读了一年书,拿到初中的毕业文凭。全部学历,如此而已。
    本来,我在南洋就参加救亡运动,加入了民族武装自卫会,编了《救亡月刊》,一九三七年春天回到厦门,一心想打日本,和几个华侨青年跑到南京。当时,日寇铁蹄踏破长城,坦克辗碎华北庄稼,鬼子兵到处横冲直撞,平津上空战云弥漫。满以为到了国民政府的首都,立刻能荷枪上前线,没想到人地生疏、多方奔走,却是救国无门。我们几个热血青年,被泼了一盆盆冷水,待到“七七”卢沟桥事变,口袋里的钱快花光了,只得经上海乘船回厦门。
    回到厦门,几个同伴灰心丧气回到南洋去了。我不愿违背回国时的愿望,不想再出去当海外孤儿,可在厦门,依然寻不到救国的途径,只好回石狮老家啃地瓜干。
    北国烽火连天,蛰居在海隅无所事事,心里多么难过啊!不甘荒废时光,我联络家乡一帮爱国青年,组织起“永宁青年抗日救国会”。每日去宣传抗日救国,唱救亡歌曲,演自编的小戏。我们这个小小的救亡团体,受到晋江国民党县党部的注意,引起家长们的不安。宣传抗日活动受了挫折,我感到恼火和苦闷,恰好报上登了集美中学的招生广告,便跑到集美,投考初中三年级,录取后编入四十六组。
   初到集美学村,我心情十分舒畅。学校不收学杂费,每月只需付饭钱,由家里供应,我不必像在南洋那样,每天要去做工卖报,挣钱来维持上学和生活,经济上没有压力。
    集美环境幽静、山明水秀,风光宜人,校园宽敞、师资水平高,科学馆仪器齐全,图书室藏书丰富……清晨,和讲着南洋土语,拖着木屐的同学,跑到海边去游泳;白天,在明窗净几的教室里听课;晚饭后,到大操场上打球;晚上,在宿舍里自习;这是我学习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开课不久,日军占领金门,敌机不时在厦门上空盘旋,打机枪,投炸弹,警报一响,师生们逃出教室,分散防空隐蔽,学校被迫搬到安溪,借文庙作临时校址。
    安溪是个小县城,群山怀抱,闻不到炮声,看不见敌机,然而全体师生的眼睛,都望着全国的战争。
    厦门失守,日寇封锁海上交通,安溪小城更加闭塞了。同学们通过香港的亲友,寄来一些进步杂志,借此了解一些抗战的消息。我读过几篇北方的战地通讯,也看了一篇描写延安抗大学生生活的文章,再也不忍躲在山沟里读死书。于是写了一封信给汉口董冰如(锄平)先生,谈到准备北上参加抗战的愿望。董先生是我在南洋的中学老师,正在国民党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郭沫若厅长手下工作,他很快给我回信,鼓励我到陕北去。
    一九三七年寒假回家,熟悉泉州国民党内幕的王爱珠小姐,告诉我泉州国民党驻军旅长钱东亮(蒋介石侍从室主任钱大钧的侄子)及其部下,在泉州地区鱼肉乡民,胡作非为的很多劣迹,我听了很气愤,写了长篇通讯,揭露他们的罪行,寄给汉口《全民周刊》,主编是柳??同志,后在延安边区政府任教育厅长;很快登了出来。王爱珠小姐担忧地对我说:
    “你不该把我说的写成文章,寄到大地方去发表。现在惹了大祸!钱东亮旅长看了文章,暴跳如雷!派人暗中调查是谁写的,给他抓去就没命,你赶快离开福建吧!”
    本来接到董如冰老师的复信,我就打算去延安,现在看来,故乡不能久留。我对老父亲说了,他为我筹备了一点旅费,含泪送我上泉州的汽车,没想到竟是生离死别!到了广州,无意中碰到林有声和陈耕国两位集美同学,和他们一起的李金发、林步梯同学,已经先头去陕北了,他和耕国正等着南洋寄路费。十月初东山百子路八路军办事处,为我们开了介绍信,我们三人终于到达了仰望已久的革命圣地——延安。

1991年冬于北京     
(《石狮文艺》1992年1月)

抗大生活片断

    一晃将近五十年,抗大生活令人怀念,有些片断记忆犹新。
    一九三八年十月,我们几个华侨青年,在西安编入八路军学兵队,穿着新棉军装,行军八百里,每天一身大汗,衣服湿了又干,身上一股臭酸味,在南洋我们每天冲凉,行军十几天不洗澡,比走路的劳累还要难受,到延安找不到澡堂,我们只好跑到延河里游泳。
    陕北的晚秋,河水冰凉刺骨,西北风吹来,身上起鸡皮疙瘩。那天黄昏,夕阳照着宝塔山,抗大同学,男男女女在河边散步,他们穿着棉军装,有的还披着棉大衣,看到我们在河中游水,好奇地围来看热闹,说说笑笑,大概当我们是疯子。我们只顾洗的痛快,哪管别人说三道四。
    我们编入抗大五大队,大队长是何长工同志,编队时他说,全国各地来了很多学生,延安城小容纳不下,许多同学自己挖窑洞居住,挖窑洞太费时间,校部决定我们开到陇东去。于是我们又南下甘泉、富县、走黑水寺,过直罗镇,西行六百里,到了甘肃的黄土高原上的庆阳古城。
    出发前每班发一个半截的洋油桶,两边拴着铁丝,行军时值日生绑在背包上,早晨当洗脸盆,十块毛巾往里面沾水擦脸;晚上当洗脚盆,十双脚轮流在里面烫洗;开饭时当菜盆,十双筷子朝桶里夹菜,开头两天我觉得恶心,不肯吃菜,慢慢地也跟着吃起来。现在看来很不卫生,可当时生活困难,为着要打日本鬼子,什么苦也能忍受。老红军队长说,这比红军过雪山草地舒服多了。
    去甘肃的路上人烟稀少,几十里地只有几户人家,红军歼灭东北军两个师的直罗镇,居民也不多,小街上一处处残垣颓壁,大约是战争留下的痕迹!
    寒冬降临,天上下起大雪。我们几个南洋青年,第一次看到落雪,高兴地欢呼跳跃,捏着雪球互相抛打,抓起白雪当冰糕吃,同学们说初雪不干净,我们都不相信。
    有一天宿营,我发现衬衫里有白白的小虫,不由惊叫起来,同学们说那是虱子。我在南洋只见过臭虫、跳蚤,没见过这个东西。老红军队长说,虱子是“革命虫”,革命者在紧张的战斗行军中,没有时间洗澡,没有衣服替换,难免要生虱子。他的话说对了,以后在抗战的敌后方,在解放战争中,我身上不断出现这种小东西。
    到了庆阳,我们驻进一座破军营,大家动手修房子、砌土炕。队上没有炊事员,每周各班轮流烧饭。我被选为二班管生活的副班长,要当伙头军司令。班上的同学都没有烧过饭,我在南洋当过学徒,煮过大米饭,可是每天的给养,偏偏是白面。每餐要蒸百十口人的馍馍,真叫人发愁。同学老胡当过西北军排长,略懂做面食的方法,我请他当技术顾问,硬着头皮蒸馒头。第一顿蒸出死面馍馍,同学们说是“手榴弹”;二一顿面发过头,大家说酸掉了大牙;第三顿碱放太多,同学们说吃了“鸡蛋糕”。听了讽刺挖苦,我们没有灰心,吃一堑,长一智,拜师傅,请指导,我们很快的学会蒸馒头、擀面条、包包子,烙单饼……看来吃饭简单,做好了不容易。
    刚修好营房,上头来命令,要我们开到山西敌人后方,我们又回到甘泉。洛川抗大四大队,?找厣卤惫?学、安吴堡青训班的同学们,已经先头到达。在一千多同学的动员大会上,抗大教育长罗瑞卿同志,宣布成立抗大第一分校,何长工任校长,周纯全任副校长,即日开赴晋东南办学。
    一千多革命青年,唱着“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的《抗大校歌》,唱着“这是时候了同学们,该我们走上前线”的《抗大毕业歌》,唱着“到敌人后方去,把鬼子赶出境”……浩浩荡荡向敌后挺进!
    走到黄河边,两岸?f岩陡峭,宛如铁壁铜城,黄河汹涌澎湃,好似万马奔腾,我们乘着木船,在惊涛骇浪中渡过黄河,心里非常激动。
    同蒲路沿线已被日军占领,我们在离石县的山沟里休息一天,黄昏时出发,夜半在八路军一一五师部队的掩护下,通过同蒲路封锁线。第二天清晨日机在空中盘旋,我们翻过上下九十里的大绵山,沿途看到被日寇焚毁的村庄,听见老乡们控诉鬼子奸淫烧杀,胸中燃起复仇的怒火!
    一九三九年春天,抗大一分校在屯留县故漳镇一带乡间开学,我被分配到特科营化学队,除学习防毒教育以外,军事课学《论持久战》、游击战术、班进攻、连进攻……政治课学中国革命史、唯物辩证法、政治经济学……八路军总部驻在晋东南,朱德总司令来校视察,还和同学们打篮球,杨尚昆、陆定一等首长也给我们做过报告。
    树林、场院当课堂,背包、膝盖当桌椅;住窑洞,睡土炕,吃小米,喝菜汤;每天三钱油盐,每月一元津贴费。艰苦生活锻炼我们抗日的意志,革命理论武装我们的头脑,我们发出誓言;坚决打败日本鬼子!建立新中国,为共产主义奋斗到底!
    抗大的生活不足一年,抗大的教育和作风,指引着我一生的方向,几十年来,我走的是抗大的道路。

一九八六年抗大五十周年,北京   
(《在敌后的抗大一分校》1994年11月)

不平常的童年

    童年的生活,和故乡分不开。人人爱自己的故乡,我爱的更深沉。
    我的故乡,在闽南海边。晴日,碧海蓝天,渔舟白帆,港湾秀丽;风雨天,波涛汹涌,浪拍礁石,气势磅礴!
    故乡的永宁,这名字和历史有关联。明代她是海防重镇,民族英雄戚继光,曾率兵在那里抗击倭寇,至今尚有城墙遗迹。小时候,我常到南门外新营去玩。营里留有十几门数千斤重的古炮。
    永宁十八宝(景),著名的两宝是“镇海石”与“姑嫂塔”都有个美丽的传说。
    海滨岩盘上,有块椭圆形的巨石,如金瓜放在复盆上,刻着“镇海石”三个大字,笔力苍劲雄浑,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传说当年倭寇攻打永宁城,日本贼船云集港湾,入夜风雨大作,镇海石滚到海里,将贼船一一砸碎。
    姑嫂塔在永宁西北宝盖山上,原名关镇塔,南宋绍兴年间的建筑。塔分五层,高三十公尺,全是巨大的花岗石砌成。传说有家穷户,哥哥去南洋谋生,约期三年没有还乡,姑嫂二人每日到塔上?t望,望不到哥哥的归帆,姑嫂伤心绝望,双双坠塔自尽,乡里人在塔中,立下哥哥和姑嫂三尊石像。
    这传说表明,永宁自古就有人去海外谋生。而现在,永宁一带是著名的侨乡,各村都有许多“番客”。
    我出生在一个华侨家庭里,祖父原是个贫农,种着几小块薄瘠的山地,农闲时给木偶班子挑戏箱。祖母生了七胎,只养活三个孩子,贫困和劳累,使她双目失明。父亲十几岁去菲律宾当苦力,后来做小生意,家境逐渐好转。
    我们兄弟姊妹五人,母亲早年去世,我从小和瞎奶奶睡在一起,时常听她讲海洋的故事。八岁时,父亲从南洋回家,领我去给至圣先师孔子的牌位磕头,上私塾读书,念《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孟子》……学描红——在“上大人孔乙己……”的红字帖上,用墨笔描画学写字。
    私塾老师抽大烟,脸色焦黄,身材干瘦,穿着一件绸长衫,好像挂在衣架上。他每天上午教学生背课默字,讲解完课文,便让学生高声朗诵,自己却躺在烟塌吞云吐雾,他抽鸦片要呷热茶,叫学生轮流烧水,他怕水烧不开,故意说开了七次的水,人喝了会得麻风病,我们信以为真,拼命把水烧的滚了又滚。
    老师经常有事,一年只教几个月,我们乐的三天打鱼两日晒网,有闲空到处玩耍。
    家乡很多蛇:眼镜蛇、金银环、竹叶青、鸟鞘蛇、菜花大王蛇……??村里有个自号道人的农民,头上束发,脚踏芒鞋,身穿百衲衣,家里养了两条看门的大蛇。
    我喜欢捉蛇玩,常把无毒的小蛇养在竹篓里。有次我钻进古墓里,拿出一具骷髅头骨,有个女同学向老师告状,害我罚站受责备。为了报复,我把一条小蛇,偷偷放进她的抽屉里,上课时她拉开抽屉,小蛇冲出来,吓的大哭大叫。恶作剧的结果,我的手心挨了一顿竹板子!
    十岁那年,我开始帮家里干活。村里近海,井水多苦咸,村外山边有一口淡水井,离家二里多地,每天早晨,我担着小桶去挑两担水,下午拿着绳索和竹笆子,到山上拾柴草,农忙时和家人下地栽地瓜、种花生,浇水上肥。
    我有两个叔父,二叔父下南洋,大叔父在家务农。大叔父还是个吹鼓手,会吹唢呐和横箫。碰到红白喜事,都有人请他去吹奏,布袋戏(掌中木偶)班子演出,他也参加伴奏。
    晋江是戏剧之乡,城里和各大乡镇都有戏班子。剧种有大梨园、小梨园、高甲戏、傀儡戏和木偶戏。永宁和附近各村有许多庙宇,每逢菩萨生日,都要演戏庆祝,有时要演七天七夜连台戏,富人祝寿、死人做道场也演戏,有时和尚、道士也出来唱戏。特别是每年盂兰盆会(鬼节、当地叫“普度”),从阴历七月一日起,各村轮流唱一个月戏,每天演出少则十几台,多则二三十台,有时还从远地请来“正音”(京剧)和温州戏。
    除了演戏,各村都有南音社(当地叫弦管)。这种被称为我国音乐瑰宝和活化石的南音,从隋唐年代传下来,在闽南保存发展,千余年不衰,成了雅俗共赏,男女老少都喜欢的乐曲。每天晚上,各村都响起管弦丝竹伴着清音,唱着《陈三五娘》、《昭君出塞》、《绣鞋记》等戏段。
    我是有戏必看,有南音必听,从小脑袋瓜里装了不少戏文,这和我日后写戏不无关系。看戏听南音之外,我还喜欢看闲书。《封神榜》、《西游记》、《三国演义》、《施公案》、《包公案》、《七侠五义》……??凡是乡下能找到的闲书都借来看。这对我只念了几年私塾的村野顽童,在提高文化方面,有一定的作用。
    故乡民性强悍,封建迷信浓厚,宗族观念很重。各大姓之间,不知哪辈子结下世仇,偶尔为点小事就要打架,进而动刀枪械斗。械斗时双方下战书,划定战场,双方出兵作战。早年的武器是大刀、梭镖,后来用火枪、钢枪。外姓的人可在中立地带观战,每逢械斗,我都跟随大人去看热闹,这比舞台上打斗好看多了。
    故乡有许多怪风俗,每年冬天打石头仗(当地叫“相攻”)是一种。冬季农闲,以永宁镇为一方,梅林、港边、高厝等渔村为另一方,每天下午太阳偏西,双方的青少年聚集在城隍庙外,相距百数十公尺,彼此抛掷石子、瓦片攻击,天渐黑,人渐多,由小孩,到大人,用的不光是石子、瓦片,而是举着带把箍铁的竹根头,或用长柄木槌和墓碑,两边数百人互相攻打,进进退退,混成一团,直到天大黑,一方败阵才收兵。常有打的头破血流,偶有因伤致死,按俗规不追究。据说永宁城隍庙前一带坡地,是双方的龙脉,每年“相攻”则龙脉活,两边吉利昌盛,否则龙脉死了,都要倒霉!每年“相攻”我都积极参加,有次鬓角被石子击中,流了不少血,至今还留下一块伤疤。
    一九三二年冬天,我十四岁,二叔父带我离开故乡,在厦门乘英国轮船去菲律宾,从此我的童年,染上异国的色彩,过着独立的飘泊的生活。
    菲律宾是个美丽的千岛之国,被誉为东方大洋中的明珠。父亲与人合伙,在中部怡朗市那巴示社,开了一间杂货店,店名“合益”,店铺不大,货物齐全:布匹衣衫、化妆用品、粮米油盐、香烟糖果、锅碗炊具、日用杂物,应有尽有。
    店中老规矩,从“唐山”中国新来的孩子,要先当学徒,学会当地语言和生意经,再升为店员,我也不能例外。学徒生活很刻板:早五时起床,晚十点睡觉。打扫店铺,擦洗玻璃,劈柴烧火,洗涮碗碟,淘米洗菜,上货物,添粮米,听差遣,倒尿壶……这些活儿忙而不重,最重是推铁磨和扛大米包。
    当时小汽车不多,马车是主要的交通工具,拉车的马要吃玉米?磷影楹谔牵?店中供应这种饲料,生意很不错。每天上午,我将玉米倒进漏斗,双手抓住杆推磨。当时力气小胳膊细,推起来很吃力,推一会儿,上气不接下气,身上汗水淋淋。父亲教我慢慢推,不无心疼地说:“推磨可以锻炼身体和意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也认命,每天推两三小时,放下拉杆,只觉得头昏眼花,精疲力竭,双脚站立不稳。半年以后,果然双臂有力,身体结实多了。
    每星期店里进两次粮米,当卡车开到门口,全店人都去搬运。每包大米五十七公斤,开头我和一个老店伙合抬一包,尾后我试着独自扛一包,尽管压的弯腰腿痛,心里却很痛快。
    怡朗有间华商学校,邻近几个中国儿童,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我看了很是羡慕。有一天,我硬着头皮,请求父亲让我去上学。父亲不答应,说:“我一个大字不识,不也能做买卖挣钱吗?还是好好学生意吧!”我不死心,不久又提出要求,父亲沉吟半天,说:“洋学堂里又出操,又打球,又唱歌,学不了什么,现在菲政府规定要记英文账簿,要上学去上英文夜校,白天不耽误做工,学会了将来好记账。”
    真幸运!我能上学了!每天晚上背着书包,走几里路到华商学校,从ABC学起。
    三十年代初,世界经济危机的风暴,刮到菲律宾,怡朗市面不景气,合益店生意萧条,原先每天能卖两三百比索(菲币一元),慢慢剩下二三十元了。
    一九三三年秋天,父亲回故乡为祖母办理丧事。他在厦门有一笔存款,被益华钱庄倒掉,多年积蓄的血汗钱,一旦化为乌有,从此心灰意懒,不肯再到南洋,留在老家种地。
    合益店买卖清淡,每天闲的难受,我翻出店中一些旧书,里面有《东方杂志》、《红楼梦》、《中山丛书》……看到林黛玉病故,不由掉下泪珠,读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英勇就义,心里十分激动。
    合益店行将倒闭,店员自谋出路。我到邻岛西黑人省巴佬温社,寄居在巴布里加一家乡亲的小店里。
    南洋气候炎热,有天中午,我到河边冲凉,站在废旧的桥板上,看着两个番姑娘在河中戏水,脚下一滑,不小心掉进深水里,喝了几口水就昏迷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身子躺在河边一座带腿的木楼上,那两个姑娘在身旁,还有一个老妈妈和一个小弟弟。原来我落水以后,两个姑娘把我救上岸,进行人工呼吸,控去肚中的水,将我背到家里。
    这家人姓迪尔雅多,妈妈叫银娘,姐姐叫罗礼示,妹妹叫坤星,小弟弟叫史实多。银娘知道我失业,留我住在家里。白天,两姊妹到木厂做工,小弟弟去上小学,我帮银娘做农活。夜晚,坤星教我学英文,她还给我起了个番仔名,叫安东尼奥。
    做农活,学英语,睡楼板,吃手抓饭,在善良的菲律宾妈妈家里,愉快生活了半年多。华侨社会传出流言蜚语,说我忘了祖宗,变成番仔,说银娘要招我当女婿。坤星的男朋友扶西,也对我产生误会。我当时才十五岁,受不了委屈,暗地哭了一场,决心离开巴布里加。
    临走前,银娘妈妈为我缝了一套衣服,给我十个比索,坤星送我到汽车站,握紧我的手,大眼眶里滚出泪珠,我也忍不住呜咽起来。
    汽车抵达黑人岛东港口,换乘轮船到宿务,宿务是菲律宾第二大商埠,有许多华侨商店,我在乡亲家里住了十几天,找不到工作,决心去马尼拉碰碰运气。
    怀着朦胧的幻想,提着从唐山带来的小藤箱,搭着去马尼拉的班船,开始寻找自己人生的旅途。船到首都码头,口袋里只剩下两个比索,我雇了一辆马车,在仙下其里菜市场,找到儿时的同伴王良。
    王良比我大三岁,和他哥哥在市场摆摊子,贩卖福建米粉、面线和山东粉丝。王良兄弟将我安置在窄楼的走廊上,一条尺多宽的长板凳,作为我的睡床。
    有了安身的地方,进一步想实现读书的梦想。王良鼓励我去求学,他说附近米骨区,有几间华侨学校,叫我去看看。
    星期日那天,我换了干净的衬衫,穿着白米仁长裤,光着脚丫子要出门。王良看了说:“要当学生不能再打赤脚了!”他拿出一双白胶鞋给我穿,又帮我梳了小分头。对镜子,我俨然像个洋学生了。
    踏着喜悦和忐忑的脚步,过了一道木桥,进入米骨学区,看见一座三层楼上,挂着“华侨中学”的横牌。我怯生生地走进大门,一个小同学问我做什么?我说要上学,他说礼拜天学校不办公,叫我在办公室等着,帮我请来教务主任苏先生。苏先生是湖北人,跟我讲普通话,小同学当翻译,他觉得奇怪,问我:“你怎么不懂国语,小学毕业了没有?”我回答只念了几年私塾。“小学没有毕业不能上中学!”说完他就走了。
    碰了一个钉子,我没有灰心。离中学不远有排平房,写着“中西小学”。想起小学毕业才能上中学的话,我鼓起勇气走向校门。
    门口没有人,我走到办公室门外,看见里面有位老先生在看报纸,胖胖的身材,穿着白纺绸长衫。他发现我在门口张望,站起来问:“你找谁呀?进来吧。”听他讲闽南话,声调和蔼,我高兴地走近他,说:“我想上学。”他说:“想上学,好啊!做篇作文我看看。”
    他拿出纸笔,写了题目:“我入学的志愿”,让我在一张桌子上作文,他回原座位上看报。
    我念过私塾,背会不少古文,还看了一些闲书,近年来又读了几本新书,作文的题目不难,我用半文半白的词句,写了人生在世,务必孜孜求学,有了学问,方能造福社会、服务公众、为国争光一类的话。
    大约用了一小时,将那张白纸写满了。老先生看着考卷,不断点头微笑,看完叫我写上名字,说:“你被录取了,想念哪一班呀?”我说:“毕业班。”他说:“毕业班不行,已经开学两个月了,毕业时还要会考。你上高小二年级第一学期,明天就来报名。”
    我太幸运了!碰上一个大好人!后来才知道,他是华侨社会闻名的颜文初先生,中西小学的老校长。
    第二天我去报名,庶务课要我交十几个比索的学杂费,把我难住了,幸亏颜校长说情,暂时欠账。颜校长还为我向老同学借旧课本,当天下午就领我进课堂。    
上午学汉文,下午念英文。英文我有点基础,插班二年级不吃力,汉文除算术课也都不难。在私塾里学珠算,只学了加减乘除,现在教百分法,真给难住了,不得不在课外时间,请高年级的同学补习。第一次月考,各门课全及格,算术考了五十八分。学期考试算术八十多分,各科平均九十三分,得了第三名。
    为了交学杂费,我写信给怡朗的哥哥求援,他汇来五十比索,信中提到生活困难,不能供我上学,第一学期勉强过去,第二学期决心自力更生,我把英文课改上夜校,下午沿街叫卖报纸,每日挣二三十个仙(分)。早晨五时起床,给王良兄弟煮好稀粥,夜晚为同楼的王荷先生记账,作为我寄居走廊的代价。
    当时生活水平不高,一份夹椰酱的面包卖两个仙,一杯咖啡一个仙,香蕉木瓜更便宜,每天一角五分钱,足以对付肚皮。节余的钱,够交学杂费和零花。有时帮工打杂,还有点小收入,也可以省几个饭钱。
    级任教员庄桓笙先生,是位博学爱才的好老师,他不时在课堂上,痛斥日寇侵华和蒋介石丧权辱国,激起同学们的义愤。他同情我的处境,常在星期天下午,叫我到他宿舍里,给我看一些上海出版的刊物,阅读抗日救国的文章,还留我吃晚饭。
    庄老师说,华侨中学和中西等三个小学,都是中华总商会办的,为了奖励优秀学生,各小学毕业班考第一名,升华侨中学免交学费。我明白庄老师的好意,他盼望我能升上中学,也知道我交不起每学期四十比索的学费,勉励我努力考上第一名。我当时一心想升学,暗暗下定决心,争取名列前茅。
    我从小学会背书,语文、历史、地理、自然、公民这几本薄薄的书,我从头到尾背熟,考试时照课文一字不拉答题,都得一百分。作文不在话下,音乐、图画、体育和品性,是按平日的成绩,也不成问题。最怕的是算术,于是我集中精力攻算术,功夫不负苦心人,毕业会考算术考了九十五分,各科平均九十八分,全班名列第一,免费升入华侨中学。
    毕业典礼上,中西学校发给我一些奖品。当天晚上,庄老师请我到家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还奖我一支钢笔和一双运动鞋。

一九八六年六月,北京  

忆集美

    “闽海之滨有吾集美乡,山明兮水秀,胜地冠南疆……”我每次回故乡,总要弯到集美看看,都禁不住要哼起这支《集美校歌》。
    三个月前,集美校友代表团来香港访问,在欢迎盛会上,我很高兴地看到当年的老校长陈村牧先生,会见在香港的新老校友。当会场上集体唱起“闽海之滨……”这支校歌的时候,大家心情都非常激动,恍惚时光倒流,使我回忆起四十年前的往事。??
    一九三七年春天,日寇的铁蹄越过长城,在华北平原横冲直撞!眼看山河破碎,祖国危在旦夕,国内人民掀起了抗日怒潮,海外华侨奋起响应。我决心回国参加抗战,辞别了第二故乡,投入母亲的怀抱。途经香港回到厦门,遇到几位华侨青年,结伴北上到了南京。
    当年血气方刚,天真无知,一脑子幻想,不晓得国内的复杂情况,以为到了南京,立刻可以加入抗战行列。为了能直接与日寇作战,我们幻想着“航空救国”,投考了航空学校,没有被录取。芦沟桥事变以后,我们去报名参加战地服务团,也因为没有商家担保,而不为接收。??
    满怀抗战热情,遇上一盆盆冰水淋头,感到救国无门,有点灰心丧气。在南京人地生疏,举目无亲,带的旅费快要用尽,看到北方难民大批南下,长江中走着日寇军舰,京沪线上风声鹤唳,我们只好悻悻地离开南京,经上海乘船回厦门。离开上海的第二天,在船上听到无线电广播,日寇大举进攻上海,爆发了“八一三”全面抗战。??
    回到厦门,几个同伴返南洋去了。我还是不死心,准备待机再行北上,于是考入集美中学,在初中四十六组念书。??
    集美!正像校歌上写的,是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离厦门只隔一衣带水,是校主陈嘉庚先生的故乡。村里到处是校舍,有普通中学、水产、商科、农林、师范、小学及幼稚园等学校。学校免收学宿费,家有困难的学生,还可领取助学金。绝大部分的学生,是南洋归来的华侨子弟。学校规模宏大,师资充足,设备完善。学生宿舍宽敞,生活舒适,费用廉宜,如果不为战事干扰,实在是求学的好地方。
    可惜好景不长,战事日趋紧张,日寇的军舰和飞机,经常袭扰闽南海空,厦门和金门两岛,成为敌军攻击的主要目标。集美不时发出空袭警报,学生不能安心读书,开学不久,学校决定迁移到安溪县城。
    华侨学生纷纷返回南洋,随校迁移的同学,约占三分之一。我们四十六组,原有学生数十人,到了安溪,只剩下十几个。学校借用安溪文庙,由于地方狭小,学生锐减,缺乏实验场所(如水产及农林),学校压缩机构,办成联合中学,以陈村牧先生为校长。学生减少,课室简陋,但是教员还是原来的老师,教学质量没有降低。由于学生少,老师负担轻,反而有所提高。??
    安溪县城很小,地处崇山峻岭之间,当地盛产大红柿子,价钱十分便宜。同学们来到安溪,每日大吃柿子。城里有不少人打摆子,同学中也有人患疟疾。记得有次纪念周,黄泰楠老师号召大家少吃柿子,他引用当地民间传说,讲“一个柿子有三个摆子鬼”。后来我到了北方,路经河南林县,那里也盛产大红柿,老百姓将熟透了的柿子捣烂,掺上谷糠晒干了推成粉,再加上少数玉米面,做成饼子或窝窝头,吃起来很甜。林县也蔓延着疟疾,我不禁想起柿子与打摆子鬼的传说,但至今还不知有什么科学根据。??
    学校在偏僻的山城,闻不到炮声,看不见敌机盘旋。然而全校师生的心,却跟着前方将士的脉搏在跳动!为了及时传播战事的发展,进步师生办了《血花日报》,我参加了编辑工作,每天晚上和几个同学守着收音机,听着南京电台的广播,深夜抄收记录新闻。记得有天夜里,收到八路军出师大捷,在山西平型关,歼灭了日军坂桓师团一个旅团三千余人,这是抗战以来最大的胜利,曾经威震全球,给侵略者以沉重的打击!我们听到消息,欢呼雀跃,立即传到各个宿舍去,全校师生都非常高兴。??
    有一天,《血花日报》全体工作人员,在文庙前的石台上,合拍了一张照片,我离开安溪时,一直带在身边。四十多年来,经历两次战争的炮火,随我走了数万里的路程,居然没有遗失,特别是在“十年浩劫”中,还能逃出“劫数”,算是个小小的奇迹。明年集美庆祝建校七十周年,这张照片应该会在展览馆中出现。??
    抗日的怒火在师生们心中燃烧!学校不断组织宣传活动。各组学生演讲比赛,化妆游行,街头表演,戏剧晚会……我们四十六组在历史教员的指导下,演出独幕话剧《拜旗》。故事大意是:日本兵捉了一个爱国青年,用刺刀逼着他向日本国旗下拜。那青年宁死不屈,愤怒地撕毁了太阳旗。日本兵正要向他开枪,两个游击队员冲进来,杀掉日本兵,救走了青年。我演那个爱国青年,其准同学扮演日本兵。他是南洋侨生,长得又黑又矮又胖,嘴唇上粘上小胡子,活像一个日本人。有一次化妆游行,我扮成一个农村大嫂,怀里抱着孩子,向街头观众控诉日寇在中国的暴行。??
    一九三七年冬,学校放寒假,组织高中同学下乡宣传。教国文的温老师,为留校的同学写了一首《送别词》,用了英国民歌《一路平安》曲调。那歌词用文言写的:“丈夫非无泪,不为别离霜,风萧萧兮水潺潺,祝君此去深入民间,弋干立志斩楼兰。”临别那一天,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唱着这首歌子,列队为下乡的同学送行。??
    金门和厦门失守之后,日寇封锁海上交通,偏僻的安溪更加闭塞了。同学们设法请香港的亲友,寄来一些进步杂志,借此了解全国抗战的情况。我读到几篇描写北方抗日战争的战地通讯,再也忍不住躲在山沟里读死书,写了一封信给汉口的董冰如(锄平)先生,谈到准备北上参加抗日战争的愿望。董先生是我在南洋的中学教师,正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郭沫若先生领导下的第三厅工作,他很快地给我回信,鼓励我到北方去。??
    一九三八年暑假,我初中毕业,从安溪回到晋江老家,老父亲为我准备了旅费,含泪送我登上去泉州的汽车。我从泉州乘船到汕头,辗转到了香港。后来在广州遇到几位集美同学,我们结伴北上。
    集美建校七十年来,培养了大量优秀人材,散布在国内外,尤其是东南亚和香港各地,其中不乏知名人士,著名画家黄水玉校友,就是安溪时代的同学。他们正在为祖国现代化以及各所在地的繁荣,贡献自己的力量!??
    明年是集美建校七十周年大庆,预祝母校今后为祖国四个现代化建设,培养更多优秀人材!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于香港?? 
(香港《地平线》1982年12月)

作者(右)与同学林友声(左)陈耕国(中)赴延安前的合影
1983年作者在厦门集美校友会(左起白刃、庄重文、陈村牧、梁披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