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七卷 散文

怀乡篇

怀乡曲

离乡四十年,
万水千山。  
    几番寻梦到家园。
    难觅三五儿时伴,
乌云乱翻!  
喜佳音频传,
百姓同欢。  
    东风绿遍闽海岸。
    旭日高照阴霾散,
又是春天。  
——调寄《浪淘沙》

    人生大约有个规律,年岁越大,越是思念儿时生长的故乡。
    十年动乱,我曾两次回到老家,看见四处一片混乱,造反派无法无天!心情十分沉重,真是欲哭无泪,只能站在海边,望着滚滚浪花,暗自伤感叹息。
    今年春天,老学兄陈乃昌同志,为吸引外资,从闽中到了香港。机缘凑巧,同住一位朋友家中,笑谈福建各项改革,喜闻厦门特区建设,听了令人兴奋的消息,一解胸中忧虑。作为一个闽南人,知道家乡欣欣向荣,行将为祖国四化做出贡献,怎不教人喜欢?
    我生长在泉州南门外永宁村,那是明代一个抵御倭寇的城镇,曾留下许多悲壮的故事。乡里相传有十八宝(十八景):“镇海石”雄踞海边,俯视大海千顷浪,仰观长空万里云;北门外有“鸡母山”,青青的花岗岩,绿绿的庄稼田;南门外有“犀牛望月”,充满着诗情画意;还有那著名的“姑嫂塔”,有着不少美丽动人的传说……
    永宁周围多渔村,民性强悍,解放前时常发生械斗,还有好些奇怪的风俗习惯。明清以来,民不聊生,相继远渡重洋去南洋当“番客”。
    童年时我去菲律宾谋生,一九三七年回祖国参加抗日战争,在厦门集美中学读了一年书,以后去革命圣地延安,跟随八路军转战华北敌后。抗战胜利后,从山东到东北,参加解放战争,随军进关南下到了广州。
    长期远离家山,久居北方,时常怀念故乡,建国后几次到闽南海防前线。阅尽人间沧桑,走遍祖国南北,更觉故乡美丽可爱。
    那碧蓝的鹭江,秀丽的嘉禾岛,庄严的日光岩;那历史悠久的古刺桐城,高耸入云的东西塔,独特的百柱庙(开元寺);那波涛汹涌的大海,落日映辉的港湾……这些迷人的风光景色,曾使历代诗人留连忘返,也曾多次写入我的诗篇。
    但愿祖国四化建设之时,故乡变得更加美丽,人民生活日趋改善,到处充满幸福欢乐的气氛。
    我将永远讴歌,讴歌我可爱的故乡。

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四日于北京            
《福建画报》       

故乡·母校

    婴儿依恋母亲,游子思念故乡,学生缅怀母校,海外人心向祖国,古今中外,大概都有这种感情吧?
    我自幼失去母亲,童年时漂泊南洋,回国后长期居住北方,对故乡风物,母校景色,感情上更加浓厚,尤其到了晚年,这种感情有增无减,难怪许多华侨想落叶归根,想把尸骨埋在出生的故土上。
    按理说,革命者以四海为家,不该有乡土观念。论感情,怀乡思故亦无可厚非,即使在战争年月,夜晚持枪站岗,望着天上的明月,也难免要想起儿时的故乡。
    一九五四年,我回到久别的故乡,见景生情,想起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不由仿着写了一首小诗:

离家去参军,??
转眼十六春;??
    梧桐落叶走他乡,??
    龙眼结果返家门。??
青山格外青,??
流水分外明;??
    青山流水没有变,??
      土地田园换了主人。??
村外庄稼好,??
庄里一片新;??
    炮楼围寨不见了,??
    男女老少喜盈盈。??
  孩子们做游戏,??
站岗查行人;??
    村头拦住要路条,??
      问我是哪来的解放军?

    以后每隔几年,我回一次故乡,为了写作,也为了寻找儿时失去的梦。每次还乡,总要到集美学村,看看当年的校舍课堂,拜访老师校友,回忆学生时代的生活。
    一九七九年冬天,我还和香港的陈焕瑞校友,专程跑到安溪,探望抗战时期集美中学的临时校址。文庙前的龙柱依旧,作为讲台和舞台的石坛还在,屈指一算,已经过了四十年了。
    我原是乡野海隅一个顽童,没有念过几年书,腹中缺乏文墨,后来居然当起作家,是环境促成,也是历史的误会。
    在故乡,我断断续续上了两三年私塾。到南洋,半工半读,念了两年多洋学堂。回祖国,在集美中学读了一年书,拿到初中的毕业文凭。全部学历,如此而已。
    本来,我在南洋就参加救亡运动,加入了民族武装自卫会,编了《救亡月刊》,一九三七年春天回到厦门,一心想打日本,和几个华侨青年跑到南京。当时,日寇铁蹄踏破长城,坦克辗碎华北庄稼,鬼子兵到处横冲直撞,平津上空战云弥漫。满以为到了国民政府的首都,立刻能荷枪上前线,没想到人地生疏,多方奔走,却是救国无门。我们几个热血青年,被泼了一盆盆冰水,待到“七七”卢沟桥事变,口袋里的钱快花光了,只得经上海乘船回厦门。
    回到厦门,几个同伴灰心丧气回南洋去了。我不愿违背回国时的愿望,不想再出去当海外孤儿。可是在厦门,依然寻不到救国的途径,只好回晋江老家啃地瓜干。
    北国烽火连天,蛰居在海乡无所事事,心里多么难过啊!不甘荒废时光,我联络家乡一帮爱国青年,组织起“永宁青年抗日救国会”,每日去四乡宣传抗日救国,唱救亡歌曲,演自编的小戏。我们这个小小的救亡团体,受到晋江国民党县党部的注意,引起家长们的不安。宣传抗日活动受了挫折。我感到恼火和苦闷,恰好报上登了集美中学的招生广告,便跑到集美,投考初中三年级,录取后编入四十六组。
    初到集美学村,我的心情十分舒畅。学校不收学杂费,每月只需付饭钱,由家里供应,我不必像在南洋那样,每天要去做工卖报,挣钱来维持上学和生活,经济上没有压力。
    集美环境幽静,山明水秀,风光宜人,校园宽敞,师资水平高,科学馆仪器齐全,图书室藏书丰富……清晨,和讲着南洋土语、拖着木屐的同学,跑到海边去游泳;白天,在明窗净几的教室里听课;晚饭后,到大操场上打球;晚上,在宿舍里自习;这是我学习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开课不久,日军占领金门,敌机不时在厦门上空盘旋,打机枪,投炸弹,警报一响,师生们逃出教室,分散防空隐蔽,学校被迫搬到安溪,借文庙作临时校址。
    安溪是个小县城,群山环抱,闻不到炮声,看不见敌机,然而全体师生的眼睛,都望着全国的战事。进步师生办了个《血花日报》,每天晚上收听南京电台广播,我参加编辑工作,每星期和李法西同学值一次夜班,抄写记录新闻,及时传播前线消息。此外,我还参加一些抗日宣传活动。
    厦门失守,日寇封锁海上交通,安溪小城更加闭塞了。同学们通过香港的亲友,寄来一些进步杂志,借此了解一些抗战的消息。我读过几篇北方的战地通讯,也看了一篇描写延安抗大学生生活的文章,再也不忍躲在山沟里读死书。于是写了一封信给汉口董冰如(锄平)先生,谈到准备北上参加抗战的愿望。董先生是我在南洋时的中学老师,正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郭沫若厅长手下工作,他很快给我回信,鼓励我到陕北去。
    一九三七年寒假回家,熟悉泉州国民党内幕的王爱珠小姐,告诉我泉州国民党驻军旅长钱东亮(蒋介石侍从室主任钱大钧的侄子)及其部下,在泉州地区鱼肉乡民、胡作非为的许多劣迹,我听了很气愤,写了长篇通讯,揭露他们的罪行,寄给汉口《全民周刊》(主编柳??同志,后在延安任边区政府教育厅长),很快登了出来。初中毕业后,回到晋江永宁,王爱珠小姐担忧地对我说:
    “你不该把我说的写成文章,寄到大地方去发表。现在惹了大祸!钱东亮旅长看了文章,暴跳如雷!派人暗中调查是谁写的,给他抓去就没有命,你赶快离开福建吧!”
    本来,接到董冰如老师的复信,我就打算去延安,现在看来,故乡不能久留。我对老父亲说了,他为我筹备了一点旅费,含泪送我上泉州的汽车,没想到竟是生离死别!到了广州,无意中碰到林有声和陈耕国两位集美同学,和他们一起的李金发、林步梯同学,已经先头去陕北了,他和耕国正等着南洋寄路费。十月初,东山百子路八路军办事处,为我们开了介绍信,我们三个人终于到达了仰望已久的革命圣地——延安。
    短短一年的集美学生生活,得到不少益处。特别是对陈嘉庚先生手订的校训——“诚毅”,有了深刻的印象。百年树人,教育学生们做诚实的人,做刚毅不阿、勇敢进取的革命者,十分重要。
    反右以后,许多敢说真话的人,遭到残酷的迫害;大跃进时期,弄虚作假的浮夸风成了瘟疫;十年浩劫,“假大空”登峰造极!把我们党的优良作风破坏了!
    今天,要建设四个现代化,必须彻底扫清“假大空”!必须培养千千万万敢说真话、刚强的改革者!在庆祝集美母校建校七十周年之际,我衷心祝愿“诚毅”之花,在祖国大地上到处盛开!

1983年10月写于北京  
《福建日报》     

将“诚毅”发扬光大

    时光流逝,转眼五十春秋,当年集美中学的情景,好像昨天的事,还是那样清晰。那首校歌的歌词,依然印在心坎上,那抒情庄重的旋律,不时在耳边响着。
    多年不唱了,一九八二年,陈村牧老校长到香港,在欢迎会上,跟校友们唱起校歌,心情激动,北京校友会成立,又一次唱起集美校歌:
    “……春风吹和煦,桃李尽成行,树人需百年,美哉教泽长,诚毅二字心中藏,大家勿忘。”
    每唱一次都引起联想。七十多年来,集美学校培育众多英才,在祖国各条战线上,为四个现代化努力工作,世界上许多国家都有集美校友,东南亚和港台尤多,据说单是香港就集中了近千人,他们为当地经济繁荣贡献力量。
    桃李芬芳,花果繁茂。校友们的成就,和陈嘉庚精神与“诚毅”校训的影响分不开。
    陈嘉庚先生热爱祖国,拥护中国革命。他早年加入同盟会,捐款支援孙中山推翻满清。抗战时他在南洋募集巨款,动员华侨青年回国参战。在重庆他厌恶国民党腐败,到延安看到中华民族的希望。衷心与中国共产党合作,参加新中国开国大典,担任中央人民政府要职,为社会主义建设迈出新的步伐,不愧“华侨旗帜民族光辉”的称号。
    民国初年,军阀混战,列强瓜分,中国被讥笑为“东亚病夫”。陈嘉庚先生深知要拯救国家民族,必先根治愚昧落后,提高国民素质。他以“教育为立国之本”,兴办集美学校,从小学、中学、幼稚园、师范、农林、水产、航海、商科以至厦门大学。将毕生心血献给教育事业,为国家培育各方面的人才。
    陈嘉庚先生用“诚毅”二字作集美的校训,他一生以“诚毅”为人,对国家民族无比忠诚,为振兴中华刚毅无私。一个爱国华侨将全部资财,献给教育事业,而自己的生活却十分朴素。他心中的“诚毅”,不正是我们提倡的艰苦奋斗、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吗?
    进入九十年代,国际风云变幻,国内外敌对势力,妄图扭转历史车轮,正在大搞和平演变!我们一定要明辨是非,提高警惕,学习陈嘉庚先生的精神,无私无畏,将心中的“诚毅”发扬光大,坚决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鄙视“一切向钱看”的拜金主义,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而奋斗。

一九九零年元月,北京。??
(1990年《北京集美校友》)

喜闻南曲传乡音

南曲传乡音,香江结友情;
古乐添新韵,叶茂喜根深。
客地闻丝竹,犹疑入桐域;
举目望云汉,故园月正明。

    看了福建南曲团的演唱,听了家乡的南音,见到了来自泉州的朋友,心里很不平静。归来的途中,尽管各种嘈音轰鸣,依然馀韵绕耳,悠扬不断。回到寓所,夜已深了,毫无睡意,不禁捉笔写下上面那首小诗,犹觉馀情未尽,需要写点东西,抒发自己的感想。
    我生长在南曲的故乡,自幼喜爱这隋唐年间流传下来的古乐,常和大人们挤在弦馆里,听着南曲的清唱。长大了去南洋谋生,很少机会听到乡音,只是在思乡之时,独自哼哼几句,聊以消愁解闷。以后回到祖国,在北方度过漫长的岁月,更听不到南曲。有时偶尔从收音机里播出一段清音,听了也格外的亲切。
    一九五七年夏天,我和著名作家海默先生到闽南,蒙泉洲南音社盛意,为我们组织了演出,使我大饱耳福。当时参加演唱者,就有这次来港的陈玉秀女士。那年她还很年青,声音圆润悦耳,表情逼真感人,使我们听得入迷。这次见到玉秀,已经岁月催人,可惜因病未能演唱。而当年欣赏玉秀唱音的海默,亦在十年浩劫中,被江青一伙残害致死。抚今追故,令人感叹不已。
    一九五八年我到厦门,曾经和老艺人纪经亩先生合作,写了《拜托风筝》等唱段,由厦门南音艺人,在金风剧场演唱。同年我去泉州,到过马香缎小姐家中,听这位南曲世家的后人自弹自唱。当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可是弹奏和唱腔的技巧,已是出类拔萃。二十四年后的今天,难得在香港又看到她自弹自唱,更是炉火纯青,嗓音深厚,感情入微,听后馀味难忘,不愧是南曲演唱家中的佼佼者。
    十年浩劫之间,我两次归故里,从泉州到厦门,听不到一点南曲的声音。琵琶和洞箫挂在壁上,艺人们备受摧残。那班江青的学舌者,那些对南曲无知的音乐盲人,竟说南音曲调哀怨,内容男女私情,列为“靡靡之音”禁止演唱。
    幸喜春回大地,乐坛上百花争妍,南音艺术绝处逢生。前年春天,陪香港老友重返故乡,到处听到管弦丝竹的声音,看到新的一代在茁壮成长,真是一大快事。
    这次来港演出团里面,不但有林文淑先生等著名演奏家,有马香缎、陈玉秀、杨双英等知名演唱家,而且有一些新秀。特别令我欢喜的是吹洞箫的王大浩先生,七年前我在泉州见到他,还是个大孩子,如今已吹得很不错。
    通过福建南曲团首次来港演出,与香江及南洋各地南曲界人士交流,相信不久的将来,南曲这一古老艺术,定会开出鲜艳的花朵,结出累累的硕果,联结海内外的深厚情谊。

一九八二年五月十八日凌晨于香港  
(香港《文汇报》)      

高甲戏杂感
——欣闻泉州高甲剧团来港演出

    读报纸,知道家乡的高甲戏,已来香港演出,心里很高兴,产生了一些杂感。
    高甲戏又叫戈甲戏,顾名思义,演的是戴盔穿甲、手执干戈的戏,也就是武戏。
    小时候,我是个小戏迷,有戏必看。祖父为木偶戏班挑过戏箱,叔叔在布袋戏班里吹唢呐,给我看戏带来许多方便。
    小时候看的高甲戏,演的都是武戏,或者以武打为主的戏。高甲戏似乎和梨园戏分了工,高甲专演武戏,梨园专演文戏。
    常常看到两个高甲班子演对台戏,刀枪剑戟打到热闹处,出现杂技表演,演员先是在台上翻筋斗,继而站在桌上往下翻,桌子越叠越高,双方演员争高低,翻得最高,博得观众叫好,得到事主奖赏。
    解放后看到的高甲戏,大多是文戏,如传统戏《玉真行》,新编的《连升三级》等等。这次看到来港演出的剧目预告,也都是文戏,大约是老剧目,不适应新时代吧?
    小时候,在故乡,每年阴历七月,都要举办盂兰会,过鬼节,普度阴光,俗称“普渡”。整整一个月,各村轮流演戏,不是一台戏,而是十几台、几十台戏同时上演。有的一家独演,有的数家合演,富裕人家还请来对台戏。
    剧种特别多,有布袋戏(掌中木偶),傀儡戏(提线木偶);有大梨园,小梨园;有高甲戏;有和尚戏,道士戏;有南音清唱;还有从福州请来的京剧(俗名“正音”),从浙江请来的温州戏……
    大梨园又称“老戏”,演员都是三十岁以上的人。小梨园也叫“七子班”,演员都是青年人。还有小小梨园班,演员都是不满十岁的小女孩。
    家乡剧种之多,戏班之多,较大的村镇都有戏班子,大概是由供求关系决定的。
    我的故乡是侨乡,也可以说是戏剧之乡。这样说绝非吹牛皮,我长大后跑遍全国,没有在一个城市或一个地方,看过有这许多剧种同时演出。
    我没有进过戏剧学校,没有在职业剧团待过。可是喜欢戏,也学着写戏。独脚戏,歌剧,话剧,电影,都试写过。有几个话剧,还被全国各地剧团采用,广泛地演出,这和小时候喜欢看戏,小脑壳里装了许多家乡戏,有很大关系。
    一九六三年秋天,泉州高甲戏剧团到北京,演出了大型喜剧《连升三级》和《洵江波》等折子戏,轰动了首都的文艺界。我看了这些家乡戏,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被誉为“南海明珠”的《连升三级》,的确在丑行表演上,达到登峰造极。这出讽刺喜剧真是与众不同,戏剧别开生面,剧情引人入胜,表演妙趣横生。剧中人物除了老秀才和他的女儿,全部是“丑”,主角是丑,皇帝是丑,宰相是丑,其他人物还是丑,在舞台上,几乎是“群丑乱舞”,而且不同于别种戏的“丑表演”。难怪当时首都有些艺术单位,专门请该团的丑角去表演,向他们学习“丑动作”。
    一九七五年我到泉州,很想拜访一下《连升三级》的剧作者(也是梨园戏《陈三五娘》的改编者)王冬青先生,不料他在“浩劫”中被迫害成疾,已经离开人间。当时我觉得非常沉痛和愤怒!不由想起福建蒲仙戏《团圆之后》到北京演出,大阴谋家康生和被闽南人叫做“大番薯”的陈伯达,在全国文联小礼堂看完,连声称赞“好戏”,当时我也在场。不料这两个坏蛋出尔反尔,后来竟说《团圆之后》和《连升三级》,都是“借古讽今”,给作者加了种种罪名!我因为不能和家乡剧作家畅谈戏剧创作,感到十分遗憾!特别惋惜的是:这样一位有才能的剧作家,如果不是这场大灾难,他将发掘出更多家乡戏,创作出更多优秀剧本。
    这次泉州高甲戏剧团来港演出,我不但可以再次学习和欣赏那多姿多彩的艺术,而且预料在这“文化沙漠”中,它将放出异彩,为福建乡亲以及各界人士所欢迎。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于香港  
(香港《文汇报》)   

古乐南音故乡情

                  四海弦友会温陵(泉州古称温陵。),
满城笙歌尽乡音;
万民空巷贺灯节,
千年古乐庆新春。

    夜深了,我倚着高楼上的栏杆,吟诵着上面的打油诗,眼前出现泉州元宵佳节的夜景,星星变成彩色的花灯,海浪化为优美的南音。我浮思联翩:假如李白、杜甫还活着,能来泉州观灯,我们可以用闽南话畅谈,用南音唱和,该是多么有趣呀!
    这是幻想,但不是瞎话。现在的闽南语,被称为“河洛话”,是古代黄河流域的语言。永嘉之乱,晋人八族衣冠南渡;五代中原大乱,大批移民到福建,不少文人乐工南来,经过宋元明清四朝,中原频频发生战乱,语言、音乐不断变化,而闽南偏安海隅,保存了中原的古语和隋唐音乐,世代相传下来,很少改变。
    今年元宵节,福建省在泉州举行南音大会唱,邀请东南亚和香港的南音社前来参加。国内外一些音乐专家和学者,应邀参加“南音学术座谈会”。文庙里展出盆栽,佳景奇趣,巧夺天工。开元寺悬挂花灯,五光十色,千姿百态。街上人山人海,火鼎公婆,龙灯狮子,踩高跷碰绣球,郑元和花子舞……几十出精彩节目通过长街。南音大会唱,夜夜满座,海内外弦友同台演唱,乐声悠扬,旋律优美,扣人心弦。观众脚踏手拍,低声附和,直至夜阑曲终,恋恋不肯离散。真是热闹非常,盛况空前。
    我生在南音的故乡,对南音自有一种特别的感情。1958年我到福建深入生活和写作之余,有更多机会学习南音。在晋江故乡,我听见村村都有弦管清音,看见大人小孩都会哼唱几句……
    于是我想:南音这一历史悠久的古乐,流传了一千多年,仍为广大群众喜爱,为什么有这样强大的生命力!除了曲调优美,还有什么因素?记得1957年潘怀素同志奉中央文化部之命,来闽南考察南音时,我曾和他谈过这个问题,可惜以后没有下文。
    十年动乱,南音也跟其它文物古迹一样,被当成“四旧”破除,南音成了绝唱。
    国内有人把自己的国宝扫进垃圾堆,国外却有人正在大力研究中国的南音。前年福建省南曲演出团到香港,东南亚弦友云集香江,欢聚一堂。美国华盛顿大学民族音乐学院,搜集世界各洲的民族音乐,加以比较研究,得出结论:“中国的音乐是全世界最古的音乐;而中国音乐之中,则以南音为最古。”和海外弦友交谈,使我知道东南亚各国有很多南音社团。在台湾,南曲更是盛行,大小社团七十多个。听说菲律宾大学开办东方古典音乐系,邀请南音教师教南乐。去年英国主办的世界各民族音乐歌唱比赛,新加坡湘灵音乐社演奏《走马》和《梅花操》,清唱《东方花园》等南音,都得了奖。
    共一轮明月,唱历代乡音,海内外同胞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在香港和菲律宾,我接触了一些台湾同胞,在共唱南音的时候,感情完全溶化在一起。因此,我觉得抢救、研究和发扬南音,可以联络港台同胞和海外侨胞的感情,对祖国的统一事业,定能产生良好的作用。

1984年二月写于鼓浪屿  
最初刊于《人民日报》 

喜看家乡《凤冠梦》

    我的家乡在闽南。闽南有几个剧种:梨园戏、高甲戏、芗剧(台湾歌仔戏)、傀儡戏(提线木偶)、布袋戏(掌中木偶)。在我的印象中,梨园是文戏,高甲是武戏。
    高甲戏又名戈甲戏。顾名思义,是演员身穿盔甲手持干戈的戏。五十年前,每逢盂兰盆节或菩萨生日,我总要赶回乡看戏。当年的高甲戏,演的都是刀枪对打的武戏,打着打着还出现杂技表演,演员在台上大翻筋斗,甚至在叠高十张八仙桌上往下翻,特别是在唱对台戏的时候。
    在北京,难得看到家乡戏。六十年代,泉州高甲剧团来京,演出《连升三级》等剧,已经改武打戏剧为讽刺喜剧了。《连升三级》内容新颖,妙趣横生,表演艺术以丑行见长,轰动首都,有些艺术团体专门向他们学习“丑功”。
    看来,高甲戏在家乡艺术家们的改革下,从内容到形式推陈出新,发展丰富了这一剧种,使它成为戏曲艺术的百花园中独具一色的香花。今次看了安溪县高甲戏剧团演出的《凤冠梦》,加深了这一想法。
    我读过《剧本月刊》上发表的《凤冠梦》。觉得戏写得不错;看过演出,更感到可喜。这个戏,讽刺吏部郎中李元顺一家,揭露他们贪图权贵、见风转舵的种种丑态,颂扬了春娘和沈少卿的真挚爱情,故事曲折,情节生动,语言简练。在表演上发挥丑行的特长,饰李元顺等几个“丑官”的演员,微妙维肖地表现了角色的个性,既夸张又不失真,达到讽刺喜剧的效果。尤其可喜的是戏中四个吹喇叭和两个敲锣的龙套,别开生面的表演,起到绿叶衬托红花的作用,增加了喜剧气氛,一扫戏曲中只把龙套当“道具”的做法。
    美中不足的是:个别情节有漏洞,八场中李元顺帽中藏退婚书,不可信。这场官司的关键是退婚问题,李元顺始终否认有退婚书,怎肯带它上公堂?为着剧情紧凑,也要密缝针线才是。另外高甲戏一向不太注重唱腔,因此对演员唱功的基本训练要求不高,这次演出亦感到有此缺陷。作为表演艺术,做功好,唱功也应改进,使高甲戏这朵花更完美。

1985年3月写于北京   
3月15日《北京晚报》 

怀念第二故乡

(一)乡愁

    离别第二故乡——菲律宾群岛,已经快十年了。
    十年,是多么悠长!
    十年,又是多么短,仿佛一瞬间就过去了。
    十年来辗转奔波,一双破鞋踏过不少祖国的土地,两只眼睛看见无数事物的变迁,本来沧海桑田,对于家乡,在脑海里,已经逐渐淡薄了。
    忽然从报纸上,从无线电中,知道菲律宾已于七月四日“独立”了,不免引起我的乡愁。
    第一故乡,在国民党的血腥统治下,不用说是要愁的,但她给我的印象太淡,也只好“愁愁”罢了。
    第二故乡,本来“独立”是个喜事,照理应该庆祝,何以发愁,可是多心的我,也不能不害“愁”。
    在那遥远的海岛上,曾经消磨我整个童年,曾经吞蚀我的“黄金时代”,同样的,也在苦难中抚育我长大,使我不但要愁,而且要发点“牢骚”了。
    听中央社广播说:这次独立很隆重,中国还派了一位姓甘的官儿,这位甘乃光是法西斯西班牙的中国大使,去参加这个“独立”典礼真是适合身份。
    十二年前,曾经参加过菲律宾“自治政府”的成立大典,还记得在马尼拉海边的仑礼沓公园里,举行那么大的庆祝会,那时仅是“自治”,就那么热闹,何况现在是“独立”,自然更热闹了。
    今天的“独立”和昔年的“自治”,自然是不一样呵!
    故乡有两种木偶戏,一种用线抽的,叫做“傀儡戏”:有种穿在手上的,叫做“布袋戏”;用线抽的,“傀儡戏”演戏的人暴露在外面,观众可以见到木头人在动,是完全由幕后的人作弄的;穿在手上的“布袋戏”,演戏的人隐蔽在幕内,观众只见木头人动作,好像是它自己在动。
    因此说“布袋戏”比“傀儡戏”要聪明点。
    按照数学的公式是:前次的“自治”=傀儡戏。这次的“独立”=布袋戏。
    何以见得呢?让美国人自己的结论证实吧:美国全国律师会书记戈罗宾说:“菲总统罗哈斯为证据确凿的菲奸……美国对菲目的在于保持其对菲岛的政治经济军事的控制。……菲人逐渐相信,他们在七月四日的独立,将只是名义上的独立。”
    换汤不换药,如此“独立”,呜呼哀哉!
    叫我如何不愁?为许多中国朋友发愁,为许多菲律宾朋友发愁。

(二)如此“英雄”

    菲律宾有位“民族英雄”,名叫“例刹”,在钞票上印着他的相,在邮票上印着他的相……当年读菲岛历史时,也曾“崇拜”过一气,因为他曾于一八九六年领着美国兵把西班牙兵赶走,可是胜利的美国兵却住下不走,而且把许多菲律宾民族运动者大肆屠杀,连许多参加这一运动的华侨也一样倒霉。
    领着一个表面文明,而实际更残酷,手段更高明的新统治者,把一个封建剥削较露骨的旧统治者赶走,照中国的古话,不过是“以暴易暴”,或者叫“引虎入室驱狼”,例刹先生的功绩,不过如此,居然也称为民族英雄。
    咱们中国不但有“例刹式”的英雄,而且有“吴三桂式”的英雄,中国的蒋介石,比之吴三桂恐怕有过而无不及,然而今天的革命力量已经很强大,吴三桂的子孙想用外力来消灭异已,怕要徒费心机吧!
    如果说日本统治东北是接受统治朝鲜的经验,那么今天的美帝国份子在中国何尝不在搬统治菲律宾的经验呢?不愿做菲律宾第二的同胞,警惕吧!

(三)一封信

    亲爱的朋友们:
    阅读近日的报纸,知道蒋记特务,用死刑的血腥的信恫吓你们,并且知道你们那里出版了“华侨导报”,我猜想那里面也许有《华侨商报》的老同事,或者有《救亡月刊》的老同志。
    对于恫吓,你们是不会害怕的,我知道,你们有爱国的传统,有为真理正义奋斗的精神。我还没有忘记:一九三五年,当祖国正在“言抗日者杀”的时候,我们不就有了各种救亡组织吗?我们开始的“人人日日抗日救国会”,不在对时局宣言上明确指出蒋介石的卖国行为吗?现在更可充分证实:蒋介石当年想把中国出卖给日本,我们反对过,如今蒋介石又想将中国出卖给美国,我们还要反对;我们不但受过日本帝国主义的压迫,我们也亲身体验过美帝国主义的奴役统治,自然是不愿意祖国的同胞变成菲律宾人,批评蒋介石是对的,不但要批评,还该痛骂!
    记得当年,咱们也不断地批评政府,虽然有些人说我们过左,说我们“被人利用”,但是我们还没有接到恫吓信。
    还记得一九三六年,南京政府派了教育视察团到马尼拉,救国会的同学责问他们说:蒋介石既然提倡“礼义廉耻”,为什么他自己却是那样无礼,不义,鲜廉,寡耻呢?——一、蒋介石把林森当成傀儡,一切自己独裁,是无礼也;二、蒋介石元配毛氏,给他生了蒋经国蒋纬国,蒋介石看中宋美龄,抛弃毛氏,是不义也,三、蒋介石原为上海流氓,当权以后,大刮民脂民膏,变成中国大财阀,是鲜廉也;四、国与国之间的最大耻辱莫过于丧权辱国,蒋介石出卖东四省,签订卖国协定,是寡耻也。
    虽然学期终了,我接到学校以“不堪教育”的名义叫我退学,但也没有接到过什么恫吓信呵!
    想不到十年后的今天,蒋介石的特务血手,也从国内伸向菲岛了,真是“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呵!
    不错,蒋介石也曾利用爪牙,收买华侨,不是吗?普智小学那位老古董校长王泉笙,本是多么可笑的老朽呀!学生们曾利用他那千度以上的近视眼,在面前戏弄他,在他背上画乌龟。然而他走一趟南京,居然官运亨通,当了国民党的候补中央委员了。
    一九四一年我在山东,曾从中央社电讯中,看见一位吴××到重庆进谒蒋主席,这位先生我是彻头彻尾了解他的,他和我在一个业余剧团,他能演文明戏,是一位丑角,常常男扮女装演一个妓院的老板或是一个泼妇,他居然代表华侨到重庆,不知代表你们没有?
    亲爱的朋友们,当日寇占领马尼拉,美军溃退以后,我是多么挂念着你们,犹如你们挂念我在敌后一样,从一九三六年接到燕和扬的来信,蒙他们的关心,也知道你们正努力于抗日工作,此后虽然音信不通,但我相信当日寇占领马尼拉之后,你们一定会投笔从戎的,因此我想现在新锡省四万农民组织起来的自治政府中,会有你们的,你们正在为菲律宾的民族解放,而和卖国贼及美帝国主义的军队战斗,和我们正为民族的自由独立民主,而和在美帝国主义支持下的卖国贼蒋介石战斗,不正遥遥相对吗?
    亲爱的朋友们,要是我们这里有椰子酒的话,我会喝一杯,来庆祝菲律宾今天已经有了人民的政府和人民的军队,你们也应该庆祝我们祖国已经有强大的人民武装和民主政权。
    继续战斗吧!亲爱的战友们!胜利不属于任何卖国贼的!

(四)寄语

    站在鸭绿江岸,
        凝视着天边的白云,
白云下呵!
        是我的第二故乡吧?
南风呵!  
        为什么不稍个信呢?
        故乡的友人健康吗?
      今年椰子丰收吗?
      马尼拉湾的落日。
(马尼拉湾的落日,是个名景,当落日堕入海中之霎那,海天相映红,极为美丽。)
      还是那样美丽吗?
        菲律宾姑娘瘦了吗?
            麻买也火山没有爆炸吧?
(麻买也即菲岛著名之马容火山。常使地震。)
南风呵!  
        为什么不告诉我呵?
流水呵,  
    告诉我的朋友,
      也告诉我的哥嫂,
  叫他们放心,
    在八年战争中,
我还活着,
    活的很有意思。
    给我捎个信吧!
    告诉我的朋友,
      也告诉我的哥嫂,
    叫他们别悲伤,
      和我回国的同伴,
          有的在战争中死去了,
他们死了,
    死的很有意义。
  他们用鲜血,
      灌溉祖国的土地,
      开出灿烂的花朵!
    站在鸭绿江岸,
      凝视天边的白云,
        是我的第二故乡吧?

一九四六年七月二十七深夜于安东    
(作者附记:此文不全)二零零一年六月  

《永宁镇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序

    小时候,常听大人说:“永宁十八宝”,可从没有人能全数出来。
    长大了,常和小伙伴们,出白厝街,上娘仔台,到镇海石下玩耍,西望姑嫂塔,北看鸡母山,东眺茫茫大海,却不知“犀牛望月”在何方?
    镇海石旁边,有条天然架空的大石头,人在石上跳,条石能颤动,叫“甚石桥”。大海边,有块形状如鼓的大磐石,据说海水回潮时,能发出嘭嘭响声,叫“石鼓通潮”。
    这一些,都属于十八宝,按理说,既称得上宝,该有一段说头。但听来听去,也只是镇海石和姑嫂塔的传说,还有那“陷城洗街”的故事。
    十几岁,我离开家乡去南洋,半个多世纪,风风雨雨在外地生活。不论在海外异邦,或在祖国的北方,故乡的山山水水,时常在梦魂中萦绕;不管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岁月,总萌生着游子思乡的情绪。
    故乡,是人们抒不完的情感,是作家们写不尽的题材。我很惭愧,只在五十年代,写过姑嫂塔和一些乡情的小诗,还将镇海石的传说,结合海防斗争,写了小说,编了戏剧。
    感谢家乡的同志们,费心搜集整理出《永宁镇民间文学三套集成》,这是件很有意义的工作。永宁、晋江、以至全闽南,历史悠长,文化荟萃,遗产丰厚。抵御倭寇,抗拒满清、反对帝国主义者的斗争中,产生过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渡海去台湾,越洋到吕宋,遗留下种种悲欢离合感人的传说,尚待进一步去发掘。
    但愿不久的将来,能看到新的集成出版。

1992年5月于北京  
《石狮文艺》   

1984年作者在泉州老君岩前留影
1988年作者与兄弟和姐姐为父亲王千宗先生扫墓
1991年作者与王今生先生在泉州九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