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说白刃

《集美校友》本刊 辑

    白刃校友,1918年出生于晋江永宁镇,1932年往菲律宾,1937年回国。中国著名的现代作家,北京集美校友会副理事长。
    本文根据白刃的《白刃全集·自序》、《忆集美》、《故乡·母校》等文剪辑而成。小标题是编辑加的。

就读于血花中的集美学校

    1937年春天,日寇的铁蹄越过长城,在华北平原横冲直撞,眼看山河破碎,祖国危在旦夕,国内人民掀起了抗日怒潮,海外华侨奋起响应。我决心回国参加抗战,辞别了第二故乡,投入母亲的怀抱。途经香港回到厦门,遇到几位华侨青年,结伴北上到了南京。
    当年血气方刚,天真无知,一脑子幻想,不晓得国家的复杂情况,以为到了南京,立刻可以加入抗战行列。为了能直接与日寇作战,我们幻想着“航空救国”,投考了航空学校,没有被录取。卢沟桥事变以后,我们去报名参加战地服务团,也因为没有商家担保,而不为接收。
    回到厦门,几个同伴返南洋去了。我还是不死心,准备待机再行北上,于是考入集美中学,在初中四十六组念书。
    集美!正像校歌上写的,是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离厦门只隔一衣带水,是校主陈嘉庚先生的故乡。村里到处是校舍,有普通中学、水产、商科、农林、师范、小学及幼稚园等学校。学校免收学宿费,家有困难的学生,还可领取助学金。绝大部分的学生,是南洋归来的华侨子弟。学校规模宏大,师资充足,设备完善。学生宿舍宽敞,生活舒适。费用廉宜,如果不为战事干扰,实在是求学的好地方。可惜好景不长,战事日趋紧张,日寇的军舰和飞机,经常袭扰闽南海空,厦门和金门两岛,成为敌军攻击的主要目标。集美不时发出空袭警报,学生不能安心读书,开学不久,学校决定迁移到安溪县城。
    学校在偏僻的山城,闻不到炮声,看不见敌机盘旋。然而全校师生的心,却跟着前方将土的脉搏在跳动!为了及时传播战事的发展,进步师生办了《血花日报》,我参加了编辑工作,每天晚上和几个同学守着收音机,听着南京电台的广播,深夜抄收记录新闻。记得有天夜里,收到,八路军出师大捷,在山西平型关歼灭了日军坂桓师团一个旅团三千余人,这是抗战以来最大的胜利,曾经威震全球,给侵略者以沉重的打击。我们听到消息,欢呼雀跃,立即传到各个宿舍去,全校师生都非常高兴。抗日的怒火在师生们心中燃烧,学校不断组织宣传活动。各组学生演讲比赛,化妆游行,街头表演,戏剧晚会……我们四十六组在历史教员的指导下,演出独幕话剧《拜旗》。故事大意是:日本兵捉了一个爱国青年,用刺刀逼着他向日本国旗下拜。那青年宁死不屈,愤怒地撕毁了太阳旗。日本兵正要向他开枪,两个游击队员冲进来,杀掉日本兵,救走了青年。我演那个爱国青年,其他同学扮演日本兵。他是南洋侨生,长得又黑又矮又胖,嘴唇上粘上小胡子,活像个日本人。有一次化妆游行,我扮成一个农村大嫂,怀里抱着孩子,向街头观众控诉日寇在中国的暴行。
    1937年冬,学校放寒假,组织高中同学下乡宣传。教国文的温老师,为留校的同学写一首《送别词》,用了英国民歌《一路平安》曲调。那歌词用文言写的:“丈夫非无泪,不为别离霜,风萧萧兮水潺潺,祝君此去深入民间,弋干立志斩楼兰。“临别那一天,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唱着这首歌子,列队为下乡的同学送行。
    金门和厦门失守之后,日寇封锁海上交通,偏僻的安溪更加闭塞了。同学们设法请香港的亲友,寄来一些进步杂志,借此了解全国抗战的情况。我读到几篇描写北方抗日战争的战地通讯,再也忍不住躲在山沟里读死书,写了一封信给汉口的董冰如(锄平)先生,谈到准备北上参加抗日战争的愿望。董先生是我在南洋的中学教师,正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郭沫若先生领导下的第三厅工作,他很快地给我回信,鼓励我到北方去。
     1937年寒假回家,熟悉泉州国民党内幕的王爱珠小姐,告诉我泉州国民党驻军旅长钱东亮(蒋介石侍从室主任钱大钧的侄子)及其部下,在泉州地区鱼肉乡民、胡作非为的许多劣迹,我听了很气愤,写了长篇通讯,揭露他们的罪行,寄给汉口《全民周刊》(主编柳??同志,后在延安任边区政府教育厅长),很快登了出来。初中毕业后,回到晋江永宁,王爱珠小姐担忧地对我说:“你不该把我说的写成文章,寄到大地方去发表。现在惹了大祸:钱东亮旅长看了文章,暴跳如雷;派人暗中调查是谁写的,给他抓去就没有命,你赶快离开福建吧!”
     本来,接到董冰如老师的复信,我就打算去延安,现在看来,故乡不能久留。我对父亲说了,他为我筹备了一点旅费,含泪送我上泉州的汽车,没想到竟是生离死别:到了广州,无意中碰到林有声和陈耕国两位集美同学,和他们一起的李金发、林步梯同学,已经先头去陕北了,他和耕国正等着南洋寄路费。十月初。东山百子路八路军办事处为我们开了介绍信,我们三人终于到达了仰望已久的革命圣地延安。

从战地记者到职业作家

    回国参加抗日战争,去延安当了八路军,在抗大学的是防毒化学。分配到山东一一五师司令部当参谋:没想到组织上从表格里,发现我在《华侨商报》当过员工,写过文章,把我从司令部调到政治部,当记者作主编,打仗时下部队,写新闻通讯,报导指战员英雄事迹,报导敌后老百姓支援八路军,深受感动,产生了写文艺作品的冲动,即所谓的“灵感”,不断写点小诗、特写、故事,偶尔也写短篇小说。
    1943年,“精兵简政”,《战士报》停刊,我给肖华主任打报告要求下连队锻炼,理由是当了五年八路军,没有亲自拿枪和日本鬼子作战。申请得到批准,下战斗连当指导员,和日伪军打了几仗,不到一年,又被调任滨海军区主编《民兵报》,不久,调回山东军区编《山东画报》。日本投降,随军到东北,奉命接管安东(今丹东)日伪放送局,当了广播电台台长。以后又担任西满军区和东北后勤部宣传科长兼报社主编。在哈尔滨,看了许多苏联卫国战争的电影和小说。深感中国共产党自1925年大革命,参加北伐战争以后,经过十年内战,八年抗战,现在又进行解放战争,产生过无数英雄人物和可歌可泣的故事,却很少通过文学艺术反映出来。那时我刚到而立之年,年青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觉得自己经历十年战争生活,亲自打过仗,可以试试。于是访问了俘虏营的“解决战士”以后,一晚上写了一万字的短篇小说《谁是敌人》,寄给严文井同志,很快地在《东北日报》刊登,接着又发表了《桥》和《小周也要当英雄》等小说。
    小说见报,颇受欢迎,增加了信心,有了“本钱”,要求到前方部队当记者。结果碰了钉子,直接领导人就是不放,还给我封官许愿。我坚持去前方。这位领导人甚为恼火,借中央整顿组织纪律之机,给我加上“无组织无纪律”的罪名,行政上撤职处分,而且发通告,登了报。
    东政宣传部肖向荣部长同意我上前方,调我到六纵队当记者。为了证明自己“能写”,我争分夺秒深入连队,在行军的马背上构思,在战斗的间隙时创作,不断在《东北日报》上发表小说。辽沈平律两大战役,我部随野战部队行动,写了大量新闻报道和战地通讯,也写诗歌和短篇小说,并构思反映抗日战争的长篇小说。
    北平和平解放,我和杨朔同志一起,他把我在东北写的短篇小说,交给周扬同志审查,不久以《生死一条心》作书名,由新华书店出版。这是我进关以后出版的第一本书。虽然在东北光华书店和东北书店印行我的《三秃的冤仇》、《敬礼!亲爱的勇士》和《小周也要当英雄》,那只是三个薄薄的小本子。
    四野部队南下武汉,经过前委书记谭政同志的关怀,对我被处分的申诉进行调查,做出平反的决定,由政治部主任陶铸同志当众宣布撤销处分,背了两年的黑锅,总算卸下了。
    十年内战时,红四军出版的《战士报》,抗战后由八路军一一五师政治部继续出版,当时报头只有“战士”二字,是朱德同志题写的,1943年停刊。中南军区要复刊,要我这个抗战时当过主编的出来筹备。这时我在战士生活社当编辑,编写战士读物,闲时为地方报刊写文章“突然要我负责报社的工作,深感力不从心,也怕没时间写作,找了借口推掉。但上级仍要我当官,宣布我为编辑科科长,既然宣布了就不好违令,刚撤销处分,不好再讲价钱。
    编辑科负责编选《部队文艺丛书》和《战士生活丛书》。人员比较多,除了几个新参军的北平大学生,要帮助他们学习业务,还要为一个作家组服务,其中有著名作家蒋牧良、刘白羽、陈荒煤和西虹等六七人。任务不轻,工作量大,只好把写作放在业余时间。长篇小说《战斗到明天》第一部刚写完,接着写话剧《糖衣炮弹》。
    话剧由中南军区文工团排演,参加中南汇演,得了优秀奖。《人民文学》发表后,军内外许多文工团相继演出。京剧、淮剧移植,上海评弹团改编演出。长篇小说命运不佳,出版后《解放军文艺》和《人民日报》著文批判,其他报刊也跟着围攻。说我歌颂小资产阶级,歪曲工农兵形象,违背毛主席的文艺方向。
    正值“三反”“五反”运动,我成了批判的对象。说是写了坏书,既毒害了青年,又浪费国家财产。我只有检讨的份儿。还好,没给我戴什么帽子,没给什么处分,只是科长当不成了,改任创作员。
    因祸得福,正合吾意。从此当了几十年的创作员。除了“文化大革命”后期,在长沙警备区挂了个顾问,1963年回部队授了个上校军衔以外,便向“官”字告别,一心一意从事文学创作。
    1955年转业到北京市文联,响应中国作协的号召,当了一名没有编制、不拿工资、出差旅费全部自理的所谓职业化作家。为了养家糊口,我得拼命工作。八年职业化,扣去三年反右倾挨整,五年实践,我改写了长篇小说《战斗到明天》和话剧《糖衣炮弹》(更名《后方的前线》),我还为青年艺术剧院写话剧《白鹭》,为沈阳话剧团写《兵临城下》和《战火纷飞》,为辽宁人艺写《踏遍青山》。此外还写了歌剧《莲花湾》。这些作品均陆续由作家、春风、中国戏剧等出版社出版。这期间,我还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平常人的故事》(上海文艺)、《镇海石》(上海文艺),诗集《前进的回声》(作家)等书。话剧《兵临城下》,后来和导演林农同志合作改编,拍成电影。
    1958年炮击金门,我两次到厦门前线,深入与金门隔水相望的语屿岛生活,到大小嶝和角屿访问,写了诗歌、特写和战地通讯数十篇,在全国各地报刊上发表。
    职业化这几年,是我创作的高峰期。我刚到不惑之年,精力充沛,有点经验,加上不断到工地、下部队、上前线生活访问,促使创作冲动,似乎有写不完的素材,用不尽的干劲。

《兵临城下》起风波

    1962年广州戏剧创作会议以后,我的冤案得到平反,被搁置了三年的话剧《兵临城下》,在沈阳演出后进京上演,得到好评。周恩来总理看了三遍。每次看完都提出修改意见,改编电影前还专门找我到中南海谈两小时。可惜好景不长,1966年,江青勾结林彪在上海和张春桥等人,炮制了《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点了《兵临城下》。 4月间全军创作会议上,当成大毒草批判,作为发动“文化革命”的开场锣鼓。《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解放军报》整版刊登部队作家的发言,电台广播,新华社发消息,全国大小报刊群起围攻。特别是在电影片头加上批判词,组织各单位集体观看声讨。一时间,白刃的名字家喻户晓,远扬海外。
    “文化大革命”中的1969年和1974年又重复批判了《兵临城下》。粉碎“四人帮”后,曾演出《兵临城下》的剧团,又重新排演,影片拷贝重新放映,人们为了解个中隐情,踊跃购票。1978年夏天,我在济南,看到报上登出放映广告,从清晨放到深夜,场场爆满。
    我常想名人成名,大概有三种途径:一是个人勤奋,建功立业,扬名天下;二是媒体炒作,花样包装,胡吹乱捧;三是为了批倒批臭,发动“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我这个被人批出来的“著名作家”,该感谢那位“红都女皇”。

夺回失去的时间

    “文化大革命”后,为了夺回失去的十年时间,我不得不加倍努力工作。为少年儿童出版社写了《罗荣桓故事》,又参加《罗荣桓传》的编写,还出版了《罗荣桓元帅记事》。八十年代初,去菲律宾探亲,因办手续滞留香港,为了生活我写了《南洋漂流记》和《龙真人出山》两部长篇小说,先由香港报刊连载,后结集出书。从香港和菲律宾回京,写了《香港见闻》和《永不凋谢的花》两部散文集。
    改革开放,香港和海外亲友不断回国探亲旅游,我亦经常来往于香港、深圳,为香港《文汇报》、《大公报》、《镜报》和《地平线》等报刊写文章,还写了《好梦难圆》和《蓝色的海湾》两部电视剧。
    九十年代初,为了还愿,集中精力创作长篇小说《战斗到明天》续集,并于1996年出版。
    1982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女作家卓如同志找我,说福建人民出版社计划编印闽藉作家文丛,列名冰心、许地山、郑振铎、胡也频、林语堂等一批作家,来人请她编辑马宁和我的文集。我将数十年来出版的书籍和报刊上发表的文章,全部交给卓如同志。后来听说只出了几位同志的选集。1996年,天津文学研究所王玉树同志来信,谈到家乡石狮市拟出版我的文集,我又将近二十年写的百万多字的作品,悉数交给卓如同志。从来好事多磨,文集又因故未能付印。文集编好了,我也进入耄耋之年,尽管每日还干半天活,但岁数不饶人,精力衰退,力不从心,似乎应该服老,彻底离休,给创作生活划上句号。
    扪心自问,从1936年在马尼拉发表习作开始,六十多年写的作品,尽管水平不高,而且屡被左棍子打击,但多是来源于革命生涯,写的是工农兵和革命知识分子的斗争,反映了时代的脉搏。因此经过战友和同志们的鼓励,在亲友的帮助下,我还是把文集付印,不求起多大作用,但愿后代能知道革命前辈的事迹。即便为后人留下点资料,也算尽点绵薄之力。

《集美校友》200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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