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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孔老先生

    吃晚饭时,二儿子孔德怯生生地对孔老先生说:
    “爸啊,我想去——去参加……”
    “什么?”孔老先生惊奇地喊着,没想到有家教的儿子,会有这种想头,“想去当兵?”
    “嗯。”孔德吞吞吐吐地嗯了一声。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孔老先生用诵书腔调训斥着:“你读了三年书,这道理都不懂?”
    “解放军是好队伍。”孔德想起庄头那条“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解放军”的大标语,鼓起勇气和父亲分辩。
    “你知道什么?”孔老先生没想到儿子竟敢辩驳。
    “庄里的人都说解放军好。”
    “耳闻是虚,眼见是实,没亲眼看见的事,以后少说。”
    孔德满肚子不高兴,没敢再吭声。孔老先生想:世道变的不像样子了。济南解放以后,工作队一来,这个会那个会,青年人像吃老虎胆子,咋咋呼呼;年轻妇道,成天抛头露面,真是胆大妄为,不成体统!如果事情不落到自己头上,他尽可以“不管他人瓦上霜”。有一次二儿媳妇,竟敢瞒他去开妇女会,他已经认为有辱门风,没想到孔德比他媳妇还荒唐,公然想去当兵,真是忤逆不孝。
    “古人说的好,父母在,不远游。”孔老先生想到光训斥不成,便谆谆的开导说,“孔德,凡事应该三思而后行之。你爸爸活到六十多岁,什么世面没见过?国事兴衰,改朝换代,满清倒了,改为民国,袁世凯想当皇帝,改洪宪,没几年也倒了。吴佩孚、张作霖、张宗昌、韩复榘,哪个没有一时兴盛?哪个又坐了多久?日本鬼子打中国,气势汹汹,不到八年,也完蛋!中央军来了,不也顶威风?两三年也垮了。现在八路胜利,谁知道能坐多久?依我看,真命天子不出世,天下一天不太平!你把你爸爸的话当耳边风,将来后悔就晚啦。你要当兵,等我这把老骨头入了黄土,两眼看不见,爱怎样胡闹,就怎样胡闹。”
    孔老先生的声音有点悲凉。孔德只是低头啃窝窝头,一个窝窝头啃了老半天。

    孔老先生是孔庄的“万事通”,乡里人有不懂的事情,都去请教他,婚书礼帖要请他写,红白喜事要请他帮忙,官厅来人要请他应酬。就像牲口不吃草,母鸡不下蛋这样小事,只要请教他,他准能给想办法。
    乡里人不懂的事请教他,他不懂的事就请教桌上那几本烂书——《居家必备》、《万事不求人》、《百科大全》……几十年前,求他写什么,总是照书上的格式文句抄。后来抄多了,背熟了,求他写春联,他就毫不思索的大笔一挥,写上“桃李杏春风一家……”,或写上“福如东海长流水……”。求他写婚联,不是“未卜他年大及第……”,??就是“洞房花烛夜……”。
    孔老先生也不是什么都照书本抄。如像那个负一身债的穷户,有年求他写春联,他忽然有感,就编副“拆东墙补西墙墙墙窟窿,拉新债还旧债债债不清”的对联。识字人都说他编得很好。
    孔老先生也不是事事都通,有一年闹驴瘟,乡里人公议盖个驴王庙,以免瘟疫。落成的时候,请他写对联,他翻遍了所有的烂书,没有驴王庙的对联。不得不费了一天一宿,编副“三邻立庙祈求平安,驴王英灵庇佑后代”,过路的读书人都笑他把孔庄的人当毛驴子。
    孔老先生祖先三代都是屠户,家里还种几亩地。传到他父亲,觉得当屠户出息不大,便让儿子念书。孔老先生发觉  “书中自有黄金屋”,也发奋地念了十年书。
    十八岁那年,孔老先生到城里考秀才,满心想“十载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做文章时很用功,虽然八股文做的比别人好,主考官却因为他没有送礼物,竟没有取他。后来连考几场,场场名落孙山外,不得不死心种地。他觉得读了十年书,再操屠刀,未免太不像话,也就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
    孔老先生喜欢说自己是世代书香,说他家族谱上明明记着:宋朝时老祖宗做过一任知县。门口的春联,年年是“荆树有花兄弟乐,书田无税子孙耕”,并且让自己两个儿子,都读了几年书。
    孔老先生有个老主张,叫做“耳闻为虚,眼见为实”,不经过亲眼看过的事,总不大相信。那一年传说济南府有了电灯,他认为是奇谈:“哪有不用油的灯?不过是一人传虚,百人传实。”后来到济南,果然看见玻璃泡子发亮,可还是硬说:“电灯虽亮,不能点烟,还不如乡下油灯好。”

    孔老先生几十年来的威信,像见了太阳的雪人,慢慢的溶化了。他那套“万事通”,已经处处行不通了,庄里人有事都去请教工作队员,今年庄里的春联已经绝大部分写上新名词了。
    年青人把孔老先生当成老顽固,风言风语的,飞进孔老先生的耳朵。孔老先生并不计较,只是冷冷的对年青人说:
    “你们进步,我并不反对,只是凡事不宜太急,急则一事无成。从前有个人种树,今天浇水,明天浇水,不见树长高。心里很着急,每天拔高一寸。树高了,他很欢喜,过几天,树死了。”
    南下大军要从孔庄过的消息,成为孔老先生心里的大疙瘩。“军队过境,没有不骚扰百姓的。住房子,吃东西,烧柴火,吃小鸡……??这都是小事。要牲口,拉夫子,抢东西,甚至奸淫妇女……这就了不得。”想到这里,几十年来,军队糟蹋百姓的印象,一幅幅闪过脑海。于是他把两个儿子叫来商量怎样躲队伍。
    “不要紧吧,爹,庄里没有一个走的。”二儿子孔德说,“要是这样走,人家又要说咱们是——”
    “怎么,你脸皮薄,怕人家骂顽固?庄户人见识短,懂的什么?你妈是怎样死的?”孔老先生想到前年来了“中央军”,病在床上的老伴,叫他们连骂带打地搞死了,心里还隐隐的疼。
    “那是遭殃军,这回过的是解放军,解放军纪律好。”孔德近来对严父说话,越来越大胆了。
    “猫生下来就是吃老鼠的,没有不欺负老民的队伍!听说这回过的是东北军,你忘了抗战时东北军在咱这里住过,开口妈巴子,闭口妈巴子。”
    老先生的声音有点愤怒了。
    “那是国民党的东北军,这是共产党的东北军!”孔德又分辩说。
    “固然共产党的队伍不错,”孔老先生觉得孔德不容易对付,才转变口气的说:“但百十万军队,难免良莠不齐,常言说的好,君子不吃眼前亏啊!”
    “二弟,别说了!”大儿子孔彬静听了很久,看见孔德还想开口,连忙阻止他,“还是爹说的是,二弟带弟妹上她娘家躲躲。我小铺子丢不开,你大嫂子年纪大了,家里还要做饭,也不用走。”孔彬在庄当中大路口,开了一间小杂货铺,兼卖茶水,他想队伍过路,生意兴隆。他明知解放军好,又不愿违背父亲的旨意,才出了这个主意。
    隔天,孔德让老婆骑上毛驴,自己憋了一肚气,跟着驴屁股,到老丈人家去。
    孔老先生看见儿子媳妇和毛驴子都走了,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
    “孔老大爷,你家老二上哪去?怎么两天不见?”青年人故意问他。
    “走亲戚去了。”
    “躲队伍去了吧?”
    “随你怎样说都好。”
    “老大爷怎不去躲躲?”
    “我老了,”孔老先生看见西洋镜被揭穿,也就干脆的回答,“我老了,挑不起担子,背不动行李,人家要我干啥?”

    早饭后,孔老先生拿个小板凳,坐在孔彬小铺子门口,等着南下大军过路。
    一辆拉着满载粮食的大车,慢慢的走进庄,四匹牲口都喘着粗气,马鼻子低到地面不住的嗅着。赶车的同志扬起鞭子,在马耳朵边清脆的啪了一声,牲口振起蹄子,向前急跑。这时候从横道上跑出一个小孩子,正冲着大车,真是危急。赶车的同志急急跳下车,使劲抓住辕马。这种突然地停止,几乎把大车翻倒,那个孩子被吓得跌倒。另一个同时跳下来的同志,急忙把那孩子抱起来,幸好没碰伤,大车才继续前进。
    随后走来几个解放军,一个胸口敞开的走到孔老先生面前,很有礼貌地问道:
    “老大爷,到李家店还有多少路?”
    “二十里路。”孔老先生站起来说:“同志,歇息再走。”
    “不,我们还赶路呢。”他说完就走了。
    “管理员,歇一会再走罢。”后面一个拿冲锋枪的说。
    于是他们五个人,就坐在孔彬茶棚下。孔彬从小铺里端出一壶茶,摆上五个碗。
    “大哥别倒,”那个管理员阻止孔彬倒茶,“你这茶多少钱一壶?”
    “同志们尽管喝吧!”孔彬倒满了五碗茶,“喝口茶歇息再走。”
    “不渴,不渴!”那个拿冲锋枪的闻着茶香,喉头越是干的难受,却满口说着不渴。
    那个管理员到小铺买了一盒烟,分给大家抽,抽完了,一齐离开茶棚。
    孔彬从小铺里走出来,看见五碗茶满满不动,便拉着管理员说:“怎么?同志,喝完茶再走。”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说完话五个人都点点头走了。
    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一个青年,见他们走了,便学着那个管理员的口音,对孔彬说:“谢谢大哥。”
    “揍你这小兔崽子!”孔彬轻轻地揍他一下。原来这里的风俗,不兴叫大哥,因为这里离《水浒传》里的武大郎老家阳谷县不远。孔彬知道同志们是从远道来的,也不见怪。
    孔老先生看见这一切,暗暗点头。不一会,大队的解放军,源源的开过来。三路纵队走着整齐的步伐,踩起满天的尘土。他们用微笑的点头,回答这些惊奇的观众。
    一大队炮兵接着过来。大洋马和大洋骡子拉着大炮。
    “解放军的家伙真不错。”孔老先生对着蹲在身边一个青年说。“净是好家伙,怪不得北京天津都打开了。”
    “还有十六个牲口拉的大炮呢,还有美国鬼子大汽车拉的炮呢!”那个青年得意地说。

    第二天又整整的走了一天。傍晚时候,后面三三五五不断。一个同志走在孔彬铺里买烟卷。偏偏要买的那盒烟少了两支烟,钱已经付了,孔彬上里屋去取一盒新的,当他走出来,那个同志不见了。
    “爹啊,那个买烟的同志呢?”
    “怎么回事?”孔老先生看了一天,正在打瞌睡,叫孔彬喊醒了,莫明其妙地问。
    孔彬把发生的事说了。正拿着烟想去撵那个同志,又进来两个买东西的同志。孔彬便把那盒烟交孔老先生,叫他去找那同志。
    孔老先生踉跄急走,追上一个同志就问:
    “刚才是你买烟吗?同志。”
    “不是,老大爷。”好几个同志,都这样的回答。
    孔老先生一直走到南门外,看见一个同志正蹲在水坑边双手捧水洗脸。
    “同志,是你买一盒烟吗?”
    “是的!”这个同志回过头说。“怎样?老大爷。”
    “那盒烟少了两支,给你这盒新的。”
    “不,老大爷,我已经抽了一支。再换回去不好卖。”
    孔老先生硬要换,那个同志站起来走了。
    “老大爷,回去罢,我还得赶路呢!”
    “同志,同志,”孔老先生赶上两步,看见他连头都不回,只好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真是的,真是的。”
    孔老先生回到小铺里。正在吃晚饭,忽然听见砰砰的敲门声。孔彬去开门,一个同志气喘喘地闯进来。把一张一百元的人民票,搁在灯下说:
    “掌柜的,上午我来买花生,你把这一百元人民票当北海票(战时山东的地方流通券,当时一百元合人民币一元)找我。我急着赶路,到宿营地才发觉,赶紧给你送回来。”
    孔老先生父子,给这个突然的事情弄呆了,不知说什么才好。还是孔老先生先开口:
    “同志,吃饭,吃饭,这点钱还用送来,真是!”
    “谢谢大爷,我还要赶回李家店。”
    “啊,你从李家店送来的?”孔老先生惊讶地说。“来回四十里路,为着这点钱,你们解放军真太仁义了。”

    第三天,孔老先生看见过路的军队,有几个连的尾巴上,都有十来个扛着劈柴和背着秫秸的。他想:“解放军真能体贴民艰,烧不完的柴草,一点也不浪费。”
    第四天,队伍照常过。解放军模范纪律的故事,成为孔庄人谈话的中心。孔老先生一谈,便把孔彬卖烟和找错钱的故事,说的有声有色。他又从一个货郎嘴里,听说解放军驻李家店,有个穷老汉害急病,已经快断气了,正好那天来队伍,队伍上派医生给他打了三针药针,就活过来了。解放军说:“救人要救到底。”所以临走留下三支药针,还有封信,叫老汉的儿子请后面队伍的医生给医治,果然三天换了三个医生。老汉的病好了,便叫他的三小子去参军,今早上就跟队伍出发了。
    “啊,穷老汉送儿参军,”孔老先生沉思一会。“孔德不是也想参军吗?我还不如那老汉,哦,不……”
    第五天下午,走出孔庄五里的队伍,又折回来。说是前面走不开,不得不在孔庄一带宿营。
    孔老先生家的西屋里,也住了一个班,这一下热闹了。队伍还没进屋子,院子就扫得溜光。刚进房子就抢着挑水,挑的大缸子满小缸子流。同志们大爷长大爷短,叫的孔老先生合不拢嘴。
    孔老先生看见同志们烧水不用他家的柴草,想帮他们做点什么,这个抢那个夺,谁也不让他动手,乐的他不住的捋着白胡子。
    孔老先生从二儿媳妇走娘家,一直到孔彬小铺里吃饭。天快黑了,他走出家门。走了二十来步,看见几棵拴着牲口的树干上,都裹着被子。起先莫明其妙,后来沉思一下:“对了,怕马啃树皮,想的真周到。”
    走到街口,碰上一个同志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差点把他撞倒。
    “对不起,老天爷,”那个同志赔礼地说,“老大爷,哪里有卖水罐子(山东有许多地方用泥烧的罐子挑水)的?”
    “你买水罐子做什么?”孔老先生奇怪地问。
    “刚才给房东挑水,打坏了一个罐子,趁房东还不知道,买个赔他,免得房东知道了不让赔,我就犯纪律了。”
    “东庄有卖的,出南门向东拐,二里路就到。”
    那个同志说声“谢谢,”就匆忙走了。孔老先生站了一会,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吃罢晚饭,孔老先生回到家里,一进院门,鸦雀无声,住队伍的西屋也没点灯,大概同志睡着了。他悄悄地走到窗口,呀,没有睡,还在开会。
    “我今早犯了纪律,”一个声音说。“天蒙蒙亮,给房东挑水,挑满了大缸,剩下一桶水,我看见旁边一个小缸,就把水倒下,谁知是个咸菜缸,幸好咸菜剩一点点。”
    接着,又有几个人检讨自己,有好多孔老先生听不懂的话。最后有个声音,大概是那个班长。他说:
    “今天行军,咱班上纪律最差。老李挑水倒在咸菜缸,老王叫人家大哥,上次不是说过,不要再叫大哥吗?……”
    一阵凉风,吹的孔老先生喉头痒痒。忍也忍不住,老毛病犯了,孔老先生咳咳咳起来了。
    “谁在窗外?”屋里的声音。
    “是我,是我,咳,咳,咳!”糟糕,叫同志们知道在窗外偷听,太不像话。
    “是老大爷,还没睡呀?进来坐。”
    “不,不坐,同志们不渴吗?我给烧点茶。”孔老先生在慌张中,想了句救急的话。
    “老大爷休息吧,俺们都喝足了,谢谢。”
    孔老先生连忙拔腿走,忽听见卡啦一声,不知道掉了什么,摸了一下,旱烟包还挂在烟杆上,“大概是窗台上的破鞋掉下一只。”孔老先生想了一下,便回自己的堂屋。
    一晚上,孔老先生太兴奋了,睡一会,醒一会,解放军第一天住他家,他还有点不大放心。另外,白天的一切,晚上偷听的检讨,不住的在老人的脑子里转。鸡才叫两遍,就听见西屋人起床了。接着就是挑水扫地的声音,又听见喊开饭。过一会又静寂了,大概是在吃饭。正想爬起来,忽然听见啄啄啄地敲他的门,又听见外面叫道。
    “老大爷,俺们要走了。”
    孔老先生急忙起床,老骨头因一宿没睡好,还有点酸疼。开了门,那个班长站在门口,手里递给他一包东西说:
    “老大爷,这是我们扫地,在窗口拾的钱包。里面有一千块人民票。想是老大爷昨晚上掉的,你看看是不是?你点点,少了没有?”
    孔老先生接过钱包,才想起昨晚上吃饭时,孔彬交给他一千块钱。他偷听人家开会时掉的。不觉一阵喜一阵难为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那个班长领着全班走了,他还呆呆地站在门口,东方发白了,他才想到:“真是名不虚传。今天,该叫儿子领媳妇回家了。”

    一星期后,孔老先生让他的儿子孔德参军的消息,风快地成为孔庄谈话的材料。好多人认为他变的太突然,这个大弯子怎么几天就转过来:
    “头几天叫孔德带着媳妇去躲队伍,把孔德气的干瞪眼,又怕庄里人笑话,又怕父亲说他不孝。”
    “可不是吗?上回孔德想参军,还叫他训了半天,什么‘好男不当兵’,这个顽固脑筋不知怎样打开的?”
    有人问到孔彬,孔彬说:“俺爸是一向主张‘传闻是虚,眼见为实’的人,咱们解放军真了不起,过了几天就把他的脑筋转了。”
    孔老先生找到区里派来的工作员说:
    “天下做父母的,没有不愿子弟走正路的。上回俺家老二想参军,我不了解解放军是这样好,才不让他去。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回亲眼见了,让儿子在这样好队伍,比在家还强。”
    “你想叫二哥参加咱这里的独立团,还是参加主力?”工作员问。
    “参加东北大军,”孔老先生毫不犹豫的回答。“男儿志在四方,让老二跟着去打天下,眼看全国快解放了,将来胜利回来,有点进步,也给咱孔庄添点光彩。”
    就这样,他们决定,明天送孔德到李家店,通过区政府参加人民解放军。
    隔天下午,庄东头开着热闹的欢送会。孔老先生穿着那身帮人家办喜事的长衫,戴着黑缎子碗帽,胸口挂着大红花,和区长并坐台上。孔德和他媳妇挨地坐下,也各挂上一朵大红花,孔德身上还披上红绫子。桌上摆着一大堆送给参军好汉的礼物:白手巾、黑布鞋、牙刷、牙膏……
    区长是一早骑马来的,他讲话时说:“孔老先生送儿参军,是支援前线的好榜样。大家都能积极支援前线,革命就早一天胜利,老百姓就早一天过好日子。”
    欢迎孔老先生讲话时,孔老先生变的像个小孩,不断地捻着白胡子,三句话笑一下。他把亲眼看见解放军的故事,一五一十都说了。末了他说:
    “我活到这样大岁数,见过不少军队,没见过这样好队伍。古时候武王伐纣,武王的队伍也没有这样好。解放军真是仁义之师。”
    会开完了,孔老先生骑匹大红马,和区长并肩地走。孔德也骑着马跟在后面。孔德的媳妇骑着毛驴子,她高兴得不得了。她想:往后公公不再说她抛头露面,可以参加妇女会了。
    锣鼓送他们出庄子。孔老先生一面看着夏风吹着麦浪,眼看今年要丰收。一面想:“今天这样热闹,当年中举人也不过如此。”
    正好一队大军走过去,他们就跟着队伍后面,向南前进。

一九四九年五月于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