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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手  表

    战士李昌站在江边的石头上,放下洋铁桶打水,平静如镜的松花江水面被打碎,波纹一环环地向江心推广。
    擦擦头上大豆般的汗珠,望着西面天边,一朵乌云正遮着太阳,天气闷热,李昌自言自语地说着一句成语:
    “老云遮驾,不是阴天就是要下(雨)。”
    汗珠不断往下流。练兵刚回来,本来衣服已经湿透了,全身的骨头都有点酸,但一放下枪,他就抓着水担子,凑这个空子,要完成每天帮助老乡挑六担水的计划。早晨已经挑了三担,刚才挑了两担,就差这一担了。
    看看手上的表,已经是五点半了。“要不是马上要开饭,该下水洗洗澡。”他边想边挑上水担子,顺着独板桥,快步地往回走。
    把水往缸里倒,一只手露出发亮的手表。抬起头来,一个穿着旧的白衬衫灰西装裤的青年,两只斜眼睛正盯住他的手表,四只眼睛碰在一块,李昌心里一跳,急忙把脸转过去。
    吹开饭号了,李昌像得救似的,拿着饭碗往外跑。
    平常,李昌每顿要吃五碗高粱米饭,现在,他只慢慢吃了两碗饭就吃不下了。
    做游戏的时候,往日他比别人都来劲,今天却在一旁呆呆地站着。
    “怎么样?老李,”班长问,“身上不舒服吗?”
    李昌定一下神,连忙回答:
    “不,没有什么。”
    于是他抓起两个木头做的手榴弹,和大家一样,向空中那个木框框扔进去。

    晚上,天空闪着电光,雷声隆隆响。雨由小而大地下起来了。
    往日,李昌一躺在炕上,一天的疲乏使他立刻睡去,上岗时还得拉他几把才醒。今晚,身上虽很疲乏,脑子却很清醒,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一件心事,老是在心头滚过来滚过去。
    原来,李昌以前在遭殃军“六十熊”(吉林老百姓给蒋匪六十军起的外号)当过兵,“六十熊”从吉林逃跑那一天,队伍乘机在街上抢东西。李昌也撵上一个带手表的年轻人,大声喊:
    “把手表解下来!”
    年轻人不肯,李昌端起刺刀,摆出一个预备刺的姿势。年轻人吓得急忙解下手表,但两只恐惧与愤怒的眼睛,两只有点斜的眼睛,却紧紧打量着这个大白日公开行抢的强盗。
    跑出吉林不远,“遭殃军”被解放军打散了。
    枪炮声吓得李昌爬在一条草沟里。脑袋瓜光想往里钻。
    “快起来,解放军宽待俘虏!”
    李昌爬起来,一个雄赳赳的解放军,端着刺刀正对着他。他两手哆嗦地往上伸。解放军战士拾起他的枪和子弹袋,又摸摸他的身上,然后命令他走在前头。
    走了不远,李昌突然回过头来,一只手伸直着说:
    “给你!你放了我!”
    解放军战士开始愣了一下,后来看见他手里一块发亮的表,才明白了,笑道:
    “解放军不要俘虏的东西,只要放下武器,不用害怕,解放军一定宽待你们。”
    部队诉苦的时候,李昌想起从小的苦情,想起被抓来时,撇下无依无靠的爸爸,哭得跟个泪人一样。
    倒糊涂的时候,他也说出自己在“遭殃军”,做出许多对不起老百姓的事,并且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骂自己忘本,下决心要立功,为人民服务!
    可是这块手表的事,他始终没有提。
    这块手表就像个疙瘩,结在他的心上。好几次,他想向同志们坦白,话一到口边,又吞到肚子里。
    好几次,想个别向指导员坦白,刚走到连部门口,他就站住,脑子里两个小人在打架,小黑人打胜仗,他向后转又回来。
    队伍开到这个屯子,他看见房东老太太领着两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过着穷困的日子,他问起来,老太太告诉他说:
    “俺还有个儿子,在城里油坊里当伙计,今年二十五岁了,还娶不起媳妇。”
    于是李昌每天帮助房东挑两担水,后来看见隔壁院里几家老乡,也缺乏劳动力,李昌也每天帮他们挑几担水。
    唉,下午挑水时候,盯着自己手上的手表的年轻人,就是这块手表的主人了!他就是这个可怜的老太太的儿子,一点也不会认错,是了,就是他,两只眼睛有点斜的。

    窗外雨声嘀嘀嗒嗒地响,年轻人躺在西屋的炕上,母亲和妹妹都早已睡着了,他老是睡不着。
    “六十熊”逃跑那一天,大白天端着刺刀,逼着自己解下手表的,就是他。
    妈妈说,这个李同志真是个好人,每天帮助挑水、推磨、劈柴禾、扫当院……
    几个月前,穿着美国装,带着美国帽,那股凶劲;现在穿着解放军装,这样和气。
    不会认错,那天清楚地记住他,大个子,方脸,鼻头有些麻子——一点也不错;并且,那块十五钻的瑞士表,还清清楚楚地带在他手上。
    想到手表,他又难过起来了。五年以前,他想买一块手表。那时,他的薪水很少,每个月除了送家去的外,自己积蓄几块钱,整整积蓄了一年。当他手头有了三十块钱的时候,他每天心里总是砰砰的跳。为着买一块表,整个吉林的表店他都走过,每次拿着表左看右看,最后总怕吃亏地放下走出表店,后来经过一位可靠朋友的介绍,他才出了二十六块五毛钱,买了这块手表。
    为着物色一块表,他前后费了两个月的精力。表带在手上以后,只要有时间,总把它放在耳朵边,听那“滴答滴答”的声音,心里比大热天吃冰糕还痛快。
    有次回家,他爸爸见了,不满意地说:
    “家里快揭不开锅盖,你还有钱买表。”
    他听了不高兴,和爸爸吵了一架。
    那天表被人家抢走以后,他偷偷地哭了一大顿。
    他,抢他的表的人,就在东屋炕上,那块十五钻的手表,就在他手上。
    明天,明天一定问他要,或者,或者向他们当官的要。不,如果人家不承认怎么办?况且,以前是“六十熊”的“遭殃军”,现在是解放军,妈妈说过,这个李同志真是个好人,天天帮她老人家做活,要是上面知道,又会对他怎样呢?
    窗外雨声嘀嗒嘀嗒地响,好像手表的响声。

    天刚亮,老太太推着年轻人:
    “快醒醒,李同志找你。”
    年轻人翻了个身,嘴里喃喃地嚼着什么,又呼呼的睡了。
    “让他睡吧,”李昌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等大哥醒了,交给他。”
    老太太没有接,奇怪地问:
    “那是包啥东西?”
    “手表!”李昌正经地说。
    “手表?”老太太惊讶地重复一句。
    “手表!”年轻人高兴地从梦中坐起来,揉了一下眼睛,呵,是他,那大个子,有些麻子的同志,站在他跟前。
    “给你!”李昌见他醒了,忙把纸包交给他,又立正敬了个礼,便转身走了。
    年轻人被这种举动愣住了,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惊讶,呆呆地送走他的背影,两只眼睛直瞪了一大会。
    “怎么回事?”老太太莫明其妙地问。
    儿子没有回答,他先打开纸包,呵,一块十五钻的瑞士表,亲爱的表,离开他几个月的手表,又嘀嗒嘀嗒地递他手心里了。
    纸包里附了一张字条,上写着:

    “大哥:很对不住,手表还你,请你原谅,这是我的错误,我今晚上还要在班务会上反省呢!”

李昌敬礼            

    啊!想不到这样快,想不到几个月就变成两个人。
    什么力量使他变成好人?什么力量使他这样做呢?
    太阳的光辉射进屋里,年轻人脸上显出一片红光。

一九四八年夏于吉林        
(最初刊于1948年夏天《东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