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欣赏

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太阳医生

    激烈的炮火打过以后,平原上又显得难堪的沉寂,只有晌午的秋风,飘着刷刷的落叶,如果没有周围的火药味,没有隐约还可以听见的嗡嗡飞机声,谁相信这是经过一天一夜血战的战场?谁相信这是阻止敌人增援县城的重要阵地?
    沉寂是大战的序幕,有经验的战士,都讨厌这种沉寂。
    卫生员苏明,乘着这战争的空隙,紧张的给伤员包扎。当他正给第六个伤员包扎的时候,忽然想到:“这样多伤员,大白天,想通过坟茔地后面那块开阔地抬下去是办不到的!敌人侧翼的炮火,正封锁着那里。”他不自觉地又望一下太阳,太阳从正南面,通过高大的柏树空子,射进眩人眼睛的光芒。
    “讨厌的太阳,老是在南面!”卫生员苏明嘟囔了一句。
    “太阳是不要钱的医生,它能治百病。”大腿上负伤的五班长,头一次听见卫生员也讨厌太阳,便学着卫生员平日的口头禅说。
    卫生员苏明转过头来,看了五班长一眼,心想:“这家伙真行,大腿叫炮弹皮炸的这样,还开我的玩笑呢!”于是笑着对他说:“五班长,今天算你抓住洋理——这样包不疼吗?”
    “共产党员挂这一点花就怕疼,还算什么硬骨头。”五班长正经地说了,又和苏明开起玩笑:“这点伤,医院都不用进,晒晒太阳就好了!”
    苏明不禁噗哧一笑,故意停止包扎说道:“好,用不着包扎,让你晒晒太阳。”
    苏明是七连有名的“太阳医生”。一九四六年三月间,革命的风暴,使这个十九岁的年青人,离开了家庭,走入革命的行列。参军不到一个月,就参加了名闻世界的四平保卫战。那时七连以无比的顽强,英勇抗击蒋匪新一军的疯狂进攻,获得了“钢七连”的光荣称号。部队退到松花江北,上级调人受卫生员训练,苏明被派去受训。
    在党的教养下,苏明不但学到了一些作卫生员的医学知识,思想上也进了一大步。参加共产党以后,政治上开展的更快,更加努力学习和积极工作。从卫生队毕业回连,不知跟那位洋先生,学了个“太阳万能论”。练兵时,每个星期日,都到各班督促大家烫衣裳,晒被子。假若哪个懒家伙没有晒,他就帮他拿出去挂在绳子上,并且说:
    “太阳是不要钱的医生,它能治百病。”或者说:“一个星期晒一次被子,不容易生病长疮。”
    “我不信,”懒家伙说,“什么道理?”
    “因为被子上的细菌都叫太阳给晒死了。”
    “细菌是什么东西?”
    “细菌是很小的虫子。”
    “我的被子上只有跳蚤、虱子,从来也没有见到细菌。”
    “细菌是眼睛看不见的!啊,同志,等打完蒋介石,让你上十年学,你就懂得什么是细菌。我没有闲工夫和你嚼舌头,我还得到别班去呢!”
    有的同志害咳嗽病,苏明给点药面子,然后对他说:“同志,有空多晒晒太阳,太阳会把你咳嗽治好的!”
    连部的通讯员小张,最喜欢说俏皮话,他每天听见卫生员苏明满嘴离不开“太阳”,于是就给他编个小快板,并且到各班里唱开:??

苏明同志真吃香,
卫生队里留过洋,
回到连里当先生,
开口闭口是太阳。
咳嗽了,晒太阳;
肚子疼,晒太阳;
头疼发烧晒太阳。
太阳太阳不要钱,
  卫生员节约把名扬!

    苏明听见了,也不生气,只是笑笑,说道:“小张,嘴是你的,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要是舌头嚼烂了,找我上药,我先给你在脖子上打针‘六○六’,然后把舌头拉出来晒太阳。”
    从此,苏明得了“太阳医生”的外号,这个外号,不但七连的同志全都知道,营部的医务所和团部的卫生队也都晓得。

    苏明紧张地包扎完十一个伤员,汗珠一滴滴由额上流到下巴,浑身热痒痒的。脱下新棉袄,坐在坟堆后面擦着汗。抬头望着晴朗的天空,秋天的太阳,正发着最后的威力。
    “往日,一霎眼就黑天,今天,上了半天药,太阳还在西南面。”苏明自言自语的埋怨太阳走的太慢,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包扎的太紧张太快。
    正北方向二十里外的枪炮声,越打越凶。苏明心里想:“打进城里的部队,大概向敌人纵深总攻击了。”他转过头望着正北,城里被烧着的房子,正冒着一股浓烟。几架敌机在天空里打转,被一阵高射炮火打的越飞越高,匆忙的扔下几个炸弹,就不见了。
    苏明的视线由远而近,望着营部阵地的那个小屯子,望着那片讨厌的开阔地,望着连部和三排的阵地,阵地上几棵大树,被炮弹劈断,露出白色的尖叉子,忽然望见两个人,顺着小坎子,弓着腰跑过来,慢慢的,苏明认得是潘连长和通讯员小张。
    “卫生员,二排有几个伤员?”潘连长坐在苏明身边问。
    “十一个,八个轻伤,三个重伤。”苏明毫不思考的回答,“都上好药了。重伤的放在后面那个大坟包工事里,轻伤员都不愿意去掩蔽,要坚持和敌人拼!”
    潘连长点点头,望望那个所谓后面的大坟包,离前沿阵地不过二十米远。
    “牺牲了六个……二排长也牺牲了。”苏明的声音变的又慢又低沉。
    潘连长皱着眉头听着。他明白今天的任务是很艰巨的,敌人是蒋匪王牌军新一军,两个营的步兵,附着师的炮兵,正向自己的阵地猛攻。如果这个最主要的阵地被突破,整个战线都得受影响。四个师的敌人增援到城外,那么,城里正在进行纵深战斗的我军,就不能顺利解决战斗。这种经验教训,潘连长是很丰富的。从出关以后,三年来,这个师差不多都是打野战,而且大部分时候是打援。
    潘连长低头沉思一下,猛抬头对通讯员小张说:
    “叫二排副来!”
    小张爬到前面去,卫生员苏明忽然问道:
    “连长,为什么上级老叫咱们打援,不让咱们攻坚呢?”
    连长对这个突然的问题,觉得不好回答,苦笑一下说道:“因为咱们运动战打的好,所以上级才给这个任务。”
    “我看上级有点偏心眼。”苏明有点埋怨。“上级瞧不起咱们,不叫主攻。打运动战天天跑路,又没有什么缴获。”苏明一提起跑路,就想起每次行军时,战士们脚上的大血泡和大水泡。
    “苏明,你怎么埋怨上级?”潘连长自己多少也有这种想头,但他不能不对下级做解释:“打援不见得比攻坚次要,没有打援部队,攻城部队就不能胜利。咱们‘钢七连’的光荣称号,不就是打援打出来的?说没有缴获,也不见得,只要打的好……”
    话没说完,二排副已经跟着小张爬过来了。
    “二排副!”潘连长严肃的说。“敌人两次进攻失败了,但马上就会来第三次。没有命令,打剩下一个也要拚到底!号召同志们,发扬咱们钢七连的硬骨头作风!”
    “对!”二排副也严肃的回答,然后问道:“没有旁的事吗?”
    “没有。”
    二排副正要爬回去,潘连长又喊住他说道:
    “告诉战士们,坚持到天黑,攻城部队就能解决敌人。……还有,那八个轻伤不下火线的同志,要表扬一下。我上一排前面去看看,有事情找指导员、副连长,连的指挥所移到左面那个洼地。”
    潘连长说完,正要和通讯员爬向那最突出的一排阵地,嗖嗖的炮弹从空中落下来,敌人第三次总攻击开始了,惟一可以通一排阵地的那条浅沟,已经布满了弹坑。潘连长不得不改变计划,指挥二排作战。

    炮弹一个一个的飞过来,有时候两三个同时在坟茔地上开花,在空中碰着柏树的炮弹,把树干劈断,树枝树叶铺满了坟茔地。
    潘连长站在阵地前沿一个坟包旁边,望远镜里望着正在运动的敌人,有一股蒋匪顺着一条小沟向我们阵地接近。
    “叫机枪班长,把那两挺轻机枪,封锁独立树右边那条小沟!”潘连长对通讯员小张说。
    小张刚要爬过去,轰的一声,一颗炮弹落在坟包前面,被炸起的沙土落在小张的身上。他抬起头望望连长,潘连长身上脸上净是沙土,但他还像铁人一样地屹立着,扶着望远镜的一只手,正滴着鲜血。
    “连长!隐蔽一点!”小张着急地喊。
    潘连长理也不理,两只虎眼正从望远镜里,望着三个五个前进的敌人。
    轰隆隆!一颗野炮弹落在不远的地方,巨大的响声把小张的耳朵震的嗡嗡响,小张爬出几步,用袖子擦一下脸上的沙土,回头望一下连长,潘连长还和刚才一样,像石头菩萨一样直立着,头上的帽子,被炮弹的碎片打掉。
    “连长!连长!”小张着急地喊,“你隐蔽一点吧!”
    潘连长镇静的移下望远镜,他明白小张的好意,但在这种情况下,他知道一个指挥员的沉着,能起多大作用,于是他转过头来对小张喊道: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完成你的任务去!”
    小张爬到机枪班长身边,传达了连长的命令,他看见卫生员苏明正忙着给一个弹药手包扎伤口。
    “太阳——”小张原想喊“太阳医生”,马上想到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便改变口气说:“卫生员,等一下给连长上药。”
    “连长负伤了?”苏明问。
    “手上叫炮弹皮擦破。”
    “等一下,这边还有三个重伤的!”
    这时候,敌人狂风急雨似的轻重机枪,代替了震耳的炮声,战士们都知道:敌人的冲锋马上就要来了!
    “准备好刺刀手榴弹!坚决把敌人打下去!”连长的命令一个一个的往下传,刚传到卫生员苏明,在他身边的歪把子轻机枪“咯咯咯咯咯咯……”的怒吼了。
    苏明停止了包扎,抓起重伤员的一条“三八式”步枪,开始向冲锋的敌人射击。他看见五十米以外的敌人,刚从小沟子爬上小坎子,就叫我们歪把子机枪的交叉火力射倒。敌人还硬着头皮的上,倒了一批又上来一批,直到打倒了几十个,后面的敌人才抱着头缩回去。
    忽然从左后面嗷嗷叫的冲上来一股敌人,已经离二排阵地五十多米远了。这是潘连长想象不到的,原来这股敌人假装向三排阵地进攻,中途又折向二排的左后侧,这是我们火力薄弱的地方,连长急忙调了一挺机枪过来,自己也冒着弹雨跑过去。
    潘连长跑到左后侧,看见苏明和几个战士,已经跑在他前头,开始射击敌人了。
    歪把子机枪向着嗷嗷叫的敌人扫射,一大片敌人被打倒,其余的敌人仍然密集的冲上来!正面沟里的敌人也配合着向前攻!
    一阵接一阵的手榴弹,把蒋匪打的东倒西歪,四散爬下。十几个不怕死的家伙,端着刺刀冲上来,当头一个大高个,已经冲到离我们机枪阵地十几步,潘连长端着驳壳枪,“啪啪啪”的打了三枪,没打着。我们一个战士跳出工事,和敌人拼起刺刀。两个人一进一退的肉搏,潘连长眼看我们这个战士吃不住,自己又不敢打枪,怕打着自己人,正有点着急,忽然看见卫生员苏明也端着刺刀冲上去。
    苏明眼睛冒着火星,端着“六五”刺刀,乘着大个子敌人没有准备,猛一刀捅到敌人的背上,那家伙怪叫一声,鲜血跟着拔出来的刺刀喷射出来。苏明杀的眼红,又和另一个敌人搏斗。
    这个敌人看见他的伙伴被刺倒,心里一慌,转身就跑。苏明猛追上去,冲上两步,一刀刺中敌人的屁股。敌人跌在地上,翻个身想爬起来,苏明照着他的胸脯又是一刀。
    跟在后面的敌人,被苏明这种勇猛,个个吓得傻了眼,当头一个转身就跑,腚后跟着的也向后转跑,跑的比兔子还快,但怎样也没有子弹飞的快,苏明“叭咕叭咕”地打倒了两个敌人,其余的都在我们机枪下,作了替蒋介石卖命的枉死鬼。
    潘连长站在阵地前沿,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望着一边不断用袖子擦着汗珠,一边向他走来的卫生员。朝他走来的,仿佛不是小个子苏明,而像古书上说的身材魁伟的英雄豪杰。想着想着,苏明已经站在眼前。连长很自然的伸出被炮弹皮擦伤的左手,紧握着苏明的手。热汗从苏明手上,流到连长的手心。
    “哦!连长手上的伤口还没有上药呢!”苏明急忙从挂包里掏出急救包,替他包扎。

    潘连长和小张,爬向一排阵地前对苏明说:
    “卫生员,二排的伤员包扎完了,马上到一排来!”
    苏明紧张的上完药,和同志们把牺牲的抬在一起。他擦着额角的汗珠,沉着可怕的脸。他算了一下,能够作战的,连轻伤员在一起,只有十三个人。
    “副排长,”苏明对臂上挂轻花的二排副说,“我到一排去给伤员上药,请记住连长的话,拚到一个人,也要守住阵地!”
    “放心吧,太阳医生。”二排副开了句玩笑,便严肃的说:“请告诉连长,二排的同志决不充孬种!不会给钢七连丢脸!”
    苏明在浅沟里爬动,爬出不远,忽然“轰隆”一声,在前方二十米达的地方,落下一颗炮弹,碎片带着响声飞过头上,苏明不自觉的把头贴在地面,鼻子碰着泥土。爬过被炮弹炸过的地方,火药的气息,呛得鼻孔又辣又痒。爬了二百多米远,已经弄得浑身泥土和满头大汗了。
    轰!轰!轰!接连三个炮弹,都落在不远的地方,飞起来的泥土,落在苏明身上,一团团的黑烟,遮住苏明的视线。
    “糟糕!一定是我暴露目标了。”他坐在沟沿一个重迫击炮弹炸的弹坑里喘息,用手巾擦着脸上的泥土,揉揉飞进沙土的眼睛,睁眼一看,对面弹坑的斜面上,一群大蚂蚁正在乱跑。
    “蚂蚁窝被炸掉了,”苏明马上想到许多从蒋管区跑出来的难民,一幅流离失所的图画,清楚的排在眼前,他咬着嘴唇对自己说:“多少人民离开了家乡,多少人民失掉了爹娘,卖国贼蒋介石不消灭,老百姓就没有太平日子过!”
    愤怒激动了他,他冒着炮弹片和火药烟,加快往前爬。一颗炮弹在后面开了花,苏明的左脚像被石头打了一样,他缩回左腿,用手一摸,鞋底被弹皮打掉,很奇怪,没有伤到脚,干脆,他把破鞋脱掉。
    又爬了一会,一颗奇怪的炮弹落在跟前,声音并不很响,喷出来的火药,落在他的棉袄上,棉袄冒着烟,苏明在沟里滚了几下,才把身上的火弄灭。
    一排的阵地上,流水般的机枪声,炒豆似的步枪声,一阵比一阵急。这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敌人要封锁这条浅沟?原来敌人这次主攻方向是一排阵地,怕二排阵地上我们的队伍向一排增援。
    “愚蠢的敌人呀!”苏明想,“你以为攻不下二排的阵地,那里一定有很大兵力!……几十发炮弹,连老子都没封锁的住!”
    枪声响得越急,苏明爬得越快。爬到离一排一百多米远的时候,他竟站起来弯着腰猛跑。子弹噗嗤噗嗤的落在脚下。

    一条不到一百米远,弯弯的小堤,堤上长着一堆一堆的柳条子,相隔不远的地方,便有一棵高大的柳树。
    堤上挖着一个个的散兵工事和机枪掩体,里面趴着穿绿军装的勇士。堤的左面是一条一米多深的小河,炮弹沉寂的时候,还可以听见汩汩的流水声,这是我们天然的防线。堤的前面是一片洼地,后面是一小片荒甸子,上面长着稀疏的树木。
    一排的战士,在昨天黎明以前,就在这荒甸上挖好各种工事,和蛇形的交通沟。他们就利用这些工事,打垮了敌人三次的冲锋,现在正艰苦的打击着敌人第四次的冲锋。
    苏明跑到阵地后面,又重新爬下来前进。在一个炮弹坑里,躺着三个重伤员,流血过多使他们脸色变得惨白,他们惊人的忍耐力,没有一个哼过一声。其中一个下巴完全打碎了,苏明认得他是一班长。
    苏明一个个给他们上完药,然后说道:“同志们忍耐一下,敌人快打垮了,天黑一定把你们抬下去。”
    爬过几个牺牲同志的尸体,苏明不忍看他们。
    走到堤后面,苏明看见阵地上只剩下八九个人,营部配备来的那挺九二重机枪,潘连长亲自在打,六○炮只剩一个弹药手,还不断的发射。另外几个战士也都忙着射击。
    苏明悄悄爬到连长身边,用绷带包扎连长受伤的小腿。连长只回过头望了一眼,又紧张地打他的重机枪。
    敌人的炮弹,正照着我们的重机枪阵地猛打。一颗炮弹落在堤上,把连长和苏明摔倒,当他们爬起来,弹药手已经牺牲了。
    连长叫卫生员充当临时的弹药手,准备继续打枪,糟!机枪不响了。正在着急,敌人两颗炮弹又打在眼前。
    “卫生员,帮我把重机枪扛到右面那颗大树后面。”连长说完,扛着枪身,卫生员扛着枪架,跑到大树后面。连长修理机枪,卫生员跑过来扛弹药箱子。
    潘连长是个机枪射手出身的,忙了一身汗,经过七八分钟,重机枪又咆哮了。正在进攻的敌人,被打倒了一大片。其余的敌人都趴着不敢动。很显然的,尝过我们厉害的敌人,这次进攻有点腿肚子弹三弦了。
    九二重机枪刚打了四条子弹,敌人的炮又找上来了。一颗炮弹落在身旁。苏明只听见一声响雷,便觉得大地在旋转,身不由主的倒下去。
    大约五分钟以后,苏明醒过来,爬起来一看,潘连长躺在他身边,头上流着血,耳朵少了一只。
    十几个敌人嗷嗷叫上来了。已经冲到洼地上,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候,苏明冲上去,抓住重机枪一搂,哗啦啦一阵子,把十几个敌人打光了。
    通讯员小张打光了手榴弹,眼看冲锋的敌人打垮了,他跑到苏明这边来。
    “你来的正好!”苏明说,“你看住重机枪,我背连长到后面上药。”说完,他背着连长往下走,敌人的炮弹又一个接一个的射过来。
    苏明急忙把连长放在一个不到一尺半深的小坑里,自己爬在他旁边,用急救包给他包扎,还没有包完,敌人的大炮打的更凶,一出口就是两三个,炮弹落在不远的地方。
    在这生与死的界线分不清的时候,苏明脑子忽然闪出一个念头:“连长是咱们全师有名的英雄连长,是一个出色的指挥员,他活着,能够为人民出更大的力,为革命为党做出轰轰烈烈的事业,他应该活着。他的生命比我宝贵,只要他活着,我就是死了也值得!”想到这里,苏明用他的身体盖住小坑。炮弹片不断在身边飞舞。爆炸声震聋了耳朵。
    炮弹像冰雹似的往下落,这次敌人发射的时间特别的长。附近的土地被炸成一个个小坑,沙土盖满了苏明身上,苏明没有理会,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连长活着!只要连长活着!”
    突然间,苏明觉得左膝盖一阵剧烈的痛疼,像刀割,像锥子戳,痛得他昏昏迷迷的晕过去。
    当苏明醒来的时候,枪炮声已经在十里外了。太阳已经快落了。在夕阳光下,他看见指导员和小张坐在他身边。
    指导员看见苏明醒过来,满脸笑容的说道:
    “苏明同志,好一些吧,城里的敌人已经全部消灭了。攻城部队一部分配合打援的部队,掉过头来打这股敌人,敌人逃跑了,我们胜利了。”
    “胜利了!”苏明无意识的重复一句,“潘连长呢?”
    “刚抬下去。”指导员答。
    “醒了吗?”
    “醒了,他的伤不重,只伤了一只耳朵,是炮弹震晕的。”
    “炮弹——呀哟!”苏明还要说什么,忽然觉得左膝盖疼得厉害,他咬着牙,脸上露出微笑。

    一个月以后。辽西平原大围歼战(一九四八年十月底,我东北解放军在辽西平原上歼灭了蒋匪主力军廖耀湘兵团五个军)胜利结束的第五天,钢七连开了个评功大会。
    评完了功的时候,指导员对大家宣布道:
    “还有一件事,昨天接到卫生员苏明同志一封信,”刚站起来要离开会场的一些同志,一听见苏明两个字,便又坐下来听:“这封信是从齐齐哈尔医院寄来的,我现在给大家念一念:‘……我上次负伤到后方,膝盖完全打碎了,大腿上的骨头也断了,经过动手术,医生把我的左腿锯去了。我最难过的不是失去了一条腿,因为我打死了十几个敌人,已经够本了。我最难过的,是从今以后,不能再在前方杀敌;不能再和同志们在一起生活;听不见同志们亲热地喊我太阳医生了。但是我并不悲观,我还有一条腿,还能为党工作。院长已经答应我,等我伤口好了,让我在医院里工作,院长准备培养我当司药,我下决心好好学习。我成天想,想着在两年以后,我能有资格进医科大学,将来当个医生,能够为党多出一点力,为人民多做一点事业……’同志们,苏明同志真不愧是咱钢七连的英雄,在前方是个英雄,到后方还是条好汉,昨天我和潘连长商量一下,准备派个同志到后方去慰问苏明同志和别的同志,顺便把上次苏明同志立特等功的毛泽东奖章给他捎去,还准备给他写封信,同志们说,这封信该怎样写?”
    “我说一个,”士兵委员会的主席站起来说,“这封信应该用士兵委员会的名义,除了慰问苏明同志以外,应该告诉他咱钢七连这次抓了两千多俘虏,还抓了两个师长,三个团长。”
    “还缴获了两门榴弹炮,八门迫击炮,二十一个六○炮,三辆汽车……”小炮班的战士抢着说。
    “还缴获四挺重机枪,十五挺轻机枪,一千四百多支步枪……”新来的卫生员说。
    “我说一个,”炊事班的老王站起来说:“告诉卫生员同志,这次缴了一个美国鬼子造的白铁的行军锅,只有十斤重,行军我老王背着,敲起来当当响,做起饭来呱呱叫。叫他放心,我老王再不会做生饭了。同志们再肚子疼,爱晒太阳也罢,不晒太阳也罢,不能怪我老王了……。”
    “哈哈哈……”一阵笑声,掩盖着老王的话。
    “我发表一点,”刚才在会上被评了两大功的通讯员小张站起来说道:“最好由咱士兵委员会给他送一面旗子,上面写上几个大字。”
    “赞成!”马上有人赞成小张的意见。于是大家讨论旗子上写什么字。有的说“我军好战士”,有的说“钢铁英雄”,有的说“模范卫生员”,大家争论不休。
    “依我的意见,”小张又站起来说:“写上‘太阳医生’四个字。”
    “不好,不好!”
    “尽是你的点子!”
    “有什么不好!”小张板着脸孔,他的高嗓子打断了大家的嬉笑,“有什么不好!以前咱们和卫生员开玩笑,也不是什么坏意思,更不是讽刺他,苏明同志的信上,不是说他想当医生吗?太阳两字是好字眼,太阳能发光能发热,哪个伤病员不希望医生给他光明和温暖呢?我说用这个字眼不错。”
    经过一番争论,最后大家同意用“太阳医生”四个字。并且推派小张当代表去慰问。
    晚上,文化教员按着大家的意见,给苏明写信的时候,潘连长走过嘱咐他说道:
    “顺便给我写上几句,告诉他,咱七连的老对头新一军,这次被咱们消灭了。还告诉他,运动战一样能打大胜仗,能缴获很多东西,能俘虏很多敌人,以前我们的观点是错误的。另外写上,我送给他一支钢笔,那是上次作战以后,上级奖给我的,我希望他能努力学习,将来作个名副其实的太阳医生。”

一九四八年冬于平津前线??    
(本文最初刊于1948年《东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