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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为着要活下去

    记者同志,你问我们班上那个细眼睛、红黑脸的大个子吗?他叫于得水。不错,解放天津战斗中,他打的呱呱叫。全师五个记三大功的英雄,他数第二名,得了毛泽东奖章。记者同志,你们要登报,别见笑,我大老粗提个意见,标题字要用顶大顶大,至少要用拳头这样大。
    一月十四号那天,风倒刮得真蝎虎。我们在天津西面的战壕里,已经过了四五夜了。身上穿着薄棉袄,没有个喊冷的。“解放天津,打响进关头一炮!”的号召,像一盆烈火,把我们烤的很暖和。
    十一点钟开始,咱们的大炮发脾气了。说炮弹像雨点,一点也不夸张。炮弹从我们的头上“嗖嗖”地飞入天津,敌人阵地上冒着一团一团的黑烟。
    规定十二点钟总攻击。我们突击部队爬在交通沟里,等的不耐烦,才十一点半钟,炮兵的威力射击还没有打响,前面传来架好桥的消息,我们便开始突击。外壕的冰冻的很结实,我们便从冰上爬上壕墙。
    狗急了还回头咬呢!敌人拚命的挣扎,六○炮、手榴弹、轻重机枪拚命封锁我们。这时候,有个同志,冒着火海,扛上一面红旗,插在壕墙上,这个同志,就是大个子于得水。
    我们一个班先占领了突破口,后续部队还没有上来。敌人黑压压一大片,向我们反冲锋。你知道,如果我们守不住突破口,再组织第二次突击就困难了。所以我们班长大声喊着:“死守住突破口,坚决把敌人打下去!”敌人的炮火集中向我们射击,五个同志挂花,两个同志牺牲了。这时候我们的大个子于得水,拚命的打炸弹,负伤和牺牲同志的炸弹,也叫他打光了。我亲眼看见:二十多个敌人倒在他的炸弹下。就这样,我们争取了十分钟的时间,这个时候,时间是无价宝,后续部队上来了。
    部队向纵深发展,街上有两个地堡,向我们侧射。不等排长下命令,于得水扛上一包炸药,大白天,冒着敌人的枪弹,跑到地堡跟前,轰的一声!一个地堡炸坍了,两个地堡的敌人,全部缴枪。
    后来在陈匪长捷的警备司令部附近,于得水又单枪冲进一个楼房,从地下室里拖出一个敌师长和两个卫兵。
    同志们夸奖他勇敢,他并不骄傲,只是简单的回答:
    “为着要活下去,为着穷人都能够像人一样的活下去,算不上什么勇敢。”

    说起来你也许不相信,记者同志,两个月前的于得水,和现在的于得水,简直是两个人。
    打沈阳的时候,战斗刚结束,我们班上临时在一家老乡家里休息。房东都跑了,电灯也坏了。我们这个小组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大家累的像什么似的,一躺下去就呼呼的睡着了。糟糕,睡到半夜,我的肚子打起响雷,我想大概是白天喝凉水喝的太多的关系。我出去解手回来,房子里漆黑,忽然听见床底下有响声,起先我以为是耗子,后来一听,不对,大概是一条狗,我摸着一枝带刺刀的步枪,往床底下捅,才捅了一下,便听了一个南方口音在哀求着:
    “不要捅了!不要捅了!”
    “快出来,不出来我一枪揍死你!”我严厉地喊着,把床上睡着的两个同志喊醒了,他们找了一块蜡头点着。
    “别打枪,别打枪!”床底下爬出来一个人,真把人笑死了,看他光着头,穿着一件老娘们的黑布大褂,打绑带的黄棉裤,满脸黑灰,活像一只站起来的黑瞎子(指熊)。
    “干什么的?”我问他。
    “中央军。”
    “枪呢?”
    “丢了!”
    “为什么躲在床底下。”
    他一对细眼睛,望了望我,没有回答。
    后来他参加到我们班上,大家混熟了。我开玩笑地问他:为什么要穿老娘们的衣裳躲在床底下?他答得很简单:
    “为着要活下去!”马上他又反问:“谁不想多活几天?”
    部队从沈阳向华北挺进,队伍刚集合,就找不到大个子于得水,把大家都急坏了。我们这个组留下来找,找了两个多钟头,才在一间破房子里找到他。
    “蹲在这里干啥?不嫌丢人!”我找急了,不客气的责备他。
    “丢什么人?肚子疼,不兴解手?”他嘴里虽然这样说,声音却很低。
    “队伍都走了!”
    “我会跟上去的!”他说。
    我们在后面追部队,我边走边和于得水唠嗑,我给他说了很多道理,说明开小差的不对,他一声不吭,后来教我问得没法,他才简单地哼了两句:
    “这算什么开小差?谁不想多活几天?

    行军第三天,刮着大风,下午五点钟出发,走到下半夜,忽然下起雪来。
    大个子于得水走路没经验,头一天脚上就磨起两个泡,第二天两个水泡变成血泡,到第三天走起路来,很像裹小脚的女人,一扭一扭的。班长帮他背枪,我帮他背背包,他还是不断的掉队拉距离。
    走了九十里路,到天亮才宿营,大家都累的够呛,一躺在炕上就睡着。班长烧好水,喊大家起来洗脚。洗完脚,新战士睡在炕上,正副班长和我们三个组长睡在地下。
    班长没睡,他借了一个烙铁,在火里烧热了,偷偷地把脚上打泡的同志袜子脱了,乘他们睡熟时,一个一个用烙铁把泡一家伙烫干了。这样可以减少战士们的痛苦,又能治好泡。
    于得水两个大血泡,班长没敢给烫。出发前两个钟头,班长到于得水跟前,于得水正鼓着嘴坐在炕头上。
    班长把于得水的鞋脱下来,对着两个大血泡瞧了半天,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报告班长,今天我一步也走不动!”于得水哭丧着脸说。
    班长没有回答,他跑到房东那里借了一根针,把大血泡刺破,竟出人意外地用嘴吸出泡里的脓血。
    班里的同志,看着班长这个举动,都傻了眼。于得水呢?开始光怕疼,以后他哭了。
    “疼了吧?老于!”班长吐掉了血水后问。
    “不……”老于的喉咙像塞住什么似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滚下来。
    记者同志,人心都是肉长的!当时我们看见班长这种举动,心里不知什么滋味,我只记得当时,我的嘴唇有点发颤,眼眶子全湿了。
    这一天,于得水咬着牙,一步也不掉,旁人想帮他背枪和背包,他死抱住不肯放。
    到了宿营地,我们用旧报纸卷烟抽,我问于得水:
    “累坏了吧?老于。”
    “不,组长,”他的声音很有力。接着,他低声地说:“在中央军二年,看见当官的打当兵的,班长拿士兵出气,老兵欺负新兵,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的班长。往后我再想开小差,我就不是人养的!”

    行了半个月军,到了长城外的草沟村,大休息一天。这个村子在头两个月,叫中央军抢了一次,村里的粮食、被子、吃的、用的,教中央胡子抢个精光。
    我们住的房子,房东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大娘,穷的连领炕席都没有。老大娘一见了我们,像见了亲人似的,掉着眼泪向我们说:
    “同志呵,你们早过来两个月,俺眼下的日子也不会这样难过。头两个月,那些死不完的中央胡子,把这村子刚打下的粮食抢的溜光。两个中央胡子到俺家来抢粮,俺儿子给他们求情,那帮没良心的狗东西,一颗粮食也不肯给留。俺儿子眼看没粮食,明年春天都得饿死,才跟他们讲讲理,谁知道穷人嘴小,那些不讲理的强盗,反说俺儿子厉害,给一顿枪托子打的吐了血。病了一个半月,没钱请医生,就吐血吐死了!……”
    老大娘的话还没有说完,于得水就溜出去。跑到草垛边坐下,偷偷的擦着眼泪,我看见他的脸色不对,也跟着到草垛边。
    “老于,干啥又难过了?”我问。
    “组长,我想家!”他答。
    “想家?”
    “想我那可怜的老母亲……”
    我见于得水见景伤情,想继续谈下去不好,便转移目标的说:
    “老于,今天休息一天,还是回去睡觉吧!”
    “你回去吧,组长,我睡不着。”
    “为什么?”啊,该死,我不自觉又追问他了,想收回也没有法子。老于叫我这一问,便滔滔的说起他的事情。
    “我家在福建海边,从小就跟父亲在海里打鱼,父亲因为船破,死在海里。为着养活母亲,我还是走上父亲的路。每天到海里,打来的鱼船主要一半,老大老二分大头,扣去渔税,分给我们就很少了。天天冒生冒死,还吃不上一顿干饭。不干吧,除了喝西北风,就是海水。为着要活下去,我打了十五年鱼,到三十岁还娶不起一房媳妇。母亲已经六十岁了,还得天天拾草做饭。那一年冬天,我们帆船在海上遇到大风,桅杆折断了。为着要活下去,我们十几个人,拚命的和风浪战斗。后来被刮到厦门港口,大家才高兴逃出了鬼门关,哪知道一上岸,又遇上催命鬼!抓壮丁的把我们抓住,麻绳子一拴,二尺半一穿,就送到东北来。每次打仗,我都缩头缩脑。我们打鱼的人,成天在海里和水鬼争饭吃,没有斗样大的胆子就别想吃这碗饭。可是到东北来打内战,为着我的老母亲,我不怕人家笑话,别人骂我孬种也罢,说我狗熊也罢,反正我不愿这样死去。
    “当了解放军,这一个月,同志们的行为,给我的教育、谈话,使我知道了现在是为谁当兵。刚才听见那老大娘的话,使我想到我那可怜的母亲。我已经明白了:过去,我想好好的活下去,好多人也想好好地活下去,可是那些坏东西就不叫我们好好的活下去。这些坏东西不消灭,天下的穷人都活不成!”
    记者同志,老于说的“东西”,当然你知道是谁,用不着我解说。

    攻打天津的战斗动员会上,于得水下决心说:
    “……在国民党军队里,当了两年糊涂兵,我不知道为谁打仗,坦白说,每次战斗,我都怕死。现在我解放了,我明白是为自己当的兵,我再不充孬种,决心为人民立功,替穷哥们报仇!替天津市外那些被烧掉房子的难民报仇!替那些被杀害的亲人报仇!一定要叫陈长捷还这笔血债!……”
    开完会,他找我帮他写张决心书。我问他怎样写,他眯着细眼睛想了一下,然后说:
    “我不识字,顶好写成顺口溜,我可以把他背熟,打仗时我就一边打一边背,保险就能做到。”
    我觉得他这个办法不错,我们两个人就开始凑,凑成这样一个顺口溜的挑战书:

我叫于得水 和大家挑战
这次打天津 一定加油干
叫我下炸药 地堡翻了天
叫我当突击 冲锋我在先
俘虏抓的多 缴炮又缴枪
要执行政策 一丝不能犯
横草不拿顺 片纸我不动
进关头一炮 一定要打响
华北头一仗 一定要立功
看谁当英雄 看谁是模范
战斗结束后 大家评评看

    这个挑战书贴在连队的快报上,很快就有人来响应。于得水把它背得烂熟。果然从战斗中保证他打好仗,不违犯政策。当他从地下室拖出那个敌师长的时候,那个师长给他一支钢笔一个手表,他马上在心里念着:“要执行政策,一丝不能犯。”拒绝了敌人的收买。当他打进一个大楼,看见里面很多好东西,他就在心里念着“片纸不能动”,很快就出去了。
    记者同志,于得水同志就是这样立了功的,我大老粗不会形容,不知怎样说才好。我希望你写文章的时候要写明白这样一个道理:
    “为什么同样的人,在‘中央军’是个怕死鬼,而在解放军却变成一个英雄?”

一九四九年四月三日于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