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七卷 散文

建设篇(下篇)

黑土地

    (编者按:北大荒曾是令人心悸的地方,“文革”时期不少知识分子被遣戍于此。今之北大荒如何?名作家白刃以其见闻作了详尽的报道。)

神奇的土地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天上地下难寻。”诗人郭小川在描写北大荒的诗篇中,写下这诗句。
    北大荒奇在哪里?神在何方?
    黑土地,黑油油的土地,可以种白银,可以种黄金。
    近年来,“黄土地”似乎是中国农村的代名词,和封建愚昧、贫穷、落后相连。这该归功于影视的传播。
    今年夏天,我访问了中国东北角,在北大荒东部三江平原和完达山区,跑了三千公里,看了十个农场,却是另一番景象。
    那里是一片黑土地,整个北大荒是一片黑土地。黑到什么样?用北大荒人的话说,黑得像焦炭,攥在手里可挤出油来。
    那里耕作机械化,达到百分之九十。拖拉机犁地播种,康拜因收割脱粒,飞机喷洒农药和化学除草剂,谷物收成后通过烘干机,进入金属大粮仓,农业工人乘汽车下地……各农场还办了许多养殖场和工厂,人民生活富裕,不算家庭副业,人均年收入一千元,万元户、几万元户比比皆是,许多家庭买了电视机。
    这是现在的北大荒,和从前两个样。

飞禽走兽的乐园

    从前的北大荒,和林海雪原相伴,和沼泽泥潭结缘。
    从前的北大荒,充满了神秘和危险,令人畏缩不前。
    闯关东的逃荒者,勇敢的猎户,被官府追捕的逃犯,挖人参和种大烟的人,冒险来到北大荒,很少能站住脚跟。
    半年寒冬,冰天雪地,零下四十度。风雪狂暴,遇上暴风雪卷起的“大烟泡”,分不清东西南北,寻不出来路归途,行人被冻成冰棍,让白雪掩埋。
    春天,倒开江冰凌汹涌,响声雷动!冰洪淹没了两岸土地。雨季,江河泛滥,到处是水乡泽国。几十里沼泽地,散布着浮垡草甸,踩上去软绵绵,像走上沙发垫,不小心陷下去,进入“大酱缸”,休想爬出来,必遭灭顶之灾!

雪野荒原大进军

    千百年来,北大荒人烟稀少,荒无人烟,却是飞禽走兽的乐园。森林里藏着老虎、黑熊、貉子、紫貂;草原上走着马鹿、狍子、野猪、豺狼;江河里游着奥花、鲤鱼、鲟鳇、大马哈;水泡里生长着各种野鱼,密密麻麻,自生自灭;天鹅、大雁、老等(鹳鸟)、燕子,把这里当故乡,秋天南飞,开春北归,在这里生男育女。
    千古沉睡的北大荒,原来是一片富饶的黑土地,人们做梦也想征服它。
    明清两代曾派兵屯垦戍边,在黑龙江和乌苏里江两岸安营扎寨。治理不了沼泽水泡,阻挡不住江河泛滥,只好望水兴叹。清政府说那里是女真族的发祥地,不敢惊动龙脉,其实是无能为力。
    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计划用二十年时间,从日本移民一百万户——五百万人,派来一个个开拓团,终因侵略战争失败而滚蛋!
    没有崇高理想,没有坚韧意志,没有艰苦奋斗精神,想征服北大荒,难于上青天。
    烈性的野马,等候英勇的驭手。历史将驯服北大荒的重任,留给中国人民解放军。
    战争尚未结束,第一批转业复员军人,当了开路先锋,在通化、宁安建立首批农场。接着,几千因伤致残废的荣誉军人,到伊拉哈、伏尔基河,创建荣军农场。
    建国后,十几万解放军官兵,从大江南北,从黄河两岸,从朝鲜战场,从福建前线,高举着“向地球开战”的大旗,唱着战歌,一批一批,浩浩荡荡,远征北大荒。
    他们当中,有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英雄,有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有投身捍卫社会主义祖国的新官兵。
    统率这支生产大军的总指挥,是身经百战的王震将军。抗日战争期间,他率领三五九旅开辟南泥湾,至今人民还在歌唱;解放后,他创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谱写了新的篇章。
    王震将军一次一次亲临北大荒。到汤原,跑密山,巡视虎林、饶河,踏察雪野荒原。
    他给中共中央写报告,建议创办大规模的军垦农场,将北大荒变成中国东北的粮仓。他亲自到铁道兵部队动员,那些在朝鲜炮火中抢修铁道的卫士,那些在厦门移山填海筑起鹰厦铁路的健儿,响应司令员的号召,两万身强力壮的官兵,一九五六年开赴北大荒。

万般起头难

    王震出任中央新成立的农垦部长,把心血和精力倾注在西北、东北和华南三大垦区上。一九五八年,中央决定十万官兵,复员转业到北大荒,他马不停蹄在黑龙江省日夜奔忙。他坐镇佳木斯和密山,指挥修铁道,建公路,架设桥梁;指挥挖河道,垒堤坝,兴修水利;在千里荒原上定点开荒,创建国营农场。又用“母鸡下蛋”的方法,扩展一批批新农场。
    头顶青天,脚踏荒原,地无一垅,房无一间,这是广大官兵初到北大荒的写照。万般起头难,难不倒意志刚强的英雄汉。
    官兵们砍来树木,搭成人字形的“马架子”,割来茅草?何莞牵?絮上厚厚的草铺,有了遮风挡雨的住所。夜里寒气迫人,冻得受不了,有人抱着小羊羔,有人抱着烧热的砖头。开春化冻,地上反潮,铺草湿了,如同睡进冰窖。天气暖了,冬眠醒来的青蛙和蛇,有时会钻进被窝里。
    夏天来了,蚊子成群结队,像密集的轰炸机,在身边嗡嗡乱飞,伸手能抓住几个。蚊帐、水靴、军棉袄,成了开荒人的“三件宝”。
    荒草长的比人高,几里地连成一片。开荒前得先烧荒,水火无情,不小心会烧连森林和居民点。烧荒前,把垦区分成若干片,每片周围先烧出十几米宽的防火道,派部队严密监视,以防跑荒。有个农场不慎跑荒,大火烧了几天,烧到住地仓库,为了抢救物资,一人葬身火海,五人被烧伤。
    三江平原在松花江以东,黑龙江以南,乌苏里江以西,完达山以北。地势低洼,水网交错,湖泊星罗棋布,是个重沼泽地带。春天凌汛冰洪,夏季江河泛滥,到处一片汪洋。垦荒战士年年与洪水搏斗,筑起几十里路的防洪大堤,挖掘纵横交错的排涝渠道,疏浚改造河流。有的农场经常受洪水侵袭,在驻地周围修起土堰围墙,各家各户架起几米高的“保命楼”。
    最初办的农场,利用日军丢下的破拖拉机,修好了耕地。后来的垦荒者也补充一些马匹。十几万大军涌进北大荒,主要靠“人海战术”,靠大家一双铁手,镢头刨地人拉犁,肩挑背负脚当车。人们清楚记得,每年春播时一个有趣的场面:男人们用棍子挖坑播种,姑娘们穿起高跟鞋在田垅上走,后面的人在鞋跟踩出的窝里丢下种子。

千古沉睡的土地醒来了

    十万官兵开到北大荒,正是大跃进的年月。浮跨风、共产风刮到祖国北疆,天灾人祸把个生产粮食的基地,刮成真正的“北大荒”。粮食不够吃,玉米连棒核磨面做窝窝头,甜菜渣子烙饼,山葱野菜充饥……有个农场百分之九十的人得了浮肿病!
    创业的艰辛难用笔墨描画,它磨练了垦荒者的斗志,使革命者的灵魂升华。经过三十年的苦战,用血汗灌溉雪野荒原,英雄们征服了北大荒!
    千古沉睡的黑土地醒来了!北大荒变成中国的米粮仓。王震将军的愿望实现了,中国人民的梦想实现了。
    三十多年来,北大荒人开垦出四千万亩耕地,建立一百一十多个农牧场。累计生产粮豆四百九十五亿公斤,上交国家商品粮二百三十五亿公斤,上交国家利税十七亿元。改革开放以后,兴办职工家庭农场,打破“大锅饭”,生产进一步发展。一九八七年,克服了严重的自然灾害,生产粮豆三十一亿公斤,出口大豆和其它农产品,为国家创汇一亿美元。
    北大荒的面积和浙江一般大,耕地比福建多三分之一。从前荒无人烟和人烟稀少的地方,出现一百四十多个小城镇,三千多个居民点,全垦区人口发展到一百六十万。
    联合国劳工处教育委员会的丹尼斯霍德森先生,来北大荒考察后,深有感慨地说,这地方是“沃土、乐土、净土”。
    土地肥沃,人民安居乐业,环境未受污染,大概是霍德森先生所说的:“三土”。据我的观察,“净土”还有一层内容,那就是精神文明。
    当国内亿万人拚命“向钱看”——甚至不择手段捞钱的时候,北大荒人既“向钱看”,更“向前看”。他们依靠劳动生产致富,争取为国家多作贡献。
    黑油油的土地上,闪耀着新时期的光芒!它是中国社会主义农业的窗口,它是中国农民的希望。

在佳木斯

    四十年前,我曾到过北大荒南部。那时候,北大荒是千里荒原,人烟稀少,炮火连天的解放战争,没有把沉睡的土地惊醒。
    四十年来,从报纸上看了一些消息,知道那里有了变化,仍抹不掉最初的印象。
    八月初,我们一行八人,应邀到北大荒。同行中的魏巍、康濯、雷加,都是著名的老作家。诗人周良沛从云南前线赶来。作家陈明是北大荒的熟人,当年和他的老伴女作家丁玲蒙冤,在北大荒生活多年。可惜丁玲去世了,不然也会是我们的旅伴。
    火车出了山海关,望着雄伟的长城,看着平原上茁壮无边的高粱,脑海中不断涌现辽沈战役的一个个场景。火车经沈阳、过长春,到哈尔滨,又使我想起东北战争中许多往事,时间过的真快呀!
    抵达佳木斯,我们被安置在农垦局宾馆的八楼上,凭窗眺望,松花江平静地在北面流着,满载粮食、木材和货物的轮船来来往往,江上风景如画。宾馆周围建起一座座高楼大厦,当年边陲小城,已成一座繁荣的中等城市。
    佳木斯变了,整个北大荒变了!
    在佳木斯住了两天,农垦局向我们介绍了北大荒的历史和当前改革的情况,使我们对整个垦区,有了初步的了解。
    北大荒的土地,总面积六万一千平方公里,分布在黑龙江省北部四十八个市县,已经开垦出四千万亩耕地,建立起一百一十多个国营农牧场,还有工矿、商业和建筑等企业一千二百多个,田间机械化操作达到百分之九十。现有人口一百六十三万,分散住在新建的一百四十个小城镇和三千多个居民点里。公路四通八达,已修筑了两万多公里。这里特别重视文化教育,注意培养“顾全大局、艰苦奋斗、锐意开拓、勇于献身”的北大荒精神。全垦区已建成农业大学等五所高等学校,一个农垦科学院,一个勘测设计院,一个经济研究所,八所中专,十二所职工中专,三千五百多所中小学和职业高中,在校学生三十八万多人。全垦区有三百多个职工医院和卫生所,近万张床位,还有五十七座电视差转台,三个微波站。

旧战场遗地今成农垦场

    在佳木斯,我们参观了三江食品公司和农垦科学院。
    三江食品公司主要项目,是大豆综合加工厂,从西德、瑞士和美国,引进具有八十年代先进水平的设备和技术,投资一亿五千八百万元,厂区面积四万三千多平方米,每年可加工大豆十万吨,主要产品是精炼油、人造奶油、起酥油、沙拉油、磷脂、组织蛋白、分离蛋白和豆粕等饲料。公司负责人说,北大荒每年产大豆近百万吨,过去只卖原粮,产值很低。目前加工厂尚未全部建成,预计建成投产后,总产值可达两亿四千万元,每年可给国家上交税金八百万元,投产五年后即可收回全部投资。
    农垦科学院颇具规模,为农业生产服务的各项科研工作——诸如改良种子和禽畜品种、化学灭草、科学施肥、培肥地力等等,取得了效果。参观了各科研室的仪器设备,给我们增加了现代化农业生产的知识。
    八月九日,我们访问团一行到了宝泉岭管理局。
    宝泉岭管理局下属十三个农场,人口二十三万,土地九百多万亩,已开垦的耕地将近一半,每年生产粮豆四亿公斤。
    我们参观了宝泉岭糖厂,糖厂收购各农场生产的甜菜,制造白糖和酒精,年产白糖两万吨。北大荒的黑土地宜于甜菜的生长,如果有更多的制糖设备,可以广种甜菜。
    宝泉岭并没有高山大岭,只是辽阔平原中一道高岗。岗上修建赵尚志将军的纪念碑和纪念馆。
    我们瞻仰烈士的遗物和图片,知道这些抗日名将,当年在宝泉岭地区,率领抗日联军的勇士们,和日本侵略军血战,一次次粉碎日寇的围攻,写下了可歌可泣的故事。环境艰苦,补给困难,日军频繁进攻,部队被打散。由于叛徒的出卖,赵尚志将军被捕,他宁死不屈,壮烈牺牲。
    另一位抗联名将李兆麟将军,也带着抗日联军,在宝泉岭地区蒲鸭河一带,与日寇周旋作战。
    宝泉岭,曾经是抗日的旧战场,抗联英雄们流过鲜血的地方。

“留下的”与“回城的”

北京青年在北大荒

    宝泉岭管理局为我们安排一次座谈会,会晤几位先进人物。有解放战争的战斗英雄赵忠华,抗美援朝的战士姜庭康,“文革”下放的北京知识青年郑淑霞,北大荒第二代职工杨孟勇,还有一九五八年响应共青团书记胡耀邦的号召,扛着大旗带着北京青年来北大荒的垦荒队长杨华等人。
    他们扎根在北大荒,把青春献给祖国边疆,用汗水灌溉这片黑土地,如今已开花结果。
    座谈会上,谈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归纳起来是这样——
    中国边疆地广人稀,山区农村文化落后,城市知识青年支援边疆和农村,对提高农民的文化水平和科学知识有利,对国家民族有利。但是“文革”中不通过充分动员,不经过本人自愿,一窝蜂地把知青赶着上山下乡,做法是错误的,效果也不好。“文革”中北京、黑龙江、上海和浙江等地四十五万知青到北大荒,给北大荒增添了新鲜血液,在生产中发挥了力量。广大知青在农场老职工的帮助下,学会了农业生产的本领,对思想和体格的锻炼也有好处。“文革”后在“回城风”的影响下,又一窝蜂地走了四十二万人,把一些本想留下的也卷跑了,对北大荒建设是一大损失。
    “留下的是英雄,回城的也是好样的”,与会的都是这样认为。这一点,半个月后我们到了牡丹江,访问了八五三农场,得到证实,深受感动。

知青回农场“探亲”

    去年夏天,从八五三农场回城的北京知青五、六百人,在玉渊潭和紫竹院公园集会,相约今年来农场“探亲”。今年八月中旬,九十五个北京知青,结伴来农场,有的把妻子儿女也带来了。农场开了盛大的欢迎会。知青们回到当年劳动的地方,各分场设宴招待。知青们分散到各家各户,探望老熟人、老朋友和帮助过他们的老职工,久别重逢,相见时热泪盈眶,有的痛哭失声,有的谈到深夜……

岁月逝如水 浓情心中留

    来时有种说不出的思念,犹如游子想念故乡;走时心中充满了惜别之情,难分难舍。当他们提着大包小包老职工们馈赠的土产,上车前列队唱了一支歌,许多人的眼里含着泪水,纷纷邀请老职工们到北京家中做客。
    他们在八五三农场住了一星期,可惜我们晚到了三天,未能亲眼看见这些动人场面。幸好有两位因事迟到,尚未离开农场,我们抓紧机会进行访问。
    一位是中国农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的王炳铮,一位是清华大学附中的体育教师吴光华。
    王炳铮说:“一九六八年七月十五日,是我一生的转折点。当时我十八岁,是自愿报名来的,所以没有反感。农场生活虽然艰苦,但大家都一样,不分等级,心里痛快。老职工们都是当年的解放军,保持着老传统,对新来的知青很爱护,教我们生产劳动知识,关心我们的疾苦,病了给煮鸡蛋吃。有次我的脚脖子崴了,又肿又疼,老职工买烧酒给我推搓,每想起当时的情景,都要掉眼泪。逢年过节,老职工们家家请知青吃饭,像一家人,感情很深厚。”
    知青们在北大荒,并不是一帆风顺,在那动乱的年月,“左”风盛行下,难免要受一些冲击。
    王炳铮说:“回城十二年,心里总有一条线牵着,想念农场,想念老职工,老想回来看看。另一方面,我是研究农业经济的,可用的项目很多,我带来几项研究的成果,准备为农场办点好事。”
    吴光华说,他在北大荒生活十年,这十年对人生的锻炼无法估计:“我在农场什么杂活都干过,榨油、烧酒、赶大车、盖房子、砌火墙、上山伐木……上山伐木几次死里逃生,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感情。”
    吴光华说他这次来农场以前,心情很矛盾,有点“愧对江东父老”。在北京每年春节,都接到几个邮包,是老职工寄的,有的连名也不写。邮包中装着大豆、木耳等物。物轻情意重,看着那些东西,心里热乎乎,总想回来看看。

一九八八年九月写于北京??      
(香港《文汇报》连载,一九八八年十二月)

今日北大荒
香港《大公报》1989年3月5日起连载

    北大荒因为自己的名字,长期使人产生错觉。时至今日,人们提起北大荒,还留下这样的印象:旷野冰原暴风雪,苇塘魔沼“大酱缸”,千古沉睡梦未醒,飞禽走兽是家乡。

中国的西伯利亚

    怪不得人们这样想,从前的北大荒是这样的嘛!如今有些作家笔下的北大荒,仍然是这样的描写,为了否定“文革”,有些影视片映出一幅幅凄凉的画面。
    北大荒和西伯利亚隔江相望。建国初期一批批囚犯,发配到那里劳动教养;五十年代成千上万“右派”,遣送到那里改造思想;“文革”中四十五万知识青年,下放到那广阔的天地劳动锻炼;北大荒曾经被视为“中国的西伯利亚”。
    错划的右派摘帽归来,下放的知青回城,讲的都是“苦难经”。最初的拓荒者——十几万解放军官兵和各省支边青年,尽管他们是志愿者,精神状态不同,但大自然并不给予优惠,他们遇到的困难,过的艰苦生活,大大超过上面说的那些人,描写初期拓荒者的文艺作品,也是偏重反映他们的艰苦奋斗。
    这是真实的历史,历史的真实。

四十年前荒凉景象

    四十年前,我到过北大荒。那时候,北大荒是千里荒原,人烟稀少,水网纵横交错,沼泽泥潭星罗棋布。森林里藏着黑熊、猛虎、金钱豹、猞猁、狐狸、紫貂、灰鼠、貉子……雪地上跑的狍子、梅花鹿、野兔;河流里游着大马哈、鲟鳇、鳌花、鲤鱼、水獭、野鸭;天空上飞着大雁、天鹅、丹顶鹤、鹳鸟、紫燕……真是“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掉进饭锅里”。
    去年八月天,我们延安文艺学会作家访问团,走遍北大荒东部三江平原,行程三千公里,访问了十个农场,看到了今日的北大荒,出现了亘古未有的新气象。
    北大荒的土地总面积六万一千平方公里,和浙江省的大小差不多。分布在黑龙江省北部四十八个县市,已开出四千万亩耕地,建立一百一十多个国营农牧场,还有工矿、商业和建筑等企业一千二百多个。现有人口一百六十三万,分散在新建的一百四十个小城镇和三千多个居民点。田间机械化操作达到百分之九十,少数农场已经全部机械化,拖拉机耕耘播种,康拜因收割脱粒,烘干机烘干后的粮食,自动进入金属大粮仓,飞机施化肥、喷洒农药和化学除草剂,农业工人乘汽车下地。不计家庭副业,八七年以人口计算,农民每人平均收入六百六十五元(人民币,下同),万元户已很普遍,几万元户、十几万元户也出现了。

今日面貌焕然一新

    今日的北大荒,完全改变了昔年的面貌。
    旧的历史翻过去了,北大荒人正在谱写历史的新篇章。
    然而,大自然并不那样驯服!冬天,依旧刮起漫天风雪;春天,倒开江冰凌汹涌,仍然疯狂咆哮;夏天,洪水泛滥,照样想吞没大地……只有那一年一度北归的大雁,认不出自己的家乡,不断在空中徘徊啼叫,无可奈何地寻找远离人烟的沼泽地,筑起生男育女的新窝。
    这一切,给诗人以新的灵感,变成动人的诗篇;这一切,给画家以新的题材,化作美丽的画卷,这一切,发人深思,引起今昔不同的慨叹!

沃土·乐土·净土

    联合国劳工处教育委员会的丹尼斯·霍德森,来北大荒考察后,感慨地说:“这地方是沃土、乐土、净土”。
    土地肥沃,人民安居乐业,环境未受污染,大概是霍德森先生所说的“三土”,据我访问后的观察,“净土”还有一层内容,那就是“精神文明”。

春风吹暖黑土地

    由于影视的传播,有些香港和海外人士,以为中国农村到处是“黄土地”,仍然是封建落后愚昧贫穷,那是天大的误会。不错,目前中国农民仍不富裕,文化水平也不高,但改革开放以后,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中国辽阔的国土上,不同的地理环境,形成各种不同的土质,“黄土地”中的情景,只是大西北黄土高原的一部分,而六万多平方公里的北大荒,却是一片黑的流油的黑土地。

十万军人开荒

    北大荒地近寒带,无霜期短,每年九月开始下霜,千里荒原冰封雪冻,冬天气温零下三、四十度,第二年四月土地解冻,地势洼低,江河泛滥,形成水乡泽国,荒无人烟。
    明清两代,派兵在黑龙江和乌苏里江两岸戍边屯垦,治理不了沼泽水泡,日本侵略我国东北,计划自日本移民一百万,派来一个个开拓团,但征服不了大自然,终因侵略战争失败而滚蛋!五十年代,十多万解放军转业官兵,高举着“向地球开战”的大旗,从大江南北和黄河两岸,源源奔赴北大荒,以后又有各省支援边疆的青年,加入垦荒大军,在大兴安岭下,在三江平原上,筑起一道道防洪大堤,挖掘无数排涝沟渠,种植棋盘般的防风林带,修了两万多公里四通八达的大道,建立一百多个国营农牧场,经过三十多年的艰苦奋战,把北大荒变成中国东北的米粮仓。

国营农场亏损

    三十多年来,北大荒国营农场,累计为国家生产粮豆五百亿公斤。
    国营农场长期靠国家投资,职工吃企业的大锅饭;高度集中,产生官僚主义与平均主义;单一经营,主要生产小麦和大豆。前二十多年年年亏损,依赖国家补贴,职工收入很低,每月工资数十元,只够勉强养家糊口。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暖了北大荒的黑土地,解放了生产力,发挥了个人的积极性,国营农场发生可喜的变化。一九八零年开始,实行财务包干制,不到三年就扭亏为盈。接着大搞多种经营,发展了农工商体制,创造了新局面。一九八四年实行联产承包制,跟着举办家庭农场,大农场套小农场,双轨经营,年年盈利,人民生活普遍提高。

大办家庭农场

    国营农场将农业机械以分期付款形式折价卖给农机手,允许职工自筹资金购买新农机和汽车。土地分给各家各户耕种,有机械的农户,每人平均分了一百三十亩,无机户每人分了四十亩。无机户为有机户投工,有机户帮助无机户耕种收割,双方均为有价服务。同时,准许职工开垦生荒地,于是出现许多独户、联户和开发型几种家庭农场。
    大办家庭农场并非一帆风顺,北大荒的老职工,不是解放军转业官兵,就是各省市支边青年,当年扛着大旗,怀着建设社会主义社会的崇高理想。如今看到集体散了摊子,土地分给各户耕种,出现雇长工和打短工,生怕两极分化退回旧社会,许多人不理解,少数人发牢骚:“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变成解放前”;“早知有今天,何必当年打江山”……

发展并非一帆风顺

    一九八四年,前中共总书记胡耀邦,到北大荒视察,号召创办家庭农场,当年办了近五千个。八五年加快改革步伐,发展到一万三千多个。这一年闹灾荒,收成不好,许多职工挂了账,对这一新生事物摸不准,动摇不干。有些农场负责人,打了退堂鼓,八六年来了个大反复,减少了百分之三十三。办得较好的保存下来,八六年是丰收年,家庭农场普遍盈利,还了部分欠账,退出的职工后悔不迭,又卷土重来,八七年发展到十一万两千个,现在除少数生产队,几乎都办了家庭农场了。
    目前北大荒已办了十六万个家庭农场,实践证明,好处很多:一、打破大锅饭,职工提高积极性,深耕细作,精打细算,爱护农机具,节约油料;二、大量剩余劳力分离出来,经营其它行业;三、直接促进产业结构的调整,大搞多种经营。除种小麦大豆以外,还种甜菜、油菜、水稻。奶牛大发展,私养奶牛八万七千头、养貉两万多对。场队办的奶粉厂九百多家,家庭办的小工业一千多家;四、改变生产投入,八八年第一季,职工买农机、化肥、农药,盖房购屋买奶牛,办个体工商业,投资两亿多元;五、经济效益比统一成包好,职工收入成倍增加。
发家致富万元户
    据说人民公社是“一大二公”,后来公社越办越大,地越种越少,草越长越多,人越来越穷,究其原因,是“大而不公”。

国营农场亏损原因

    中国边疆地广人稀,派部队屯垦戍边,办了一批军垦农场,以后发展为国营农场,安排几百万职工就业,减轻农村剩余劳动力的负担,减轻城市就业的困难,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资料证明,当今世界各国办的国营农场,成功的不多。第三世界国家解放后,办了许多国营农场,大多以失败告终。社会主义国家办好的有,但比重不大,盈利的更少。国营农场越大,经营者与第一线生产者距离越远,官僚主义越多。中国的国营农场,前二十年年年亏损,主要原因也是这个。
    一九八零年北大荒国营农场改革了生产体制,开始扭亏为盈。一九八四年大办家庭农场,农业职工家家富裕起来。
    还是那片黑土地,还是那些纯朴的劳动者,是什么力量促使这场大变化?
    改革的春风,吹暖了人们的心窝,释放出无穷的潜力,职工们发挥了个人的主观能动性,为自己也为国家创造财富。
    前几年过着拮据的生活,掐着指头算小账;现如今不满足温饱、小康,甩开膀子,昂胸阔步,奔向劳动致富的大道!

访问万元户

    在前锋农场,我们会见一些办家庭农场致富的万元户、几万元户,比较突出的是三十多岁的李长彦。他是哈尔滨来的知识青年,一九八六年辞掉水利科长的职务,贷款买了两台拖拉机,带领五户人家,办了个开发型的农场,开荒八千亩,接连两年盈利,我们访问他时,大豆尚未收割,预计可盈利二十万元。他这个农场,现有拖拉机三台,收割机两台,汽车两部,全部固定资产四十五万元。
    李长彦年青力壮,有文化,有胆识,敢想敢闯,他联合了五户,共有二十个劳动力,所以能成为佼佼者。如果说,李长彦办的联户家庭农场,尚不足说明家庭农场的优越性;那么,请看一位年年挂账、靠救济生活的困难户,办家庭农场翻了身的情况吧!

困难户翻身

    这位困难户,一家五口只有一个劳动力,是四十五岁的陈红花。她对我们说:
    “我的老家在山东临沭县,十几岁响应政府号召,支援边疆到北大荒来。我家原来六口人,一个老太太,三个孩子,最大的女儿才十六岁,丈夫八一年就害病,是老症,不能干活,还得有人照顾,就靠我一个人劳动,一天只挣一元两角钱,不够吃不够用。八三年欠了公家七百元,后来老太太去世,一个小孩腿被车压坏,拉的饥荒越来越多,欠账四千元。
    “办家庭农场,把地分给各家各户种,我想给别人联户干,谁也不想要,没法子,硬着头皮自己干,好多人等着看笑话。
    “二三十年来,依靠公家吃大锅饭,这一下逼上梁山,自己办农场,不想让人家笑话,得动动脑筋。缺劳动力,没有车没有马,还得照顾一个病老头和三个孩子,照这情形,向队里要了一百五十亩地,上面照顾,分给离家半里路的土地,上下班方便。我在田头地边,又开出二十亩,这二十亩不要交地税。耕种收割花钱请拖拉机和康拜因,施化肥自己动手。用化学灭草剂没有经验,起早贪黑下地锄草,孩子们放学也来帮忙,锄的干干净净,别人说我家种的是‘清汤麦’、‘清汤豆’。
    “八五年种了八十亩小麦,每亩地打三百七十斤;种九十亩大豆,单产二百五十斤;扣去种子和化肥的钱,盈利四千多。八六年光是大豆一项,就挣了四千元。八七年将低洼地改种水稻,其余的地种小麦。小麦收割那天,下午乌云滚滚要下大雨,我和收割机手商量,连夜将小麦收割完,小麦没有‘泡汤’,每亩产四百五十斤,水稻每亩收八百斤,这一年盈利六千元。今年庄稼长势不错,稳拿六、七千元,连同副业收入,我家也算得上个万元户了……”
    这个身材不高,体格壮实的中年妇女,越说越兴奋,微黑的圆脸上泛起红光,流露出翻身的喜悦。

新型大庄园主

    创办开发型的家庭农场,要离开原来的家,到荒原上垦荒,重建家园。困难多,风险大,必须有胆识,敢想敢闯。
    成功的开发型家庭农场,像一个个庄园。不是美国式的,也不是旧中国式的,而是新型的庄园,中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产物。
    孙福禄的农场是一个例子。

顾 虑

    孙福禄今年四十九岁,在大兴农场当了二十多年拖拉机手,也做过生产队的队长。一家五口人,三个孩子上学,每个月四、五十元工资,生活过的紧巴巴。
    一九八四年,上面提倡办家庭农场,孙福禄动了心,可是有顾虑,怕富了将来被打成地主,怕干不好亏个底朝天,一直不敢张罗。
    这年春天,孙福禄带着妻子,到辽宁和吉林省的农村实地考察,亲眼看到农村大变化,特别是在东丰县,看到有家个体户,养了两台汽车搞运输,还办了个加工厂,一年收入十万元。
    考察回来,他开了家庭会,和老婆孩子商量办家庭农场。两个大儿子都反对,怕干不好挂一屁股债,留下给他们。老婆子也说:“孩子不愿意就算了,别人都想往场部调,你到想把孩子弄到荒原上去,将来找媳妇都困难。”
    孙福禄给家人算了一笔账,到北大荒干了几十年,还是个穷光蛋,再捧铁饭碗,永远得受穷。他讲了党的富民政策,念了报上的文章,终于把老婆孩子说服了。

开 荒

    他向农场申请了开荒执照,贷款买了一台拖拉机。有人吹冷风说:“老孙非栽进去不可!”他不听闲言碎语,坚决抛弃了穷家老屋,领着一家人到七星河南岸建点。七星河离队部十三华里,隔着三道二百多公尺宽的水线,孙福禄抢在大地化冻之前,将种子、农机具、柴油和生活用品,运到七星河边。
    荒野茫茫,冰封雪冻,没有地方住,利用别人冬季打砂子的坑窝,当成临时睡房。夜里怕受凉,怕野兽侵袭,睡觉不敢脱衣服。后来砍些树条,搭了个窝棚搬进去,墙上还挂着冰溜子。
    争取时间日夜开荒,到五月中旬,柴油用完了,三条水线水很大,没法用机车拉油,只好全家出动,用小油桶装油,一桶一桶涉水背进去。五月二十二日,正是种水稻的关键时刻,忽然拖拉机的后桥坏了,等修好再播种,季节耽误了。他急得直冒火,听说工程三队有台车,他花高价买车救急。播完五百亩水稻,抢种三百亩大豆,秋天打了七十吨粮食,盈利两万元。

投 资

    春播的困难,使他认识修排灌渠和道路的重要,他投资修了五里多的水渠,又造了十三里道路,总共花了八万多元。
    八六年,孙福禄扩大耕地,种大豆、水稻和小麦一千三百亩。这一年七星河无水,水稻亏了一万元。年终结算,还是盈利两万元。八七年继续扩大耕地,种了三千亩小麦和大豆,总收入三十四万,净盈利十三万多。
    孙福禄买了一台东德收割机,买了一台铁牛运输车。两个大儿子,又是拖拉机手,又是收割机手,既开播种机,又开运输车,整天没闲空。孙福禄也感到精力不足。于是请了一个老机务工人当技术顾问,每年干七个月,三千元工资。又从外地雇来八个农民当帮工,每人每月一百元,管吃管住,农忙时再雇一些季节短工。
    为了改善大家的生活,孙福禄种了十亩高粮,养了四十头猪,基本上天天有肉吃。他还买了一些书刊杂志,下雨天、农闲时,大家看书报,下象棋,打扑克,看电视。去年秋天雨水大,土地松陷,他买了一些高筒雨靴,每个帮工发一双,帮工们说,在老孙家里干活,赶上工厂的工人。
    三年来,孙福禄的家庭农场,共收粮豆五百二十吨,上交国家四百三十吨,上交利税两万三千五百元。
    八八年,孙福禄种了两千八百多亩地,打粮三百五十吨,总收入二十三万元,扣去历年的设备投资,盈利六万元。
    现在,孙福禄的农场,有两台拖拉机,一台康拜因,一台运输车,固定资产十四万元。

不满足

    开了三千亩荒地,等于关内一个村上千人口分的土地。每当他看到亲手开垦的大片土地,看到亲手建起的宿舍、食堂、晒谷场和粮囤,心里总是美滋滋的,觉得现在的政策好,觉得自己走的对。
    有人跟他说:“你有这么多钱,买台小汽车坐坐多好啊!”他说:“坐小车当然方便,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得扩大再生产。”有人劝他:“该知足了,别再扩大,树大招风呀!”他心里想:“树大”多收入,对国家多作贡献,怕什么风?无非是致富风,这是国家的富民政策!
    孙福禄不满足,相继续扩大耕地,达到四、五千亩。他想把离开十四里外的高压线和电话线,接通到农场来,向现代化的大生产迈进。
    孙福禄不满足,计划三、五年内,种一千亩树,一本万利,二十年后能收入百万元。他想明年扩大一百亩养鱼池,投放十万尾鱼苗。他想在西大岗种一百亩果树,搞个家庭果园。他想从明年起,每年养一百头猪,把豆瓣、麦子就地转化为副产品,他还想……
送儿上大学
    前些日子,孙福禄到场部批了地盘,准备在那里盖一座服务楼,开一家饭店,用自己的农副产品投放市场,保证价格低廉,起稳定市场物价的作用。
    发展现代化农业,没有科学知识不行。孙福禄打算,送两个儿子上大学,一个学农机管理,一个学养殖技术。他说,只要大学肯收,每年花上万儿八千元,也是值的。
    刚办农场那阵子,老婆子总怕荒原上,儿子找不到对象。现在富了,介绍对象的“红娘”接着来。大儿子已经和场部一个女青年订婚。孙福禄说:“山沟里飞来金凤凰,不能亏待她,准备让她上大学,学水产养殖,将来管理鱼池和果树。”

帮助乡里

    孙福禄富了,没有忘记国家,没有忘记乡亲们。别人求他办事,他有求必应。他家的运输车,为乡亲们拉柴、运菜、运砂子、送病号一百多次,从没要过一分钱,有的家庭农场机车坏了,向他借零件,只要家里有,他就送给他们。他投资四万元修的道路,周围五个开发型农场受益,他没要过一元钱,徐连富办家庭农场,进点前在他家里吃住九个月,他分文不收。每年春天,他免费都出车数十次,支援别的农场,还帮助四家开了三百多亩荒地,不取任何报酬。
    去年秋天市场上猪肉紧张,每斤卖两元半,他杀了两口大猪,把三百多斤猪肉,以一元八角一斤卖给生产队的职工们。??

现代化大农场的橱窗

    北大荒的土地,基本上已分给各家各户,办了十六万个家庭农场。但仍有少数农场,保存原来的建制,土地集中耕作,内部进行改革。这些农场一是拥有大型农机并已全部机械化,二是外国援助的或国外贷款建立的。如五十年代苏联援建的友谊农场,七十年代从世界银行贷款建立的普阳一、二分场,八十年代和日本日棉签订补偿贸易的洪河农场等等。

日本贷款建洪河农场

    我们访问了洪河农场。建三江管理局王振捷书记、洪河农场王纯正和魏振东场长,领我们参观,向我们介绍情况。
    一九八零年,中国农牧渔业部与日棉株式会社签订合同,总投资人民币一亿元。其中日棉贷款一千三百五十万美元,世界银行贷款八百六十一万人民币,农场自筹资金六十九万,其余部分由国家投资。
    合同规定:用大豆分五年还清日棉贷款。农场购买美国和西德的大型拖拉机七十五台,十二吨汽车四十九台,日本提供工程机械。农场现拥有各种农机二百六十三台件。
    农场选在别拉洪河地区,垦荒三十万亩。那里原是一片肥沃的处女地,有高岗、草原和森林,但大部分地方水网交错,沼泽水泡密布。经过千万人大会战治水,疏浚加宽别拉洪河,挖掘排水沟渠,修筑防洪堤岸,建造交通道路。边治水,边开荒,边播种,八零年五月,拖拉机开始在荒原上驰骋,六月中旬播下第一批大豆,当年获得好收成。

管理机构精简

    农场管理机构精简,六名领导干部,三十几位工作人员。农场职工像挑姑爷选女婿,从二十五个单位挑选来的,条件是初中文化,从事三年机务劳动,每个家庭人员不超过四口,来场后先进行训练学习。
    全场分九个作业区,每区三十几个农机手,每人耕种一千亩土地。职工乘汽车下地,大型拖拉机中有空调,指挥耕作有对讲机,用飞机施化肥、农药和灭草剂。康拜因收割脱粒后,汽车将粮食运到烘干厂,烘干后自动送进金属大粮仓。
    八年来,除八一年涝灾亏损,年年盈利,共收成粮豆十三万五千吨。八六年四月以前,已用五万四千吨大豆,还清日棉的全部贷款。每个劳力平均年收入两千元,不算家庭副业所得,每口人年均收入一千元。

职工居所设备齐

    参观职工家庭,实在令人兴奋。条件比城市一般干部优越,住在单元式的楼房,四口之家五十平方米,两居室加上厨房卫生间,电灯自来水俱备。几乎家家都有电视机和其它家用电器。房租每月一块钱,连水电不超过五元。
    看了农场设备,使我大开眼界。那许多管道的庞大烘干机,连接一座座高楼似的金属圆形粮仓,我不禁举起照相机,按了几下快门。
    我们住的洪河宾馆,设备现代化,每个房子都有卫生间、沙发和彩色电视机。宾馆附近的大礼堂,建筑雄伟,座位舒适。礼堂旁边连着室内运动场,场面宽阔,木制地板,很有气魄。
    农场场长介绍,建场的时候,上面有指示,这是一个利用外资的现代化农场,经常有外宾前来工作和考察,要求一切设施,具有八十年代的水平。
    访问洪河农场,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是现代化大农业的橱窗,中国农村未来的榜样!

养殖业遍地开花

    北大荒各农场,利用自己的优势,以本地资源,办了各种企业,工厂、加工厂和养殖场;遍地开花;家庭私人企业,更是蓬勃发展,两者为数均在一千家以上。
    养殖业饲养奶牛、羊、猪、三鸟,人工养鱼、鹿、獐、貂、貉……北大荒牧草丰富,工厂供应饲料、收购鲜奶,促成奶牛业的大发展,目前家庭养的奶牛,已达到八万七千多头,场队办的奶粉厂九百多家。

奶牛专业户

    在八五九农场,我们访问奶牛专业户蔡平,他养了二十八头奶牛,由六个人管理,每天产奶六百多斤,扣去饲料等费用,每天净赚七十元,固定资产十余万。
    另一专业户袁颜起,八六年借了八千元,买了两头高产奶牛,每日产奶一百五十斤,每月纯利二百五十元。去年又贷款两万元,购进六头奶牛,其中三头产奶,加上原来两头牛,每天产奶三百斤,每月收入六百元。袁颜起说,这比他从前一年收入还多。他准备三年内发展牛群二十多头,预计每年利润超过万元。
    还有趣的是十九岁的姑娘王凯,家里姐妹五人,生活比较困难,念完初中辍学在家,心里很苦闷。八六年队里处理两头红牛,她家花了一千二百元买下,原因为没有强劳力吃水不便,想买头牛使唤,没想到产下牛犊,每日出奶四十斤,全家人都很高兴,捋一把奶值一毛钱啊!从此她成了养奶牛专业户。

姑娘牧牛

    白天放牧,夜晚喂料,她对照书本观察,心思一头是养,两头也是养,更大胆地到银行贷款四千元,花三千元买了一头黑白花奶牛,三头牛一天比一天壮,她的劲头更足了。
    成天戴着头巾,穿着雨靴,拿着小棍去放牧,背后经常听见议论:“大姑娘成了牛倌,将来找对象谁要?”“牛不死还好,死一头够她呛!”三姐在队里上班,月工资四十元,她说:“宁愿挣四十元死钱,也不愿受累挣那百十元活钱。”这代表青年们的思想,瞧不起放牛姑娘。王凯满不在乎,心想自己挣钱养家,为国家作贡献,虽说遭蚊虫叮咬,顶风冒雨送奶,可是旱涝保收,一年能收入三千元,瓦盆尿罐都有嘴,别人说什么管他呢!

养貂发财

    家庭饲养黑貂和乌苏里貉,是个新鲜事儿。青龙山农场唐英,丈夫每月挣六十元,一家生活顶紧,八三年全家回一趟山东老家,看见村里户户养貂发了财,硬要买一组貂带回北大荒,婆婆和丈夫劝她不听,买了四只貂带回家,两个月死了三只。她大哭一场,没有灰心,把闲言笑语当耳旁风,继续饲养。她买书学习,向别人请教,精心喂养,日夜照顾。
    功夫不负苦心人,唐英成功了。从八三年起,种貂越养越多,貂仔年年卖好价钱,五年来她赚了五万元,成了大家羡慕的养貂专业户。

肉禽加工厂

    养鸡专业户更是普遍。各农场办有种鸡场,孵化后将雏鸡送到各户喂养,饲料厂按时用汽车分送饲料,六十天肉鸡长成,肉禽加工厂派人来收购运走,养鸡户十分省事,财源滚滚而来。
    我们所到的农场,均有肉禽加工厂。活鸡经过流水线,从宰杀、脱毛、洗涤、分件、包装,进入急冻仓库。经介绍,大批装塑料袋的急冻鸡,远销美国、日本和香港。我才明白,原来在香港吃的鸡翅、鸡腿,部分来自北大荒。

阳光普照的普阳农场

    往年夏天,三江平原雨水多,最热的七月,气温平均才二十摄氏度,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今年反常,雨水集中在西部,嫩江流域洪水泛滥,三江平原久旱不雨。麦子收完了,大豆、玉米正在灌浆,缺水意味着歉收。
    我们到宝泉岭,忽然下了一场雨。农场的人打趣地说:“你们给三江带来了及时雨,这场雨值几百万元呢。”
    可是,去普阳农场那天,赤日炎炎,汽车窗外吹进热风,令人昏昏欲睡,无心欣赏大地风光,车到农场,正是晌午头,骄阳似火,空中没有云彩,果然是阳光普照的农场。
    普阳农场建立在绥滨和萝北县境内,南临松花江,西频嘟噜河,西北连接莲花泡,蒲鸭河与傲来河横贯场内,是个水网交错的重沼泽区。全场土地五百平方公里,可开垦的面积五十万亩,其余是草原、林地和水面,自然资源比较丰富。
    普阳农场的职工,全是从汤源农场搬迁来的。一九五六年,铁道兵九师开始在汤源县以东拓荒建场,以后陆续来了一批批解放军转业官兵和各省支边青年。十几年的艰苦创业,荒原变成良田,窝棚变成瓦屋,野地上出现了新村镇,各种设备逐渐完善,职工生活相应提高。一九七零年,汤源农场奉命搬迁,全部人马开赴蒲鸭河地区拓荒,一切从零开始。
    用血汗建立起的家业,毫无代价的让给后来者;从亲手盖起敞亮温暖的瓦房,搬到荒凉潮湿的沼泽地重新搭窝棚,这个弯子怎么转?人们心里是何滋味?
    从国家利益出发,把方便让给别人。经过充分动员,解决了实际困难,全体职工和家属,还是愉快地接受了新任务。和当年上前线一样,甘作自我牺牲,人人振奋起来,再次奔赴新战场!
    这就是解放军的老传统,这就是北大荒精神。
    “普阳”这名字起的好,职工们心里充满着阳光,普照着雪野荒原。
    又经过十七年的苦战,普阳建成了大型机械化农场。家大业大,人口近九十万,耕地三十八万亩,累计生产粮豆七亿四千万公斤,上交国库四亿六千万公斤,从七九年起年年盈利,多次被农垦总局评为“双文明农场”,八六年中央授予“全国绿化先进单位”的称号,出口的大豆,大连口岸列为免检商品。
    改革开放,带来新的活力,农场从世界银行贷款,建立了柳北和柳西两个分场,全部机械化,开荒十六万亩,两年生产粮豆一千五百万公斤。职工们打破大锅饭,以多种承包形式,兴办家庭农场一千多个,收入迅速提高,生活日渐富裕。
    七九年全场职工的银行储蓄五十二万元,八七年达到一千万元,九年中增长二十倍,人均存款一千二百元。?おお?

血汗写成的数字

    枯燥的数目字,是用心血和汗水写成的。
    在三河一泡的水网地带,将四十万亩荒滩野地、草甸苇塘、沼泽浮垡建成良田。田间营造起七百七十公里长的防护林,五百米以上一条,共七百六十条林带,把大地隔成一块块,如果乘飞机往下看,普阳农场如同一个大棋盘,周围是一百多公里长不规则的防洪堤坝。

勘测定四界

    六畜兴旺,百业繁荣。村村花园,家家种花,道旁树木成行,花带陪衬,普阳人巧绣山河,创造美好生活。
    美好生活全靠辛勤劳动。五千职工,上万双手,六千多个日日夜夜,天天灰尘满脸,汗水不干,来之不易呀!
    农场奉命搬迁,七零年十月初旬,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师长楚永兴、副师长连永琪、王强,带着十七团团长吕永盛等人,乘汽艇逆松花江而上,在二八四号航标上岸。
    岸上荒草一人多高,茫无边际,密密层层。草丛上迷雾飘绕,走出十几米远,就看不见后面的人。抗日战争时期,在河北白洋淀打过游击的连永琪,不断发出联络信号。艰难地前进,走了一程,踩平一片草丛,对照地图上的方位,核对旧有的标记,采集植被和土壤样品,一直走到沙岗,转身回到岸边,日近黄昏了。
    三天跋涉,北至老头岗,南涉蒲鸭河,沿北线向东西勘测,定下了四界。又经过多次的踏查,查明水线、沼泽、漂垡区、制订了垦荒蓝图。

新老队员齐开荒

    首次勘测数天后,第一个开荒队出发了。八十位先遣队员,带着十四台拖拉机开进荒原,在蒲鸭河耕下第一犁,在大地封冻前,开出九千亩田地。
    大部队的拓荒人马陆续开来,蒲鸭河水沸腾了!搭马架,支帐篷,修道路,测沼泽……白日红旗招展,炊烟袅袅,黑夜营火处处,红灯高照。
    垦荒队员们,大部分是当年战场上流过血、建设北大荒中淌过汗的老革命,他们年近半百,不减当年勇。从上海、北京、天津、杭州和哈尔滨来的知识青年,是一群生龙活虎的新战士,他们在老兵们的帮助、爱护和影响下,不怕苦,不畏难,顶着寒风踩着淤泥,挖沟渠,筑道路,开出大片荒地。
    困难接二连三,一年火,二年虫,三年又遭大水冲!

火虫水灾接连来

    七一年三月,放火烧荒前,八连在驻地打防火道,不小心跑了荒,大火顺东风向西蔓延,团部组织七百多人扑火,入夜将大火扑灭。半夜转为西风,次日又发现大火从老头岗向东袭来,一直烧到水利连的仓库。这场火烧了六十万亩草原、五千亩森林,部分物资化为灰烬。
    七二年六月,万亩小麦长势喜人,正在吐穗扬花,洼地草塘里忽然出现大批粘虫,一人多高的野草被吃成光杆。粘虫迅速向麦田进攻!战士们在麦地附近挖沟堵截,用各种器具捕捉。粘虫太多,每平方米几百条,捉也捉不尽,只得连夜赶造改装一批喷雾器,用农药治虫,仍然受了不少损失。
    七三年四月,松花江解冻,凌洪暴涨,从柳木岗冲进八连驻地,八连的房屋、柴垛,成了汪洋中的孤岛。洪水很快地漫到各连。妇女老幼爬上房顶,青壮年们在齐腰的冰水中加固围堰,搬运器材,将全部机车开上高岗。这场凌洪冲掉耕地百分之六十,淹了部分种子和物资,淹死牲畜百余头,部分房屋倒塌,直接损失八十多万元。
    失败是成功之母,人们接受了经验教训,为了防洪排涝,年年挖沟修堤,十七年来,挖掘纵横交错的干渠和支渠,全长五百八十七公里,修筑了防洪堤坝一百二十六公里,经住了几次特大洪水的考验,群众称它为“普阳长城”。

丁玲在北大荒

    我们访问团一行八人,有著名的作家魏巍、康濯、雷加,诗人周良沛,还有女作家丁玲的老伴陈明。
    作家陈明到了普阳农场,如同回到老家,忙的不亦乐乎。老朋友川流不息来看他,他到熟悉的老职工家里回访,把丁玲的著作送给大家。

一生坎坷成大右派

    一九五六年,丁玲、艾青、陈栖霞等人,被诬陷为“反党集团”,翌年丁玲又被打成“大右派”。陈明是丁玲的丈夫,自然难逃厄运,备受株连,也被错划成“右派”。
    丁玲一生坎坷,一九三一年,她的第一个丈夫作家胡也频被国民党杀害,她没有被吓倒,踏着烈士的血迹继续战斗,在上海主编左联的刊物《北斗》。三二年在白色恐怖下,她加入中国共产党。三五年被国民党特务绑架到南京关押。三六年在党的营救下逃出囚笼,同年到了陕北保安,受到毛泽东、周恩来、张闻天、博古等中共中央领导人的热烈欢迎。毛泽东一首《临江仙》词送给她:
    “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欢迎出牢人。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经过战争的艰苦岁月,经过建国初期的紧张工作,昔日的“文小姐”、“武将军”,竟被打成反党头目和大右派,真像一场噩梦!

要求到北大荒

    与其在北京闲着难受,遭冷眼歧视,不如到边疆和群众共同劳动。创作需要丰富生活,作家需要和人民走在一起啊!
    上面并没有要丁玲离开北京,但她和陈明给农垦部长王震写信,要求到北大荒劳动,就这样到了汤原农场。农场照顾她年老体弱,分配她到养鸡场干轻活。丁玲却挑重活做,剁菜、刨鸡粪、扫鸡场……群众看她不怕苦、不怕累,每天一身泥,一身汗,把她当成自己人。
    五九年冬天,农场开展扫盲运动,丁玲当牧畜队的文化教员,认真地教文盲识字。几个月过去了,十多个文盲学会读书看报,能写信写稿,牧畜队被评为扫盲的先进单位。丁玲还积极组织职工开展文化娱乐,亲自给导演了歌剧《牛永贵挂彩》和《刘三姐》片断,牧畜队又成了文化活动的优胜单位。
    在辛勤劳动和紧张工作之际,丁玲偷偷地写了十几万字的小说稿,写了几十万字的生活笔记,可惜“文革”开始,她的文稿被洗劫一空。

四年牛棚生活感受

    丁玲关了四年“牛棚”。红卫兵斗她时,问她有何感想?她说感到高兴。红卫兵斥她撒谎。丁玲说:“看到你们长大了,长高了,懂得要革命了,我为什么不高兴?”
    丁玲说的是真心话。平反后她出国访问,外国朋友问她在北大荒的生活,丁玲说了,听众流眼泪,说太苦了。丁玲对他们说:我在北大荒吃的饭,比过去在延安、在河北都好。当然也有痛苦,不能像今天一样同你们讲心里话。丁玲不愿说假话,所以她会挨整。去北大荒前,作家协会有人对她说:“你的名气大,要下去就改名换姓吧!”丁玲说:“不,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丁玲就是丁玲,怕什么?怕就不去了。”
    七零年,林彪、江青又把丁玲和陈明押回北京,关进秦城监狱。七五年出狱,被送到山西农村,除当地群众外,不许和外界接触。七七年冤案得到平反,七九年增补为全国政协委员,同年被选了全国文联委员和中国作协副主席。

到北大荒探亲

    丁玲复出后,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杜晚香》,反映了北大荒人的生活,充满了深情热爱,在北大荒引起强烈的反响。
    八一年丁和陈明到北大荒“探亲”,第一站就是普阳农场。她的地位变了,风度一如当年。她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衫,踏着绿色的解放鞋,满头银丝,步履健壮,谈笑风生。见了农场的老职工,个个能叫出名字来。人们说她记性特别好。丁玲说:“不是我记性好。党在受难时我受难,是你们的崇高品德,忘我劳动,毫无私心,给了我营养,给我加了煤,添了火,使我更坚强,使我觉得生存的意义。”又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们向我伸出了手,给我力量,一句关切的话,一个关切的眼神,都感到温暖,怎能忘记你们呢?”
    普阳农场史上,对丁玲有这样评语:
    “她像一粒红色的种子,撒到那里,就在那里扎根,发芽,开花结果。

燕儿窝变成雁窝岛

    访问雁窝岛,农场场长不嫌我字拙要我题词,即席写下四句歪诗:

荒岛绿洲汗未干,
英雄苦战三十年;
泥潭魔沼今何在?
大雁不语问青天。

森林湖泊飞禽走兽

    雁窝岛,北大荒人称它为“宝岛”,早已闻名国内。它所以成为宝岛,是解放军官兵和知识青年们用血汗建成的。
    雁窝岛,不是人们想象中的“岛”,没有石头,没有山峰,只有森林、草原、河流和湖泊。冬季,雪海茫茫、野兔、獐子在上面奔跑觅食;夏天,一片绿,风吹草低见牛羊。
    雁窝岛,原先叫燕儿窝。岛上栖息着成千上万只小燕。也有大雁、天鹅、丹顶鹤、鹳鸟、山鸡和水鸭,还有黑熊、紫貂、乌苏里貉、白眼狼……
    有位记者,在《牡丹江日报》上发表文章,不知是笔误还是有意更改,把“燕儿窝”写成“雁窝岛”。
    一九六零年,在岛上垦荒的战士刘存亮,曾经是国家副主席董必武的警卫员,回家探亲的时候,去看望老首长,董老给他写了“雁窝岛”三个大字。
    岛上盖起大楼,庭前修了假山,山顶雕塑着一对大雁,一只弯下长脖子剔羽毛,一只昂胸展翅引颈鸣叫,楼上挂了董老的题字,从此“燕儿窝”正式成了“雁窝岛”。

三面环水 一面沼泽

    雁窝岛在三江平原东部、完达山脉北麓,三面环水,一面沼泽。东连镜泊湖,西临宝清河,北界挠力河,南面是泥潭“大酱缸”。
    千百年来,岛上荒无人烟,每年九月底开始落雪,入冬后大雪飘飘,零下三十多度,雪深处一公尺。江湖结冰,沼泽封冻,少数猎户踩冰踏雪,乘坐爬犁进岛打猎,必须赶在四月以前离开,否则江湖解冻,冰融雪化,四面都是水,无法走出来。
    日本侵占我国东北,从国内派来开拓团,在完达山下一个小屯居住,赶走中国农民,将小屯改了一个日本名字,叫“大和镇”。日本人曾到雁窝岛勘查,想在那里垦荒,因为气候恶劣,环境艰苦,没有站住脚,只在岛上种过鸦片烟。

人口五千 六畜兴旺

    雁窝岛面积二百平方公里,可耕地二十万亩,已开出十八万亩,主要生产大豆和小麦。岛上人口五千多人,全是八五三农场第四分场的职工和家属。分场下属十七个生产队。每队都办了各种养殖场,喂鸡、养猪、牧羊、饲奶牛;人工养鱼、养貉、黑貂、水貂、水耗子(麝鼠)……真是六畜兴旺,百业繁荣。
    雁窝岛的工会主席霍春明说,初来垦荒,岛上野生动物很多,野鸡可用扫帚打,野鸭一火枪散子能打下一大片,冬季破冰下网,一网拉过一万八千斤鱼。
    霍主席说,早先岛上小燕多,大雁少。垦荒第二年——一九五八年春天,第一茬种下的小麦破土出芽,满地绿油油的麦苗,又肥又壮,十分喜人。一群群大雁,在南方过完冬飞回来,把麦苗当青草,落下来大吃特吃,吃掉几千亩麦苗,农场不得不组织人轰赶大雁,保护青苗。

老牛圈的故事

    雁窝岛农场的工会主席霍春明,领我们在岛上参观,来到宝清河畔、河水曲曲弯弯,在阳光闪耀下像一条银带。河西一码平川、连接天际白云。

修桥筑路泥中滚

    走到河上“七一”大桥,霍春明说,原来这里没有道路,日本开拓团张罗了几年,一条小路也没有修成。咱们大队人马进岛,利用冬季冰封雪冻,带足一年的粮食、油料、器具和物资。推土机在前面开路,推掉厚厚的积雪、拖拉机、康拜因、汽车、爬犁跟在后面。进岛以后,边开荒,边生产,边修路。别看这座桥不长,修起来可费劲啦!两岸全是烂泥,挖草皮填洼坑,砍树木打桥桩,多少人白天黑夜,在泥水中滚爬。
    霍春明指着河旁一片平地说,那里叫“老牛圈”,其实从来没有“圈”,只是个牧草地,长着肥嫩的五花草。讲起来还有个故事呢!从前有个老周家,每年解冻之前,把牛群赶进来,白日让牛群自己四处吃草,黑天集中在那里过夜。牛儿习惯了,老周头离岛回家,不管它们了。化冻后四面水,牛儿跑不掉,别人进不来。等到上冻季节,老周头才来牵牛。一年啥也没花费,一头头牲口长的又肥又壮,母牛身旁还跟着新生的小牛犊。后人就给这地方取名“老牛圈”。

王震提议建场部

    过去和现在,老牛圈都是雁窝岛的大门。它前面那片沼泽,浮尘泥潭比较少,冬季冻的硬实。最早,猎户、渔人、牛倌、逃荒者,是从这里进岛。后来,日本开拓团,也走的这条路。八五三农场准备开垦雁窝岛,派人到荒岛踏查,还是走这条路。
    那是一九五六年初冬,农垦部王震部长到大和镇,带着农场领导干部上小青山,对副场长王云仙说:“你们不是还没有选好场址吗?我看就在这里建场部,怎么样?”在山林里伐木建场部?王云仙有点惊讶。王震解释说:“山下都是肥沃的平地,在平地上建场部,浪费耕地。别看北大荒土地多,可我们国家耕地太少,一寸也不能浪费。”

决定开垦雁窝岛

    从小青山回来,王震部长不休息,当晚给大家作报告,原定一九五七年开荒十五万亩,要求翻一番。王云仙和农场的领导研究,决定开垦雁窝岛。
    向镇上老乡调查。老乡说:“那荒岛周围,不是湖就是河,还有沼泽大酱缸,过去逃荒进去,三家两户的还待不住,日本人闹了几年开不成,你们大队人马,又是汽车又是铁牛,没有道路咋进去?”王云仙说:“我们这些铁道兵,刚在厦门移山填海,修好鹰厦铁路。大海都挡不住,小小沼泽地更不在话下。日本人开不了,我们一定能行!”
    踏查雁窝岛前一天,请来一个向导,是个姓王的小伙子。王云仙问小王:“你去过那荒岛吗?”小王答:“头几年跟我爹打猎,进去两趟。”王云仙问:“有路吗?”小王答:“从来没有路,夏天去不了。眼下冰封雪冻,雪上溜不了车,看准方向往里开,保证领你们进去。”

进岛的大门

    第二天凌晨,一辆斯大林八十号拖拉机,从大和镇出发。王云仙和小向导坐在驾驶楼里。其余的人和用具,安排在机车后面的爬犁上。在小王的指点下,走了两小时,前面是一片大冰滩。小王说:“这里开了冻,就是大酱缸,人在上面走,忽悠所悠的,掉下去就完了!”
    过了大冰滩,上了封冻的宝清河,机车开进一片杂树林,冲入茫茫的草地。地上全是枯黄的五花草。王云仙心里明白,长五花草的土地最肥,他叫司机停车,大家跳下去,用镐头刨开积雪,挖出黑油油的泥土。
    小王东张西望,忽然大声叫喊:“对了!这里就是老牛圈,进入岛上的大门了!”小王向大家讲述老牛圈的故事,故事就这样传开了。

雁窝岛第一个小公民

    开荒以后,老牛圈地方,发生了新的故事。
    选派垦荒先遣队,杨民主报名参加,当了副队长。先遣队十二名好汉驾着拖拉机,辗着碎冰白雪,先头进入雁窝岛。
    杨民主是湖南邵阳人,原先在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坦克系工作,转业到北大荒,在八五三农场当拖拉机手。

挺着大肚子上路

    杨民主的妻子黄桂英,是他的同乡。黄桂英怀了孩子,领导照顾,留在大和镇休息。
    夫妻两地分居,日夜牵肠挂肚,心里不是滋味;几个月不干活,更是闲的难受;她想到雁窝岛探望丈夫,留在那里帮助大家洗衣烧饭,做点杂活。
    一九五七年六月,有一天,她找领导要求到雁窝岛,说明理由。领导看她挺着大肚子,劝她生了孩子再去。黄桂英说产期还早,决心要去。
    领导说服不了她,只得派两个铁道兵复员战士,护送她上路,吩咐两个老兵好生照料。
    两个老兵帮黄桂英拿着行李,三人离开大和镇,走了一程,到了水边,换乘一条小木船。老兵们一前一后划桨,黄桂英坐在中央。

胎儿在动肚子痛

    一叶扁舟摇摇晃晃,水面上不时飞起一群野鸭,浅水中跃上受惊的大鱼。两个老兵使劲划桨,烈日当空,军衣早已汗湿;暖风吹来,水波粼粼,闪着亮光。
    黄桂英无心观赏风景,只想早到丈夫身旁。忽然间,她觉得腹中胎儿在动,肚子隐隐疼痛,起先她不在意,忍住不吱声,果然慢慢好了。
    过了一阵子,肚子又疼起来,比第一次厉害,她咬紧牙关,额头渗出汗水。暗骂小东西捣乱,怎么这种时候想出来?疼痛一阵比一阵加剧,她双手捂着肚皮,竭力忍住痛楚。
    前面的老兵无意中回头,看见黄桂英脸色不对,问她怎么样?她扯个谎,说是晕船不舒服。
    胎儿在肚里翻动,母亲痛苦不堪,不由低声呻吟,慢慢喊起“哎哟”!
    两个老兵慌了,知道产妇要分娩,如何是好?
    船在水中,舟身小而狭窄,生怕打翻,不敢乱动。听见黄桂英疼痛的叫喊,声声刺着耳鼓,又帮不上忙,心里干着急。两个老兵傻了眼,只盼着那小生命多忍耐,别钻到船上来。

杂草丛中婴儿出世

    使出吃奶劲,努力向前划,雁窝岛的岛影在望,岛边的树木越来越大。在产妇的“哎哟”声中,终于把小船靠岸。
    一个背着产妇,一个拿着行李,走到老牛圈。这时老牛圈还是生荒,密密草丛一人多高,走进草丛中,四围是天然屏障。
    拔了一大堆杂草,打个厚厚的草铺,解开行李,拿出被褥,让黄桂英躺上去,盖好身子。幸好是夏天,又有挡风的帷幕,母亲不会受凉,婴儿不会冻坏。
    安排停当,胎儿在母亲用力使劲的叫声中,顺利出世了。脐带连着胎盘,没有剪刀怎么办?一个老兵想起挂包里的剃胡子刀片,连忙掏出来割脐带。
    另一个老兵用旧军衣,包裹那块小肉,一看是个带把的。
    新生的婴儿哇哇地哭了,哭的好伤心,好像抗议在这荒岛野地里诞生。
    这新生婴儿起名叫杨小雁,大家说他是雁窝岛上第一个小公民。

雁窝岛生命之歌

    在开垦雁窝岛的艰苦岁月里,解放军转业官兵和知识青年们,日夜辛劳,流血流汗,甚至献出宝贵的生命。
    离老牛圈不远,有座烈士陵园。跟随农场的引路人,穿过一片树林,看见高高矗立的烈士纪念碑。纪念碑后面,三座烈士坟茔,墓碑上镶嵌着烈士的磁像,大理石底座,刻着烈士的简历。
    我用摄影机拍下陵园和坟墓。第一座墓上刻着:“罗海荣同志,四川省重庆人,共产党员,一九四九年参军,一九五八年三月由哈尔滨军工学院转业来场,生前任一队农工班长。一九五八年八月,在开创雁窝岛的艰苦岁月里,为抢运油料而光荣牺牲。”
    另外两座坟茔,埋葬着张德信和陈越玖烈士的忠骨。
    工会主席霍春明向我们介绍烈士们的生平事迹。

罗海荣

    一九三二年,罗海荣生于重庆郊区石柱村,家中贫穷,父亲被土匪杀害,他随母亲要饭。长大后当过学徒,被国民党抓去当兵。重庆解放第二年,他参加人民解放军、随部队修筑成渝铁路,三次立功,选送哈尔滨军工学院学习,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并荣获一等奖。
    一九五八年春,罗海荣打报告上北大荒,申请了五次才批准。到了雁窝岛,劳动很积极。群众说他干活有“三头”——扛东西抢大头,抬东西抢小头,趟泥水抢前头。
    这年八月,正是开荒的黄金季节。雁窝岛四面是水,大批油料在宝清河东岸,运不进来,拖拉机没有油就得停车。党委书记张金海带人踏遍“大酱缸”,找不到一条进岛的通道。党委决定组织水上抢运队,选了十一名水性好的队员,涉水过“大酱缸”到老渡口。八月十六日,罗海荣和大家在水中运油,李队长知道他水性好,命令他代替五班长殿后,运送了几趟,身体过于劳累,中途被水淹没,牺牲时才二十六岁。追悼会上,罗海荣的妻子曾昭芳泣不成声,行不成步,此时大家才知道她已怀孕数月。农场领导为了她安全分娩和抚养孩子,派专人送她到四川老家。孩子出生后取名罗进。一九七五年罗进十七岁,曾昭芳亲自从重庆送儿子到雁窝岛,承继父亲的事业,现在电话班工作。

张德信

    张德信烈士,一九三九年生于山东平度县张家村,家境贫寒,只读了三年书。十岁时父亲去世,他跟母亲到处乞讨。一九五九年,他响应政府号召,和支援边疆的青年到雁窝岛,在一队康拜因上当收割机手。
    一队几万亩大豆,全播在新开垦的沼泽地上。大豆熟了,康拜因下不了地,全靠人工收割。六号地离队部隔着几里宽的大水泡,干活的人来回趟水。到了深秋,水面结着薄冰,张德信总是赶在前面,背着体弱的人破冰趟水。有次掉进一米多深的泥水中,衣服湿透了,大家劝他回宿舍换衣服,他怕耽误秋收,拧掉衣服上的水,赶着下地割豆子。
    一九六0年秋天,两个放映员带着生产队的口粮,乘了一只小船,在宝清河渡口沉没。张德信和大家去抢救,第一个跳下水,最后一个上岸,使放映员们安全渡河。回到宿舍,把自己的新衣服给他们换上,自己穿着湿衣服。
    一九六一年八月九日,张德信和郭桂涵,驾驶零零二号收割机,突击抢收小麦。干了一天一夜,下班吃过饭,正想睡个痛快觉,忽然传来零零二号的塔形齿轮坏了!两人二话没说,赶到十二里外的材料库找零件,材料库里没有塔形齿轮,他们带着一包馒头,奔向八十里外的总场。
    那时候,通总场的道路没有修通,踏着机车辗出的车辙,一步高一步低,走起来好费劲,第二天清晨才到总场,总场也没有塔形齿轮。值班员给开了一张条子,叫到二十里外的二分场找找看。
    在二分场找到塔形齿轮,二人高兴的背着往回走,到了总场,天已经黑了,身上疲乏不堪,想到夏季雨水多,小麦得赶快收割,准备连夜赶回雁窝岛。周围的人好说呆说,才把他们留在招待所住下。
    次日清晨,两人轮流背着十几斤重的塔形齿轮,赶到下午三时,到了宝清河畔,身上军衣湿透了,骨头架子也快散了。对岸停着的零零二号收割机遥遥在望,如果游水过河,可以少走许多冤枉路,很快又能驾着收割机,连夜参加战斗。
    张德信对郭桂涵说:“游水过河,争取时间!”
    河面宽度五十多公尺,中流水深两三公尺。三天来突击劳动和赶路,只睡了一个晚上,又累又饿,脑袋发晕,郭桂涵想到自己水性不高,怕游不过去,正在犹疑,张德信已经跳进河中,游向对岸,将衣服挂在河岸一棵寒柳上作目标,返身回来取塔形齿轮。
    郭桂涵把剩下一个馒头掰成两半,把一半给张德信,吃完馒头,鼓起勇气下河,游到对岸去。
    张德信没顾上休息吃馒头,背上十几斤重的齿轮,又跃入河中。游到中流,沉重的齿轮将他往水下坠,他拚命挣扎,三次凫上水面,终因疲劳过度,被齿轮拖坠入水底。
    当人们用拖网把尸体捞上来,张德信一只手还紧握着那要命的塔形齿轮。
    为开垦雁窝岛而献出宝贵生命的人,还有王富文、董学勤、张梅玲、李晓军等烈士。
    雁窝岛建成了庄园式的农场,家家安居乐业,从小康走向富裕;人人饮水思源,永远不忘烈士们的功劳。

财力足,大兴文化教育

    天时,地利,人和。清新的空气,肥沃的土地,如果没有美好的心灵,再迷人的佳色,也会暗淡无光。

学校 医院 文化馆

    近年来,许多显贵官员,热衷于兴建楼堂馆所,争盖公寓别墅,比豪华,讲阔气。而对管辖内众多破旧拥挤、甚至是危屋的小学校,则视而不见。
    北大荒人相反,论财力够富足,但把钱用在刀刃上。中小学和幼儿园,大多是新建的校舍,明窗净几,宽敞校园里广种花木。医院设备相当完善,病房舒适,公费医疗,可是不少床位空闲着。电视差转台、广播电台、图书室、文化馆、电影院和各种文娱设施,大力兴办建置,而办公楼和招待所,却是十分简朴,领导人的宿舍,和职工不相上下。
    在普阳农场,我们住的招待所对面一排平房,是农场场部的办公室,每间小房里挤满了工作人员,也没有卫生设备。

特制的小马桶

    曾听说十年来,这个农场年年盈利,是有钱的大户,为何外表这样“寒窘”?参观医院和小学校,顿释疑团,由奇怪变为钦佩!
    小学校是座新盖的楼房,教室宽大明亮,环境清静整洁,校园像个大花园。孩子们一张张可爱的笑脸,礼貌地欢迎我们,表演唱歌舞蹈。孩子们在学校吃午餐,烧饭的厨房很干净,小食堂一尘不染。教人惊讶的儿童洗手间,竟然全是抽水马桶,而且是特制的小马桶,和招待所、办公室的公共厕所对照,可看出农场负责人的品性。
    其他农场的情况,跟普阳大同小异。这就不是个别情况,可见北大荒领导人,把精力和财力,除了扩大再生产以外,用在改善职工生活,用在发展文化教育,用在培养下一代。

不忘助人脱贫

    北大荒人靠辛勤劳动致富。自己富了,不忘帮助别人脱贫,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这里举个简单的例子:
    创业农场十九队张春娟,是个上海姑娘。一九七一年她和上海知识青年到北大荒,在那块土地上安家落户。
    一九八四年号召办家庭农场,她和丈夫张宪金承包二百亩土地,试办无机户家庭农场,这一年闹灾害,亏损欠账一千四百元。她没有泄气,八五年又承包三百五十亩洼地,还包了油料供应和食堂,养了十五头肥猪和五十只鸡鸭,盈利一万多元,八七年又收入一万一千元,成了全队第一个万元户。
    张春娟先富起来,不忘帮助贫困户,两年来她拿出五千多元进行扶贫。她是个饲养猪鸭的好手,学会给禽畜治病,她带动四十三户搞养殖业,无代价为大家的禽畜治病一百多次,自己还搭上药费一百多元。张春娟养貉挣了不少钱,引起几家贫困户眼馋,可是没有钱买种貉。张春娟知道他们的心事,主动拿出一千四百元,无息借给他们买种貉,还帮他们搞设备,传技术。
    前年龙口夺粮,有个晚上丈夫不在家,张春娟刚要入睡,有人敲门要加油,半夜有人来要零件,天亮前又有人来换零件。像这样不平静的夜晚,到底有多少?她也数不清。过春节时,她看到陈海老人家无钱买肉,张春娟买了十斤肉送到他家中,老人感动地拉着她的手,不知说什么好。
    帮助贫困户,走共同致富的道路,成为北大荒人共同的心愿。

游乌苏里江尝鱼子酱

    八五九农场地处中苏边界,在乌苏里江西岸。农场书记李忠山陪我们游乌苏里江。在来回途中,参观了山葡萄场、王家福养鸡场和刘镇江养鱼场。
    以前我只知道,著名的通化葡萄酒,用野生山葡萄酿制,酒味醇香,优于一般家葡萄酒,想不到这里能大面积人工种植。据说山葡萄骄贵,气候太冷太热,都难于生长结果。一年植苗,二年移上山坡,四年才有果实。山葡萄生吃不佳,却能酿出美酒。这里与通化同一纬度,宜于移植广种。
    一片片长方形水塘,一间看塘小屋,我们找到养鱼专业户刘镇江,他今年三十五岁。这位一九六九年从哈尔滨来的知识青年,二十年的劳动生活,将他塑造成个朴实的农民。
    刘镇江甘冒风险,承包了二十七个养鱼池,二百八十亩水面。他雇了六个长工,四个临时工,去年每亩水面,产鱼三百斤,收入三万八千元,扣除饲料费和工费,净收入一万六千八百元。
    王家福养鸡场,在乌苏里江西岸,他利用一座破旧敞房空间,搭起重重叠叠的鸡舍,像一层层高楼,不大的地方,居然养了一万只大白鸡。这种肉鸡成长期短,两个月就能进屠宰场。
    来到乌苏里江畔的十字街,对岸西伯利亚的苏方?t望楼、泊在江边的货船和岸上的树林,全收眼底。
    上了一条小游艇,逆江流航行,晴朗的天气,使对岸景色更加清晰,我们不断举起相机拍照。同行的常青教授说,要是往日,苏方一定出面干涉,如今中苏关系改善,他们视而不问了。乌苏里江盛产大马哈鱼和鲟鳇鱼,特别是鲟鳇鱼子,十分昂贵,每公斤值数百美元,有日本商人就地收购,专供高级酒楼欧美人士享用。我在农场吃过这种鱼子,味道平常,为什么西方人视为珍品,莫名其妙。
    游艇驶到江心停下,对岸有个村镇,一座座白屋和街道,看的很清楚,我不失时机拍了几张照片。常青教授说,这叫谢得诺夫村,房子很好,人口不多。又说,西伯利亚原是流放囚犯的地方,俄罗斯人不愿东来,如今仍是地广人稀,生产大量木材,缺乏轻工业品,现在已跟我国边境口岸通商贸易,对我国的轻工业品很感兴趣。
    在牡丹江地区,我们参观了兴凯湖,这大湖属中苏边界,两国共管。我们到养殖场,不巧遇上大风雨,站在湖边,只见湖水茫茫,浪涛滚滚,湖那边一片迷雾,天公不作美,有点煞风景。
    兴凯湖特产是白鱼白虾。白鱼个大、肉嫩、肥美,白虾细小透明,味道鲜美。养殖场招待我们一餐鱼宴,十分可口。
    饭后让我们题字留念,我即兴写下一张条幅;

兴凯湖水清,湖中种白银;
鱼虾味鲜美,莫忘养殖人。

知识青年与北大荒

    中国边疆地广人稀,居住着少数民族,山区农村文化落后,人民生活贫困,城市知识青年要不要支援他们、帮助他们发展?回答应该是肯定的。

对北大荒有好处

    五十年代各省市动员大批知识青年支援边疆,在那里安家落户,对边疆少数民族和山区农民,提高文化和科学知识,起了很大的作用,对建设祖国振兴中华十分有利。
    然而十年浩劫中,不通过充分动员,不经过本人自愿,一窝蜂地把城市知识青年,赶着上山下乡,做法是错误的,效果也不好。“文革”时北京、上海、杭州和哈尔滨等地,四十五万青年到了北大荒,给北大荒增添了新鲜血液,在生产中发挥了力量,给国家生产了粮食,增加了财富。广大知识青年在农场老职工的帮助下,学会了生产知识,锻炼了思想和体魄。对知青也有很大好处。“文革”后在“回城风”的影响下,又一窝蜂地走了四十二万人,把一些本想留下的也卷跑了,对北大荒的建设是一大损失。

影视片描写失实

    留下的是英雄,回城的也是好汉,这是我们访问北大荒时,大家一致的看法。留在北大荒的几万知青,大部分成了基层干部、骨干力量,有的在科技文化战线显示才能,有的在生产第一线当先锋,不少人成为万元户、数万元户,为国家生产了大量粮食。回城的知青,经过多年艰苦生活和劳动锻炼,学习了老职工的优良作风,工作积极,做事认真负责,大公无私,能吃苦耐劳,受到各单位的欢迎和信任,不少人已经走上领导岗位。
    然而在“伤痕文学”的影响下,有些描写知识青年在北大荒的影视片和文学作品,没有反映他们生活中的真情实况,有些作品为了否定“文革”,摘取阴暗面加以虚构,北大荒人对此很有意见,特别对得奖的电视片《今夜有暴风雪》普遍不满。
    在宝泉岭地区,一九五八年到北大荒的支边青年们,建立了北京庄、天津庄、山东庄、哈尔滨庄……等八个村庄。这些庄目前几乎全是万元户庄。

知青现身说法

    北京庄的杨华,原是北京郊区西里村的乡长,当年二十四岁,带头上北大荒来,经过三十年的辛苦劳动,北京庄已成了富裕的村庄,杨华说,目前北京庄成了奶牛庄,每人每年平均收入八百元,加上家庭副业的收入,当在千元以上。北京庄里有三十家两万元户,其余的全是万元户。
    谈到《今夜有暴风雪》,杨华说:“电视片是在我们庄拍的。我们看了都不感兴趣,主要是不真实。电视剧把北大荒说的一无是处,有个场面写放哨的知青,在风暴中站着冻死了,是生编硬造的,北大荒拓荒史上,根本没发生这种事。又如有拖拉机不用,却喊小镰刀万岁,也不真实。”
    “文革”中到北大荒的北京知青杨淑霞说:“当年停课闹革命,到处乱哄哄。我们到了北大荒,吃饭有食堂,进房子有热炕,老职工像父母似的爱护我们,所以我下决心在这里安家落户。”杨淑霞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她曾经考进北京工业大学建筑系,毕业后本可以留在北京工作,但她还是回来了,她要把学到的本领,为北大荒建设作贡献。
    我们到了牡丹江八五三农场,正好几天前有九十五位回城知青,从北京来农场“探亲”,八五三农场开了盛大的欢迎会,各分场设宴招待。知青们分散到各家各户,探望老朋友和帮助过他们的老职工,久别重逢,相见时热泪盈眶,有的人痛哭失声,许多人谈到深夜。

第二故乡

    知青们把北大荒当成第二故乡。他们说:“我们在这里献出了青春,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得到的东西,一辈子用不完。”
    来时有种说不出的思念,犹如游子想望故乡;走时充满了惜别之情,难分难舍。当他们提着大包小包老职工们馈赠的土产,上车前列队唱了一支歌,许多人眼里饱含着泪水,纷纷邀请老职工们到北京家中做客。
    我们访问了两位迟到的北京知青。一位是中国农科院经济研究所的王炳铮,一位是清华大学附中的体育教师吴光华。

一生转折点

    王炳铮说:“一九六八年我十八岁,到北大荒是我一生的转折点。农场生活虽然艰苦,但大家都一样,不分等级,心里痛快,老职工们对我们爱护,教我们生产知识,关心我们的疾苦。有次我的脚崴了,又肿又痛,老职工买烧酒给我推搓,每想起这情景,都要掉眼泪。逢年过节,老职工家家请知青吃饭,像一家人,感情很深厚。
    “当然啦!在那动乱的年月,也有不尽人意的事,比如跳忠字舞时我就挨了整,在‘左’风盛行下,不足为奇。没有挫折,就不懂得社会的复杂性。回北京以后,有人说我们是被遗弃的一代。我心里想,我们为国家生产粮食,对社会有贡献,年年秋粮入库,我每天平均扛十五吨粮食,怎能说是被遗弃的一代呢?人家不理解,我自己心安理得。
    “回城十二年,心里总有一条线牵着,想念农场,想念老职工,总想回来看看。我看过《今夜有暴风雪》,感到不舒服,电视片写的不客观,一些场景,都是伪造的。”
    吴光华接着说:“北大荒人对《今夜有暴风雪》有意见,回城的知青也不满意。电视剧写知青吃遍苦头,走时像一队败兵,不是真实的情况。”

愧对父老

    吴光华在北大荒十年,他说这十年对人生的锻炼无法估计:“我在农场什么杂活都干过,榨油、烧酒、赶大车、盖房子。砌火墙、上山伐木……上山伐木几次死里逃生,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感情。”
    吴光华说这次来农场以前,心情很矛盾,有点“愧对江东父老”。在北京每年春节,都接到几个邮包,是老职工寄的,有的连名字也不写。邮包中装着大豆、木耳等土产。物轻情意重,看着那些东西,心里热乎乎,总想回来温温旧梦……
    听了留在北大荒和离开北大荒的知青们的发言,使我想起文艺作品应该忠实描写生活,真实地反映历史社会,不能凭个人的好恶,更不能随风倒,把虚假的东西塞给读者和观众!
    听了知青们的发言,使我想起有些人,一味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斥为错误的做法,恐怕不很公正吧!如果不是一窝蜂的强迫命令,如果替边疆少数民族和山区的农村着想,知识分子和知识青年们,应该有责任去帮助他们提高科学文化和发展生产力吧!

一九八九年春写于深圳??
(文中小标题是编者加的)

酒 缘

蜀水巴山五粮液,
神州大地一枝花;
平生喜饮川中酒,
唯有此酒最堪夸。

    前年4月间,中国当代作家五粮液笔会在四川成都开幕,晚宴上喝了五粮液,想起几十年来一段酒缘,不由顺口诌了上面四句打油诗。这诗看来颇有“吃人家的嘴软”之嫌,可是五粮液酒厂哪里知道,我已经给他们当了30多年的义务宣传员,而且从国内宣传到海外。
    我和酒结缘,不是太早,是在过了而立之年,建国以后。小时候在家乡,木偶戏班里当乐师的叔叔,每次演出回家,常喊我去打四两地瓜烧酒。看到叔叔津津有味地剥着花生呷着烧酒,为了好奇,在打酒路上偷尝了一小口,辣的我呲牙裂嘴吐舌头。往后十几年滴酒不敢沾。二十啷当岁在山东打日本鬼子,生活十分艰苦,每月三元津贴费,得留着买牙刷牙粉毛巾之类的零用品,哪有余钱买酒?
    1945年日本投降,举国欢腾,山东军民欢天喜地,部队杀猪宰羊,包饺子炖红烧肉大会餐,每班发一斤白酒,同志们兴高采烈地吃肉喝酒,我一时高兴,也跟着喝了一口,顿时嗓子冒烟舌头滚烫,呛得张开大嘴不断呵气。大家看我那怪模样,都乐得哈哈大笑。有人还恶作剧想给我灌酒,我只得逃开,少吃了几块红烧肉。
    出过这次洋相,我暗下决心:以后不再喝酒!
    决心并不坚定。不久随军到东北,辽东军区政治部派我去接管安东(今丹东)日伪的放送局(广播电台),年终岁末,市政府将日本人存放地下仓库里的通化葡萄酒,给各单位发一箱过新年。打开一看,半斤装20瓶。倒在杯里,醇香扑鼻,色泽生辉,十分诱人。不由想起“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诗句。有个留用职员说,这酒是野葡萄制造的陈年佳酿,过去专供日本人和伪满官员们享受,普通老百姓喝了,就跟吃粳米白面一样,被当成经济犯。他劝我尝尝,我忍不住抿了抿,觉得甜香可口,慢慢喝干杯中酒。
    这以后,请客应酬偶尔喝点葡萄酒,但对白酒尚无好感,特别是那高度的烈酒,更是避而远之。辽沈战役夜间行军作战,天寒地冻,浑身冰凉,指挥员的水壶中装有高粱酒,常叫我喝口暖暖身子,我是宁愿双手伸向燃烧着的秫秸。
    1952年荆江分洪,30万军民大会战,要在长江中游修建方圆数十里的分洪区,在虎渡河的大平口筑座进洪闸,争取桃花汛到来之前完工。我和老赵、小何到水利工地体验生活,工程总指挥要我们写个戏,准备庆功大会上演出。考虑到两位同伴都是作曲的,商量合作写个歌剧。时间只有3个月,我们抓紧工作,白天参加劳动进行访问,夜晚阅读资料讨论剧本。工地上搭起一些临时商棚,荆州供销社门口有块黑板,大字广告:“茅台酒——两万元”。我们每天都看到这则广告,谁也不知茅台是什么酒。虽说两万元旧币合后来的新币二元,可我们每月只拿少量津贴费,老赵、小何都会喝酒,也不敢问津。有一天,忽然看见黑板上酒价降为一万二。老赵说,工棚搭在稻田里,潮湿阴凉,晚上写字,双手冻僵,他提议买瓶酒,干活时喝一杯,可以暖身提神,许能写出好词。小何表示同意,我也不好扫他们的兴,于是大家凑钱买了一瓶茅台酒。
    当年的茅台酒瓶是褐色陶器,大小和现在差不多,瓶口软木塞上包着用麻绳扎紧的猪尿泡。老赵打开倒进军用搪瓷碗里,顿时香溢草棚,连隔着苇席的邻居也闻到酒香。老赵喝了一口,连呼“好酒”,小何喝也叫好。我忍不住跟着抿了一点,觉得醇香柔和,跟高粱地瓜烧酒大不一样。茅台酒对我们的创作起了催化作用,提高兴趣唤起灵感,两个月写成歌剧《荆江风浪》,在庆功会上顺利演出。
    喝过茅台,开始对白酒感兴趣。那时武汉有零售的茅台,每斤新币一元六角钱,每星期打上半斤,夜间写作喝点酒,可以多出活,但还没有上瘾。
    真正和酒结缘,还是五粮液。
    1959年夏天,我去大连修改话剧《兵临城下》。解放军机械化师驻在夏家河子。夏家河子在旅顺大连之间,是个良好的海滨浴场。师长吴忠同志正在写电影剧本《梁山凯歌》,约我去谈谈。游完泳喝着酒谈创作,他说家乡四川宜宾县有种五粮液,味道不错,要我有机会尝尝。这年是建国十周年,国庆节前北京商店里,到处摆着五粮液,包装简陋,普通玻璃瓶上贴着“五粮液”三个大黑字的白纸。多数北京人只认二锅头,不识五粮液,很少人买。我看见价钱便宜,每瓶只卖一元几角,记起吴忠的话,便买一瓶试试。果然是好酒,虽然比不上荆江分洪时的陈年茅台,却胜过新出产的白瓷瓶茅台。从此家中总存有几瓶五粮液,来客人招待朋友,边喝边当义务宣传员。
    有一年北京有家大报登了评酒的新闻,五粮液评第一,茅台退居第六。传说周恩来总理批评报社没有政治头脑,茅台是国宴酒,他怎会用第六位的酒请外国贵宾?过一段时间,报上又登了一则消息,说茅台酒厂经过整顿,茅台酒又名列前茅了。
    经过评酒,五粮液改了包装,身价倍增,卖到三块钱,不算太贵,来了稿费还可以多买几瓶当存货。
    10年浩劫被关进牛棚,白天打扫厕所送煤球,夜间睡在冰凉的小平房。小儿子常在黄昏后悄悄送来一只果酱瓶,里面装着“存货”,还有一包花生米。在那人鬼颠倒的漫漫长夜,偷喝点五粮液,真是一醉解千愁啊!
    活捉江青第二天上午,作曲家郑律成风风火火来报喜,我们打开五粮液干杯。又赶到词作家乔羽家中,用茅台酒庆贺。接着几天,朋友来串门,大家怀着二次解放的心情,笑谈粉碎“四人帮”的经过,喝光了家中的“存货”,上街寻找五粮液,很难买到了。
    1981年去南洋探亲,在香港滞留了一年多,住在华丰国货公司楼上招待所。香港的洋酒很贵,国产白酒相对便宜,五粮液只卖14港币,约合人民币5元多。有天总经理陈明德先生来访,我以五粮液招待,喝惯洋酒的陈先生称赞好酒,问我哪里买的,我告诉他就在楼下。他说价廉物美,以后要喝五粮液。
    在菲律宾探亲访友三个月,几乎每天都有宴会,可惜桌上摆的都是洋酒。市场上没有白酒卖。多数华侨只知道中国茅台酒,不晓得有五粮液,我习惯地当起义务宣传员,请他们回祖国时品尝品尝。
    随着改革开放,五粮液的名气大了,包装酒瓶漂亮了,价值直线上升,比当初涨了几十倍,而且假酒很多,咬咬牙想买一瓶,又怕上当。有一年去南京,江苏省军区司令员林有声同志,知道我喜欢五粮液,特叫后勤部代购一瓶,打开一喝,我冲口说:“假酒!”只好改饮本省的好酒。
    五粮液身价百倍,每年为国家创造大量财富,是个大好事,可是对我这样的作家,越来越疏远了。喝了几十年好酒,想戒也戒不了,又不喜欢色酒,只好另觅便宜的杯中物。其实中国好酒有的是,四川还有泸州老窖、全兴大曲、剑南春,贵州还有董酒、习水大曲、鸭溪窖。此外山西的汾酒,陕西的西凤,安徽的古井,河南的口子,江苏的洋河和双沟,湖南的德山大曲……都是价钱相宜的上乘白酒。
    啊哈!我又在当义务宣传员了!

(《桥》1999年7—8号)

高寒山区人心暖
——忆湘西之一

    湘西地处偏远,奇峰峻岭,山明水秀。记得有个夏夜,我们乘坐乌篷船,停泊在酉水的一个渡口,是夜明月当空,照着平静清澈的水面,隐约可看到水中成群的游鱼。我这个“南蛮子”,一见好水便兴奋不已,何况在这美丽的月夜,天气有点炎热,便脱光衣服跳下酉水游个痛快。
    湘西属于高寒山区,人心却是善良温暖;湘西民族强悍刚烈,待客却是满怀真诚。文革几年,我头上还压着几顶黑帽子,但所到的地方,都受到热情的接待。也许当时还穿着戴红领章的军装。也许人们对四人帮的厌恶,反正没有受到白眼冷遇。到了吉首军分区。司令员特别设宴招待,还请了军地的领导作陪,把我当成贵宾,席间吃了湘西特产,喝了香醇佳酿,当年似乎尚无湘泉白酒名称,恐怕也是湘泉的前身吧!
    军分区派宣传科长当向导,给我们很大的方便,他熟悉湘西民情,处处为我们工作着想,军分区还派个技术熟练的老司机,使我们在崇山峻岭的弯弯险道上,跑遍了自治州十个县,没有发生任何问题,顺利完成任务。
    第一次去湘西是1972年8月底,在洛塔访问了十几天,白天黑夜连轴转,看了主要的水利工程,找了几十个干部和群众谈话,记了一本子材料,写起来仍感到很困难,主要是别人呕心沥血出力流汗栽种结出的果实,你轻易去“采摘”,不是自己亲身灌溉培育出来的,下笔千斤重,人物难丰满,情节不生动,瞎编不出来。于是第二年夏天再次去湘西,因为除了龙山的洛塔,各县都有天坑洞或水利工程,使我补充了营养,还大饱眼福,感到高寒山区人情温暖。
    六月中旬我们驱车去花桓县,途中在一个苗寨歇车,苗家大娘捧出一盆煮熟的包谷,非要我们尝尝不可,包谷又嫩又甜,吃了一个又一个,我们要给钱,大娘坚决不收。我奇怪六月间哪来的熟包谷。人们说花垣海拔高,日照长,包谷早熟。
    在凤凰县,正遇上什么节日,少数民族表演着本民族的精彩节目,还有县歌舞团参加。听了包着长头帕,戴着银首饰的苗族姑娘对歌,看了舞狮爬上一层层高桌子,还有一群汉族少女的扇子舞……
    当代著名画家黄永玉家在凤凰县,他是我在集美中学读书时的小学弟,比我小六岁,当年叫黄永裕。文革时被打成黑画家。我被打倒扔在一边没人管,常到京新巷他住的“蜗居”去看他。他画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被列入“黑画展”,他本人这时正在农村劳动。有一天我去看望永玉的母亲和弟弟,给老人家一些安慰。曾任北京市文联秘书长的田家同志,也是凤凰人,我和他同事多年,到了他的老家,自然也去探视,看到他的兄弟媳妇。
    在永顺县,我们欣赏有名的“永顺大鼓”,那鼓有一人高,由两个穿彩衫的艺人,在大鼓的两面敲击,击鼓时转身跳跃,敲出各种韵调。在永顺还看了土家族的摆手舞,动作简朴,自成一格。是他们的传统舞蹈。
    我们到处受到热情接待,主人让品尝或购买本地的土特产。夏天在大庸吃到窖藏的蜜柑。到桑植品尝了风味独特的娃娃鱼……湘西盛产楠木樟树,不论在桑植、龙山还是大庸,主人都劝我们在当地打家具,我们说家具笨重不好带,他们说打好了负责托运,要不就是叫买些板材带着。
    有次在洛塔深山里,我看到一个老乡挑了一担树皮,据说是丝棉皮,学名叫杜仲,是名贵中药,收购仅几毛钱一斤。大家劝我买点带回北京。我对中草药一窍不通,不想买。宣传科长硬是帮我买了两大块,大约有三斤重。另一次在龙山,有人拿来一大包像干瘪了的萝卜头,说是贵重药材天麻,一斤八块钱,我坚决不要,同行的一位四川人,高兴地买了。
    时隔25年,许多印象模糊了,后悔当年没有做日记,然而对湘西的美好河山,确是永远忘不了。

1998年夏写于北京??     
(1998年6月30日《湘泉之友》)

洛塔山顶山
——忆湘西之二

    1972年8月30日,我们从常德西行,小车在不平的公路上颠簸前进。过了慈利,山道弯弯,越爬越高,跑了百十公里到大庸,进入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军分区宣传科长屈桓春同志,专程从吉首来接我们。在大庸过夜,次日清晨六时,换乘军分区的越野吉普车,跑到山城永顺吃早餐,继续向龙山县的洛塔前进。
    龙山号称“山的老家”,洛塔地处全县最高峰,海拔1400米,用高入云天的“山顶山”来形容,毫不过分。洛塔是个高寒山区,历来有“清明不断雪,谷雨不断霜”的称谓。洛塔的地形象只船,东西35华里,南北70里,99道弯,44个卡口,四周全是悬崖绝壁,只有五条羊肠小道通到山外,小道一破坏,山外人就不上来。
    关于洛塔有许多传说。有首民谣:“洛塔一只船,可惜破了舷,如果不破舷,代代出状元”。洛塔的居民百分之九十是土家族。田、彭、向三大姓,有关于田老寡人、彭公教主和田与向是左右相的传说。还有个吴王(土司王)无道的故事。说是吴王荒淫无道,老百姓结婚,新娘先要陪他睡三夜,新娘敢不顺从,吴王一脚将她踢下山岩摔死。老百姓群起反抗,将吴王赶下山!那里一些地名,也与吴王的传说有关。山上有座吴王亭,据说是他的王宫。有个地名杀脚坡,据说是吴王骑马到坡上,百姓砍了马脚,吴王改乘车,大风吹落帽子,那里就叫落塔车……
    赶走了土司王,代替的是地主、土匪和国民党、老百姓照样受压迫。当年红军到过洛塔,十几个土家青年跟着红军走了。湘西剿匪时,五角亭住一团国民党军队,在老百姓的帮助下,解放军消灭了这个团,洛塔人民才翻了身。
    我们从永顺出发,吉普车爬着盘山道。从茅坪到洛塔一段,是在悬岩绝壁开凿出来的新路,路基不固,雨后多处塌方,路上横着大石头,有时还得停车搬掉。吉普车在狭窄的险道上盘旋,从车窗往外望,千山万壑,云雾飘绕,下面是万丈深渊,令人头晕目眩,司机稍为不慎,全车人都得粉身碎骨!同车有位同志,一路上双目紧闭,我以为他在养神。事后他直言不讳:“不敢往下看。”幸亏司机老田是本地人,驾驶技术高超熟练,又跑过这条路,才顺利地驶过这段惊心动魄的险道。
    阳历八月下旬,长沙还是酷暑,气温35摄氏度,上山到了公社所在地洛塔车,气温只有15度,夜里有些人家还烧着火塘,我们一早一晚披着借用的棉大衣。
    洛塔是个穷山区,土地薄瘠,多干旱田。解放前,百姓生活困苦:“住的是岩窝窝,吃的是蕨和葛,穿的是破蓑衣,盖的是包谷壳。”农民耕作原始,刀耕火种。一把刀一种火一把种子的“砍火畲”,种一阵换一个地方,山林毁坏了,土地变薄了,怎能不贫困?贫困最主要原因是“缺水”!
    有句老话:“洛塔得了谷,岩下饿的哭”。说明洛塔不旱,岩下的田地就得淹了。
    俗话说,有山便有水,洛塔山高岭大,夏天雨水不断,冬季大雪连天,怎么会缺水呢?原来洛塔属于喀斯特地貌,亦即石灰岩层。山上怪石林立,山间岩洞纵横,到处都是大漏斗似的天坑,落下的雨水很快就流入天坑,汇成地下阴河。要想搞水利,就得把天坑下的阴河水引上地面灌田。
    要引阴河水,就得下天坑。天坑深不可测,自古以来没有人下去过。有人说,天有多高,天坑就有多深!还有种种可怕的传说,说天坑里有妖魔鬼怪,有斗粗的大蟒蛇!比龙潭虎穴还可怕!谁敢下去闯撞呢?
    关于天坑,限于篇幅,就此打住,下回分解。

1998年4月30日 北京  

下天坑斩蛟龙
——忆湘西之三

    天坑深不可测,还有种种妖魔鬼怪的传说,但是解放后的人民不信邪,广大群众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战天斗地下天坑,堵住阴河斩蛟龙,把一条条阴河水引上地面,灌溉田园,结束了刀耕火种“砍火畲”,粮食产量比解放前翻了两番。
    上洛塔的第二天,公社书记彭官恕介绍,几年来各大队社员艰苦奋斗,治理天坑引水上山事迹,许多英雄故事十分感人。中午吃了一顿金银饭(大米和包谷楂子),天气有些闷热,我走到村外,看见沟渠里潺潺流水,清澈喜人,不由心里痒痒,几天来汽车在土路上飞驰,吃了不少灰尘,忍不住解衣下水洗澡,流水冰凉刺骨,不敢在水中久停。
    第三天上午,我们参观了梭洛大队的八一天坑。这一水利工程是1971年八月一日开工的,故以“八一”命名。天坑内修了十八米高、八米宽和六米厚的石坝,形成一个天然水库,水的压力很大,为了堵龙眼,用五十个壮劳力,用绞车拉断了钢缆。我们只走进几公尺,什么也看不见。
    中午吃了野餐煮包谷,即去看了双鼻孔引水工程。快到孔口,阴气逼人,走进十几公尺,冷水冰凉刺骨,比昨天洗澡时凉许多。
    这工程是洛塔最大的,全长24华里,可灌田1500多亩。从满湖到沙脚,有条深壑的溪沟,坎脚下两个小孔,终年流出清澈的泉水,很像人的鼻孔,故人称“双鼻孔”工程。这工程从1957年修建,失败了两次,到1966年才修好,把水引出洞外,沿着20多里的盘山渠道,灌溉层层的梯田。
    第四天参观了荆家寨天坑。荆家寨有三个天坑,都有80多米深,下面连着一条阴河。英雄们发扬了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探察恐怖神秘的天坑,在第二和第三天坑的阴河中,筑起一道石坝,花了两年多时间,用了五万斤河沙,七十多立方米条石,二万斤水泥,八万斤石灰,还用了十几万斤照明的枞树膏和油柴。单是将这些东西运下80多米深的天坑,其困难可想而知!千辛万苦得到回报,二百多亩旱地变成水田。
    我们参观了冒水的第二天坑。坑口像个大井口,水面平静如镜,清明透彻,十分诱人。一路爬山越岭,走了一身热汗,我忍不住脱衣跳进水中,在一汪水面畅游了一阵,这水依然冰冻,但洗过后浑身爽快。
    以后接连几天,参观了清水塘、川洞、灵洞、五台、那达坪等地的水利工程,访问了修筑工程的先进人物,受了很大教育。彭官恕对我说,这些年洛塔建筑水利工程126处,开辟盘山渠道260多华里,新开梯田4600亩。此外还建了三座水电站,九个小型加工厂和25口养鱼塘。
    洛塔的天坑大多变成水利工程,看不到“庐山真面目”。后来在大庸与桑植之间,下了一处未完工的大天坑,才亲身体会工程的艰险与困难,更感到那些下天坑斩蛟龙的英雄人民的大无畏精神!
    小车停在公路上,向导领我们爬了一段山坡,到了天坑附近,感到寒气袭人。这天坑的坑口直径约十米,内围搭起两尺多宽简陋的木架旋梯,民工们背着装洋灰、块石、沙子等器材的背篓,沿着旋梯走下百十米深的天坑,成天和死神搏斗!据说有位女民工背着条石,踩滑了脚,跌到坑底摔的骨断身亡。我们空手下天坑,借着手电筒的亮光,每走一步心里七上八下,觉得底下是个无底洞,一失足便成千古恨!
    坑洞里风声呼呼,阴河水轰隆隆响。越朝下走越觉得阴森寒冷,仿佛走进神话世界!大家心里难免嘀咕,一个个像过河的卒子,有进无退。好容易走到洞底,才舒了一口气,身上的汗水已冻的冰凉。
    在古丈县,我们下了一个十几米的浅天坑,坑里许多钟乳石,煞是好看。顺着坑底的阴河边走了两里多远,冰冻的水中居然有种白色的小鱼,据说长期在黑暗中,鱼的眼睛都退化成了瞎子,可它们在水中游的欢,怎么也捉不到。走到山洞口,下面是几十丈的深沟,人们用劈开两半的巨木,挖空做成管道,利用水的落差,在下面修了个小型水电站。

1998年5月4日 北京  

两度桃花源
——忆湘西之四

乱世寻芳赴龙山,
归途走访桃花源,
桃花已谢空庭院,
劲竹犹自入云天。
幸有奇文传后世,
方留庙宇在人间;
欲效秦人避古洞,
难将沧海作桑田。

    十年浩劫,我被发配到湖南攸县,在名为“五七干校”实是劳改农场喂猪种茶。林彪“折戟沉沙”之后,湖南省委书记华国锋,欲树农业大寨的典范,选中了龙山县的洛塔公社,拟拍一部电影,省革委宣传组负责人梅幼先,原是四野的老战友,借调我出来写电影剧本,使我有机会两度赴湘西,走遍了自治州十个县,饱览了陡险而又美丽的山山水水,留下深刻的印象。
    上面那首小诗,是1972年秋天,我第二次由长沙去湘西,归途经桃源县,去参观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当晚在常德写的,题名《归途访桃花源》。
    眼前的桃花源,大概是依据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由后人修建的,是座园林公园,进入大门,道路两旁种了桃树,树不高,只剩稀疏的枝叶,显然是新树。据说庭院中原无桃树,中共中南局陶铸书记来过,提出桃花源岂能无桃花,县里才派人栽种的。
    迎面是座高大的殿堂,不知供奉何方神圣,当时正闹文化大革命,没有开门,我也没有细问。殿堂一侧,在大片毛竹林荫盖下,有栋二层小楼,据说是供游客住宿的。寻思这小楼倒是个写作的好去处,空气好,又清静。不过想想而已,头上还压着几顶黑帽,怎敢奢望呢?
    再往庙后走,只见一堵围墙上,有个六角圆门,上书“秦人古洞”,走进圆门一看,不是什么洞,也非“世外桃源”,更没有什么秦人遗迹,只是一片山野荒坡,不由大失所望!
    时隔二十多年,记忆模模糊糊,可能记错了。但当时有个想法,至今牢记不忘,这桃花源在大破四旧下得以保存,可能得益于陶潜那篇脍炙人口的名文,更可能是得益于毛泽东《登庐山》诗中,“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的诗句。
    二十年后的1993年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丁玲文学创作国际研讨会,在桃花源宾馆召开,美国、日本、新加坡、菲律宾和香港,均有学者来参加。北京和全国各地的丁玲研究者数十人,纷纷赶到常德。我喜爱丁玲的作品,但没作深入的研究,也被应邀来参加会议,并在会上发了言,谈了和丁玲认识以及得到她的帮助,讲了1956年秋天,她在作协受到不公正批判后,我陪她到京西四季青做群众工作的日子,她平反复出后多次到她家的情形,这个发言以《春天的思念》为题,在《光明日报》上发表。
    连日阴雨绵绵,会议日程很紧,只留半天游览桃花源。这时的桃花源已经有很大变化,周围盖了宾馆旅社和商店,形成了街道。道旁栽种桃树,桃花盛开,香气四溢。桃花源后山开辟了许多景点,名目繁多,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转了一圈,用去一个上午,留下淡淡的影像。
    会后蒙主人盛情,安排两天去张家界游览。那边的风景太好了!峭壁悬崖,鬼斧神工,一幅幅山水画,目不暇接,美不胜收,这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呢!张家界在大庸县境内,当年我曾多次到大庸,可惜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好地方。

1998年5月写于北京      
(1998年5月2日《湘泉之友》)

1988年夏作者在乌苏里江的游艇上
1988年(右起)雷加、周良沛、白刃、陈明和魏巍等同志在北大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