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七卷 散文

杂论篇

生平最大快事

    余生来愚笨,不谙世故,屡碰钉子,常吃苦头,自以为是,死不悔改,故而坎坷倒霉!然亦有快事,且知足常乐,是以活的还算潇洒。择生平最大快事21则如下:
    1.童年在南洋当学徒,黎明即起,夜十时就寝,终日劳累,疲乏不堪,上铺倒头便睡,天天如此。一日生病休息,仰卧帐中,忽见蚊帐四角,均有一团黑物蠕动,坐而视之,乃臭虫成堆,尝闻“虱子多了不痒痒”,而今夜夜喂这许多臭虫,居然身上不痒,方信斯言不谬。心思白日辛苦,晚上还要被吸血,恨极取空铁罐头、用竹片将臭虫尽拨置罐中,加汽油点火烧之,闻嗤嗤臭味,报仇雪恨,十分痛快!
    2.商店倒闭,四处流浪,在马尼拉做工卖报,当推销员,生活艰苦,但自由自在,苦中有乐,不亦快哉!
    3.在马尼拉中西小学半工半读,毕业时力争第一名,因有规定,各侨校毕业班会考,第一名可免费入华侨中学,否则每学期交数十比索,实无力上中学。果然上天不负苦心人,会考时得第一名,太高兴了!
    4.1936年处女作小说《饥饿的孩子》,在《华侨商报》星期刊上登出来,见报时好生得意!
    5.日寇入侵东北,蒋介石卖国求荣,反诬张学良不抵抗。1936年“西安事变”,张学良活捉蒋介石,闻之心中大快!
    6.“西安事变”后,国共合作有望,全民抗日呼声甚高。拟回国参加抗战,恨囊中羞涩,无钱买船票。适同乡想去海南岛开发,不识粤语和普通话,请我当义务翻译,为我买回国船票,好不高兴!
    7.1937年卢沟桥事变,期望多年的全民抗战爆发,驱逐日寇、报仇雪恨有望,令人兴奋!
    8.1938年由西安徒步去延安,行军十天,腰酸腿疼,一日下午,望见延安城墙和宝塔山,渴望已久的革命圣地已到,精神振奋,疲乏消除,不亦乐乎!
    9.徒步十日到延安,一天一身汗,时值初冬,棉衣湿了又干,浑身汗臭味,不洗澡太难受,我们几个华侨学生,于晚饭后到延河里游泳,几个穿着棉衣的抗大同学在看热闹,笑我们这些南蛮子发疯,我们洗的痛快,自得其乐!
    10.八年抗战,在敌人后方打日本鬼子,三天两夜行军作战,忍饥挨冻,生活困苦。1945年8月,忽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欢天喜地!
    11.辽沈战役,有一天行军百余里,在打虎山饶阳河之间,堵住西逃的廖耀湘兵团,将他的部队打的稀巴烂!活捉几十个俘虏,竟有几个军的番号,实在有趣,也很痛快!
    12.三年解放战争,消灭蒋介石军队八百万,六亿人民翻身解放,举国同欢,我也乐在其中!
    13.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百年来无数先烈流血牺牲,换来了人民当家作主的红色江山,全国人民欢欣若狂,我高兴的掉下眼泪!
    14.三年自然灾害,实为人祸造成。我被迫下放顺义县牛拦山劳动改造,开始吃包米面窝窝头,以后缺粮,食刺儿菜玉米面大包子,初时野菜嫩尚好吃,渐渐野菜老刺儿硬拉嗓子,但不吃要挨饿。春节时宣布吃一餐大米饭,每人一杓红烧肉,全队雀跃欢呼!不亦乐乎!
    15.文革期间,林彪篡军夺权,迫害老帅们及许多开国元勋。1971年9月,忽报林彪叛国外逃,摔死在外蒙古温多尔汉,真是老天有眼,恶人恶报,痛快万分!
    16.十年浩劫,江青的“四人帮”横行霸道,大搞法西斯专政,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坏人当政,好人遭殃,冤狱遍神洲,怨声满天下。1976年10月,忽闻四条害虫被活捉,真是喜从天降,大快人心!忙约几位好友,举杯庆贺!
    17.1997年7月1日,是中国共产党诞生76周年纪念日,又是香港回归祖国的喜庆日子。我有幸去香港观光,看着人民解放军端坐在大卡车上冒雨进入新界,受到香港居民夹道欢迎;看到五星红旗在中英交接仪式的会展中心迎风飘扬;看到末任港督彭定康携带妻女登上军舰,灰溜溜离开他祖先强占的中国领土,心中无限痛快!
    18.离家去参军,转眼十六春。1954年回闽南老家探亲,与久别的家人及儿时小朋友会晤,不亦乐乎!
    19.归国四十余年,1981年访问菲律宾,与亲友团聚,和侨团联欢,不亦快哉!
    20.话剧与电影《兵临城下》,被江青诬为大毒草,本人被打成“三反分子”。送西北和中南劳改。打倒“四人帮”,话剧重新上演,电影制新拷贝在全国放映,冤案得以平反,不亦快哉!
    21.四十年代,某领导借整顿组织纪律,将我撤职,登通告上报纸。五十年代,整我的领导人被打成大右派,《人民日报》上登了大字标题,新华社发电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整人者人恒整之,不亦快哉!

1998年6月,北京。    
(《四川文学》1999年3月号)

如何把文章写的简练
——答雨松同志的信

编辑同志:
    我自己很喜欢写东西,但写了不少东西很多是退回来了,即使登出一二篇,亦是经过很多的删改。你们来信中,指出我稿子里主要的毛病是不简练,这个意见我是同意的,不过我感到现在许多文章大多是有骨头而没有肉,所以在我写的时候,总想加以具体的描写。有时自己也感到写的太??嗦了,但总是写的不简练,如何才写的简练?希望给我们圆满的答复。
                     敬礼               
                                                              雨松

雨松同志:
    我们很欢喜像这样来讨论问题的,不过关于“简练”问题的答复,不一定能够圆满,只就我们所知道的写出来,并把它公布,希望能引起大家的补充。
    我们说“简练”并不是简单化和抽象化,今天有些文章的确是有骨无肉,但这并不是简练,而是简单化,记得以前有位同志,曾经把青口战役的十八勇士的英勇故事,写的非常简单,他只是用“不屈不挠”“伟大气节”“党军的本色”之类的字眼来写,在整个故事,他仅说明了一个大概,至于如何不屈不挠的抵抗,如何在敌人的威胁引诱酷刑下,表现出他们的伟大气节都没有写出来,自然使人看到只感到有骨无肉。
    如何把文章写的简练呢?
    一、首先要看材料(内容)的多少,来决定你写文章的长短。比如在你那篇描写一个群众大会的文中,你用了很多的篇幅描写会场的环境,又用很大的篇幅描写几个人讲话的内容,他们讲话的姿势,声音的高低都写上来了,最后是用一连串的口号来结束。像这样仅仅是个以军民合作为内容的群众会,没有特殊生动的材料,用千多字来写未免有点浪费篇幅,我们只好把它改成简讯登出来,我们要求有多少内容写多少,才能显出“简练”,为了达到这个要求,我们主张宁可把写成报告文学的材料,写成故事也不要把一个小故事拉成报告文学。宁可把可以写通讯的材料写成新闻,不要把一个新闻吹成“文艺通讯”。
    二、在一篇文章中,不要平均的描写。而要集中力量去描写最主要的部分。比如你那篇战斗速写内,本来有几个英勇的故事,但描写他们时,比描写“炸弹轰轰轰”“机枪哒哒哒”的枪炮声还少。同时在战前那一段行军的描写和战斗前的动员,也可以省去,即使要的话,也只须用三言两语写它就对了,否则看不出中心内容,反而把好的中心内容被这些过多的附带内容拖累,变成一般的别人不喜欢看的东西了。
    三、要会利用读者一般的常识,把不必要的段、句词、字删去。如你也说明现在是春天,你只须说“桃花开了”就不必写成“桃花开了,春天来了。”你在描写敌寇的暴行这样写道:“鬼子来了以后,把一个大姑娘剥的精光,奸淫了后,满足的兽欲,又把那个大姑娘刺死,血从大姑娘的胸口流到地下,于是鬼子就得意地走出了房子,这位大姑娘死的真是凄惨呀!鬼子走后,母亲赶快跑回家,她的母亲看出大姑娘光着身子,躺在血泊的地上,不禁大哭起来……。”这就不如以下的简练:“鬼子走出房子以后,母亲赶快跑回家,看见她的女儿光着身子躺在血泊里,不禁大声的哭起来。”
    有时候描写一个极其粗鲁的人,也可以写成“他的个性真像李逵”因为水浒中的李逵是为一般人所熟知,这样就可节省很多的描写。(当然不能用的过多)
    四、写完以后,自己要多看多抄几遍,自己抄几遍;这都可以使你发现许多不必要的字句和段,但我们现在收到稿子之中,有百分之八十是没有经过抄几遍的。里面有许多错字、草字、白字、掉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自然就不易简练,编者就不得不加以修改,个别同志常因此而不高兴,这是不好的,因为他们不会把握为什么被修改,来做下次写作的经验。
    望你从这些问题上多加注意,慢慢就会写的简练了。
                 此复  并致
                                                        敬礼

编 者??             

(1951年《战士文艺》)

体验生活,改造思想

    编辑同志要我写点体验生活的东西,说起来惭愧,在部队中十几年,对干部(尤其是军事干部)、战士的思想感情了解的很不深,对战场生活体验的很不够,对战术思想和军事知识懂的太少!实在谈不上什么经验。在这里,仅仅把我在连队工作中,深刻感到的一个问题,提出来供大家参考。
    文艺工作方针既然主要的是为工农兵服务,如果不熟悉工农兵的思想感情,怎么能够创造出工农兵的典型形象呢?由于客观条件所造成,我们绝大部分文艺工作者,都是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如果不改造自己的思想意识,写出或演出的工农兵,就可能或多或少是穿着工农兵外衣的小资产阶级,过去和现在,都有不少这样的例子。
    对于我们来说,体验生活和改造思想,两者不能分开。在体验生活当中,常常是改造自己思想的好机会,不但应该这样做,而且应该有意识的去做。
    在下连队工作以前,我在八路军一一五师政治部主编战士报,虽然每次战役,差不多都到前方,看到了指挥员指挥作战,看到了战斗员冲锋肉搏,并且在战后进行采访。但今天想起来,这种观光式的体验生活,对一个新闻记者已经不大够,何况对一个文艺工作者!许多有生活基础经验丰富的老作家,尚且不大主张自己这样做,何况我们都是一个初学写作者呢?
    有人把这种采访,比成人家种好树结好果子,我们伸手去采摘,至于果子的甜汁里包含了多少血汗,包含了多少苦心,是怎样培植出来的,则体验的很不深。这个比方固然有些苛刻,也有它充分的道理,因为这种体验生活的方式,很不容易熟悉战士干部的生活和思想感情。
    我在参军以前,搞过两三年文艺工作,因此在编报的时候,就希望将来有机会写点战争的东西,但想到自己参军四五年,没有亲身和敌人打过一次仗,将来怎样写战争呢?一九四二年,我们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当我读到:“有出息的文学家艺术家,必须到群众中去,必须长期地无条件地全身心地到工农群众中去,到火热斗争中去,到惟一的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中去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阶级、一切群众、一切生动的生活形式,一切自然形态的文学和艺术,然后才有可能进入加工即创作的过程。”深深的感到:毛主席对专家尚且如此要求,何况自己是个初学写作的人。
    战争是火热斗争中最火热的斗争,这和其他的火热斗争本质上一样,但形式更紧张,内容更丰富。想写一部有价值的战争作品,不仅要付出同样的心血,而且要随时付出自己的鲜血。每个人都有恋爱经验,却不一定都有战争经验。想把战争生活再现出来,要比再现其他社会生活困难的多,战争中许多问题,对于部队以外的人,永远是一个“秘密”,要揭开这个“秘密”,如果自己没有深刻的体会,怎么能给别人以正确地说明呢?
    在这种思想的主使下,我曾经请求组织让我下连工作,因为工作一时无人代替未被准许。整风当中,发现自己许多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还没有很好的改造,于是为将来创作下连体验生活的思想,转为迫不及待的希望下连锻炼,正好不久报纸停刊,我的请求被批准,分配到战斗连队当副指导员。
    我们的连队的前身是中央红军,同志们常常以井冈山下来的连队而自豪,是全团的主力连之一,正副连长都是长征的干部,指导员是一个小知识分子,从战士班长上升的,他们都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在行军作战和日常的生活中,处处可以看到他们忘我的精神,而班排干部和战士们,也是一个个亲切可爱。
    同志们的高贵品质,战火的锻炼,不但使我初步的熟悉了战士们的思想感情,体验了一些战斗生活,学习了一些军事知识,更主要的使我的思想,起了一个关键性的变化。
    我们的一排副张文祥,是全团有名的“夜老虎”,山东军区十三个甲等战斗英雄之一,负过十三次伤,身上四十几处伤疤,一条小腿的骨头打碎了,医生前后给他的残废证有三张,是个二等残废,但他仍坚决留在前方。每一次负伤,非万不得已是不住医院,而常常是伤没有全好就要求回前方。在战英会上我对他说:“同志们都觉得你的功劳大。”他谦虚地说:“没有党的培养,没有上级的领导,没有同志们的帮助,像我这样的穷小子,那能当上英雄?功劳是党的,是毛主席,是大家同志的。”有一次我和他在一块作战,一颗迫击炮弹落在我们附近,他的腮上血淋淋的往下滴,他好像被蚊子咬着一样,一气不吭的指挥作战,反而问我负伤了没有,当时给我很大的感动。有一次作战后,他问我:“副指导员,你打仗时怕不怕?”虚荣心使我回答他:“我们一块打了几次仗,你看我是不是那种人?”他回答的使我惊奇,他说:“我有点害怕。”当时我以为他负伤太多了,也怀疑他和我开玩笑。但他却严肃地说:“谁不愿意活着?打日本也是为着老百姓的安全。”停了一下他又说:“一想到日本鬼子的奸淫烧杀,一想起人类解放,就觉得浑身都是勇气,为着革命胜利,一个人死了算不了什么?”这就是他勇敢的源泉。想起自己作战时虽然不懦怯,不能否认也有像他的想法,而考虑的更多的却是:自己是高级机关下来的,不要给政治机关丢人,不要给别人留下笑柄。甚至曾经一度想过,最好是不打死,而在不关紧要的地方负一点伤,留下作为打仗的纪念。多么卑劣的个人主义呀!
    八班长郑德胜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英雄人物,每一次作战都很勇敢,有一次打伪据点,我跑到鹿砦跟下打手榴弹,刚打了一个,他就跑到我身边,抢去我手中的两个手榴弹,用命令式的口气说:“副指导员,快下去,这里不是你的位置。”当时我很不高兴,后来一想,对呀,我好孬是一个指挥员,应该留在连指挥所,而且深深感到他爱护干部的诚心。后来他负伤了锯去一条胳膊,我到医院里去慰问他,我怕他情绪不好鼓励他,他坚决地说:“放心吧,副指导员,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还有一只手,还能为党工作!”多么崇高的意志啊!
    副连长唐林根,是一个不计较自己得失的朴实人物,一天到晚不说话,作战工作却非常认真。行过军他一定要督促战士们洗脚,但他的眼睛病的通红,却不关紧要的推着工作忙不去治。不论平时战时睡觉的时候,他从来不解绑带。在敌占区活动了两个月,总是穿着鞋子挂着驳壳枪睡觉,而我呢?绑带可以不解,鞋子总是要脱,挂包和驳壳枪不拿下来总是睡不好,今天想起来,这决不单是一个生活习惯问题,也是有一定的思想问题。打仗的时候,他总是简单的喊着:“冲呀!”或是“给我冲!”开始我总觉得他太简单了,有次和他带一个排单独在敌占区活动,一天清晨忽然听见轰轰的炮声,我估计是敌人包围我们的营主力,主张去策应一下,但他说:“不行,时间太早了,周围都是日伪据点,我们只有一个排,大白天暴露了自己,不但策应不了,还可能受到损失,还是先派两个侦察员去侦察一下情况,要策应也得等到黄昏以前再去。”他考虑的多周到啊!
    像这样高贵品质的同志还多的很,我想这几个就足以说明了。
    由于我童年时代就独立生活,当过学徒,卖过报纸,做过小贩,又在报馆里做过事,念书完全是靠自己。参军以后又是一帆风顺,在高级机关负责较重要的工作,因此在思想上,造成严重的个人英雄主义。整风的时候,虽然从理论上认识了个人英雄主义的害处,而真正认识了自己,还是下连队工作以后。
    下连第三天,就和连长带二排去破坏一个未修成的伪据点,我的任务是带四十几个民工,准备拆毁炮楼,在出发以前,我把民工编成四个班,派半个班掌握他们,进到伪据点的山下,我跟连长上山看地形的时候,二排长没有通知我,就把半个班收回去。我们看好地形,叫通讯员把部队带上山,结果连民工也跟上来,离据点只有几十米远,机关枪手榴弹一响,民工呼噜一阵风往下跑,当时我没有想过这是自己的过失,没有尽到自己掌握民工的责任,不应让他们在战斗时上山,反而在心里怪二排长把半个班收回去,直到战后才知道是自己不对,而二排长却做的正确,因为他一共只有三个班的兵力,在战斗中怎么可以减去半个班。
    有一晚上我化装成敌人的便衣,带一个排假称是伪军,捉到一个坚决反对我们的伪保长,又命令他去叫开一个伪乡公所的寨门,进圩寨以后,伪保卫团发觉是八路军四散跑了,我们的任务是捉伪乡长,我叫伪保长在前面带路,一到乡公所,我用力把不牢固的大门踢倒一扇,一个班冲进了院子,战士们全紧贴着大门的两旁,我却愚笨地对着堂屋的门站着,一个战士把我拉到墙边说:“危险!”才意识到自己是如何的无知,如果敌人有抵抗,早就被打死了。而拉我一把的那个战士,正是平时被大家叫做“傻子”的李步高。如果他是个“傻子”,我实在比“傻子”还要傻。
    最严重的一次血的教训,是我和副连长带一个排在碉堡林立的敌占区活动,当时正值日寇扫荡,遭到一百多日寇和两百多伪军的突然袭击,伤亡了十几个人。主要原因是自己思想上过度紧张而有些惊慌失措,一晚上转移了两个宿营地,由于对地形的调查研究不够,第二次转移的庄子,正在通县城的大道旁,当时只片面地考虑到粮食困难(在那个庄子我们存有二百斤小米),只考虑到庄北三里有一溜大山,万一发生情况可以拉上山顶抵抗。到了驻地以后看完地形、发觉地形不好,主要的警戒方向离庄子二里路有一条岭,哨兵看不出去,又没有及时派出便衣哨到岭上警戒,只叫武工队派侦察员去侦察,武工队没有及时派侦察员,发觉敌情以后,敌人已经占领岭上居高临下向我们射击。抗击了一阵以后,我带两个班和武工队撤向北山,又没有组织轮番掩护,以致乱了队形,失去了战斗力。
    这一些,在编报阅读军事稿件的时候,都是一些起码的常识,自以为懂得很多,但在实践中,都忘的干干净净!
    战后情绪上坏透了,由自尊变为自卑,差不多有一星期像失了魂,每天痛苦地想着那些牺牲的同志,懊悔自己的无能造成严重的损失,后悔没有展开火力给敌人杀伤。后来经过江拥辉营长和黄玉昆教导员的几次谈话教育,才重新振作起来。
    另一次严重的教训,是连长张国全(这是后来的一个连长)的牺牲,张国全也是个小知识分子出身的,在战士剧社当过分队长,打仗很猛,就是和我同一个毛病,个人勇敢!结果把二十多个重要的土匪包围在房子里,因为他的个人勇敢牺牲了,使一个有十足把握的胜仗,变成败仗!
    打过了一次败仗以后,才把开始用了一点小聪明,搞了一点小胜利而自满的心理打垮,才知道个人英雄主义的危害,才知道自己不是英雄,而只是比战士文化程度高一点的一个军事上的新兵!
    在战斗中,深深的体会了集体主义的伟大,哪一次战斗的组成,都像一部机器的有机联系,没有爆破组的开路,没有架桥组的架桥,没有突击队的突击,没有火力的掩护,没有主攻佯攻的配合,没有打援部队,没有后勤工作的保证,任何三头六臂的“英雄”,也难单独完成一个战斗任务。
    在连队工作中学习的东西,是我一生中学到的最宝贵的东西。肯定地说,没有这一段,长篇小说“战斗到明天”是写不成的,没有打过仗学过战术动作,许多战场动作一定不敢展开的写,而在连队中一块生活的那些英雄人物,都不断成为我的作品中主人公,“糖衣炮弹”中的孙刚,“铁脚团长”中的团长,“生死一条心”中的马二虎,都有张文祥的影子。“小铁腿长征记”中的梁志坚,“小周也要当英雄”中的周元顺,都像我们另一个英雄五班长李保兴的性格,“目标正前方”中曾兴旺,是照着副连长唐林根创造的。
    重复地说一句,从我切身的体验中,体验生活与改造思想两者不可分开!采访式的体验生活,对我们文艺工作者,只是极次要的方式!

一九五一年写于汉口      
《战士文艺》    

关于作家“职业化”问题

作协创联部:
    作家的职称和待遇,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本来,作家就是职称,其社会地位及生活待遇,应和作品联在一起,写出好作品,待遇自然高,反之就低。但目前我国现行的体制及种种作法,却不是这样。
    中国自古以来,大多数作家都是穷困的,也许这符合“文穷而后工”的老话吧?新中国成立之后,中国作家的社会地位提高了,生活上有大锅饭可吃,不至于挨饿。但由于长期“左”的思潮,把知识分子当成团结、教育、改造的对象,加上传统性的偏见,除少数做“官”的作家以外,一般作家的政治待遇及生活待遇却不大好。
    现行的一套做法,是鼓励作家当“官”,而不鼓励深入生活和创作。当官就有权,政治地位高,住房小车全有,出国访问带头去,写了东西优先发表等等。一般作家即便写出好作品,政治和生活待遇也不好解决。
    目前全国掀起改革浪潮,作协机构和作家工作,也该进行改革。作协要成为作家之家,为繁荣创作而工作,为全体作家服务。作家工作的彻底改革,是取消大锅饭,实行按劳取酬,不拿工薪,靠稿费收入。好处是:
    一、作家既拿工资又拿稿费,其他行业认为不合理,单拿稿酬,可消除这种意见。
    二、促使作家多写作,出好作品。
    三、促使少数长期不写作的挂名作家积极投入生活和写作,或改行。
    四、缓和作家与行政、编辑人员间的矛盾。多数作家不愿做行政和编辑工作,而行政编辑人员,有的原来就是作家,有的也能写作,却苦于没有时间。实行作家职业化,双方可按经济规律和写作能力互相调整。
    但是现行的各种体制,如不进行改革,实行不了作家职业化和创作社会化。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五十年代,中国作协号召作家职业化,并设有创作基金,供作家贷款,每月贷一百元,有能力即还,无能力就不还。据我知道,只有极少数人响应,有的按月去贷款。我当时年轻气盛,不自量力,当了“职业作家”,不拿工资,不要贷款,出差旅费自理,除了住公家的房子及公费医疗外,不拿国家一分钱。坚持了五年。1959年单位改变了办法,拿了半薪(约八十元)。1960年反“右倾机会主义”,被整下放农村劳动改造,不能写作,写了也无处发表,戏被停演,书不能再版,三年中没有稿费或其他补助,一切待遇和市民一样,当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生活困难可想而知。
    1955—1960年,我四次深入生活:去山东抗日根据地农村三个月,去京西农村参加高级社工作三个月,两次去福建前线参加炮击金门的战争共九个月。参加两次政治运动(反胡风和反右)的半年。为了节省旅费,来往厦门和山东,均乘硬座火车(原待遇是软卧),住部队招待所(免费)。去京西和抗日根据地,则骑自行车。
    五年中,我写了大量的通讯、特写、诗歌和短篇小说,出了三本短篇小说集,一本诗集,重写、再版了长篇小说《战斗到明天》,写了话剧《白鹭》、《踏遍青山》和《兵临城下》等。五年中的稿费和上完税收入,平均每月约一百余元,约合原工薪的一半(原在部队每月工薪二百五十元),如果扣除旅费及出差补助,则不足一百元。
    从搞职业化写作的实践中,我有几点体会:
    一、由于不拿工资,不必奉命写作,创作比较自由,想到那里生活,想写什么,可以自由选择。因此写出的东西,成活率较高。
    二、有了经济压力,必须勤奋写作。许多短小的作品,几乎全是在生活访问中,挤时间写出来的。这五年,是我创作的旺盛时期,写的作品最多。
    三、生活、创作过于紧张,没有充沛的精力和艰苦的创作劳动,是不可能的。当时我正年富力强,思想比较活跃,有一定的生活基础和创作经验,加上创作热情,每天可以写几千字,一夜可以完成一个短篇小说(当然写作前还有酝酿和打腹稿的时间)。我写《白鹭》只用了七天,《兵临城下》两稿写了一个月。不过这两个戏,写作前的酝酿准备工作更长。
    四、由于稿酬太低,作家要维持再生产,必须多写快出,作品不能精雕细刻,难免失于粗糙。
    五、深入生活和写作,都要有充裕的时间,没有安定的政治环境,无休止的政治运动,是浪费作家的青春,随意整人,更是扼杀作家的创作生命。
    从以上个人的体会看来,我认为要繁荣创作,产生无愧于我们时代的作品,产生新中国的曹雪芹和关汉卿,必须打破大锅饭,有步骤的实现作家职业化、创作社会化,但不能重复五十年代那种简单做法,也不能像资本主义国家那样做,要采取种种措施,体现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党中央保证作家创作自由,是繁荣创作的有力措施。为了给作家职业化、创作社会化创造条件,还必须提高稿酬,实行版税,制订出版法,改进书籍的发行工作。听说有些作协分会,已经进行改革,订出一些办法。去年夏天部队作家代表团访问哈尔滨,黑龙江作协给我们介绍鼓励作家深入生活和创作的办法,我觉得不错。建议中国作协,将各地分会制定的措施,集中起来研究,订出一套可行的办法,供各地分会参考试行。
    上面写了一大篇答非所问的“题外话”,可能全是废话,不过是当年少数试行作家职业化中个人的切身体会,如果作协要彻底改革作家工作,或许可作参考。
    下面回答问题。
    1.由于我在部队工作,职称和待遇问题,可能与地方上不同。共同点是政治待遇与生活待遇,均不如同级的行政干部。二十年来,我一直住在爱人单位的宿舍,住房拥挤,创作很受影响。现已离休,按规定可以分到房子,能有个较安静的环境可以工作。
    2.从当前情况看,作家似应有职称,以利工作。但评定职称确很复杂,可能在作家中产生新的矛盾。职称高的作家,不一定能写出高水平的作品。评职称的目的是为了解决待遇问题,除全面考虑作家的资历、贡献、能力外,应注意作家的工作条件及生活困难。
    3.职称关系待遇的高低,特别今后工资改革,职务工资大为提高,关系更大。由于我对地方上的职称与待遇情况不了解,很难提出具体的建议。如果能制定一项办法,保证作家有较好的工作条件(特别是解决住房中有写作室),家庭生活不发生困难,职称可评可不评。
                 此致
                                                         敬礼

白 刃 1985年3月28日  

古塘里的阴风

    “四人帮”批判唯生产力论时,在矿山贴出大标语:“少生产一吨炭,等于射向帝修反一颗炮弹!”矿工们气愤地说:“这是古塘里刮出来的阴风,要顶住!”
    古塘,也叫老塘,是挖过煤炭的废坑。
    因为在很深的地底下,里面的风,阴森森,凉飕飕,就像旧小说里描写鬼魂出现时那样。
    近来文艺界出现了一些怪论。有人说是春天里的一股冷风,我看更像古塘里的阴风。说它古,因为不是什么新鲜的玩艺儿;说它阴,因为“四人帮”的阴魂未散。尽管它打着“高举”旗号,标榜“为工农兵服务”,喊着“坚持党性原则”,但是剥开皮一看,原来是从林彪勾结江青炮制的《纪要》中拾来的破烂。
    有篇评论叫《‘歌德’与‘缺德’》,就是这种样板。已经有不少批驳的文章,我不重复。另外还流传着一些论调,表面上不那么张牙舞爪,没有漫骂和挖苦,骨子里却更加阴毒。他们把谈艺术民主、反对“长官意志”,说成“实质是夺权”。把“写作家熟悉的”,说成“反对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把写教师和知识分子、写爱情和“伤痕”一类的作品,说成否定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更荒谬的是,居然提出宣传领袖人物,要按顺序进行,否则就会造成混乱。而且胡说什么“前一时期社会上出现了一些混乱,文艺界有的人起了带头羊的作用的”等等。
    瞧!又是扣帽子,又是打棍子,又是设禁区,又是划框框,这不是重弹“文艺黑线专政”论的陈词滥调是什么?
    粉碎“四人帮”,被践踏了十年、满目荒凉的文艺园地得以复兴,老树开放新花,新苗破土而出。党的三中全会以后,文艺界进一步解放思想,打碎精神镣铐,大胆创作和演出,产生了许多好作品,涌现了一批新作者。亿万人民为此高兴,也有少数人大皱眉头,认为“糟得很!”惊叫“偏了!右了!”大声嚷嚷:“如中央不及时抓一下,不要多久就会出现一九五六年那种情况。”这里的潜台词是:“可不得了呀!右派又要翻天了!”这些人对改正冤、错案这样熟视无睹,对落实党的政策这样无动于衷,却又那样热衷于重新抓“右派”!
    短短的两年多,“文艺黑线专政”论能够借尸还魂,难道不应该引起我们警惕,不值得仔细想一想吗?原因很不简单!这不光是文艺界某些人极左思想的大暴露,而且是政治理论上一股极左寒流的反映,一种老病复发!“四人帮”统治了文艺界,控制了宣传机器,长达十年之久。他们贩卖的“文艺黑线专政”论,特别是其中的“根本任务”论和“三突出”,曾经毒害了不少人。铲除了“四害”之后,肃清流毒的工作做得很不彻底,尤其是对林彪勾结江青炮制的《纪要》,没有进行过系统的深入的批判,有些人怕犯忌讳,长期不敢提《纪要》,有些地方批判一下,也是走走过场。
    往远处看,建国以后,文艺界一次又一次的运动,全是“反右”、“斗资”、“批修”,没有触动过左倾路线一根毫毛。而每次运动,都是棍棒交加,帽子乱飞。于是一批“左拐子”批评家应运而生。他们看到别人用右手写字或拿筷子,都要斥之为“右派”,“右倾”。还有一种论调:“左倾是方法问题,右倾是立场问题。”当然是“左比右好”啦!不少人死抱着“宁左勿右”不放,把左倾的东西当成革命路线,奉若神明,看成正宗的马列主义,越左越好!林彪和“四人帮”的极左路线,不就是在这种土壤和气候中生长出来而恶性发展的吗?
    不深挖极左路线的老根,不彻底肃清林彪和“四人帮”的流毒,无法解放思想,繁荣不了文艺创作,“四化”建设也会受到影响。
    把揭露林彪和“四人帮”罪恶的作品,看成“暴露文学”、“伤痕文学”,怀疑是想否定文化大革命,这是“歌德派”和“左拐子”先生们一颗新造的炮弹,是当前文艺创作的拦路虎!这些先生们揣着“两个凡是”的法宝,抓住党中央提出“四个坚持”的时机,重新挂起“钢铁厂”和“帽子店”的招牌,想否定当前一些好作品,这是办不到的。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十年来,我国国民经济走到崩溃的边缘,亿万人民受到空前的浩劫!你说是好还是坏?是解放生产力还是破坏生产力?当然,你会说这是林彪和“四人帮”干扰破坏的结果。对啊!那么林彪和“四人帮”的罪恶,为什么不能暴露之?为什么要给这类作品,戴上“暴露文学”的帽子呢?
    党的三中全会,恢复和发扬我党实事求是的作风,总结了建国以来的经验教训,为多年来的沉冤错案平反,这是敢于正视错误,勇于改正错误的表现。文学艺术既然要作为团结教育人民、打击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那么,对林彪和“四人帮”这伙凶恶的敌人,要不要狠狠的打击?要不要通过作品,揭露这帮大阴谋家、大野心家所以能够登台作恶的根源,从中找出惨痛的教训?要不要教育人民和子孙后代,警惕再让党奸国贼重新登台作恶,防止这种史无前例的大悲剧重演?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现在出现的所谓“暴露文学”,不是太多,而是太少。还要进一步解放思想,冲破禁区,大写特写,往深处写,往高处写!
    社会生活是文学艺术的惟一源泉,“歌德派”和“左拐子”们,该不会忘了这条教导吧?你们不是口口声声喊着要把作家赶下去吗?请问,在“四害”横行的十年中,除了极少数“四人帮”的宠儿,有几个作家不被赶下去?文艺界绝大多数的同志被赶进牢房和劳改场,难道你们不清楚吗?的确,那里没有像你们所说的“红地毯”,也没有“舞会”和“盛宴”,却有铁窗和镣铐,“喷气式”和黑牌子,拳打和脚踢,还有古今中外和新发明的各式各样骇人听闻的酷刑!被赶下去的同志,有几个没有像你们所说的“手上有油污、脚上有牛粪”呢?有几个身上没有血斑、心中没有“伤痕”呢?又有谁在喊“苦也”,喊“虚度年华”呢?不!作家们忍受着十年的耻辱和痛苦,目睹亿万人受到摧残和迫害,决不会忘记对林彪、“四人帮”的深仇大恨,决不会忘记这些亲身体验的血淋淋、火辣辣的斗争生活。并且一定要用自己的笔,揭露这种中世纪的丑恶行径,使子孙后代珍惜社会主义的民主和法制,永远杜绝封建法西斯专政!
    “歌德派”和“左拐子”先生们对当前写爱情、写教师、写知识分子的作品很有看法,企图把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局限在狭小的范围内,来扼杀多样化的作品。爱情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恋爱结婚是男女青年必经的阶段。作品中描写正当的爱情,教育青年树立正确的恋爱观,这是文艺创作的任务之一,道理很普通。难道像“四人帮”那样,长期在文学艺术上大搞“禁欲主义”,致使有些青少年在恋爱和婚姻问题上误入歧途,甚至作案犯罪就好吗?
    长期以来,由于左倾思潮在作怪,一写到知识分子,就说是歌颂小资产阶级,是作者的自我表现。因而在作品中、在舞台和银幕上出现的知识分子,不是中间人物,就是反面人物;出现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不是崇洋,就是保守,反正都是被改造的对象!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决非生活的真实。当前,广大的知识分子正投身于“四化”的建设,已经出现了许多先进人物,为什么不能当主人公来写?毛主席说:“革命的文艺,应当根据实际生活创造出各种各样的人物来,帮助群众推动历史的前进。”把写知识分子、写爱情与写工农兵对立起来,拿“否定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来吓唬人,是枉费心机的愚蠢作法。
    “歌德派”和“左拐子”先生们大喊写工农兵英雄,说穿了,是要设置新禁区,反对作家写熟悉的生活,创造各种各样的人物。这显然是江记“根本任务”论的翻版。谁说我们不要写英雄?我们的作品中出现了成千上万的英雄人物。战争年代有董存瑞、黄继光式的英雄,建设时期有雷锋、欧阳海式的英雄,文化大革命中有张志新式和天安门广场的英雄。现实生活中的英雄模范,更是我们大力歌颂的对象。我们并不反对塑造英雄人物,但是反对以写英雄为名而强加在创作上的紧箍咒。在五十年代,“左拐子”先生们评论一篇作品,总用这样三条:是否以工农兵英雄为主人公?是否写了乐观主义?是否写了党的领导?是就吹捧之,否就批判之。我当时给编了两句顺口溜:“创作三件宝,英雄、乐观、党领导。”我并不反对写英雄、写乐观和写党的领导,而是反对他们拿“三件宝”来束缚作家手脚。“四人帮”的“三突出”是“三件宝”的恶性膨胀。我们创造英雄人物,必须根据现实生活加以提炼,创造出有血有肉、看得见、摸得着、信得过、学得了的英雄典型。那种站在最高处、手拿红宝书、满口豪言壮语的英雄,那种天生的“高大全”的理想人物,是苍白无力的。那些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作品,只能败坏胃口,给人以反感。
    党中央号召解放思想,大胆创作。对于从古塘里刮出来的阴风,一定要消毒,要顶住!为了繁荣社会主义文艺,对于极左路线,一定要挖根,要斗争!对于林彪和“四人帮”炮制的《纪要》,一定认真批判,彻底肃清流毒!

1979年夏于北京??    
(原载1979年9月号《剧本》)

今天,更须要《讲话》
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四十五周年

    纪念毛泽东同志《讲话》发表四十五周年,重新学习、坚持和发展《讲话》的精神,在今天更是必要。当年《讲话》针对从上海和大后方到延安的文艺家的创作思想,解决为什么人服务和怎样服务的问题。今天文坛的思想,比当年更为混乱!各种奇谈怪论,五花八门的作品,莫明其妙的诗,拉小圈子,不恰当的吹捧……都以改革、探索为名出现。
    回顾以往,看看现在,接受经验教训,坚持发展毛泽东文艺方向,创造出鼓舞人民建设社会主义的好作品,是大家的责任。
    一九三七年,我从菲律宾回国参加抗战,三八年去延安,三九年到山东敌后,在八路军一一五师司令部当参谋,不久调到政治部编《战士报》。当时报社只有几个人,打仗时上前方采访,写新闻、通讯,也写点文艺作品。
    一九四一年夏天,山东举行文艺汇演,七个剧团在离敌伪据点十里的地方,演出《雷雨》、《李秀成亡死》等戏,汽灯通宵照亮,引起日伪军出来“扫荡”。冬天,五万敌军对沂蒙山区进行“铁壁合围”,大青山突围中,机关损失惨重,德国记者希伯牺牲。战后《战士报》发表社论,文中有“平时歌舞升平、战时则狼狈不堪”之句,就是对不顾敌后战争环境、太平麻痹演大戏的批评。社论是政治委员罗荣桓授意并亲自改写的。
    一九四二年夏天,《讲话》通过电台发到山东。中共山东分局、战工会和一一五师的宣传、文艺工作者开会学习,对照检查,特别检讨小资产阶级思想,强调深入生活和改造世界观。地方上的同志分散到各村,发动群众搞减租减息运动,部队宣传队打仗时到前方,抬担架、救护伤员,做战时鼓励工作。本来身在敌后农村,每日接触工农兵,似乎不存在深入生活的问题。其实不然,如果不和工农兵同吃、同住,一块劳动,一块打仗,仍然离不开知识分子的小圈子,不了解工农兵的生活和思想感情,改造不了自己的世界观,无法写出好作品。
    经过深入生活,同时在延安大秧歌运动的影响下,山东敌后各抗日根据地的文艺工作者,创作出许多为战争服务、为工农兵喜闻乐见的作品。
    一九四三年,经组织批准,我实现了下连队锻炼的愿望,到十三团二连当指导员,和战士一同生活训练,亲自拿枪打过鬼子,这和过去随军观战大不一样。虽然时间不到一年,但无论对战争的体会,对士兵生活和思想感情的熟悉,或对自己世界观的改造,比任何时候收获都大。
    一九四八年在哈尔滨,我争取到前方部队当记者,跟着四野六纵队,参加了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亲眼看见廖耀湘兵团十几万“王牌军”,在辽西战场上覆灭!亲眼跟尖刀师打进天津,看到天津解放和人民的狂欢。北平解放及又被派到傅作义起义的骑兵师调查,了解起义官兵的情况。
    这两次深入生活,成为我后来写战争、写部队的重要源泉,是在《讲话》指引下得到的。
    《白毛女》和《血泪仇》,是《讲话》后创造出来的硕果,在东北解放战争中,发挥了巨大的精神力量。成千上万俘虏兵,在解放营中受短期训练,看了这两出戏,认识谁是他们真正的敌人,争先参加解放军,回头去打老蒋,成千上万新参军的农民,看了这两出戏,进行诉苦运动,提高阶级觉悟,认识天下穷人是一家,纷纷表决心,坚决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建国后,广大文艺工作者,深入火热斗争中,创作出大批优秀作品。也有那么一些人,自命为毛泽东文艺路线的忠实执行者,却挥舞着“左”的棍子,批《武训传》、批《关连长》、反胡风、反右……给创造英雄人物定下许多框框;反对写人物从落后到转变,反对“中间人物论”等等。历次政治运动都从文艺界开刀,伤害大批文艺工作者和知识分子!十年动乱,发展到登峰造极,林彪和江青一伙,打着高举《讲话》的大旗,到处乱砍乱杀!三十年代、建国十七年全是黑线,除了鲁迅,几乎所有作家都是反动的!给人们造成一个错觉,以为《讲话》就是“左”的根子,就是“紧箍咒”,于是不加分区,把《讲话》和“四人帮”连在一起,喊着“《讲话》过时了!”“新时期文艺要探索新的道路!”
    新时期十年的文学,获得可喜的成就,出现了大批中青年作家和优秀作品,也出现一些不好的倾向。
    否定延安传统、五四传统,甚至连民族传统也不要!捡外国人的破布当旗帜,现代派、抽象派、颓废派……一概当新潮接受、鼓吹。中国的文学艺术有丰富的传统,极高的成就。外国有哪部小说比得上《红楼梦》?哪个诗人超过屈原、李白、杜甫?“五一”节菲律宾来了一个征航文艺社。十个青年作家写的诗歌、散文和小说,充满了对祖国的热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文字优美、通俗易懂,既不朦胧,也不矫揉造作。他们生长在国外,却没有某些国内青年那股“洋气”。他们的口号是回祖国寻根,向中国作家学习,让他们学习什么呢?
    无为论,主体论,写自我。作品不为人民服务,不为社会主义服务,只表现自己和小圈子的人和事,何必深入生活,更不用到火热斗争中去!
    非英雄化,雷锋是假的,英雄是假的。美国有人写文章论中国文学,只提三十年代和近十年的作品,认为《讲话》后和建国十七年的作品,都是公式化概念化的政治图解,国内有些评论文章,也有类似的看法。
    在无为论和非英雄化影响下,产生一大批所谓的“文化小说”。阴阳先生、和尚尼姑、寡妇懒汉、三寸金莲、阿猫阿狗、陈年旧事、吃喝一辈子的二流子……都成为描写的对象,成为书中的主角,成为学习的榜样。不为反映时代风貌,不加批判,而是赞美玩赏,甚至着意宣传封建迷信,一律捧为佳作。
    写老干部、党支书,不是僵化保守,就是卑鄙小人,而国民党将军,却是民族英雄,甚至对杀害李大钊同志的大军阀张作霖,也寄予同情,看了影片《血战台儿庄》,我认为艺术上是成功的。影片比较真实地反映台儿庄战役,对争取台湾回归能起一定作用。但影片中除了韩复渠,从蒋介石到士兵全是英雄,作为艺术片,值得商榷。不了解抗战历史的人看了会问:“不是说蒋介石不抗战,胜利后方下山摘桃子吗?”该怎么回答?
    淡化主题、淡化情节、淡化人物;朦胧诗、朦胧小说、朦胧戏。莫明其妙的诗句,莫明其妙的题目(如《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几百字一段不断句,故意打乱结构,生编硬凑拚造新词……让你猜谜,猜不懂活该,百年后自有人看懂!
    走向世界,投外国人所好,把诺贝尔奖当最高标准,作品在国外得奖,成为创作方向。作家和演员也“走向世界”,遇罗锦跑到西德避难,受德国人的鄙视;有个女明星为了几十万美金,在美国影片《大班》中大卖色相,引起美国华人的愤怒;某明星干脆找个洋丈夫出了国……
    描写性爱是大突破,名作家带头写,青年作者跟着来。听广播,姚雪垠同志在政协说,三十年代鸳鸯蝴蝶派不肯写,却由共产党员来写,我感到害臊。三年前我去菲律宾探亲,菲华文艺界举行文艺讲座,有人递条子问我:“当代文学写性爱是新潮,港台作家都写,大陆作家不写性爱,岂不落后了吗?”问题提的怪,不大好回答。忽然想起《金瓶梅》,我高兴地说:“如果写性爱是新潮、是先进,那么中国古代文学就很新潮、最先进的了。四百年前,山东兰陵笑笑生,写了一部《金瓶梅》,可以说是写性爱的老祖宗,比起卜迦丘的《十日谈》、左拉的《娜娜》,写的更加露骨。说写性爱是新潮,其实是旧潮,或者叫回潮。成年人有经验看了无益,对青少年却有害。各国风气不同,中国人还有点封建,社会主义作家,当然不赶这个新潮啦!”说来惭愧!当时我还不知道国内有些作家,已经热衷于写性爱,因此在国外“老王卖瓜”。
    文艺界形形色色,还可以举些例子,不多谈了。
    我年老离休,孤陋寡闻,还想抽时间写作,无瑕多阅读,偶尔翻翻报刊,看看电视,听听议论,有点担忧。可能是思想僵化,赶不上时代。资产阶级文艺家,尚且提倡“真善美”,社会主义文艺家,难道不该给人民提供美好的精神食粮?
    中国革命,我军打了二十多年的仗,大小战役数不清,至今写的不多,拍成电影更少。早在台儿庄战役前,八路军一一五师大战平型关,是中国抗战第一次大胜利,威震世界振奋民心,至今还没有好好写。辽沈和平津两大战役,也没有好好写,更没有在银幕上再现。罗荣桓元帅生前说:“我们四野待作家不薄!”我听了惭愧,因为我一直在一一五师和四野工作。但我并不偷懒,一九五零年即写了反映山东抗战的长篇小说《战斗到明天》,出版后即被围攻。五八年修改后再版,又受批判,七八年第三次出版,至今未见动静。解放战争,我除了即时写了许多战地通讯和短篇小说,还写了四部多幕话剧,其中三部(《糖衣炮弹》、《白鹭》、《兵临城下》)全国都有十几个以上的剧团演出数百场、千余场,也不讨好。《兵临城下》被林彪、江青在《纪要》上点名,当成“大毒草”批判,文革中三次发动全国性大围攻,单是《辽宁日报》上的批判文章就有二百多篇。
    为了写作,我两度被开除党籍送去劳动改造,每次作品挨批,都重新学习《讲话》,想从中找到自我批判的武器,但学习后感到冤枉,觉得没有违背《讲话》的精神,可又不得不作违心的检讨。检讨后不服气再写,写了又挨批,批了又写,因为觉得没错。你要打倒我,我偏要爬起来。我讲这些不是诉苦,而是希望接受教训,不要再来个“矫枉必须过正”、“反右必左”,吓的大家不敢动笔,不敢讲真话。要真正掌握《讲话》的精神,提倡实事求是,贯彻“双百方针”。创作自由不能收,否则出不了好作品,创作自由和资产阶级自由化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千百万先烈为着实现这个理想付出了生命。坚持四个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是长期的国策。革命文艺工作者,有良心的作家,有责任创作无愧于伟大时代的作品,鼓舞广大民众为四化贡献力量,教育年青一代要有远大理想,为实现社会主义奋斗终生。文艺作品对青年有很大的吸引力,当年许多华侨青年走向革命,大多是读了进步书刊,受革命文艺的影响。我就是唱着《义勇军进行曲》和《再会吧!南洋》,回国参加革命的。我现在是离而不休,每天坚持写作,每年自费出门跑跑,吸取新鲜养料。假我天年,我还准备写几部反映革命战争的作品。

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五日    
(本文是在解放军艺术学院纪念《讲话》发表四十五周年的会上发言整理的。)

含泪看《出路》

    满怀悲痛参加了孔方同志的追悼会,又含泪观看了沈阳话剧团新创作排演的《出路》,不禁感慨万千,悲喜交集,余恨未已!
    孔方同志是我三十多年的老战友了。我们一起工作、战斗过,特别在一九六二年他导演《兵临城下》的时候,朝夕相处,促膝交谈,他对剧本边演边改,提出不少有益的意见,又在导演的处理上,花了很大心血,使演出得到广泛的欢迎。
    也就是因为《兵临城下》,我们共同受了林彪和“四人帮”的残酷迫害。孔方同志过早离开人世,是被迫害成痼疾而亡。以他健壮的体格,英姿勃勃、精力充沛的年华,倘若不受迫害与摧残,还可以为党工作几十年!他比我小七岁,却比我先死!想着写着,怎不令人捶胸顿足、悲痛、惋惜,激起对林彪、“四人帮”及其在辽宁死党的仇恨!
    孔方同志在医院中,仍时刻关怀的《出路》,成功地在沈阳上演了。孔方同志的小儿子孔志军,在剧中扮演何晓光这一重要角色,也演得相当成功。我抱过这孩子,给他买过玩具,如今看他在舞台上演出,而且就在他父亲逝世时候,能化悲痛为力量,认真表演,仿佛当年舞台上的孔方同志。我一次一次擦着眼泪,真是悲喜交集,感到后继有人,可以告慰地下的故人矣!
    更可喜的是《出路》这一剧,自始至终激动人心,把观众引到几年前那个使人痛心、迷惘、憎恨的大悲剧的时代!戏剧典型地反映了当时的真实。揭开所有正直的人的伤疤,使你感到余痛犹在。余恨未已,从而产生了强烈的愿望:绝不能让这种惨痛的、丑恶的历史重演!
    《出路》的主题,比我看过类似的戏深刻。在林彪和“四人帮”横行的那些日子里,不仅是青年人、老干部感到没有出路;就是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都感到没有出路,国家民族也没有出路!如果任凭那一小撮大野心家、大阴谋家、特务、叛徒以及他们的死党、亲信再统治下去,就要亡党亡国,就要更进一步的大倒退!
    《出路》的艺术结构也是可喜的。完全粉碎帮规帮气,活生生的人物,严密的结构,引人入胜的情节,使你看完戏还不愿离开剧场。
    剧作者不用讲道理、喊口号,暗示了只有努力学习科学技术,搞四个现代化,才是我们今天的出路。作者通过北京天安门事件,两位青年的出走,正面人物的斗争,和一个结束的情节,展现了“四人帮”的横行不会太久,只不过是黎明前的黑暗,光明就在头!??
    听说作者陈欲航同志很年青,这次匆匆见了一面;另一个作者陈列同志是老演员、老同志,年纪也不大,在他们努力下,写出这样好戏,也是令人兴奋的事。
    看戏当中,天安门诗抄中一句诗:“碧血已开胜利花”,不断在我脑子里出现,用在这里,恰如其分。
    《出路》不是没有缺点,如最后一场松了一些,有些人物的语言,还可以更精炼、更准确些。表导演方面还可以进一步推敲,使它精益求精。
    我写这一短文,不是剧评,只是参加完孔方同志的追悼会,接着看了《出路》,匆匆写出的一点感想而已!

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六日,北京。
(1979年3月17日《北京晚报》) 

华侨史上光辉的篇章
——《华侨抗日支队》读后感

    去年夏天在北戴河,好几个夜晚,伴着大海的涛声,我读着《华侨抗日支队》的清样。书中的描写,把我带回吕宋岛,带回马尼拉,仿佛看到华侨志士与菲律宾人民,并肩抗击当年日本侵略军,在炮火中涌现出一个个英雄人物。
    我盼着这本书能早日出版,我相信海外华人、港澳同胞、归国华侨和祖国人民也会喜欢它。
    过完新年,接到由香港广角镜出版社出版的《华侨抗日支队》,再次翻阅,心情依然激动,忍不住要写下一点感想。
    这本书的作者梁上苑和蔡建华,是菲律宾人民抗日军华侨支队(以下简称华支)的战士,他们将亲身经历,用报告的形式,以朴素的文笔,忠实记录太平洋战争中从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五年“华支”的战史。作者通过日军在马尼拉的暴行,菲律宾人民的觉醒,华侨青年奔赴中吕宋参战,在丛林中建立营地,与当地人民打成一片,从敌人手中夺取武器,在中吕宋和南吕宋展开游击战争,在日军统治下的马尼拉,建立抗日反奸的群众组织,铲除汉奸败类……书中还通过“华支”的长途行军,艰苦的生活,英勇的作战,最后配合美军攻下马尼拉,消灭了日本侵略者,完成抗日战争的神圣使命。
    《华侨抗日支队》一书,纪录了真人的行动,描绘了真实的生活,因此它不仅是一部史书,也是一幅画卷,看起来感到亲切。它是海外华侨史上光辉的篇章,也是华侨的光荣!
    散居在世界各国的华人有两千万,以东南亚为最多。几百年来,华侨披荆斩棘,流血流汗,对居住地各国做出巨大的贡献,与当地人民反抗帝国主义的压迫,曾经出现过许多英雄人物和可歌可泣的故事,可惜留下的文字记载太少,特别由华侨自己书写的更少。因此,《华侨抗日支队》的出版,格外值得欢迎与重视。
    早在三十年代,菲律宾华侨对日军占领东北,入侵华北,都感到无比的愤怒,纷纷组织抗日救国会和抗敌后援会。当时我在马尼拉参加救亡活动,认识了“华支”的领导人许敬诚(许立)和许志猛等。如果不是一九三七年我回国参加抗战,很可能成为“华支”的战士。不过“华支”在菲律宾打击日军那些年月,我也在祖国山东敌人后方,随八路军与日军作战!两地相距数千里,为了一个目标,艰苦生活又如此相似,怎不引起对往昔的回忆?当年尽管海洋阻隔,音讯断绝,但是在行军作战和工作之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免不了要思念海外的亲友,想着共同作救亡运动的同志。偶尔从新闻电讯中,知道菲律宾人民和华侨志士英勇杀敌的消息,都感到非常的快慰!
    书中揭露日军在马尼拉,杀害我国外交官和华侨志士,读后不胜义愤,使我想起日军在中国的暴行,更加痛恨不义的侵略战争。爱好和平的人士们啊!决不能让这悲惨的历史重演!日军残杀的华侨烈士中,有我在中西小学念书时的颜文初校长;有我在《华侨商报》工作时的于以同总编辑;有我在青年德育社演戏时的吴九如先生。当年我在马尼拉,他们都帮助过我,至今记忆犹新。他们被捕后坚持民族气节,不与日军合作,终于英勇就义。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令人敬佩不已!他们的英名,将和“华支”的烈士,以及所有抗日的殉难者,永垂不朽!永远活在中菲人民心中!

一九八一年元月于北京  

    编者按:本文作者即《兵临城下》的剧作者,现在北京。

(香港文汇报)

满目青山夕照明
——喜读《未完的征程》有感

    读着《未完的征程》,我兴奋激动,感叹不已。真是“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六月风波以前,难得听见人们谈革命理论,谈艰苦奋斗和无私奉献,报刊上也很少见到。似乎这些都已过时,而提倡高消费,讲究商品经济,一切向钱看,才是新潮!
    去年春天我写过一篇通讯,提到在北大荒农场,还能看到“为人民服务”的标语,发表时被删掉了,大概编者认为不合时宜,认为我太保守。
    我承认在这方面,自己是“保守”了。我想中国革命,千百万先烈流血牺牲,好容易打出一个新中国,树立社会主义的新风尚,怎能不“保”着它呀?
    为人民服务和为钞票服务,是两种世界观,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分水岭。
    改革开放,引进外资和科技,为的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但是有些人却把西方的哲学思想、政治文化、价值观念、生活方式,一概照搬,甚至主张全盘西化。
    追求利润,是资本主义的核心。西方有句格言,叫做“金钱万能”,中国也有句谚语,叫做“人无横财不富”。全民经商,大小公司热,还立下新理论:“只有向钱看,才能向前看”。有些人见利忘义,投机倒把,贪污受贿,走私漏税,坑蒙拐骗……以至六害横行。把西方腐臭的东西当成新潮,污染着神州大地,引起广大群众不满,特别是为革命流过血汗的老同志,更是深恶痛绝!
    《未完的征程》书中,72位军队离休老干部,坚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的革命理想,以艰苦奋斗的坚毅精神,无私奉献的高贵品质,从工作岗位上下来,继续走革命之路。他们奉献的不是余热,而是能够融化冰雪的火焰。他们像煤炭一样,燃烧自己,温暖人间,直至化成灰烬。
    “离不离是组织上的事,休不休是自己的事。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活着不干事那就等于活着的死!”
    本书开卷第一篇中的王遐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在一次车祸中,王遐方死里逃生,落了个二等残废,右眼失明,左眼视力0.4,双腿一长一短。17年来,他自费跑遍全国27个省市,给300多所学校当校外辅导员,同170多个有特殊情况的青少年保持联系,对他们帮助教育。他说:“当今帮好一个孩子,不比当年攻一座碉堡意义小。”
    《皓首公仆》文中,84岁的老将军孙毅,一生把自己当成人民的公仆。公家给他用的小汽车,不准儿女们坐,却送街坊的孕妇病人上医院。他住的家属院,地震时成了邻居的避难所,节假日作为菜站和副食店的临时仓库。18年来,他每月花百多元给青少年买书刊,每年给学生们做几十场报告,成了北京内外20多所学校的政治辅导员和名誉教授。
    雷锋精神是中华民族的灵魂,国内多年不提倡。电视屏幕上每天播放着外国侦探片,主人公个个是英雄,而我们有些文艺家,却在提倡非英雄化和淡化政治、淡化生活,真是咄咄怪事!
    《战神背后》中的刘斌,在云南边陲守卫了30多年,当他从司令员的岗位上离休后,把大儿子送去参加自卫反击战,大儿子牺牲了,又将二儿子送上前线。二儿子战死了,再送女婿去作战。没有伟大胸怀和献身精神的人,是无法理解这位英雄父亲的高尚情操的。
    农村没有城市舒适方便,有人想方设法往城里挤。《情洒故土》记述的南疆军区副政委陈春林,离休后不愿留在城市享清福,却回到井冈山下田垄村务农。当他看到村里1/3人家,吃不饱、穿不暖、住破房子,和40年前出去当红军时差不多,他心里淌血,不顾年高体弱,带头改变家乡面貌。他天不亮出门拾粪,一大早就下地,激起群众的劳动热情。为端掉大锅饭,1978年率先搞起责任田,顶住上面的批评,当年摘掉吃返销粮的帽子,向国家卖粮一万多斤。接着,陈春林率领群众向穷山恶水开战,苦战3个冬春,修了水库,养了鱼,办起小水电站,建立加工厂和养殖场,使坊楼乡成为莲花县里第一个富裕乡。
    《未完的征程》上下两部,文笔朴实、内容丰富,篇篇都有不同的感人肺腑的故事。更可喜的是全书七十几位撰稿人,大多是新作家和业余作者。
    在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警惕国内外敌对分子搞和平演变,保卫社会主义江山永不变色,加强政治思想教育,开展学雷锋、学赖宁的今天,《未完的征程》是一部活教材,这些“春蚕到死丝方尽”的老人,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他们的艰苦奋斗、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是我们的传家宝!
    我想起古词中“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但我更喜欢叶帅《八十感怀》中的两句诗:
    “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

(1990年3月13日《人民日报》)

魂系中华
——读颜元叔先生文章有感

    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颜元叔先生《向建设中国的亿万同胞致敬》(原载台湾《海峡评论》1991年第二期),文章充满火焰般的热情,读后心情激动,感人至深,禁不住想说几句话。
    颜教授说,他读了何新先生的大文,泫然泪下:“我是不会为‘凄凄惨惨’流泪的,更不会为‘星星心心’流泪——父母八十六高龄寿终正寝,我亦流泪不多——唯独为中国的命运,为中国近代史,为中国当前的挣扎、奋斗与成就,我有流不完的悲痛泪,流不完的兴奋泪!信不信,我为亚运183块金牌,也情不已地流泪——无他,别无他因,只因为我们中国太需要成就,太需要出人头地的成就!”
    颜教授说,四十年来的中国,虽说走了一些弯路,但是除非是汉奸,除非是洋奴,除非是鲜廉寡耻的“烂香蕉”(这包括那众多心灵被西方殖民的华人知识分子在内),才会说大陆四十年还在原地踏步,甚至倒退,说长江变成黄河,说黄河变成“黄黄河”,说漓江变成一条泥水沟。颜教授痛斥一位已入美籍的高中老同学说这番话:“老兄,你依在美人篱下睁开瞎眼说瞎话,完全盲目于真相(他那里都没去过,只去过昆明)!地球只有一个,中国只有一个,你这么糟蹋你自己的祖国,你究竟是‘人’还是‘狗华人’?”颜教授说:“我当即把这个来访的老同学——老汉奸!——赶出我家!真的赶出去。我家不容洋奴为座上宾!”
    说的好,道的痛快!仿佛把我几年来压抑在胸前的话倒出来,怪不得我读着这恨慨的陈词会掉下眼泪。想一想前些年有些人数典忘祖,把老祖宗骂得一钱不值!长城不好,黄河不好,黄土地不好,黄种人的文化不好,黄皮肤也不好,恨自己投错胎,没有投到白种女人肚子里,似乎中国一无是处。这些人,不正是颜教授痛恨的汉奸、洋奴、鲜廉寡耻的“烂香蕉”吗?
    颜元叔先生说:“中国的前途不在台湾(什么‘台湾经验’?可笑!),中国的前途不在港澳(殖民地岂是民族复兴基地……),不在海外华人,不在舔洋人后跟的学运民运小丑,中国的前途在中国大陆,在那十一亿心含‘鸦片战争’之耻,心含‘八年抗战’之恨的中国人身上!他们衣衫褴褛地制造出原子弹、氢弹、中子弹,他们蹲茅坑却射出长征火箭,他们以捏泥巴的双手举破世界纪录,他们磨破屁股包办十二面亚运划船金牌,他们重建唐山而成联合国颁奖为世界模范市……同胞们!他们为的是什么?没有别的!他们爱此‘中华’,他们不能让‘中华’再陨落!”“而要爱中国,不再只是口号,不再只是情绪,而是要像大陆四十年,苦心孤诣胼手胝足,不仅流汗甚至流血地干,干,干!把大庆油田打出来,把北大荒垦出来,把葛洲坝拦江筑起来……难以屈指的各种建设,无数的建设,把中国建设起来——这才是爱中国!”
    说的多么好呀!每句话都说到我心坎里,引起我回忆往事:小时候在菲律宾,时常受外国人欺侮,原因是祖国衰弱,日本兵侵入东北,蒋介石不抵抗。1937年我回国参加抗战,去延安当八路军,到山东敌后打鬼子,抗战胜利了,蒋介石又在美帝支持下,发动了大规模的内战,于是又参加了解放战争。两次战争打了十一年,直打到新中国成立,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正可谓“苦尽甘来”!
    建国后,风风雨雨四十年,走着弯弯曲曲的道路,中国人民吃了不少苦,中国知识分子受了更多灾难,本人也是“在劫难逃”!可是中国强盛了,国际地位空前提高,中国人民翻身了,生活也得到改善,谁也不能否认。如果光看到苦难,只想到自己的委屈,八十年代初我去香港住了一年多,以后又去菲律宾探亲,就不会再回来。正因为看到新中国了不起的成就,才想把离休后的晚年,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再尽点微力。同样的,许多吃过苦头的知识分子,也都不计个人得失,勤勤恳恳为中国赶上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而埋头苦干,为建设现代化中国而拚命工作。
    正如颜教授说的:“不是一辈子吃两辈子的苦,一辈子怎得两辈子甚至三辈子四辈子的成就?”颜教授引何新先生的话说:“四十年前中国落后西方百年,四十年后还落后十年二十年(基础科学若干部门与西方并肩,甚至超前!)。”颜教授说:“四十年前中国参加奥运会总是扛个零蛋回,四十年后中国在奥运会虽未称霸世界,却已称霸亚洲,谁敢说中国人是‘东亚病夫’!”“中国过去四十年的苦难,是‘炼狱’的苦难,是有提升功能的苦难,是有建设性的苦难,是追求成就的苦难。”“只有这种精神,这种体制,才能团结一切的人,团结一切的意志,一切的力量,众志成城,万众一心,处处攻关,力成大业。”
    单看四十年的苦难,看不见四十年的伟大成就,是昧着良心说瞎话!
    从旧中国过来的人都清楚记得,国民党统治中国大陆时是什么样子:帝国主义在中国划分势力范围,在各大城市设立租界,外国军舰在内河游弋,鬼子兵到处横冲直撞,上海租界公园门口,挂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军阀混战,水旱蝗灾,哀鸿遍野,饿殍满地,老百姓四处逃荒……那样的世道不改变行吗?
    再说洪水,洪水是自古以来最大的灾害。新中国成立前,史书记载的大水灾就有一千多次。1931年特大洪水,十六个省份受灾,死达370万人。黄河历史上曾决口1500多次,大改道26次,平均每三年决口一次,每百年大改道一次。1933年黄河决口62处。1938年蒋介石下令炸开河南花园口大堤,没有挡住日本侵略军,倒使一千多万人民受灾!
    新中国成立后四十年,只有1954年发生一次全国性大水灾,今年江淮流域连降暴雨,百年罕见,十八个省市遭受洪灾,到处一片汪洋!但据目前统计,死亡不过三千,没有饿死人,没有灾民四处逃荒。这些并非是老天爷特别关照,而是建国后大兴水利建设,遭灾后百万军民奋不顾身,日夜与洪水搏斗的结果。
    解放初期,我参加修筑荆江分洪区,参加了佛子岭水库的建设,以后又访问了官厅水库,对兴修水利,有过亲身的体会。
    长江中游荆江段,曲曲弯弯,江面沙洲无数,两岸悬堤高出平原,人在沙市街上,可以看到“水在天上流、船从屋顶过”的奇景。1931年荆江决堤,江汉平原尽成泽国,坐在荆州城头可以洗脚,汉口街上可以行船。人民政府于1952年春天,动员30万军民(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去修建荆江分洪区,70天里筑起数十里长的围坝,在南岸虎渡河边修了进洪闸,抢在长江上游桃花汛到来之前。
    在水利工地上参加劳动,看到广大群众和人民政府同心同德、为了百年大业的冲天干劲,使我深受感动。正如颜教授说的,是苦干、实干、硬干!“再造中华,必须是每个人捐弃一己之见,乃至捐弃一己之身,为的是中国这大堤之建成。”
    颜元叔先生生活在台湾,对中国的事比生活在大陆的许多人,看的更加透彻,令人钦佩!颜先生熟悉中国历史,考察过中国现状,熟悉外国历史,了解资本主义社会本质,以治学的眼光看待问题。最要紧的是他有颗炽热的中国心,魂系中华!

1991年8月写于北京?? 
(《海内与海外》1991年第2、3期合刊)

序《多梦的岁月》

    最近读了王玉树同志的散文集《多梦的岁月》,像饮了一杯碧绿双清的茶,感到温馨醒神,留下印象,唤起回忆,唤起生命旅程中许多联想。也许是同乡,都是闽南石狮人,又都少小离家当了解放军,文艺工作的同行,经历差不多。只是我虚长了十几岁,多参加两次战争,但解放后他到过的不少地方,我也曾去过,因此读了玉树的散文集,好些篇章描绘的记游情景,使我重温旧梦,回首往事。
    书中吟咏的“青春旧梦”,描绘的故乡风物,古城泉州,石狮永宁,那是我的家乡,是我的出生地。儿时海边拾贝,爬姑嫂塔采香萸;青年时代在集美中学读书,敬佩陈嘉庚先生;鹭江泛舟,日光岩观潮;建国后多次游鼓山,拜访了民族英雄林则徐的纪念馆;定居北京,邻近金鱼胡同,时常到那里看望歌剧院的诗人和音乐家。八十年代以后去了几趟香港,游太平山,逛女人街,酒楼饮茶会见文艺界朋友……和玉树书中记述的人情世事,描写的地方景物,多么相似,怎能不引起回忆与感慨!
    我佩服玉树的细心与勤奋,洞察入微,情感丰富。他写了那些我也曾到过、甚至到过多次的地方,我不是无动于衷,可留下的文字甚少,尤其是利用散文这一形式,抒发胸中的情感,感到困惑乏力,很少着笔,出于写作习惯,着眼点不同,也是粗心怠惰之故。
    真善美,作家的良知。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有些大名鼎鼎的“作家”,为了追求金钱,不惜昧了良心,投小市民之爱好,投洋人的口味,炮制出一部部诲淫诲盗凶杀无聊的作品,而且广为吹捧,大行其道。
    玉树的作品我读的不多,就这本散文集看来,都是恪守真善美的原则。他的文章朴实无华,读后亲切,留有余香。通过一篇篇文字,我们看到作者的爱心,他爱家乡的一草一木,他爱祖国的大好河山,他爱一切美好的事物,以高度热情歌颂真善美,以诚挚的爱心感染读者,洗涤受金钱社会污染的灵魂。
    我也写散文,为数不少,大多是战争时期的战地通讯、特写、故事之类。至今未敢结集出书,一来是目前出书难,二来是战时“急救篇”,文词粗糙,情感一般,缺乏激动人心的东西。读了《多梦的岁月》,觉得在当前建设精神文明这一伟大工程中,很需要这样的声音,而且一年四季都让它响起来!

1998年6月于北京  
(石狮《消息报》)

《童婴诗集》序

    很抱歉,《童婴诗集》放了这么长时间,近日才读完。年岁大了,精力不继,只想休息,所以迟到现在,才读了一遍。
    我年青时也写了诗,且出了诗集。老来学写格律诗,不大讲平仄。总的来说,我对诗缺乏研究,不在行。我喜欢中国古诗词,喜欢民歌。
    童婴的诗,是中国传统的诗,通俗易懂。他的勤奋、努力,见什么均可入诗,这比我强多了。我写诗前,都是有所感动,才动笔。这本诗集,溶入作者的感情,读完后令人有所思,应该说,每篇都有诗意,总的说,是部好诗,是作者几十年的经历和观察事物的心声,收获的成果。第一部“准星上的诗”,读起来更亲切,可能是当过兵的原故。这部分也比较美,诗的意境、韵律较强。“行为系列”含哲理,且均为向上鼓舞人的。其它各部分,如写“春”写“旅游”写“山水花木”等,读后也有余味。
    美中不足的是篇幅繁多,不要求李白的气魄与杜甫的“语不惊人誓不休”,但还可提炼精简。使它更美,音韵更强。
    这是作者几十年的心血,望早日出版印行。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八日北京  

也向出租车开一炮

    读了骆宾基同志的《谈谈出租汽车》很有同感,觉得也有话要说。
    三十年代我在马尼拉和香港,都坐过出租汽车(的士)。前年去香港,的士还是四十年前的老样子,满街兜客,招手即停,车内安有计程表,乘客上车,司机落下表上的小旗,表上出现四元港币的起价,走相当长一段路后,表上开始跳字,每跳一次,增加五角。乘客下车,车费多少,一看便知。香港有的士一万二千辆,日夜二十四小时在街上都能找到,标志明显,很好辨认。
    十年浩劫前,北京出租汽车也很方便,那时出差,前一天打电话去订车,每次都准时到来,有时候临时叫车,也能很快来。可惜好景不长,“文革”中把这种便民措施革掉了,代之以一套新兴的“关系学”。叫出租汽车,若没有关系,打十次电话,也要不到。
    “文革”后,海外和香港的亲友到北京,常要来家里坐坐。他们住在中高级饭店,来家时要出租汽车较方便,回去时可就麻烦了。
    南洋老同学李先生,在家乡捐了二百万人民币办学。八一年带着夫人和女儿来北京,想留女儿在国内读书。有天下午到我家里来,吃过晚饭谈到九点钟,我打电话给他们住的旅社要车,回答没有,又打电话给出租汽车公司和几家大饭店的出租站,都说没有,最后只得给某旅社一位熟人打电话,声明给双程车费,托他的情,才派车来接回客人。
    去年四月间,菲律宾华新联公会青年访问团,应邀来京访问演出,我的堂弟是剧团长。有天下午在政协礼堂表演完歌舞,堂弟要来我家看看,我打电话给访问团住的饭店、出租汽车公司和几家大饭店的出租站,足足花了一小时,都不肯派车。只好再托某旅社那位熟人,答应给双程车费,托他要来车,从政协到广渠门外家里,不到十公里,要了九元钱,晚上堂弟回去,仍然要不到车,只得让儿子用摩托车送他回了饭店。
    去年夏天,三位海外的亲友来京旅游,要去同仁堂买中药,让我当向导。我们坐出租汽车到前门,司机说前面不通车,要我们下车。我告诉司机,买药用不了一小时,请他候车,付候车费,司机坚决不干,指着箭楼西南的出租站,要我们回去时向那里要车。从大栅栏买完药,回到前门出租站,已有几个人排队候车,说等了两小时了,看情形轮到我们,非天黑不可。没奈何带着亲友们乘地铁,在崇文门下车,走进新侨饭店,在小卖部喝了汽水,然后向门口出租站要了车,还好,他们把我们当成新侨的旅客,没有什么为难。
    像这样的例子还多着啦!专供外宾租用、收外汇券的汽车,尚且如此难要,供内宾的出租汽车,可想而知。
    现在的出租车,比“文革”前多了几倍。但大都闲着没人开,司机哪里去了?据说司机每天有定额,跑一趟飞机场就能完成任务。我问过一个司机:超额载客有没有奖金?回答有,但少得可怜,与其每天多拿两三毛钱,不如回家干点别的。我问过另一位司机:广州早有招手即停的出租汽车,司机每天收入很可观,北京为什么不学?回答:“怕我们发财!怕人家说搞资本主义!”
    一语道破了!原来是留恋大锅饭和铁饭碗,不肯搞承包责任制,不愿搞按劳取酬!归根结蒂,还是左的思想加上官僚主义在作怪。

一九八三年夏天,北京。  
《北京晚报》       

北京电话,难难难!

    现在大家都重视“信息”,电话是传达信息的重要工具,北京的电话信息怎么样?
    “落后!”一位香港朋友不客气地说。他住在建国饭店,往北京饭店打电话,从上午八点打到九点半,没打通,只好叫出租汽车跑一趟,把话说了。
    作为一个北京人,听了后感到脸红。如果不是前年去过香港,如果不是长期打电话难,安电话更难,也许要向他提出抗议。
    和香港比较,北京的电报电话信息,的确落后于时代,如不更新设备,改革官商作风,改善服务态度,势必影响四化建设!
    在香港,对外贸易的大小公司,几乎都有电传发报机,直接发给国外的收报人,比一般电报、电话快捷方便。在北京,我只知道几家大饭店有此设备,其他部门不得而知。
    目前香港人口五百万,电话机一百万部,几乎家家有电话,连木屋区人家也安电话,机子大多数是新型的,有些可以直拨国外号码。香港很少公用电话,但大商店、银行、饭店、旅馆……均有免费专供顾客使用的电话机,随便哪家商店,从不拒绝外借电话,巡警身上都带着小型报话机,出租汽车里也装有报话机。
    我不知道现在北京有多少部电话,只晓得国家和集体单位以外,负一定责任的人的家中,由公费给安电话。至于私人自费的电话,恐怕很少。一来太贵,二来没有门路也不给安。
    香港电话公司,欢迎用户多装电话。申请一下,几天就来装好,连租机子带安装费,只收四百港币(约合人民币一百三十元)。北京电话局,限制大家装电话,收费昂贵,公家的收一千多元,私人的四百以上。公用电话太少,而且很难打,有时候一个上午,只能打通一两个电话,不如写信来得方便。
    我在北京住了三十年,跑了三十年的公用电话。三十年前年轻力壮,每天跑十趟八趟不成问题。现在老了,跑起来吃力,也费时间。近年来,海外亲友不断来北京,有时候从国外来长途电话,半夜打到邻居家里,麻烦邻居,心中不安,决心自费安个电话。于是请单位写介绍信,托人去登记,登了三年,催了若干次,还是不见影子,据说是“没有号码”。
    今年住地新设一个电话分局,管理公用电话的同志说分局有号码,叫我快去办手续。我跑到西单营业所,一位小伙子说,管手续的一位女同志不在,下午再来办。我在街上遛到十二点钟,肚子饿了,到商场旁边饮食店,吃了三两加上变质榨菜的面条,等到下午一时,进了对面的营业所,问一个女同志:“您是×同志吗?”她反问:“有什么事?”我把来意说了,强调五月初国外要来亲戚。她冷冷地说:“没有号。”我说:“登记了三年多,住地新设一个分局,怎会没有号?”她还是冷冷地说:“没有号嘛!”我问:“什么时候可以给安?”她双眼朝天,回答:“等有号就安。”
    跑了大半天,等了三小时,被几句话赶出门,憋了一肚子气。
    设备落后有种种原因,更新换代要花钱和时间,但是改革落后的管理制度,改变官商作风,提高服务水平,可不能一拖再拖,说“没有号”呀!

一九八三年夏天,北京。  
《北京晚报》       

列车上

    今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在广州火车站的软席候车室里,我和老伴等候乘列车回北京。21点多钟,门外涌进一群旅客。两个穿夹克衫西服裤的老人,提着小包拖着大包走到对面沙发,几个衣着新潮的青年跟着推拉行李,像是送客的,奇怪的是老人们坐下后,还抓紧自己的东西,似乎怕丢失。
    两个老人,一个头戴黄卡叽布帽,一个露着灰白短发,一个胖,一个瘦,都是古稀之年的高个子。不像海外华侨,不似港澳同胞,八成是来自台湾的国民党老兵。
    服务员招呼上车,旅客们拥向站台。我和老伴跟在后面,上了软卧车厢,找到包房睡铺。对面卧铺上,坐着那个戴帽的老人,身旁一个小伙子,一口北京腔,缠着老人要换外币。
    “换给一点吧!多少换一点吧!”
    “我去年回过一趟家,今年没带多少钱。”老人操着河南口音,不断重复这两句话。
    两人拉锯般地相持着。老者愁眉苦脸,为难加害怕;少的口气紧迫,不到手不罢休。
    我实在看不下去,厌恶地对那青年说:
    “别丢人啦!人家离开几十年回大陆探亲,干吗逼着他呢?”
    “丢什么人?”小痞子看我这老头儿,居然敢管闲事,破了他的财路,气汹汹地朝我嚷道:“我用高价给他换,你管得着吗?”
    “你这是套汇!犯法的!谁都可以管!”我大声喝道:“你再不走!我喊乘警啦!”
    小痞子做贼心虚,吃软不吃硬,果然站起来,恶狠狠瞪我一眼,灰溜溜走了。不一会儿,和他一个哥儿们,站在车窗外,向我挥着拳头,不干不净地喊着:
    “老家伙!你敢下来吗?”
    “我怕你呀?你这小子干了坏事,还撒野!”我也不示弱地吼着。
    包房门口走过一个穿红衬衫的青年,朝我们丢下两句话,我认出是小痞子的同伙。
    “别吵了!都是自家人嘛!”
    瘦高个老兵拖着行李回来,听说红衬衫挟他到另一包房,死缠着要换外币,没法子只得给他20块钱,怪不得刚才他那得意的样子。
    “可别说呀!”瘦老兵心有余悸地吩咐。
    我问怎么给他们缠上,胖老兵说道:
    “刚到车站,他们围上来,说是帮助老年人拿行李,我们不放心,不敢松手,他们硬跟着上车。”
    交谈中,胖老兵说他姓曹,河南辉县人,瘦老兵姓梁,河北保定人。两人都是原国民党空军地勤人员,四十年前随军逃到台湾,退伍后住在高雄乡间,靠养老金生活,没有再成家,孤独一身在异乡,日夜思念妻儿老少。台湾开禁,曹先生去年回来探亲,和双目失明的老妻及儿孙团圆。今年他鼓励旧同事梁先生结伴回来,白天从香港到广州,晚上就遇上这扫兴的窝囊事,弄得两人很不痛快。
    火车开了,车轮轰隆响,我的心潮跟着翻腾:开放以后,海外来了大量游客,去年几十万台胞回大陆探亲,海关、民航、火车、宾馆和出租汽车,全是国家的窗口,奈何有些管理偏偏不好,让人家带着坏印象出境,飞机晚点,“的士”敲竹杠,还有火车上盗窃、抢劫、行凶等恶性事件!既然铁道部规定买软卧车票,内地人限定级别,上车时检验证件,为什么几个小痞子可以随便上车?是责任心不强?是怕他们报复?还是另有文章?小痞子们上软卧车厢敲诈旅客,我想决非首次吧?
    想到这里,我不由走到列车员休息室。室内坐着一个男列车员和一个乘警,我告诉他们刚才的事,他们说不知道。
    “既然这列车发生过恶性案件,规定乘软卧级别,上车时看证件,怎么随便让些不三不四的人上车?”我严肃地问。
    “他们不一定从正门上来,两头车厢都通着啦。”列车员说。
    “旅客上车时,为什么不把两头车门锁上?”
    “锁上他们也能开呀!”列车员不耐烦地瞧我一眼,反问道:“你是哪里的?什么单位?”
    我说:“任何人碰到这种事都该管。旅客上了车,你们有责任保护他们。”
    正说着,后面车厢跑来一个女列车员,对乘警说道:
    “那边打架了,快去!”
    “真要命!”乘警站起来走了,我回到包房里。瘦老兵梁先生在上铺躺下休息,胖老兵曹先生坐在下铺抽烟,递来一支香烟,说是台湾出的,我推辞不过,接着点了起来。
    “今晚上多亏您先生帮忙,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好啦!”曹先生感叹地说。
    “二位难得回来一趟,本不该发生这种事呀!”我不无歉意地说。
    曹先生忙换个话题:“现在回大陆太麻烦!每次都要申请,限期回去,还要绕道到香港,要能自由来去,从台北直飞过来,该省多少时间和金钱呀!都是中国人嘛!”
    “那敢情好!”我赞同地说,“但愿这一天早日到来。”
    曹先生躺下睡着了。我默默抽着烟,沉重地想着,目前的社会风气……

1989年8月初写于北京。8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  

闲话“正统”

    主人:混蛋!你祖父就给我们干活,我家养活你们几辈子,你们有恩不报,反而提出什么改善待遇,从你祖父父亲就是吃这样饭,干这样活!
    仆人:是……是,我并不要求怎样改善,只要求早睡一会觉,每晚侍候打牌,到下一两点,真受不了!包米面里希望少掺一点发霉的,恶苦,大热的天,实在吃不下。
    主人:混蛋!不准胡说八道,快滚!
    仆人:是,老爷。
    地主:(拍着桌子)!这简直没有王法!你想翻天吗?你们祖宗八代就靠种我们的地过活,要几车包米骨子烧炉子是瞧的起你们,别说五车六车,就是都给我送来也应当,真好大胆子!硬敢违背我的话。
    佃户:三爷,不是我大胆,违反你老的命令,今年实在收成太不好,除去交租没剩下什么,全指望这点包米骨子换几个钱度命,你老恩典吧。
    地主:你那一年都说苦,谁信你这鬼话,明天快给我送来,若是办不到,哼!……
    佃户:是是是……
    先生,你明白吗?这就是许多站在老百姓头上拉屎的大人先生们,为什么要强调自己是“正统”,这就是为什么那些靠着喝老百姓血汗的人要拚命喊自己是“正统”!??
    汉高祖刘邦,本来是一个“乡约地保”的胥吏,他当上皇帝,就说自己是“真龙天子”,是统治中国人的“正统”。于是全国人民都是他的奴才,全国的土地,都成了他的江山,他对老百姓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其实,哪一朝代的皇帝不是如此?这倒也罢了,奇怪的是连蒙古人推翻宋朝,也说自己是“真龙天子”;满清入关,也说自己是“真龙天子”,也说是中国的“正统”。??
    你真是个大傻瓜,何必大惊小怪呢?日本在过去不也拚命喊着“同文同种”吗?占了东北以后,你不是也曾每天清晨向天皇行鞠躬礼吗?这不也是默认日本人是中国的“正统”吗???
    先生,让我告诉你一个道理,为什么在国民党统治区的人民,一听见“蒋委员长”“蒋主席”“最高领袖”这些个名词,就得“立正”呢?不管他曾经屠杀过中国千百万人民,不管他曾经出卖过国土,不管他曾经准备过投降日寇,不管他到现在还在屠杀东北人民,而还得像敬菩萨似的崇敬他呢?因为假如你不立正,那些特务将会叫你去尝尝铁窗风味。另外其所以你要那样崇拜,因为他是“正统”的“领袖”呀!
    其实,这与向天皇鞠躬,又有什么差别?所差别者:中日不同也。然而当国民党“正统”老爷们成批投敌之时,连这个不同也看不到,所看到者:“同文同种”也。??
    “正统”本来是好东西,不信请看“正牌”子的国民党“统下”的地区好处的总标题吧:“民生凋敝,民不聊生,民怨沸腾,民变四起!”具体的好处是:
    1 广西一千三百万人在挨饿,其中三百万人已奄奄待毙!
    2 仅湖南一省饿死者达三百二十万人。
    3 湖南零陵县有争食死尸演成流血惨剧。
    4 四川西康二十万人民被国民党军屠杀。
    5 北平近日查禁七十七种书报。
    6 上海北平学日本法西斯办法,实行“警管区制”,各要隘设立“查门哨”。
    7 上海娼妓十万人,汉口每十个妇女中就有一个被迫当妓女,广州卖淫的市价仅二百元,还不及一枝名贵香烟的价钱。
    好了,中国人素来以“隐恶扬善”为美德,我认为应改着“扬善亦扬恶”,才是真正的美德。??
    那位十四年前曾出卖过东北的“最高领袖”,而现在却大声在喊着:“东北是我们的生命线”,真的好像东北就是他的“生命”,没有东北就要死掉,怪不得要亲自飞到长春沈阳,来争取他的“生命”。
    但是日寇统治了东北十四年,这位“革命领袖”却不来争生命线,也许你以为他早死掉了,然而不,他却安然无事,在南京重庆天天吃鸡子,喝香油。(作者注:作者曾遇到一位农人,他说要是他当了蒋介石,他一定天天吃鸡子喝香油。)
    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中国的古训:“宁赠友邦,勿予家奴!”就是如此!
    甲:国民党是正统,中央军是真正的国军,八路军是杂牌,中央军有美国的帮助,八路军很快就被消灭完,中央军不久就到了安东,你现在替共产党做事,将来中央军来了,够你瞧的!
    乙:哪怎样办呢?
    甲:现在赶快填表,参加CC或MM团或三青团,一方面宣传中央军快来了,叫大家消极怠工,另一方面打听那些解放区来的人,听他们说什么话开什么会。
    乙:那我不成特务了吗?
    甲:特务怕什么,我们是正统,将来中央军来了,不但无罪,而且有功。
    乙:可是……
    甲:就这样做下去,不要犹豫!??
    特务们散布“正统”思想,造谣欺骗,固然是他们的天职,只可怜一些纯洁的青年,也因此被骗,参加了特务组织,而另一些人却盲目地跟着唱起“正统论”,做了可怜的应声虫。
    让我们说一句良心话吧!国家是建筑在全国人民身上,因此全国人民才是中国的正统,同样地东北人民才是东北的正统!任何反动派想用“正统”的招牌来奴役东北人民,东北人民就应该起来反对!一齐抬起腿来,把这块血腥的招牌踢开,让他滚出东北去!

一九四六年于安东  

富贵梦
(民间故事)

    早先有个懒汉,名叫谭右南,生性好吃懒做,别人都叫他“贪又懒”。他有一个油嘴巴,两只豆腐手,成天嘴动手闲,不到几年,把爹娘留下的家产,吃的一干二净,只好端着破碗,拿着打狗棍,挨门挨户要饭。
    这一年到处闹春荒,家家户户缺粮,谁有闲饭给他。只有财主家粮多米足,可恨那红漆大门关的紧,看门恶狗咬的凶,谭右南要了几次没要着,反被恶狗撕破了裤腿儿。
    有天黄昏,天气很冷,谭右南走进一座破庙避风,庙里四壁空空,墙边有把破镢头。他蹲在墙脚下打颤战,冷风像刀子一般的吹到身上,肚里饿的咕咕乱叫。无意中抬头一看,墙上画着一张八仙过海图,谭右南饿的没法,不禁对着图上的李铁拐发牢骚,说着:“李铁拐呀李铁拐,你原来也是个要饭的,你怎么不保佑要饭的呀?”说罢肚子一阵饿,低下头来,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不一会,看见李铁拐站在眼前,问道:“谭右南呀!你要我怎样保佑你呀?”谭右南说:“保佑我不挨饿受冻就成。”铁拐说:“这个容易。”说完取下葫芦,塞子一拔,冲出一股黑烟,一会烟散了,眼前出现一座草房。铁拐指着草房说:“这是你的家,门口是你的地,只要你勤劳,这辈子可不愁吃穿了。往后你想要什么,只要闭着眼睛,在心里叫三声‘铁拐’,就能如你的愿。”铁拐说完,身体一晃不见了。
    谭右南住着草房,有吃有穿,懒劲又来了,他嫌自己种地太辛苦,想要一头牛,他记住铁拐的话,闭着眼睛,在心里叫了三声“铁拐”,睁眼一看,门口一条大黄牛,有牛做活,他省了很大力气。后来看见邻居雇了两个长工,自己不用做活。谭右南想:他过的多舒坦呀!他记起铁拐的话,闭着眼睛叫了三声“铁拐”,睁眼一看,眼前站着两个大汉,他们对谭右南说:“你是我们的主人,往后你不用做活了。”谭右南很欢喜,从此他的身上再不出汗了。
    有一天他看见一个财主,住着深宅大院,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心里好生羡慕,于是他闭上眼睛,以心里叫了三声“铁拐”,睁眼一看,自己住在大院套里,屋里大箱小柜,装着金银细软,院里骡马成群,丫头奴仆一二十个。
    老财的日子过了不久,谭右南吃玩厌了,觉得乡下没有味道。有一天县太爷忽然坐着八抬大轿下乡,一路鸣锣开道,好不威风。谭右南很想当个县太爷,他闭上眼睛,心里叫了三声“铁拐”,睁眼一看,自己坐在县衙门里。
    县太爷是一县之主,固然威风十足;可是官还不大,油水不多,天天还得坐公堂。他正想当个油水多差事轻的官,正好朝廷里派来个钦差大臣,满城文武官员,忙的屁滚尿流,这个送礼,那个宴请。谭右南看了眼馋,很想当个钦差大臣,在心里叫了三声“铁拐”,果然变成个钦差大臣。
    钦差大臣回到京城,先要到相府请安。谭右南到了相府,满眼灯彩辉煌,门口车水马龙,家里金银珠宝,真是荣华富贵。他满心要当个宰相,照样喊了三声,果然变成了宰相。
    宰相天天要向皇帝叩头山呼!谭右南觉得很麻烦,心里想当皇帝,照样喊了三声,果然变成皇帝。
    皇帝住的是红砖琉璃瓦的宫殿,吃的是龙髓凤脑,穿的是金袍玉带,宫女成千,太监成群,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谭右南享尽人间富贵,心满意足,就是一点不如意,每天天不亮,正是“有钱难买黎明觉”的时候,他不得不强打精神,爬起来去上朝。
    有一天退朝回宫,浑身疲乏,他一个人到御花园散步,这时候正是三春时节,百花盛开。谭右南正玩的高兴,忽听见脚底下沙沙响,低头一看,一条长虫向他爬来,吓的他拚命奔跑,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跤。回到宫里,他想长虫一天无事,还比皇帝厉害,倒不如变做长虫好些。他在心里叫了三声“铁拐”,立刻变成一条长虫。
    长虫在野外逍遥自在!好多小虫见他都要躲避。有一天正在游玩,忽然遇上一个要饭的,拿起拐棍朝他身上就打,打的谭右南浑身疼,幸亏赶快爬走,才没有丧命。他想要饭的比长虫厉害,心里喊了三声“铁拐”,立刻变成一个要饭的。
    要饭的端着破碗到处求乞,常常挨饿受冻。过了不久,不想要饭了,他闭上眼睛,心里叫了三声“铁拐”,睁眼一看,李铁拐站在眼前。谭右南说:“铁拐呀,我不想要饭了。”铁拐问:“你想干什么?”他想了半天,还是当皇帝好,于是他说:“我想当皇帝。”“不成!”“当宰相呢?”“也不成了。”谭右南一级一级往下降,铁拐都说不成。末了,他请求的:“让我变个有吃有穿有住的吧!”
    李铁拐板着脸孔,严厉地说:“往日听人家叫你‘贪又懒’,心里不大相信,今天看来,果然是个贪心不足懒惰成性的人,我再也不能帮你变了。我给你一件吃穿不完的宝贝,想变样子,全靠自己两只手。”说完,从葫芦里取出一把破镢头,丢下就走。谭右南连忙拉着他的衣角,苦苦哀求,李铁拐拿起铁拐,大声喝道:“再不放手,打断你的懒骨头!”谭右南吓了一跳,跌了一跤,睁开眼来,仍旧在破庙里,天已经亮了,原来是一场富贵梦。
    谭右南望着墙上画的李铁拐,想了半天,觉得他的话有理。“不错!想变样子,全靠自己两只手。”当他下决心要劳动,忽然看见墙边有一把破镢头,他扔下破碗,拾起镢头,一气跑到山里开荒种地。
    不到几年,谭右南成为一个有吃有穿、有家有室的人,再没有人叫他“贪又懒”了。

一九五零年五月写于北京??  
(天津《进步日报》五月十四日)

创作生涯漫谈

开场白

    一九三六年,我在南洋念中学,一位基督教的老小姐,偶然在一次集会上,听到我的演讲,说我口才不错,劝我信奉耶稣,将来可以当个传教师,还送我一本《天国近了》。
    几十年过去了,这印象还很深刻。我这一生干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事,最后耍起笔杆子,就是没有当过传教师,有负老小姐的期望。如今人老了,的确感到,“天国近了”,或者说离火葬场不远了,倒不奢望将来上天堂,也没有伤感情绪,自然规律无法抗拒嘛!
    年过花甲,不能说自己年青。有些朋友见面,客气地称我为“老作家”,有些青年作者,说我是“老前辈”,个别读者来信,喊我“老爷爷”。可见我已和“老”分不开,从精力和健康情况看,也不能不服老了。
    许多著名的文学前辈,比我大十好几岁,还在勤奋地写作。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我还是个小学生,着实不敢言老。只有不断地勉励自己,努力向他们学习,将这风风雨雨的时代,通过文艺作品,真实地告诉读者,爱人民之所爱,恨人民之所恨,为祖国贡献一点微薄的力量。
    人老了,总想给子孙后代留下点什么。我没有财产,只有一支秃笔,写了十几本书,编了几个戏。因为这一些,常常有报刊的编者,要我写点创作经验的文章,也引起一些青年作者,提出如何写小说、如何编剧本之类的问题。近几年来,这方面来信多了起来,似乎不写点什么,太对不起朋友了。
    说来惭愧,我这个人当上作家,可能是历史的误会。因为我没有上过文学系,也没有读过文学入门或写作ABC之类的书。我的学历很浅,小时候在乡下,念了两三年私塾,背诵子曰诗云一些老古董;后来又上了三、四年洋学堂,如此而已。
    因此,尽管写了几十年,却不觉得有什么“窍门”,可以传授给青年作者,也总结不出什么好经验,所以从来不敢写这类文章,也不敢做这类报告,以免“误人子弟”。只有一种情况,哪个剧团排演我的剧本,要我去说戏,推辞不过,去谈谈写作经过和素材来源,分析剧本的主题思想和人物性格,讲讲时代背景,回答演员们的问题,也不是经验之谈。
    记得一九六二年,话剧《兵临城下》在北京上演,首都各报发表了赞扬的评介文章,《光明日报》一个女编辑,约我写篇文章,谈写这个戏的经验,我告诉她写不出什么经验。她不信,几次跑来催稿,我觉得盛情难却,憋了两晚上,将对剧团谈的写了一通交稿,编辑提出意见,要我增加新内容,这可难住了。恰巧长春电影制片厂来电报,催我马上去长春改编电影,我乘机给报社打电话,说带到东北去改,结果没有改成。后来在剧场里碰到那位编辑,她把头一扭不理我。
    我不愿意写这类文章,还有这样一些原因:首先,我认为好的文学艺术,是人类共同的财富,上下几千年,纵横五大洲,都留下丰富的文艺遗产。不论什么时代和什么社会,都是闪闪发光的宝库。李白、杜甫的诗,王实甫、关汉卿的戏,曹雪芹、施耐庵的小说,封建朝代是好的,社会主义社会仍然是好的。想写东西,与其去看写作经验的文章,不如多读古今中外的名著。其次,新中国成立之后,关于创作思想和创作方法,已经订了明确的方针。如改造世界观,为工农兵服务(现在叫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深入火热斗争中去,典型环境和典型性格……等等。自己没有什么新发现,何必重复众所周知的道理。第三,三十年来,“左”的文艺思潮,不断干扰文艺创作,动不动抓辫子、扣帽子、打棍子!自己虽有不同看法,在当时是有理说不清,不如通过作品去表达。第四,我总觉得学写东西,跟学游泳差不多,在岸上学好游泳方法,下到水中也浮不起来,只有下到水中去练习。游泳要有水,写作要有生活,有了生活,必须勤写苦练,摸索出自己的写作路子,回头再去读点文艺理论,对照一下自己的作品,也许更有帮助。我不反对学理论,不轻视理论指导实践的意义,只是对于初学写作者,先实践一段再学,更容易理解。如果谈我的经验,这也算一条吧!
    人生的道路坎坷,创作生涯也不平坦。我这一生倒了几次大霉,都和写作有关系,不能说没有一些经验教训。教训也叫“反面经验”,作品受批判,总要检讨一番教训,不过都是从政治上发出,而且多半是人云亦云的违心话,不值得一提。我所要提的,是怎样走上写作的道路,在这条不平的路上,怎样受障碍被打倒,怎样按住伤口爬起来,以及当时的感想和对过去与现在的一些看法,谈点心理话,想啥说啥,不成系统,所以叫做“创作生涯漫谈”,以此回答关心我的朋友和读者。
    以上谈的这些,是为开场白。

一九八二年六月一日于香港  

有心栽花花不发
创作生涯漫谈②

    子承父业,理所当然。我出生在华侨商人家中,父母和家里的人,都盼着我以后成为一个有钱的“番客”,小时候我也这样向往,好像命运注定的事。
    父亲没有念过书,斗大的字认识不到一箩筐。他常说,做生意不必有高深的学问,能记记账写写信就足够了。他还认为洋学堂成天出操、唱歌、打球,学不了什么东西。因此,我八岁才上私塾,学描“上大人,孔乙己”的红贴,念“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经》,读“人手足刀尺”的教科书,以后又读了《幼学琼林》、《秋水轩尺牍》和“诗云子曰”的一些老古董。断断续续读了几年,就飘洋过海,被带到菲律宾中部,在一家杂货店里当学徒,准备学好生意做商人。
    谁知“有心栽花花不发”,我长大了并没有做买卖,而是去当兵打仗,编报纸写文章,尾后专搞文学创作,一干几十年,想丢也丢不掉。家人对我的期望落空了,连我自己也是预料不到的事。
    人生的道路,往往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常常受客观环境所支配。当了两年学徒,看到生意场中投机取巧,你骗我诈,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产生了厌恶情绪,觉得自己不是做商人的材料,开始脱离学徒生活,辗转到了几个岛上,在菲律宾人家中生活了半年多,后来想到自己才十几岁,应该继续读书求学,以便日后做点别的事情,于是跑到马尼拉,当了卖报童,同时在中西小学读书。
    一九三六年考上华侨中学,还是半工半读,这时正是国难当头,日寇占领东北又侵入华北,侨中师生组织了抗日救国会,我参加了救亡运动,成为《救亡月刊》的编辑。开始学习写作,在报刊上发表文章。以后到华侨商报工作,不断写点东西,这是我走上创作生涯的第一步。
    细想起来,我走上创作这条路,跟我小时候的家庭环境和读书生活,有莫大关系。
    我的祖父是个农民,家中有几块薄地,他一边种地瓜、花生,一边为木偶班子挑戏箱。祖母生了七个孩子,只活了三个。由于家境贫寒,祖母生孩子第三天,就得下地做活。生活劳累,经常啼哭死去的儿女,以致五十多岁双目失明。父亲十几岁去菲律宾当苦力,后来做小生意。二叔父也到吕宋谋生,跟父亲在一起。
    大叔父是个吹鼓手,在布袋戏(掌中木偶)班里吹唢呐和筲笛。遇到红白喜事或是家庙祭祖,也去吹打一番。我从小喜欢看戏,常常跟随大叔父去看布袋戏。我的家乡是个繁华的大镇,三家两户都有个海外华侨,周围村庄也有许多“番客”,每月从南洋寄回很多侨汇。镇上大小庙宇十几座,平日香火不断。菩萨生日更是热闹。关帝、城隍、观音都是大庙,要唱七天连台大戏,土地公生日也要唱一天一夜布袋戏。每年阴历七月盂兰盛会,家家户户普渡阴光,各村轮流唱一个月戏,每天都有几十台戏在演出。大梨园,小梨园,高(戈)甲戏,傀儡戏(提线木偶),布袋戏,和尚戏,道士戏……有钱人家到福州请来京剧团,有的跑到浙江请温州班子,风雅人家请弦馆清唱南曲。这一个月我最高兴,差不多每天跟大人出去做客看戏。
    生在戏剧之乡,从小脑子里灌进那么多戏文,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对我日后编剧写戏,有很大影响。因为我没有上过戏校,没有读过如何编戏的书,没有在剧团工作过,没有当过正式的演员。
    我的第一个私塾先生抽大烟,他每天清晨叫学生背书,经常是倒在床上听。上午教完课,让同学们自己高声朗读,他躺在烟灯旁吞云吐雾,过完鸦片瘾,他在课室里转了转,布置写大字或做作文,便上楼看他的书,或出去办他的事。这时候,一位年纪大的同学,从抽屉里取出《封神演义》,讲起神仙斗法的故事,塾馆里十几个学童,都围起来听说书。这是我最初接触的小说,引起我很大的兴趣,当时还以为真有其事呢!
    我自己阅读的第一部小说是《西游记》,那是念了两年私塾以后,书上很多生字,连看带猜,实在看不懂就跳过去。我深深被那些神怪的故事吸引着,有空就找书看。什么《七侠五义》、《七剑十三侠》、《彭公案》、《施公案》、《精忠说岳》、《粉庄楼》……都是一些石印本子,凡是能找到的书,都想法借来看。私塾先生三日打鱼两天晒网,有时候不知上哪儿去?学馆关门几个月。我每天帮家里挑几担水,拾点柴草,农忙时下地做活,大部分空闲时间,一头钻进那些奇里古怪的小说里。
    读了许多旧小说,脑壳里装了封建迷信、神奇怪诞、侠义大胆和游方僧的思想,影响我童年时代的游荡生活。我的中文程度,起先来自私塾里背诵的经书,后来得到提高,却该感谢那些旧小说。
    到了南洋,读了《红楼梦》和《水浒传》,读了鲁迅、茅盾、巴金以及外国作家的新小说,联系自己艰苦的生活,埋下了反叛旧社会的种子。
    小时候的生活和遭遇,为我准备了写作条件,促成我日后走上创作生涯的重要因素。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日于香港  

我怎样写第一篇小说
创作生涯漫谈③

    诗言志。小说言什么?其他文艺作品呢?
    依我的愚见,不管是诗歌还是小说、戏剧、音乐、美术、舞蹈……一切文学艺术,都是言志,都反映了作者的思想感情。能够流传下来的好作品,是时代的脉搏,反映了社会生活和多数人的愿望。
    一部好小说,每个字都经过作者的思考,凝结着作者的心血。书中可以看到作者的思想感情,看出作者的影子。我们从《红楼梦》中认识曹雪芹,从《安娜卡列妮娜》和《战争与和平》中认识老托尔斯泰,从《人间喜剧》中认识巴尔扎克,从《呐喊》中认识鲁迅。
    为艺术而艺术,无病呻吟,文字游戏,违心的奉命文学,反现实的神奇怪诞作品……古往今来,到处都有。作为商品的文学艺术,在今天更是比比皆是,分析起来,太复杂了。不过这些东西,都没有什么生命力,其中较好的也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会被人们忘掉,但它们同样反映了作者的思想感情。
    闲话少说,还是谈我怎样写第一篇小说吧!
    我的第一篇小说,题目叫做“饥饿的孩子”,大约三千多字,发表在一九三六年的华侨商报周刊上。那时我还是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小说当然很幼稚,但它是有所感而作的。
    有一天黄昏,我路过马尼拉街头,一群人围在面包店门口,在观看老板拷打一个偷面包的孩子。那孩子衣衫破碎,瘦骨嶙峋,一边用小手阻挡劈来的巨掌,一边哭叫着诉说父亲失业,母亲卧病,家里还有个妹妹,他饿得受不了,才伸手去拿面包,哀求老板饶了他。
    这件事给我很大刺激,当天晚上躺在长板凳上(那是我的床),眼前不断出现那可怜的孩子,耳边恍惚听见他的哭声。我尝过挨饿的滋味,也曾站在食品店门外,对着黄油油的面包咽过口水。寻思这社会太不公道,有钱者花天酒地,穷苦人饥饿难当!心里激动的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扭开电灯,爬在板凳上写文章。一气写了两小时,如实记录了白天所看到的事。写了那凶狠狠的老板,描画那可怜孩子的模样,文中有对话,有观众的议论,有自己的感想,实际上还不是小说,而是一篇日记,也没有标上题目。
    第二天下午,我站在王彬街电影院门口卖报纸,半天没有人光顾,不由自己看报。报上登着德国希特勒排犹运动,杀害犹太人,许多犹太儿童被赶出家园,在街头上流浪。我心里一动,觉得昨晚上写的那篇东西,要是改成希特勒迫害犹太人?岂不有意思。
    当时年青胆大,牛犊子不识虎,凭着一股热情,回到住处,从头改写起来。故事大意是这样:严寒的冬天,空中飘着雪花,柏林街头一片白茫茫,黄昏时分,一个衣衫褴褛的犹太儿童,饥寒交迫地在马路上游荡。他的父母被希特勒的冲锋队抓走,房子被查封,他无家可归,饿得拖不动脚步。他走到一间食品店门口,看见刚出炉的面包,热烘烘香喷喷,肚子里饿火燃烧,忍不住咽着口水,伸手去偷一个面包,不幸被老板抓住。老板将他打的死去活来,最后交给一个巡警。
    写完以后,标上“饥饿的孩子”作题目。原先没有勇气向报纸投稿,因为我想在报上写文章,都是有学问的人,编辑先生哪能看上一个学生的稿子?我的级任老师董冰如先生,每次出作文题,都在黑板上写上七八道,最后一道是自由题,学生可以自己出题目做作文,所以我把它当作文交上去。没想到董老师看过,说写的不错,指出小说中的缺点,叫我修改一下,给《华侨商报》投稿。
    《饥饿的孩子》在商报周刊上登出来,给我很大的鼓舞,提高了写作的信心,后来又给报社寄了几篇东西,也都被采用,这篇初试笔头的小说,回国时曾带在身边。一九三八年我去北方抗日,连同其它一些文稿,寄在香港亲戚家里,日军占领香港时,全都丢弃了。最近我写《南洋流浪儿》,还将这一情节写进去。
    《饥饿的孩子》当然是篇幼稚的作品,是我大胆的尝试,不足为训。我不厌其烦地叙述写作经过,只想说明一点自己的体会:文学艺术的创作,来源于社会生活,创作的灵感,离不开客观实际。这个道理可能早就有人说过,或者早已写进文学概论之类的书中。然而在当时,我一点也不懂,完全是巧合,是“蒙”上的。它影响我一生的创作思想,以后几十年,无论是写小说、写剧本、写诗歌,都是循着这条路子走。我的作品,几乎都是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所见所闻而写的。其中有想象,有虚构,有综合概括,都没有脱离生活实际和客观可能性。
    新中国成立之后,我的作品几次受到有组织的围攻,报刊上点名批判,大会小会斗争,然后送去劳动改造。我对自己的创作道路,产生过动摇,怀疑是否走错了?思考的结果,觉得没有错。于是我行我素,死不改悔,照着老路写下去,并且得到读者和观众的承认。
    最可笑的是有些批评家,成天喊着“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当你写了真实的生活,他却说你歪曲了生活,歪曲了人物形象,责问“难道生活是这样吗?”据说你的作品虽然“源于生活”,却没有“高于生活”,于是大谈“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于是鼓励出大量公式化概念化的作品,“文革”中达到登峰造极!
    关于这方面的问题,留待以后再慢慢谈吧!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四日于香港  

不是诗人谈诗
创作生涯漫谈④

    我喜欢诗,也学写诗,四十年来不断,先后出了几本诗集,但始终不敢自命为诗人。
    最近我将历年发表的诗,选编一个集子,交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这个诗集的名字颇费思索,无以名之,最后定为《野草集》,并且在扉页里写上这样几句话:
    “诗坛上百花齐放,万紫千红,争奇斗艳。南国有种植物,看来像一丛花,其实是株野草。”
    不是诗人写的诗,难登诗的花坛,自称为似花的野草,着实不是故作谦虚。
    我最初接触的是旧体诗,读的第一首诗叫“春眠不觉晓”,过了半个世纪,至今还能背诵。旧私塾里还读了《千家诗》和《唐诗三百首》,长大了又读了一些古诗词和戏曲,好看的就看,喜欢的背下来,都不作研究。
    我接触新体诗,是进入洋学堂不久,有个同学给我看一本新诗集,据说是名诗人的作品,每首诗都不长,七八句、十来句不等,可是读了以后,如堕入五里云雾之中,不知所云。还记得其中一首,原句忘掉了,大意是这样:天上下着雨,地下很潮湿,一只小蜗牛,爬到墙上去。读来读去,不懂什么意思,可能我的欣赏水平太低,也许那就是诗人想表达的感情。
    我无意贬低新诗的价值,也不是一概而论,因为后来我读了不少好的新体诗。
    有人说,教你看的似懂非懂,才有诗意,如像书法家写的草书,不敢妄加评论,但觉得既然写了诗,而且印出来了,目的是给读者看,应该让人家看懂,否则买了诗集,岂不花了冤枉钱?所谓诗意,应该给人以美感。一只小蜗牛,爬到潮湿的墙上去,看来并不美。
    比较起来,我更喜欢旧诗词,尤其喜欢民歌。旧诗词存在几千年,经过不断淘汰,经过后人选择,能流传下来都是较好的。而民歌来自民间,唱出人民大众的声音,其中难免有文人加上,但通俗易懂,言之有物。一首好的民歌,听来悦耳,能给人以美的享受,能发人深思。
    尽管我喜欢旧诗词,但是我几十年来写的诗,绝大部分是自由诗。原因很简单:写诗为了抒发自己的感情,激起读者的共鸣。旧诗词框框多,要受严格的韵律和格调所限制,写起来很受拘束,没有学过古文的人看起来费劲,普通读者不容易接受。
    我发表的第一首新诗,叫《灵魂的呻吟》,也是登在《华侨商报》周刊上,不过我已经到报馆工作了。写这首诗的情况,和写第一篇小说差不多。有一天凌晨,我从报馆回家,遇上大风雨,浑身湿淋淋。路经菜市场的时候,看见屋檐下,躺着几个无家可归的人,身上盖着破报纸和烂麻袋。附近的跳舞厅里,传出流行歌曲的乐声,窗上闪过对对双双舞伴的影子,当时心里很不平静。
    回到寓所,一夜工作的劳累消失了,我开始写这首诗,起头两句是:“我也是人,也是十个月胎生的”,诗中写同样是人,为什么过两种不同的生活?责问上天不公平,喊出旧社会太黑暗!这首诗编进《野草集》,读者也许有机会能看到,不在这里絮叨了。
    我学写诗,学写小说,却不曾幻想日后当文学家。当时在马尼拉发表文章,一律不给稿酬,想当文学家,家中得有恒产,我一无所有,怎敢抱这种幻想?
    专事文学创作之前,我写的文艺作品,都不是事先有什么计划,而是在工作和生活中,碰着什么人,遇到什么事,听见什么有趣的故事,感动了我,引起了我的兴趣,才动笔写作。至于写成什么形式的作品,我没有成见,也不偏爱,要看掌握了的生活素材,适合于写什么,对读者和观众更有益处,更容易为人们接受。以后专业搞创作,还是这个老办法。如果摆开自己所写的书,很像个杂货摊子:有长篇和短篇小说,有诗和散文,有报告文学和通讯特写,有话剧、歌剧和电影剧本,还有通俗故事和大鼓唱词……多而不精,杂而不专,是我创作生涯的大毛病。可是习惯成自然,想改也改不掉,只好继续干下去。如果说有所谓“万金油干部”,我该是个“万金油作家”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自慰,我写的作品都不是“闭门造车”,不是硬挤出来的。我有条歪道理:自己不受感动的东西,何以能感动别人?我写诗的时候,通常是比较激动,有些诗句已经在心里跳动,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我长时间做过报纸的编辑,接读过大量新诗,多数出于青年人之手。青年人感情丰富,喜欢写诗是正常的现象,其中不乏好诗。但有不少诗,却是散文的分行,看不到诗中的意境,闻不到音韵的节奏,感不到作者内心的热情。而有些诗,简直是政治口号的堆砌。
    记得十年前在海南岛,有个朋友看到我在写诗,开玩笑说:
    “听说诗的稿费是按行计的,一行一块钱,‘啊!’一下算一行,可以拿到一块钱,你写诗时不妨多‘啊!’几次,可以多拿几块钱,这真是个好买卖!”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七日于香港  

无意插柳……
创作生涯漫谈⑤

    读中国旧小说,常看到“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的对子,用来比喻想干的事干不成,不想干的事反而发达兴旺。
    我的第二篇《漫谈》,借用上联作题目,这篇借用了下联的上半句为题,以“……”代替“柳成荫”,着实不是故作谦虚。因为三十多年来,我虽然写了一些书,但是并无名篇巨著,而且形式芜杂,有长短篇小说,有话剧歌剧,有诗歌鼓词,有通讯报告,有政治故事。既非清一色的“柳”,更谈不到“成荫”,一小片杂木而已。其中《战斗到明天》和《兵临城下》,还被当成大毒草反复批判。如果说有点名气,那是挨批批出来的,常有朋友为我介绍,冠以《兵临城下》作者,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哭笑不得。
    一九三八年到延安,有个广东同志,知道我在南洋写过文艺作品,业余演过戏,鼓励我上鲁迅艺术学院学习。当时我一心想拿枪打日本,报名进入抗大,到了甘肃庆阳一分校。后来随一分校到了山西,被分配到特科营化学队,学的是防毒瓦斯。三九年六月间,为了庆祝“七一”党的生日和纪念“七七”抗战两周年,开展宣传月活动。各支队组织宣传队。我因为在表格上填了过去的经历,被支队发掘出来,从化学兵当了临时的文艺兵。为了赶节目,又摇起笔杆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大胆地将列昂诺夫《政治经济学》的某些章节,编了个大型活报剧,名叫《天堂地狱》,介绍了资本主义总危机与苏联的工人生活,在“七一”全校庆祝大会上演出。
    七月间,日寇九路围攻晋东南抗日根据地,抗大一分校上了太行山,支队宣传队在平顺、壶关一带山村,进行宣传活动。我们一面提着石灰桶,到处写反日救国的抗战标语,一面演出《放下你的鞭子》和自编的小节目,动员群众起来参加粉碎日军围攻。九月间,抗大五期毕业晚会上,我以红军长征为题材,写了诗剧《雪山草地》参加演出。
    抗大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山东八路军一一五师司令部当化学参谋,主要工作是对部队进行防毒气的常识教育。也因为表格上的经历,又一次被发掘出来,调到师政治部编《时事通讯》,以后又主编《鲁南时报》、《战士报》及《民兵报》。从一九四零年开始到解放战争胜利,我一直和新闻工作,结下了不解之缘,未曾想到要当专业作家。
    战争期间,报社编辑部很简单,只有几个工作人员,既是编辑,又是记者,晚上还要站岗、查哨,作战前下部队随军行动,打完仗采访写文章,遇到日寇大“扫荡”,有时要分散做群众工作,有时要当侦察员。
    抗日战争年代,我除了编报纸,还写了大量的新闻通讯,也写点诗歌和报告文学。一九四四年六月间,我根据一件真事,加工成短篇小说《辛排长之死》,发表在七月份的《民兵报》上。大概因为我写惯通讯,山东通讯社误认为是篇文艺通讯,用电报发到延安,延安《解放日报》刊载了,抗大文工团根据小说的故事,改编成歌剧演出,后来又改编成电影《钢铁战士》。
    一九四八年辽沈战役前,我担任新华社前线记者,在完成了新闻工作任务之后,利用战争空隙,开始将前方的生活,有计划地写了一些短篇小说,在《东北日报》副刊上发表。冬天,东北解放大军入关,准备平津战役,我跟随的第六纵队,在天津以北待命。闲来无事,我酝酿着抗日战争的长篇小说,将一些熟悉的人物和情节,陆续写在一个本子上,记下了耳闻目睹和亲身经历的生活,写下了一些章节。围攻天津,和平解放北平,忙于写新闻报导和特写,直至第二年初夏,南下到了武汉,不再当新闻记者,才腾出更多时间,断续写完长篇小说,这便是一九五一年出版的《战斗到明天》。
    一九五0年夏天,中南军区举行文艺会演,我为军区文工团写了话剧《糖衣炮弹》,得了优秀剧奖。剧本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内容是揭露美蒋特务,利用“糖弹”,妄图阻止我军解放广州,无意中却合了当时抗美援朝和镇压反革命运动,被部队和地方上许多剧团选用,在全国各地演出。这是建国后试写的第一个戏,得到了广泛上演,无疑地对作者很大的鼓励,后来遇到适当的题材,我又写了几个戏。
    这期间,我负责编辑两种丛书,长篇小说和话剧,是在业余时间写出的。一九五一年批判《武训传》,全国刮起了第一次文艺“左风”,刚出版的《战斗到明天》,受到有组织的围攻。一九五二年我摆脱行政工作,开始专业从事文艺写作,一直干了三十年。
    讲了一大堆话,无非想说明全国解放以前,我虽然业余写了一些东西,却无意当专业作家,这给我后来专业搞创作,带来很大好处。文艺理论家奉为经典的一句话,叫做“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文艺领导经常号召作家“深入生活”。如何深入?有两种方法:一是“走马看花”,到下面进行短期的参观访问;二是“下马看花”,到基层担任某种工作,熟悉那一方面的生活。两者都是抱着写作目的,下去“体验生活”的,这对创作当然很重要。多数作家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解放后召号写工农兵,也就是要写不熟悉的人,不去体验他们的生活,自然不容易写好。即便是来自工人农民的作家,生活也有一定的局限,必须进行补充,吸收新鲜东西,丰富自己的生活,才容易把作品写好。
    专业创作以后,我对两种体验生活的方法都采用过,对我的写作有很大帮助。但比较起来,不如业余写作时候的生活踏实。战争年代,我编报纸,当记者、做行政工作、当过参谋和连队指导员,一心想把当前的工作做好,却无意中熟悉许多生活。了解各式各样的人。可以肯定地说,没有抗日战争的敌后生活,我写不出长篇小说《战斗到明天》,没有解放战争的东北生活,写不出剧本《兵临城下》。同样地,没有在南洋飘泊生活,我不可能写出长篇小说《南洋流浪儿》。
    如果谈经验,这也算一条吧!

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五日于香港  

学写长篇碰的头破血流
创作生涯漫谈⑥

    小时候上私塾,背过古诗,读过旧小说,看过家乡戏曲,我一概喜欢,稀里糊涂都接受了。开始学习写作,对各种文学形式,我没有偏爱,碰到适合用什么形式表现的题材,就写什么东西,反正都是新的尝试。
    一九四八年冬天,我随东北大军入关,眼看战争行将结束,新中国的曙光在望。想起抗日战争的艰苦岁月,敌后军民英勇顽强与日寇作战,产生了无数英雄人物,出现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自己亲身经历这场战争,理应写部长篇小说,记录下这段斗争的史实,让人们知道胜利来之不易,新中国是无数先烈用鲜血换来的,应该同心同德爱护她、捍卫她、建设她!并以此来悼念牺牲的战友。
    有了战争生活和创作热情,不一定能写好战争小说。人人都有家庭生活和爱情生活,对这方面的作品容易理解。战争是种特殊的生活,即便是战争期间,也只是少数人参加打仗。因此写好战争的小说,要比写好一般社会生活的小说,遇到更多的困难。如果表现力不强,不能引人入胜,不容易为读者接受。
    初次尝试写长篇小说,没有经验怎么办?我一向认为,学写作和学游泳差不多,在岸上背会游泳要领的人,下水后照样浮不起来,只有到水中去练习,才能逐渐懂得游泳的要领。学写作也一样,熟读“写作入门”和“文学教程”之类的书籍,不一定能写好作品。只有多动笔练习写作,经过一番创作实践,再去读文艺理论,才容易理解和掌握。我的土办法是:学习写一种东西,多看同类的作品。学写戏,多看戏,多读各种各样的剧本;学写长篇,广泛阅读一些古今中外名著,无形中能受到启发,吸收某些有益的东西。
    古今中外的大部头很多,不可能先读完再动笔,更不可能先作一番研究再写——也许对别人可能。我学习写长篇小说以前,找来一些有关战争的长篇,如《水浒传》、《三国演义》、《战争与和平》以及苏联卫国战争的作品,有的是初看,有的是重读。由于写长篇费时日,可以利用休息时间阅读。读别人的作品,最感兴趣或受感动的章节,便是自己要学习的部分,汲取过来加以消化,可以变成自己的东西。
    文学是人学,中心是写人物。短篇小说通常描写一个主要人物的生活片断,三两个次要人物围着他转,故事情节比较简单。长篇小说的主要人物,通常不只一个。次要人物则一大群。故事情节比较复杂,反映的社会生活比较宽广。如果作者脑子里没有许多熟悉的人物形象,没有丰富的生活积累,想写出有血有肉的人物,刻画出深刻的时代风貌,不大可能。写作有如打仗,作者好比指挥员,写短篇是个小战斗,指挥一个班或一个连,比较容易掌握。写长篇是一次大战役,要指挥几个团或几个师,必须面面俱到,困难就多了。
    我尝试写长篇,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凭着多年的战争生活,凭着创作激情和干劲,原先想写八路军一个支队,在敌后战场上抗击日寇斗争过程,写成三部曲。人物有支队领导,有中下级干部和战士,有知识分子,有人民群众,有日本军官和士兵,提纲上开了几十人的名单。由于志大才疏,以指挥一个班的能力去指挥几个团,自然要顾此失彼,感到十分吃力。
    平津解放,几万知识青年涌入部队,随着解放大军南下。想到知识分子与工农结合问题,想到创作上一句老话:“写最熟悉的东西”,出于功利主义,把描写的范围缩小了,以一小群参军的知识分子作为主要人物,以自我改造作为主题思想,写起来当然容易多了。这便是一九五一年初版本《战斗到明天》的样子。
    小说刚出版,遇上批判电影《武训传》,全国刮起一阵文艺“左风”,《战斗到明天》碰到厄运,受到有组织的围攻,初生的婴儿被勒死在摇篮里,作者跟着倒了霉!
    初次写出来的长篇小说,各方面都不成熟,自然是部幼稚的作品,个别章节也有错误。但批评者一致说是歌颂小资产阶级,说是歪曲工农兵形象,加以全面否定,就有点使人想不通。在“宁左勿右”的坏风气下,批评家可以随便给作家扣帽子,作家只有检讨的义务,没有辩解的权利,加上行政上的压力,不按别人指出的错误检讨过不了关。只得引经据典,用动机与效果一致论,检讨灵魂深处仍然是小资产阶级的王国,屁股坐在小资产阶级的板凳上等违心话,将自己骂了一通。
    茅盾同志为《战斗到明天》写了序言,受了连累,也公开作了检讨。但认为小说有教育意义,要作者鼓起百倍勇气改好。
    批评文章中有恶意的攻击,也有善意的建议,多数是受了当时“左风”的影响,随波逐流的评论。但是无论如何,都有参考价值。
    一九五四年,我进文学讲习所学习,听了文学前辈讲课,特别是读了许多书,看了几十部文艺著作,脑子里有些开窍,明白《战斗到明天》的主要问题,不是什么歌颂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不是什么歪曲工农兵形象,而是几个主要人物的形象,写的不够丰满,刻画的不细腻,关于他们的自我改造,尚有些说教。其次,将自己熟悉的敌后生活,耳闻目睹的生动故事,堆砌在一部书里。把原来可以写两部或三部长篇的素材,压缩在一部书里,故事情节没有展开描写,不仅浪费了材料,而且像一堆萝卜干,看起来干巴巴,嚼起来没有味道。
    看清了作品的主要缺点,一九五六年重写《战斗到明天》,我恢复了最初的想法,将长篇小说写成三部曲,第一部写一次反“扫荡”,时间是一个月,人物仍照最初的设计,写了五十多个,从支队干部、中下级军官写到战士和人民群众,几个知识分子仍占着相当的篇幅,通过战争的锻炼和军民英勇斗争的影响,他们进行了自我改造。
    重写长篇小说,是在“双百方针”鼓舞下进行的,改作尚未完成,国内掀起了暴风急雨般的反右运动,许多知名的作家、文艺工作者被划成“右派”,送去劳动改造!曾经因这部小说受了一次围攻的作者,被这股猛烈的“左风”,刮得蒙头转向,不得不痛定思痛,停下笔来考虑:是屈服于歪曲,放弃写作?还是按照艺术规律和认为正确的作法,继续干下去呢?经过犹豫和动摇,最后决定豁出来,顶着逆风干下!并在出版前写了简单的《再版后记》。
    改写本的小说,在“大跃进”的一九五八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不到一年,国内又刮起一次“反右倾”的“左风”,从彭德怀元帅起,无数革命干部,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者”。在劫难逃!作品又一次受到围攻,作者被打成“漏网右派”,送去劳改!
    十年浩劫中,《战斗到明天》再一次受批判。不过当时,我的《兵临城下》被江青一次次点名批判,十年中受了三次大规模的挞伐!《战斗到明天》只是捎带的打了一顿罢了,所以并不显眼。
    粉碎“四人帮”以后,我认为这部小说,无论政治上或艺术上的倾向还是对的,作了小地方的修改补充,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于一九八二年五月第三次出版。
    尝试写长篇小说,碰的头破血流,三十年遭了三次围攻,一次一次修改出版,在我认为是欠了人民一笔债,因为后面还有续篇未完成。在别人或许要骂我“死不悔改”,说我是小资产阶级顽强的自我表现。笑骂由它去,我相信历史是公正的,留待后人做结论吧!

    附记:《创作生活漫谈》原拟以自己的体会写若干篇,后因故未写下去。

一九八三年二月二十二日写于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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