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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三秃的冤仇

一 连队俱乐部里

    连队的俱乐部,设在一间简单的大房子里,正中间挂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墙壁上用纸条贴成长方形的、正方形的方框。框里写着“点将台”,“问答栏”,“经济栏”……还有一个大方框,里面用大红字写着“战士园地”,这是战士自己出的墙报,贴着战士写的文章、小快板、枪杆诗、谜语,还有画。虽然文章写的不通顺,字写的不好,画画的不像,然而战士们很喜欢它,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的园地。
    “战士园地”四个大红字下面,写着“诉苦专号”四个较小的黑字,因为这一期的内容都是有关诉苦的事。有张大画,画着一个恶眉瞪眼的大胖子,背后一囤囤的粮食,有两只大老鼠在吃粮食。另一边画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穷人,穿着破烂的衣服,皱着眉头,还滴下两大滴眼泪,手里端着一个破碗。那胖子身上写着“大地主”,那瘦子身上写着“穷棒子”。那瘦子嘴里吐出:“老爷,给点吃吧,我快饿死了!”那胖子嘴里吐出:“没有粮食,饿死活该!”
    两边墙上,新贴上红红绿绿的标语,有几条特别明显,上面写着:“有冤伸冤,有苦诉苦!”“吐苦水,挖苦根,立功劳,报冤仇!”“坚决为农民撑腰,帮助穷人翻身!”“消灭封建的剥削制度!实行耕者有其田!”
    窗外下着牛毛般的细雨,老天好像在掉眼泪,今天的天气显得特别阴沉,屋里的光线也比往日暗。
    战士们三三两两,在看着墙上贴着的各种专栏和标语,好多人在看那张大画,他们一边看一边念。有些战士在唱着歌,有些战士在打着玩,有的在争论这两天讨论的问题,吵个不休。在这里,每天上课以前,都是这个样子,就是没有今天这样热闹。
    “吱吱——”哨子声响了,战士们都向房子当中集合,值星排长喊着“集合——!”又喊着“立正——!”立刻屋里像没有一个人一样的静寂。喊完“报数”之后,值星排长向着一个背匣子枪的青年军人敬个礼,又喊着“坐下!”一百多个人,同时坐在木条做的长凳子上。
    这个年轻的军人,就是这个连队的指导员,他走到桌子旁边,两只眼光扫过全场,然后开口说:
    “同志们,今天咱们开个诉苦大会。这两天同志们学习土地改革,讨论的很热烈,这是很好的……就是在争论当中,有些问题,同志们还没有弄清楚。有的同志说,富人富是因为祖先给留下来的,有的说是他们的风水好;有的说是勤劳起家;有的同志说,穷人好吃懒做,所以才穷;有的说是命运不好……同志们讨论到称“爷”的有没有好人?有的说某某老爷办道德会,某某老爷放粮食,都是好人,并且还举了好多例子。
    “同志们,我们今天就要解决这些糊涂思想,所以要开这个诉苦大会。今天由李文凤同志先给大家报告,听了这个报告,同志们就会知道:富人为什么会富?穷人为什么会穷?称爷的有没有好人?请大家注意听!……”
    李文凤在一阵掌声中走到桌子边,立刻两百多只眼睛,都注视着这个平时最不爱说话的大个子身上。他穿着一身黄绿色的单军装,右肩上斜挂着一条黄色的子弹袋,腰里扎条黄皮带。他右手举到帽檐上,给大家敬个礼之后,铁黑的脸显出有点难为情,两眼望着桌子,心里扑通扑通的跳。静默了一会,一肚子苦水和冤仇,激动他的勇气,终于头一回在这样多的同志面前开口了:
    “同志们,今天我给大家报告受苦的经过。我不会说话,说的不好,请同志们别笑话。……”

二 李扒皮的威风

    辽中县有个插拉屯,插拉屯有个大地主,大地主姓李名万春,屯里人当面都称他李二爷,背后却骂他李扒皮。
    附近几十里路没有人不知道李扒皮的,倒不是因为他当屯长闻名,也不是因为他家有三百多垧(垧:每垧合十五亩)地闻名,而是李扒皮的威风闻名。李扒皮自己夸耀说:“我李万春在房子里打个喷嚏,好比打个响雷!我李万春在屯里跺一下足,全屯就得天摇地动!”李扒皮说是黑的,别人不敢说白,李扒皮说是香的,别人不敢说臭。富人见了李扒皮要赔笑脸打鞠躬,穷人见了李扒皮要低着头望自己的脚。
    李扒皮小时就很威风,他常欺负同学打同学,还常常偷爷爷的钱而诬赖他小叔,弄得他小叔挨揍。长大了更是了不得,他妈死了,他爷爷给他爹说个后妻,这个后妈常常跟李扒皮过不去,吵闹打仗。李扒皮就逼着他爹分家,给他三十垧地,搬到外面住。老两口日子过的倒不坏。李扒皮知道他爹小份子(私积蓄的钱)多,怕叫后妈弄去,于是甜言蜜语给他爹说:“爹呵,咱万盛堂(李家的堂号)的富贵谁不知道。爹也是上五十年纪的人,叫爹自己吃饭,孩儿实在过意不去;只要爹把这个后妈休了,再搬回咱家;爹再说个姑娘也成,孩儿也可尽点孝道。”老头子开始不答应,后来给儿子花言巧语说迷了,果然给后妻十垧地把她休了,又搬回自己的院里。
    老头子搬回家,就想再说个老伴。可是儿子变卦了,不许他再说。儿子还仗着他那二爷的威风,威胁屯里人,屯里人谁也不敢给他爹做媒。老头子知道上当了,人老心不老;没有别的法子,常常拿着钱,上他休了的后妻家去,这时他后妻也已走道(改嫁)了,新丈夫是个贱头货,见人家老头子的钱,也就闭一个眼睁一个眼。
    这一下可把李扒皮给气坏了,家财外流,那还了得?于是见他父亲从外面回来就骂道:“带犊子(随娘出嫁的儿子)呵!又上你妈家回来了,真是老死不要脸!”老头子自知理短,也就不吭气。
    李扒皮不能阻止他爹带钱去私会,就想法子要他的老命。一天晚上,趁他爹上外面解手,用双手勒他爹的脖子!他爹大声喊,没死成。李扒皮还不甘心,另一天晚上,他打了一斤酒,请他家打更的喝,这打更的最能喝酒,外号大酒包。这大酒包吃完酒,便和李扒皮两人,用绳子把老头子活活勒死。
    老头子死了,老头子的小份子都成李扒皮的了。可是这谋财害死亲爹的故事,也弄得全屯都知道。屯里人更加怕他,李扒皮的威风也更足了。
    李扒皮这时才三十五六岁,身体已开始发胖,有点佝偻腰,方脸老鼠眼,留着日本小胡,下巴光光。像这样中年豪富又威风,全县说来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屯里人对李扒皮的发家史,传说不一。李扒皮的亲戚朋友以至狗腿子,常讲李扒皮的爷爷李二鲁发家的故事:说是李二鲁年轻时,带他扛活的下地,扛活的刨地刨出一块石头,越刨越深,石头也越大,叫李二鲁看见了,想法打发扛活的回家。李二鲁自己刨,原来是两个大石槽叩在一块。李二鲁用镐头把石槽敲破一角,见里面满是白银,李二鲁急忙又埋起来,到天黑才把白银弄回家。说是李家有个不喂牲口的石槽,就是当年地里装银子的石槽。
    年轻人听了这故事,免不了要羡慕人家,幻想着自己有这么一天。知道底细的年老人听了这故事,虽然也满口称是,心里却想:李家的三百多垧地,四十多匹牲口,五垧地的大院套,几个仓里满登登的粮食,那一点不是穷人的血汗和眼泪呵!
    穷棒子们把李家大院叫做“汤锅”(宰马的地方),意思是说吃李家的劳金,都得像马一样被剥了皮。李扒皮在农忙时雇的短工,不只工钱少,而且要赶着星星下地,顶着月亮回家。一天打头要换三个,打头当然不累,扛活的可就要了命。李扒皮的名字就这样被叫出来的。
    李扒皮这十年来,用各种手段,霸人家的地就有一百多垧。被他霸去土地的有十多家;被他害的家破人亡的就有五、六家;死在他手里的人命有五条。李扒皮虽然一对老鼠眼,看起漂亮的姑娘媳妇可挺带劲,屯里有句土话:“有钱才干操狗事。”李扒皮霸过老张家的媳妇,把男人送去当劳工,死在煤窑里。李扒皮占过徐家的姑娘,把她弄成大肚子又不要人家。至于被李扒皮调戏的、奸污的,也不知有多少。屯里人说:“谁的屋里的(老婆)叫李扒皮看中了,谁就等着当王八吧!”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李扒皮做了这样多缺德事,好多并不是他亲自动手。他周围有一群警察狗腿子围着他转转。屯长是他自己当,牌长是他的本家侄子,警察署长是他的好朋友。他还有两个得力的狗腿:张为俊和李玉田。
    狗腿子们常常夸耀李扒皮的豪富,歌颂李扒皮的功德。穷棒子们却暗暗给李扒皮编一个歌谣,并且暗暗地唱开:

活扒皮,阎罗王,
李家二爷真威风!
见姑娘,掉口水,
看见好地就眼红。
囤粮食,喂臭虫,
穷人冬天喝北风。
借一升,还一斗。
滚来滚去山也空!
得罪他,休想活,
抄家灭族挖祖宗!
隆冬一隆冬!    
隆冬一隆冬!    

三 张秧子献计

    李扒皮虽说是威风十足,倒不是百事如意,比如和李发换地的事,就不顺手。这在李扒皮看来,比什么还丢脸。
    事情是这样的:李扒皮有块坟茔地,这地上长着高大的杨树林,地下埋着李扒皮的祖宗。就在坟茔地的前面,有一块一垧多大的地,这地很肥沃,是一个外来户李发的。李扒皮早就有意把这地弄到手,借口是:这块地正堵着他李家祖坟的大门,阻挡着他家的风水。而其实是李发这地是好地,庄稼长的好,粮食打的多。李扒皮常常这样说:“好地哪能叫老边外(外来户)种,好财哪能叫老边外发?”
    这天李扒皮躺在炕上,侧着身,翘着一条腿,烟枪头对着大烟灯,使劲把烧着的大烟泡往肚里吸,又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烟雾。抽足了大烟,呷上一口上等龙井茶,才闭着两只老鼠眼,舒贴地伸着腿。这时忽然想起这桩心事,连忙派人去叫他那两位狗腿——张为俊和李玉田。
    张为俊今年二十五岁,父亲曾当过屯长,兄弟正当着警察分所所长。他从小就不务正业,虽然上过六年学,没有干过一件正经事。现在的职业是卖大烟白面,捎带的当狗腿走衙门。因为烟瘾太大,瘦的像个猴子。个子又高,穿起长袍戴上礼帽,很像城隍庙里的白无常。
    张为俊为人阴险毒辣,屯里人都害怕他,当面称他张先生,背后给他起个外号叫“张秧子”,还有个外号叫坏小子。屯里凡是有和官厅衙门来往的事,都是请他办,并且得听他的话。要是谁不听他的话,他便恶声恶气地骂道:“妈的巴子!不信君子的话,拿君子当小人,不用美(高兴),早晚摊事,怕你不上供磕头!”
    李玉田是个三十多岁的人,家里有几垧地,又租了李二爷三十多垧地,他自己不种,却当起二地主,把地租出去。他除了每年吃租粮外,很大的收入还是放高利贷和份子粮。李玉田为人奸猾,见了富人先笑后说话;见了穷人是恶眉瞪眼,虚头八脑,口里哼嗤哼嗤的。因此屯里人给他起个外号叫“雷公”。
    这二人在李扒皮面前,好比阎罗殿前的牛头马面。李扒皮有好多事情,都经他俩的手办。事情办妥了,李扒皮吃鸡,他俩啃骨头。
    张秧子和雷公,先后到李扒皮家。李扒皮先让他二人抽大烟过过瘾,然后把心事说了一番。
    李玉田道:“二爷想李发那块地,说来名正言顺,别说他阻挡风水,就是不阻挡风水,二爷想换,看他老边外的敢说个不字!”
    李扒皮道:“话说的容易,你不知道,那李发也有点骨头,我探过他的口气,他不愿意换。我真想亲自教训他一顿,叫他知道李二爷的厉害……”
    张为俊忙抢着道:“杀鸡何必用牛刀?这点小事,我去跑一趟,没有不成的道理。”
    李玉田道:“张老弟说的对,还是让他跑一趟,老边外的要再不肯换,再想法整他!”
    张为俊走到李发家,恰巧李发和他的老妻王氏儿子三秃,都下地铲地,家里只剩下儿媳妇高氏,正站在炕沿下,拿剪子在剪破烂布。张秧子见了高氏问道:
    “小嫂子,你爹上哪去了?”
    “铲地去了!”高氏答。
    张秧子四下一望,又问:“你妈和大兄弟三秃呢?”
    “都下地去了。”高氏照旧在做她的活。
    张秧子原不是个正派人,见高氏独自一人在这里。又见高氏正当青春,长的还俊秀,不由心里一动,便靠近高氏调戏她说:
    “小嫂子,一个人不闷吗?大兄弟今年才十五岁,啥事不懂……”
    “张先生有事,等俺爹回来再来说。”高氏见张秧子不存好心,便截住他的话。
    “你爹不在,我也可以玩玩,怕啥?”
    “张先生是个读书人,说话正经些!”
    “咦!这有什么不正经,那个读书人不逢场作戏?”张秧子越来越胆大,说着说着,一只手伸到高氏胸前。
    高氏虽不懂啥叫逢场作戏,却看见一只干黄的爪子,伸到胸前来。顺手把剪破布的剪子,对那只伸过来的爪子一敲,那只爪子意外地遭到打击,疼的急忙缩回去。
    高氏满脸发烧,两腮羞的通红,正在进退两难,忽然听见院子门响,抬起头由窗户望去,见李发扛着锄头进来,便说:“俺爹来了,有事找他说吧!”自己像得救似的,跑到里屋去。
    李发进屋,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和灰。见张秧子狼狈地站在门口,心想:“恶鬼上门,没有好事。”忙问:“张先生几时来的?请坐,抽袋烟。”
    张为俊见了李发,马上又恢复了原样,拿出架子说:“刚来刚来,不客气不客气。”
    两个人唠了一会闲嗑以后,张秧子便直截了当地提出来说道:“李二爷有点小事,要我来和你商量:就是他家坟茔前那块地,风水先生说这块地堵住李家的大门,切断李家的龙脉;要是李家不得到这块地,三年内,一定有场大灾祸。二爷的意思,想拿块旁的地和你换。”
    李发道:“二爷也曾对我说过,就是那地上也有俺家的祖坟,再说地是祖先开下来的,下辈人不好随便换掉。”
    李发寻思这地是祖先流血流汗开下来的,那能随便换,这地上还埋着祖先的坟,什么风水?还不是借口,于是决意不换。张为俊见李发说啥也不换,便摆出他秧子的脸孔威胁道:
    “二爷为人你不是不知道,凡事总得让三分,惹起二爷可不是好玩的!”
    李发道:“俺也不占二爷的光,也不愿吃亏。”
    张秧子忙道:“二爷的地也不坏呀!怎能说吃亏?要不是你挡了人家的风水,二爷也不会给你换。”
    李发心里明白:李扒皮明明是想拿薄地换他的好地;他这地不光好,离家也近。李扒皮想换给他的那块地,离家四五里路远,又是块洼地,一下雨就积水,于是他坚决不换。
    张秧子没法,只得泄气跑回去,临走时放了一个响屁:“李老七呵!给姓张的丢脸不要紧,给李二爷过不去可得当心!得罪了山神(老虎)可拉不起小猪呀!”
    张秧子边走边生气,想到这趟自告奋勇的任务没完成,实在懊恼。又摸摸手上被剪子打的地方,还是热疼热疼的,更是火上加油。他下了狠心地想:“李老七呀!不听君子人言,够你瞧的!妈的巴子,往后可别后悔呵!”
    见了李二爷,张为俊加油加醋地说:“李发不换倒也罢,不该说二爷没有好心眼,想霸他的好地,还说了好些不入耳的话,叫人听都听不下去。”
    李扒皮气得瞪眼追问:“他还说啥话?”
    张为俊道:“二爷先别火,我说他那块地挡住二爷的风水,三年内二爷要有灾祸。他说:李万春不做好事,有灾祸是活该,干他李发啥事。你说气人不气人?”
    李扒皮气得跳起来,他咬牙骂道:“他妈的巴子!他妈的什么王八蛋!李万春整不掉你这个老边外的,就不姓李!将来叫他妈的老边外,死了也不能埋在这块地上!”
    李扒皮怀恨在心,便道:“为俊,先抽一口烟,想个法子整他一下。”
    张为俊躺在烟灯下吞云吐雾,一边想出一条妙计,抽完大烟呷了一口热茶之后,便把计策告诉李扒皮。李扒皮边听边点头,听完后得意的拍着大腿喊好:
    “好!好!好!真有一手,怪不得人家喊你张秧子!”

四 圈 套

    李发是个烟酒不染的庄稼汉,靠着祖先留下的七垧地,靠着自己一双勤劳的手,养活一家四口人,日子过的也不算坏。
    李发这年四十九岁,老妻王氏四十八。王氏的娘家也很穷苦,王氏从小就劳动,长大了特别勤劳。她除了烧水做饭洗洗补补以外,常常帮助李发做庄稼活。嫁给李发这二十多年间,替李发生下一女一男,女的名叫李桂珍,十八岁就出门,婆家在槐子窝,丈夫名叫卢锡九,是个穷苦又吝啬的小气鬼。男的小名三秃,这年十五岁,十二岁上了一年学,起个学名叫李文凤;十四岁那年,父亲给他讨了一房亲事,他屋里的姓高,没有名字,比他大三岁。
    这些日子李发常常长吁短叹,老是发愁。现在正是庄稼长的时候,老天爷偏偏和庄户人开玩笑,一个多月不下雨。更使他愁的是张秧子走时那句话:“得罪了山神,拉不起小猪。”他也知道李扒皮比山神厉害。换地吧,太吃亏;不换吧,怕李扒皮找岔子。他又想到五年前,那时他家有匹大青马,有一头黑骡子。那匹大青马正是七岁口,又大又结实,叫李扒皮看中了,硬要和他换,李发不肯换。李扒皮找了个拉缰头的,三番五次来偷那匹大青马。李发知道留不住,便忍痛换给了李扒皮。当他从李家大院牵出换来的那匹又瞎又瘦的老马回来时,他像小孩似的哭起来。后来就连这匹老马,也叫拉缰头的拉走了。想到这里,李发心里不禁打个哆嗦。
    这天王氏见男人愁眉苦脸,知道是为着换地的事,便自言自语地叹气道:“还不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呵!”说完瞅了男人一眼,见李发仍不吭气,便道:“三秃他爹,老是皱着眉头也不是办法呵!”
    李发愤愤地答:“有啥办法,除非把好地给人家。”
    王氏道:“不会请个人求求二爷吗?”
    李发道:“求猫不吃耗子,求狗不吃屎,有啥用?……”话没说完,听见来人的脚步声,李发抬头一看,只见张为俊和自己的侄儿李文臣走进来。
    李文臣是李发哥哥的儿子,年轻时他爹就和李发分家。现在和李发住在一个院子,这院里的五间堂屋,两家各占两间半,另外李发分了三间西屋,李文臣分得三间东屋。李文臣的父亲死后,留下八垧地,都叫李文臣抽大烟抽掉。家里老婆和一个女儿,就靠他卖手艺度活,逢着红白喜事,到各屯给人家做菜办酒席。
    不到两袋烟工夫,张为俊从李文臣那边上李发这屋里来,李发老俩口子急忙让坐。两口子心里有事,脸上也显的很不安。
    张为俊看出老俩口的心事,故意道:“老七爷子,愁啥?哦!是愁老天不雨,唉!老天爷真是有意和庄户人为难,六月天没点雨水,高粱长的没半人高。”
    李发忙附和道:“咱庄户人就靠天吃饭,地上不打粮食,冬天喝西北风啊!”
    唠了一会,李发转弯抹角地问到李二爷是不是生他的气,要张先生在二爷面前说句好话。张为俊道:“二爷是个宽洪大量的人,就是有点生气,也不会计较这些小事。二爷说:‘不换就算了,风水先生的话可信可不信。’”
    王氏道:“二爷真是好人,老天爷保佑他长生不老。”
    李发也道:“二爷真是不计较,我李发一家人,这辈子忘不了二爷大恩。”
    话又谈到李扒皮的生日上,张为俊说:“过三天就是二爷的生日,二爷要请李文臣去办酒席请客。二爷近来缺少人手,托我找个小伙子帮他做些轻快的杂活。”谈到这里,张为俊正经地向李发说:“我看你家的三秃也不小了,放在家里,管的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管好也不过管出个八九耍(不成器)的,管不好不知成个什么样。依我看不如送到二爷家去管教管教。一来三秃可以学点成家立业的本领,二来可以讨二爷的喜欢,二爷再不会怪你,这岂不是一举两得吗?”
    李发寻思:张为俊这番说话有理,眼看今年收成不好,家里可以省一个人吃饭。地里的庄稼,他老两口和一头骡子也侍弄的过来。明知李家是汤锅,一个小孩子又不要他的工钱,想李扒皮不会怎样他,于是答应了。
    李发领着三秃上李扒皮家,说好在李扒皮家做一年活,只管吃不管穿,不要工钱。李发临走时客气地说:“三秃年轻不懂事,做错了,二爷看着我老脸上,打他两下。”
    三秃上李家大院,起先只做了一些轻活,慢慢地叫他当猪倌,白天出去放猪,回来时还得挑水、劈柴、铡草、喂牲口、扒灰……旁的活三秃都还对付的了,就是挑水太为难他了。一担水百来斤,压得喘不过气,挑不满又得挨骂,有时还不给饭吃。端人家的碗,就得受人家管。三秃挨了打骂,总不敢吭气。
    有天三秃放猪回来了,旁人都在吃饭,李扒皮叫他挑满缸里的水再吃。三秃挑了一担水,再挑第二担时,肚子饿的“咕噜”直叫,两条小腿软软的,肩上压着一百多斤的一担水,走起来浑身晃荡,一不小心,地上一个橛子把三秃绊倒,水倒了满院,把铡好的草都弄湿了。李扒皮一见,抓着了一个喂牲口的料叉子,狠狠地把三秃揍了一顿;揍得三秃在地上打滚,口里直喊妈!身上一块紫一块青,手打破出了血。这场伤养了半个月才好。
    伤好了后,日本人要劳工在附近修水坝。李扒皮存心踢蹬三秃,把三秃派去。三秃是个小孩子,哪能做那样重活,每天做十二小时活,每天要抬一大方土。三秃咬牙抬了两天,第三天压坏了,吐了一口血。
    吐血也得干,慢一点,把头的鞭子就抽在身上。三秃吐血后,张秧子给他出个主意,让他学抽大烟。果然大烟力量大,早晚抽二次,再捎上一点,上午泡着水喝,又有精神又有劲,才把一个月的劳工熬过去了。
    一个月劳工是靠着大烟熬过去的,大烟也就离不开三秃,一不抽就浑身难受,没有精神。
    回到李家大院,一切照老样,一天忙不歇,一时闲不着。轻活重活,干的了的,干不了的,都得去干;挨打挨骂,成为家常便饭。
    这一天,三秃去放猪,不知咋的,小猪少了一个,东找西找,从高粱地钻到包谷地,就是找不着,急得三秃直哭,哭有啥用?天黑了,只得把猪赶回来。
    丢小猪的事,叫李扒皮知道了,气得蹦起来,抓住三秃,揍了三个耳光,又连声地骂道:“你妈的巴子!还不快去找?找不回来,要你的小狗命!”
    三秃含着眼泪,摸着挨揍的、滚烧滚烧的小脸,跑到大地上去找小猪,找呀找,找到高粱地、棒子地、谷子地、豆子地,哪有小猪的影子?三秃边哭边喊:“小猪呵!你是三秃的命呵!快出来呵!三秃快活不成了!”
    找呀找,找了大半夜,弯弯的月牙,快滚下大地了,就是看不见小猪。想回去,又怕李扒皮要他的命。回家呢?明天也逃不了。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上姊夫家去。就这样,三秃拖了疲乏的腿,挨着饿,在黑路上摸了几十里,到了槐子窝,找到了姊姊,哭了一场。

五 一不做二不休

    三秃两天没有回家,第三天,李扒皮把李发找来。
    李扒皮躺在炕上抽大烟,李发蹲在门口,像候审的犯人,等着李扒皮抽足大烟审问。
    李扒皮抽完了大烟,慢慢地下炕,坐在桌子边,恶声恶气地问:
    “咋整的?三秃跑哪儿去了?”
    “说不上,八成是上他姊姊家去。”李发低头回答。
    “丢了猪你知道吗?”
    “听说了,不是小猪吗?”
    “大猪还得了!丢了猪就躲起来,你自己说说,这像啥话?他妈的巴子!李二爷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他?”后面这几句,简直是咆哮了。
    “是是……二爷,小孩不懂事……”李发像老鼠见了猫,讲起话来,光打哆嗦,身子拚命缩成一团。
    “丢了猪就躲开成吗?”
    “是是……二爷……”
    “什么是是?李发,别装糊涂!我问你丢了猪躲开了成不成?”
    “当然不成,二爷。”
    “不成咋办?”
    “二爷说,咋办就咋办。”
    “好!不看僧面看佛面:第一、赔小猪,第二、雇个人顶三秃,庄稼快要收成了,三秃来的时候,当面说好的干一年,现在还干不到三个月,差九个多月,这样算便宜你李老七了。”
    李发不敢分辩,满口“是是是……”
    屯里有个歌子,头两句是:“马瘦毛长拖了地,人穷受人欺!”李发憋着一肚子气往回走,后悔不该一时糊涂,把三秃送进汤锅,把儿子踢蹬了不算,还得花钱,明知太屈,有啥办法呢?李扒皮就是律条,李扒皮的话就是圣旨,说的出就办的到。
    刚回家,张为俊跟着屁股来要大烟账:“三秃赊了大烟廿四片,每片二十元,二四得八,二二得四,一共四百八十元。”
    像个霹雳,把李发打的头直疼,他虽然知道三秃染上大烟,没想到欠这一大笔钱。
    雇人顶,没钱!还大烟账,没钱!没钱,就得卖地。卖地,没有人敢要,只得卖给李扒皮。李扒皮旁的地不要,只要他那块好地。没有办法,托上李玉田,卖那块好田。文书上写明:李发的祖坟不动,今年庄稼归李发收割。
    在文书上,盖了手印以后,李发好比挖了心肝,疼得直淌眼泪。
    卖给李扒皮的地用粮顶钱,每斗算十七元。赔小猪,雇人顶,还大烟账,人家不要粮,只要钱。往外卖,每斗合十三元,扣来扣去,李发拿回来,已经没有几个钱了。
    李发是打掉门牙往肚咽,有苦说不出。虽说把三秃找回来打了一大顿,全家哭了一天一夜,屁事不顶,地还是归财主的。
    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又说:“不杀穷人不富。”李扒皮不仅懂得这个道理,也善于运用这个道理。他得了李发的好地以后,心里还不满足。他想:“一不做二不休,老边外还有油水,非整光他不成!”
    第二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整个插拉屯,因为上年收成不好,打的几颗粮食,交租、出荷,早就光了,到这种时候,差不多的穷人,都是缺吃少穿的。特别是李发的侄子李文臣,因为年成不好,办酒席的人也少,加上他染上一口大烟,更是困难,往年李发也常帮他点忙,今年因为自己摊事,手头也很紧,也就顾不了他了。
    这天,李文臣家里确是揭不起锅盖,向李发借点粮,李发借给他一斤多苞米面。李文臣借了粮以后,又得寸进尺,想借点钱去过瘾。李发不但不肯借,反而教训了李文臣一顿,因此叔侄吵了一架。
    李文臣怀着一肚子气,跑到张为俊家去,想再赊一片大烟。
    张为俊说:“老李,你欠了六十元没还,还想赊账?”
    “张先生再赊一片,明日一块还!”
    “笑话,今天没钱,明天就能有钱?”
    “没钱也跑不掉,我还有老婆孩子,还有五间半房子,半垧多地房身,这百十块钱我能不还?”说起来,李文臣家底好像满大。
    提到房子,张为俊灵机一动,再赊他一片大烟。
    次日,张为俊找了李文臣,一块到李扒皮家。李扒皮客气地让李文臣大大的过了瘾。
    “文臣呵!听说你手头困难,想卖房子吗”李扒皮让李文臣抽完烟问。
    “早就有这个意思,想把三间东屋卖了,反正俺人口少,也住不了。”李文臣说。
    “要卖就都卖了,留两间半做啥?”
    “都卖了,俺上哪存?”
    “上你二爷这里来住。”
    “二爷是说着玩的吧?”李文臣半信半疑。
    “李二爷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得出做得到!”李扒皮认真地说。
    “这年头怕没有人肯买,谁家手头有闲钱,是不是二爷想要?”
    “我不要,有人能要,你叔叔能要。”
    “他哪有钱?昨天跟他借点钱,还和他吵了一架呢!”李文臣想起昨天的事,还有点生气。
    “吵架?”李扒皮高兴地说:“那再好没有,就卖给李发,他有钱。你卖了就上我家来,我正想雇个好厨子,我给你在后院盖两间房子。”
    李文臣还在半信半疑。李扒皮掏出五十元钞票,塞在他手中说:“大兄弟,只管拿去用,往后没吃的没抽的,只管上我家来。”
    李文臣见钱眼花,现在正没办法,明知李万春不会无缘无故借给他钱。但看见手中一卷票子,再管不了那么多。加上张为俊在旁边给上洋劲,自己拿不定主意,便答应把房子卖给李发。
    俗话说:“银白心黑,”李文臣拿了钱回家后,便找李发商量,说要把房子卖了。李发起先以为卖给旁人,还劝他别卖,后来知道是要卖给自己,当然他不要:一来没钱,二来用不着。开始还是商量,后来李文臣一口咬定李发有钱,定要他买。把李发气的咬牙,他气呼呼地说:“就说我有钱,不买你也不能硬叫买。你对长辈的这样,不怕天打五雷轰。”
    不买也成,第二天李文臣请示张为俊后,回家拿一把菜刀,把住堂屋那间共同进出的门口,装疯卖傻地吵闹,不让李发一家人进出。
    李发是个老实人,只得跳窗户。李文臣天天抽足大烟就拿菜刀把住门口,李发一家人就得天天跳窗户。
    上年纪的老两口,天天跳窗户总不是办法。再加上李文臣喊着要杀三秃,王氏生怕真把三秃杀了,这是他家传香接代的命根。于是便向李发道:
    “三秃他爹,买了吧!摊上这种事,就得打掉门牙往肚咽,别叫他把三秃给害了。”
    “说的轻便,哪来钱呵?”李发爱理不理地回她一句。
    “不是还有地?买了房子也不白瞎。”
    “说啥?”李发跳起来,“疯子叫我卖地,你也叫我卖地!地就是命,卖地就是卖命。”
    “地是你的命,三秃是我的命,我不能把三秃叫人家害了。”
    又一天,李文臣抽足大烟回来,拿着雪亮的切菜刀,到处找三秃,疯劲十足,把王氏吓的光哭。
    李发找屯公所,屯公所不管,找警察分所,分所也不管,都说这是他们的家事。这些地方不管,旁人谁敢管。有人劝李发还是卖地买房子,省得真把三秃杀了。李发忍着气,只好向侄儿低头。
    卖地,穷人没有钱,有钱的不敢要,只得卖给李万春,李万春也装着不要,给了贱价钱。李发自认倒霉,贱价卖了两垧多地,买了五间半房子,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李文臣卖完房子,还了张为俊的大烟钱。第二天下晚,当他在张为俊家喝完酒抽足大烟回家的路上,被人家用枪打死在池塘边,身上的钱也不见了。
    屯里的人对这事议论纷纷;李扒皮和他的狗腿放出谣言,说是李发干的,穷人家谁也不相信,警察却把李发抓去押了几天,因为没证据也就放了。
    这事情只有张为俊最明白,又是他和李扒皮出的一举两得的主意。钱从李扒皮手里出来三天,又回到他手里,只是少了一半,却便宜地得了两垧多地。答应给盖的房子,这一下就不用盖了。张为俊也白得了二百元,自然也很高兴。
    苦的是李文臣的老婆和女孩,母女哭了一顿,潦草地把尸首埋在乱死岗,收拾收拾东西回娘家去。
    这一下,李发受了气又受了冤枉,气的他害了一场大病。
    李发害病时,王氏没法,到处借不到钱,只得托人向李扒皮借了二百元,两担粮。算把李发的病治好了。
    从此李发更不能自立了,他像一头老黄牛,被人家穿上鼻子,拴在大树上。

六 报 除
(报除:在户口册上除名,即是“黑人”)

    一转眼过了两年,插拉屯这两年,是水涝的两年。
    李发从害病以后,借了李万春的钱和粮食,又碰上这两年大秋没收成,还不起人家的钱和粮食。一算账利滚利,把李发剩下的几垧地,差不多滚得光光,反而租人家李扒皮的地种。
    这二年,在李发看来,不是二年,而是二十年!他想到这些地,爷爷和爹爹,不只用二十年的血汗开出来的,而是两辈子。
    世道变的太快了。李发也变了样子了。从害过病,瘦得剩下一把骨头,背驼了,发白了,脾气也变了,变得又暴躁又厌世。常常唉声叹气地说:“日子难过好,东西早晚是人家的。好好一家人,弄得半死不活,七零八散,要饭也没有个落棍的地方,早晚饿死,哪死哪算。”
    幸而三秃已经长大了,重活李发可以少干,老妻王氏也还壮实,和媳妇纺点线,闲时帮人家做点杂活,省吃俭用,还不至要饭。
    要饭是不容易的,三秃的妈常常教训三秃说:“三秃呵!大烟是倾家败产的东西,不抽好。像咱这老实人家,要饭也摸不着大门。唉!这个家像日头下山,不会过长了。不如早点死了省事。”
    李发和王氏口里虽这么说,心里也还盼着日子慢慢能过好。他们哪里想到:李扒皮正像他们所说的,已经给他们预备好要饭的棍子和破瓢了。
    李扒皮常常狡猾地自言自语:“看你老边外的有多大本领,孙猴子七十二变,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的确,李发的全部人、财、地,早已捏在李扒皮手心了。
    这年四月天,鞍山的日本鬼子要劳工,轮到李扒皮的侄子去,李扒皮答应他兄弟的请求,做了个人情,把三秃顶上。
    三秃本来是当劳工才回来不几天,怎么说也不该他去,可是刀把子握在人家手里,有啥法子呢?李扒皮对三秃说:
“三秃去吧!顶上一个月,有空就往家跑,回来后算账一个月三十块钱。”
    “二爷,不是我不肯去,实在家里太困难,地还没种妥,往后铲地又没人,俺爹年纪大了,一身病……求二爷行行好,让旁人去。”
    “怎么,不想去?二爷又不白叫你去!给钱!家里困难二爷管,铲地没有人,给你去人。”
    “求求二爷……”
    “还噜苏,爱去也得去,不爱去也得去!”
    不由分说,三秃抹了眼泪上鞍山。
    三秃走了一个多月,有天清早,那个外号雷公的上李发家来。一见李发,便尖嘴瞪眼,哼嗤哼嗤地说:“可坏了,李老七呀!你家三秃在外面惹了大祸。在鞍山打死日本人,抢了日本人的钱,跑去当胡子,这一下可把咱这屯给害啦!”
    李发乍一听,吓得口呆舌结,说不出话来;后来寻思一下,便摇摇头道:“三秃从小就是个老实孩子,胆子小,做不出这样的事。”
    “哼!你以为你儿子做不出来,抽大烟,赌钱,昨天警察署里上头下来公事,写得明明白白:大号李文凤,小名三秃,不是你的儿子是谁?”
    李发还半信半疑地摇着头。
    “信不信由你,我劝你早点上警察署报除了吧,就算你没有这样个儿子,咱屯没有这样个人,省得连累大家!哼哼……”雷公说完话,摇摇摆摆地走了。
    李发抽着旱烟,呆头呆脑地坐在门限上。寻思三秃不会干出这样事,又寻思要是没有的事,雷公凭什么大清早跑来送信。当他想到“报除”,不由老泪满脸,他只有这个儿子,怎么也不能去报除。
    三秃的妈王氏,在屋里边哭边嚷:“老头子呀!俺一家都死了,也不能把三秃报除,没有三秃我就不活啦!三秃是我的命根子呀!”
    三秃的屋里的高氏,自己在房子里抽噎,伤心得哭成泪人。她寻思:要是真把男人给报除了,她这辈子就完了。
    这件事风快地传遍了插拉屯,全屯议论纷纷,跟李发好一些的邻居,如像张庆和、崔化安这些人,都跑来问长问短,替李发发愁,大家都说三秃不至做出这样的事,可是谁也不敢保险。要是真有这样的事,谁也想不出好办法,因为打死日本人不是好玩的。只有年轻的张庆和,凭他和三秃在一块当过劳工,肯定三秃做不出这样事,主张李发上鞍山去打听打听。
    人家李扒皮可不让你有闲工夫去打听,为着这件天大的事,他一连派了几个人,催李发赶快到警察署去报除,免得叫全屯受累。末一个来催的是张秧子,他要李发马上和他一块去报除,并且威胁着说:“李老七呀!你要不去报除,不等天黑,警察就来请你去蹲笆篱子(监牢)。”
    “张先生!请你行行好,给二爷求个情,让我上鞍山去打听打听。”李发哀求着。
    “还打听什么?上头来了公事,你还不相信?不是二爷不让你去打听,就怕警察署不让你去打听。”
    王氏也跪下哀求:“张先生!我给你磕个头。你行行好,俺只有这个儿呵!三秃是俺的命根子呀!”
    “不是我姓张的不行好!是你的儿子自己干的好事,你们不去报除,警察老爷会请你去报除。”张秧子看李发还不愿意,便生气地走了。
    最后还是李扒皮亲自出马,他一进门就来个下马威,吹胡瞪眼地骂道:“妈拉巴子!李老七啊!他妈的!你儿子犯了这样大案子,三番五次叫你去报除,你还不去,你是存心叫大家跟你们遭殃吗?”
    李发叫李扒皮连骂带吓唬,没有办法,只有托人写个呈子,送到警察署。声明和三秃脱离父子关系;又从户口册子上把李文凤三个字勾去。算李发没有这样个儿子,插拉屯没有这样个人。从此三秃在伪满洲国算是个“黑人”。“黑人”是不合法的人,警察可以随便抓他。
    报除以后,李发全家大哭一场,像死了个儿子似的,王氏和高氏哭的死去活来。李发只是傻头傻脑地淌眼泪。他还不相信儿子会做出这样的事,可是人家硬逼着他这样做,想到这层,他又伤心又生气,他气的直哆嗦。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下午天不黑报的除,下晚半夜,李发一气憋死了。
    李发死的第二天,家里剩下两个老娘们,已经哭的糊里糊涂,一点主意也没有,幸亏邻居来帮忙,穷哥儿们忍住眼泪,凑几个钱,帮王氏买了一口薄棺材。
    王氏原想把李发的尸体,埋在自己的坟茔地上。邻居却给她捎信来说:李扒皮知道李发死了,一清早雇了几个扎吗啡的,把他家的祖坟给挖了,把骨头丢在乱死岗上。
    王氏边哭边对邻居说:“俺卖地也没有卖祖坟呀,文书上写的明明白白。”
    文书上虽然没写上卖祖坟,李扒皮当年却起过誓:“要叫他妈的老边外的,死了不能埋在这块地上!”王氏虽说有理,却不敢和人家打官司。李万春常对穷人说:“打官司吗?好吧,近有署,远有县,再远有省。到了衙门,有我坐的,没有你站的!”
    王氏没办法,只好胡乱地把李发的棺材,和祖先的骨头,一块埋在乱死岗上。
    第三天,李扒皮上门,拿了一张文书,说是三秃临走时借了他一千五百元,把十一间房子和一垧多地的房身和园子作抵押,连同早先欠的,一共是三千四百元,上面有三秃的手印。逼着王氏还账,还不起,限五天期,请他婆媳俩滚蛋。

七 走 道

    五天的期限到了,张秧子领了两个警察,奉命上王氏家要账。王氏哪里有钱,没钱就得滚蛋。算盘捏在人家手里,爱咋算就咋算。算来算去,除了王氏婆媳俩随身的两身衣服外,全部房屋、园子、家什、农具、锅碗瓢勺……都估钱抵账。算盘九归,九九归一,所有的东西都归李扒皮,还欠二百元。
    王氏婆媳俩哭哭啼啼,求张秧子让她俩再存一宿。张秧子说:“这房子已经归李二爷的了,我不能做
主。”王氏又要求让她俩捎两件破衣裳。张秧子说:“你们还欠二百元账,要不是老娘们,身上的布衫也得扒下来。”说完了还斜着眼瞅高氏一眼,又嘻嘻的奸笑一声说:“还欠二百元,往后还得还账。”他心里想:高氏身上还能出钱。
    婆媳俩被撵出大门外,张秧子把大门一锁,贴上封条,哪管她俩啼哭。邻居看热闹的人,很多掉眼泪的,就是谁也不敢吭气。
    王氏想到这屋里住了三十多年,由年轻时当儿媳妇,变成现在当婆婆,大半辈子在这屋里呆着,在这里生男育女。如今她再也不能在这屋里存上一宿。想到伤心的地方,不禁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有啥用?张为俊带着两名警察大摇大摆地走了,看热闹的人也散了,还是邻居张庆和的屋里的劝她说:“大婶,别哭了,天不早了,早点想法找个地方存一宿吧!”
    “天呀!三秃他爹你死得冤呀!俺娘俩下晚哪里去存呵!”王氏还在哭叫。
    后来还是张庆和的屋里的,想到丈夫和三秃在一块当过劳工,两人也顶合得来。便不管一切,把她婆媳领来家,在炕上住了一宿。
    一宿的炕上,婆媳俩谁也不曾合眼,心里面千头万绪;好像千刀万割,哪能睡的下。想哭吧,在别人家里,又不敢大声哭,只是偷偷地流泪,不停地抽噎。
    天一亮,婆媳就要走,老张的屋里给她俩吃点饭,她俩也吃不下去,就分开走。王氏上槐子窝女婿家去,高氏过辽河回自己娘家去,好在路都不远。
    王氏走到天晌午,就到槐子窝,进了女婿卢锡九家门,见了女儿李桂珍,娘儿俩抱头大哭一顿。
    在女婿家呆了五六天,王氏的眼泪哭干了,慢慢的不哭了。她寻思女婿家境困难,卢锡九又是个势利眼的小人,这几天老听见他对女儿恶声恶气的。这疙瘩不能久存下去。想到这里,王氏便找女儿商量,预备回插拉屯。她对女儿说:“人家躺在炕上吃饺子,咱躺在炕上喝凉水都得自己挑,老这样待下去不是个办法,你妈身体还壮,给人家纺线做活,还饿不死。”
    回到插拉屯,王氏便给老张家纺线,换口饭吃。王氏有双好手,纺线纺的好,还能帮老张家做些杂活。老张两口子待王氏也顶好。
    一个月平安地过去了。这天王氏正在纺线,只见张为俊领着三秃的老丈人高老五来。不禁吃了一惊。后来才明白,知道是为高氏要退婚书的事,才放心。
    退婚书,是张为俊早就写好的,只要王氏盖个手印就妥。王氏伸出手要在上面按手印,不免伤心,儿媳妇一向孝顺,小俩口感情也不坏。可是刀把捏在人家手里,家里早已弄得七零八散,弄得房无一间,地无半垅,自己又养不起媳妇,儿子不知死活。今天顾不了明天事,让她去吧!想到这里,王氏也就不难过,醮红的手印,往写着黑字的白纸上面一按,两颗老泪慢慢滚下来。
    张为俊和高老五回到高家。张为俊见了高氏,想起当年被高氏用剪刀打痛的手,报复似的对高氏说:“小嫂子,不用再守了,三秃叫日本人给毙了。别耽误你的青春,这是退婚书,你爸爸给你另找到婆家,丈夫才四十岁,又年青又有钱,比你在三秃家享福。”
    高氏一声不吭,只是两眼落泪。听完了话,转身跑到里屋炕上,大声地抽噎。
    高老五是个穷的三天两天不起火的人,女儿回家后,添一口人吃饭,确实使他犯愁,从那天张秧子上他家来说这件事,因为他可以拿到二百元,也就满口答应。虽然高氏起先哭着不答应,后来看见父亲实在穷的可怜。终是个妇道人家,没主意,只得含泪点点头。
    一切都由张为俊一手安排的,也不择什么黄道吉日,拿了退婚书的隔日,张为俊送来二百元和两套麻绸花衣服,算是彩礼,说是男家明天就要人。
    次日,本家一个大嫂来给高氏打扮,穿上人家送来的一套桃红色的麻绸衣裳,脸上涂着水粉和胭脂,眼泪不断地往下流。给她打扮的大嫂也不禁的心酸,便劝她道:“妹妹呵!你光掉眼泪,叫我咋打扮!唉!这样世道,过一天算一天,不要再难过,今天也是你的好日子。”
    不提好日子还好,一提起好日子,高氏哭的更厉害。这是她第二回出嫁,她记得头一回出嫁也掉过眼泪,心里却是欢喜的。这回出嫁心里却像针在刺。她心里明白:头一回出嫁,是每个姑娘该有的一次;这回却像猪一样的卖给人家。越想越伤心,越抽噎的厉害,弄得给打扮的大嫂没办法,忙劝道:“妹妹,别哭啦,生米已做成熟饭,哭有啥用?去了好好讨妹夫喜欢,两口子好好过日子就好啦,过往的事别想啦。”
    她咋能不想呀?她的三秃才十八岁,年青青的,小俩口恩爱情深。如今白白无故叫人家给拆散,又逼她去嫁给一个老头——黄大鼓子,她咋不伤心!
    黄大鼓子的老婆才死了一年,他常到插拉屯卖个针线和老娘们常用的东西,他知道高氏年青又长的好看,所以情愿出七百元钱。他是做生意的人,他知道什么货给什么价,起先他只肯出五百元。可是张为俊说:“他妈的,五百块钱,还想吃嫩的?”于是他又添一百元,张为俊原先要八百,也让了一百,最后还是七百元两人说妥。
    黄大鼓子先给张为俊二百元定钱,等高氏坐着大车到家后,才又给张为俊五百元。这七百元是这样分配的:高老五得了二百元,算是女儿的卖身价。李扒皮得了二百元,算是还他的欠账,其余三百元归张为俊。因为这场“喜事”是他一手办的,他应该多得一些。
    财主们对待穷棒子的办法是:活着时叫你用完力气,死了后扒你的皮,抽你的筋,骨头还拿去榨油。
    狗腿子和地主的关系是:主人吃肉,狗腿子啃骨头。
    李发这场事,张为俊出力多,揩得油水也多;李玉田出力少,啃的骨头也少。
    这天下晚,张为俊送高氏的卖身钱二百元给李扒皮,李扒皮让他抽完大烟。张为俊出了李家大院,正碰上李玉田,两个人便边走边唠嗑。
    “哼哼,老弟,听说你又发财了,老弟是二爷手下的红人,真是走红运呵!”
    “哪里哪里。”张秧子知道雷公打破醋缸,有意挖苦他,便岔开道:“大哥,这些日子真是少见,咋不上二爷家去,一定是很忙。”
    “哼哼,老弟,何必猪鼻孔里插葱——装象呢!你大哥是割着鸡巴上供!”
    “咋说的?”
    “叫做神得罪了,人也疼死了。”
    张为俊确是装蒜,李玉田受到李扒皮的责备,他确是知道。原来半个月前,李万春看中了后屯上一个小寡妇,叫李玉田给办。李玉田费了几天的工夫,那小寡妇倒也没有主意,家里公婆早死了,只有一个叔父,这个叔父坚决反对,给钱他也不成,结果这事没办成,给李扒皮责备了几句。
    “听说大哥给李二爷买的老陈家那十几垧地,不也捞到点油水吗?”张秧子总想找点雷公的好处来安慰他。
    “哼,还不是冬天逛花园——一无所得。”雷公还是不高兴。
    张秧子总想想法子使雷公喜欢,于是他立刻把他曾想过的办法,对雷公说:“大哥,我倒替你想个一举两得的办法,包管你能得到好处,二爷也会喜欢。不晓得大哥肯不肯干。”
    “你说说看。”李玉田不大相信。
    “你知道我今天干什么去?”
    “还不是干那缺德事,把人家媳妇给卖了,自己拿了钱。”
    “咦!这是喜事,哪能说缺德?”张秧子辩了一下,又问:“还有一场喜事,大哥愿干么?”
    “哪家?”雷公有点心动了。
    “还是那老边外的。”
    “李发家,开什么玩笑,他又没有两个儿媳妇。”
    “没有两个儿媳妇,却还有个老婆。”
    “天呀!五十多岁,谁要去当妈妈?”
    “哈哈!咋没人要呵,老母猪肉不好吃,可是便宜,贪便宜的人有的是。”张秧子爬在雷公的耳朵边,叽咕了一阵,雷公狡笑地点点头道:
    “成是成,就是逼着那样大年纪的老娘去走道,也太缺德。”
    “哈哈!那大哥还是行行好,替你的子孙积点阴德吧!”
    另一天上午,王氏正在老张家纺线,突然来了两个警察,把王氏一推,把纺车棉花一块拿走。还找了张庆和说:“你不知道私自留棉花纺线,犯了经济法吗?一块上分所一趟。”不由分说,把张庆和押走。
    晌午天,张庆和回来了,罚了五十块钱,棉花纺车被没收。王氏知道了,心里正在难过。这时雷公李玉田在门口出现了。
    “老七嫂,今天咋闲着不纺线呵?”雷公故意装蒜地说。
    王氏把上午的事说了一遍。
    “哼哼,原来这样,老七嫂要是这里不便,还不如上老杨家去纺线,他家棉花是配给的。那里还少不了一碗饭。”
    “人家能要咱吗?”
    “老杨家正要找个人,给他纺纺线,看看孙子。”
    王氏本来是不愿离开老张家,想到因为自己纺线,连累老张受罚。叫雷公三说两说,又不摸老杨家的底,只晓得他家有两个儿媳妇,家境过的挺好,也就答应了。
    杨老头已经五十五岁了,脸上少一只眼,年青时练过武术,到过沈阳,当过兵,那只眼睛,就是叫子弹打掉的。屯里人给他个外号叫独眼龙。虽说五十多岁,可是身体还壮实。他老妻死了五年多,刚死不久,他就想再娶个老伴,冬天好暖暖老骨头,就是自己两个儿子和媳妇反对,没成。
    张为俊知道独眼龙的心事,便把这个法子教雷公来办。雷公偷偷和独眼龙合计合计,独眼龙打了一下算盘,觉得合算。他知道王氏身体还强壮,纺线是好手,又快又匀,能赚钱又能做活。便和雷公讲好了,事成给雷公一百五十元作烟酒钱。
    王氏上独眼龙家第三天下晚,独眼龙半夜偷偷地爬到王氏炕上去。
    从此,王氏又一次打掉门牙往肚咽,下晚给独眼龙暖老骨头!白天大儿媳妇叫她抱孩子,二儿媳妇叫她洗尿布,老头子叫她去买菜,闲时还得纺线。
    王氏认为是前生作孽,没有办法,只得忍着气当个非驴非马的人——婆婆兼老妈子,成天受两个儿媳妇的气,有时还得挨独眼龙的打骂。

八 黑人的鬼生活

    三秃在鞍山当了两个月的劳工,家里遭那么大的灾祸,他一点也不晓得。直到一个新从后屯抽来的劳工到鞍山,才从他口里知道自己给报除,父亲死了,旁的事还一点不知道。
    三秃听了这个讯以后,心里像火烧,老想凑个空跑回家,就是日本把头看的太紧,总是没跑成。
    恰巧,有天下晚,日本人要连夜搬一些大箱子,三秃上半夜假装卖力气,下半夜乘把头打盹,凑个空就溜了,偷过日本兵的警戒线,摸清了方向,便向西北跑。
    跑出了十几里路,三秃全身叫汗给湿透了,气也喘不过来。三秃休息一会,又慢慢地走起来。他一边走一边想:先想起他可怜的老爸爸,一辈子辛辛苦苦,没落个好死。又想起他妈妈,他想妈妈心里一定很难过,他想回去对妈妈说:
    “妈妈别难过,三秃将来一定要给爸爸报仇。”他想起高氏一定也很伤心,他想在下晚好好安慰她。他又想起那活阎王李扒皮,想起那白无常张秧子,一时就火起来。他想自己要能像说书的说的那剑侠多好,飞一把刀把这些坏水捣成肉酱。
    七月下旬的夜晚,半个月亮像切开的西瓜,慢慢从东边往西面走,暖风吹着大地上的庄稼,高粱已经长的有一人高了。三秃归心如箭,他只顺着电道(汽车路)走,一切都不觉得。
    走累了就在路旁坐下歇歇,擦擦汗,凉快凉快,歇好了又走。慢慢地天亮了,三秃要加小心,碰到有警察的屯子,还得绕道走。一直到了晌午天,才到了插拉屯。
    一到了插拉屯,他反而停住了,他想自己不是已成了“黑人”吗?又是跑劳工出来的。幸好没人看见,便悄悄地走小路绕进屯,又悄悄走进自己家的院子。
    一只大黄狗看见这个穿的破烂的汉子,又偷偷摸摸地进来,以为不是小偷就是要饭的,大声的汪汪地叫起来。堂屋里走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三秃以为是自己的屋里的高氏,正想走近她,没有想到她用衣角擦完了脸上的汗,抬起头来对三秃说:
    “你这要饭的也不看人家,俺家穷的三天两天揭不起锅盖,哪有给你的?”
    “三秃叫这话说的怪难受,忙说:“大嫂,我不是要饭的。”
    “不是要饭的上俺院里做啥?”
    三秃不敢说实话,便撒个谎说:“俺是李发的亲戚,来走亲戚的。”
    那大嫂子细瞅了瞅三秃,看他那个样,不像走亲戚的。便恶声恶气的嚷道:“俺这院三家人,没有个姓李的!你还站着干啥?”她一面赶着三秃出门,“砰”的一声,把大门闩上;一面叽咕道:“看你那个熊样,不像个好人,倒像个小偷。”
    三秃听了,心里像针刺一样,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门口自己小时亲手栽下的杨树,已经长的又高又大;又看着院墙和房子,看着周围的东西,都和以前一样。他像失魂似的掉下了眼泪。
    等到他像做梦醒来的时候,便匆匆地跑进邻居张庆和家。张庆和下地没回来,张大嫂见了三秃,忙把他藏在里屋,问清了三秃,知道没有人看见他进屯才放心。
    从张大嫂口中,三秃知道老婆给人家卖了,母亲被骗着走了,才不过十来天的事。三秃懊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跑回来。他真想跑去咬李扒皮的肉吃,想去揍死那两个狗腿。但当他想到自己已是“黑人”,他便懊丧地低下头。
    从张大嫂口中,三秃知道家产土地都没有了,知道自己院里住着几家逃荒的,这几家都是给李扒皮耪青的(佃户)。
    天黑,张庆和回家,怕三秃被抓去,忙叫三秃捎上点干粮,偷偷地把三秃领到屯边瓜园,藏在看瓜园的老头崔化安瓜棚里,让三秃有事好跑。崔老头和李发有过交情,便让三秃睡在瓜棚里。
    没有不透风的墙。张庆和正睡着,就有人来敲门,一开门,进来两个警察,东看看西瞧瞧,搜查了一番。又问三秃哪里去了。张庆和说没看见,警察狠狠地看他一眼,便出门去。
    张庆和关了门,和屋里的合计,想给三秃捎个信叫他跑了,又怕警察没有走。直等到快半夜,才偷偷地开门,向瓜地走去。走到离瓜地不到几十步远,就听见瓜地里吵吵嚷嚷,有个声音恶狠狠地骂道:“妈的巴子!到处找不到你,没想到你倒在瓜棚里凉快!”张庆和知道坏事了,忙转回头往家里跑。
    原来那两个警察,搜了好几家,见不到三秃的影子,也就懒的再找。他们上李扒皮家报告,又抽了大烟,便离开李家大院。这时已经半夜了,半个月亮爬上来了。警察所在后屯,正好路过瓜园。两个人都有点口渴,跑进瓜园偷瓜。崔老头在梦中,听见瓜地里“沙沙”的响声,知道有人偷瓜,爬起来捉小偷,哪想到是两个警察,连忙赔不是,又摘两个大西瓜孝敬他们。
    三秃咋夜走了一宿,浑身酸疼,一躺上就睡死了。忽然听见外面出了事,先是听见崔老头嚷着捉小偷,后来又听见给警察赔不是。警察!三秃心里起了恐怖,自己心虚,以为是来抓他的,便偷偷地爬出瓜棚,想溜掉。没想刚走几步,在月光下,便被一个警察发觉。就这样,三秃和崔老头被押上分所。
    在分所的笆篱子蹲了一天,崔老头以窝藏“黑人”,加上偷大粮户的粮食的罪名被审问,崔老头没有偷粮食当然不承认,拷打完了又灌凉水,仍不承认,再灌辣椒水,老头岁数大了,经不起刑,在官家的“咬赃铁证”下,不由不承认,答认赔李扒皮的粮食,受警察分所的罚款,才放出来。出来不到十天,终因年老,受刑过重,便拉痢拉死了。
    和三秃蹲笆篱子的犯人,一共有二十来个,这些人有的是跑劳工的,有的是当小偷的,有的是还不起债的……本来都要送上矫正院,因为连日下大雨,路不好走没送。
    这个临时监牢是三间草屋,有垛墙连日被雨水淋的好像要倒下的样子,这垛墙给这些犯人一个盼头,他们私自合计好。正好这晚上又下大雨,过了十二点钟,看守的警察偷个懒,跑进屋里睡觉,犯人们便把那垛墙土推倒一角,一个个偷偷地跑了。
    三秃跑到屯外,在离屯二里多路一个坟茔地的大树下避雨,浑身湿得像个落汤鸡。天一亮,就钻进高粱地去,幸好出日头,他光着腚,把一件破上身,一件破裤衩绞干晒干。
    天黑了,饿得肚子直叫唤。三秃跑出高粱地,钻到人家菜地里偷生瓜生茄子吃。慢慢地偷起生萝卜,摘生苞谷,拔生土豆吃。
    白天钻高粱棵里,黑夜偷生菜吃,吃完了就在坟茔地上,找几把干草,弄成一个狗窝似的地方睡觉,要是碰到下雨,那就得站到天亮。
    三秃在大地里过着“黑人”的生活,挨饿倒不怕,最怕的是蚊子。蚊子白天黑夜都咬他,咬得他浑身起小疙瘩,痒的了不得,一抓破了就化脓长疮,三秃已经长了满身疮。
    三秃把蚊子比成二财主,他一边打吸他血的蚊子,一边骂道:“妈的巴子,老财喝咱穷人的血,你也喝咱穷人的血,揍死你!”“拍”的一声,打死了一个,三秃像报仇的出了一口气。但另外几个蚊子又叮上了。
    白天蹲高粱地,下晚偷生菜吃,这种像鬼过的日子,把三秃弄成鬼样子:蓬头散发,满身烂疮,加上受潮中毒,浑身发胖,眼睛睁不开,穿上破衣裤,谁要是晚上遇上,一定要喊鬼!
    这种鬼日子,一直过了二十多天,到大地上的高粱都刈完了,三秃再也无处藏了,才结束。
    三秃想起妈妈了,他想见一见妈妈死也甘心,下晚便偷偷地跑到独眼龙的院后麦秆垛里藏起来。
    天亮了,王氏拿个菜筐上街买菜,三秃偷偷地喊:“妈呀!我回来了。”王氏回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后来走近仔细看,认出是三秃,不觉得心里一酸,眼泪直淌。又怕人看见,便偷回去拿几块干粮给三秃吃,叫三秃藏好,不要露面。
    下晚,王氏乘天刚黑,装着上猪圈喂猪,端了一瓢热楂子,偷偷送到院后,给三秃吃,不巧叫大儿媳妇看见,便给独眼龙报告,独眼龙一气冲到院后,抢起三秃刚喝两口的瓢,把楂子泼了一地。揍了王氏两个耳光大骂着王氏,吓唬要把三秃送分所。母子两个跪下叩头求饶,独眼龙才气呼呼地说:“快滚开,不准再上这里来,下回再见了,敲断你的狗骨头!”
    三秃流着眼泪,一拐一拐地走了。王氏在夜色里,望着三秃的背影,没有力气地坐在地上,她的心破碎了。

九 斩草除根

    三秃没法,只得离开插拉屯,一路要饭,拐着两条腿上鞍山。到了鞍山,三秃想给人家做活,人家看他那个样子,谁也不敢留。后来碰到日满钢管工厂一个把头,留他做点杂活,但三秃每天却得把出力流汗得来的工资,拿三毛钱给那个把头,要不人家就不要他。
    三秃在工厂里,每天给拉炉灰,拉坏铁管子,每天代价是一块二毛钱。除了给把头三毛钱,给五毛钱店钱外;剩下四毛钱,只能每天吃一顿中饭:一斤山东大煎饼,两碗白开水,就一个子也不剩了。
    很快的到了霜降的季节了。三秃还是蓬着头发,光着脚丫子,烂疮的腿上,裹着破报纸,一件破布衫,一件破裤衩。破裤衩实在破的不能见人,三秃在垃圾堆里拾了一个又破又烂的麻袋,遮住那害羞的东西,腚上露了几个洞,他就无法管了。
    三秃走过有钱人的身边,有钱人有的吐一口唾沫,有的用手掩着鼻子。三秃走过买卖人门口,做买卖的要加小心。三秃走过人家的院子,人家要看着他走到看不见才放心。
    五毛钱住的店,是没有铺盖的,住店的人,晚上交了五毛钱以后,可以随便往凉炕上一躺,把身子缩成一个团,用双手贴着肚皮睡。
    下了头场雪那天,三秃那两只长疮的腿冻坏了,回到店里睡一宿,第二天爬起来不能干活,又睡了一天一夜。睡倒是睡足了,就是肚子里两天只喝了两碗白开水。
    第三天下晚,店里掌柜的见他不能做活,怕他冻死在店里,不但交不起店钱,还得赔账,便把三秃骗到门口,门一开,把三秃外往一推,闩上门。
    三秃站在街头,冷风刺着他的身子。他寻思就这样下去,再下一场雪,非冻死不成。他又想要死不如死在家乡。于是拖拉拖拉地拐着两条腿,顺着家乡那条电道走。
    乍一走,两条腿疼的了不得,慢慢地,也就麻木不动了。但一休息下来,又疼的站不住。
    走到唐马寨,实在是走不动了。三秃找个草垛,扒一个窟窿钻进去,像狗一样地蜷缩在里面。
    天一亮,人家就把他从草垛里拉出来,并骂了他,说他是逃跑的劳工,要喊警察抓他,吓得三秃赶快走开。
    三秃跑到一个穷老太太家,要了碗凉楂子吃,老太太怪可怜三秃,就让他靠着自己的草垛子晒太阳。
    三秃心里盘算好,等天黑再走:一来白天路过的地方,遇到警察会被当逃跑的劳工抓去;二来黑夜走路,白天休息,不至冻死;三来白天容易要到饭吃,睡觉时有太阳晒。
    下午,三秃又要了点东西吃,就离开唐马寨。没想到刚走了几里路,就变了天,下起细雨来,慢慢地又飘起雪花。三秃咬着牙,挨着雨雪,挨着足疼,挨着饥饿,一跛一跛的往家乡走。
    走了十几里路,快到胡家窝棚的路上,雪越下越大,寒冷冻的三秃走不动了,他走到一棵老树下,起先站着,慢慢坐下,慢慢躺下,任冷风吹,任大雪飘。
    三秃迷迷糊糊地闭着眼,他想今下晚是死定了。想到死,好多心思一起涌上来:他想到死去的父亲,想到母亲在受苦,老婆不知道啥样子;他又想到血海的冤仇还未报,就这样死,实在不瞑目。慢慢地又想起李扒皮,这时也许正抽足大烟,搂着小老婆睡热炕。想了想,他咬起牙来。
    大约过了两个钟头,三秃已经冻得不能动弹,只是心里还明白。他已准备给冻死了。
    忽然听见一阵喀喀的马蹄声,一匹马拉着爬犁由大路上走来,三秃心里跟着亮起来,他使劲地喊出,“救命呀!救命呀!”
    爬犁在跟前停下来了,赶爬犁的人明天要办喜事,今天到唐马寨买东西,必须连夜赶回家。他问了问三秃以后,寻思救一条命也是件好事,便扶三秃上爬犁,顺路把三秃捎到槐子窝屯,送到三秃姐夫家。
    三秃的姊姊李桂珍见到见弟弟冻成这样子,一边流眼泪,一边烧堆火给他烤烤。又在锅里热楂子给三秃吃,三秃烤过来后,肚子饿的利害,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身上也暖过来,只是两脚更疼的利害。
    姐夫卢锡九,躺在炕上,听见三秃来了,连问也不问一句,只是心里不高兴。
    李桂珍安排个地方让三秃睡觉后,回到自己的炕上。她见丈夫生气,也不去理他。没想睡了一回,丈夫却不高兴地说:“三秃是个黑人,警察到处抓他,八八胡同就是警察署,还是早点叫他走好。”
    李桂珍知道小气的丈夫,是怕三秃在家吃他的饭,又怕连累他。她流着眼泪说:“你也该有点良心呵!人家冻成那个样子,不说是自己的兄弟,就是外人也该救救他。”
    “好,我没有良心!你是财主!”丈夫有点生气。
    “你有良心,上回妈妈摊事上这儿来,住几天你叽咕几天。”老婆也有点不高兴。
    “妈的巴子!”丈夫气的跳起来。两口子为这事已经吵了好几仗,每次都是丈夫打胜仗,他是连打带骂。她只会哭。
    “你骂我妈,你不怕舌头烂!”
    于是两口子又吵起来,打起来,这一仗仍然是丈夫胜利。
    三秃刚睡着,被吵架声吵醒。一听是为自己吵起来,心里好一阵难过,一夜没有好好睡,天没亮,他熬着疼,拐着脚,偷偷地把门打开,怀着一肚子难受,离开了槐子窝屯。
    三秃又回到插拉屯了。这回警察见了他,只是吐吐口水,踢他两脚,也不抓他了,因为三秃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在雪地上爬。
    三秃冻得浑身庞肿,脸上肿得两眼成一条线,睁也睁不开,腿肿得弯不过来。白天爬到穷人家要口饭吃,晚上爬到草垛里睡觉。屯里的人,怕李扒皮找事,没有人敢留他在家。没有人相信他能活过冬天。
    三秃的娘知道三秃回来了,有次无意中看见三秃在路上爬,见三秃变成那个样子,心疼的说不出,可也不敢明目张胆去看他,她怕再挨独眼龙的打。
    这天下晚,慈母心的驱使,王氏再也忍不住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偷了独眼龙一件卫生衣,一件旧棉裤,瞒过一家人,偷偷的找到三秃那个草垛。话没说出来泪先流下来,一面给三秃穿衣服,一面说:“三秃呵!你哪辈子作了孽,弄的大庙不收,小庙不留呵!往后你也不用惦记我,你当没有妈妈,妈也当没有你。你妈今下晚回去,不知要怎样挨打呢?”
    “妈呵!”三秃光哭,说不出话来。
    三秃穿着好衣裳要饭,屯里是件新闻,风快地就传到张秧子耳朵里。张秧子又出来管事了。他问三秃是哪来的衣裳?三秃不敢说实话。张秧子硬说是偷人家的,逼着他脱下来换,不然就送去蹲笆篱子。三秃没法,只得往下脱,穿上张秧子丢给他的一套破棉衣。
    三秃挨了两个月要死不死的生活。这天下着大雪,家家户户关紧大门,三秃没有要到饭。他爬到张庆和家,叫开了门,张大嫂给他点吃,让他进房暖和暖和。
    张大嫂说:“三秃呵!高低你不成了,李扒皮害得你这样,你就上他家要,他能怎样你呵?他怕你死在他门口,就得给你点吃,打发你走。”
    三秃寻思张大嫂说的不假。从此,他天天上李家大院去要饭,不给就不走。果然李扒皮怕他死在门口,就给他点吃的。后来见三秃天天来要,心里很生气,他明知三秃背后有人指使,又见三秃到了十冬腊月还不死。忽然想到“斩草不除根,逢春要发芽!”于是他又下了毒心。
    快过大年了,家家都办点年货。日本人配给的一些东西,大部落在李扒皮手里,只配给屯里人一点点,大部分高价出卖。
    这天下午,三秃又爬到李家大院。李扒皮破例让他进去暖和暖和。还和气地问:
    “三秃,你哪里有亲戚?”
    三秃说:“台安县有姥姥家。”
    李扒皮说:“我套个大车送你去好吗?”
    三秃说:“那敢好!”心里却不相信。
    李扒皮真的叫人套好一辆大车,并叫那个扎吗啡叫赵狗屎的,送三秃上姥姥家。
    三秃上了大车,寻思李扒皮今天这样好,葫芦里不知道卖什么药。又想八成是李扒皮怕他天天上门要饭,反正自己是快死的人,谅他不会怎样的。想了想就放心。临走时他有意看李扒皮一眼,李扒皮说:“三秃,好好回姥家(姥姥两字说得很含糊,李扒皮有意说成“老家”)去过个大年,省得天天受罪。”说完了眯着老鼠眼,狡猾地笑了笑。
    这一笑像支针刺在三秃的心上,三秃全身打了个冷战,他猛又想不知有什么鬼把戏?后来转想,高低快死了,他能怎样?反正要真能送到姥姥家,舅舅不能看他死,留着一条命,冤仇总得报。
    腊月天的黄昏,大地上铺着白茫茫的厚雪,天空是阴沉沉的。辽河上有的地方,冰冻的硬硬的,上面可以跑汽车。有的地方却是明溜子(不冻的)。载着三秃的大车,拉到了一个明溜子,赵狗屎便对三秃说:
    “到了,三秃!”
    “开什么玩笑?赵大哥。”
    赵狗屎打扎吗啡那年起,就没听人家喊大哥,乍一听,怪顺耳。虽然有点可怜三秃,可他更怕李扒皮,为了三十块钱,完不成,回去要下汤锅的。于是叹了口气说:
    “三秃,不是姓赵的开玩笑,是李扒皮让你在这明溜子里过大年。你死了别怨我,你们是冤有头,债有主!你做了鬼也不能来找我。”赵狗屎说完,就要拉三秃下明溜子。
    果然不出三秃所料,三秃知道又上当了,眼看就要下水。他是不能死呀!他还有天大的冤仇没有报,他给赵狗屎磕头说:“赵大哥,你行行好,救了我一命,这一生忘不了你!”说着就哭起来。
    赵狗屎从扎吗啡以后,是做了不少缺德事,究竟自己是穷小子出身的,总有点良心没死完,他见三秃这样哭,便想:反正不推下去,冻一宿也得冻死。便对三秃说:“我饶你命,你可不能回屯去,你回去我就没命。”
    “我赌咒不回屯,我要是回屯,死了叫狗吃!”
    赵狗屎赶着大车走了。三秃顺着辽河边大路爬,他知道离柳条岗子还有二里多路,要是能爬到,就不至冻死。
    爬呀爬,爬了不远,正好路上来了一辆牛车,三秃求赶车的捎他到柳条岗子。

十 冤仇还没有报

    俱乐部里坐满了一百多个战士,大家一肚子报仇的火,脸上有时紧张,有时忿怒,有的流着眼泪。在领袖像下面的桌子旁边,站着一个铁黑脸的大个子,这就是从前的三秃,现在同志们都叫他李文凤。他眼睛红的冒火,眼泪还不断流下来。
    一阵激烈的复仇的口号声以后,坐在李文凤身边的政治指导员说:“李文凤同志,请继续说下去。请大家静一静!”
    “……我跑到柳条岗子以后,便在那里要饭,要了两个多月。……
    “开春了,我的腿完全好了,我的脸也不肿了。柳条岗子的大粮户李芳圃,见我病好了,叫我给他看小鸡(看园子),每天给两碗凉饭吃。李芳圃后来见我跟好人一样,就让我给他放猪,做杂活,下地。
    “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不吸血的臭虫,大粮户见我能干,想叫我给他干一辈子,他知道我抽过大烟,常常给我点大烟灰,有时让我跟他雇的老板子(赶大车的)抽大烟。那时我的病还未好利索,抽呀抽,又抽上瘾了。烟枪像一根绳子,把我捆在老财家里。
    “我虽然又抽上大烟,我常常寻思:我有天大冤仇没有报,我又记得妈说过:大烟是倾家败产的东西,不抽好。我想不抽,烟灯又像一盏迷魂灯,叫我离不开它。
    “八一五光复了,听说日本鬼子倒台,又听说这回世道大变了,我想到我的冤仇还没报,便下决心戒了大烟。抽上容易戒掉难,我还没戒好,听说有军队在县里招兵,也不知是什么队伍,反正当兵就拿上枪杆,拿上枪报仇就有希望,我想去当兵。李芳圃不赞成,他对我说:“你去了当不上,人家不要抽过大烟的。在咱家里有吃有穿,慢慢给你说上一门亲,好成家立业。”我上当上多了,知道地主没有个好心眼的,不听他那一套,还是跑出来当兵。
    “乍一来,队伍里说我抽大烟不要,我对连长说:‘好连长,你收下罢,我一定把烟戒了。’连长见我是抗大活的,就先叫我戒烟,戒掉烟才要。我下决心戒了七天,忍着流鼻水打阿欠,我想到冤仇,我就戒掉了。
    “我当上兵了,我很高兴,穿上新军装,扛上三八式。我常常想到报仇,我想请假回家一趟,杀掉那狗养的李扒皮。我对连长说了,连长没有准假。
    “在队伍里,听指导员上课,慢慢懂得许多革命大道理,知道自己参加的是八路军,和旁的队伍不一样。也知道只有参加八路军,穷人才能报仇!
    “我犯了三次错误:卖了一双鞋;卖了一件别的同志给的日本上身,过年时和排长吵了一仗。这些都是错误,我决心改掉错误,好好进步,请上级给我处分。
    “我的家还在蒋管区,李扒皮的威风还没倒。俺屯上的穷棒子还没翻身。我妈妈还在受苦,我的冤仇还没报。大老蒋打不跑,小老蒋倒不了。蒋介石不倒,我的冤仇不能报。
    “从今天起,我决心努力学习,努力练兵,学好本领,替自己报仇!替穷哥们报仇!”
    “打倒恶霸李扒皮!替李文凤报仇!”
    “打倒恶霸头子蒋介石!替全国老百姓报仇!”
    一阵雷鸣的怒吼以后,指导员领导大家站起来,每个人举起右手,在毛主席像前宣誓:
    “……我们是人民的战士!我们是毛主席的队伍!我们要永远跟共产党毛主席走!做劳动人民的好儿子!做人民的好长工!……我们要坚决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好好学习,好好练兵,好好立功。学好本事,多杀敌人,打仗要冲锋在前退却在后。我们要帮助穷人翻身,废除封建剥削!打倒大地主和官僚资产阶级的头子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练兵的时候,李文凤比谁都有劲。一有闲工夫,不是爬在桌子上写字,就是操场上翻杠子,瞄三角,刺枪,投手榴弹。特别是刺枪的时候,他格外下苦心,每枪都有力地刺出去,好像都刺在敌人的肚皮上。投弹的时候,他把那草扎的目标,当成他的仇人。
    晚上,放哨回来,总得刺刺枪才睡觉,有时做梦,嘴里也在喊“杀!”
    一切公差勤务,挑水扫地,他都抢在前头。上级有什么要求,他先做到,同志们都说:“李文凤在抢模范。”
    李文凤的进步,引起支部的注意,指导员和他谈几次话以后,便介绍他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往后李文凤懂得更多道理,不仅要替自己报仇,还要替阶级弟兄报仇。
    练兵总结的时候,李文凤射击三枪打了二十三环,投弹四十八米。上级奖他一条毛巾,一块肥皂。
    李文凤进步很快,上级提拔他当班长,当了班长,就得更加积极,处处要做榜样,不光自己好好工作学习,还得团结战士,领导战士工作学习。担子加重了,李文凤也更负责了。
    李文凤常常这样想: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李文凤的今天,没有共产党,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于是他除了想工作想学习打仗以外,什么也不想。
    李文凤只有一个心事:什么时候,消灭了东北的蒋匪军,替自己报仇!什么时候,打到南京去,活捉蒋介石,替全国人民报仇!

一九四八年二月一日于哈尔滨     
(本文最初于1948年5月由东北书店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