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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吴国荣

    冒着纷霏的秋雨,赶了一天路,天大黑,才赶到宿营地。
    作战参谋们,迅速在宽大的草房里,挂起满墙的地图。
    参谋长端着一支蜡烛,烛光照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李师长的身上,那件被雨淋湿的美国风衣,还没有脱下,就挺着魁伟的身体,两只沉着的眼睛,盯住地图上一个蓝圈子,圈子边写着“衡阳”两个红字。沿着一条红线,望着西北面另一蓝圈,旁边红字写着“邵阳”,下面括弧里写着“宝庆”。
    烛光跟着李师长的眼睛在移动。政治委员的眼睛,却跟着烛光在移动。屋里异样的沉寂,参谋们默默的站在一边,尽量把呼吸放低,好像怕自己的喘息,会扰乱师首长的作战部署。只有桌上一只马蹄表,不识好歹地、照旧滴答滴答地响着。
    门轻轻地开了,一个黑影子,踏着急促的脚步,走到李师长的背后,用低沉的声音说:
    “军部的急电。”
    立刻,三个人同时转过身来,烛光照着报告人的脸,李师长从他手中,接过一份译好的电报。六只眼睛,紧张地落在纸上:

    ……兵团电示,衡宝白匪,有全线撤至湘桂线,逃入广西模样,我部接受新任务,改变原有作战计划,命令你师,火速南下,于六日拂晓前,进至祁阳以东黎家坪一线,切断白匪退路。……??

    李师长把电报递给政治委员,马上转过去,张开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在地图上一截一截地量着,从现在的驻地量到祁阳。然后停下来看一下手表,严重地说道:
    “从现在算起,总共不到六十小时,要赶三百里路,快一点走,沿途不打大仗,还可以赶到,最大困难,是前面的江桥破坏了,大船被敌人烧了,剩下五只小船,全部在对岸。即使泅水过去,打下桥头堡垒,把船弄回来,这样宽的江面,来回摆渡,要费很大的时间。今晚上无论如何是过不完,明天天一亮,敌人的飞机,就会来扰乱。”
    政治委员没有作声,忧郁地望着地图上一条蓝色的粗线,在他的眼中,这不是一条简单的蓝线,而是一条四百米宽的大江。他不但看见这二十里外的大江,看见南岸敌人的阵地,而且听见汹涌的急流。慢慢地,目光从蓝线粗的一端,移到细的一端,注视着“老龙口”三个小字。忽然兴奋地指着地图说道:
    “上游老龙口,是邵阳敌人后方的补给线,在邵阳敌人撤退以前,这里的桥是不会破坏的。如果我们向西南猛插,从这座高大的马回岭上迂回过去,在明天拂晓,出敌不意,占了老龙口,按时赶到军部指定的地方,就没有多大问题。”
    “这倒是一条路,”李师长想了一下说,“多走四十里路倒没有什么,要翻过马回岭,却不容易,根据老百姓的说法,骡马和炮兵,很难过的去。”虽然这样说,但政治委员的意见,仍旧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所以在讨论一会之后,李师长派人请来两个五六十岁的老乡,仔细的问清了山路的情形,立即决定走这条难走的远路,并且决定让警卫营帮助炮兵营背炮和炮弹,全部牲口空着鞍子过山。
    “就这样决定罢!”李师长说完,抓起桌上的电话机,大声地叫开了:
    “总机总机,要‘刘田大队’……喂,刘团长吗?啊?是呀,喂,任务改变了,部队马上要出发,怎么?部队还没有吃饭,叫他们快吃饭,十点半钟开始行动,你们团担任前卫,十点半一定要走!你对一下表,现在差一刻九点钟……什么?啊,行动的时候,我跟你们团,具体情况,当面再谈。……”

    山路黑的可怕,细雨下个不停。战士们的单军衣,整天没有干过。
    “英雄连”走在全师的最前面,上级任务要他们快走,崎岖山路却让他们慢走。连长干着急没有办法,战士们翻一个筋斗骂一声娘。
    连长背后,跟着一个小个子通讯员。和连长比起来,矮了两个头。要是白天,可以从这短小精悍的身体上,看出好多特点:一支铁把冲锋枪,总是倒背着。没有后脑勺的头上,只有一个耳朵,另一个耳朵,在一九四七年夏天,打四平的激战中,被炮弹削去。方方的脸上,长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经常蹲在一个地方不声不响。使人一见,就想起一只机警的猫,坐在黑暗的角落,瞪着灯笼般的眼睛,在等着狡滑的老鼠。从他厚厚的嘴唇,端正的鼻子,黑黑的脸色上,一望就知道是个老实的庄户孩子。不过说他是孩子,那只是从外表上看,其实他已经二十一岁了。
    连长喜欢这样的人,所以让他当了两年多通讯员。而他呢?早就不想当通讯员了。他向连长提了两次意见,理由是当通讯员进步慢。其实他心里在想:和他一个时候参军的,当班长的当班长,立大功的立大功,挂牌牌的挂牌牌,只有他一个,到现在还是削掉耳朵得的那一小功。
    平津解放以后,部队在河北整训。年老的爸爸,从东北坐火车来看他,讲了很多后方翻身的故事,慢慢讲到本屯里,东家接到前方的立功喜报,区长怎样给“送光荣匾”;西家接到喜报,屯里怎样开光荣会。张老爷子的儿子当了战斗英雄,王老太太的儿子当了爱民模范。和他一起参军的,就他掉在后头。老爸爸虽说没有责问他,他自己羞的抬不起头,黑黑的脸上变的通红。
    两年来没有再立功,不能怪他不努力。他常常埋怨自己个儿小,从东北到江南,两次大行军,走了四千多里路,艰苦的行军中,是立功的好机会。可是他的体格,使他没有法子帮助别的同志。他埋怨去年秋季辽西战役,自己偏偏生了一个月病。他埋怨解放平津的时候,这个师偏偏负担打北平,结果北平和平解放了。他埋怨白狐狸(战士们给白崇禧匪军起的外号)太滑,枪一响就溜,一点也抓不住。……
    “吴国荣,叫后面快跟上!”连长爬上一个两尺高的崖头,回头对小通讯员喊。
    “往后传,快跟上!”吴国荣把口令,一个传给一个。
    爬上崖头,山路更加难走了,九弯十八拐,一上一下,一跳一蹦,稍微不小心,不是碰的脚趾头好疼,就要在地下打滚。
    吴国荣个子小,走起路来倒利索。爬到高岭顶,一阵风刮一阵雨,浑身打个哆嗦。下山的路,更加难走了,山陡的像竖起的梯子,雨水淋滑了山路。吴国荣跟着连长,像小脚婆娘,一步一步往下挪,一脚踩在光石头上,鞋底的泥一滑,溜下好几步,幸亏连长一拉住,才没有滚下去。
    忽然尖兵班停下来了,连长跑到前面,吴国荣跟上去一看,一个两米高的断崖,阻碍了尖兵班的前进,下去的战士,接着上面的战士,一个抱着一个下崖。
    “快点!往下跳!”连长着急地喊着。战士们才一个个往下跳,跳不好的,都要摔跤。
    “这条熊路,后面牲口可倒霉!”吴国荣下了断崖,担心的想。“亏他找到一个好向导。”
    队伍连滚带爬,好容易下了马回岭。走了十几里,踏上一条汽车路,连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水湿的夜光表,看了一下,着急的对吴国荣说:
    “快去告诉尖兵班,叫他们跑步前进!”
    吴国荣跑到前面,传达了连长的命令,尖兵班立刻跑起来,后面的战士,一个个振作精神,顺着老龙口的大道,跑步前进。
    吴国荣跟着尖兵班,一边跑一边想:“这一仗不好好打,以后立功的机会更少了!”

    小雨停止了,东方慢慢发白。老龙口北门外的江上,露出一座二百多米长的大木桥。北岸上,竖着一个三丈高的桥头堡垒,里面住着一个班的白崇禧匪军,老龙口镇上,驻着一营人。
    大木桥靠北端,放着一个三尺长两尺宽的大木箱,箱里装着几百斤黄色炸药。装好雷管的导火绳,一直连到桥南面一个地堡里,准备随时把木桥炸毁。
    离炸药箱子五六步远,站着一个哨兵,抱着步枪倚着桥栏杆,不断在清晨的冷风中打颤颤。两只疲乏的眼睛,一会望望北岸的公路上,公路上平平静静。一会望望下面的江水,江水哗哗地响。最后,他转过头,注视那只大炸药箱,那根连着炸药箱的粗绳,忽然动起来,不禁吃了一惊,全身打起哆嗦,“糟糕!要是炸药响了,死了还落不到一个囫囵尸。”他揉一揉眼睛,定神一看,那里是绳子动,是自己眼睛花,心里在害怕。
    “站住!干什么的!”声音从北岸桥头堡垒上喊出来。桥上的哨兵急忙转过身,端起枪,对着公路警戒起来。果然沿着江边的公路,跑来一小群人影,天还不大亮,分不清是什么人。
    “站住!站住!”桥头堡垒上又大声喊。
    “自己人,别打枪啦!”那小群人站住了,其中有个用广西话,连续喊着:“自己人!自己人!”
    桥上的哨兵,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是不是自己人,但他相信是自己的人,因为这条公路通到邵阳,那边都是自己的人。这两天,不断的有汽车来往。他两只眼,望着那十几个人,慢慢靠近堡垒,离碉堡二十来步,那群人忽然散开,一股猛劲,冲向堡垒!上面刚打了两枪,有几个人,已经冲进去!接着听见里面喊着:“缴枪!缴枪!”
    桥上的哨兵,一见不妙,撒腿往南跑!屁股后面,追来一个小解放军,端着一枝冲锋枪,朝着他的背,突突突打了一阵,那个哨兵,登时倒在桥上。
    小解放军冲到死尸跟前,正要弯下腰去拿他的步枪,忽然从南岸扫过来一阵机枪,他扑在桥上,子弹从头顶,嗖嗖飞过去。爬在桥上,一对猫一般圆眼睛,无意中发现旁边一根粗绳,慢慢向南面移动。“这是什么玩意?”他跟着绳子回头望,立刻找到回答:一个大木箱,放在桥的一边,刚才只顾冲锋,没有发觉。他当过爆炸手,下过炸药,他知道这是什么玩意,马上脑子闪过一个念头:“炸药响了,我吴国荣炸死了不要紧,桥炸毁了就坏事!”
    管不了敌人机枪打得多么凶,吴国荣把冲锋枪,挂在脖子上,两手抓住粗绳,猛一拉,拉过来五六尺长,很快的,绳子紧起来了,把他连人拖过去一尺多远,吴国荣看见爬着拖不动劲,索性站起来,脚跟紧蹬着桥板,用全身力气,死拖住不放。
    一站起来,敌人射击的目标大了,两挺封锁桥北岸的机关枪,全转来朝他打,子弹头在身边,噗嗤噗嗤地乱叫!六○炮弹,也对他抛过来,连打三发,都落在两旁的江中,水花溅起来,像雨水般地淋在身上。
    吴国荣把生死全忘了,在火海里,他完全不是一个小通讯员,而像一个大力士,死抓住绳子不放松。绳越勒越紧,手掌磨得好疼。他很清楚:和他抢绳子的,决不止一个人。
    轰隆!突然一颗六○炮弹,落在五六步远的桥栏杆上,木头被炸的在空中乱飞,吴国荣被震倒在桥上。
    敌人趁这个时候,连吴国荣带绳子,拖过三四尺,危险极了!吴国荣手里的绳,连在炸药箱上的,慢慢由松而紧。  
“坏了!”吴国荣想:“不能让桥炸了!不能让桥炸了!”可是干着急没有用,他滚了一下,连绳子在一起,抱住桥上的栏杆,才停止了身体往前移动。 
哒哒哒……北岸上响起一阵轻机枪。接着,六○炮弹,嗖嗖的从头上飞过去,桥南面的地堡边和阵地上,升起一团一团的黑烟。
    吴国荣知道,“英雄连”已经占领了阵地,在向敌人射击了,他更死拖住不放手,他想很快的,同志们就会从桥上冲过去。可是打他那两挺轻机枪,又转向桥北头,封锁住桥口。炮弹也落在北桥头爆炸,战士们没有法子冲过桥去。
    手上的虎口,被绳子磨破了。吴国荣忽然想:“能把绳子弄断,就用不着这样费劲了!可是用什么弄断它呢?”他把嘴张开,用牙齿咬着又粗又硬的绳子,咬得牙根出血,也没有能咬断。这时候,他忽然埋怨自己,为什么在过长江以后,把马步枪换成冲锋枪?不然,这个时候,枪口上插着一把雪亮的刺刀,只要割几下,就可以把绳子割断。他猛记起来,刚才打死那个敌人,枪上有刺刀。回头一望,不错,枪口上有一把刺刀,离开三四步远,那步枪的枪托,就在跟前。
    吴国荣试着离开栏杆,去拿那条枪,稍微一松,绳子就被拉去一两寸。吴国荣赶快又抱紧栏杆。在这每寸绳都要争的情况下,虽然刺刀是那样近,却比隔道江还要远,望得着拿不着。
    啪啪啪啪啪……嗤嗤嗤……一阵机枪,扫到木板上,子弹头穿进木板。有一颗子弹头,从吴国荣的小腿穿进去,麻了一下,血从绑带上滚出来。吴国荣小腿一抽,疼得打颤,他咬着牙关,死抱住栏杆,拚命紧拉着绳,手上被绳子磨破的血,一滴一滴流下来。

    天亮了。李师长和刘团长匆忙地找个地形,作为团的指挥所,李师长两只沉着的眼睛,借着望远镜看着江桥上从炮火的烟雾中,发现桥上有个大木箱,他猜出是敌人事先安放的炸药,心里很着急。忽然看见,离箱子不远,有个战士,紧拉着一条绳子,忽然一颗炮弹,落在桥上,轰的一声,碎木头飞起来,黑烟散了,那个战士爬在桥上不动。
    “一定是牺牲了!”李师长想了一下,转过身问刘团长:
    “迫击炮架好没有?”
    “架好了!”刘团长答。
    “对准桥南头那两个地堡,快射击!”
    刘团长亲自跑到两门“八二”迫击炮跟前,很快的,两门炮同时吼叫,桥南头升出两团烟柱。
    “一炮偏右十米,二炮偏左五米!”观测员喊着。
    修正了偏差,两门炮连续打了十几炮。接着十几门六○炮,几挺重机枪,也开火了!老龙口的北门外的天空,布满了炮火的烟雾,敌人机枪和六○炮,全哑巴了。
    炮兵延伸射击,炮弹一发一发打进老龙口镇里,“英雄连”的战士,最先冲上桥去。
    在桥上和敌人“拔河”的吴国荣,正咬牙忍疼,十分紧急的时候,忽然听见轰轰的大炮声,炮弹从江北飞到江南,接着一阵急雨的重机枪,扫到敌人阵地上。他断定是团的炮兵连赶到了,拚命使劲地拉着。
    突然间,绳松下来了,如果不是抱住栏杆,他会冷不防被摔出去。他恐怕再发生麻烦,爬过去,从那死尸身边的枪上,拔下那把刺刀,把绳子割断。
    “英雄连”的战士们,端着刺刀,一个个冲过来。吴国荣大声地喊着:
    “同志们,快冲呀!别让白狐狸跑掉!”
    战士们风一样的飞过身边,吴国荣很想跟着冲过去,一想自己小腿挂花了,又想这箱炸药要好好看住,免得发生意外。于是他不断地喊着:“同志们,快冲呀!别让白狐狸跑掉!”
    嗓子快喊哑了,步兵过完了,老龙口镇里的敌人,响起一阵“缴枪”的呼声。
    一个卫生员跑上来,帮吴国荣裹好伤口走了。他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穿着美国风衣的大高个,站在他面前,背后跟着两个挂着匣子枪的警卫员。吴国荣认得是李师长,连忙要站起来。
    “别站起来了,”李师长阻止他,“你是哪一连的,叫什么名字?”
    “‘英雄连’,叫吴国荣。”
    “好,真不愧是英雄连的战士。”李师长夸奖说。

    部队不顾疲劳,按军司令部的命令,于十月六日拂晓,猛插到湘桂铁路上祁阳以东黎家坪一线。
    队伍刚站住脚,白崇禧匪帮的先头部队,从衡阳周围,向广西逃窜,进到黎家坪,出乎他们的意料,被解放军拦住了,打了一整天,路线没有打通,连忙抱头缩回去。
    各路解放大军围上了,包围圈一天天缩小,经过四五天的激战,白匪四个主力师,像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全部被歼灭在黄山铺白地市一带山区。
    部队趁着战斗的空隙,每连都开完了评功会。这一天,李师长到“刘田大队”,田政委正在看着各连送来的“功臣表”,李师长一开口就问:
    “你们团有多少立功的?”
    “一共四百多人,光立特功的,就有十八名。”田政委回答。
    “我看看是那几个。”李师长看完十八个立特功的报功单,忽然奇怪地问:“怎么没有吴国荣?”
    “他们连上这次评的很严格,只评他两大功一小功。”田政委解释的说。
    “连上的同志,看到他拚命抢桥,在攻占老龙口起了作用;没有看到在整个战役中,起的作用。换句话说,就是只看到战术上的意义,没有看见到战役上的意义,这也难怪。不过我们应该看到,如果没有抢住老龙口的桥,我们不能按时赶到这里,战局就起了变化,就不能按照总部的计划歼灭敌人,所以我代表师党委员会,给他添两小功,记一特功,奖给他一个毛泽东奖章。”

一九四九年秋写于汉口      
(本文最初刊于1949年《长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