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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小周也要当英雄

    小周的大号叫周元顺。看他长的那个样子,谁也不相信他有十九岁了。
    他长的什么样子呢?矮矮的个子,瘦瘦的身材,黄黄的脸色,尖尖的下巴,翘翘鼻子,一闪一闪的一对大黑眼。
    头一次见了小周的人,马上就会注意到他脸上那对大眼睛。注意到他瞪着大眼睛看人的神气。
    受苦吃亏多的人,常常是存着防备的心情。从小周的黑眼珠里,却能看出他的机警与大胆。
    “别看小周个小,他的心可不小!”这是别人对他的议论。小周不仅胆子大,心眼多,也能出点子。
    屯里没有人不知道:小周十四岁那年,胡八爷的儿子三少爷,叫小周领他去游水。小周知道三少爷不会游水,把他领到河当中,一撒手,把三少爷淹了个半死,喝了一大肚子水。回来以后,三少爷害了一场病,小周挨了一大顿打。
    个子长不大,不能怪小周不长,也不能怪他爹妈,应该怪胡八那个大财迷。
    小周八岁就给胡八放猪,一口气当了六年猪倌,又当了两年多半拉子。
    胡八这个大财迷,从来不叫扛活的吃个饱。除非是农忙的时候,他的饭里才吃不到沙粒子。
    庄稼正结穗的时候,忽然碰到闹天旱,粮食能丰收吗?
    小周从小就出苦力,过早的劳动,吃不饱穿不暖,挨骂挨打,个子能长好吗?
    光看外表也还不成,做起庄稼活来,小周跟大人一个样。上年分给他家的三垧地,他一个人起早贪黑的,把地侍弄的好好的。
    平时,小周一没有事,常常想这个想那个。今天,小周的心事特别重。从离开会场以后,他一路走一路寻思:
    “孙平荣从小和我一块当猪倌,除了比我大一岁,个子比我高,哪一点也不比我强。上年去参军,还不到一年,就当了战斗英雄。
    “今天的会开的多热闹呀!整个屯子,像一锅开水,热腾腾的。又打锣鼓又扭秧歌,有说有笑的。区长还对大家讲话,说咱这个区出了个孙平荣,当了战斗英雄,给全区争了光荣。
    “吹鼓手‘呜呀呜呀’的,送着部队寄来的报喜的红贴子,镶在玻璃框子里;区上送的红底金字的光荣匾;一口活的大肥猪,两袋子白洋面……一大群人,送到老孙家里。
    “孙老太太胸前挂着大红花,笑的嘴都合不拢。
    “孙平荣,和我一块当猪倌的,当了战斗英雄,真光荣呀!
    “我要是上年也参军,说不定也当了英雄了。上年妈说我个子小,不让去,今年不长一岁了吗?今年非去不成。”
    小周寻思寻思,心里慢慢的乐起来了,他想回去和妈妈好好合计合计。
    小周踏进新搬进来的大院套,很自然的先看槽头上,那匹分来的大青马,正嚼着干草。他走过去,拿起料叉子,在槽里拌了拌,用手拍拍马腮说:“地种完了,好好吃饱歇息,过两天,送我上区上参军去。”
    大青马仰起头来,嗅嗅小周的手。像听懂话似的点点头,然后才低下去吃草。
    走进房门,妈妈正在锅台边烧火。
    “妈啊,为啥不开完会就回家?”小周天真地问。
    “天黑啦,妈不先回家,谁做饭给你吃啊?”妈妈一面回答,一面烧她的火。
    “妈啊,今天会开的好不好?”
    “咋不好?妈头一回见到这样热闹。”
    “妈啊,你说孙老太太光荣不光荣?”
    “傻孩子,咋不光荣?挂着大红花,和区长坐在一块,大伙儿还欢迎她讲话!”
    “要是妈也挂上大红花,和区长坐在一块,妈你说光荣不光荣?”
    “妈哪有这个福气啊?”
    “妈你又封建脑瓜了,什么福气?还不是孙大哥参军当英雄当的。”小周停了一下,又认真地说下去,“妈啊!明日我上农会报名参军去。”
    “你说啥?”起先妈妈以为儿子在和她闲唠嗑,没想小周问她的话都有意思。于是她把手里一把草塞进灶坑,抬起头来问道:“你说啥?你想参军?长的还没有萝卜大,参什么军?”
    “上年妈说我小,不让我参加,过了一年,妈还说我小。”小周埋怨地说。
    “参加八路是件好事,不是妈不让去。妈就你这个儿,妈就靠着你,你走了,地咋整?”
    “妈你好糊涂,人家孙老太太,也只有一个儿。你没见孙大哥去参加,她家的地种的比谁都早,上年打的粮比谁家都多,妈没见农会给送粪种地吗?”
    “元顺,妈高低不叫你去参加。”妈妈说不过儿子,只好这样说。
    “好,不叫参加,大家都不参加,大老蒋不打倒,小老蒋还要翻把。分的地、房子、东西、牲口,……都得倒回去。没有共产党八路军,像咱这样人家,一辈子住得上这样大院套?”小周瞪着大黑眼,小嘴气鼓鼓的。
    妈妈听了儿子一套大道理,晓得自己没有理,便改变口气地说:“要参加,过二年个子长大了,再去也不晚啊!”
    “过二年,蒋介石都打光了,我还当得上战斗英雄?”小周无意中,说出自己的心事。
    “哦,闹了半天,原来想当英雄呢。”妈妈看见饭好了,有意不谈这事,便道:“元顺,该吃饭了,你肚子饿了吧!”
    小周只觉得一肚子不痛快,一点也不觉得饿。他坐在小凳子上,瞪着大黑眼鼓着小嘴不吱声。
    “咋整的?跟你妈生气?妈为你好——快吃饭吧!”
    小周还是鼓着小嘴,瞪着大黑眼,好像没有听见似的。
    妈妈走过来拉他,用着又疼又气的口气责备道:“你聋了吗?这样大了,还要妈哄你啊?”
    “这样大了,为啥还不叫去参军?”小周又抓着道理了。
    “又是参军参军的,吃了饭再说。”
    “不叫参军,就是不吃!”
    “好,不吃拉倒,看你是铁打的,能不吃几顿?”
    小周还是坐在小凳子上,眼珠瞪得大大的,小嘴气得鼓鼓的。
    妈妈独自一个人,端起饭来,无精打采地吃。
    下晚,娘儿俩睡在一个炕上:各有各的心事,谁也没理谁。
    小周想:妈的脑瓜真顽固,不让去,我也得去,明天一早,我就上农会报名。……
    妈妈想:参加八路军是件好事,家里又光荣又优待。地也有代耕队给种,种的比自己种的都强。……儿子个子小,到前方打仗怕吃不消。……孩子他爸死后,一把屎一把尿,一把汗珠一把眼泪,好容易拉扯大了。受了十几年的苦,实在舍不得他离开……唉,儿子的脾气挺犟,说啥就是啥,他硬要去,也拉不住他,这年头,反正是儿大不由妈……参加八路打老蒋,保护翻身,保护土地,又光荣又优待,让他去吧!……
    天蒙蒙亮,妈妈就起来,摸索了一会,就烧火热饭。她知道儿子的肚子早饿了。
    热好饭,她走到炕沿,拉着小周道:“还睡,日头出的那样高了。”
    “地种妥了,没有事,不睡觉做啥?”小周说,翻了翻身,又睡下了。
    “起来吃饭。”
    “不吃!”
    “不吃不饿啊?”
    “不叫参加,就是饿了也不吃!”
    “起来吃吧,妈让你去参加……”
    妈妈话还没说完,小周一下就跳起来:
    “妈不骗我?”
    “妈不骗你。”
    小周使劲的吃了四大碗饭,他肚子早就饿的很厉害。
    吃完饭,小周向农会办公的地方走去,他高兴地,一边走一边哼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今天,小周打扮的多漂亮呀!穿着蓝斜纹布的新衣,戴着黑呢子鸭舌帽,踏着黑的新布鞋。衣服和帽子,是分的地主胡八家的。鞋子却是妈妈一针一针给他做成的。
    妇女会和农会送他的鞋子和别的东西,小周打在一个包袱里。
    小周今天确是很神气,一对大眼睛,像电灯似的,闪着快乐的光。他骑着大青马,胸前挂着大红花,肩上斜披着红绫带。
    从报名那天算起,已经十来天了。这些日子,可把小周急坏了,他天天上农会去打听:“咋整的?还不走?”或者说:“为啥不走?真急死人!”
    “急啥?等区里来信叫走再走。”农会主任总是慢吞吞地回答。
    今天,他多乐啊,和屯里八个参军的一块到区上去。大青马载着这位想当英雄的小主人,也高兴地抬起马腿,“得得”的离开欢送会,向屯外走去。
    口号声停止了,锣鼓不响了,秧歌不扭了,欢送的人回去了。
    农会主任和屯长也骑着马,走在前头带路,不过他们没有披红戴花。
    小周的妈妈和新参军的家属走在后面。她也高兴地骑着毛驴子,胸前挂着一朵大红花。今天她真兴奋,好像儿子去考状元。她想将来有一天,儿子打完了蒋介石,当了战斗英雄回来,一定比中状元还热闹,那时她该怎样乐啊!
    下过一场雨后,大地上的青苗,已经长出来了,田野里变成一片绿色。夏风暖洋洋的,吹在参军好汉的身上,红绫带在空中飞舞。
    换了新主人的土地,也像翻身农民一样的快乐。地上长着整齐的青苗,农民们第一次在这块土地上,上了这样多的粪。
    小周无心留意这些,他一路上光在想:赶快到部队上,穿上新军装,扎上黄皮带,肩上扛着枪。“一二一,一二一”地走着步子,多有意思呀……打起仗来,一定要勇敢……一定要当英雄……
    到区上了。许多人挤满了区政府的大门口。今天各屯子参军的,都到区上来集合。小周这个屯离区上近,他们是第二批到的。
    区长和农会主任走出大门。区长笑着,和参军的一个一个的握着手。农会主任告诉他新战士的名字。
    区长走到小周跟前,弓着腰和小周握手。小周看见区长脸上没有笑,还皱着眉头对农会主任说:
    “这样小也送来?怕县里要退回来。”
    “他是屯上最积极的,已经十九岁了。”农会主任说。
    “十九岁?”区长打量一下小周,不大相信。
    “十九岁。他高低要参加。”
    小周听了他们的对话,身上冷了半截,后来见区长向他笑了笑点点头,才放心。
    从区到县,不是骑马,而是坐汽车。
    小周头一次来到这样大的地方。县城的一切,对他都是新奇的,他心里很高兴。
    第二天,不高兴的事情来了。县政府一个什么科长,到新战士招待所来,和新战士谈话。
    轮到和小周谈话,他问:
    “小孩子,多大岁数了?”
    “十九。”小周答。
    “十九?我看顶多十六岁!”
    “十九岁就是十九岁,谁还骗你呀?”
    “你为什么要参军?”
    “为着打蒋介石!”
    “你长的还没有步枪高,怎么能打仗?”
    科长讲了一大套,硬说小周不合格,到前方给部队添麻烦,要把小周送回家。
    小周怎么说也不成,哭了也不成。
    小周急的干瞪眼,一对黑眼珠越瞪越大。
    “咋整的?咋办啊?”又着急又生气。
    后来他寻思:“现在不是讲民主吗?我见县长去。”
    在县长办公室里。
    “……我从小给地主放猪,吃不饱穿不暖,挨打挨骂。八路军来了,分给土地房子和牲口,俺们才翻了身……不打倒老蒋,分的东西和土地……都保不住,我坚决要求参军上前方。”小周坐在软软的沙发上,跟县长讲起大道理。
    “不是不让你去,你的个子太小了,怕送到前方又得退回来,……你还是好好在家种地,前方打仗为了打老蒋,后方生产支援前线也是打老蒋。……要参军,过二年,等个子长大了,再参加也不晚。”县长很耐心地想说服他。
    “过二年,老蒋打倒了,还参什么加?还当……”小周还想说:“还当的上战斗英雄吗?”可是没有说出口就吞回去。
    这句话倒把县长一下给问住。县长脑子转了个圈,笑着说:“就是老蒋打倒了,八路军还得要啊!”
    “县长,求求你,让我上前方去。”
    “上前方是好事,我怎能不让你去,实在你个子太小了,不合格。”
    “县长,咱穷人从小就受苦,那能像财主的少爷养的那样好?……别看我个子小,挑一担百来斤的水,我能跑着步走,县长要不信,我试试给你看……”
    话未说完,电话铃当当地响起来了,县长走过去听电话。
    小周想起自己,要不是受财主的压迫,十九岁了,也该长高了,……也不会不让参加……想了想,小周伤心地哭起来。
    县长听完电话,见小周在擦着眼泪,自己也很受感动。他想:这孩子一定要上前方,就让他去吧。但他立刻又想到:一个军人,一年的供给吃穿就是百把万(指当时的东北币)。这样的小孩送去,上面怕要批评他不负责任。但他又不愿让这孩子太难过,于是他对小周说:
    “一定要参加,就留在县大队里吧!”
    留在后方,咋能当上英雄?不成,小周想了想说:
    “县长,我要打老蒋,还是让我上前方吧!我不愿留在后方。”
    县长正想说服他,突然电话铃又响了。县长听完电话,想了一会说:
    “好吧,到前方可要好好学本事,好好立功,将来当个战斗英雄。”
    这话正说在小周心里,小周高兴的站起来,擦干眼泪说:“我一定好好学习,好好立功,当个战斗英雄,给咱这个县争光荣!”
    县长拍拍小周的肩膀,又和小周握握手,把小周送出办公室。

    小周坚决的意志,终于达到目的到了前方,下了战斗连队。
    到了前方,也经过一番麻烦,部队为他个子小,也想不要他。
    小周坚决地说:“枪毙我也不回去!”
    过了最后这一关,小周到了独立师二团九连。
    九连大部分的战士,是地方武装合编来的,编到独立师三个月,只打了几次小仗。自然缴获也不多。
    小周在九班当战士。班长发给他一枝套筒枪,一把刺刀,一袋子弹。
    头一次拿到枪,小周心里高兴的了不得。班长教他怎样使用,怎样拆卸,怎样装上。
    枪好像他的命,小周是那样的爱它。一有空,他就擦起来,把个老套筒,擦得亮晃晃的。甚至连准星,也给擦亮了。
    班长发觉了,跑到小周身边说:
    “小周,准星擦不得,擦亮了不好瞄准。”
    “为什么?”小周问。
    “瞄准的时候,一定要使标尺的缺口、准星和目标,三点在一个线上,子弹打出去才能命中。现在把准星擦亮了,瞄起来,准星就反光,这样就不好瞄准。”班长拿着枪,比弄给小周看。
    明白了道理以后,小周懊悔了。他偷偷的弄一点锅底灰,往准星上涂。锅底灰涂上又掉了,惹得同志们哈哈大笑。
    几天后,小周发觉自己的枪,和班上同志们的枪都不一样。
    慢慢的,小周发觉自己的枪,和全连同志们的枪也不一样。
    别人的枪,只有一个枪筒。小周的枪,枪筒比谁的都粗,里面一个筒,外面又套上一个筒。
    “所以你的枪,才叫老套筒呀!”平时喜欢说俏皮话的老于,当小周问起枪筒的事,老于这样的回答。
    老于名叫于文海,是“八一五”以后参加的,他是一个滑稽的人物,平时喜欢“出洋相”,班里同志送他一个外号叫“洋相鬼”。
    老于继续向小周讲了一套关于这枝老套筒的历史:
    “套筒枪为什么要加个老字呢,说起来话长……
    “别小看这枝老套筒,全连的枪,只有你这枝枪是德国造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它还不能加个老字,那时候,它还是顶刮刮的武器呢!可是到现在,它至少有五十岁了,你说它资格老不老?”
    “上一次打中央胡子(胡子即土匪),一个家伙就拿着这棵枪,躲在一间屋里。我追过去,那家伙就‘嘭嗤’、‘嘭嗤’的打过来两枪,我这条小命,差一点叫这老套筒给买啦!
    “后来,那家伙叫我抓住了。这棵老套筒,也成了我的胜利品了。本来这棵枪,连部要往上交,正好炊事班那个老头想要一棵枪,连长就给他。这次你来了,也就让给你。你拿这棵枪,还该感谢我哩……!”
    有的同志和小周开起玩笑,便叫小周“老套筒”。
    “老套筒,喂脑袋(开饭)了!”
    “老套筒,上课了!”
    “老套筒,放哨了!”
    “老套筒,……”
    小周开始听了,不觉的什么;后来听了,好不高兴。
    班长知道了,开会批评了这些同志。不许再叫他“老套筒”。
    这时候,队伍正在练兵。早晨三十分钟的步跑完了,一班一班的分开,前进后退的练习刺杀动作。
    刺起枪来,数这老套筒省劲。它比旁的枪都轻。小周个子小,用起来正合适。
    小周记住县长的话:“好好学本事,将来当个战斗英雄。”他积极地学习军事、政治和文化。他学会瞄三角,刺枪,打手榴弹,爬障碍,翻杠子……等要领。学会立正,稍息,各种转法,跪下,卧倒……等基本动作。懂的卫兵守则,懂的许多大道理。还学会了四五十个生字。
    在靶场上,小周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今天他要第一次打枪。他想自己要当英雄,这次靶一定要打好。
    但他心里没有把握,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打枪。
    全班的同志都打过了,最好是班长,他三枪打了三十环。其次是老于,三枪打了二十八环。最差的同志也打了八环。
    小周个子小,站队站在最末一个。最后才轮到他打靶。
    小周爬在卧射工事里,枪口对着一百米的靶子。靶子上画着一环黑一环白,当中一个大红心。
    瞄好准,右手食指靠着扳机,小周的心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跳的厉害。
    “嘭嗤”一声,一颗子弹飞出去了。
    靶子跟前出来一个同志,用两面小旗打着旗语。
    “坐飞机了!”老于说。
    “嘭嗤!”第二枪响了。
    “开小差了!”老于望着报靶的旗子说。
    “嘭嗤!”第三枪打出去了。
    “吃烧饼了!”老于又说。
    小周打了三枪,两枪脱靶,只有一枪中靶不中环。
    回到班里,把枪扔在一边,爬在炕上,小周呜呜地哭起来。
    班长过来安慰他。他对班长说:
    “班长,我不要这棵老套筒了!你给我几棵手榴弹,打起仗来,我就用手榴弹。”
    “小周,套筒枪虽然不大好,打起仗来也管用。抗战时,我们在山东打鬼子,好多同志还使着‘土压五’‘单打一’,打了一枪就拉不开闩,好一点的是‘汉阳造’,也不如这德国套筒好哩,可是日本鬼子一样打倒。”班长想了很多话,来安慰小周。
    “好,好!打了三枪,一环也没打上!”小周埋怨地说。
    “小周,这是你头一次打靶的关系。我头一次打靶,三枪只打了两环。你这枪的枪口还不算很老,换一位有经验的同志打,一定不会脱靶。你没有把握住射击的要领,第一,你打枪的时候,我见你的大眼总是一闭一闭;第二,你没有握紧枪身,子弹打出去的时候,枪口动了;第三,你的右肩窝没有靠紧枪托,响的时候,后坐力太大,影响准确;第四,你右手把握的时候,没有用劲;第五,扣扳机的时候,你屏住呼吸没有?”
    “没有。”小周想到扣扳机时,心正跳的厉害。
    “那就不能怪你的枪了。……可是你也不要灰心,下一次打靶,你接受这次的经验,准能打好。你会游水吗?”班长突然转题地问。
    “会。”小周答完了想:“问这干啥?”
    “是你自己学会的,还是别人跟你一说要领就会的?”
    “当然是自己学会的。”
    “那就好了。射击和游水一样,必须自己经验。这次失败了,只要你不灰心,记住要领,加上这次经验,保险你下次能打好。”
    “高低我不要这棵老套筒,人家三八式打起来,‘叭咕叭咕’的,多好听,我这老套筒打起来,‘嘭嗤彭嗤’的,连声音也不好听。我看上级故意给我这棵坏枪,我不要。”
    “哪能啊?不会的!”
    “不会,你看别的同志:三八式、九九式、美国造、捷克式,挺坏的也是中正式(国民党兵工厂造的,仿捷克式),偏给我这样老套筒……”
    班长又耐心的向小周解释:“这枝枪是咱九班老于打胡子缴的,只好归九班。因为你新来,个子又小,所以给你这棵最轻的,下一次打仗,一定给你换棵好枪。”
    星期日,全连进行清洁卫生,洗衣服的洗衣服,打扫的打扫,擦枪的擦枪。
    小周对他那棵老套筒,已经不大感兴趣了。他光想搞一棵三八式的黑大盖。三八式打起来,那清脆的“叭——咕”声,听起来都舒服啊!
    从打靶以后,他开始感到英雄已经不是那样容易当。打了三枪,吃个大鸡蛋,还能当英雄?
    班长说过:不要灰心,学好本领,只要有决心,铁条还能磨成针呢!英雄还是能当上。
    这天,他和其他同志,一块在擦枪,老套筒被他拆开,一件一件地擦着。
    老于先擦好枪,跑到小周身边。看了看小周的零件,“洋相鬼”又想出“洋相”了,他有意开玩笑地说:
    “小周,你丢了一个零件。”
    “什么零件?”小周看看零件,一件也不少。
    “你枪上的来复线丢了!”老于郑重其事地说。
    小周不知道哪个零件叫“来复线”。真的到处找起来,从炕上到炕下,没有找着。
    “哈哈哈……”全班的同志都哈哈地笑起来,只有班长没有笑。
    班长板着脸孔走过来,严格地对老于说:“老于,你这是干什么?”又转向小周说:
    “小周,老于和你闹着玩,来复线不会丢的,枪筒里那一道一道的,螺旋形的小沟,就叫来复线。子弹头出枪口,能够旋转前进,就靠这来复线。”
    班长让小周用一只眼看着枪筒里的来复线。
    小周知道上当了,鼓起小嘴巴心里不高兴,把枪扔在一边,倒在炕上睡大觉。
    老于知道自己错了,便自动的帮小周擦好枪,装好枪。晚上,开了一个班务会。老于做了个自我检讨。同志们严格批评了老于,说他不应该耍小周的“土包子”,不应该出小周的“洋相”,应该帮助他。
    从此,小周对老套筒,更不感兴趣了。他光想着打仗,搞一棵三八式,他听说蒋匪很少三八式。他便想搞一棵冲锋枪。他和副班长说好,缴了冲锋枪,和副班长换三八式。
    小周成天摸副班长的三八式,成天想搞一棵三八式。有次做梦,梦见打仗缴了一棵三八式。

    没有月亮的下晚,天上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
    热风迎面吹来。队伍静肃地向南挺进。
    战斗动员之后,小周今天的心情,说不上是个啥滋味。
    像要出嫁的大姑娘,心里又喜欢又有点害怕。头一次上火线的人,大概都会体会到这种滋味。
    这一个月的练兵,班长说小周的进步很快。各方面都有成绩:投弹三十四米远,刺杀姿势好,又有劲。特别是射击,还是那棵老套筒,这次三枪打了二十四环。头一枪打了七环,第二枪打了八环,第三枪打了九环。
    团部的参谋说:“这种射击的成绩是很好的,一枪比一枪准确。”
    小周一路走一路想:今下晚一定要换棵好枪——缴棵冲锋枪,和副班长换三八式,再也不要这老套筒了。
    第一次上火线,小周是有些胆怯。但他不断地告诉自己,打仗要勇敢,动作要猛,可不要害怕,害怕还能当上英雄吗?
    他和老于,还有另外一个战士,三个人是一个战斗小组,老于是小组长。
    班长小心地告诉老于:要好好指导小周,他第一次上火线,还没有战斗经验。
    队伍进到敌据点附近,便迅速展开,把蒋匪的据点包围起来。
    小周这个连,爬在一个洼地里。他们这个营,今晚上的任务是作为预备队。
    小周爬在老于身边,心跳的非常厉害。小周也莫明其妙,他的心为啥这样“扑通通”的跳?他几次想控制它,使它静下来,但他的心并不听他指挥,还是那样“扑通通”的乱跳。
    小周长到这样大,头一次碰到这样紧张,这样不自然的心情。
    “吱呜——”敌人第一颗子弹,划过天空,打破战前紧张沉闷的空气。
    当子弹从小周上空飞过的时候,小周全身打了一个哆嗦。
    老于发觉了,对小周说:“不要害怕,子弹比枪声飞的快,当你听见枪声的时候,子弹早飞的老远了。”
    老于又告诉小周:“吱呜——”“吱呜——”的声音,是子弹离我们很远,不要紧。要是
    “噗嗤!”“噗嗤!”,就是子弹落在跟前,那就要特别注意到掩蔽身体。
    敌人的机关枪,猛烈的向我们打来,炮弹不断地落在我们阵地上爆炸。
    我们的山炮、小钢炮,在很近的距离,对准着敌人的碉堡,大声地咆哮!我们的轻重机枪、六?炮、迫击炮,接二连三的在敌据点里开花。
    枪声,炮响和火光,使主攻的方向,成为一片火海。
    在激烈的炮火下,小周反而镇定起来了。
    老于不断地告诉他:这是六?炮弹,是敌人的。那是九二步兵炮弹,是我们的。……这是九二重机枪,这是歪把子轻机枪。……这是爆破筒响了,大概敌人的铁丝网鹿砦炸掉了。……
    小周好像不是在战场上,而像是在实弹演习,只是心情不一样。
    “轰隆!”一个炮弹,落在小周十米外的地方炸裂了,翻起的泥土,落在小周身上。
    受到突然的震惊,小周不自主地,把头贴在地上,一动不动。
    “怎样了?小周。”老于问。
    “不怎样,”小周答。
    “只要掩蔽好身体,不要害怕,炮弹没有长眼睛……”老于在做鼓动工作。
    暴风雨似的炮火,在蒋匪据点前面,剧烈地展开。
    “我们发起总攻击了!”老于对小周说。
    突然在敌据点前面,像闪电似的闪着一道很亮的强光,接着是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
    小周不知怎回事,赶快趴好,把头贴在地面。
    老于却拍着手喊着:“好!好!好!敌人坐飞机了!”
    当老于发觉小周不敢抬头,连忙拉他一把说:
    “这是我们爆炸成功了,敌人的大炮楼炸垮了,部队很快就突进去!小周,准备好,该咱们的活来了……”
    话没说完,班长跑过来说:
    “老于,准备好,马上就要冲上去!”
    枪声在蒋匪的据点里响起来了,突击队已经突进去,正向敌人的纵深发展。
    预备队也冲上去了。
    小周紧跟着老于,通过架好跳板的外壕,冲过两道破坏的铁丝网和一道鹿砦,突进炸开大碉堡的缺口。
    没有扫清的地雷,还在外面爆炸。
    九连冲进据点以后,贴着围墙向右面发展,搜索逃跑的敌人。
    小周跟着大家,像初生的牛犊,这时候,一点也觉不到害怕。
    躲在地堡里的敌人,跑到房子里的敌人,一个个缴了枪,当了俘虏。
    小周这个九班,也捉了八个敌人。老于一个人就抓了两个。还缴了一门六?炮。
    小周呢?一个俘虏也没抓到,手里还是那棵老套筒。
    东方已经发白了,少数敌人还固守着中央几个大碉堡和几个地堡群,进行着顽强的挣扎。
    小周急坏了,打了一下晚,一个俘虏也没抓到,枪也没换上,这样还当的上英雄吗?
    想当英雄,胆子这样小,还成吗?
    小周鼓起胆量。当他们在前进中,他发现一个敌人,一闪的跑进左边一个院里。
    机会来了,小周想自己抓,他一气不吭,向左面冲过去。
    小周抓敌人心急,忘掉平时学的战术,一鼓劲冲进院。
    那个敌人离他十几米远。本来,一枪可以把他打死,但小周是要捉活的。
    小周边追边喊:“缴枪不杀,宽待你们!”
    那个敌人是个老兵,他见背后追过来一个小八路。他反过来,端起枪来应战。
    那家伙动作迅速,回过头来,迎面向小周刺过来一刀,小周也学过刺杀,一刀拨开。那家伙向左边又刺来一刀,小周后退两步没刺上。那家伙又刺上第三刀,小周一闪,来一个重踏步前进,狠狠的刺去一刀。那家伙缩回手,一刀拨开。
    两个人的眼睛都冒着火,你一来我一去,都想刺死对方,保全自己。
    像两只大雄鸡搏斗似的,前进后退的都想找出对方的破绽,狠狠的啄他一嘴。
    两只老虎在猛斗,张牙舞爪的,做着生死的斗争!
    究竟小周是头一次拼刺刀,心里有点胆怯。加上个子小,力气不如敌人,口里喘着粗气,浑身冒着热汗。慢慢的只能招架,不能还刀。
    拚了十来分钟,那家伙见小周吃不住,一刀接一刀,越来越猛。
    小周向后退,不小心,被地上一块石头绊倒。
    那家伙两手举起刺刀,用全身的劲,对住小周向下刺!
    “这一下完啦!”小周想。
    突然一声枪响,飞过来一颗子弹,穿过那家伙的右臂,那家伙一松手,枪掉在地上。
    小周马上爬起来,对准那家伙的胸膛,猛一刀刺去,把那家伙刺倒在地上。
    拔出来,又通进去,通了三四刀,那家伙只剩下低声的呻吟了。
    小周喘过一口气,汗珠子不断地往下流。他拾起敌人的美式步枪,像做了一场大梦刚醒,傻里傻气地站在那里。
    老于很快地在他眼前出现,小周马上意识到那一枪一定是老于打的。
    原来老于正搜索前进,忽然不见小周。他估计小周可能走到左边那条路,因为没有别的路。他怕小周一个人出岔子,急忙向左边赶来。
    当老于赶到大院门口,往里一瞧,小周正跌倒,那家伙正举刀往下刺。他机灵地对那家伙的头开了一枪。因为太急促,打在右臂上。
    老于见小周还呆呆站住,一把把他拉在屋角下。他发觉屋里有敌人。
    老于打窗户上,扔进一个手榴弹。“轰”的一声,屋里喊着:“别打了,缴枪!缴枪!”
    从窗口扔出两支美式冲锋枪。
    从门口走出两个浑身打战,举着双手,戴着船形帽,穿着美式军装的俘虏。
    战斗胜利地结束了。
    各班开着战斗检讨会。战士们热烈地发表意见,检讨战斗动作。
    九班长做总结时,表扬了几位同志。特别表扬了老于,一个人捉了四个俘虏。在战斗中帮助了新同志,机警地救了小周。并提议请上面给老于记功。
    对小周,班长首先表扬他:第一次上火线,勇敢大胆,为了捉活的,不怕牺牲,和敌人拼起刺刀,刺死了敌人,缴了一枝冲锋枪,一枝美国造。
    接着班长指出:小周的战术动作还不够熟练:第一,在搜索时,不应该一个人悄悄离开小组,不告诉小组长。第二,当发现敌人在院里时,不应一下冲进去,而应该先掩蔽身体,打进一个炸弹,再喊他“缴枪!”如果敌人不缴枪,就坚决消灭他。
    班长又指出:这和追击敌人不同,追击敌人时,动作一定要勇猛,不然敌人就会跑掉。
    最后班长带着警惕的口气说:“敌人是狡猾的,虽然失败了,有的还很顽强。我们千万不要轻敌!要勇敢大胆。而不要粗心大意!”
    第一次上火线,给了小周宝贵的经验教训。那场拼刺刀,小周一辈子也不会忘掉。

    在医院里,小周头上包着雪白的纱布,躺在铁床上。
    女护士过来给他量体温,温和地说:“体温正常,喝水吗?”
    “不渴。”小周回答。
    小周两只大黑眼,送走护士雪白的背影。又瞪着墙上挂的那张毛主席的画像,毛主席张开口在说话,一双手还做着表情,好像在说:“小周啊,你想当英雄不得要领啊!”
    是的,做什么也得抓住个要领啊,赶猪要有赶猪的要领,种地要有种地的要领,射击、刺杀、投弹、立正、稍息……都得有个要领。
    没有要领,什么事情都办不好的。
    那么,当英雄不是件小事情,自然更要懂的要领了。
    小周刚到医院的时候,常常想他和副班长换的那棵三八式步枪。想起班里的同志,想起老于。
    经过一个月的治疗,小周伤口慢慢好了,身体的健康也渐渐恢复了,于是他想的事情就更多了。
    最近几天,他光在想着“要领”两个字。
    从那次打仗以后,他又经过几次小战斗。小周对于打仗,已经没有第一次上火线那样的胆怯心情。虽然他还没当上英雄,也没有立过功。他却锻炼的更大胆,更勇敢。
    光是勇敢还不成,他对战术动作,还不熟练。所以在这次白天野外战斗中,自己没有好好的荫蔽身体,被敌人的炮弹片,打伤了后脑勺,他当时就不省人事。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担架上。
    这些日子,他常常这样想:“光勇敢还当不上英雄,头一次战斗,差一点丧了命,这次头部又挂了花,这都是不得要领的缘故。”
    于是他想:当英雄的要领,大概是勇敢加上战术动作。这是他切身的经验教训。
    睡在小周旁边一个铁床上,有个腿上负伤的同志,名叫张金山。胸前挂着两枚奖章,听说他是一个有名的战斗英雄,现在已经当了排长。小周很羡慕他,常常和他唠嗑。唠着战斗的故事。
    张金山是关内来的,知道的事情,真是老鼻子(很多的意思)了,小周向他学了不少知识。
    每次和张金山谈话,小周都想问问他当英雄的要领,可是自己又不好意思说。
    这一天,小周下了决心问:“张同志,你说当战斗英雄有些什么要领呀?”
    张金山一五一十的,把他当上战斗英雄的故事讲了,最后他像下结论似的说:
    “……除了听从指挥,记住任务和情况以外,第一,作战时要勇敢,动作要猛!可是胆要大,心要细,敌人是很狡猾的,不到没有办法,总是不肯投降的!所以千万不要轻敌,轻敌要吃亏。比如有次我们攻进城以后,一个院子里有十几个敌人,我们往里面打炸弹,敌人就喊着缴枪!缴枪!接着扔出来十几条枪,和一些子弹。我们以为敌人真缴枪了,枪都扔出来了,还有什么要紧,大家就疏忽起来。后来敌人开门出来了,头一个人高举着双手,我们更加放心。哪知道后面十几个敌人,一窝蜂似的涌出来,有的向我们扔手榴弹,有的打着冲锋枪,突突的打了一阵子,就冲出去,虽然后来这些敌人给我们消灭了,但我们也吃了大亏,牺牲了三个同志,这是血的教训!”
    张金山一边说,一边想着三个因轻敌牺牲的同志,脸上表现着很惋惜。
    小周听了点点头,他想自己那一次拼刺刀,一方面是不懂战术,一方面也是轻敌。
    “第二,”张金山点上一支香烟,吸了两口,又顺手送一支给小周。接着说:“平时要认真学战术,多做演习,并且要应用在战斗中去。比如说,有次我们一个爆炸组,一共七个人,结果人太多了,有两个负了伤,一个牺牲了。下一次我们就得了教训;人太多了,容易暴露目标,伤亡大。人太少了也不成,最好是三个,顶多四个人一组。同时前进时,三个人不要在一条直线上,因为敌人打我们爆炸组,差不多都不是扫射,而是点射。在一条线上,往往一枪打中两个。……”
    张金山弹一弹烟灰,又接连吸了几口烟说:“所以说:光有勇敢还不成,还要懂的运用战术。”
    “对对,我就吃了不会运用战术的亏。”小周附和地说。
    “第三,打仗时还要加上一条机动灵活,有了这一条,常常可以使自己避免伤亡,能完成任务。比方说,过去我们爆炸组,往往只带几个手榴弹。有次我当组长,我向连长要了一棵冲锋枪。当我冒着敌人的手榴弹和枪子,冲到敌人碉堡跟前,把一个绑好炸药的架子安在碉堡上。拉了雷管,我停了一小会,才从另一条道路上跑下来。跑了二三十米远趴下,我张开口,两手堵着耳朵。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张金山忽然问起小周来。
    “不知道!”小周听的出神,叫他这一问,瞪着大黑眼,呆笑地摇摇头。
    “要是你当过爆破手,你慢慢就会知道。过去,我们总是一拉了雷管就往下跑。这样敌人会发现我们放好了炸药,迅速离开碉堡;另外自己也容易被敌人打着。跑下来选择新的路,也是为了避免被敌人杀伤。至于堵着耳朵,张开大口,那是免得炸药响时受震动。……”
    这一些,对于小周都很新鲜,使他听的很有味道。张金山又照样地吸了几口烟,把烟头弄灭扔在地上。
    “当我跑下了二十多米,趴下以后,只听见一声霹雳,碎砖块和泥土落在我身上。我马上爬起来,乘着烟雾冲上去,占领了突破口,这时敌人正迅速地组织一些人,来抢突破口,想堵住突破口,哪想到敌人上来,叫我‘突突突’一梭子冲锋枪,把他妈的打下去,还打倒了几个。接着,我们突击组就上来了。……这一个英雄牌,就是这次得的。”张金山指着胸前一个奖章。
    “第四,这一条很重要,一定要记住:每一次战斗,都要靠全体同志的力量。一个人,没有同志们的配合,绝对当不上英雄。一次战斗的组织,就像一盘机器,我们每个人,每个组,就是机器里的小零件,机器缺一个零件,就会开不动。打仗时也是一样。就拿我那次爆炸作比吧,没有架桥组架好桥,没有人先破坏了鹿砦铁丝网,没有火力的掩护,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完不成任务。我这个战斗英雄,不过是在同志们帮助下,才当上的。换上任何一个同志,都一样可以当上。这就叫做集体英雄主义。光是个人勇敢吃不开。”
    乍一听,小周不大懂的什么叫做集体英雄主义。
    张金山又举了好多例子,小周才慢慢摸着门。
    躺在床上,小周翻来覆去地想着张金山告诉他的要领,回忆到参军时的思想。
    他想到参军的动机:一条是翻了身,为着保卫翻身的果实,这一条是正确的。还有一条,看到孙平荣当了英雄,以为自己并不比他差,为什么不能当英雄呢?当了英雄多光荣呀!这一条是糊涂的。
    他又想:到了部队以后,开始以为只要勇敢就能当上英雄,哪知道,光有个人勇敢还是不成,还要懂的战术,运用战术。还要机动灵活,还要依靠大家,什么集体英雄主义……
    想来想去,小周想通了当英雄的要领。
    小周开始觉得:英雄不是那样容易当上。
    “只要下决心,只要掌握要领,英雄还是可以当上的,任何人都可以当上!”最后小周这样对自己说。

    “报告!”
    “进来!”
    小周把背包放在门外,跨进门去,打了个立正,行了一个举手礼。
    团部的王参谋坐在桌旁,还了一个礼以后,让小周坐在一个椅子上。
    谈了半天,王参谋说:“你留在团部当通讯员,通讯排正缺少人。”
    “报告!我要求回九连工作。”小周站起来,两腿靠拢,打了个立正。
    “你的伤刚好,在团部先一面休息,一面做点工作。”
    “我的伤好利索了,我不愿当通讯员,我要求下连去!”
    说来说去,小周总是不干,他想:现在懂得当英雄的要领,正好下连去好好干一场,留在团部当通讯员,管送送信,还能当上英雄吗?
    可是,小周并没有这样说出来。最后,王参谋拿出命令说:“你是一个革命军人,就应该服从命令,执行上级的命令。”
    这一下,小周没话说。他记得三大纪律头一条,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他只好答应。
    小周敬了个礼,转身出来,坐在自己的背包上,点上一支香烟。
    “当通讯员,平时跑跑腿,打仗时送送信,还能当上英雄?张金山同志告诉的要领,那一条也不是当通讯员用的……
    “不准下连去,那支黑大盖不知谁在使,班长,老于,同志们,不能在一起了……”
    越想越窝囊,越想越不高兴。
    思想没有打通,小周没有说出来。自然王参谋也没法子说服他。
    门口过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勤务员,看起来,比小周还矮。
    “小鬼,”小周摆起老资格似的叫他小鬼,“小鬼,你知道九连住在哪个庄?”
    “看你不比我大多少,你也叫我小鬼。”那小勤务瞅了瞅他,俏皮地责问他,“你是个大鬼啊,你是个大鬼啊?”
    “我打过仗,负过伤!”小周傲慢地,脱下帽子,指着后脑勺上的伤疤,伤疤上光溜溜一大块,没有长头发。
    “你参加了多久?”小鬼问。
    “快半年了。”小周答。
    “我参加一年了,资格比你老。”小鬼也傲慢地说。
    “别闲扯了,请你告诉我九连在哪个庄住?”小周想到自己的正经事。
    “三营九连吗?”
    “自然是三营九连,咱团上哪来别的九连。”
    小鬼想了想说:“九连我不知道!”
    真泄气,瞎扯了半天,他不知道。小周又问:“三营营部呢?” “三营营部在东屯上住,离这个屯三里多路。”
    小周背起背包,一鼓劲走到东屯上。
    路上,小周的心里很矛盾。他想:“这不是犯错误了吗?”他几次想转回去。但一转身,往回头走几步,站了一会,又转回去。犹疑了几次,终于走到了东屯。
    一问,正好九连就在这个屯上住,也不先到营部,小周就到了九连连部。
    连长和指导员,都高兴地和小周握手,问了许多后方的情形,又告诉小周这一个多月前方的情形。
    因为小周是伤好归队,指导员也疏忽的没问他要介绍信,便叫通讯员,领他上九班。
    下晚,九班真热闹,同志们凑了几个钱,买了一些芝麻糖、瓜子,开着欢迎会。
    九班的小屋里,有的坐在炕上,有的坐在板凳上;一盏豆油灯,照着同志们兴奋的脸。
    开会以前,同志们问长问短,问这个问那个,大家关心着后方的情形,特别关心着分土地的情形。
    同志们有的吃糖、瓜子,有的抽烟,大家都很快活。
    “小周,负个伤上后方逛逛真不错,还可以看看电影哩!我下回打仗,也挂他妈的一次花。”洋相鬼老于一面吃着芝麻糖,一面俏皮地说。
    “你想得真好!要是伤重死了,看你怎样逛?”有个同志故意地说。
    “死了怕什么,我的革命成功了。我就上阴司逛逛,听说阎王爷那里也有电影看哩!”
    “阎王爷还给你吃芝麻糖哩!”
    老于吃完第三块芝麻糖,正想伸手去拿第四块糖,听了这话,连忙把手缩回来。
    “哈哈哈……”同志们一阵笑。笑的老于满脸通红。
    班长和三排长进来了。欢迎会开始了。
    班长先致欢迎词说:“小周在咱班上打仗时勇敢,负了伤上后方,又坚决回来,这种精神很值得大家学习。我们大家鼓掌欢迎!”
    一阵热烈掌声之后,班长又说:
    “现在请周元顺同志,给咱们报告后方的情形。”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小周心里不是滋味,两只大黑眼半闭着。他听了班长的话,更觉得惭愧。“向我学什么,我犯了错误!”一阵鼓掌声,他脑子里嗡嗡叫。“我说啥好呢?”
    “报告!”这个突然的声音,像发生了情况似的,大家的眼光从小周脸上,立刻转到门口。
    连部的通讯员走进来,在班长耳边唧咕了一阵。
    一场高高兴兴的欢迎会,便泄了气的散了。

    在团部的军人大会上,小周检讨了一顿,承认了错误,表示愿意受处分。
    对于自己想当英雄的思想,他一点也没有讲。
    小周上了通讯班,心里还是不大高兴。他的思想没有打通。
    通讯班长发给他一枝三八式马枪,一袋子弹,四个手榴弹。
    开始,小周不安心工作,成天睁着一对大黑眼,胡想一阵。
    慢慢的,小周安下心了。他知道班上有六个同志立了功,其中有两个当了英雄。
    和同志们闲唠嗑当中,小周懂得通讯员一样可以当英雄。他懂得通讯员当英雄的要领。
    于是,他下决心好好干下去。
    这时候,正是秋季攻势刚结束,团上开着庆功会。功臣们聚集在团部开会,个个兴高采烈。老于也被选上当功臣。
    庆功会给小周很大刺激。他更着急想当英雄,他对那些功臣们又钦佩又羡慕。
    庆功会也给小周很大教育。他开始知道:当英雄不应当看成为自己的光荣,而应该看成是为人民立功,人民的光荣。
    接着部队进行了诉苦教育,许多同志们吐了苦水,说到受地主压迫时的苦情,大家都掉下眼泪。
    整个部队挖完苦根以后,普遍燃烧起复仇的怒火。掀起立功运动。
    通讯排临时俱乐部的快报上,贴着同志们的决心书,把一垛墙贴的满满。
    小周学着别的同志,在自己枪托上,贴上这样一首枪杆子诗:

三八枪,        
叭咕叭咕响。    
完成任务要坚决,
复仇立功意志强。
通讯联络要迅速,
大胆灵活不转向。
敌人不缴枪,    
叫他见阎王!    

    太阳偏西的时候,激战一天一夜的城市,炮火又逐渐猛烈起来了。
    好像为蒋匪一师人送葬,整个城市,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
    没有风。刺骨的寒气,穿进战士的棉大衣,透过棉袄,但立刻被赶出来。战士们的身上像一盆热火,全身的血在沸腾。
    用积雪做起临时的工事,利用敌人地堡,在一些房子的墙上挖起窟窿。轻重机枪,各种口径的炮,正轰击着敌人对面的碉堡和地堡群的核心工事,敌人的炮弹也落在我们阵地上爆裂。
    三架美式的蒋机,在城市的上空盘旋了一环,没有等投下炸弹和扫射,便被我们高射炮的火力吓跑了。
    二团的指挥部,设在一间做豆腐的小民房里。团长正写着一个重要的命令。这是给二营的命令,要他们在黄昏以前,配合正面攻击,内外夹攻这边的敌人,一定要在今晚上解决战斗。
    二营的动作很猛,在拂晓前,突破敌人的前沿之后,勇猛地向敌人的纵深发展,解决了几个碉堡和地堡的敌人。后续部队缓了一步,没有上来,反而被敌人三面包围起来,和主力切断了联络。
    他们困守在几个大院里,利用敌人的三个碉堡和一群地堡,抵抗着敌人。
    他们好像敌人的眼中钉,威胁敌人的腹部。敌人一面对付我们正面的攻击,一面拚命想消灭二营。
    敌人没有办到,几次进攻被打退。
    团部通二营的地方,只有一条很狭的走廊,而且被敌人火力严密地封锁住。
    今天,团长派了两个通讯员取联络,都没有通过,而且挂花下来了。
    所以当政治委员和参谋长看完命令,在上面盖了章之后,团长便和值班参谋,谨慎地考虑派谁去。
    值班参谋心里明白:步兵通讯员,除了派出去的和负伤的以外,只剩下四个,都恐怕不能完成这个重大任务。
    时间是那样的无情,如果通不过去,或者迟延了,那么对整个的攻击,将受很大的影响。
    “报告!”声音打断了团长的考虑。团长抬起头来,看见小周正站在门口向他敬礼,团长点点头,马上下了决心。
    从小周手上,接到三营的回信,他看完了交给政治委员,便对小周说:
    “小鬼!”团长总是这样亲热地叫他小鬼,他喜欢小周的灵活。在前几次战斗中,每一次,小周都能很好地完成通讯任务。今天,小周虽然已经送了五六次信了,团长还是觉得只有派小周去才能完成任务。
    “小鬼,把这个命令送给二营营长,能完成任务吗?”
    “能!”小周肯定地回答。虽然他知道这个任务很重,他却很有自信心。他想:“我已经是个候补党员了,我一定要好好完成任务。”
    团长详细告诉小周周围的情况,告诉小周命令的内容,又让小周复诵一遍。万一命令丢了,可以用口头命令。
    为着行动轻便,小周脱下棉大衣。团长给他穿上自己的一件美国风衣,把白里子反穿过来。
    小周整理了一下绑带,绑好鞋带,放好手榴弹,扎紧皮带。然后打了一个立正,转身走出门去。
    “回来,小鬼!”团长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他回来。又对他的警卫员说:“把冲锋枪给小鬼用。”
    小周把马枪放下,又解下了弹袋。提着冲锋枪和子弹转带。
    “会使用吗?小鬼”。团长问。
    “会!”小周答应一声,便转身出去。
    顺着墙边,敌人火力死角的地方,小周准备通过那狭窄的走廊。
    三十多米远的地方,就有敌人两个乌龟壳,一挺重机枪,两挺轻机枪,专门封锁这个地方。
    谁要一露头,子弹便会像雨点一样地飞过来。
   小周脑子里转了一个圈,两只大黑眼睛闭了一小会。便找了一根木棍子,脱下自己的皮帽,把皮帽放在木棍的一端。自己隐蔽好身体,把木棍子向外面晃了几晃。
    马上一梭子机枪子弹射过来。接着又打过来一梭子子弹。
    小周把木棍子缩回来,皮帽上打了两个窟窿。再伸出去,又是一阵子弹飞过来,把皮帽打在地上。
    小周用木棍子把帽子勾回来,拿起来一看,一共是五个洞。
    皱了一下眉头,小周和一营的机枪排长商量道:
    “敌人火力封锁的很严密,任务又急,不能等到天黑,请你们好好地掩护一下。”
    排长组织好火力,规定了记号,几挺轻重机枪,同时对着敌人地堡的枪眼射击。
    敌人的火力,被我们压下了,只有几个枪眼,还向外射击。
    乘这个机会,小周来一个猛跑步。子弹落在他的身边,他左手的小指头被子弹打断了一节。鲜血流出来,他顾不了这些,一口气冲过这火海的走廊地带。
    黄昏,总攻击开始了。
    整个城市,充满了炮声和火光,枪声被压低得几乎听不见。
    四个钟头的血战,解放军战士们,以英雄的姿态进行搏斗。前仆后继地向敌人冲锋。终于把敌人的核心工事、钢骨水泥的碉堡、成群的地堡、盖沟暗堡、鹿砦铁丝网、地雷群和陷坑,一个一个的摧毁与占领。
    一个蒋匪的主力师,除了伤亡的以外,大部分当了俘虏。
    一小部分,在敌师长率领下,突围逃跑。
    独立师奉纵队的命令,追击突围的敌人。
    小周送完了命令之后,即准备往回转。二营长说:马上就要总攻击,那个狭窄的走廊,就要成为这一面血战的地方,叫他先不要回去。
    当摧毁敌人这面的地堡和工事以后,二营长派了一个通讯员,和小周回团部联络。他们走到了豆腐房的团指挥部,已经是间空空的小屋子了。
    卖豆腐的老头告诉他:说团指挥部已经走了好久了。
    到处净是队伍,就是找不到二团的代号。他俩找回二营的地方,二营的部队也追击敌人去了。
    晚上,城里到处乱七八糟。枪声不断地响着,部队正进行搜索,炮声慢慢没有了,剩下的是手榴弹的爆炸声。
    找呀找,找了老半天,还是找不到独立师的队伍。
    后来,碰上纵队参谋长,打听一下才知道独立师从东门追击敌人去了。
    小周和那通讯员,从东面去找部队。沿路上很杂乱,人声马叫,刚解放的城市复活了。
    走出东门,听见前面几里外有枪炮声,他俩估计部队就在那里作战。
    他们走错了,走上一条小路,路旁有所独立房屋。
    在雪白的地上,很明显地看见有八九条黑影,跑进那间房里去。
    经验告诉小周:一定是逃跑的敌人。
    小周轻声告诉那通讯员:“大胆些,准备捉俘虏。”
    “咱们只有两个人,咋办?”那通讯员信心不很大。
    “沉着点就成。敌人打败仗,心里害怕,别说两个人,一个人也要捉。”
    两个人摸到了那所房子的前方,离房子只有十几步远,找个好地形趴下,把枪口对着门窗。
    小周拿出一个手榴弹,拉出导火绳。那一个通讯员也准备好一个手榴弹。
    小周心眼一动,点子出来了,他大声喊:
    “第一班向左,第二班向右。不要跑掉一个敌人!冲呀!”
    两个手榴弹向着窗户扔过去,把窗户炸开一个大窟窿。
    小周又对着门口,打了一梭子冲锋枪。
    “缴枪不杀,别替蒋介石卖命!”小周大声地喊着。
    敌人受了这意外的袭击,开始乱七八糟地嚷着,以后躲在屋角不吱声。
    小周摸到屋跟前,从窗户上炸开的窟窿,塞进一个手榴弹,“轰”的一声!敌人屈服了。
    “别打手榴弹了!缴枪缴枪!”屋里叫喊着。
    “把枪从窗户扔出来!”小周命令着。
    一棵棵的枪,一袋袋的子弹,从窗户炸开的窟窿扔出来。
    两支卡宾式,两支手枪,小周背起来。五支步枪的枪闩,都被拿下来。
    “一个个从门口出来!”小周下命令。
    敌人高举双手,一个个走出来,一共九个人,其中有个便衣。
    小周和那个通讯员,机警地把枪口对着他们。
    那个穿便衣的家伙,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想跑到小周跟前来。
    “不许动!”小周严厉地喊着。
    “这是我的五两金子,一个金壳怀表,送给你们。我是城里的商人,叫他们抓来的。请你们放我回去。”
    商人?满口蛮子腔?小周想了想说:“不要金子。不用害怕,解放军宽待俘虏。”
    两个通讯员押着九个俘虏,乐的心花开放。
    俘虏们背着没有枪闩的步枪,规规矩矩的,一个跟一个,低着头往前走。
    战斗结束以后,小周评了两大功。一个是坚决勇敢不怕牺牲,完成了通讯任务。一个是大胆机智的两个人俘虏了九个敌人。其中那个穿便衣的,还是敌人的副师长。
    团的庆功会上,小周胸前挂着战斗英雄的“勇敢”奖章,还挂着一朵大红花。手上绑着白色的绷带。
    同志们向他道贺。小周谦虚地说:“这是同志们帮助成功的,是上级领导的正确。”
    大会开完以后,小周用他参军以后学的字,亲笔给妈妈写了一封信。

一九四八年四月二十五日于哈尔滨        
(本文最初于1948年11月,由哈尔滨光华书店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