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七卷 散文

思念篇(下)

南昌起义时的老帅们

    今年八月一日,是南昌起义六十周年,一九三三年,中共中央军委,决定这天为中国工农红军成立纪念日。工农红军是八路军、新四军和解放军的前身。因此,今年“八一”建军节,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诞生的六十大寿。
    南昌起义是周恩来亲自建议、策动和领导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十位元帅,有七位直接或间接参加起义的工作。他们是贺龙、朱德、刘伯承、聂荣臻、林彪、陈毅和叶剑英。
    参加南昌起义的,还有许多重要人物:叶挺、郭沫若、谭平山、恽代英、吴玉章、彭湃、李立三、林伯渠、徐特立、蔡廷锴以及各省市和海外华侨代表。
    本文主要讲老帅们的故事,而且着重谈其中四位。今天称他们“老帅”,昔日都是中青年。年长者是朱德,四十一岁,聂荣臻二十八岁,林彪最小,才二十六岁。
    林彪是黄埔军校第四期的毕业生,一九二七年从广州到武汉。按照黄埔的规矩,毕业学员要先在部队见习三个月,才能担任正式职务,林彪分配到叶挺独立团当见习排长,南昌起义时是个下级军官,参加了一般战斗。可是“文革”中林彪的吹鼓手,把他吹成南昌起义的领导人,这是对历史无耻的篡改。
    陈毅在起义前,从四川到武汉,找到中共湖北省委组织部,组织部的人不认识他,叫他到叶挺独立团当兵。他在街上碰到中央军委的颜昌颐,颜昌颐回来告诉在军委工作的聂荣臻,聂荣臻把陈毅请来,分配他到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任党委书记。后来他和几位同事赶赴南昌,起义部队已经南下,他在南征途中追上队伍,任十一军二十五师七十三团政治指导员。
    南昌起义前,叶剑英在国民革命军第四军任参谋长,军长是张发奎,军部驻在九江。四军中有许多中共党员。起义时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包括女生队),从武汉坐船到九江,原想赶到南昌参加起义军,到九江便被张发奎缴械,叶剑英建议把该校改编为第四军教导团,叶剑英任团长,这个部队才保存下来。当时学员们的思想很混乱,恐怕张发奎搞“清党”,大部分人准备逃亡,叶剑英对他们进行教育,指出革命的光明前途,学员们的情绪稳定下来,后来到广州,叶剑英参加领导广州起义,教导团成了起义中一支重要力量。
    谈南昌起义,必须从第一次国共合作说起。一九二四年一月,孙中山先生在共产国际和中共的支持帮助下,召开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当时许多共产党员参加国民党,出席代表大会一百多人,其中有共产党员李大钊、谭平山、毛泽东等二十三人。孙中山指定李大钊为主席团成员,谭平山代表国民党临时中央执委会向大会作工作报告,苏联顾问鲍罗廷出席了大会。大会发表反帝反封建的宣言,孙中山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工农的“三大政策”,中国人民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
    当时中国内忧外患。国外帝国主义加紧对华侵略压迫,国内军阀割据混战,人民生活十分痛苦!为了实现孙中山先生的遗愿,广东革命政府,组织十万大军,于一九二六年夏天分三路北伐。北伐的直接目标是打倒北洋军阀吴佩孚、孙传芳和张作霖,这三个反革命集团拥兵七十万,统治大半个中国,吴佩孚会同云、贵、川地方军阀,妄图进攻广东,孙传芳盘踞东南各省,蠢蠢欲动。
    一九二六年五月,以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为骨干的叶挺独立团,出兵湖南,击败了吴佩孚南犯的军队,揭开了北伐的序幕。叶挺独立团是西路军的先遣队,占领长沙、岳州后,在著名的汀泗桥、贺胜桥的战役中,歼灭吴佩孚的主力。十月间,北伐军攻克武汉三镇,先后消灭吴佩孚十余万人,吴佩孚逃到河南郑州。
    中路北伐军进展缓慢,蒋介石的嫡系一军一师,在南昌附近屡战屡败,溃不成军。师长王柏龄和党代表缪斌只身逃脱,几乎当了俘虏,不得不向武汉求援。武汉派第四军和第八军一部,挥戈东下,占领南昌。
    东路北伐军于十二月占领福建。年底,北伐军先后占领了湖南、湖北、江西、福建、安徽和浙江,打垮吴佩孚的主力,歼灭孙传芳部十余万人。
    一九二七年初,北伐军进入江苏,直迫上海和南京。贵州、四川和山西等地方军阀,宣布归顺国民政府。冯玉祥的西北军,在苏联顾问团和共产党员刘伯坚、邓小平的帮助下,在五原誓师参加北伐,占领陕甘两省。革命烽火烧遍了祖国河山,帝国主义者和封建军阀,受到沉重的打击。
    一九二七年三月,上海八十万工人,在周恩来等人领导下,举行第三次武装起义,歼敌五千人,占领大上海。三月底,蒋介石由南昌到上海,立即和帝国主义、青洪帮勾结,四月十二日发动反革命政变,大肆逮捕屠杀共产党员、工人和进步人士,六月间,南京的蒋介石和武汉的汪精卫秘密勾结,联合唐生智和冯玉祥,进行反共活动,北伐军中许多共产党人,被“礼送”出境,邓小平就是其中之一。
    国共分裂已难避免。七月中旬,中共中央排除了陈独秀右倾投降主义的领导,组成了五人的临时政治局,确定武装斗争的总方针,周恩来建议在南昌举行暴动,并组织前敌委员会,周恩来任书记,领导南昌起义。
    聂荣臻当时在武汉中央军委工作,周恩来给他传达了中央的决定,叫他和颜昌颐先头到九江,通知各军中的共产党员。当时中央在九江、南昌一带的部队,有叶挺的二十四师,贺龙的二十军,张发奎二方面军中的二十五师,朱德的教育团。聂荣臻、颜昌颐抵九江,住在叶挺的司令部。七月二十日召开会议,叶挺、谭平山、恽代英、李立三和邓中夏等人参加。
    聂荣臻传达起义的通知后,李立三迫不及待地说:
    “要起义,就马上行动!”
    “不行,必须等待中央的命令,”聂荣臻说。
    “还等什么?”李立三不耐烦了,“既然向部队传达了,起义工作已经组织了,下个命令就行了嘛!”
    “不那么简单!”聂荣臻严肃地说,“我们的任务是做好组织部队起义工作,准备工作很重要!”
    与会的几个中央委员,也主张马上行动,李立三盛气凌人的指责聂荣臻:
    “你胆子小,奴隶主义!”
    聂荣臻平静地回答:“我们临来的时候,恩来同志交代得清清楚楚,必须有中央的命令,不能自由行动!”
    李立三说:“你要听中央委员的!”
    聂荣臻说:“都是中央委员,我听哪位的啊?”
    争论的结果,多数人同意等待中央命令。
    起义的计划非常秘密,只能向各部队的负责人传达,要求他们做好一切准备,接到中央命令,立即行动。
    当时,苏联顾问鲍罗廷在庐山,要聂荣臻向他介绍南昌起义的计划,张太雷任翻译。鲍罗廷听完介绍,没有表示什么意见,因为他即将回国,了解情况为了回去后好交代。
    遵照周恩来的指示,聂荣臻专程上庐山,找到刘少奇养病的地方,告诉他起义的决定,要他有所准备,注意安全。
    七月二十四日,周恩来由武汉到达九江,了解传达起义决定的情况,问了大家的情绪和决心,然后对聂荣臻和贺昌颐说道:
    “究竟哪天起义,还不能最后决定,等我到南昌和大家研究后再说。你们要设法把二十五师拉到南昌参加起义。师长李汉魂是张发奎的亲信,不好办。下面七十三团,原是叶挺的独立团,团长周士第是共产党员,这个团不成问题。七十四团工作基础较差,团长不是我们的人,这个团恐怕拉不动,可争取部分参加起义。七十五团是新编的,团长孙一中是黄埔一期的学生,这个同志不错,多做工作,可以全团拉走。”
    “起义开始怎样联系?”聂荣臻问。
    “这倒是个问题。我们没有电台,利用民用电报靠不住……”周恩来沉吟一下:“这样吧,南昌一发难,立刻开一列火车到马?h岭,你们把辎重装车,部队跟着到南昌。”
    末了,周恩来叫聂荣臻到马?岭,争取二十五师参加起义,又吩咐颜昌颐:
    “你留在九江,接应从武汉赶来的部队和零星人员,让他们及时赶到南昌参加起义。”
    七月二十七日,周恩来和陈赓来到南昌,住在花园角四号朱德的寓所。
    朱德从国外学习归来,到四川万县杨森部队做统战工作。杨森跟随蒋介石反共,朱德便到南昌。南昌的滇军总指挥兼江西省长朱培德,跟朱德在云南讲武堂是同班同学,他让朱德任第五路军总参议兼公安局长,以后又兼任军官教育团团长。教育团设在原江西讲武堂旧址花园角,朱德住在教育团,在学员中传播革命思想,培养军事人才。
    七月下旬,刘伯承也到了南昌,参加组织起义的领导工作。刘伯承在这方面有经验,一月间他在四川,领导泸州和顺庆起义,成立了总指挥部,起义军经过他的教育整顿,迅速发展,得到武汉国民政府的支持,编为国民革命军暂编十五军,委任刘伯承为军长;蒋介石反共,四川军阀刘湘拼凑川黔反革命联军十万人,分兵围攻泸州。由于寡不敌众,加上内部分歧,起义军失败,刘伯承带少数人撤离泸州,出川北经陕南,辗转到了武汉,立即又投入南昌起义的领导工作。
    叶挺的二十四师,贺龙的二十军,蔡廷锴的第十师,先后开进南昌。朱德与江西党组织联系,发动广大工农和市民,召开了盛大的欢迎会。朱德还组织军官教育团,进行两次野外演习,察看了南昌周围的地形地物,熟悉市内的主要街道。
    各路大军云集南昌,由朱德出面租了江西大旅社,作为指挥起义的大本营。周恩来到达南昌,当天即在江西大旅社召开前敌委员会扩大会议,成立起义军总指挥部,任命贺龙为总指挥,叶挺为前敌总指挥,决定七月三十日举行起义。会议决定设立军事参谋团,为南昌起义最高决策机关,负责制定军事计划和实施指挥。参谋团的成员有周恩来、贺龙、叶挺、朱德、聂荣臻、贺锦斋、蔡廷锴等人,刘伯承为参谋长。
    由于贺龙当时不是共产党员,没有参加会议。第二天,周恩来亲自到二十军指挥部,向贺龙谈了起义的计划,并代表前敌委员会,任命贺龙为起义军总指挥,然后征求他的意见。
    “很好!”贺龙坚定地说,“我完全听共产党的话。党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起义的准备工作紧张进行着,作为参谋长的刘伯承,深知这次起义对中国革命前途的重要性,更感到肩上担子的重量,他不顾吃喝,日夜协助周恩来、贺龙、叶挺,审查起义的具体行动计划,对每一个细节,都反复考虑。
    南昌城里热闹极了,三万多起义军磨刀擦枪,许多共产党员和革命志士,纷纷进城。市郊农民自卫队,城里工人纠察队,各群众团体,都在中共党组织下进行准备,南昌城像一座就要爆炸的活火山。
    七月二十九日,张国焘打着中央代表的旗号赶到九江,接连给前敌委员会,发来两通阻挠起义的密电。三十日清晨,张国焘匆匆进入南昌,在前敌委员会召开紧急会议,寻找种种理由,拼命阻挠起义,妄想使暴动流产!
    张国焘说:“二十六日共产国际来了指示,问暴动有没有把握?有把握就进行,没有把握就不要进行!”
    周恩来说:“当然有把握啦!南昌的敌人只有一万多,起义的部队有三万,而且都是北伐中能征惯战的将士,各方面情况都对我们有利,现在是暴动最好的时机!”
    张国焘说:“起义必须征求张发奎的同意,否则就不要搞!”
    周恩来说:“我们搞暴动,为什么要征求张发奎的同意?我们依靠的是工农群众和革命官兵,不能依靠张发奎!”
    张国焘还重弹陈独秀的投降主义老调,主张共产党员退出军队,交出军权。
    周恩来斩钉截铁地反驳他说:“陈独秀已经把我们害得好苦!再按他的主张搞下去,就要亡党!退出军队,交出军权,只能是对革命的背叛!此次南昌暴动,我党应当站在独立领导地位,绝不可依靠任何军阀!我们必须立即行动,暴动不可推迟,更不能停止,要坚决干下去!”
    周恩来义正词严,得到朱德、恽代英、彭湃等前委一致赞成,粉碎了张国焘妄图取消起义的阴谋,坚持了正确决定。起义时间改为八月一日凌晨四点钟。
    七月三十一日下午五时,起义部队以军师为单位,召开团以上军官会议,周恩来、贺龙、叶挺、刘伯承分头出席会议,传达中共中央和前委关于起义的决定,宣布起义命令和规定,明确各部队的战斗任务。
    散会后,二十军一个姓赵的副营长叛变,向朱培德告密,被一个忠诚的战士发觉,向贺龙报告。前委召开紧急会议,做出果断的决定,起义提前两小时举行。
    七月三十一日晚上,指挥部发布起义的密令,九时开始行动,十时全城戒严。口令是“山河统一”,起义部队左臂缠白巾作标志,手电筒上贴红十字作记号,各部队埋伏在预定地点,等候攻击的信号。
   这天晚上,朱德借南昌市长的豪华客厅大摆酒席,宴请第三军二十三团团长卢泽明,二十四团团长萧日文,还有一位姓蒋的副团长;当时南昌敌军一万多人,这两个团是朱培德滇军的主力。这两个团失去指挥,丧失战斗力,将大大有利起义军夺取胜利。朱德是滇军十一军的副军长,在滇军中威望很高。这几个团长听到朱将军宴请,真是受宠若惊,急忙赶来赴宴。
    朱德满脸春风地迎接客人入席,从容地应酬,边吃边聊天叙旧,席上笑语风生,欢声不断,朱德不断举杯敬酒,团长们一个个回敬。
    时值三伏天,南昌像个大火炉,客厅里的电风扇吹不走酷热的暑气。朱德看到客人不断喊热,说一声“请大家宽衣”,自己先脱下绸长衫,几个团长也解下佩带手枪的皮带,脱去军上衣。朱德的卫士把衣帽挂起来,将手枪悄悄拿走。
    从黄昏吃到二更天,朱德看了看手表,笑笑地说了句双关语:
    “时候还早啦!才九点钟,来几圈麻将!”
    “好!好!好!”几位团长高兴地喊着。
    朱德的卫士们撤下酒席,摆上竹阵。三位团长一心和牌,哪管外面天塌下来。
    在外屋,三个团长带来的护兵,早已被朱德的卫士灌醉,东倒西歪地睡着。
    竹战打到深夜,外面进来一个卫士,递给朱德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山河统一”四个字。朱德知道时候到了,故意离开麻将桌,走出客厅。事先埋伏在院外的十几个士兵,飞快冲进厅内,三位牌友脑子里还考虑着和牌,稀里胡涂被抓起来,连同带来的护兵,一块当了俘虏。
    凌晨两点钟,三声枪响击破了静夜,三颗红色信号弹升上天空,埋伏好的起义军看到发起攻击的信号,迅速冲向预定的目标!冲锋号声此起彼落,枪声杀声响成一片。
    贺龙和刘伯承的指挥所设在西大街,和朱培德的总部只隔一条街。起义军进攻敌人的总部,受到顽强的抵抗。敌人是朱培德精锐的警备团,由于叛徒告密,作了充分的准备。敌人固守的院外,有座十几米高的鼓楼,楼上架着机关枪,攻进敌人总部,必须通过鼓楼的门洞,敌人用强大火力封锁这条通道,起义军几次冲锋都被火力阻拦,伤亡了不少人。
    双方对峙激战,进攻受到挫折。在松柏巷附近学校里的周恩来,站在敌我态势地图前面,掌握战斗的全局。他不断给贺龙指挥所打电话,知道了情况,心里非常焦急。
    一向沉着的刘伯承,这时也沉不住气,他知道拂晓前攻不下,天亮后更不好打,南昌周围的敌人向城里扑来,起义军会腹背受敌。刘伯承踱了一会步,急躁地对贺龙说道:
    “这样打下去不行!必须想法拔掉这个大钉子!总指挥,我到前面看一下。”
    “好!我们一块去。这地方是个关键,一定要尽快拿下来!”说着,转向一个参谋:“注意和周恩来、叶挺联络,有情况马上向我报告。”
    贺龙和刘伯承走出指挥部,踏上青石台阶,二百米外敌人的子弹不断飞,在石头上迸出火星,他们毫不在意,快步走到前沿阵地,详细观察敌人的火力点。两个指挥员研究过后,重新调整进攻方向:采取正面压制,两侧迂?h,对敌人展开新的猛烈进攻。
    前沿阵地上的官兵,看到总指挥和参谋长亲临指挥,受到很大鼓舞,军心振奋,士气旺盛。正面出击的战士,在强大火力掩护下,一个个如龙似虎,冒着敌人的炮火,很快地架起云梯,爬上民房,跃到鼓楼上,消灭楼上的敌人,居高临下射击,把其余的敌人驱赶到大院里。
    从侧面迂?h的起义军,翻过大院的高墙,跳进院子里,和敌人展开白刃格斗,逐屋争夺,刺刀见红,手榴弹开花,杀得敌人鬼哭狼嚎,无处逃生。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激战,敌人全部被压迫在总指挥部的后院里,战士们乘胜追杀,将顽抗的敌人消灭,剩下的全部缴械投降。
    在投降的敌军中,发现那个向敌人告密的赵副营长,起义军将叛徒揪出来,给了他应有的惩罚!
    别的阵地上的起义军,打的比较顺利。叶挺指挥攻击松柏巷天主堂里的敌人。敌人大门紧闭,在钟楼上架着机关枪,封锁我军进攻的道路,主攻部队在狭窄的巷道前进不得,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挺身而出,组成冲锋队,冒着雨点般的子弹,勇猛地冲锋,冲到院墙下,砸开天主堂的大门,敌人在“铁军”的冲杀下,纷纷举手投降。
    经过四小时的战斗,歼灭南昌城里的敌人一万多人。战斗胜利结束,东方现出曙光,江西大旅社总指挥部的楼上,飘扬着一面鲜艳的红旗。
    按照约定,周恩来在打响后,派出一列火车北上,向马?岭前进。八月一日下午,火车抵达马?h岭。聂荣臻和周士第知道南昌起义了,心里非常高兴,立刻叫部队把辎重装上火车,命令二十五师七十三团上火车,七十五团和师部驻在一起,行动不便,确定不带被包、行李和伙食担子,以打野外为名,只带武器弹药,把部队拉出来。七十四团的侦察连长是共产党员,他带着侦察连参加起义军。
    七十五团刚走了一半,铁桥北面传来火车的声音。二方面军总指挥张发奎站在车门口,高声喊叫。
    “你们要干什么?停止行动!停止行动!”
    这时候,聂荣臻和张发奎只隔一座铁桥,双方看的清清楚楚,他寻思南昌正在行动,不能放张发奎过去!他对身边的李排长说:
    “快叫他们开车回去,不然就打枪!”
    李排长喊了一阵子,张发奎的火车停着不动。
    “鸣枪!”聂荣臻向李排长下命令。
    乒乒乓乓放了一排枪,张发奎和二十五师师长李汉魂,吓的慌忙跳下火车,参谋长叶剑英站在车上,目睹他们狼狈逃跑。
    张发奎丢下他的卫队和物品,全部被我们俘获,火车开到德安,张发奎派一个参谋,带着一封信,要求把望远镜还给他,聂荣臻看了信,对下面的人说道:
    “把总指挥的望远镜和其他东西,还有他的卫队,统通还给他。”
    聂荣臻和周士第,带着二十五师起义的两个团,八月二日抵达南昌,向周恩来汇报。周恩来高兴地说:
    “你们的行动很成功!原来没想到会这样顺利,把二十五师大部分都拉出来了。”
    起义军三万多人,编为三个军:贺龙任二十军军长兼第二方面军总指挥,叶挺任十一军军长兼前敌总指挥,朱德任第九军副军长,聂荣臻任十一军党代表。
    南昌起义后,南京和武汉当局调集大军向南昌进攻。起义军于八月五日撤离南昌,向广东进军,准备以广东为基地,进行第二次北伐。

一九八七年七月廿二日写于北京     
(香港《大公报》连载,八月一日至六日)

永远年青的将军
——和肖华同志相处的日子

    在我心目中,肖华同志永远活着!永远是一位年轻的将军!
    四十八年前,我们初次见面,他才二十三岁,已经是一位能征惯战的八路军将领,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抗日司令员。
    三年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年近古稀,脱下军装,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但他还是那样精干、热情、和蔼,动作敏捷,步履健壮,朝气蓬勃,还是一位年轻的将军!
    他比我大两岁,无论什么时候,我总觉得他比我年轻。他是什么材料制成的?是什么把他造成这样一个人?
    在东北,我们唱着一首歌:“革命的人永远年轻,他好比那松树冬夏常青……
    是历史,是革命,是共产党把他造就这样一个人;是他那颗火红的心,向往共产主义的壮志,把自己锻炼成一位永远年轻的将军!
    一九八五年八月,我正在厦门鼓浪屿,写罗荣桓元帅的文学传记。有天清晨在海边散步,听到北京中央台播出肖华同志逝世的消息,突然的噩耗,使我感到意外震惊!双脚像铅块钉在沙滩上,眼泪涌泉般滚出目眶。海浪奏起哀乐,九龙江低声呜咽,在旭日东升的海面上,出现一位年轻的将军,慢慢向我走来,脸带微笑,不断地向我挥手……
    啊!那不是肖华同志吗?是的!是最后一次见面临别时的神情呀!
    八四年有天晚上,我去政协礼堂看沈阳话剧团演出,幕间到休息厅里,看到肖华同志,他热情地和我握手,把我介绍给钱昌照副主席,关心地问我最近在写什么?问我老伴和孩子们的情况,约我有空上他家去玩。我答应了,可没有去,由于怕影响他的工作,由于想到他身体健康,以后总有机会去聆听他的教诲,想不到这次分别竟成永诀!我感到十分懊悔!
    我本是闽南海隅一个村野顽童,在乡间念了两三年私塾。后来去南洋谋生,当学徒做工卖报,半工半读。读了几年洋学堂,这是我的全部学历。
    我从南洋回国参加抗日战争,到延安抗大学习,该感谢我的启蒙老师董锄平(冰如)同志。他是一九二一年的中共党员,参加过南昌起义,后来到南洋开展革命工作,是他引导我参加救亡运动,树立革命的理想。
    我被分配到山东八路军一一五师,在敌后艰苦斗争中,能够坚持下来,是党的培养教育、广大指战员英雄行为的鼓舞。而影响最深的是罗荣桓政委和肖华主任,是他们的崇高理想、顽强斗志和模范行为,感动了我,对我潜移默化,使我在漫长的战争岁月里,不断克服缺点与错误思想,逐渐成长起来。
    由于工作关系,我和肖华主任接触比较多,留下的印象也更为深刻。
    一九三九年冬天,严寒笼罩着鲁西抗日根据地。我们山东营的毕业同学,跟随东迁的抗大一分校,从高山峻岭的太行山上下来,踏过华北大平原,通过日寇一道道封锁沟和封锁线,来到鲁西军区所在地,鲁西军区在村外广场召开欢迎大会,两三千人坐在背包上,听着一个年青首长讲话。周纯全校长介绍的时候,因为人多坐的远,没听清这位首长的名字。只听他嗓音洪亮,一口江西话,讲着山东抗战的形势,有力的手势配合生动的语言,充满了打败日本鬼子的胜利信心,给听众很大的鼓舞。我问身边的同志,才知道他是鲁西军区的司令员兼政委肖华同志。年方二十三岁,这样年青就担负重任,不由产生敬佩的心情。
    我在晋东南抗大一分校化学队学习的时候,听老红军讲述十年内战中央苏区反对蒋介石五次“围剿”的斗争,讲述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故事,听说肖华同志十四岁担任兴国县共青团书记,十六岁任红军总政治部青年部长,十七岁当红军少共国际师政治委员,十八岁担任长征中一军团前卫师的政委……当时听了感到惊奇、羡慕,觉得他像个神童。现在亲眼见到肖华同志,亲耳听他那富有魅力的演讲,领略这位青年将领的风采,觉得十分荣幸。
    几个月后,组织部找我谈话,调我到政治部新闻股任干事,编辑《时事通讯》。师政治部出版两张报纸,一是对部队的《战士报》,一是对地方的《时事通讯》。一九四零年五月反“扫荡”以后,鲁南区党委南下天保山区,《时事通讯》改名《鲁南时报》,罗荣桓同志亲自题写报名,师部派我带着报纸交给区党委,区党委宣传部长林乎加同志把我留下,任报社总编辑。
    八一建军节,师部在陶峪召开政工会议,当晚举行庆祝大会,区党委住地离陶峪几里路,我们都去参加。
    会前,一一五师宣传部长赖可可同志对我说,肖华调来师政治部当主任,并领我去见他。肖华同志穿着草绿色单军衣,戴着没有帽花的军帽,打着绑腿,踏着布草鞋,短小精悍,神采奕奕,笑容可掬。他热情洋溢地握着我的手,问我报社的工作情况,有什么困难?我告诉他人手少,工作紧张,自己水平低,难于胜任,他鼓励我在工作中学习,还要我注意身体。本来我见他时还有些紧张,看他毫无首长架子,平易可亲,好像见到久别的老朋友,可以无拘无束敞开心扉畅谈。
    四零年冬天,师部驻在费县西北十八村,师政治部调我回部队,任《战士报》副主编,以后数年,直接或间接地在罗荣桓、肖华和赖可可等同志领导下工作,得到很多的教益。
    在敌后抗战的艰苦日子里,八路军官兵平等,从总司令到炊事员,每人每月三元津贴费,每人每天五钱油、五钱盐和一斤菜,罗荣桓政委、肖华主任和大家一样吃大锅饭。
    有一次,从地方上来了一个新同志,开饭时拿着带壳子的糁子煎饼,望着瓦盘里漂着油花的萝卜汤,皱着眉头咽不下。别人告诉他首长们也吃这样饭,他不相信,轮到他到伙房打饭,他悄悄跟着肖主任的警卫员,看到打着一样的饭菜,才感叹地说:“果真官兵平等。”
    农忙季节,帮助群众耕种收割,成为八路军的老习惯。一九四一年夏天,骄阳似火,师政治部的干部战士,帮助驻地和附近的农民收割小麦。头一天上午,因为赶写一篇文章,我请了一小时假,赶到地里,同志们已经割了一大片,我找了一块地方蹲下开镰,想弥补迟到误工,尽力往前赶,左手抓拢一大把麦秆,右手使劲挥动镰刀,地里一片沙沙声,汗水湿透了衬衫。
    并排的右前方有个同志,手脚灵快,动作敏捷,离我十几步远,从后背看不清是谁。我拼命往前赶,越赶距离越大。只见他弓着身不停前进,麦子一片一片倒下来,却不见他站起来直直腰擦擦汗。心想定是个新参军的农民,才能这样熟练。割了一阵子,觉得腰酸腿疼,我不由站起直直腰。这时候,那个同志割到地头,回转身向旁边另一片麦子开刀。我定神一看,原来是肖华主任,我感到惊讶,想不到一个高级首长,工作那么忙,也来帮助农民割麦,而且是个好把式。我本想后天《战士报》要发稿,明天下午请半天假,看到肖主任挥汗割麦,心里有点惭愧,不由打消原来的想法,决定加加夜班,不睡觉也不再请假。
    一九四一年冬,五万日伪军对山东沂蒙山区进行大“扫荡”。十一月五日黄昏,一一五师、中共山东分局和“战工会”三千多机关人员,在罗荣桓政委、陈光代师长、肖华主任、陈士榘参谋长的指挥下,突破敌人三道封锁线的“铁壁合围”,从留田村跳到临沂西北的蒙山脚下。鬼子扑空以后,便在沂蒙抗日根据地,实行“三光政策”,烧杀奸淫掠夺,十分猖狂。为了打击日寇的“清剿”,疏散部分非战斗人员,指挥机关带着特务营,于十一月十二日晚上,杀回沂蒙山区。
    十三日清晨,侦察员报告说,青驼寺的日本宣抚班和汉奸队,每天到南北龙口,召集群众开会,建立伪组织。早上八点出来,下午三点回去。
    罗政委决定杀杀敌人的威风,提高根据地人民的斗志,准备首先捡软的吃,打击这个日伪宣抚班。他和师部几位领导商量,大家一致赞成。
    “罗政委,这个任务交给我吧?”肖华说。“好的,你去吧!”罗荣桓点点头,指着地图说:“你带两个连,下了朝山向东走,拂晓前埋伏在龙口周围,留下东南这条路,让鬼子汉奸进村。”接着又嘱咐道:“这是咱们打回沂蒙山的第一仗,一定要打好。”
    下半夜,肖华主任带着部队出发,按照作战方案埋伏好。第二天上午,一百多日伪军掩护着宣抚班,照往日的老样子,大模大样从青驼寺向西北行进,十几里路走了两小时。
    进入龙口村,鬼子和汉奸队,挨家挨户把老乡赶到村当中打谷场上,趁机抢东西、抓小鸡、糟蹋妇女……
    肖华隐蔽在村北高地上,从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一个鬼子官和一个汉奸翻译,站在八仙桌上,鬼子叽哩呱啦,汉奸嘀里咕噜,听不清说些什么。
    打谷场上的老乡们听的清,汉奸翻译把主子的话译出来。洋洋得意叫嚷:
    “沂蒙山的八路,统通给皇军消灭了!皇军要把沂蒙山区,建设成王道乐土,各村各庄都要成立维持会……”
    叭叭叭……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歪把子机枪声。子弹从村北面嗖嗖地飞来!还没有翻完话的汉奸脑袋开了花,他身旁的鬼子官胸口冒出鲜血,两人同时从桌上滚下来,像两条死狗歪躺在地上,手脚还在抽搐。
    老乡们一哄而散,鬼子和伪军四处乱窜。正在老百姓家里干坏事的敌人,开头以为是“皇军”在开枪示威,末后听见杀声连天,一个个慌了爪子,扔掉手中的“战利品”,撒腿往外跑。
    冲进村里的八路军战士,端着仇恨的刺刀,捅进敌人的前胸后背。老乡们也拿起锄头和镰刀,朝仇人的身上砍去。
    日伪军死的死,伤的伤,好些人双手举枪,跪在地上求饶命。一部分敌人丧魂落魄地朝原路往回跑。
    “追呀!”肖华举起手枪喊着,指挥部队追击逃跑的敌人。
    肖华率领部队追过两个村庄,追了十几里地,越过临沂到新泰的公路,发现青驼寺大队日军出来接应,连忙下令停止追赶,边打边撤退。
    龙口一带的乡亲们,亲眼看见这场追击战,兴奋地说道:
    “八路军回来了!老百姓的救星到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布投降,蒋介石勾结驻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阻挡山东日军向八路军缴械投降。山东军区司令员罗荣桓,根据延安总部的指示,组成五路大军,向济南、青岛、烟台、徐州和连云港进兵。肖华被任命为鲁中第一路大军和渤海第四路大军的总指挥,进攻胶济铁路西段和津浦铁路兖州到沧州段,会师济南,肖华同志飞骑奔赴前线,指挥鲁中和渤海部队,向胶济路中段发起攻击,迅速解放博山、淄川、周村、邹平等十几个县城,逼向济南!
    八月下旬,有一天上午,领导上通知,说肖主任要我迅速赶到博山前线,当时我在《山东画报》社工作,立即打好背包,挎上照相机,骑着自行车出发。从滨海区到博山县,要翻过沂蒙区许多岭,徒步行军得走五、六天,半机械化到底比双腿跑的快,第三天黄昏就赶到目的地。
    进入博山城,看见工厂的大烟囱和卷扬机,心里很兴奋,找到指挥部肖主任的住处,警卫员领我走入一间大房子,屋里摆着沙发写字台,灯光明亮,肖主任正在看文件,听我喊了“报告”,抬头看我给他行军礼,马上站起来和我握手,带着惊讶的神气,笑着问道:
    “你来了!怎么跑的这样快?”
    “骑着自行车来的。”我回答。
    “骑自行车?”他感到奇怪,“一路翻山越岭,道上净是石头,车子怎么骑?”
    “根据地老百姓修了公路。上山我扛着车,下山骑着跑。”我说。
    “好,好!”肖主任高兴地叫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水,说:“大反攻以来,解放了许多县城,要好好报导一下。下一期画报,要出专刊,登大反攻胜利的照片……”
    肖主任简要谈了山东大反攻的形势,叫我到攻城部队采访,拍摄城市和工厂的照片。末了吩咐警卫员,叫管理科在附近给我号一间住房。
    访问攻城部队,参观工厂,补拍一些照片,忙了两三天。这天清晨,警卫员找我说,首长叫我吃过早饭,带着照相机跟他出发。我赶忙到伙房,提前用了早餐,来到肖主任的住处,只见门外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肖主任穿着整齐的黄军装,扎着皮带,打着绑腿,神采奕奕,从大门里走出来,背后跟着两个挎着驳壳枪的警卫员。
    肖主任问我:“吃过早饭了吗?”
    我回答:“吃过了。”
    “这里的工作干得怎样了?”
    “按照首长的指示,差不多了。”
    “好!今天一块到渤海军区去,顺路到淄川、周村看看,上车吧!”
    这是辆新缴获的小轿车,司机也是原来的,一个四十多岁的老乡。肖华主任坐在前坐,我和两个警卫在后座。出发时候,一辆敞蓬卡车在前面开路,车上载着警卫班。小车跟在后面驶出博山城,顺着公路向淄川前进。
    汽车到了淄川城,开到县政府门口停下,肖主任下车走向县政府的大门,我拍下一张照片。接管县城的鲁中部队领导,向肖主任汇报解放后县里的情况,又领我们在大街上巡视一番。我们继续乘车向周村进发,周村是胶济铁路上一个繁华市镇。商店已开门营业,工厂机器也在转动,老区来了许多骡马大车,正在面粉厂外广场上装车,我跟着肖主任参观,随手拍了几幅照片。
    在街上转了一阵,已是晌午天,周村驻军招待吃了午饭,特意为首长多炒了两个荤菜。肖主任叫我去请两位司机来同桌吃饭,那两司机长年为敌伪开车,刚解放了半个月,心里胆怯,已经和警卫班在吃大锅饭,不敢和首长一块吃饭,我向他们解释,肖主任说他们开车辛苦,一定得过去,他们勉强跟我过去,心里忐忑不安。肖主任热情请他们坐下,又替他们夹菜,两位司机知道肖主任是个大官,心里感动得不得了。
    吃罢午饭,继续出发,汽车横过胶济铁路,我看见钢轨下的枕木全是铁做的,心里有点纳罕。过了胶济路,是渤海平原,一路上村庄稠密,在日寇铁蹄下生活八年的老百姓,看见我们的汽车,站在道旁欢迎,儿童们还跟在汽车后面追赶欢叫。
    太阳偏西,汽车开进邹平县城,到了渤海军区司令部,杨国夫司令员、刘其人政委和一些领导人,迎接肖主任。肖华同志不顾旅途疲乏,喝了茶寒喧几句,立刻和军区领导同志谈工作。杨司令员和刘政委汇报大反攻后渤海区的军事形势,新解放区的情况。肖主任询问拒绝向我军缴械投降的敌伪动态,了解部队指战员的思想情况,我充当临时秘书,做了记录。
    晚上,刚安顿好住处,肖主任又投入紧张的工作,他说明天上午要给渤海军区直属队做形势报告,叫我帮他整理一份材料,他口述我记录,我写出文字稿,他一再修改,一直工作到深夜。
    四十多年过去了,许多印象淡了,幸好当年拍的几张照片尚未丢失,帮助我的记忆。
    一九四五年九月中旬,肖华同志指挥鲁中和渤海两路大军逼近济南,突然接到山东军区电令,要他火速回滨海区,不几天,他奉命奔赴东北,指挥从海陆两路先头到达南满的山东部队。
    一个月以后,我和一批干部,从临沂出发到胶东,从龙口乘汽船渡海到庄河乘汽车抵安东(今丹东)。肖华同志任辽东军区司令员兼政委。苏联十月革命节后的一日,他接见新从山东来的干部,给我们介绍了东北和安东的斗争形势。当时安东和鸭绿江对岸,驻着苏联红军,安东市里有国民党地下军,市外有小股日伪军,晚上经常听见枪声。日本人留下的军用仓库,都被苏军接管。我们部队到东北,重武器全留在山东,急需补充。碍于苏联与国民党政府签订的“友好同盟条约”,不便公开将军火交给我们。十月革命节那天,后勤部派了一些大卡车,载着好酒好菜和香烟水果,到各仓库与看守的红军战士联欢,当他们酒足饭饱半醉的时候,打开仓库的大门,让我们的卡车开进去,装满武器弹药和被服,等卡车开离仓库,苏军故意打一阵枪,以示仓库被“抢劫”。
    肖华同志讲的这件事,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
    不几天,我奉命去接管安东广播电台,带着保安部队一个班,拿着市人民政府的委任当台长。副台长以下全是伪满留用人员,他们中有国民党员,表面上应付我们,内心里盼着中央军。我军进入安东,他们分散隐蔽电台器材和主要零件,谎称机器坏了。广播事业对我们是新鲜事物,我既不懂技术又缺乏经验,只好做做工人和下级职员的工作,挖出隐藏的机件,请电话局山东来的田指导员帮助,动员留用的日本技师,费劲修好机器开始播音。
    一九四五年除夕之夜,肖司令员到电台来,向辽东人民广播新年祝辞,刚讲了几句话,突然屋外轰隆一声,播音中断,电灯熄灭。我急忙叫警卫员站好岗,不许任何人进入播音室,好好保护首长。又吩咐警卫班,在电台周围布置警戒。肖司令员看我有些慌张,冷静地叫我乘他的小车出去查看。我和田指导员坐车出门,只见六道沟一带全部停电,变电所依然无恙,原来是一处高压线遭到破坏。后来我接受教训,在附近保安司令部安了一条专线,首长广播不必到电台来。这一事件当时没有查清,解放后肃反运动,电台伪满留用人员交代,是安东国民党地下军所为。他们还计划乘机刺杀肖司令员和我,看到警卫森严未敢动手。
    我在安东广播电台工作期间,肖司令员和夫人王新兰同志很关心,两次亲自到电台看我们。一九四六年春末,辽东军区迁到本溪。四月初旬,接到上级通知,肖司令员要我带着广播乐队到本溪,为迎接军调部三人小组组织晚会。广播乐队是年初为了传播解放区音乐歌曲成立的。队员中有三位日本音乐家,是乐队的台柱,演出节目中有他们的独奏,考虑到三人小组中有美方及国民党代表,还有美英法等国记者,节目单上都改用中国姓名,如钢琴家高田哲夫,改名高哲夫。报幕时要用中英文,临时找不到英文译员,我只好“滥竽充数”。
    我带着乐队到本溪,才知道蒋军进攻本溪,肖司令员指挥南满部队,消灭蒋军四千人,三人小组中的美蒋代表,向来是蒋军进攻时装聋作哑,失败时跑来调停。我到司令部,肖华同志刚从前方风尘仆仆回来,脚上穿着破布鞋。他简单问我节目准备的情况,便对我说:
    “三人小组马上就到,把你脚上的皮鞋脱下,借我穿两天。”
    我脱下皮鞋,换了他的破布鞋。肖司令员走了。我想晚会上要当司仪,总不能身上西服脚下破布鞋上台,便跑到文工团,从道具中挑了一双不合脚的大皮鞋,鞋头塞了一块棉花换上。
    当天晚会上,美蒋双方主要代表两个将军借故不出席,只叫次要的代表参加,四个外国记者全来了。肖司令员致欢迎词时,说明此次蒋军进攻本溪的真象,揭露美蒋假和平真内战的阴谋。广播乐队演奏了解放区歌曲、广东音乐和世界名曲。
    以后多年,很少见到肖华同志。一九五四年,我从广州军区到北京,在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学习,我因为长篇小说《战斗到明天》在部队中挨了整,毕业时,要求转业到地方。肖华同志当时是总政副主任,他让干部部的同志劝我留在部队,到军报去编副刊,我仍然请求转业,经批准到北京市文联。
    我转业到北京市文联,当了所谓的“职业作家”,一无编制,二无工薪,出差旅费自理,完全靠稿费生活养家。挨整意味着不能写作,写了也无处发表,将近三年不能发表作品,没有收入,又正是“自然灾害”时期,经济困难可想而知。我向党委和市委写了多次申诉,均不予理睬,真是有冤无处伸,有苦无处诉,只得硬着头皮向肖华同志写信求援。肖主任很快让我到西直门招待所,参加写山东战史的会议,要我参加这项工作,又叫秘书给北京市委宣传部某领导人打电话,请他们迅速处理我的问题。
    一九六二年“广州会议”以后,北京市委为我平反。三年前由我执笔写的话剧《兵临城下》,开始在沈阳演出。国庆期间,《兵》剧来北京演出,得到周恩来总理和罗瑞卿总参谋长的关怀和支持。周恩来为话剧改编电影,找我到中南海谈话,给了很多宝贵的指示,罗总长当面要我回部队。我考虑到长期在部队工作,比较熟悉部队和战争生活,到地方上八年,还是写战争题材的作品为主,回部队对今后写作比较方便,正好总政要成立创作组,经过肖主任的批准,我又穿上军装。
    十年动乱,是非颠倒,将文艺作品的性能夸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说它是推翻一个政权制造舆论的工具。我的《兵临城下》被林彪委托江青召开的部队文艺座谈会的《纪要》上点了名,“文革”一开始就拿它开刀,我当然成为最先被打倒的“黑线人物”之一了。
    起初着实不理解,以为真的错了。不久看到敬爱的首长肖华主任被揪斗,总政被说成“阎王殿”,有些开国元勋的老帅和将军们也挨整,心里产生怀疑。到七四年看到“四人帮”反复批判《兵临城下》,才醒悟原来是项庄舞剑,意在“周公”,是为了整周恩来总理。
    一九六九年在军事学院一次批斗大会上,看到肖主任穿着没有红领章的军衣,被押到台上,心里难过极了!见他被折磨了三年,身体没有消瘦,从容站在台上,心想他到底胸怀豁达,感觉有点安慰。会上听见一个曾经在他领导培养下的高级干部,言不由衷地念着批判稿,不敢面对肖华同志,我不由暗中问自己:“这是为了什么?到底搞什么名堂?”
    以后在大街上,看到对肖华同志造谣诬蔑的大标语,不禁嗤之以鼻,更增添我的怀疑与忧虑。
    大约是七四年国庆节前后,听说肖华同志出狱,住在帅府园一座小楼,我高兴地跑到帅府园,那里有几幢小楼,不知他住在哪一幢?看见临街门口有个姑娘,酷似王新兰同志,跑过去一问,果然是肖华的女儿。她领我上楼,肖华同志客气地请我坐下,递上一支烟,还划了火柴,我急忙接过火柴,寻思他在狱中几年,不知怎么折腾他?以致把一个老部下当成上宾,心里不是滋味,但看到他身体健壮,又感到欣慰。
    “肖主任身体怎样?”我问。“看你比以前胖了。”
    “在监狱里吃窝窝头吃胖的,”新兰打趣地代他回答。
    肖华同志正二八经地说:“我总想有一天要出来,出来还得工作,我每天跑步锻炼身体。”
    当时还是“四人帮”当权,只能谈谈家常和一般情况,看来他对外面情形十分生 疏。他告诉我这次出狱,是毛主席、周总理让他参加国庆十五周年。
    陆续来了一些客人,都是来探望老首长的,屋小人多,我只好起身告辞。
    一九七八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约我写罗荣桓元帅的故事,尽管我对罗帅比较熟悉,也只是抗战时在山东的情况,要从罗帅的生平选出若干有教育意义的故事,必须广泛收集材料。罗帅去世十多年,只能从他的亲属、老战友和老部下口中,发掘一些材料。
    在北京,我访问了十几个老将军,接着到山东、成都访问。肖华同志长期在罗帅领导下工作,是我访问的主要对象,当时他在兰州军区当政委。九月初,我在成都给他打了电话,他高兴地接受我的请求。
    从成都坐火车到兰州,肖政委派一位同志到车站接我,安顿在军区宾馆。听说肖政委刚从新疆视察部队回来,想过一天再去打扰。恰巧第二天上午,宾馆组织参观刘家峡水电站,约我一同去。下午回宾馆,服务员说,上午肖政委和王新兰同志来宾馆看我,吩咐返来后给打电话。我感到很抱歉,让首长先来看我,而且扑了空,心里不安,立即给王新兰同志打电话,她说肖政委等我呢!马上派车来接我。
    我到肖政委家,看到他和夫人身体健康,心里很高兴!经过十年浩劫,都已进入花甲之年,能有个好身体,可以继续为党工作,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兴奋呢?在北京时,我听说肖政委常下部队,跑遍了黄土高原和祁连山南北,担心他吃不消,如今看起来,倒比在京结实多了,讲话时还是那样和蔼,嗓音清亮,仍然和鲁西初次见面时一样,还是一位年轻的将军!
    谈了家常,谈了北京一些老同志的情况,对罗瑞卿同志的不幸去世,都感到痛心。我提到此行的目的,肖政委说罗帅是他的良师战友,一定满足我的愿望,要准备一下再谈。
    说今忆旧,不觉天黑了,肖政委留我吃晚饭,特地让厨师做了几样西北风味菜,还有一瓶茅台酒,王新兰同志劝酒,肖政委为我夹菜。十几年没有和老首长同桌吃饭了,革命的友情胜过丰盛的酒肴,我心里感到热乎乎的。
    晚饭后到小礼堂看电影,见到韩先楚司令员,还意外地碰上蓝文兆副政委,使我想起抗战时许多往事。
    在军务繁忙中,肖政委抽空和我谈罗帅,从一九三0年说起。他当时十五岁,被派到红四年当青年委员,罗荣桓政委手把手教他做工作,教他军事常识,教他打草鞋……讲到反“围剿”中教他打仗,讲到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建国后在总政治部工作,罗帅无微不至地关心他,呕心沥血地培养他,肖政委心情激动,意味深长,使我感到肖华同志的成长,一生的光辉业绩,渗透着罗荣桓同志的心血,也使我想起自己在部队中,深受罗、肖首长的关心和教诲,心弦同样震动,这就是革命者的传统呀!
    访问结束,肖政委劝我参观敦煌石窟,这是个好机会。不巧接到电报,菲律宾一位分别四十年的朋友,专程到北京来看我,只得作罢。离开兰州以前,肖政委知道我写罗帅故事的出差旅费无处报销,特地请陈宗奉同志给我送来回北京的机票,并且为我报销去兰州的火车票,不但免收宾馆的房钱,甚至连餐费也免了。事情虽小,却令我感到无限的温暖!这就是早被一些人忘却的阶级友爱呀!
    肖华同志为革命战斗一生,为人民鞠躬尽瘁!他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业绩,必将载入新中国的史册,我这里只记述一些琐事,作为纪念肖华同志逝世的两周年祭。

一九八七年九月于北京   
(《特区文学》1988年4月)

将军之死
——悼念肖向荣同志逝世十一周年

    又是一个春天,已经是第十一个春天了。
    春天是美好的,然而想起了肖向荣的死,我的心中却感到压抑!悲痛!因为他是不该死而死的啊!
    肖向荣同志被迫致死,整整十一年了!
    十一年来我时常想起这位胸怀坦荡,肝胆照人的解放军中将,想起了他热爱革命事业,关心爱护同志,想起和他相处的日子,想起他对我的教诲与帮助……。
    肖向荣同志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肖向荣同志的死,是一曲共产党人的正气歌。
    一九一0年九月,肖向荣生于广东梅县石扇新田村。父亲是个贫农,后来去印尼爪哇做工。肖向荣读完初中,十六岁投身革命,那时正是白色恐怖时代,他在闽、粤、赣边各县做革命工作,参加游击队。一九三二年调到中央苏区,任红军总政治部秘书长,参加二万五千里长征。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他历任八路军一一五师、第四野战军宣传部长、十五兵团政治部主任、政治委员等职。建国以后,他当了国防部办公厅主任、中共中央军委副秘书长。他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为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历尽千辛万苦,战胜狂风恶浪、勤勤恳恳地工作了五十年。
    在五十年的战斗生涯中,他没有死于白色恐怖,没有死于蒋介石的“围剿”,没有死于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却死于史无前例的大悲剧中的一小撮阴谋家和野心家手里,怎不教人悲愤顿脚、仰天呼唤!

一条毒蛇到处游动

    六十年代开始,林彪当了国防部长,今天喊高举红旗,明天叫“突出政治”,挖空心思,创造了许多口诀,什么“最活最活”啦,“顶峰”啦,“活学活用”啦,“天天读”啦,“老三篇”啦……。林彪这一套创造发明,迷惑了许多人,骗取了领导的信任,他的地位无形中高了起来,野心也跟着不断膨胀。
    当时的老帅们、将军们对林彪的“突出政治”不无看法,罗荣桓元帅曾在会议上提出异议,中央军委秘书长兼解放军总参谋长罗瑞卿大将,也对他的“顶峰论”提出意见。罗荣桓于一九六三年去世了,罗瑞卿成了林彪的眼中钉!林彪和他的老婆叶群对罗瑞卿软硬兼施,一个打一个拉。罗瑞卿光明正大,刚直不阿,既不怕打,又拉不动,对林彪一些无原则的做法,继续抵制。
    林彪恼火极了,决心拔除眼中钉!
    叶群像一条毒蛇到处游动,首先游到肖向荣家里。一九六三年有一天,她到了肖家,看了各个房间,伪装关心地对肖说:“怪不得打电话找不到你,原来你家没有装上红机子。”第二天,她派人给装上红电话机。另一次,叶群对肖传达林彪的话:“你什么时候想到林那里,就什么时候去。”
    肖向荣开始思索:“林彪曾多次打电话给罗瑞卿,说他有病,遇风出汗,见水拉稀,叫少去人,要罗总长替他挡驾,为什么对我格外关照呢?”
    疑问解开了。有一天,林彪把肖向荣叫到家里,要他汇报罗瑞卿的情况。肖向荣当时是中央军委的副秘书长兼国防部办公厅主任,经常和罗瑞卿一同办公。他看出林彪的用意,冷冷地回答说:“罗总长身体很好,工作也不错嘛!”
    两句话顶得林彪拉长了脸,秃头冒烟,他决心先拿肖向荣开刀,暗中搜集攻击他的“炮弹。”
    一九六四年,叶群“四清”回来,写了一篇东西,林彪要印发给全军。罗瑞卿和肖向荣看了,都认为林彪要公开吹捧老婆,是我党历史上开了最坏的先例。肖向荣坚决反对印发,林彪火上加油。
    一九六五年,叶群到部队转了一趟,回来以后,耸人听闻地叫嚷,说她发现了“军事冲击政治的严重问题”,要给机关作报告。肖向荣知道,叶群指的是罗瑞卿提倡的“大比武”,不同意叶群作报告。后来,林彪坚决支持老婆作报告,肖向荣拒绝去听。林彪在他所谓“突出政治”的“前言”里,写下叶群这一发现,要印发给部队,肖向荣支持罗瑞卿的意见,对林彪的“指示”作了修改,又一次触怒了林彪。
    对林彪那一套“高举”,肖向荣说,只强调“突出政治”,而不管工作做的好不好,是空头政治家;他说,八小时工作是个制度,不能放下工作去“天天读”,他说,“老三篇”是ABC,我们要系统学习马列主义;他赞成罗瑞卿提出学习三十本经典著作的计划……
    林彪对这些大发雷霆!但光凭这点材料,还不能置人于死地,于是那条毒蛇又到处游动。
    有一天,叶群跑到军委办公厅,对王兴刚副主任说:“我经常看不到材料,不了解部队的情况。”王兴刚听了后,说:“你来当个副主任,看材料就方便了。”叶群看他不明白自己的意图,暗示地说:“我近来眼瞎耳聋的,什么也看不见,听不着。”王兴刚笑笑地回答:“听说枸杞子可以明目,你多吃点枸杞子;耳朵聋嘛,可以治一治,搞个助听器。”
    叶群碰了个软钉子,气的咬牙切齿地跑了。但她不死心,依然到处游动,想在鸡蛋里找骨头。
    肖向荣一生光明磊落,无私无畏。叶群找不到攻击他的“炮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古一切坏蛋陷害好人,都采取这种手段,林彪一伙也不例外。于是一场围攻肖向荣的丑剧,在紧锣密鼓下开场了!

坚决和林彪作斗争

    一九六五年十一月间,林彪亲自指挥,经过精心策划,对肖向荣搞突然袭击!采取断章取义,无限上纲、捏造罪证。会越开越凶,帽子越扣越大。起先是“反对突出政治”,“反对毛泽东思想”、“彭黄漏网分子”(一九五九年中央庐山会议,彭德怀元帅、黄克诚大将等同志被诬为反党集团。)……不久,林彪又对罗瑞卿进行突然袭击,肖向荣被诬为“罗瑞卿集团的重要成员。”文革开始,又加上“三反分子”(指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搞大国沙文主义”、“里通外国”等等罪名。专政也逐渐升级,监督劳动变为秘密关禁,家里被抄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他被关在什么地方。
    肖向荣被揪斗围攻的情况,家里人无法知道,局外人更不清楚。我们只能从他当时写下的简单日记和札记里,看出被迫害的一斑。在林彪和“四人帮”横行的日子里,他不可能详细记录,但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在封建法西斯专政下,忍受着折磨,坚持不屈的斗争。
    下面是肖向荣日记和札记的摘抄:

    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十五日,通知我有严重问题……。
    十一月十九日、二十日、二十一日,开始三天大批判……硬是诬陷我是“彭黄漏网分子。”因此,罗瑞卿同志到会上讲了话,说我不是什么“漏网分子”,当晚,这个情况汇报给林彪。林彪立即指示:停会三天,要重新部署。
    十一月二十八日下午四时,传达林彪二十五日的“指示”,“把肖向荣的问题揭发出来,有重大意义。不然,让反对毛泽东思想、反对‘突出政治’的人,盘据在部队重要岗位上,将来会造成严重的恶果,要彻底揭发,要杀鸡给猴看。”
    十二月初通知我说,罗瑞卿犯了反党性质的错误,要我与他划清界限,揭发他的问题。
    十二月二十日,大会宣布:对我实行专案审查。自从传达了林彪的“指示”,会议的情况完全不同了,大搞“逼、供、信!”林彪这样搞,其险恶用心,虽然不甚清楚,但总感到不那么简单。果然,不到一个月,就对罗瑞卿下了毒手。
    一九六六年三月三十日下午,问我:“这几天,对揭发自己的罪行,思想上有什么考虑?你若不老实,避重就轻,企图蒙混过关,你要抗拒,我们就要从严了!”
    三十一日下午,训话:“不要只从说你是卖国贼,民族败类上去想。这样,就越想越不通。要从人民的利益出发,考虑自己的罪行。”
    四月一日,学习《为人民服务》后,写了交待自己“罪行”的检讨。写好了交上去。
    四月二日,训话(因昨日的检讨):“全篇都是放毒、表功、推脱自己反毛泽东思想的罪行,从反面把自己描写成了英雄……再执迷不悟,站在什么立场,就要得到什么结果。”
    四月三日,思想汇报后,又给训了话:“群众对你的犯罪是气愤的,死不坦白,更为气愤……群众要知道你死不悔改,是要来打死你的……”
    这一阵紧一阵,一声高一声的呵叱,比敌人的刺刀,深深刺痛自己的心还要痛苦……回忆自己的革命生涯,革命意志是从来没有动摇过的呀!从少年时代,自己思想上有了改造贫苦落后旧中国的愿望起,到成为一个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一直跟着党、跟着毛主席走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漫长征途。在若干时刻,如“四一二”(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蒋介石叛变革命,大肆捕杀中共党员和进步人士。)后的白色恐怖下,坚持地下秘密工作,游击生活,红军艰苦的反“围剿”战争,二万五千里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都是跟上来了。现在,是不是掉队了呢?不会,绝对不会!这是不可想象,不可思议的!
    六月十一日上午十时。两个人来谈话:“我们代表党向你正式宣布:现在已经查明彭、罗、陆(指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是一个案件,是一个反党集团。你是这个集团中的重要成员,你和大小‘三家村’有关系,但是你灵魂深处,没有向党交心。”,我当即申明,“我不反党,我不是反党集团的成员,更不知道有什么反党集团。”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帽子从天上飞来,危言耸听!完全是歪曲捏造的卑劣手法。不如此,怎能把人置之于死地呢?何其毒辣!古今罕闻!
    他们在五月二十八日,背着我写了个“关于肖向荣同志错误问题(向中央)的报告。”上报前,也没有给我看过。印发了一个多月,因为要降级发薪,才把文件给看了一下。我大吃一惊!整个报告都是用刀笔吏的手法写成的。满篇歪曲,捏造,莫须有的“张冠李戴”,硬扣帽子,枉加罪名……实在令人痛心。还有什么“你过去没有想到有今天吧?”“要把你打倒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这样刺伤人心灵的恶意讽刺,实在难于入耳。我坚定相信党的政策总有一天会落实……对于危害党和人民根本利益的原则问题,我是至死也不会承认的。就是为此含恨而死,我也在所不惜。我要坚持到胜利的那一天。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四日。要我老实交待与罗瑞卿同志如何勾结在一起反党。我说:“我不反党,也不知道罗瑞卿有反党的问题。”

    从这以后将近两年,肖向荣的日记中断了,札记不见了,是被抄去还是散失了?恐怕都不是。一九六七年——六八年,祖国大地上阴云密布,恶浪翻天,肖向荣不断被拉出去陪斗和游街,不论白天黑夜,拉着就走,自然也免不了戴高帽、挂黑牌……进行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摧残!他只能打掉门牙连血咽,把痛苦、仇恨往肚里吞。如果把真情实况记录下来,一旦被发现,就会给林彪的爪牙们,提供新的“炮弹”。还有,从一九六八年三月二十一日起,肖向荣被当成阶级敌人,关到秘密的地方,当然也不会有纸笔,想记也无法记。
    一九七三年,林彪自我爆炸后一年多,肖向荣释放回家,他绝口不谈被摧残和受侮辱的情况。看来,他不愿当家人揭开这令人伤心和愤怒的疮疤,而增加家人的痛苦。然而我们还可以从他被关禁前的纸片上,看出他被迫害的情景:“这种做法,比我们对待俘虏的敌人还要过分的多,有何政策可言,这种对人精神上、心灵上的摧残,比鞭笞更为残酷!”

老战士的英雄本色

    林彪和“四人帮”把“五七干校”,变为迫害干部的劳改场和集中营。一九六九年十一月,林彪发布“林副统帅一号命令”,以疏散为名,强迫大批老干部去干校,他们设下了骗局,告诉肖向荣党的关系带去了,到干校可以过组织生活,可是一到干校就宣布他是专政对象,继续监督劳动。
    多年的监督与迫害,摧残他的身体。他衰弱不堪,而且得了心脏病和高血压症。他已是花甲之年,却叫他干重体力劳动。被抄家抄剩下几本书,也让他登记上交,只准留下《语录》和《毛选》。他对这一切,气愤地写道:“又是一个圈套,远出河南,名为疏散,实为囚徒。”
    囚徒的劳改生活。沉重的劳动,摧残和折磨,没有把他压扁,相反地更加坚强!他依然“红心朝北斗”,坚信黑夜不会长久,总有“红旗高举黑旗摧”的一天。于是他“决心苦战练思想,立志长期受折磨”,“胸中红日唯嫌少,身上泥巴那怕多”,他每天“披星戴月气激昂”,冒着春风料峭,冷月寒光照”,挺着腰板和大众飞舞镐头,“汗如雨下透衣裳,修成渠道超千米”他在清明阴天下水田,“脚入淤泥手打颤”,和大家一起撒种育秧。他在雨中和小伙子们共推架子车,“拖泥带水滚深洼,前拉后撑走些些,那怕路长风带雨,只求步稳正无斜……”
    上面引用的肖向荣的诗句,是他当年劳动生活的写照。下面抄录他一九七零年前后写的三首词,可以看出他在凄风苦雨,阴森森的环境中,依然红心向党,革命意志坚定,保持老战士的英雄本色。

南乡子  (自励)
且喜乘东风,导向还归大众中。
              下定决心重锻炼,加工。争取“沙场”获两丰。
惭愧白头翁,手足无能气力穷。
          唯有埋头堪体现,初衷。贯彻平生一点红。

浣溪沙  (但愿)
镐铲锄挖汗如雨,口咸喉涩手麻痹,遥看葵朵又斜西。
但愿晨昏都向日,何妨时刻且重枝,年年花果永如斯。

清平乐  (言志)
钟声报晓,人比钟声早。一任斑斑不服老,独自思量“三好”。
抬头仰望高峰,惊回险落沧溟,但愿余生热血,盎然重现青葱。

宁可站着死去

    林彪“折戟沉沙”,肖向荣将军的愿望实现了。他以“余生热血”和“重现青葱”的生命,和“四人帮”斗到最后一口气!
    老将不减当年勇,残酷斗争无所畏。一九七五年,他就任国防科委副政治委员,立刻动手扫除林彪和“四人帮”破坏干扰遗留下的垃圾堆。他一丝不苟地建立工作秩序,反对资产阶级派性,整顿机关部队,加强各级领导班子的建设。有时候,为了解决一个单位的问题,他连续工作两个昼夜。
    张春桥和姚文元反对经验主义的文章发表后,有人吹得神乎其神。肖向荣闻出一股妄图打倒老干部的血腥味,立即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他对干部们说:“我们学理论,主要学习马列主义和毛主席著作,这是经典著作,标准的政治课本,其它任何人的文章和学习参考材料,都不能和它相提并论。”有人问他针对什么文章说的?他直言不讳地说:“我怀疑张春桥的文章,犯了反经验主义的错误。”
    八月三日叶剑英同志在一次会议上作报告,肖向荣反复向机关干部传达,特别强调这样一段话:“有的人,有了小洋房、小汽车还不满意,还要到处出风头。有的人不经毛主席、党中央批准,就在军队中开展群众运动,今后要坚持顶住!”
    有人问他听到关于《红都女皇》的传闻没有?他说有,详细情况日后会清楚的。
    一九七五年底,“四人帮”加紧了篡党夺权的步骤,掀起了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恶浪。一时乌云滚滚,杀气腾腾,为了篡夺军权,首先拿国防科委开刀,阴谋把张爱萍主任打成“推行修正主义路线的干将”、“永不认输、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在批判会上,肖向荣挺身而出,主持正义地说:“张爱萍同志的主流是好的,成绩是主要的。”他对革命同志的评价,却遭到“四人帮”打手们的恶毒攻击!他们当面向王洪文告状。王洪文恶狠狠地说:“什么成绩是主要的?搞右倾翻案风是主要的!”
    江青一伙在国防科委的帮派势力,按照主子的旨意,经过精心策划,带头点名批判,极力煽动群众集中火力对准肖向荣,想从他身上打开缺口,进而迫害张爱萍、聂荣臻、邓小平和叶剑英。肖向荣心脏病发作住进医院,他们诬蔑说是“三分病,七分装”,“患的是政治病”。他们不断进医院迫害病人,用质问、提问题、传达“群众意见”等手段,逼着肖向荣表态拥护“反击右倾翻案风”,逼他出院向大会交待问题。特别是一九七六年二月六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教育革命的方向不容篡改》的文章,含沙射影叫嚷要打倒邓小平。他们又上医院逼他表态。他说:“报纸文章不能代表毛主席。毛主席没有指示,我也不能表态。”他们诬陷他对抗毛主席,扬言要把他抬到会场进行批斗。
    一九七六年二月二十日,肖向荣终于被迫出院。出院时心绞痛不断发作,医生在出院证上写着“有随时发作心肌梗塞的危险,全休一个月,继续门诊治疗,防止发生意外。”
    然而那帮权迷心窍,毫无人性的小丑们,看了出院证,不仅不安排他休息和治疗,反而积极策划对他的批斗。出院当天的早晨,就打电话通知他去参加“两委扩大会。”肖向荣在党委会上表示:“重要的会议来一下,其余的时间按照医生的要求在家里休息。”但会议主持人,完全不顾别人的死活,要他先参加半天会,再考虑全日参加。
    对这种横蛮的决定,肖向荣回到家里气愤地说:“叫我参加就参加,怕什么?”
    从二月二十七日起,他被大会围攻,小会追逼,大搞车轮战、疲劳战。三月三日,“四人帮”的亲信亲自上阵指挥,帮派骨干蜂拥而上,大喊大叫,大轰大嗡,造谣诬蔑,恶毒的人身攻击,从上午到深夜,围绕着张春桥的文章《红都女皇》的问题和叶帅批评“四人帮”那段话,要他交代,说他造谣攻击中央首长,特别追问那段话的来源。
    肖向荣自己承担责任,就是不说那句话是叶帅的报告。那帮人死揪住不放,恶言污语,攻击咒骂,机枪炮弹,暴风雨般地打来,肖向荣像高山上的青松,屹立不动。在批斗过程中,他的心绞痛多次发作,靠吃药和毅力支持,为了把他往死里整,他们故意拖延时间,刺激病人,在深夜散会的时候,一个头头大吼一声“肖向荣半年不交党费,要他交代!”又是一阵围攻,完全是造谣中伤!另一个头头接着说:“今天大会开的很好,他顶着不说心里话,我建议明天继续开大会!”
    以后半个月,继续大会攻、小会轰!无休止的迫害。肖向荣白天参加开会,夜里还得准备第二天的“交代发言”,心绞痛经常发作,病情一天天恶化,然而围攻越来越凶!有时他回家,连楼梯也上不了,靠司机扶着上楼。有次他的夫人余慎同志问他,他气愤地说:“没有真理!”
    三月十七日夜里,为了赶写第二天大会的发言,他一面吸着氧气,一面写到下半夜。他痛苦极了,老泪纵横地对余慎说:“这样屈辱地活着,不如站着死去。”
    十八日上午他赶去开会,会场空无一人,他没有接到延期的通知。九点钟心绞痛发作,十一点回家,连续发作两次。到了下午,请来大夫作心电图。他们硬说情况还好,不够急诊条件,不让住进医院。
    十九日,病情已经很危险,可是还来电话叫他去开会接受批判。上午,三0一医院的内科主任前来出诊,认为病情十分严重,需要立刻住院。但是太晚了,送到医院他已经奄奄一息,抢救无效!
    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三日,肖向荣将军在残酷的迫害下,含冤怀恨离开我们了。

一九八七年春写于北京  
(《虎门》1988年6期) 

大海唱起挽歌
——哀悼敬爱的罗瑞卿同志

客地惊闻将星坠,
烈火中烧泪花飞;
浪涛声声忆旧恨,
海风阵阵添新悲。
犹记榕城骂国贼,
岂忘燕京斥四虺?
长思教诲铭五内,
定继遗愿志不移。

    八月八日晚上,我这一生当中,又添了一个不眠之夜。收音机里传来噩耗,敬爱的罗瑞卿同志逝世了!我的脑袋像遭到雷轰,胸中似烈火焚烧,霎时天旋地转,心里悲痛万分,眼泪夺眶而出。
    几天来,青岛的气候异常闷热,这突然到来的坏消息,更使胸口堵的难受。我身不由主地走下楼梯,步出旅舍,迎着海风,来到岩石兀突的海边。
    空中昏昏沉沉,天边闪着电光,响起隆隆的雷声。我站在岩石上,望着迷茫的海面,听着浪打礁石的涛声,心潮胜似海潮,怎么也无法平静。
    真没有想到,前些日子在北京,我曾约请罗瑞卿同志,抽空和我谈谈罗荣桓同志的事迹。我知道,一九二九年他从上海到江西苏区,和罗帅在一个部队工作。在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下粉碎白匪军几次“围剿”中,他们并肩作战,成了亲密的战友,对我军的军事工作和政治工作建设,都作了杰出的贡献。解放以后,他又和罗帅在北京,为我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为我军的革命化和现代化,日夜不懈的工作着。林彪大搞假左真右,反对学习马列主义,阉割毛主席著作,搞的那套“顶峰论”和“三十字经”,他和罗帅都跟林彪作过斗争。罗帅光辉的一生他很熟悉,如果能聆听他的谈话,对我正在写罗帅的故事,定能增添新的生动的篇章,如何写好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也能得到宝贵的指示。
    罗瑞卿同志答应我的请求,但由于他每天要处理许多军中大事,总是抽不出时间。秘书同志告诉我,罗秘书长住在医院里,每天都要办公,最近实在太忙,等稍为空闲一些,再通知我去谈。
    七月下旬,我来山东以前,罗秘书长要去治病。我曾默祝早日看到他健步行走,期望返京以后,尽快和他见面,聆听他的教诲。谁曾料到竟永远见不到他了!教我怎能不痛惜难过呢?
    罗瑞卿同志以七十二岁高龄,挺着病残的身体,焕发革命青春,迈上新的长征路程。正为恢复我党我军的光荣传统和优良作风,拨乱反正,肃清林彪和“四人帮”的流毒,正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战斗不息的时候,万恶的病魔夺去了他宝贵的生命,党和人民遭受多大的损失啊!教人怎能不捶胸顿足、悲痛不已呢?
    海风吹着蒙蒙的细雨,我呆头呆脑地站在雨中,心神恍惚地向着大海。大海正为革命英雄的长眠而悲伤,波涛正为无产阶级忠诚战士的逝世而哭泣,雨水正为亿万人民失去优秀领导者而洒下泪花。
    不知什么时候了,我感到身上冰凉,摸了一下淋湿的军衣,缓步走回旅舍。
    窗外闪着电光,滚着雷声,哗哗的大雨落在凉台上,更加重我胸中的悲痛。我躺在床上,听着风雨雷鸣,辗转反侧不能入梦。罗瑞卿同志的容貌声音,不断在我的眼前出现,在我的耳边响着。……
    那是一九三八年冬天,我们抗大在甘肃庆阳的学员,走了十几天。来到陕北甘泉县,和陕北公学、青训班合并,编成抗大一分校,准备东渡黄河去山西。有一天上午,三千多同学,集合在一个广场上,场当中台子上,站着一个细高条的首长,用四川口音讲话。当时没有扩音器,我坐在讲台较远的背包上,听的不很真切。约略记得他讲完抗日战争形势,号召我们到敌人后方去,去向工农群众学习,去向战斗部队学习,在抗日战争的大熔炉里,把自己锻炼成坚强的革命战士。他还说,日本强盗打进中国,国民党军队闻风逃跑,日本鬼子到处奸淫烧杀,沦陷区人民正蒙受苦难,需要我们八路军去解救,去帮他们组织起来,发动广大人民的游击战争,把日本帝国主义赶出鸭绿江。
    他讲话的鼓动力很强,我们听了,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到敌人后方,去和日本侵略者战斗!
    由于没有听清对他的介绍,我问身旁的队长:
    “这个讲话的同志是什么人?”
    队长是个老红军。他说:“咱们抗大的教育长,罗瑞卿同志。”
    漫长的战争岁月过去了。十几年后,在北京的一次会议上,我才第二次见到罗瑞卿同志。他身体壮实多了,配上长高个,显得格外魁伟。
    以后见到罗瑞卿同志,多半是在公共场所,有时是听他作报告,有时是在晚会上。
    一九六二年国庆节,沈阳话剧团到北京演出《兵临城下》,国防部办公厅为驻京三军团以上干部,在民族文化宫组织了专场演出。罗瑞卿同志也来看戏,当时他是总参谋长。幕间休息时,看我穿着便衣,他用剧中人的语言,玩笑地问我为什么“解甲归田”?并且说:
    “你是部队培养长大的,还是回部队来吧。”
    演出结束,罗瑞卿同志和我们摄影留念。他还向周总理介绍这个戏。周总理接连看了三次演出,每次都作宝贵的指示。
    敬爱的周总理和敬爱的罗总长,对话剧与电影《兵临城下》,一直都很关心、爱护与扶持的。罗总长在一次高级军事会议上,推荐这个戏,要部队文工团演出。总政话剧团曾两次要排演,但被当时负责管文工团的一个副部长压制阻挠,始终没有排成。
    一九六五年冬天,我在海南岛南面一个小岛上,听说林彪整了罗瑞卿同志,罪名是搞大比武、军事冲击政治和搞什么“折中主义”。当时,我心里很不平静。在小岛上工作生活了九个多月,我看到守岛部队整天忙着“突出政治”、“三八作风”、“四个第一”。干部整年为“四好”“五好”而操心,战士成天耍嘴皮、学“讲用”,就是不搞军事训练。许多战士的军事技术,不如岛上的老民兵熟练。炮兵海上实弹射击,不如女民兵“八姊妹炮班”优秀。在岛上,几乎每天看到美国的潜艇和军舰,一旦爆发战争,干部战士不懂军事技术,光打“政治仗”行吗?部队同志有时也流露出这种情绪。然而搞大比武,搞军事训练,已成了罗瑞卿同志的罪状,大家还有什么说的呢?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前,林彪、陈伯达伙同江青和张春桥,进一步迫害罗瑞卿同志。林彪勾结江青炮制那个“文艺黑线专政论”的《座谈纪要》上,不但拿《兵临城下》开刀,而且公开点了罗瑞卿同志的名字。文化大革命当中,林彪和“四人帮”对罗瑞卿同志和他爱人郝治平同志,从精神到肉体,进行了百般的摧残,把他一家人搞的四分五散。其手段之毒辣,行为的残暴,真是令人发指!
    一九七五年春天,我到了福州,听说罗瑞卿同志在这里治疗腿病,设法跑到他的住处。见面时,他双臂支着两条伤兵用的拐杖,从卧室里艰难地走出来,旁边还有人扶持。身体瘦弱,面容憔悴。十年不见,他那壮实魁伟的身材,居然被折磨到这般地步。我心里难过极了,眼睛潮乎乎,好容易才控制住眼泪。
    “我这家人能够活着见面,都是毛主席给的。”这是罗瑞卿同志开头对我说的话。话里充满了对毛主席的感情,充满了对林彪一伙的仇恨。
    我问到他病残的双腿,罗瑞卿同志说:
    “林彪和邱会作想把我整死,叫总医院里爪牙,故意把骨头给锯去一块。”
    罗瑞卿同志告诉我,现在给他治腿的是个老中医,有经验,他希望能把双腿治好,起码先治好一条,好继续为党工作。
    看他这样大的岁数,身体被摧残成这个样子,还念念不忘要继续为党工作。听了以后,心里十分感动。从他身上,处处看到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高贵品质,是我们后辈学习的好榜样。而那些整他的野心家阴谋家,只知道争权位谋私利,比较起来,真是天上地下,粪土不如!
    谈到《兵临城下》,罗瑞卿同志说:
    “那是我的一条罪状呀!”
    我告诉他,离开北京前得到通知,准备第三次批判《兵临城下》。
    他奇怪地问:“怎么又要批判?”
    我说:“听说要结合林彪六条战术原则来批,用几个连队的名义写文章。”
    他沉吟了一下,用鄙视的语气说:“醉翁之意。……”
    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一九六九年,第二次批判《兵临城下》,我就模模糊糊地感到,不全是对作品和作者来的。批林批孔时候,报刊上发表大量露骨影射的文章,稍为用心阅读的人,都懂得这是“项庄舞剑”——“意在周公”。这时敬爱的周总理正病重住在医院,拿和林彪战术原则毫不相干的《兵临城下》再来批判,不是更明显了吗?
    罗瑞卿同志关心地问我,这几年都到过哪些地方生活?写过什么东西?我向他汇报到过几个省份,写过小说、报告文学和电影剧本,可全都是白费力气。
    “为啥子呢?”
    “大概因为我写过大毒草《兵临城下》,人家对我的作品,不能不慎重考虑。再说,我又不愿意写那些千篇一律的东西。”
    罗瑞卿同志苦笑了一下,对我指示道:
    “不发表不要紧,还要写,按毛主席的指示写,政治标准、艺术标准嘛!为工农兵服务嘛!只要是好东西,总不会永远埋在地下。”
    本来,我对“四人帮”统治的文艺园地,搞的百花凋零,已经有点心灰意懒,觉得没有出路。他这一指示,使我在茫茫黑夜里看到曙光,不仅在文艺上,而且在政治上。
    罗瑞卿同志很关心各地的情况,我把一些亲眼看到的和他谈。我说批林批孔以后,好些地方又乱起来了。闹停产,打派仗,争席位。特别是福建的晋江地区,几乎全面复辟了。拿石狮公社为例,有些生产队分田到户(或兄弟队)。自由市场泛滥,投机倒把横行。百货公司空空的,商品来了,前门进后门出,都跑到市场上卖高价,买一盒火柴要花四分钱。公家的菜市场,被私商摊贩占踞,鱼肉蔬菜,应有尽有,全是高价。公家盖房子,要向私商买石头。什么电机大王呀,石头大王呀,手表大王呀,都出笼了。大跃进砸掉的菩萨重修金身,香火不绝。神姐巫婆,卖卜算命,赌场暗娼全有了。
    “共产党的领导呢?”他插话问。
    “党倒有一个,可谁知道是什么党呢?”我说。
    听完我的介绍,罗瑞卿同志久久不能平静,脸上露出愤怒和忧虑的神色。他一言不发,最后长叹一声。
    我知道他恨的是什么?忧的是什么?叹的又是什么?当时四害横行,他还没有分配工作,只能把这些埋在心中。难怪他出来工作以后,不顾年高身残,日以继夜地为拨乱反正而拚命干活!
    粉碎“四人帮”,文艺得解放。林彪和“四人帮”假借批判《兵临城下》,实为阴谋迫害周总理的一个组成部分。为此,我们写了一份材料,附上周总理的谈话记录,分送中央首长和有关单位,请求为《兵临城下》平反。同时放映这部电影,请一些首长和同志审查。罗瑞卿同志审查影片前一天,仔细看过我们写的材料。看完电影,他仍然认为是部宣扬毛主席军事思想的好片子。他痛斥“四人帮”不读毛主席的书,专搞阴谋诡计!他们阉割、歪曲毛主席的军事思想,说什么否定武装斗争、为国民党树碑立传,全是欲加之罪,胡说八道!
    今年三月,辽宁省委为话剧《兵临城下》平反,话剧重新在沈阳上演。罗瑞卿同志关心电影的重新放映,有次张平化同志对罗瑞卿同志说,他带着问题去看这部电影,却找不出什么问题。罗瑞卿同志很快托人转告我。
    今年“八一”建军节,正当影片《兵临城下》重新在全国放映,而自始至终关怀《兵临城下》的罗瑞卿同志——我们敬爱的老首长,竟然和我们永别了!……
    往事如潮水,一齐涌上心头。罗瑞卿同志的光辉形象,光明磊落的一生,五十年的英雄事业,不断在我的脑海中回旋荡漾。
    夜深了,风息雨停了,雷声不响了。窗外传来一阵阵有节奏的低音:呼噜噜,呼噜噜,……这是什么声音?
    啊!我明白了,为了哀悼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人民心中敬爱的罗瑞卿同志,是潮水在哭泣,波浪奏着哀乐,大海唱起挽歌。

1978年秋写于青岛    
(《北京文艺》1978年10月)

将星璀璨耀神州
——《开国将星》画册读后感

    《开国将星》——一部沉甸甸的画册,连日阅读,思绪万千,欢喜兴奋之余,生起淡淡哀思。许多老首长、老领导和老战友的容貌,一张张在眼前晃过,历次战争中的场景,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想起那些为人民解放而牺牲的战友、想起那些为建设祖国而鞠躬尽瘁的同志,我的心情逐渐似画册一样沉重。
    今年是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为了庆祝这个伟大节日,弘扬革命英雄主义的献身精神,坚持为人民服务的优良作风,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在艰难条件下,编辑出版这部《开国将星》,使开国功臣们名垂青史,让子孙后代知道新中国如何从艰苦奋斗中建立起来,明白今日的幸福生活是无数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创造的。千万不能忘记!永远继承先辈的遗志,努力把社会主义中国,建设成繁荣富强的国家。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1955年由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为开国将帅们授勋授衔。10位元帅,10位大将,57位上将,177位中将,809位少将。由于种种条件限制,《开国将星》只收入仍健在的部分将军165位,在编印过程中,又有13位不幸去世。元帅和将军们的照片虽然印在前面,但缺乏生平事迹。这一遗憾,希望不久的将来,得以弥补。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老帅和将军们率领部队几十年的英勇战斗,也不会有新中国。中国革命是武装的革命人民反对武装的反革命敌人。从1927年“南昌起义”,到十年苏维埃革命反对蒋介石五次“围剿”,二万五千里长征,八年抗日战争,三年解放战争,连绵二十多年的战争,革命队伍不断发展壮大,军官士兵从战争中学会战争,得到火与血的锻炼,丰富的作战经验和指挥艺术,成长为将军元帅。这些将帅除了少数经过正规军校和部分受过短期训练外,大部分是在战斗中成长起来的,这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特点。
    我本是闽南海隅一村野顽童,念了两年私塾。1932年去南洋谋生,当过学徒店员,做工卖报,半工半读,在老共产党员革命教师的培育下,参加抗日救亡工作。“西安事变”后回祖国参加抗战,到延安当了八路军,至今六十多年,仍然是一个老兵。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受到战火的锻炼,得到领导的培育和同志的帮助,特别是每次战斗,看到指战员们英勇顽强,无私无畏,常使我自愧不如,只好努力学习,紧跟着前进。如果说能为人民做点有益的事,那是党和部队培养的结果。
    将帅们对我影响最大的,是罗荣桓元帅和肖华上将。
    抗战开始,八路军115师首战平型关,歼灭日寇精锐部队板垣师团三千余人,转战晋西又打了午城、井沟和汾离公路三战三捷,歼灭大量日伪军。1938年奉军委命令,部队分散向冀鲁苏皖四省的敌人后方进军。黄克诚率344旅挺进苏北,彭志明率343旅685团奔向鲁西南和皖东北,肖华带着一部分干部到冀鲁边与先头到达的曾国华部汇合。师长林彪在平型关战斗后去会第一战区司令卫立煌,被国民党卫兵误伤,回延安疗养。副师长(政治委员)聂荣臻留在晋察冀边区开辟工作。代师长陈光和政治部主任罗荣桓,率领师直属队和686团,改编为东进支队向山东进军。1939年春天到达鲁西,打下樊坝,在陆房突破日军重围,在梁山战斗歼灭日军300余人,转入沂蒙山区。
    115师政治部出版两份报纸,《战士报》和《时事通讯》(后交地方改名《鲁南时报》)。我在抗大一分校化学队毕业后,分配到师参谋处任防化参谋。由于我在菲律宾《华侨商报》的历史被发现,不久被调到报社工作。罗荣桓同志已升任政治委员,仍住在政治部。他对党报十分重视,每期必看,重要社论亲自执笔,经常和报社同志谈话。1940年夏天,肖华同志调师政治部当主任,领导报社的工作,但罗政委仍很关心,不时作指示。罗荣桓当年不满40岁,几乎是全师年龄最高的人。他外表严肃,内里温和,不但是位杰出的军事家,而且是个优秀的政治家。他平易近人,爱护干部战士;他生活朴素,与部队同甘苦,处处是模范。肖华年青活泼,年仅24岁,就已经是身经百战的高级指挥员,他只比我大两岁,而且长时间是领导我们的首长,直接对我帮助教育,更是我学习的楷模。
    除了上面两位首长,对我直接帮助教育的还有罗瑞卿和谭政大将。我写话剧《兵临城下》,周桓上将不但多次参加讨论,而且写一场看一场,提出修改意见。“文革”中他为此剧受连累。肖向荣中将在我挨整困难时,给的关怀勉励,令人难忘。1943年《战士报》停刊,我下放到十三团二连当指导员,江拥辉少将是当时的营长,他率领我们在诸城、高密和胶县敌占区打游击,放手让我带一排人单独活动,与大队的日伪军遭遇,由于指挥失当打了败仗,他对我宽容安慰多于批评,使我接受教训铭感于心。我们成了好朋友,来往数十年,直到他任福州军区司令员请我吃一次饭,成了最后的诀别。
    1955年授衔的开国将星,我较熟悉的和有来往的100多位,可惜多半不幸已经逝世,其中有些年龄比我小也先我而去,令人感叹!
    我们的时代是英雄的时代,无论是战争时期还是和平建设,都涌现出大批英雄模范。但在文学艺术上反映的不多。改革开放以后,有些人受了西方思潮和腐朽封建文化的影响,居然喊出“告别革命”、“反对崇高”、“淡化政治”等奇谈怪论,这无疑是对革命先烈和开国英雄的亵渎!
    因此,《开国将星》画册的出版,不仅有深远的历史意义,而且有现实意义。

(1999年11月25日《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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