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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生死一条心

    星期日的早晨,照例没有出早操。
    八班长马二虎,从连部开完会回来,向瓦盆里瞅了一眼,盆里的豆腐浆,只剩下一个底,马上不高兴地吹起哨子,大声喊着:
    “集合!”
    战士们急忙放下茶缸子,喝完的,没有喝完的,都跑到院里站队。
    八班长马二虎点了一下人数,就瞪着眼睛问大家:
    “怎么搞的?何成仁呢?”
    战士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吱声。
    何成仁端着一缸子豆浆,从屋里慢慢地走出来。大家都替他捏一把汗,担心地望着他。
    “吃起东西像三战吕布,站起队来像小娘们走路。”马二虎嘟囔了一会,又严厉地喊着:“何成仁!你没有耳朵啊?”
    “我还没有喝完哩!”何成仁低声说。
    “就你一个人没有喝完。听见哨子半天出不来!”马二虎看见何成仁还端着缸子向前走,便下命令地喊道:“站好,不准动!”
    “站好就站好呗!”何成仁不高兴地嘀咕着,面对着大家站好。
    “把豆浆倒了!”马二虎命令说。
    “倒了就倒了!”何成仁狠狠地把豆浆泼了。
    班长马二虎转过身来对大家说:
    “今天不出操不上课,开完早饭,半个班在家里搞清洁卫生,半个班上山打柴火,回来烧水烫衣裳。”马二虎传达完连部的要求,便板着脸孔训起来:“明天就开始大练兵,上级要求我们动作迅速,这样老半天站不起队,像什么军人姿态?从明天起,谁再这样慢吞吞的,就叫他跟何成仁一个样,面对着大家立正,让大家给他‘照相’!”

    吃过早饭,副班长带着半个班,上山打柴火。
    在山上,何成仁憋了一肚子气,一边割野草,一边想心事:
    “今早上,分明是班长故意找我的岔子,叫我在大家脸前‘照相’——出洋相。真倒霉,哪个班的班长,也没有马二虎蝎虎(厉害的意思),开口熊一顿,闭口瞪眼睛……上个月,派公差不公,我上个意见,就叫他训了半天……回去非提个意见调班不成。提意见有屁用?上次要求调班,指导员解释了一大顿,道理都对,就是不让调班……”
    “哎哟!”何成仁光胡思乱想,没想到抓了一把蚂蚱腿(一种带刺的草),戳得手指头出血。他气得扔下镰刀,捏着出血的指头。
    “呜呜——”山那边火车响着汽笛,何成仁忽然来了一个心事:“走罢!哪里不是干革命?哪里不吃二斤高粱子?非蹲在这里受憋气!山那边就是火车站,白天高粱棵里一蹲,下晚爬上火车,神不知鬼不觉,明日一早就到吉林……”
    想到这里,心蹦蹦地乱跳。抬头一看,一块来的同志,都远远地弯着腰在割草。
    何成仁拾起镰刀,慢慢地走向小树林子,火车像一条长虫,嘟嘟吐吐地向北开去。
    “这样走,不是开小差吗?”想到开小差,心里不禁打个哆嗦。
    “参军的时候,自己是农会的小组长,带着红花骑着大马来的。农会主任嘱咐说:‘好好干罢,打仗时立个功,给咱屯里争个光荣。家里分的地,有人帮你侍候,不要惦记。’头两天,接着家信说:‘庄稼长的顶好,分的骒马下了个小驹。’开小差,叫农会知道,不是给全屯丢脸吗?
    “上次关节炎腿疼,连长指导员一天来看三趟,问寒问热,问长问短。连长还把自己的残废金,买鸡子给我吃。……刚到队伍,这个同志送裤子,那个同志送褂子。就这样走了,对得起上级?对得起同志们吗?
    “要是,要是走不掉,抓回来,多难看!”
    “上火车,没有车票,没有护照,偷偷地爬上去,叫人家查出来怎么办?”
    在树林子里,何成仁像掉了魂似的,转过来转过去,手里捡着枯树枝,脑子里想着鬼心思。
    一群乌鸦,落在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上,呀呀呀的乱叫唤。
    怪讨厌的,何成仁拾了一块石头,向大树投去,乌鸦呀呀叫着飞了。
    “俺那熊班长,就像个乌鸦班长,一天到晚呀呀叫,咋咋呼呼!在这班上受这乌鸦气,还是走了痛快!”
    何成仁自言自语地下了决心,走到树林边望一望,班上几个同志,还是在老远的地方,弯着腰割草。
    翻过身来,快步走到树林的另一边,走出小树林,就望着七八里外白色的车站,望着山脚下一大片高粱地。
    走出树林子十几步,忽然发觉手里拿着一把镰刀,顺手把它扔掉。马上想到这镰刀是借房东的,不能犯群众纪律啊!拾起来,回头挂在树枝上,准备有人来找他时拿回去。
    边走边回头,快到山脚下,仿佛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心虚地回过头,原来是一只野兔,在草里钻着跑,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何成仁,你是一个男子汉,平时那样大胆,斗地主时那样有劲。上回打长春外围,那样冒着炮火往前冲!现在,你却像只胆小的兔子,不!比兔子还胆小,像一只老鼠,为什么呢?
    “为什么?还不是做了丢人的事,像老鼠偷东西。开小差!开小差对得起连长指导员吗?上级号召创造‘尖刀连’,还没有开始练兵,就跑了一个。班长一个人的事,这样走了给全连丢人,对得起同志们吗?要是跑不掉又怎样办?”
    心情像乱草似的,走进高粱地又走出来,傻尔瓜支的,何成仁又往山上走,到了树林子边,镰刀还挂在树枝上。取下镰刀,四下一望,幸好没有人看见。

    练了一个礼拜兵,总结的时候,八班的成绩,全连倒数第一。八班长马二虎气忿忿地跑到连部。
    “报告连长,我不当这个班长,当伙夫也成,当挑夫也成!”马二虎一肚子窝火,像打机关枪似的,嘟嘟嘟地都说了。
    “怎回事?马二虎,”连长用旧报纸卷好一支烟,顺手递给他说:“坐下,抽口烟,慢慢说。”
    马二虎没有接烟,也没有坐下。嗓子像个破锣,又当当地敲开了:“怎回事?这个礼拜练兵,我下了老大牛劲干。班里战士故意跟我捣蛋,落得总结背乌龟。排长还批评我军阀残余!主观主义!我不吃那一套,当不了这个熊班长!”
    练兵头一周,马二虎确实下了牛劲干,别的班四点半钟起床,马二虎三点半钟就催大家起来。操场动作一点不含糊,谁做不好,一遍两遍以至十遍八遍地做。谁要耍滑头,他就吹胡瞪眼。抓得紧,战士们练的却不如别班起劲。下操回去,像塌了庙的菩萨,东倒西歪。开起讨论会,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发言。
    马二虎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原来名字叫马大虎,平时做事虎里巴支,说话像打响雷;打仗一咕噜勇敢冲锋,挂了五次花,是个二等残废,还要求到前方工作。他说:“当兵就要打仗,待在后方,非憋出病来不成!”大家看他这股二虎劲,就叫他马二虎。还给他起个外号叫做“炸火”。
    马二虎是湖南人,家里穷的三天两天揭不起锅盖,学了一手铁匠手艺,靠着出力流汗,才对付吃顿饱饭。四年前,叫国民党抓壮丁抓来当兵。开到东北那一年,成天看见排长骂班长,班长打当兵的,老兵欺负新兵,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马二虎是个新兵,成天吃哑巴亏,受冤枉气。有一次,看见排长打班上一个新兵,说了两句公道话,叫排长罚了四个钟头的跪,跪在尖石头上,头上还顶一碗水。马二虎恨死那排长,秀水河子战斗,在战场上打了排长的黑枪,缴枪参加八路军。他打仗有一股猛劲,几次战斗都很勇敢,所以很快地升了班长。
    一开始练兵,他满想把八班练得比别班好,没有想到自己的管理方式不好,“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战士们对他满肚子意见,已经觉得很冤枉;排长还批评他“军阀残余”,“主观主义”。这样大帽子扣在“炸火”头上,叫他怎能不炸呢?
    连长知道马二虎的脾气,耐心的劝他坐下来抽烟,对他说道:
    “八班长,心急喝不了热糊涂啊!下一周慢慢搞就搞好了,只要努力练,没有练不好的道理。”
    “光是我一个人加油有什么用?班里的战士,老的老小的小,一个个傻头傻脑。学不会,又不肯下功夫。严格批评他两句,还对我抱成见。排长光听他们的话,乱给我扣大帽子,我高低不干这个班长。”
    指导员知道在马二虎火头上,不容易说通的。根据这个星期的了解,八班的问题,必须马上解决。于是他对马二虎说:
   “八班长,你先回去,下晚咱们好好啦啦。”

    下晚,指导员找了马二虎,坐在村东头那块大石头上,指导员还没有开口,马二虎就讲开了:
    “指导员,你非叫我当班长,上旁的班成,不在八班,不在三排。”
    “为什么?”指导员问。
    “八班战士有意跟我捣蛋,排长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自己主观主义,反批评我主观主义!”马二虎的声音又高了一些。
    “马班长,平时吃苦耐劳,作战勇敢,这是你最大的优点。急躁,动不动来气,这是你的老毛病。排长批评你有点过火,你心里就难过;你常常对战士耍态度,战士们能高兴吗?军事生活严格是对的,耍态度就不对!就拿何成仁的话来说罢,如果你是何成仁,让你在大家脸前‘照相’,你心里是啥滋味?俗话说:‘人怕伤心,树怕剥皮’,又说:‘人要脸,树要皮’,三排长只批评你几句,你就这样难过;你那样对待何成仁,何成仁不比你难过吗?”
    马二虎鼓着嘴,两只眼直直地盯着自己被月光照在地上的影子,静静地听着。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
    “人心都是肉长的,马班长,诉苦时你说过:中央军的排长罚你跪尖石头,你恨死他,才打死他跑过来。中央军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队伍,当官的都是有钱的子弟,当兵的都是劳苦人民。水和火是不相容的,火要把水烧开,就得把水放在锅里去。有钱的人逼着穷人替他们卖命,就得用欺骗打骂肉刑镇压,一级压一级,大鱼吃小鱼。咱们是工农的武装,战士干部都是自己的阶级弟兄,就像舌头和牙齿一个样,牙齿和舌头说不定也会相碰,可不能因为咬着舌头,就不要牙齿;更不能狠狠把舌头咬掉。明白了这一点,就明白用军阀手段对待自己的阶级弟兄,是错误的……”
    “罗哩罗嗦,还不是那么一套?”马二虎心里想。他对指导员的耐心说服,认为是婆婆妈妈的,东比喻西比方,比下去就没有个头。他不愿再听下去,就截断他的话说:
    “指导员,这些道理我都懂的。你上政治课不是常讲过吗?我想知道的,是我的意见你们准不准?”
    “什么意见?”
    “不当班长,离开三排!”
    “这个——”指导员想了一下说,“我和连长商量过,觉得你还是不调动好。”
    “不调动,工作是做不好的!”
    “工作做不好,更谈不上调动。八班长,你是革命战士,你应该懂的,要是每个想调动工作的人,都可以不做好工作就给调动,那就是无原则,工作就会受到损失。”
    马二虎寻思一下,觉得指导员的话说得有理,自己是个革命战士,应该服从组织。又怕指导员再给他讲大道理,服从吗?心里不痛快,随便找个理由说道:
    “思想不通,叫我硬着头皮干,干不好可别怨我。”
    “只要你肯好好干,没有干不好的道理。”指导员以为马二虎有了转变,又给他加油地说道:“八班长,拿出你勇敢战斗的精神来工作,再把脾气改一下,工作保险能做好……”
    “嘀嘀嗒嗒……”熄灯号打断了指导员的话,指导员想了一下,继续说道:
    “马班长,明晚上开个班务会,你好好准备一下,虚心检讨检讨,听听同志们的意见。”

    开完班务会,马二虎就抓着冲锋枪出来代班,在屯子里转来转去,代班查哨,查哨代班,足足四个钟头了。
    平日晚上,马二虎代一个钟头班,从来不超过六十五分钟。如果接班的人起的晚,他就嘀咕两句。今晚上他自动代了四班,一点也不瞌睡。
    马二虎是个虎里巴支的人,从来没有像今天下晚这样用脑子。开过班务会,起先脑子像孙猴子被如来佛念紧箍咒一样,一阵急,一阵疼。慢慢地像顶了百十斤东西,又沉重又吃力。后来像被搞乱的几十根丝线,找不出线头。
    开完会的时候,指导员问他:“八班长,你还有什么意见?”
    “没有!”马二虎干脆地回答。说完话就抓起冲锋枪,气不平地出来代班。他心里想:“你们批评你们的,我不听那一套!”
    在屯子里,他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子,后来觉得有点疲倦,就坐在屯子东头那块大石头上。远处传来一阵阵的狗咬,杂着一两声鸡叫。他抬头望望天空,想找找三星在哪里,来判断什么时候了。三星没找着,一个又圆又大的月亮,躲在乌云后面,透出朦朦的白光。
    “什么时候了?”马二虎每次叫哨,都只注意表上的大针,根本没有理会小针指着几点。甚至连自己代了几班,都有点稀里糊涂。
    低下头,望见自己倒在地上的影子,他想起昨天晚上,自己老是望着自己的影子,听指导员耐心谈了几个钟头。“嗯,指导员的话有点道理:三排长批评我,我受不了,我对同志们耍态度,同志们能好受吗?
    “今晚上,三排长在会上,自己检讨方式不好,批评太重。三排长能认错,我呢?
    “根本没想到,管理方式不好,罚何成仁的站,使何成仁那样难过,差点开了小差。真开了小差,不是我的罪过吗?把一个革命同志,逼着不革命,自己对得住革命吗?——他记起何成仁发言时那样难过,同志听了以后,都联系各人的事情来批评他。——同志们说的有点过火,说的都是事实。
    “是的,不是同志们不好好练兵,是自己成天耍态度,弄得大家情绪不高。
    “连十八岁的小吴,也说的头头是道:‘咱们都是穷哥们,天天喊天下穷人是一家,马班长不该拿国民党军队那一套,来对待自己的阶级弟兄!’
    “中央军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队伍,当兵的都是穷哥儿们,官兵是水火不相容,才用欺骗打骂来管理队伍。咱们干部战士,都是阶级弟兄,就像舌头和牙齿,只有友爱团结,不能拿军阀一套来管理部队。
    “自己在中央军,天天挨骂受气。到解放军来,当了班长,自己忘本了,多多少少把中央军班长管理战士那一套搬来,怎能行的通?”
    马二虎想着指导员的话,想着同志们的话,想着自己当班长以来对战士的态度,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心里越难过:
    “我,我再不改正,我对得起穷哥儿们吗?对得起革命吗?对得起连长指导员和同志们对我的帮助吗?”
    七月的下半夜,松花江上的风,吹到马二虎的单军衣上,不禁打了个哆嗦。两条腿不自主的站起来。
    又圆又大的月亮,钻出乌云,把屯子照得跟白天一样。月光下,远远走过来一个人。
    “哪一个?站住!”马二虎大声喊着。
    “是我!”三排长的声音。
    两个人走靠近了,三排长开口说道:
    “怎么搞的?马班长,我以为九班长睡着了,忘记叫我,谁想到你一个人代了四五班,快回去睡觉罢!”
    马二虎没有回答,他垂下头,难过地说:
    “排长,我,我错了!……”
    马二虎的喉咙,像有什么东西哽住。马二虎宽大的肩膀,在月光下一动一动的。

    马二虎躺在炕上,刚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就被一阵起床号声吹醒。眼睛黏糊糊地睁不开,骨头酸溜溜的不好受。
    “起床了!”他头一个爬起来喊。战士们也一个一个爬起来,揉眼的揉眼,伸懒腰的伸懒腰。往日,马二虎对这种稀松没劲的动作,总要发火,今天,他倒忍下来了。
    有钱难买黎明觉,小吴睁了一下眼,翻了个身,又呼呼地睡着了。小吴是个有名的“觉迷”,他有一套瞌睡的本事,上课打瞌睡不用说,打起仗来,只要是待机,炮声打的怎么厉害,也能睡的着。夜间行军,一边走路,一边做梦,直到瞎走一气,碰到别人身上,或是摔了一跤,才醒过来。
    “小吴,醒醒,快集合了。”往常,马二虎总是连拉带熊的把他拖起来。今早上,却和气地摇着他。小吴睁开眼,看见马二虎在摇他,吓得赶快爬起来。
    跑完步,各班分开复习卧射动作。八班一个个轮着做动作,都做的很准确,平日被大家认为“髭毛”的小吴,也只做了三遍。只有外号“结巴子”的刘大海,做了五六遍还没做对,不是撅起屁股,就是两条腿伸不直。
    “重来,重来,”马二虎好声好气地说。“分解动作卧射预备——数一!二!……”
    刚喊二,结巴子的左手有点累了,没支住,上身不由自主地扑在地上,碰了一鼻子土。
    “倒倒倒倒——霉!”结巴子一边爬起来,一边用手擦鼻子上的土,脸上的汗水和黑土合起来,抹成一个大花脸。
    “哈哈哈……”同志们看他那个样子,都忍不住发出笑声。
    “笑什么!”马二虎刚来火,马上又压下来说:“有什么好笑的,重来重来!”
    “卧射预备,一!二!三!嗳,这次还差不……”
    “啪!”马二虎刚夸出口,结巴子的枪口飞出一颗子弹。把整个操场都震动了,全连的眼睛都望着这里。结巴子吓得脸煞白,站在一边,准备挨训。大家也准备沾他的光,一块挨熊。
    “怎么搞的?”马二虎狠狠地把枪夺过来,拉开闩,子弹壳跳在地上。正要瞪眼睛发一顿脾气,昨天晚上的决心,又把气压下去。“准是昨晚上站岗上顶门火,没有退出来。这个老毛病不改,总要出乱子,今天幸好没伤着人;再说卧射预备,也没喊‘击发’,随随便便扣扳机,违犯了操场的纪律!”
    晚上开班务会,结巴子承认了错误,全班同意建议上级给他打扫毛厕三天的处分。马二虎做总结,和和气气地说:
    “刘大海同志下决心改正错误,愿意受处罚,这是好的。……出早操大家嘻嘻哈哈,不严肃。上文化课,小吴又打瞌睡了……这次练兵和从前不同,各班都想练出个名堂来,咱们不下功夫,就得落后。咱们都是半斤八两,应该互相帮助,我口令喊不好,同志们也帮我纠正,干啥大家多出主意。……”
    睡到半夜,二班长来叫小吴上哨,叫了老半天,小吴“嗯呀嗯呀”地起不来。马二虎爬出来对二班长说:
    “打了一天野外,小吴太累了,我替他站一班。”说完,马二虎就去换哨,换的是何成仁。
    第二天下午做完游戏,副班长和半个班留下修操场。马二虎从连部汇完报回来,刚走进院里,就听见房里几个人在讲自己的事,“这几个人又在嘀咕什么?”好奇心使他拉长着耳朵听着。
    “老何,昨晚上怎么轮不到我站岗?”小吴的声音。
    “班长替你站了。”何成仁的声音。
    “副班长替我站的?”小吴问了一句。
    “是班长!”何成仁肯定的说,“马班长!”
    “他,马二虎?”小吴还不大相信。
    “嗯,马班长转变了,脾气也改了,昨天他找我个别谈话,还向我道歉呢,弄得我不好意思……”何成仁还没说完,就听见那个四十多岁的大老崔抢着说:
    “你没看见昨天结巴子走火,大家都担心要挨熊,班长连脸都没有红。班长转变了,‘炸火变成哑火’,咱们不加油练兵,也太没良心了。八班背乌龟,还不是‘灶王爷一家子,都是黑的’。人家看咱们八班噜苏,老的老小的小,咱们就争口气,好好干。”
     “对呀,人家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咱们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人家把八班看成‘死角’,咱们就‘馒头不吃,蒸(争)一口气!’小吴,以后上课别打瞌睡了。”何成仁的声音很有信心,说的特别高,小吴接着分辩说:
    “我也不是光想睡觉,天晓得,屁股一落地,眼皮就打架。”
    “我告诉你一个办法,”老崔的声音,“你准备一条纸捻子,一瞌睡,就伸到鼻孔里去,打个喷嚏就有精神了。结巴子,你也好好学,天下无难事,就怕不出力。努力学,没有学不会的,往后咱们互相帮助,你不懂的问我,我不懂的问你。”
    “好好好,我我我一定好好干!”结巴子下了决心。
    马二虎像吃糖似的,一句一句都听进去,心里很高兴。才明白自己的脾气好坏,对大家影响很大。
    果然,隔天上政治课,小吴不打瞌睡了,只是不断地打喷嚏,弄得别人稀里糊涂,指导员还以为他受凉了,马二虎心里暗暗好笑,又不敢笑出来。
    第二周练兵总结,八班数第五名。
    第三周练兵,八班自动提出争取“练兵模范班”的口号。大家更加起劲了,起床号一吹,不用马二虎督促,就都集合好了。结巴子特别加油,天天不睡午觉,一会拿根棍子当炸药,演习怎样通过各种地形去爆破;一会端着枪瞄三角,老崔站在旁边,帮他纠正不对的动作。
    小吴看见结巴子比他练的好,着急了,午觉也不想睡,找何成仁帮助他,暗暗和结巴子比赛。
    马二虎看见他们几个人,天天不睡午觉,常常对他们说:
    “慢慢来,不要太着急,还是睡睡午觉,免得晚上站岗打瞌睡。”
    “我保险不打瞌睡!”小吴拍着胸膛说,“我可以写保证书。”
    “不打瞌睡就成,写什么保证书。”马二虎看见大家练的有劲,也不好去泼冷水。现在他才明白,管理方式好了,大家积极性一提高,自己倒很省心,工作也好做了。
    有天打野外,累的满头大汗,何成仁正在跃进的时候,前面有条水沟,马二虎叫他做个样子绕过去。何成仁却按照原来的动作跳进去,水没了腰,爬出来像只落汤鸡。这一来,他的腿关节炎又患了,疼了三天不能出操。旁人说他不应该跳下水,他很正经地分辩说:
    “打野外,虽说是假设的敌人,也应该当作真的敌人看。操场上不认真,战场上就得吃亏!”
    两个月练兵,紧张地结束了。八班坐了飞机,实现了自己的口号,成为“练兵模范班”,还集体记了一大功。
    在团的庆功会上,马二虎笑嘻嘻的从政委手里,接了那面“练兵模范班”的奖旗时,耳朵听见呱唧呱唧的鼓掌声。心里想通了这样一个道理:克服军阀残余,是转变管理方式的钮子。多听取大家的意见,大家想出的办法,让大家民主讨论,再让大家去做,做的又起劲又准确。相反的,光是自己想干好,光是严格,光是抓得紧,那才是擀面杖子吹火——一窍不通!

    练完兵,接着进行了一个月的政治整训。战士干部的情绪高极了,嗷嗷叫的要求打仗。
    打仗的命令下来了,队伍从吉林向辽西进军。走了半个多月,敌人的飞机活动的厉害,不得不改成夜行军。
    这一天,队伍刚出发,就下着牛毛般的细雨,慢慢的越下越大了。天空黑的跟漆一样,伸手不见五指。走的又是山路,战士们在泥水里翻筋斗,跌倒的赶紧爬起来,一个紧挨着一个。刚发下两天的新棉袄,都被雨水淋湿,被泥弄脏了。
    “倒霉的天光操蛋!”马二虎已经好久没有发脾气,今天实在忍不住了。
    秋季战役的动员会上,八班提出两个口号,要在攻坚中创造“英雄班”,在行军中保证没有一个掉队,不坐大车,发扬互助友爱,创造“铁脚班”。走了十几天,八班没有个掉队的。
    今早上,刮了一阵秋风,下了一阵秋雨,何成仁的两个膝盖就微微有点酸疼。上级怕战士们走路背的太重,棉裤暂时没往下发。马二虎怕何成仁的腿病又患,硬把自己一条毛裤,给他穿上。
    下午晴了半天,天黑又哗哗的下起来了,这个熊天,叫马二虎怎能不生气呢?
    队伍刚出发,何成仁咬着牙走,别人问他怎样了,他还鼓着劲回答:“保证不掉队,咱们比赛!”
    过一会,何成仁又自动帮助小吴背枪,来表示自己的腿不要紧。这次行军,他天天肩膀上两棵枪,得到“双枪手”的称号。
    走到下半夜,经过六个钟头的雨淋,两个膝盖起先只是一阵一阵酸疼,后来像铁锤敲一样直疼。开头何成仁光骂自己的腿不听支使,后来牙关再也咬不住,不得不开口了:
    “报告班长,我实在走不动了!”
    没有第二句话,马二虎架着何成仁走。另外两个同志,抢着替他背枪和背包。
    雨越下越大,雨点打在没割完的高粱叶子上,哗啦啦响。小路狭的只能走一个人,马二虎让何成仁在路上走,自己一双拖泥带水的脚,在路旁水沟里走,一颠一拐地向前进。
    慢慢的,何成仁的两条腿,像两根木柱一样,弯都弯不得。稍微一弯,就疼得像锯骨头一样。马二虎把自己的枪和背包,交给副班长,背着何成仁走。
    何成仁短小的身材,爬在马二虎的虎背上,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班长对我,比亲爹娘还好,我该怎样报答班长呢?”
    马二虎背上驮了一百多斤,身上已经出汗了。外面是冷水,里面是热汗,滋味不大好受。他啥心事也没有,只是喘着气,加快脚步,跟上队伍。
    “往后传,跟上!”前面不时传来这样的口令。
    “向后传,跟上!”马二虎正回头往后传,没想到脚底下一滑,扑通地跌在路旁的小水沟里,何成仁压在他身上。
    “这条熊路!”旁的同志扶起他们,马二虎只骂了一句,又把何成仁背上走。反而安慰地问道:
    “摔疼了没有?老何。”
    “没有,班长。”何成仁的鼻子里一股酸,很快地传到身上。两滴热泪,从眼眶里滚出来,和脸上的雨水一块,流过马二虎的脖子,和他的热汗混合在一起。

    解放军的秋季攻势,像秋风卷着落叶,扫掉锦州的外围据点,又趁热打铁,一气攻入锦州。
    经过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的猛烈战斗,城里城外蒋匪的乌龟壳,一个个被揭开,十万蒋匪军,大部分被歼灭!残余的敌人,分散退守在城里几座大楼房和地堡群里,纵深战斗,同时在几个地方打响。
    马二虎这个连,在扫荡锦州外围的战斗中,得到了“尖刀连”的光荣称号。今晚上,他们又奉命突击城中央一个大楼房。他们把中央大楼周围的地堡群消灭以后,马二虎就带了老崔和结巴子刘大海,去爆炸中央大楼。
    照明火柴和照明弹,把大楼照的通亮,“尖刀连”连长,像热锅上的蚂蚁,借着火光,焦急地望着大怀表,滴答滴答,一秒钟一秒钟的过去。连长的心,一秒钟比一秒钟沉重。
    “马二虎上去二十七分钟了,不是牺牲和挂花,炸药该响了。”连长根据历次的战斗经验这样想。
    战士们都准备好了,只要炸药一响,就冲进大楼去捉俘虏。急死人,等来等去,就是不响。
    何成仁比别人更着急,他想:“万一班长光荣牺牲了,我一定替他报仇!”刚下了决心,马上就觉得自己想的太坏。“不,马二虎是不会死的!说不定负伤了,要是负伤,我死了也得把他抢救下来!”想到这里,那晚上大雨里行军,爬在马二虎背上的情景,像一场戏,在眼前出现。想到当时许下报答班长的心愿,浑身像火烧,紧紧地握住拳头。
    时间是无价宝,每过一秒钟,就像失去一件东西一样心疼。连长一会望望表,两支针正指着三点四十分钟。一会又望望天空,三星已经移到大西南。
    “天快亮了!”他想,“上级命令是天亮以前拿下,天一亮,攻击的困难就更多了,如果拿不下,‘尖刀连’不变成‘破菜刀’了吗?”
    夜行军的时候,连长总盼望天快点亮,白天却像个八十岁的老头,托着拐棍,慢慢的来。现在,他希望黑夜慢点过去,黑夜却像一个长腿的赛跑专家,飞也似地跑过去。
    战士们都像拉满弓上的箭,只要一松手,就飞射出去。他们急躁地等着炸药响,炸药却偏偏不响。
    忽然八班副扶着一个气喘喘的战士,顺着屋角过来。连长仔细一看,认得是和马二虎一块上去的刘大海。
    “怎样了?”连长恨不得在半秒钟里面,了解全部情况。
    “马马马班长,带我我和老崔上去,老老老崔,半路就就牺牲了……”??
    “快说!马二虎怎样了?”真把连长急坏了。
    “他他他他他……”结巴子越想快说,舌头越结住,“他两两条腿负负负伤了。离大楼很很很近。我上去,小腿也挂挂挂花了。班,班长叫叫——我爬下来报报……”
    费了老大劲,听完这急死人的报告。连长的脑袋,像给雷轰了一下,几秒钟以后才清醒过来,上级的命令马上在脑子里向他进攻:“天亮以前拿下!天亮以前拿下!!天亮以前拿下!!!”
    悄悄地围来听结巴子报告的战士,都像打饱气的橡皮轮子,一个个气的蹦蹦跳,要求去下炸药。
    “报告连长!”何成仁最先抢着说,“我上去,完不成任务不下来!”
    “连长,这个任务本来是八班的,还是让我们完成,我带一个组上去!”八班副坚决地要求。
    “报告连长,算我一个!”小吴也抢着说。
    “报告连长!我来一个!”
    “报告连长!我也去一个!”
    “报告连长!……”
    一个个抢着要去,连长没有犹豫,时间不让他考虑,当机立断地决定八班副带何成仁和小吴上去:
    “八班副,胆要大,心要细。不要挤在一堆!听见重机枪一响,就快上!一定要完成任务,这一炮打不响,咱们尖刀连的旗杆就折了。”
    八班副带了何成仁和小吴,翻身就走。
    “慢点,”连长喊住八班副,“不管怎样,把马二虎抢救下来!”
    八班副去准备炸药,连长对通讯员说道:
    “快去报告营长,第一次爆破失败了,马上组织第二次,请营的火力掩护,我连决心在天亮以前拿下大楼!”
    通讯员去了一会,上级配属给营的四门步兵炮,像猛虎在咆哮!近距离的轰击,炮弹有的从窗户飞进去,有的碰着楼墙,爆炸声音震的耳朵嗡嗡响。
    几十发炮弹,在十分钟以内打出去。接着就是十几挺重机枪同时开火,像暴风急雨一样,响成一片火海。几十挺轻机枪也接着吐出火舌,把大楼的枪眼窗户严密的封锁住。
    八班副扛上五十斤炸药,带着何成仁,在火力掩护下,跳跃前进。顽固的敌人,不断地向下射击,蘸着火油点着的棉花,从窗口往下扔,把楼房照的通亮。在亮光中,他们寻找着三个勇士的影子,手榴弹,六○炮弹,像大雨般地倾下来。
    不管炮火怎样猛,三个勇士继续从火光中跃进,炸弹在身边开了花,子弹在脚底下噗嗤噗嗤的乱叫唤,没有阻止住他们。
    何成仁像箭一样的穿过火海。他的任务主要是抢救马二虎。八班副知道:马二虎离大楼太近,不在炸药响以前拉下来,是很危险的。八班副还告诉他:“除了我和小吴牺牲了,完不成爆炸任务,你再去下炸药。不是这样,只要有一口气,也得把班长救下来。”
    何成仁爬着跳着前进,大楼慢慢的近了,敌人的火力也慢慢地密了。突然,左胳膊一阵麻,血从棉衣的袖筒里往下流。何成仁在匆促中脱下一只棉袄袖,掏出急救包,胡乱地把伤口扎好。便继续往前爬,手榴弹和小炮弹,不停地在周围爆炸。
    费了好大劲,才在一个弹坑里,找到马二虎。
    “班长,班长!我来背你下去。”
    “你背我做什么?快去炸大楼!”马二虎严厉地下命令。
    “副班长上去了。”何成仁还没有说清楚,忍着左胳膊的疼,把马二虎又沉又大的身子,背着往下爬。当他爬出二三十步,一道闪光,接着一声天崩地裂,大楼房被炸碎的洋灰块,打在他的头上。
    何成仁高兴地爬起来,不知哪里来了这股牛劲,好像背上是个小孩,轻快地往下跑。快跑到自己的阵地,又是一道闪电,一声霹雳!他知道是小吴第二次扛着马二虎的炸药,进行了连续爆破。
    突击组的战士,乘着大楼被掀去一角,敌人正震得昏昏迷迷的时候,一股劲猛上,差点把何成仁撞倒。后面的战士也紧接着冲上去。
    何成仁把马二虎交给卫生员,卫生员要给他包扎胳膊,却被他推开。
    “马班长,好好休养罢!”何成仁说完话,抓住自己的枪,飞也似地冲上去。
    “多捉俘虏啊!老何!记住咱们创造英雄班啊!”马二虎兴奋的叫喊,腿上的伤口因为使劲,疼得很厉害。
    两颗阶级兄弟的心,在胜利的冲杀下,生死地结在一起。

一九四八年秋天写于辽西战地       
(本文最初由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政治部作为《战士生活丛书》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