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桥
一
铁匠吴占海从炕上爬起来,伸了一下懒腰,揉揉睡眼,回头瞅一下睡得正香的屋里的(即老婆),便轻轻地打开门走出来。
抬头一看,刚出来的太阳像火球一样,五月清晨的凉风,一阵阵从江面上吹过来。
一转眼,一座三百四十米长的新桥,安静地躺在眼前,新的桥架子、桥梁和枕木,在晨光中发亮。
旁人一个也没来,想到自己起的太早了,觉得全身的骨头又是酸溜溜的。
他兴奋地望着新桥。从今天起,他这个小屯又要跟东北许多城市和乡村连在一块,他的心又要跟千万的铁路工人连在一块。他的门口又要热闹起来了,火车又要“吐吐脱脱”地从桥那边开过来。
望着江水,吴占海不禁想起前年的事。
前年,也是这个时候,解放军为了东北人民的长远利益,那一天下午,像天崩地裂的一声,他家的窗玻璃震破了四块,两大节桥梁掉在水里。
那时候,他伤心地站在门口,看着七八个解放军的同志从眼前走过去。最后一个挂匣子枪的同志,一边走一边对他说:
“老乡,别难过,我们准回来,将来,这桥还要修好的。”
吴占海不吱声,两眼送他们坐上小船,渡过江去。将来,什么时候呀?他有点不相信。
他望着倒坍的桥,半点钟以前,还是好好的一座铁桥,想到这里,一阵难过,差一点要掉下眼泪。
农民爱土地,铁路工人爱铁道。当炸毁桥的时候,他那样难过,并不是因为饭碗打了,凭他那股劲和一手手艺,到哪儿也少不了两顿苞米面,而是为着曾经流过血汗的桥给毁坏了。
当时,确是分不出谁是谁非,老实说,有点埋怨解放军。现在,才明白是自己错了,是自己的见识短。
二
吴占海在铁路上干了整整二十年,白天黑夜,出力出汗,从老中华民国到“满洲国”,虽然换了几个地场干活,到去年还是光棍一条。
桥炸了不久,这疙瘩来了一帮子“遭殃军”,住了不到四个月,便叫解放军打跑。接着工作队来了,老百姓都翻了身。农会分给他一垧地,一间房子。他虽然高兴,可是,一想到侍弄地就发愁。
“老吴,愁啥?地是根本呵。”老庄户人对他说。
“我拿起锄头,比铁锤沉十倍。”吴占海答。
农会帮助他,把地侍弄的好好的。他又拉起风箱,烧起炉火,铲地前他打着锄板子和锄钩,收成前,他打起镰刀。不到一年半,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头年冬天,邻居张老太太帮他说一房亲事,女家是个贫农,女人长得跟他一样粗壮,做活跟一个男人一样,两口子真是一对好夫妻。
二十年来,每年冬天,老吴还是卷在凉炕上,盖着破棉被。直到这个冬天,才像个人样,盖着新被子,暖暖和和地过个冬。
三
修铁路的消息,从哈尔滨派来的工程师嘴里证实了,吴占海的心又活了。正是庄稼忙的时候,他把地撂给老婆整,自己参加修桥工作。
每天天刚亮,和他的助手吃完饭到桥边。在一个用枕木竖起来的临时打铁场里,鼓风炉冒着红光。
每天干完了自己的工作,他就帮助别人干。扛枕木,搭架子,钉钉子。
有两天,因为需要大量的马钉子,吴占海的风火炉整整两天两宿不熄。第三天,组长见他太累了,给他一天假,但他休息一个上午,下午又来了。
“老吴,”一个工人说,“将来选功臣我投你一票。”
“别瞎扯了,”老吴回答道,“现在又不是‘满洲国’,给自己干活不用劲,对得起铁道吗?”
说着他又扛枕木去了,扛了十来根。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脚打出血来,组长又叫他回去休息。他一声不哼,又扛着枕木往前走。
有天下晚,睡到半夜,忽然被大雨声给闹醒了,他马上爬起来。他知道这条江一下大雨就涨水,江里还有很多木料呢!
“做啥去?”屋里的问。
“瞧瞧去。”说着开门要走,老婆知道他的脾气,不敢阻止他,只找了一条麻袋,给他披上。果然,许多木料开始在浮动了,他急忙跑到各家,喊来了几十个工人。他第一个跳下水,拉起木料,大伙儿跟着他干,这样好几百条木料,才没被水冲跑。
更重要的是当他们快拉完木料时,忽然有人喊着:“快过来啊!快来人啊!”
原来是白天未架好的架子,快被水冲倒,木头已经吱吱作响。要是这个架子倒了,有几根柱子也得倒,柱子一倒,一节桥梁就要掉下水,不但要浪费材料,还得花几天工夫。
要去救这个架子,必须跳下一米多深的水里,吴占海当别人还在犹豫的时候,大声喊道:
“还在看啥?看着几天的工夫白出吗?”
他首先跳下水,水没了腰。好多人也跟他走过去,绑绳的绑绳,支柱的支柱,钉钉的钉钉。直干到天快亮,才把这个架子抢救下来。
四
太阳已经出了老高了,工人们也慢慢地多起来了。大家都和他一样的兴奋,走到桥跟前来。
“早啊,”吴占海看见老木匠走过来说道,“想不到这样快就修好了。”
“‘满洲国’时候,顶快也得三个月。”老木匠站住,捋着白胡子说,“工程师还说要一个半月呢,咱们二十七天就干完了。”
正好工程师也来了,他听了老木匠的话,不服气的分辩道:
“不是我算的不准,是你们这帮人不按工作时间,白天黑夜拚命干,我的数学没有法子计算你们的力气。”
一个火车头开始从桥那头爬过来,大家都注意着这个试车的机车。每个人的心,都像机车的声音,急促的跳着。因为工程师曾说过:“图快怕出事故。”直到火车头慢慢地开过来了,大家才兴奋地松了一口气。
试车的火车头拉走了两个载着枕木的敞车,大家焦急地等待着第一列车。半点钟以后,第一列车顺利地开过来。
工人们兴高采烈的鼓着掌,眼睛送着满载军用品的列车,飞快地开向前方。
一九四八年五月于松花江畔
(最初刊于1948年5月《东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