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侨军旅作家白刃素描

黄浪华

    知道白刃的名字,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是十几岁刚上中学的学生,因为家贫无条件住校,只能走读。每天来回二十多华里的乡间小道如何打发? 除复习功课外,就是读文艺书籍,为此还练就一手边走路边看书的本领,那时读书可谓饥不择食,古今中外,抓到什么读什么,当然读的最多的还是中国现代文学。因为读书,对当代作家自然也发生了兴趣。学校图书馆的几份报纸,一有作家的消息,就抢着看。记得1951年前后,文艺界批判电影《武训传》不久,就开始了整风。首当其冲批判的就是白刃的长篇小说《战斗到明天》,说它歌颂了小资产阶段,丑化了党的干部。连为此书作序的文化部长、著名作家茅盾,也受牵连作了公开检讨。事情就这么奇怪,对白刃越批,他的知名度就越大,我就越想读他的《战斗到明天》。不过,可无处借阅,因为《战斗到明天》一出版就遭禁了。我从许多批判文章中了解到,白刃是位归侨作家,也是位军旅作家,只此两点就够崇拜了。这不仅仅我本人是位归侨,那时我知道的归侨作家可谓凤毛麟角,更主要的是那个年代是崇尚英雄的年代,“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儿正唱遍全国,年轻人都做着从军的梦呢!
    1959年我考人大学中文系,居然在大学图书馆里发现了梦寐以求的《战斗到明天》。借来一读,才知道是刚刚出版不久、经作者修改过的,不是当年挨批的那版。虽此版非彼版,但也有久违了的感觉。这是一部写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改造的长篇,它以抗日战争中的敌后游击战为背景,在反扫荡的一个月时间里,围绕几个知识分子干部,写了知识分子与工农结合的过程。正如茅盾在初版本序言中所说:“这部小说对于知识分子,是有一定教育意义的。”我从《文艺理论》课中知道,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中,就提倡文艺要为四种人服务:即工农兵和城市小资产阶级劳动群众与知识分子。《战斗到明天》以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主角,写他们与工农相结合的过程,何错之有?鉴于反右斗争的教训,我只能把这疑问深深地打在心底。就在这一年,反右倾运动开始,白刃又遭批判,理由是他对当年的批判不满,想翻案,堪称漏网右派。《战斗到明天》第二版在大学图书馆里又禁止借阅了。
  1962年我大学毕业后当上了解放军,并开始了文学创作。这时候,销声匿迹多年的白刃又活跃起来了。他创作的话剧《兵临城下》,在全国各地到处公演,可惜我所在的部队地处边陲海角,无缘观看。1965年11月,我参加全国青年业余创作积极分子大会回到部队,就听说白刃下放到西瑁洲岛守备队代职来了。西瑁洲岛与我下放锻炼的娱蚊洲岛不远,是海南岛外几个小岛之一。两个岛的守备部队同隶属于榆林要塞区。我欣喜若狂,心想这回一定有机会可以当面向这位我尊敬的作家请教了。然而,不久“文化大革命”爆发,我刚调回海南军区政治部,就读到了《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江青在座谈会上点名批判了几十部电影,白刃那部根据同名话剧改编的电影《兵临城下》,赫然在上,而且罪名是“美化敌人,为国民党树碑立传,宣传和平主义和投降主义,反对武装斗争”,真可谓“罪大恶极”!白刃又在劫难逃了,他很快被揪回北京去接受批倒批臭了。“文革”结束后我才知道,林彪、“四人帮”之所以打《兵临城下》,是因为它曾受到周恩来、罗荣桓、刘伯承、叶剑英、邓小平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肯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批《兵临城下》是他们篡党夺权阴谋的一个卑劣手段。为此,白刃却当了替死鬼!
    十年“文革”,白刃消失得无影无踪。1972年我调到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工作后,才打听到白刃正在湖南洞庭湖一个部队农场里接受劳动改造。后来他怎么回到北京,回到部队,我一概不知。1989年3月底,新加坡著名华文女作家孙爱玲来京采访归侨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委托我接待,我才从孙爱玲口中知道白刃的住址和电话。第一次见面的具体时间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是我专程登门拜访这位我多年仰慕的老作家的。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当时他已七十高龄了,一头银发,但腰杆挺直,满脸红光,声音洪亮,性格豁达,不像个屡经磨难的人。此后,我们成了忘年交。他有了新作总要送我一本,先后赠给我的有《战斗到明天》(下部)、《罗荣桓元帅纪事》、《白刃戏剧集》、《南洋流浪记》、《龙真人外传》等。从交往中,从这些著作中,我逐渐了解到他的许多传奇的经历:他18岁就在菲律宾《华侨商报》发表诗作,20岁回国奔赴国难,参加了八路军。在60多年的革命生涯中,穿过四次军装,被开除过两次党籍和一次军籍,三次下放劳动改造,三次死里逃生。而这些都与他当作家写文章有关。但是,他还是不停地写,写他那来源于革命生涯的生活,写工农兵和革命知识分子,写时代的脉搏。这大概和白刃的宁折不弯的性格和对真理的执著追求有关吧!
    1989年我调到中国华侨出版社工作。此前,白刃因探亲先后到了香港和菲律宾,写了不少香港见闻和菲律宾见闻,发表在海内外报刊上。我毫不客气地向他提出约稿。当时我们出版社刚刚成立,还是个小社、穷社,白刃却不摆大作家的架子,毅然把访菲的文章整理出来,书名曰《永不凋谢的花》,给了我们,使我们出版社增添了不少光彩。难能可贵的是,白刃的这些散文,讲的都是真话。在那改革开放初期,“文革”的遗毒还远未肃清的岁月里,更显得这位屡遭批判的作家的良知与勇气。他写香港,既写资本主义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是富人的天堂;也写它的现代化与繁荣,写它不一定是穷人的地狱,只要肯劳动,便能挣到衣食。他的《永不凋谢的花》,则是一部有感而作的作品。他说:“新中国成立之后,由于种种原因,国内人民与海外长期隔离,对华侨不大了解。近年来对外开放,大批海外华人回国旅游,引起许多青年盲目羡慕,涌现了一阵阵的出国热,觉得有必要多介绍国外的情况。”于是,他的访菲散文,不仅写了华侨、华人的血泪史、苦难史,更写了他们的创业史、奋斗史以及他们那割不断的对祖国(祖籍国)的情怀,也写了菲律宾几十年来发生的巨大变化。以后,我调到《海内与海外》杂志社工作,白刃又热情地支持这个侨刊,先后给过我们多篇稿件。他那篇介绍他的革命启蒙老师董锄平的文章,记述了这位早期的中共党员,曾在南洋和古巴华侨中播洒下大量革命种子,解放后却被打成“胡风分子”的归侨革命家的动人事迹,在侨界引起了一定的反响。
    2002年春节前夕,白刃打来电话说,他那经过十多年波折的《白刃文集》终于出版了,要送我一套留念。我说:我到你家去取吧。他说:不用,我有车,我给你送去。第二天上午,白刃手捧七卷本的《白刃文集》出现在我家门口,看着他满头白发,满脸笑容,我十分感动又十分感慨。这何止是近500万字的《白刃文集》啊,这是老作家一生辛勤劳动的结晶,是他一生不屈不挠奋斗的见证。我突然记起了著名作家丁玲为白刃短篇集子写的序言中的一段话:“我读这些短篇时,想到他尽管遭受过曲折,但仍孜孜不倦于写作,写出了成绩。他不愧是我们党、我们解放军培养出来的一个坚强的、值得爱护和尊敬的文艺战士。”送别的时候,我向他致以长长的注目礼,并祝他健康长寿!

总143期《海内海外》2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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