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再会吧!南洋

  再会吧!南洋,
      你海波绿,海云长,
        你是我们第二的故乡。
    我们民族的血汗,
              洒遍了几百个荒凉的岛上……

    《回春之曲》中这首歌子,从“九一八”演出之后,不时挂在同学们的嘴边。我也经常独自哼哼,唱时别有一番滋味,恍惚身在海船上,面向椰林火山的千岛之国挥手告别。
    每晚上翻译外电,阅读新闻,看到日寇在祖国到处横行霸道,同胞被屠杀,土地受蹂躏,心似刀绞,怒火中焚!恨不得飞越大洋,与日寇血战,保护受难的母亲。另一方面,想到在故乡的父亲,被病魔缠身,受贫困苦恼,自己来南洋数年,不能嫌钱养家,更谈不上改换门庭,光宗耀祖,感到惭愧。想到和阿红的恋爱,与纽纽的感情,跟师友们的情谊,一旦要分离,实在割舍不得。
    陈山叔的到来,使我以快刀斩乱麻,下了归国的决心。他临走前给我一百比索,作为回国的川资。我的心飞向祖国,简单地温习了功课,只求考到八十分,不再争取全班第一名。期考完毕,我买了一张去香港的船票,才向师友和同学们宣布要回国。
    丁玉红对我那封长信,回了一张短柬,要求我离开M埠以前,到她家里做客,说她妈妈要见我。短短几行字,使我猜疑不定,忐忑不安,我还没有进过她的家门,不知是祸是福。自从到报馆做事,丁玉红显得很高兴,遗憾的是约会次数大为减少。每天凌晨从报馆回家,已经精疲力竭,匆匆睡了一会儿,醒来一手拿书本,一手抓面包,边走边吃,赶到学校上课。下午睡了几个钟头,剩下不多的时间,要自修英文,给王善记账,写点东西,编选稿子……纵使铁打的人儿,也吃不消,哪有闲空去谈情说爱?星期日上午,可以放心睡个大觉,可是失去了到福音堂和阿红会面的乐趣,只好通过鱼雁传书。阿红每每长篇诉说,绵绵情思,织成牵肠挂肚的红线,涓涓细语,叩动我的心弦。我心中也有千言万语,想向她倾吐,苦于没有足够的时间,只能匆促草就,无法表达衷情。开头她有些埋怨,慢慢原谅我出于繁忙。偶尔相约到公园里幽会,让爱情像春天的花朵争芳吐艳,让热血似江海波涛滚滚沸腾,将两颗心儿溶化在一起。可也是来去匆匆,恨时光老人跑的太快。
    在相会的时候,我曾经多次吐露回祖国的愿望。她总是默默不语,有时皱着眉梢,似乎不以为然;有时低头沉思,好像也在考虑;有时望着蓝天白云,恍惚心儿飞向远方……最后一次在天主堂后面散步,她说如果爆发抗日战争,我在沙场上拿枪射击敌人,她也会到前线救护伤兵。因此,我在那封长信上,希望她能打破牢笼,一同飞回祖国。尽管这希望近似幻想,我还是满腔热情的鼓励她。谁知她不作正面回答,却要我去见她母亲,叫我思索不开,琢磨不透
    临行的前一天,按照丁玉红约定的时间,我硬着头皮踏进她的家门。她家住在一座两层的小洋楼里,客厅的摆设却是中西合璧,有一套西式的沙发,还有几件硬木家具,钉十字架的耶稣像和老寿星图,同时挂在两边墙上。
    楼上下来一个中年妇人,梳着墨油油的发髻,穿着蓝旗袍,踏着绣花鞋,她微笑地走来,腮上浮起两个笑窝,模样酷似丁玉红。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叫王淑芸,是阿红的母亲,会误认为她们是两姊妹呢!
    “妈妈,阿宋来了,”丁玉红对母亲说。
    我向丁妈妈鞠躬。她和蔼地拉着我,从头到脚打量着,看得我腮上发热,身体不自在,手脚不知怎么放。她拉我坐下,问道:
    “阿红说你要回唐山?”
    “是的,”我机械地回答。
    “唐山家里还有什么人呀?”
    “父亲、大叔父、两个婶婶,还有几个堂姊妹。”
    “令尊高寿几岁了?”
    “五十二。”
    “才五十二岁,就告老还乡?”
    “三年前祖母去世,父亲回唐山办丧事,D岛的小店遭火灾烧了。父亲灰心丧气,害了一场大病,身体时好时坏,没有心思再来南洋做生意。”
    “真可怜!”丁妈妈叹了口气,“是啊!你应该回老家,侍候老人,尽点孝道。”
    我没有吭声,不知该怎样回答。丁玉红坐在一旁,看到我额头冒汗,给我递来一杯茶,解除了我的窘态。丁妈妈继续说道:
    “阿红说,你念过私塾,读过四书五经。有篇古文里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又说:‘父母在,不远游,子好游,舍正路而勿游,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当然啦,回祖国参加救亡工作,是爱国青年的责任。可是令尊有病,你想跑到中国北方抗日,未必合乎古训,从你的年龄和阅历上看,也未必行得通。”
    丁妈妈的话有一定道理,我曾经为这事矛盾过,但是不能承认自己不对。阿红明白我的心事,连忙替我解围:
    “妈妈,阿宋半工半读,省吃俭用,积蓄点钱,都寄给唐山的伯伯。阿宋的大哥在D岛做生意,伯伯的生活有大哥供养,所以阿宋才放心要去打日本。妈妈不是常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吗?我们都是热血青年,不愿当亡国奴!妈妈,我也想和阿宋一块回祖国……”
    “阿红!”丁妈妈打断女儿的话,“妈妈不是冷血动物。你们都太年青啦!不懂社会的复杂,不懂生活的艰难。”
    “妈妈,我们都已经十八岁了,”阿红分辩说,“青年人不去打日本,都守在家里,就得当亡国奴!”
    “阿红,你们在这里做救亡工作,我几时反对过?”丁妈妈不悦地反问,“可是你要回祖国,到人生地疏的北方,你爸爸绝对不会同意!
    “只要妈妈不反对就行。”阿红撒娇地说。
    “唉!”丁妈妈叹了口气,“你们在一起抗日救国,妈妈不反对。可是阿红,妈妈身边不能没有你!你的弟弟、妹妹都还小,你爸爸又是……”
    丁妈妈说到这里,把话吞回去,瞅了我一眼,显然不愿泄漏家庭的秘密。其实她的家事,阿红已经陆续对我谈过。王淑芸的娘家是书香门第,祖父在清朝做过一任县知事,父亲是个秀才。后来家道中落,父亲开学馆,教十几个蒙童。王淑芸是独生女,随父亲读诗书。她生得聪明伶俐,长得像一枝花。十七岁那年,丁先生回唐山,看见了王淑芸,一见倾心,派媒人来说亲,老秀才一口答应。姑娘已经有了心上人,不肯嫁给大她十岁、外貌不扬的番客。但她摆脱不了封建礼教的束缚,又可怜老爹娘贫穷,为了一千大洋的聘金,她含着眼泪上了花轿。半年后丈夫返南洋,妻子不愿跟来。过了两年,丈夫回故乡,妻子怀了孕,生下丁玉红。阿红四岁,丈夫要接母女去南洋。这时候,她那心上人死了,她的幻梦破灭了,没有再反对。到了陌生的异邦,丁先生整天在外面做生意,经常几天不回家,她毫不在乎,有小女儿在身边,是最大的安慰。她语言不通,家里雇了一个番婆,上街买菜,做饭洗衫,打扫房间,由女佣人去做。她除了料理家务,照管阿红,有空便看看书,教教女儿。光阴似箭,转眼又过了八年,她接连生了一男一女。由于偶然的机会,她发现丈夫在外面金屋藏娇,养着一个年青漂亮的番婆。她很生气,和丈夫吵了架,想离婚返唐山,又舍不得三个儿女……
    “阿宋,我知道你是个有志气的青年,”丁妈妈忽然夸奖我,“你爱阿红,阿红喜欢你,我也愿意你们能在一起。假如你能继续留在这里,即使她父亲不赞成,我也会帮助你们的。现在你要回祖国,想让阿红一同走,这就为难了。阿红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从出生到现在,十八年了,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我,我一天也离不开她。有时候,晚上她回来迟了,我都心神不安。要是长期见不到她,我恐怕要得神经病!阿宋,你是个明白人,该替做母亲的想想,你说该怎么办好呢?”
    我能说什么呢?依旧默不吱声。阿红急得想哭,替我回答:
    “妈妈!女儿已经大了,总不能永远守在您的身边!好妈妈,我求求您……”
    “阿红!”妈妈制止她说下去,“你不能永远守着妈妈,也不该远走高飞呀!飘洋过海,到中国北方去打仗,让妈妈为你担惊受怕,你太狠心了!”
    “妈妈,你年青时受到不幸,难道要女儿也受折磨吗?”阿红泪珠滚滚地说,“爸爸为了做生意发大财,想拿女儿去巴结有钱有势的查礼博士,叫我跟个没有感情的花花公子过一辈子,您就不难过吗?”
    “阿红,你爸爸的如意算盘,妈妈不会同意!只要你们不走,我会设法成全你们的。”
    “妈妈,爸爸的脾气您很清楚,他已经下了决心,您无力改变!”阿红哭叫着扑在母亲怀里,“妈妈!我的好母亲!您原谅女儿的不孝!放我走吧!”
    妈妈搂着悲悲切切的女儿,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眶里流下泪水。看到母女这般情景,恍惚要生离死别,心中很难过,想说几句安慰她们的话,喉咙里像塞着棉絮。这时候,门外传来叮玲当啷的铃声,伴着得得的马蹄响,丁妈妈竖起耳朵细听,推开女儿说道:
    “你爸爸回来了。”
    阿红飞快站起来,迅速擦干眼泪。我也感到意外,阿红说她父亲今天到郊外办事,要在那边过夜,怎么突然回家?
    大门开了,进来一个胖绅士,头戴巴拿马草帽,身穿白绸子西服,结着黑蝴蝶领带,拿着象牙把的手杖,敞开上衣里面,裤腰带掉在大肚皮下面。这位丁先生我在福音堂见过许多次,他却不认识我。他走进客厅,屋里的空气全变了,我感到很尴尬,恨不得立刻逃掉。还是丁妈妈沉着,迎上去介绍说:
    “这位是阿红的同班同学,他要回唐山,来向阿红告辞。”
    “哦,什么时候走?叫什么名字?老家是哪个县?”
    丁先生看我一眼,心不在意地发问。我朝他鞠了个躬,刚要回答。他转身把手杖和草帽交给阿红,盯着女儿的脸,问道:
    “你怎么啦?眼睛那样红,哭啦?唉!一个同学要回唐山,也流眼泪?真是多愁善感!叫你别跟妈妈学,年青青的,看什么《红楼梦》呀?看你快变成林黛玉啦,动不动流眼泪,多愁善感,多愁善感!”他望着妻子,“怎么?你也哭啦?”
    “胡说!我不是小孩子。”丁妈妈怕追根,转问他,“你不是说要出远门,怎么回来了?”
    “巧!真巧!我的马车刚走出市区,碰到亨利先生的轿车。亨利先生进城办事,明天到咱们家来吃饭。”
    丁先生说完,径自走上楼梯,好像我并不存在。我乘机向丁妈妈告辞。阿红送我到门外,我不高兴地问她:
    “为什么把我的信给你妈妈看?”
    “是妈妈翻我的书包翻出来的,”阿红分辩说,“阿宋,你走得太匆促了,看情形我不能跟你走了。请相信,不管你走到哪里,我永远等着你!”
    阿红语气坚定,声调悲伤,双眼泪汪汪。我心里充满着“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情绪,只觉得鼻头发酸,眼睛潮湿,笨嘴拙舌地对她说:
    “别送了,但愿咱们很快能够见面,再见吧!”
    “明天码头上见,我还有许多话要说。”
    我握紧她伸过来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恨不能抱着亲她一下。阿红抬头望了楼上的窗口,挣开手道:
    “走吧,阿宋,爸爸在望着呢!”
    我只得离开,心头沉重,脚上像坠着铁块。走了一阵子,回了几次头,都看到阿红站在门口朝我挥手。
    回来的路上,弯到小林家的蚊香店告别。小林的父母留我吃午饭,告诉我许多出门的常识,到香港和广州应该提防的事项。
    下午,我上董老师和庄先生的宿舍。两位恩师都勉励我努力上进,做一个爱国志士。董老师给我写了几封介绍信,叫我到广州和武汉的时候,找他的老朋友。董老师还说,不久他也要回祖国参加抗日工作。庄先生尽了代理家长的情谊,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为我饯行。
    晚上,给王善记完最后一次账。好朋友彭乃文和许静涛来了,谈了两小时,相约在祖国的抗日前线上见面。他们走了,我坐下来写了几封信。
    给唐山父亲写信,心情激动,不时流下眼泪,信中说明国难当头,尽忠不能尽孝,请父亲宽恕儿子的不肖。给D岛的大哥和番嫂子的信里,求他们原谅自己不能分担家费,请他们多给父亲寄点钱,在经济宽裕时候,一块回故乡看看老人家。给纽纽的告别书上,感谢她在荒岛上相救,感谢她对我的关怀和帮助,说明时间匆促,不能登门告辞,请她多多包涵。
    给纽纽写信时心里很矛盾,所谓“时间匆促”,是借口的违心话。不能登门告辞,打个电话总可以吧?其实是担心她知道我要回国,产生别的枝节,添了麻烦。
    一宿没有合眼,心里思绪万千,翻来覆去睡不着,黎明前睡了一觉,醒来已是八点半钟。邻居小张推门进来,提着一包糖果饼干,说是他妈妈的意思,让我在路上作点心。小张要送我到码头,我推辞不过,领了他们母子的盛情。
    行李还是那样简单,小藤箱里多了几部长篇小说,其中高尔基的《母亲》和富曼诺夫的《夏伯阳》,是丁玉红送的。小张帮我去寄信,顺便叫来一辆马车,我到隔壁向张婶婶告别,和小张一块到了码头。
    码头旁边停泊着一条万吨邮轮,带着“$”标志的烟囱冒着黑烟,正在升火待发。这是条美国大莱公司的总统船,在三十年代,和英国的皇后船,同为世界上的巨轮。总统船吨位大,速度快,票价最贵,普通旅客为了省钱,宁愿搭太古公司的慢船,在海上多走一天。我因为和陈山约定时间,要赶到香港会面,不得不花三十几个比索,买这种高等邮船的贵票。
    我和小张登上舷梯,找到三等舱的房间,房里放着八张帆布床,只有我一个乘客。我们放下行李,走到中层甲板上,看着旅客们纷纷下船。大多数旅客是白种人,也有不少本地的绅士和华侨。
    码头上,不时驰来一辆辆马车,间也有几部小轿车。我双眼瞪着驰来的马车,寻找约好前来送行的丁玉红。当每驾马车在视线里出现,我都认定车上坐着阿红,心里紧张地等着。可是马车停在船边,下来的都是陌生人。希望立刻变成失望,不由胡思乱想,埋怨她不守信用。
    轮船上响起一阵铃声,催促送行的亲友下船。小张和我握过手,夹在人群中间,走下舷梯。
    一辆漂亮的马车,风驰电掣地飞奔而来,跑到轮船跟前,车夫勒紧缰绳,辕马收不住蹄子,闯到送行的人群里,吓得大家嗷嗷乱躲。马车尚未停稳,车门开了,跳下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妇人。船上船下几百双眼睛,全都望着她向舷梯走来。
    我正为丁玉红的失约而伤心,我以为是一个美国女子,根本没有在意。末了定神细看,不由吃了一惊!我的天呀!原来是纽纽!给她的信刚发出去,怎么就赶来了?而且坐的是别人的马车,难道她也要去香港?
    纽纽目空一切的抓住扶手,急急忙忙登上舷梯。下面一个白人检票员,当她是迟到的旅客,要看她的船票。
    “我没有票!”纽纽用英语喊道,拨开检票员的手,继续往上走。
    “对不起!小姐,船要开了,没有船票不能上去!”检票员说着,想拦住她。
    “滚开!”纽纽吼着,“我有要紧事!”
    检票员打量着她,看她华丽的服装,高傲的神气,以为是什么官员的眷属,果然被她的声势镇住了,闪在一旁让她上船。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分开看热闹的白种人,跑到舷梯口,大声喊着:
    “纽纽!我在这里!”
    “比比!亲爱的弟弟!”她走上甲板,气喘喘的抱着我,疯狂地吻我,用本地话夹着西班牙语,似爱如怨地责问, 
“比比!你这个坏东西!怎么偷偷跑了?也不告诉姐姐一声!”
    在众目睽睽下,我被纽纽使劲搂着,吻得透不过气。我意识到周围的人,看看我们衣着悬殊、肤色不同的两姐弟,用这种方式告别,一定十分惊奇。我被纽纽的狂热激动了,感到十分惭愧。后悔不该多心,没有登门去告辞,而让她这样匆匆忙忙赶来送行。
    “我给你写信了。”我羞愧怯怯地解释。
    “我没有收到!”纽纽生气地说,“若不是丁小姐给我打电话,我还蒙在鼓里呢!”
    “阿红怎么说的?”我急着问。
    “丁小姐说,今天有个什么亨利先生,到她家里做客,她父亲不放她出门,要我代她来送行,向你道歉。”
    对丁玉红的怨气消失了,对纽纽的热心肠,更觉得惭愧和不安!幸亏她赶来告别,否则将遗憾终身!
    “呜——”的一声!开船的汽笛响了,检票员礼貌地催促纽纽,说:
    “小姐,请赶快下去,马上要开船了。”
    又是一声拉长的汽笛声,纽纽眼泪汪汪,抱着我吻了一下,恋恋不舍地说:
    “再见吧!比比!一路平安!到香港马上给姐姐来信!”
    “好的!”我回答,“再见吧!姐姐!祝你好运!多多保重身体!”
    在检票员的催促下,纽纽走了几步,又转过来,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信封,塞给我说:
    “等船开了再看。”
    纽纽一阵风似的跑下舷梯,瞧她那蹦跳的动作,完全是当年摩佛号上那假小子的模样,使众人看得惊讶。舷梯推走了,乐队奏起《一路平安》,在音乐声中,船上的旅客和船下的亲友,互相抛掷着长卷纸带。双方拉着一端,空中五彩缤纷,情丝连绵。纽纽看到我两手空空,在下面急了,向旁边的人要了一卷纸带,使劲抛上来。我一手接住,看见她脸上蒙着愁云,眼里含着哀怨,我的心头升起一阵莫名的忧伤。
    邮船缓缓地离开码头,连结着离愁别恨的彩色纸带,一根根断了。我握着断纸带,直愣愣地望着异邦姐姐,见她不停地向我挥手,止不住流下眼泪。
    邮船慢慢加快速度,码头上的人影渐渐模糊了,旅客们纷纷回到自己的舱房。我走到下层甲板上,打开纽纽塞给我的信封,里面装着一张香港银行五百比索的支票。我还没有从忧伤的情绪中醒来,无足轻重地将支票揣进衣兜。想不到这笔钱,日后帮我走遍祖国大地,走上抗日战场……
    倚着栏杆,站在甲板上,我凝视着即将消逝的南洋风光,缅怀着在这千岛之国的流浪生活,不知何时能再归来?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惆怅,不禁低声唱着:

再会吧!南洋,
    你海波绿,海云长,
              你是我们第二的故乡……?おお?

一九七九年夏开笔于北京  
一九八二年春完稿于香港  

后  记

    老朋友在一起,喜欢怀念故旧;一个人到晚年,常常想起往事。往事如烟,时浓时淡,然而儿时的印象,却是格外的清晰,好像昨日之事,似乎返老还童了。
    据说童年是人生中的黄金时代。我的童年却是另一种情景:一边跟大人干点农活,一边断断续读了几年私塾,接着去南洋谋生,当学徒,卖报纸,半工半读,在各岛上流浪。可能是生活不易,道路坎坷,际遇曲折,因而年岁越大,那蕉风椰雨的异国风光,越是记忆犹新,年青时的经历,不时在眼前出现,恍惚有个声音,要我把它记录下来。
    建国后,由于种种原因,国内人民对外面世界十分陌生,以为华侨都是资本家。近年来对外开放,大量外宾来华旅游,许多华侨回国探亲,有些人又对国外生活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使我感到有责任,应将自己在南洋那段生活写出来,或许有助于了解海外华侨的情况。
    海外华人的历史悠久,人数达两千多万,散居在五大洲百十个国家。最早出国的华侨,是上了西方殖民主义者的当,被拐骗当“猪仔”卖去的所谓“契约华工”。他们在美洲和南洋群岛,像黑奴一样作牛马,开矿山、修铁路,在种植园里劳动……几百年来,他们披荆斩棘,含辛茹苦,流血流汗,用勤劳和智慧,为所在国的繁荣,做
出巨大的贡献。
    目前海外华人中,不乏富裕人家,但大多数仍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由于地理环境不同,生活情趣各异,然而都是身居异邦,寄人篱下,形成了共同的思想,那就是怀念家乡,热爱祖国,盼望祖国繁荣富强,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洗掉“海外孤儿”这一伤心的称号。
    南洋群岛是海外华人最多的地方,有其典型意义。因此,我以南洋作背景,写下这部书。在出书以前,陆续在国内及香港报刊上,发表了部分章节。读过本书片断的同志,有的问我写的是不是回忆录,有的看成作者的自传。需要声明一下,这是一部长篇小说,充其量是部带自传性质的小说。书中的主人公阿宋,用第一人称“我”,并非作者自己,而是以我青少年时代的生活经历为基础,结合所见所闻的一些有趣故事,创造出来的人物。书中其他人物,大多有模特儿,也不是真人真事。
    这部小说原名《南洋流浪儿》。1979年陆续在香港《镜报》杂志上刊载。1982年香港《文汇报》选载。1983年菲律宾《世界日报》全文连载。1983年香港南粤出版社出版,同年广东花城出版社出书,改用现名。
    《南洋漂流记》仅仅反映特定环境中少数人物的命运,比起海外华人丰富的斗争生活,不过是沧海一粟。作者有生之年,倘若条件许可,还想继续收集材料,写点有关华侨的文艺作品,但愿这不是一张空头支票。
 

作 者           
一九八三年五月十五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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