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二十章

    三天后,陈兴派人到山洞里,接沙非和林侠回庄。沙非住在妇救会长家里,林侠白天来照护他,夜晚和尤丹丹睡在一起。
    老牛山区的人民,刚结束和日寇的斗争,又开始和野草作战。被鬼子糟践过的麦秋,只收了三四成。上级号召全力抢救大秋作物,村支部动员大家锄草追肥,补种晚庄稼。
    一连十几天,家家户户忙着下地做活。沙非的伤口好了,只是不拄着拐子,走路不大利落。他不愿在农忙季节,给张秀真添麻烦。又觉得无事可做,闲得难受,急着要归队。这时候,传来了支队主力,在孙家坪打了败仗的消息,更巴不得马上飞回部队。
    这天晌午头,沙非扇着麦秸扇,教小华念书。林侠满头大汗跑进来,兴高采烈地说道:“老沙,告诉你个好消息,队伍开过来了。”
    “是吗?驻在哪里?”沙非欢喜地问,递给她扇子。林侠没有接,掏出手绢擦着汗,说:“在抱犊崮山下,咱们政治部驻曹庄。”
    “是大杏山东坡那个小庄吗?”
    “嗯,去年秋天驻的那个。”
    “怎么打听到的?”
    “供给处来人取公粮,他们说的。”
    “你问孙家坪战斗没有?”
    “问啦。他们说仗本来打的很顺利,庄子攻下了,歼灭了几十个鬼子,缴获了很多武器弹药,还缴了一门小钢炮。队伍集中力量打小山上的炮楼,眼看快攻下了。南面的东北军出来一个团,替鬼子解围,打援部队没堵住,鬼子乘机会出水,部队匆忙撤出战斗,伤亡了百十口子,得的东西都教东北军夺去了。”
    “王八蛋!”沙非气恨地骂着。“林侠,收拾收拾走吧”
    “有啥拾掇的,说走就走。”
    小华放下书本,噘着小嘴问道:“咋的?你们要走啦?”
    “嗯。”沙非点点头,发现小华的神情,心里也有点难过,随口安慰她说:“离得不远,俺们还要来的。”
    “啥时候来啊?”小华问。
    沙非不好胡编,林侠替他回答:“有空就来看你,好不好?”
    “好,”小华笑了。看见娘耪地回来,迎出去大声说:“娘啊沙同志要走了。”
    张秀真走进门槛,放下镢头,问:“谁要走?走哪去?”
    “张会长,俺们想归队了。”沙非恋恋不舍地说,像游子要离开母亲,心里很激动。
    “你的伤没好利索,不能走。”
    “好利索了,你瞧!”沙非不拄拐杖,大步走着,伤口隐隐有点疼,他装作没有事。张秀真瞧出毛病,阻止他说:“中啦!中啦!快坐下吧,再犯了就不好治。”
    “大嫂,”林侠说,“队伍南下了,驻在抱犊崮山下,趁着近便,俺们想下午回去。”
    “说啥?后晌就想走?不中!要走也得过两天啊!”
    “队伍再挪动,就不好找了,”沙非说。
    张秀真寻思了一下,也同意了。
    “好吧,”她说,“叫庄长预备个牲口,吃了晚饭再走,二十里地,一眨眼就到。”
    他俩不好再说什么。林侠问张秀真,要不要给丈夫捎信。张秀真想到两次见了男人,都匆忙地走了,巴不得他请假回来住两天。转一想反“扫荡”还没结束,怕给刘纯厚添心事,随便地说道:“见了小华她爹,告诉他房子修好了,庄稼耪过了,大人小孩平安,叫他不用惦记。”
    下午,张秀真不顾他俩的劝阻,讨换来二斤白面,炒了几个鸡子,拌着韭菜馅,给他们包饺子。吃过晚饭,日头偏西了,天气还闷热,南面涌起一片乌云,隐约听见雷声,张秀真怕他们淋雨,劝他俩明日一早走,他俩坚持要走,不好再留。
    陈兴牵来一头毛驴,说大家正忙,不能派人送,请他们照顾一下牲口,明日有人去送公粮,顺便给捎回来。
    一伙人送到南门外,陈兴催沙非说:“骑上吧,骑上吧!”
    沙非骑上毛驴,看见小华依依不舍,看见丹丹和林侠不愿分开,看见庄长和妇救会长像送别亲人似的,回想一个月来的情景,心头不是滋味,他竭力压制着感情,向大家告别:“请回吧,俺们走了。”
    林侠也转过身,张开手拦着大家,不让他们再送,彼此说了一阵告别的话,慢慢走开。小华看他们走远了,大声地喊着:“有空一定来玩!?”
    “好的!”沙非回头答应,一股酸味钻进心坎,热泪充满了眼窝,他掉转头,偷偷地擦着眼睛,擤了擤鼻水。
    走了一里多地,沙非还不断揩着眼睛。林侠发觉了,问道:“怎么啦?沙非。”
    “没有什么,吹进一粒沙子。”
    林侠听他的声调,和所说的两样,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愿加以揭穿。自己心里也像失掉什么似的,眼泪老是向外涌,亏得她尽力的克制,没有让泪珠滚出来。
    两人默默走着,路旁庄稼地里,到处都是锄草做活的人。麻知了在树顶上,吱哇吱哇的叫。毛驴子贪嘴,见到路旁的青草,低下头就咬。林侠怕影响走路,折了一枝柳条,打着驴腚,“兑嗤”“兑嗤”的吆喝着。
    毛驴受了惊,尥起蹄子猛跑,差点把沙非摔下来。沙非勒紧缰绳,看见林侠敞开军衣,卷着袖子,额头冒着汗珠,腮帮起了红云,嘴里“兑兑”地喊着。不由想起此地的风俗,媳妇骑毛驴走娘家,丈夫总是跟在驴后,忍不住噗哧一笑。
    “笑什么?”林侠发觉了问。
    “没有什么,”沙非回头说,看见林侠正举起柳条,轻轻地打着毛驴,喊着“兑嗤”!不禁嘎嘎嘎大笑。
    “干嘛这样乐呢?”林侠看他傻笑一阵,撵上几步责问道:“有什么好笑的,告诉我!”
    沙非没有回答,鼓着腮帮闷笑。林侠盯了他一眼,看他受伤以后,脸蛋消瘦了,鼻子显得特别高,两个眼睛格外大,像新发现的想道:“理理发换换衣服,真是个漂亮小伙子呢!”忽然想到他像个白面书生,但马上又否定了:“不!他不是那号人,他杀过鬼子,倒像个骑士。”低下头,瞧他骑着毛驴,止不住好笑:“人家本来就不丑,为什么今天才发觉呢?”
    林侠寻找一下原因,大概是和孟家狗决裂以后,决心在抗战中不再谈恋爱。因此对一切人的美丑,首先从思想品质去衡量,对于外表,一向不大注意,想不到在同生死共患难当中,感情上起了一些变化。
    “老沙,你到底笑什么?”她追问。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沙非含糊地回答。
    “有什么喜事,值得这样高兴?”
    “第一,队伍在核桃峪打了胜仗;第二,伤好了;第三,很快就回到部队里。三件喜事,还不值得高兴?”
    “沙非,你素来自称坦白,我看你最不老实。”
    “那你说说,我为什么发笑?难道…… ”
    “拉倒吧!瞒得住别人,瞒得住我?瞧你那个神气,分明在笑我赶毛驴。”
    “只猜中了一半。”
    “谁跟你猜谜?”
    “好,我告诉你,”沙非憋不住说,“你看见媳妇走娘家吗?”
    林侠想起这里的媳妇走娘家,丈夫跟在驴后面的样子,脸上有点发烧,她扔掉柳条说道:“沙非!揭掉你的假面具吧!”
    “对不起,我不过偶然感到好笑,绝对没有坏意思,请不要多心。”
    两人默默的前进。抱犊崮越来越大了,这个巨人像八路军的影子,不管敌人多么疯狂残暴,始终屹立不动。沙非每次看见这个山崮,都激动起诗的感情;林侠看到它,总觉得很亲切。
    天空上一片乌云,慢慢移向抱犊崮。山岭上刮起一阵风暴,把乌云吹开,像撒下的大灰幕,罩着整个的山区。
    “快走吧!老沙,前面那个庄就是。”林侠喊着,朝驴背上捶了一拳。
    沙非拉着缰带,打着驴耳朵,毛驴抬起头来,得得地向前跑。

    沙非归队的第二天晚上,队伍转移到苍山区。第三天他参加了一个很有意义的会议,党小组讨论辛为群的转正,请他和焦思宁两人参加提意见。沙非平日对辛为群,并不十分满意,他想了几条意见,准备在会上提出。当他听了辛为群深刻的自我检讨,听了林侠和几个党员的严格批评,特别是听了王川科长,将辛为群的工作、学习和生活作风,处处从政治思想上来分析批判之后,感到自己准备的那几条意见,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暗中放弃了。
    沙非是怀着轻快和好奇的心情,来参加党小组会的,随着会议的进行,他的心思慢慢加重。他发觉同志们指出的缺点,好像不是对着辛为群,而是对着自己,并且自己的缺点错误,比辛为群严重多了。尤其是想到十里铺战斗发洋财的事情,还有十几块钱的伪币藏在挂包里,心里更加忐忑不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头冒着大汗珠。所以当小组长请他发言,他只简单说同意大家的意见,着重谈到会议对自己的教育,希望党组织多帮助非党群众改造思想,自己决心向党员学习。
    会议结束,离晚饭时间还早,沙非走出小石屋,独自向村外走去。他的腿还不大得劲,走起路微微有点疼。他的心里比腿还难受,乱糟糟的像一团麻,脑袋瓜子轰轰响,两个小人在里面打架……
    庄里,同志们正帮助老乡们垒墙修房子;村外,战士们在梯田里,和老百姓一起锄草。特务连的连长章平,看见沙非走近地头,直起腰来向他招呼道:“沙干事,听说你负伤了?”
    “腿上挨了一枪,好了。”
    “怎么搞的?”
    “突围那天,我离开了你们…… ”沙非说了两句,忽然发觉自己的老毛病,马上按住想夸耀自己的心情,简单接下去,“突过南山口,被鬼子的流弹打伤了。”
    “那天真糟糕,打了你一下屁股,”章平嘻嘻哈哈地说。沙非以为他会道歉,想不到他把锄头一递,说:“耪两下怎样?”
    沙非只得接过锄头,耪着花生垅上的野草。心里不舒服,脑子乱纷纷,手脚不利落,锄几棵杂草,差点连花生也耪掉了。
    “当心!”章平警告他,拿回镢头说:“文化人到底干不了活,还是我来吧。”
    沙非脸孔通红,站着看他耪了一阵,听他边锄边说:“野草真多呀!不耪掉庄稼怎能长好啊!”
    沙非看他耪远了,转身走出花生地,难堪地往回走,心里像加了一根刺,感到章平太粗鲁了。慢慢地觉得这个老乡连长,虽说有些粗鲁,却是朴实可爱,心直口快,有啥说啥,不像自己那样患得患失。想到这里,他决心把老头票交出来,加快脚步往前走。
    快到庄跟前,他忽然放慢了脚步,重新考虑开了:交上去了,领导上和同志们会怎样看呢?这种不名誉的事,让大家都知道了,怎样见人呢?……他仿佛看见许多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听见许多笑声,讥诮自己的行为。
    “不,不!不能交出来!”他对自己说过,向后转走着回头路。“反正没有人知道,你何必这样傻!以后不再犯就是了。”他替自己开了后门,稍微安心地走了几步,又想到:“挂包里藏着的伪钞怎么办?像小偷的赃物,总是提心吊胆的怕人发现,留下是个祸根,干脆把它毁了,对!偷偷地毁了!……毁了?多可惜呀?虽说钱不多,拿到敌占区,也能换回几十斤粮食,目前环境这样困难,你却把物资毁啦!……唉!还是交出去吧,省得背包袱!何况钱是无意中留下的,说清楚就是了…… ”
    沙非患得患失地想着走着,不知不觉地走近花生地,瞧见章平弯着腰在锄草,马上停下来。
    “野草真多呀!不耪掉庄稼怎能长好啊?”章平的话,还在他耳边响着。“这话是真理!脑子里的杂草不除掉,正确的思想怎能上升呢?扔掉你的假清高和虚荣面子吧!为这十几块伪币,影响革命思想,影响自己的进步,那才是个大笨蛋!”
    他铁了心,一气往回走,跑进住的房子,从挂包里翻出那几张老头票,转身往外走。辛为群和焦思宁,看他匆忙地进来又出去,都有点奇怪,各人正忙着工作,没有多问。
    沙非找到林侠的住屋,房东大娘说她不在。沙非踌躇了一下,直奔王川住的院子走去。
    王川正在审阅宣传队集体创作的一个剧本,看见沙非进门,忙让他坐下,从瓦罐中舀上一茶缸凉开水,开门见山地问道:“有事吗?”
    沙非的心怦怦跳,没有立即回答,为着缓和紧张的情绪,他端那缸白开水,咕嘟咕嘟地喝完,鼓起勇气掏出那几张伪钞,放在桌上说:“科长,这些钱交公吧。”
    “怎么回事?”王川看着伪钞问,猜到了个大概。
    沙非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将那晚上发洋财的经过,毫无保留地坦白了。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末了嗓音有点变调,哽咽地说:“我,我错了,科长,请科长给我处分。”
    “你现在做对了,”王川安慰他说,“当个教训接受就成了,我看不必什么处分。”
    沙非原准备挨一顿严厉的批评,听了王川的话,觉得科长太好了,感动与羞愧交织在一起,泪珠滚滚地往下流。
    “不要难过,”王川进一步劝道,“每个人的一生,都难免要犯一些大大小小的错误,问题是敢不敢正视,勇不勇于改过。你既然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决心改正,这就很宝贵。”
    沙非擦掉眼泪,默默地听着。通讯员小董打饭来了,沙非想回去,王川留住他说:“在这里吃吧,刚才房东送来一碟小菜。”又对小董说:“再去打一个人的饭。”
    小董走了。王川从窗台上,端起一碟小葱拌豆瓣酱,放在桌上,两人开始吃饭。沙非的心事放下了,食欲也增加,尽管煎饼有些长毛,还带着高粱壳子,他一连吃了三张,喝了两碗米汤。
    离开了王川的住院,沙非的双肩上,像卸下千斤重担,轻快地走着,右腿也不疼了。他没有回科里,一步步往山沟下走。到了沟底,他在一泓澄清的流水旁边蹲下,照了照脸,发现眼窝有些黑,知道用手擦眼泪弄脏的,忙用双手捧水洗脸,觉得十分清爽。又脱下布鞋,卷起裤管,坐在石头上,两脚伸进水中。
    洗完脚,他舍不得往外拿,让脚在清水中泡着。想起清晨试谱的那首“别埋怨我无情”,放在口袋里,看看周围没有人,他取出来,低声地唱起来:

别埋怨我无情,  
悄悄地离开了你;
  谁不爱甜蜜的梦境,
  奴隶哪能有爱情……

    他唱了一遍又一遍,嗓音越唱越高,他以为没有人听见,哪知道离他不远的沟湾里,丁蕙正在洗衣服,她被这优美而哀怨的歌声愣住了。
    丁蕙开始听不清唱词,觉得调子很入耳,像是自己的心声。后来听出是自己的诗,被人谱成歌子,而且是沙非在唱,心头突突地跳起来,猜想丢失的日记本,大约是被他拾去,想过去问他,寻思本子上原来没写名字,这一来岂不暴露出自己悄悄地爱着他,那多么难为情呀!……
    “喂!你的衬衣被水冲走了!”
    下游的喊声把她惊醒,小丁发觉洗着的衬衫不见了,抬头一看,十几步远的水沟边,张支队长的手中,提着她那件水滴滴的花衬衫,旁边站着一个特务员。
    小丁赶紧站起来,朝张鲁光跑去,跑到首长的跟前,觉得腮帮发烧,胸前像敲着小鼓。
    “咋搞的?”张鲁光笑笑地问,“冲掉了都不知道啊?”
    丁蕙没有回答,脸红到耳朵根,她抬了抬眼皮,羞怯怯地望着支队长,接过衣服,转身跑了。

    张鲁光回到司令部,王国祥正等他吃饭。他洗完脸,伸手去拿煎饼,政治委员挡住他,指着一小盆面片,说:“这是你的病号饭。”
    “又是你出的点子!”张鲁光拿起木杓,舀了一碗说。“胃病要算病号,得成立病号连了。”
    张鲁光的老胃病,是在国民党的监狱中得的,已经二年多没有犯了。孙家坪战斗被国民党反动派破坏,没有取得预期的胜利,使他十分懊恼;后梯队在阎家套遭到伏击,在他痛苦的心上加上一刀;郭芬失踪的消息,接连打击着他。偏偏在这时候,胃病又犯了,饮食大大的减少,每顿饭顶多吃半张煎饼,有时只喝了一点稀的,就停下筷子。
    王国祥悄悄叫管理员,想法子买了几斤白面,给他做点面汤,张鲁光也只吃了一碗,胃就不好受了。
    医生给他送来一瓶“若素”,张鲁光叫特务员给退回去。他知道这种药,对他的老胃病不起作用,他叫伙房给炒了点焦黄的豆子,装在口袋里,在胃疼的时候,抓出一小把,一粒一粒丢进口中,慢慢嚼细咽下,倒比吃药强一些。
    胃病和苦恼交缠着,严重影响到睡眠。本来行军战斗的环境,很少有休息的时间,有时躺在铺上刚睡着,突然从梦中醒来,听见心脏怦怦乱跳,再也不能入睡。有时趴在桌上打个盹,也是似睡非睡的,做着乱七八糟的噩梦。
    不管在梦中或是醒着,孙家坪战斗的情景,像影子跟着他。一个胜利的战斗,受到国民党投降派的破坏,变成严重的失败;一次顺利的转移,遭到东北军的阻拦,因而钻进日寇的合击圈。两者不谋而合,造成了空前惨痛的损失!
    张鲁光再三的问自己:“为什么对东北军的反动性,会估计不足呢?”他,一个老共产党员,蹲过国民党的监牢,受过严刑拷打,种下很强烈的阶级仇恨!皖南事变,党中央敲过警钟,师首长有过指示,自己竟会这样麻痹!到底被什么蒙住眼睛呢?
    “轻敌自满和急功好胜,像两层黑布蒙住我的眼睛。”在战后检讨会上,他作了自我批评。“两年来,斗争比较顺利,根据地扩大了,队伍有了发展,产生了轻敌自满的情绪。由于急功好胜,想迅速粉碎敌人的‘扫荡’,对东北军的反动性估计不足,认为他们不是蒋介石的嫡系,刚受到日寇的几次攻击,忽视他们内部的变化,这是政治上的麻痹!”
    在给师首长的电报中,他进一步检讨,认为是政治上的右倾思想,而且挖到个人英雄主义的老根,请求上级给他处分。王国祥看了电报,认为责任不能由他独负。张鲁光固执着要自己负责,不让他在电报上签名。师首长回电,严格批评他警惕性不高,责成他好好接受教训,努力克服主观主义和骄傲自满,全力领导斗争,粉碎敌人的“扫荡”,但没有给他处分。
    张鲁光看了回电,心里很感动,眼眶充满了泪水。他觉得师首长对他的宽容,不如痛斥一顿,也许更好过。王国祥看他饱满的方脸瘦削了,额头出现皱纹,眼角露着扇面,胡子长的好长。王国祥尽量减轻他工作上的负担,想法子分散他的烦恼,常和他讲些笑话,逗他开心,有一次看他嚼着炒黄豆,玩笑地问他:“哪个‘蒙古大夫’开的方子,我看你不如擦碘酒。”
    “这是祖传的秘方,我父亲闹胃病,也常吃炒黄豆。”
    “那不是以毒攻毒?”
    “也许是的。”
    “要真管用,赶快把偏方传出去,现在闹胃病的越来越多,能治好,真是功德无量!”
    “传不得!各人的病情不同,闹不好,那就害人不浅!”
    王国祥的工作起了作用,张鲁光的脸上开朗了,睡眠也多了,就是饭量还没有增加。今天上午,张鲁光到二营去,情报股长告诉王国祥,说从敌占区来的情报,证实了郭芬被捕,正关在临沂监牢里。在这以前,王国祥只听到她牺牲的消息,但始终找不到尸体,估计可能被俘。林侠归队后,他又亲自问了当时的情况,还在怀疑不定。现在得了确实的消息,考虑着找个适当时机告诉张鲁光。
    张鲁光吃了两碗面汤,就放下碗筷。王国祥笑笑地责问他:“干嘛跟肚子闹别扭,吃这么一点。”
    “是肚子跟我闹别扭!”张鲁光说。“快吃吧,老王,一块上山看看。”
    吃完饭,王国祥随着张鲁光走出庄子,两个特务员跟在后面。这一带山比较低。他们爬到山顶,看见南面小平原上一片碧绿,一条曲曲弯弯的小河,从当中流过,河水在夕阳下闪着银光,两岸长着三三两两的大树,天上的云彩滚着金边,远处是辽阔无垠的大平原,近处小李庄的北岭,敌人新修了个大炮楼,灰秃秃的令人讨厌。
    张鲁光望了一阵,感到一幅美丽的图画,被一个顽皮的孩子,用浓墨涂上了一竖,把画面给破坏了。“应该把它擦掉!”他对自己说过,坐在石头上抽烟。
    王国祥看到是时候了,坐在他身边点着烟斗,吸了两口开言了:“老张,情报股得到确实的情报,郭芬同志被俘了,关在临沂城里。”
    张鲁光听了,浑身震动了一下,政治委员低沉的声音,像雷鸣似的轰他的脑袋。眼前的画面破碎了,变成了无数的金丝,交叉着游来晃去,在金丝中重新出现了临别的情景,出现郭芬忧虑的眼睛,出现她匆匆走开的背影……
    他悲哀地低下头,润湿的眼睛,望着脚上的草鞋,想起郭芬坐在草铺上,双脚蹬着木棍,绷紧拴在腰里的绳子,两手搓着布条,打这双草鞋的目的,是为着纪念他们结婚的日子。到七月一日,是他们结婚三周年。每逢这双喜的日子,郭芬总要想法子,亲手做件东西送给他。前年打了一件毛衣,去年做了一件衬衫,今年的“七一”快到了,可是她……
    忽然间,他感到手指头好疼,发觉烟卷烧着指头,忙松开手,让烟头落地。王国祥知道他内心十分痛苦,找不到恰当的语言安慰他,停了一大会,想出了两句干巴巴的话:“郭芬是个好同志,她绝对不会屈服的。”
    这点,张鲁光早有坚强的信念。当他知道郭芬失踪时,曾往最坏的情况想过,但总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的活着。前天听了林侠说她自杀,虽然很难过,总比被俘好些。从自己在监牢中受的折磨,觉得郭芬那怀孕的身体,要受到严刑拷打,真是不堪想象……
    “她是个坚强的布尔塞维克,”王国祥又冷丁地说了一句。
    张鲁光像没有听见,他慢慢地站起来,望着那灰秃秃的炮楼,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应该把它拔掉!”

    抱犊崮支队拔掉了小李庄据点,队伍返回根据地中心,向白彦迫近。沿途扫掉了五个新安的小据点,歼灭了两股出来抢劫的日伪军。
    日军这些失利的小消息,是附在一大堆“赫赫战果”的后面,送给师团长龟田国雄。龟田随便翻了翻,读到“赫赫战果”,他没有喜欢,看到被拔掉了六个小据点,也只皱了皱鼻子。但是看到八路军的主力,在白彦附近出现的情报,倒有些震惊,这证明战争的主动权,已经不掌握在自己手上。
    最使龟田伤脑筋的,是读了总司令?x俊六的急电,说胶济线吃紧,又要调走他一个联队。从上次调混成旅团的经验,他不再和总司令讲价钱,可是心里非常不痛快。
    他打了个饱嗝,觉得肚子受到压抑,把电报一扔,站起来踱到墙边,对着军事地图,看到那些插到上面的小日本旗,不但大大的减少,而且缩小到几个主要交通点上。想到进攻开始的作战计划,几乎全部落空,不由懊恼地皱起鼻子,从大鼻孔中吹出气来。
    下午的气候比中午还闷热,龟田的额头不断的冒汗,汗汽集结在眼镜上,水晶片上蒙了一层薄雾。地图上的小旗,变得模糊不清,他掏出手帕,擦着肥脸上的汗水,脱下金边眼镜,揩掉水晶片上的雾气。
    参谋长高桥健进来了,请示他调兵的事。龟田戴好眼镜,皱了皱鼻子,坚决地说:“马上执行命令,发个电报给七七部队,命令他们明天晚上,赶到滕县上火车。”
    “七七部队的防务呢?”
    “放弃吧!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的指挥部,是不是…… ”高桥健想起上次碰的软钉子,没有问下去。
    “参谋长的意见呢?”龟田狡猾地反问。
    “我想七七部队一走,西南面失掉有力的屏障。”高桥健沉吟了一下,嗓音含糊地说下去:“共军的主力部队,活动到附近来了,指挥部留在白彦,总觉得有点…… 是不是妥当?”
    “撤退!”龟田沉重地说,这回再不敢充英雄了。“来,好好研究一下。”
    龟田把对?x俊六的不满,和心脏病的苦恼,连同战争失败的羞耻,全部迁怒于鲁南军民。他以狠毒的心情,和高桥健拟下了撤兵的步骤,命令各部彻底实行三光政策,强化新安下的据点,然后收缩集中,分路离开根据地。
    各部的日军接到命令,天天四出骚扰。见房子就烧,见东西就抢,见壮丁就抓,见年轻妇女就糟蹋,见老人孩子就杀害,见庄稼青苗就毁坏……
    整个抱犊崮山区,白天烟雾遮天蔽日,黑夜火光一片一片。无数的村庄变成瓦砾,漫山的庄稼倒在地上。被杀害的尸体到处抛弃,悲惨的哭声震天动地……
    在这血泪的日子里,鲁南军民忍住悲痛,咬紧牙关,一面掩埋亲人的尸身,一面开展对敌斗争。他们在道路上埋地雷,在山头上打冷枪,在黑夜里袭据点,在公路上打汽车,在铁道上炸桥梁…… 让日寇以血还血,付出重大的代价!让龟田不能按照预定计划,只得提前撤兵。
    八路军从各方面的判断,估计日寇要分路撤退,马上将分散打击敌人的小部队,迅速集结起来。
    这天黄昏,小黑子何全和老抓宋千,在白彦附近抓到一个日本军曹,交敌工科长审问了一阵,知道驻在白彦的日军司令部,在一大队鬼子的掩护下,准备次日清晨向梁邱撤退。支队部经过一番研究,命令三个主力营连夜出去,埋伏在公路的两侧,预备打一次漂亮仗。

    公路像一条长蛇,弯弯曲曲地通过山沟。山上青翠的树木,毛茸茸的野草,崎岖的石头,成为部队天然的隐蔽物。战士们埋伏在险峻的山头上,趴在露湿的草棵里,从满天星星,等到月亮西下,等到太阳东升,还望不到鬼子的影子。
    沙非的腿完全好了,他随着特务连二班,埋伏在公路北的峻岭上,任务是等敌人钻进口袋,负责捆紧袋口,堵住敌人的退路。二班在阎家套突围,伤亡了五个同志,副班长也牺牲了。核桃峪战斗以后,补充了六个新战士,其中两个是新参军的农民,两个是支队部下来的勤务人员,一个是救何全那个东北军士兵符学忠,一个是打十里铺俘虏来的伪军,名叫李华。特务连是一支能攻能守的突击力量,支队部总是保证连队的满员。章平原想让杨晋福升副班长,杨晋福高低不干,后来提拔刘纯厚当班副。经过补充的二班,战士们的情绪很高,都想在伏击战中多杀死几个东洋鬼子,为反“扫荡”中牺牲的同志和被杀害的老百姓们报仇!
    一轮红日爬上东山,公路上仍然冷冷清清。沙非跟着章平,和二班的战士们,趴在乱石头和野草中间,心里急得要命。草上的露珠慢慢化为蒸汽,潮湿的军衣晒干了,后背的热气传到前胸,更使大家焦灼不堪。
    杨晋福嘴里嚼着一片青草,双眼在公路上溜来溜去,望不见一个人影,急躁地吐掉草叶,嘟囔地骂道:“压他娘!鬼子真沉住气!”
    “鬼子抢的东西太多了,压得走不动!”肖志求不耐烦的附和着。看见身边的周得禄在打磕睡,好玩地摘了一根草棒,轻轻地伸进他的鼻孔里。
    “啊啾!”周得禄打了个喷嚏,睁开眼睛,揉揉鼻子,生气的望着肖志求,说:“别闹了!小皮球!”
    “瞅你这个觉迷!”肖志求看他又眯上眼睛,把草棒又伸向他的鼻子。  
    周得禄抬起手来,狠狠地把它打掉。肖志求缩回被打疼的手,嘟着嘴说:“嘿!劲儿可不小!”看见对方不理会,加上两句:“瞅你这个麻痹样子,临阵打瞌睡!”
    周得禄眯着眼睛不吱声。他近来爱闹个小病,昨晚上急行军,走的精疲力竭,现在趴在软软的山草上,晒着暖和的日光,热烘烘地想睡觉。
    “少折腾他一点吧,肖志求!”趴在前面的刘纯厚,回过头来责备他。“让小周多歇一会,横竖是待机。”
    “俺看是待鸭子!”沈开和不满地嘟囔着说。从上次跟鬼子拚过刺刀,章平在队前表扬他,比前进步多了,也不那样信口开河了。那天章平宣布刘纯厚当副班长,他心里有些不服气。昨晚上刘纯厚明明说鬼子天一亮就出动,现在又听他说待机,忍不住发起牢骚来。
    “鸭子等不到,鸡倒飞来了,”杨晋福侧着耳朵说,“你们听!”
    沙非瞧着战士们逗着嘴,觉得很有趣。听杨晋福这一喊,不禁仰起头来,果然空中一阵嗡嗡声,三个小黑点从东南向西北移动。
    “隐蔽好!隐蔽好!”章平喊着,“戴上防空圈!”
    沙非和战士们,都把插着树枝的草圈戴上,隐蔽好身体,望着空中的敌机。
    三架飞机慢慢大起来,嗡嗡声变成隆隆响,顺着公路向西飞。飞了很远,邻队的一架掉过头,绕着圈子转回来,后面两架变换了三角队形,一架跟一架转回头,在公路两侧的山顶上转圈子,咚咚咚咚地扫着机关枪。
    一架敌机俯冲下来,嗤的一声从头顶飞过,扫下一溜子弹,子弹头在阵地前面噗噗响,打起一撮撮灰尘。
    “压你娘!”杨晋福举起枪骂着,“老子揍下你来!”
    “别暴露目标!”章平朝杨晋福喊着,“不准乱打枪!”
    “章连长,”沙非低声问他:“是不是暴露目标了?”
    “没有,”章平摇着头答。
    “怎么老在头顶上转?”
    “鬼子心虚,先派飞机来侦察。”
    “为什么要扫射呢?”
    “鬼子有的是子弹,他先用火力侦察,要是咱们沉不住气,乱跑开了,或是对空射击,不就暴露目标了。”
    周得禄在一边问刘纯厚:“副班长,咋整的,快晌午了,鬼子还不来呀?”
    “鬼子教咱们打怕了,先派飞机来侦察。”
    “飞那样低,瞧不见咱们吗?”
    “飞得快,一唰就过了,啥也瞧不真。”
    太阳爬到头顶了,公路上还没有动静。沙非的背上被热日晒的滚烫,额头不停地冒汗,胳肢窝里热火火,心里火辣辣。虽然有阵阵的山风,却吹不掉焦急的情绪。
    “沙干事,到树棵里凉快凉快,”章平对他说。
    “不要紧,”沙非说,他也想到树丛里,不好意思一个人走开。
    “走吧!快熬出油来了!”章平催着他。
    沙非爬起来,走进后面小树丛里,坐在地上揩着汗,一阵山风吹来,觉得爽快极了。
    过一会,章平看不见敌人的影子,也爬起来,告诉值星排长,叫各班原地找阴凉的地方隐蔽休息,一个排留一个观察哨。
    二班走进后面的小丛林,肖志求一手抓着防空圈上的柳条,当成唱戏的雉鸡尾,迈着方步,扮成关云长,用滕县梆子唱着《华容道》。杨晋福看了,抿着嘴,吹了吹鼻子,说道:“滚吧!哪有插野鸡毛的关公?”
    “为啥没有?”肖志求不服气地反问。“俺就见过。”
    “嘿!你们山东的关公,都长着野鸡尾巴?”
    沈开和听他话里有刺,故意用山西腔,插了嘴说:“人家关云长是个老西!”
    “什么老东老西的!”张金才制止他的怪腔调。“叫隐蔽休息,嚷嚷什么!”
    “好,不嚷就不嚷!”沈开和摘下防空圈,往地下一扔。“我看今天的《华容道》唱不成了,曹操知道华容道上有伏兵。”看到没人理他的碴儿,又发开牢骚:“跑了一宿腿,晒了半天太阳,连个×毛也没见,俺看咱们的侦察员老爷,全是吃干饭的!”
    正好侦察员何全,走进小丛林,听了他的话,撇着嘴问道:“哪有干饭呀?俺正饿得慌哩!”
    沈开和看到小黑子,不好意思的做了个鬼脸,溜到一边去了。
    沙非正在小本上,记下战士们的战场生活,看见小黑子来了,走过去和他握手,低声问道:“怎么搞的?鬼子还来不来?”
    “现在情况不明,首长们也在着急。”小黑子说着,朝丛林外一指:“瞧!首长来了!”
    沙非看见张鲁光和王国祥,并排走进小丛林来,章平和两个特务员跟在后面。
    战士们不约而同的站起来,脚跟并拢的立正。张鲁光抬了抬手,叫大家坐下,大家依旧站着,只是把腿分开。
    “怎样啦?等急了吧?”支队长问。
    没有人回答。还是沈开和胆大,立正说道:“报告首长,有点点。”
    “心急喝不了热糊涂,”张鲁光说了句笑话,问:“你说对不对?”
    “嗯,对,”沈开和笑着回答。
    “今天喝的是荤油汤,”王国祥说,“着急了,更要烫坏嘴巴。”
    大家听了政委的话,咧着嘴嘿嘿笑。杨晋福跨上一步,问道:“还吃得上吧?首长。”
    “吃得上,吃得上,”王国祥说,发现沙非在这里,走近他问:“沙非下连啦?伤好啦?”
    “嗯,”沙非不自然地嗯了一声。
    “打完仗写篇文章,好好报导报导。”
    “对。”
    张鲁光走到刘纯厚身前,问他:“大老刘,听说你打的不错,打死多少鬼子?”
    刘纯厚红着脸发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张鲁光看他下巴光光的,笑笑地问:“刮胡子啦?”
    刘纯厚轻松地点点头,瞧着支队长胡子拉碴的,刚微微一笑,想起他爱人的事,立刻绷起脸来。
    一阵隆隆声,引起了大家注意。周得禄低声叫着“飞机!”张鲁光走出小丛林,看见小岭头那边的公路上,远远跑来两辆汽车,转身对章平说:“叫队伍隐蔽好!”

    张鲁光举起望远镜,从圆圈里看到两辆大卡车,打一道小岭上,缓缓驶进沟里。前一辆挤满站着的日军,司机棚顶架着一挺重机枪。后一辆载着木头箱和麻袋包,上面坐着两个押车的鬼子。两辆车距离二三十公尺,开足马力向东飞驰,车后扬起一朵朵灰尘。
    十分钟后,小岭上又滚下两辆大卡车,后面跟着一辆小轿车。三辆汽车开到半山坡停住。大卡车上跳下几十个鬼子兵,都戴着钢盔端着刺刀。有个军官举起指挥刀,指手画脚的挥舞着。士兵们立刻分成两队,向公路两旁的高岭前进,进到岭下,后面响起嘀嘀哒哒的军号,各队日军散开往上爬。
    “鬼子在耍什么把戏?”王国祥自言自语,没有放下望远镜。
    张鲁光也有点疑惑,他把镜子对着远方,没有发现后续部队,便肯定地说:“老把戏,武装侦察。”
    话刚出口,一阵咚咚咚的重机枪,从汽车顶上扫来,子弹嗖嗖地飞过。两个特务员瞧着首长依然直挺挺站着,急得直嘟囔。
    “蹲下吧!首长!蹲下吧!……”
    首长没有蹲下,张鲁光回过头来,说:“告诉章连长,叫大家隐蔽好,没有我的命令,一律不许打枪!”
    一个特务员跑去传达命令。两个首长走到一块石头后面蹲下,监视敌人的动作。
    日本兵越爬越慢,边上边射击,噼噼啪啪的乱打枪,轰轰隆隆地放着掷弹筒。爬到半山腰,山下响起一阵军号,鬼子们纷纷向后转,大步地跑回去。
    鬼子兵集合好,挨个上了汽车。发动机轰隆响,车轮没有转动。张鲁光疑心汽车坏了,忽然看见车上竖起两根长竿,竿上连着一条天线,知道是在发电报,松了口气,说:“这位龟将军,真是小心谨慎。”他拿下望远镜,揉了揉眼睛。
    “老王八吃亏吃怕了,大半天不敢伸脖子,”王国祥高兴地附和着,“幸亏他的部下太懒了,不然今天肉汤真喝不成了。”
    汽车上的长竿放倒了,笛笛地响了两声喇叭,车轮慢慢转动,朝山沟里开进来,飞快地跑过去。
    “走吧,”张鲁光站起来说。
    他们走过小丛林,王国祥提高嗓音,对二班的战士们,笑笑地说道:“等着吧!肉汤快送来了,可得沉住气,当心烫着。”
    战士们哈哈大笑,目送着首长走出丛林。
    肖志求乐了一阵,望着两位首长的背影,对沈开和说:“首长真沉着!要是俺呀,早开枪了!”
    “所以你这一辈子,只能扛大枪。”
    太阳当头照,战士们熬着闷热,忍着饥渴,等着迟迟不送来的肉汤。章平下命令吃点干粮,地瓜面窝窝头硬得像石头,又没有水喝,嚼酸了牙根也不解饿,反而更加干渴。
    老日有意跟大家开玩笑,总是挂在头顶。时间没有像今天这样难挨,真是度日如年!战士们想法子消遣,有的在擦枪,有的下跳棋,有的下象棋,有的学文化,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打盹,有的在抽烟……
    沙非拿着树枝,一笔一画的教张金才写字。他肚里不怎样饿,就是喉咙渴得冒烟。他想起昨晚上出发前,房东大爷塞给他一把柿子干,想拿出来润润喉咙,立刻打开干粮袋,将柿子干掏出来,大声打趣地说道:“同志们,‘肉汤’还没有送来,先吃点柿干吧!”
    一小堆柿子干放在背包上,柿霜都掉了,又赃又黑,却诱出大家嘴里的口水,只是不好意思动手去拿。
    “吃吧!不要客气!”沙非催着。
    张金才看见大家瞧着他,先拿起一条,说道:“沙干事请客,都来吃一点吧。”
    战士们围过来,一人拿起一条细嚼着,真是止渴生津,又甜又香,比什么东西都好吃。沈开和走过来,把剩下的三条一把抓去。肖志求来晚了,看见沈开和一把抓光,生气地对他说:“你怎么蒙着被子放屁——一个人独吞!”
    沈开和故意逗着他,边吃边跑。肖志求追上去,从他手中夺下一条。
    刘纯厚嚼完一条柿干,惦记着新战士周得禄,怕出什么岔子,对张金才说:“班长,俺到哨位上瞧瞧。”
    “去吧,”张金才说。
    “糟糕,还有哨兵没吃上,”沙非说着,伸手进干粮袋,摸了一阵,又摸出两条柿干,高兴地交给刘纯厚:“把这捎给哨兵同志吃。”
    “沙干事,一道上去望望吧?”大老刘说。
    “好的。”
    沙非跟他走出小丛林,两人并排向上走。从核桃峪归队以后,沙非每次见到刘纯厚,都想起妇救会长,想起小华,想起那些可爱的老乡,感到格外的亲切。他觉得刘纯厚身上,也和他妻子一样,有许多可贵的东西,正是自己所缺少的,因此愿意多和他接触。他原想跟他拉拉核桃峪,转想到战斗前谈老婆孩子,也许会引起他想家,影响到战斗情绪,也就忍下来。这是沙非的多心,也是他对大老刘不了解。其实张秀真和小华的影子,时刻跟随着刘纯厚,但他心上想的更多的,却是党和革命,他认为打仗的目的,也是为着老婆孩子能安生的过日子。
    两人默默地走到岭顶,看见周得禄瞪着眼睛,望着公路的西边。
    “发现什么情况没有?”刘纯厚问。
    “啥也没见,”周得禄回答。
    “给你,”刘纯厚把柿子干递给他。
    “哎呀!哪来的好东西?”周得禄接着,快活地问。
    “是沙干事的。”
    周得禄望着沙非笑了笑,开始咬着柿子干。刘纯厚问他:“累了吧?回去歇息,俺替你站一会。”
    “不,不要,”周得禄说,“一点也不累。”
    沙非站在松树下,双眼望着岭下的公路,从近处望到远方,从东头望到西边。不见一个人影。山谷两旁的陡山,也是静悄悄的,好像上千的部队,都在睡大觉。他正想往回走,忽听见周得禄问道:“副班长,你瞧!那是啥呀?”
    沙非转过身望着西边,看见一片雨云下面,升起一股黄烟。
    “那是尘土,”刘纯厚说,“敌人出动了,快去报告连长,跑步走!”
    周得禄掂着枪,兴冲冲地跑下去。不一会,又随着章平跑上来。
    章平举起四倍的小望远镜,看见黄烟下的山坡,出现几个黑点,黑点慢慢增加,连成一条长线。章平对刘纯厚说:“大老刘,下去告诉值星排长,叫各班进入阵地,准备战斗。”
    刘纯厚转身要走,章平喊住他,说:“叫值星排长派个人,到指挥所报告情况。叫连部通讯员上这里来。”
    刘纯厚下去,找到值星的三排长,传达了连长的命令。
    战士们进入阵地趴好,准备好刺刀手榴弹,兴奋地等着敌人。许多人手指头痒痒,巴不得鬼子马上进入山沟来。
    “没有我的命令,不准随便射击!”章平再三的传下命令,最后一次下的很严厉:“谁要是乱打枪,马上枪毙!”
    听了这斩钉截铁的声音,沙非觉得章平好厉害,他心里明白,这个时候,有人乱开枪,或是走了火,就会影响了整个战斗,枪毙了也弥补不了万分之一的损失。
    张金才听了命令,挨个检查战士们的武器,叫大家关住保险机。他看见沈开和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光,忙对他说:“沈开和!枪口放低点!别暴露目标!”
    沈开和把枪口放低。张金才检查到肖志求,发现他没有旋好保险机,瞪着眼睛问他:“小皮球!你有几个脑袋?”
    肖志求不敢吭声,赶忙旋好保险机。等班长走远了,摸了摸脖子,对沈开和说:“俺这颗吃饭的家伙,还等着吃饼干哩!”
    “你再马马虎虎,恐怕要吃黑枣!”沈开和警告地回答。

    公路上的黄烟弥漫开了,空中的雨云越来越大,烟尘和云雾连在一起,遮住了偏西的太阳。
    一点钟以后,一队草绿色的步兵,在小岭坡出现了。敌人的尖兵班慢慢吞吞地走下岭坡,大队人马拖拖拉拉地跟进山沟。
    沙非趴在章平身边,低声问道:“是鬼子吧?”
    “汉奸队,”章平说。
    “怎么分别?”沙非进一步问。
    “瞧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又没有戴铁帽。”章平说着,把小望远镜递给沙非。
    沙非从镜子里,看见二三百个伪军,稀稀拉拉地走进山沟,距离拉了好长,有的敞开军衣,有的拿着帽子,有的挎着大包袱,有的枪刺挑着小鸡……
    “鬼子真滑头,叫汉奸队打头阵!”沙非对自己说过,看见伪军过完,岭坡上走下十几匹骑兵,一色戴着钢盔,挎着马枪,骑着大洋马,真是神气十足!
    “鬼子的马队!”沙非把镜子还给章平说。
    骑兵们在马背上摇摇摆摆,马蹄在石头路上得得的响着。随后,大队的日军爬上小岭头,成行军纵队往下走,一溜绿钢盔上面,刺刀闪闪发光。
    沙非虽然上过阵,碰过鬼子,却没见过这种威风凛凛的场面,心里有点不自在。他偷偷地看了章平一眼,章平沉着脸咬着牙,瞪着仇恨的眼睛,他那憎恶的神气,立刻传给沙非。
    大队的步兵后面,是一队炮兵。高大的青骡子拉着步兵炮,驮着迫击炮和弹药箱。随后是一帮杂色的人员,有骑马的,有步行的,有躺在大车上的,有扛着长枪,有背着电报机。……看样子是敌人司令部。司令部的尾巴上,一群牲口,驮着一捆捆步枪。沙非开头奇怪,鬼子哪弄来这许多枪?跟着一寻思,肯定是伤亡的鬼子留下的。
    一小队端着刺刀的鬼子,押着几百个壮丁和民夫。壮丁们的胳膊被绑成一串串,民夫们挑着各式各样的挑子。后面跟着一大群牛驴,背上驮着一袋袋粮食,打着大大小小的包袱。
    一个中队的鬼子兵,当了后卫部队。沙非瞧着他们走进山沟,晓得捆袋口的时候到了。果然,他听见章平发出命令:“往下传!打开保险机,准备战斗!”
    东山顶响起战斗的号声,各山上的军号立刻响应,嘀嘀哒哒的声音响彻云霄。公路两旁的轻重火器,一齐向山沟里开火!霎时间,平静的山谷沸腾了!迫击炮和掷弹筒弹,炸起团团的青烟;轻重机枪暴风急雨般的扫着敌人,步枪砰砰啪啪地打着鬼子。
    山沟里乱成一团。日伪军有的恐怖的趴倒,有的慌乱地逃窜。民夫们卸掉了挑子,壮丁们四散逃跑,受惊的牲口甩掉了驮子……
    后卫的日军转过头,一窝蜂的拥出山口,被特务连的猛烈炮火,打倒了一大片,只得退回去。前面大队的鬼子,纷纷向后退。一股鬼子进攻特务连的阵地,想掩护司令部的人员向后突围。战士们用排枪和手榴弹,打垮了进攻的敌人。鬼子们遭到炮火的封锁,受了很大的伤亡。
    支队部的重火器,把目标转到后面的山口,接二连三的炮弹,堵住敌人的后路。山顶上的冲锋号,紧急的吹着。战士们跳出阵地,向敌人猛冲,像无数下山的老虎,扑向惊慌的羊群。
    日军慌乱地奔逃,被压进大沟里,东撞西突,走投无路。最后集中轻重火器,轰击南面一道岭子,军官们带头冲锋,拚命杀出一个口子。一部分敌伪军,从缺口上突围跑了。
    日军司令龟田国雄和参谋长高桥健,在撤退前,心里都怀着鬼胎。原想坐小轿车逃跑,害怕目标太大,遭到袭击,所以让小车先走,自己骑着洋马,跟着部队行军,还可以显示武士道精神和稳定军心。他们以为路程不远,经过飞机和火力的侦察,没有发现可疑的情况,因此放心坐在洋马上打盹,没想到中了共军的埋伏。他们慌张地滚下马鞍,在几个护兵的扶持下,连拉带拖的架上岭头,十分狼狈的逃了命。
    八路军一面追击突围的日寇,一面打扫战场。特务连冲到沟底,战士们杀得眼红,个个劲头十足。部队以乱对乱,分散搜捕敌人,射击抵抗的鬼子,收集武器弹药。
    兵败如山倒!敌伪军乱了建制,失掉了战斗力,许多人寻找山洞树棵躲藏,许多人扔下武器投降。特别是那些汉奸队,大多一枪不发就缴了械。
    沙非拾了一条三八枪,活捉了两个汉奸队,正押着找俘虏收容所。忽看见刘纯厚端着枪,追捕着两个鬼子。鬼子穿着兔子鞋,四条腿飞快的从侧面跑来。沙非叫两个俘虏跟他蹲下,用学会的几句日语,大声的喊着:“喂!日本士兵诸君!……”
    一个鬼子蹲下来,朝他打来一枪,子弹从耳边飞过去。沙非火了,回了一枪,没有命中。刘纯厚站住打一枪,把抵抗的鬼子打死了。
    沙非继续用日语喊话。另一个鬼子听见喊着“缴枪不杀”“优待俘虏”,双腿跪下,两手高举着步枪,大声喊道:“明白明白的!八路大大的!”
    沙非押着俘虏走过去,看他那个怪样,差点给逗笑了。刘纯厚跑过来,缴了他的步枪,摘下他身上的手榴弹和子弹盒。对日本兵说:“站起来!害怕的没有!逃跑的不行!”
    “咳!咳!”日本兵站起来,连连哈腰点头。
    刘纯厚卸下枪拴,叫他把枪背上。沙非捡了死鬼子的武器,肩上背着四条枪,看见刘纯厚聪明的作法,马上学着来。他把大金钩和老透筒的枪栓卸下,叫两个伪军背上枪。卸到三八式,他卸不下来,刘纯厚帮他卸开,也叫伪军扛上。
    “收容所在哪里?”沙非问。
    “在那上面,”刘纯厚已经送了几回俘虏,他指着梯田上一棵大树说,“走!跟俺来。”
    刘纯厚叫俘虏们走前面,和沙非押着他们上山坡。路过一条深草沟,他发现沟里一团东西,很像一个蓝包袱。他走过去,用枪托砸了砸,“包袱”活动了,原来是个人的后背。
    “别藏了,老乡!”刘纯厚喊着。“鬼子消灭了,快起来吧!”
    “老乡”站起来爬上沟沿,刘纯厚忍不住哈哈大笑。原来是个鬼子,上身套着女人的蓝大褂,下身穿着黄军裤,脚下是大皮鞋。
    沙非从他的裤兜里,搜出一支勃朗宁手枪。知道他是个军官,扒掉女人的褂子,从肩章上认出是个中尉。
    鬼子中尉吓毛了,浑身打着哆嗦。沙非用日语说着“缴枪不杀,八路军优待俘虏。”鬼子官听了,不再打摆子。
    他们顺手牵羊,把日本军官押走。爬上几级梯田,看见老榆树下插着小白旗,上写着“俘虏收容所”五个字。旁边梯田里,坐着一大片俘虏,大多是汉奸队,由一班人看守着。
    两人把四个俘虏交了,转身走下山坡,继续去打扫战场。

    刘纯厚和沙非走到沟底,远远看见一大伙人,围在一起争吵。走近一看,原来是特务连的战士和二营的战士,围着一门九二步兵炮,双方争说是自己缴的。二班的杨晋福和沈开和也在,他俩的嗓门特别大。
    “你们先缴的?”杨晋福气冲冲地嚷着。“说的比唱的好听!哼!
    “你哼个啥?”二营一个战士说。俺们把拉炮的鬼子撵跑了,追鬼子去了,你们后来的,好意思说你们先缴的!”
    “俺们冲到沟底,你们还在山上晒太阳!”另一个战士挖苦道。
    “泰山不是堆的,牛皮不是吹的,”沈开和俏皮地反驳他。“都是听见冲锋号下来的,你们长着兔子腿啊?”
    “你们才穿着兔子鞋啦!”
    “哎!干嘛骂人呀?”
    “你们说话带刺!”
    “你们先挖苦人!”
    几张嘴同时嚷嚷,由争炮变成吵架。沙非听了很不舒服,他打心底愿意是特务连缴的,可不同意这样争吵。想到自己是政治干部,不能袖手旁观,便分开众人走进去,大声说道:“别嚷嚷啦!同志们!有什么争头呀?谁缴的不一样归公?”
    “当然不一样!”杨晋福不服气地说,“我们把炮缴到了,他们凭啥要争?”
    “是你们要争的!”二营那个战士说,“俺们撵走了鬼子,你们来捡便宜!”
    “嘿!说话不嫌牙碜,鬼子是你们撵跑的?不害臊!”沈开和说。
    “你才不害臊!”对方一个战士火了,“你们不劳而获,一肚子剥削思想!”
    “你才是剥削阶级!地主资本家!……”
    “沈开和!”刘纯厚忍不住打断他:“不要乱扣大帽子!”
    “他们先扣的!”沈开和争辩说。
    “副班长!你怎么胳膊肘子向外弯?”杨晋福埋怨地说。“你不了解情况,就别吱声!”
    “不管啥情况,吵架总是不对!”刘纯厚也恼火了,严厉地批评他。“有理不在言高,抗着嗓子嚷啥呀?”
    “对嘛!有理慢慢说呀!”有人附和着。
    “不讲理硬抢功劳,太不像话!”
    特务连的战士们,看到对方抓住刘纯厚的话当箭头,也反攻开了:“谁不讲理啊?你们才不讲理!”
    “不讲理的人脸皮最厚!”
    “说理也好,打官司也好,打到司令部都不怕!”
    双方争得脸红脖了粗,七嘴八舌的嚷叫,谁也不肯让步。沙非喊哑了嗓子劝来劝去,没有人理会,只好瞪眼瞧着,一点办法也没有。正在着急,忽听见刘纯厚大声喊着:“别吵了!支队长来了!”
    吵声降低了,只有三两个人还在嘀嘀咕咕。刘纯厚看见张鲁光和两个特务员,从公路南面的斜坡跨上来,连忙张大嗓门喊着:“立正!”
    战士们听了口令,马上挺起胸膛,双脚靠拢,一声不响地站着。
    张鲁光走近人堆,还了个礼,没有喊“稍息”,让大家规规矩矩地立正。他看着那门崭新的小钢炮,心里太高兴了!脸上没流露出来。他严厉地问道:“怎么?你们要打官司?谁是原告?谁是被告?”
    战士们静悄悄地站着,没有人吱声。那些吵得最凶的,脸孔更红了,眼皮低下来,大气不敢出。
    “刚才嚷得那么起劲,敌据点里都听得见,现在怎么都成哑巴了?”张鲁光巡视了众人的脸孔,发现了沙非,便问他:“沙干事,你说说,怎么回事?”
    “报告首长!”沙非把争炮的原因,简单地讲了。最后怕被首长误会了,解释道:“我劝了他们半天,谁也不听。”
    “是这样吗?”张鲁光问刘纯厚。
    “是!”大老刘回答。
    张鲁光朝二营一个小矮子问道:“你们都是四连的吗?”
    “是!”矮个子战士大声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甄老成!”
    “好!甄老成,你老老实实说,沙干事讲的对不对?”
    “对!没有瞎话!”
    “你们说说,”张鲁光转向大家,“是不是这样?”
    “嗯,”有人嗯了一声,其余的不整齐地回答:“是!”“不假!”对啊!”……
    “是这样有什么争头呢?”张鲁光说,“仗是不是全支队打的?”
    “是!”大家一致地回答。
    “功劳该归谁呢?”
    “归大家伙儿!”刘纯厚先回答。战士们也跟着说:“归大家伙儿!”“归全体同志!”“归上级首长!”“归党的领导!”……
    “这就得啦!胜仗是大伙儿打的,功劳该归全体同志,那么为什么要争吵呢?争吵妨碍团结!要不得!不团结就不能打败敌人!不能粉碎鬼子的‘扫荡’!对不对?”
    “对!”大家整齐的答应,声音越来越大。
    “好吧!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战场还没有打扫干净。漫山上藏着敌人的散兵,为什么不去抓?遍地里丢的弹药武器,为什么不去捡?倒有闲功夫在一堆吵架!真是乱弹琴!”张鲁光熊了他们几句,又说:“现在快去打扫战场,回去再开个检讨会,好好检讨检讨。”说到这里,他望着九二步兵炮,说:“这门炮,算你们两个连缴的,好不好啊?”
    “好啊!”战士们喊着,开始露出笑容,慢慢散开走了。
    沈开和悄悄地望着甄老成做个鬼脸,甄老成皱起鼻子回答他。
    “大老刘!”张鲁光喊住刘纯厚问:“你们有几个人在这里?”
    “一共三个,”刘纯厚说。
    “你们三个人在这里站岗,看住这门炮!”
    “是!”
    “沙非!你留在这里负责,不准任何人摆弄!”张鲁光交代完,对一个特务员说:“快去找炮兵连长!叫他带几头大骡子来,把炮卸开,马上装走!”
    那个特务员跑步走了。另一个随着张鲁光,顺着公路向东走去。
    一会儿,肖志求背着四条步枪,嚼着饼干,蹦蹦跳跳走来。杨晋福走近他,板着面孔说:“小皮球!你又犯纪律了!”
    “犯啥纪律呀?”肖志求咽着饼干,含糊不清地问。
    “缴获要归公,你怎么一个人独吞?”杨晋福装正经地批评他,乘他不注意,一把抢了他手中的两块饼干,往自己嘴里塞。
    “呸!假正经!”肖志求啐了他一口,把缴获的三条步枪放在公路上。
    “小皮球,”沈开和走过来,问:“还有饼干没有?”
    “没有啦,”肖志求摸了摸口袋说,掏出一块冰糖,吹了吹灰尘,正要往口中塞。沈开和一手夺去,飞跑起来。肖志求跟在后面追。
    追了一阵没追上。恰好周得禄骑匹大洋马,从公路上一耸一耸地走来。肖志求拦住他说:“小周!下来俺骑骑,追狗日的去!”
    “不行,俺还没骑够哩!”周得禄说着,踢着马肚子,洋马又迈开长腿。
    肖志求看他双肩,横七竖八的背着五条枪,就像唱戏的五令旗,威风凛凛地过去,故意冷言冷语地说道:“嘿!真神气!”
    周得禄得意扬扬地回过身,摇头晃脑地做着鬼脸。肖志求跑到马后,朝马屁股上一捶,大声喊着“喂嘘”!
    洋马受了惊,尥起蹄子,疯狂地向前奔。周得禄头一回骑马,又没有防备,差点被甩下来。他拚命抓住缰绳,口里喊着哦哦……,止不住洋马的飞驰。他的左脚离开了脚镫,屁股歪在一边,脸色吓得煞白,加上背上步枪的敲打,更是难受。眼看要滚下鞍子,幸亏跑到大炮跟前,杨晋福一跳过去,拦住猛跑的洋马,勇敢地抓住缰绳,才没有摔下来。
    刘纯厚走过去,狠狠地责备他说:“下来吧!开啥洋荤啊?”
    周得禄溜下鞍,刘纯厚接着他。杨晋福看他一拐一拐的,忍不住笑道:“哪是开洋荤?简直是出洋相!”
    周得禄正想谢谢他,好话刚到嘴边,听他这么一说,又吞进肚里。他接过缰绳,牵到路旁吃草,不声不响地坐下。
    炮兵连长带来一个班,牵了两匹大黑骡,来接受九二步兵炮,愁着牲口不够,看见那匹大洋马,对周得禄说:“小同志,这匹马给我们驮炮吧?”
    “牵去吧,”周得禄正嫌累赘,乐意地交给他。
    炮兵们拆下九二步兵炮,装在驮上牵走。空中响着一阵隆隆声,山顶吹起紧急集合号。刘纯厚领着沙非和本班的人,奔下汽车路,钻进一条干水沟躲着。
    三架敌机从东南飞来,顺着山边掠过,翅膀上的膏药牌,看的十分清楚。机上扫下一阵机关枪,在山顶兜了半天圈子,撂下几个大铁蛋,朝西北飞去。
    天上的雨云慢慢扩大,飞机没有再来。司令部吹起集合号,各营集合好,迅速离开战场。
    经过一场急行军,队伍进入宿营地。天傍黑,一阵狂风刮来一阵暴雨,雨水淋遍了抱犊崮山区,洗刷着日寇留下来肮脏的痕迹。

(第一部终)

一九四八年严冬始写于平津前线  
一九五八年初春改完四稿于北京  

    (初版本1951年中南军区政治部印行,1958年修改后,作家出版社再版,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三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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