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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神枪手

    “咿咿喔喔——”鸡声冲破黎明前的沉静,飞进医院的病房。刚迷迷糊糊睡着的庄永辉,立刻被叫醒了。他睁开干涩的左眼,半抬着头,看见窗上朦胧的白光,马上双手按着草垫,敏捷地坐起来,整理一下右眼上的眼罩,定神一看,弯弯的月牙像镰刀片,挂在远远的天空上。
    “有钱难买黎明觉”,伤员们都睡的正香。庄永辉怕打扰别人的好梦,静悄悄的躺下来。忽听见“喀啦”一声,床头不知道掉下什么东西;他怕惊醒大家,没有下地去拾。
    “睡吧,睡吧,天还早呢。”隔床一个伤员,翻着身喃喃地说。
    “刘指导员,你也醒啦?”庄永辉低声地问。
    “还早啦,睡吧,好好养养神。”刘指导员摸透他的脾气,猜到他一夜没有睡好。
    庄永辉没有再吭气。刘指导员虽然不是直属上级,他却一向很尊敬他。他佩服他打仗时的勇敢沉着,喜欢他对人的诚恳和蔼。
    鸡声越叫越多,东边唱西边和,南边叫北边应。庄永辉没有讨厌,反而像在火线上听见冲锋号一样的高兴,又像待机作战时一样的焦急,他巴不得公鸡立刻把天叫明。一亮天,就可以跳下床,去掉蒙在右眼上的眼罩,离开憋了两个多月的后方。……
    想到前方,他仿佛站在高山上,望着无边的平原,心头敞亮,眼界宽阔。一股老战士特有的勇敢和喜欢,在血液里沸腾。从渡江战役以后,右眼睛和左胳膊的伤,像一条链子绑着他,使他不能在炮火烟雾中冲锋陷阵。左胳膊早就治好了,右眼睛可把他急坏了。他常对那个下巴留了一撮花白胡子的老医生说:
    “老医生啊,快给我治治吧!”
    “治病不比做活,两天的活可以一天赶完,两天的药却不能一天吃完啊。”老医生总是这样解释。
    “不能想想法子吗?”庄永辉有点埋怨了。
    “什么办法都想过了,”花白胡子老医生说。“青年同志,心急喝不了热稀饭啊!我们几个大夫,为你的眼睛开过几次会,你总不能说我们是官僚主义吧!”老医生眨着一只眼,开了一个玩笑。接着像个好心肠的老妈妈,叨叨不休的安慰他:“你的眼睛受了重伤,发炎,不好好治会瞎的。……人的眼睛就像照相机,照相机镜头碎了还可以换,你的眼球可不能随便换呀!你是全师有名的神枪手,上一次张师长来慰问,特别关照我们注意给你治疗,当然喽,没有张师长的吩咐,我们也不会马虎的,不然,你们又要骂我们是吃维他命丸子长大的,不是吗?年青人,忍耐点。”
    “前方正在练兵,我已经掉队了,叫我忍到哪年哪月?”
    “快啦,快啦。”老医生看他着急的神气,故意笑笑地问:“神枪手,敌人在一千米外,你也打枪吗?”
    “当然不打。”庄永辉顺口回答,猜不透他的心眼。
    “要等到有效距离再开枪,是不是?”
    “嗯。”庄永辉点一下头,还不大明白他的用意。
    “对啦!要等,等到敌人进到四百米,三百米,最好是一百米再开枪,这就要忍耐,就是要这样忍耐。”
    忍耐,忍耐,忍耐!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两个月!……一直忍到昨天,老医生才笑嘻嘻地告诉他:
    “神枪手,敌人走到有效距离了,可以勾扳机了。”
    庄永辉乐的跳起来,他不知道该用怎样感谢的话,来报答老医生给他的好消息。他紧握着他的手,像对自己老父亲似地笑着。老医生没等他开口,转身对刘指导员说:
    “刘学义同志,院部同意你明天出院。”
    刘学义还没有什么表示,庄永辉就把心头的希望,急冲冲地说出来:
    “明天我和刘指导员一块出院吧?”
    “明天给你去掉眼罩,出院呢,……”老医生沉吟了一下,“过两天再说吧,你还得休养休养。”
    “不!我不休养了!”庄永辉又忍不住了,“俗话说的好,战马拴在槽头上要掉膘,刀枪放在仓库里会生锈,像我这号人,在后方养一辈子也胖不了。”
    庄永辉的身体的确复元了,老医生却不满足,他希望每个出院的伤病员,都养的又红又壮。但是又不忍使这位青年战士失望,所以点点头说:
    “只要院部同意了,你们就一块走吧。”
    晚上,院部批准庄永辉的请求。庄永辉办完手续,乐得一夜没有睡好。
    雄鸡叫了一遍又一遍,天空渐渐透出鱼肚白色,病房里还很黑。庄永辉再也躺不住了。他悄悄地溜下床,一声不响地打完被包。
    天大亮了。刘学义和往日一样,慢慢地爬起来,先刷牙洗脸,然后收拾行李。庄永辉看他不慌不忙的样子,禁不住想起一次阻击战,他亲眼看见他沉着顽强地堵击敌人,看见他英勇果敢地组织反冲锋。……
    “你收拾好了?”刘学义突然发问。
    “啊?嗯,好了,好了。”庄永辉的回忆没有全被打断,答起话来有点咬口。
    吃罢早饭,老医生和女护士到病房来,给庄永辉除掉眼罩,洗完眼睛,然后交给他一瓶眼药,一包硼砂。
    庄永辉急着看看右眼,他向门口一面大镜子走去,马上看见镜子里面有个二十二三岁的战士,朝着自己走来,红黑的脸上闪着喜悦的光彩,中等的身材上穿着崭新的单军装,稍微有点突出的额头上戴着端正的军帽,方方的脸上长着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右眉上留下一块蚕豆大的伤疤。……庄永辉端详了一番,还是自己的老样子,只有右眼珠上多了一个绿豆大的白点。他闭上左眼,镜子里的影子顿时变了,变得模模糊糊;睁开左眼,还是原来的样子。闭上,睁开,两个样;睁开,闭上,还是两个样;最后,他像一个倔强的孩子,天真地捂着左眼,极力睁大右眼,镜子里的影子仍然模糊不清。
    他蓦地转过身来,脸上的光彩消失了,喜悦变成懊恼,甜头化为酸味,他看见老医生微笑地捋着花白胡子,看见刘指导员和蔼地望着他,看见伤员们关心地望着自己。那股酸味从心头涌上鼻尖,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簌簌地掉下眼泪。
    “别难过,”老医生抚着他颤动的肩膀说,“按照负伤的情况说,还能够看得见,就应该高兴才对。”
    庄永辉像一个突然失去了战马的骑士,像一个忽然哑了嗓子的歌手,怎样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别哭了!”刘学义严肃地说,“一个顽强的战士,不应该为着一点不舒服就流眼泪。”他明知他哭的真正原因,但是为了很快的止住他的眼泪,才这样的说。“不早了,咱们走吧,免得赶不上汽车。”
    果然,庄永辉不哭了。他擦干眼泪,迅速地背上被包,两只皮鞋喀嗒一碰,向大家敬个礼,大声说道:
    “同志们!前方见!”

    窗外下着牛毛雨,汽车飞快地向南开,翻过高山,跑过平地,穿过山谷,沿着河边前进。永辉坐在窗口,透过蒙蒙细雨,看着许多风景飞过眼前。“都说江南好,果然不错。”他想过以后,顿时感到祖国的伟大,美丽。……
    天晴了。雨后的风光,别有一番景致。田野里黄澄澄的谷穗,迎风点着头,坡上是绿葱葱的茶树,山顶是黑郁郁的森林,水中飘过白帆,河面流着木排,河边村庄接着村庄,有些村庄背山面水,活像一幅幅的图画。
    太阳出来了,车盖被烫透了,车里逐渐闷热起来。从司机?ㄍ?窗外吹来的风,也是热辣辣的。旅客们开始感到透不过气,有些已经歪在窗口,爬在椅背上打瞌睡。
    窗外又是一种情景,许多村庄的房屋,留下四垛黑秃秃的破墙。树木被锯掉了,剩下矮矮的木桩。路边偶尔出现几个穿着破衣服的大人,或是光着屁股的小孩,都用忧愁的目光望着汽车。庄永辉从荒凉的田园和拆毁的地堡上,知道这是敌人逃跑的时候,给人民制造下的灾难。他由愤怒而感到烦恼,偶尔闭上眼睛,胸头像塞了一团乱麻,眼前像牵着千根丝线。
    “瞎了半只眼,将来怎样打枪?”他老是这样想。他恨不得立刻回到前方,虽然汽车在飞跑,他还嫌开的太慢。“回到部队,我得跑步赶,不!得像汽车般飞快地赶上。”
    汽车在一个小镇上停下,司机说是出了毛病,旅客们赶快下车,都像从锅炉房里钻出来,急忙忙找个阴凉的地方透口气。
    刘学义和庄永辉走到一棵大树下,坐在一个方桌旁边,一人喝了两碗凉茶。刘学义掏出一包香烟,递给庄永辉一支,说道:
    “来,痛快地抽支烟,再没有人来干涉我们了。”
    “我还是抽旱烟,”庄永辉伸手往挂包里一摸,“糟!”他懊丧地说,“一定是掉在床底下。”
    “我给你拾起来,插在你的被包里了。”
    “谢谢你,刘指导员,谢谢你。”庄永辉马上现出笑容,声音有些激动。“那支烟袋,已经跟我……”
    “五年啦!”刘学义笑笑地替他接下去,“来,先抽支纸烟再说。”
    庄永辉登时有些脸红,他接过香烟,默默地抽起来。
    关于那支旱烟袋,刘学义听过两次了。他对庄永辉历史的了解,也是从旱烟袋的故事里得到的。……
    庄永辉生长在长白山里,从小没有父母,八九岁的时候,被一个单身的老猎户收留在家里。老猎户当过抗日联军,有一次作战中,因为腿上负了伤,被日本鬼子掳去。后来他瘸着腿,从劳工营里逃出来。他经常给庄永辉讲打日本鬼子的故事。庄永辉跟着老猎户,白天用枪打野兽,黑夜设计抓山鸡,十五岁就学了一手好枪法。老猎户不光教他怎样打枪,还教他怎样做人。他常说:“一个人要活的像钢铁,不要软的像棉花。……眼下这个世界,到处是虎狼当道,碰到虎狼的时候,千万不能胆怯,一胆怯,就会给吃掉。应该狠!它张牙舞爪,你就不能退后,野兽虽然凶,也是吃软不吃硬。”十六岁那年,老猎户临死的时候,交给庄永辉两件心爱的东西,一支猎枪,一支旱烟袋。旱烟袋是用鹿角刻成的,乍看起来有些粗糙,细瞧以后却是细致美丽,特别是坚硬的可爱。这支烟袋,活像老猎户的个性。庄永辉继承了他的遗产,也继承了他优良的品性。……
    “刘指导员,你说我还能打枪吗?”庄永辉长长地吸了两口烟问。
    “怎么不能?只要有决心,钢条磨成针。”刘学义说了一句成语。
    “我的右眼不中用了。”庄永辉难过的说。
    “你的左眼还好好的啊。”
    “左眼?成吗?”庄永辉想闭上右眼,右眼一点也不听指挥。
    “苏联有个飞行员,叫做密里席叶夫,锯掉了两条腿,还一样开飞机打仗。”刘学义给他讲了《真正的人》的故事,末了说:“下决心,硬练,苦练,一定能练好的。”
    庄永辉听的入神,默默的点点头。刘学义看见对面有间铁匠铺,存心领着他走过去。
    两个铁匠赤着胳膊挥着铁锤,光背上的汗水像涂了一层油,叮当叮,叮当叮,烧红的铁块飞火星。刘学义指着地下一堆废铁,又指着桌上打成的镰刀,说道:
    “你看,废铁放在炉里烧红,拿出来锤打,锤好再炼,炼好再打,慢慢就成钢的了。”
    “嘀嘀嘀——”汽车喇叭响了,大家慌忙坐上。汽车呼隆隆的开出小镇,拚命向南飞奔。庄永辉想着刘学义的话,他的心跟着汽车在飞奔,一会飞到古时候,像看见一个老太太,正用钢条磨绣花针;一会又飞到苏联,像看见没有脚的飞行员,正驾着飞机在打德寇;一会又飞到前方,仿佛正端着枪,用左眼瞄准,打击着逃跑的敌人。……
    想到打仗,庄永辉心里有点痒痒。这并不是他生性好战,而是他每扣一次扳机,就有一个敌人倒下。他生平最快乐的事,就是看见自己射出的子弹,把敌人打的扑在地上或是四脚朝天。这和他打猎时打中野兽的喜悦,虽说有些相同,而心情却大大的不一样。
    想到打仗,庄永辉习惯地闭上左眼,右眼仍然是模模糊糊。火热的希望,立时又凉了一下。
    汽车爬上一个山坡,沉重地缓慢地朝上走,庄永辉沉重地想着:
    “用左眼怎么打枪?”

    黄昏,他们到了目的地。刘学义上政治部去了。庄永辉找到了师参谋处,别人指给他队列参谋的房子。庄永辉站在门口,喊了“报告”,只听见里面答了一声“进来”,便掀开竹帘子跨进去。煤油灯下,胖胖的队列参谋穿着背心,两眼不离开桌子,在忙忙碌碌的摆弄着什么,累的他满头大汗,也顾不得去揩。庄永辉默默地站在一旁。停了好久,又大声地喊了“报告!”
    “别忙,等一等,等一等。”队列参谋仍然不看一看进来的客人。
    “参谋同志,我是从后方医院归队回来的。”
    队列参谋这才抬起头说:
    “归队的,好啊,有出院证吗?”
    庄永辉把出院证交给他,他看了看说:“你回来的正好,后勤生产队正需要人,分配你到生产队去,有什么意见吗?”
    “我要求回原部当战士去。”庄永辉说。
    “当战士?想的不错,你的右眼坏了,怎么能当战士?”
    “我的左眼还好好的啊。……”
    “左眼?用左眼打枪?听都没有听说过。”队列参谋截断他的话,用一种呆板的又似乎是关心的声音说:“同志,生产队比连队好,你还是到生产队去。”
    “我不想到生产队,还是让我回一连。”
    “同志,工作需要,应该服从组织分配。你是个党员吗?”
    “青年团员。”
    “青年团员,好啊,不要讲价钱。……”
    “我想我还是……”
    “这样吧,现在不早了,你先到四科休息,”参谋随手写了一个条子,告诉他四科的地方。“回去好好想想,明天到生产队去。”
    庄永辉没有再吭声,他接了条子,敬个礼,翻身就走。他找到四科,四科给他找一个地方,叫他休息。他打开背包,胡乱的铺好床,脱下衣服,没有往下躺。他掏出鹿角旱烟袋,按上一大锅烟丝,吱吱地吸着,长长的往外吐着烟,好像要把心里的烦恼,一块吹出来。
    抽了两袋烟,身上已经很疲乏了,仍然没有往下躺。他从挂包里拿出一个小本,走到桌边,拨亮了棉油灯,翻开第一页,对着上面的毛主席相片出神。接着,他一页一页地往下翻,翻到半当中,有一页上写了很多“正”和“?B”字,他停下来数了数,当他数完的时候,心头不禁震动了一下,浑身打了个颤,两滴泪水从眼眶里滚下来。
    “我打死过六十七个敌人,他却要我去干生产队!”他难过地想。“……服从组织分配,可是……”
    他闭上眼睛,双手捂着脸、支着头,许多战斗的场面,像演戏一样,一幕一幕闪过去。……
    ……辽西平原上,炮烟和灰尘弥漫着十月的天空,敌机在头上旋转,到处是敌尸,遍地是死马,成群结队的俘虏,东倒西歪的大炮和卡车,受惊的马匹在乱跑,溃败的敌人在奔逃……在庄永辉的阵地下面,一辆吉普车飞驰过来。战士们扔下一排手榴弹,小吉普站了几秒钟,又开跑了。一阵轻机枪没有打中。庄永辉端起枪,砰砰砰的打了三枪,汽车转了半个弯,开到沟里去。战士们冲下去,从车里拖出敌人的师长和受伤的司机。汽车的后轮打穿了一个洞。
    ……强渡长江的夜晚,雨哗哗的下着,敌人碉楼上一个探照灯,帮助炮火在搜索着江面上的目标。连长大声喊:“庄永辉,打探照灯!”庄永辉在起伏的船上,等那刺眼的强光晃过来,他朝着亮光打了四枪,探照灯熄灭了。
    ……太阳快落山了,江南的敌人在混乱地溃退。一个戴着高帽穿着呢子军服的敌军官,骑着快马拚命逃跑。庄永辉抓住一匹敌人的马,跳上鞍子猛追。敌军官逃的快,庄永辉追得急!追到一百米的地方,庄永辉双腿使劲夹着马肚,端起枪来,“砰”的一声,敌军官的高帽子打掉了!接着又是一枪,敌军官应声落地。庄永辉催着马,从死尸上跃过去,正追杀得热乎,忽然一声天崩地裂,一颗炮弹落在跟前,庄永辉连人带马倒在战场上。……
    想着想着,庄永辉爬在桌子上,呼呼地睡着了。
    一阵风吹灭了棉油灯,成群的蚊子在房子里嗡嗡叫。

    早晨,太阳还在山那边,庄永辉已经感到热辣辣的难受。他顺着大操场走去,看见刚跑完步的战士们,正在操练各种射击动作。有的在练习举枪,有的在练习击发,有的在靠墙的地方,练习瞄三角。
    庄永辉站在操场的边上,手指头有些痒痒,他很想走进去,拿上一棵枪,瞄它一阵,扣它几下,但他没有这样做。他看见近前有几个新战士,动作老做不好,姿势总搞不准,心里直替他们着急。
    “怎么搞的?你一个人站在外面看热闹!”突然从背后传来了责备的声音。庄永辉车转身,看见一个宽肩膀,高个子的干部,站在两步远的地方。庄永辉认得是张师长,马上双脚一靠拢,右手举到帽檐上。
    “怎么搞的?是你啊?”张师长没有还礼,严肃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他向前两步,伸出手来。庄永辉紧紧地握着。他从这只带茧子的大手里,感到一阵温暖。他从他眼角的笑纹上,感到南下以后的师长,要比解放天津的时候苍老了许多。他正想问候首长的健康,可是张师长先开口了:
    “什么时候出院的?在警卫营工作吗?”
    “昨天出院的,队列参谋要分配我到生产队工作。”庄永辉说到“生产队”,声音变得很沉重,张师长马上听出来了,他说:
    “怎么?不想去吗?是哪个参谋跟你谈的?”
    “那个胖胖的。”
    “是他啊,他是新来的,不了解你的情况,你没有向他谈谈吗?”
    “没有,”庄永辉说,“我看队列参谋有点官僚派头,他谈了几句就不耐烦,只说生产队好,工作需要。”
    “唔,他不了解你……怎么样?眼睛治好了吗?”
    “好是好了,就是有点看不真。”
    “没有关系,一样可以打仗。……回战斗连好吧?”
    “那敢情好。”庄永辉从心底笑了。他原想再说“感谢首长的爱护”,话刚滑到嘴边,却被一阵收操号吹跑了。
    “走,到我那里吃早饭。”
    张师长迈开大步,庄永辉默默的跟在后面,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就你一个人归队的吗?”张师长边走边问。
    “还有刘学义同志,就是我们营三连的刘指导员。”
    “他也回来了?”这像是句多余的话,但里面却交织着一种生死般的感情。刘学义给他当过三年警卫员,他有次负了重伤,刘学义拼死拼活把他抢救下来。“警卫员!”他大声地对后面的警卫员说,“到政治部,叫刘学义一块来吃饭。”警卫员刚要走,他又添着说:“先去告诉事务长,多炒两个菜。跑步去!”
    不一会,刘学义也来了。张师长像招待老朋友似的,亲自给他们倒茶拿烟,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满意的说道:
    “后方不错吧?都吃胖了。”
    “还好,”刘学义说。
    “嗯。”庄永辉跟着点点头。他原想说“憋得够呛”,但没有说出口。
    接着,张师长像个慈爱的母亲关心着自己的儿女一样,问长问短,问到他们的健康,问到医院里的生活,问到本师许多伤病员的情况……直到警卫员来报告饭菜摆好了才停止发问,领着他们走到桌边,倒上三杯酒,说道:
    “来,喝一杯。”
    “我不会喝。”庄永辉不自然的说。
    “这是甜酒,喝不醉的。”张师长说,“欢迎你们归队,干一杯。”
    张师长一口喝净,刘学义干了大半杯,庄永辉只啜了一口。他第一次和师长吃饭,饭菜很丰富,但他可没有吃饱。他边吃边想:
    “用什么来回答师首长的爱护?”

    “报告!”
    “进来!”
    庄永辉推开门进去,习惯地先敬个礼,然后定神一看,连长指导员都不在,只剩下通讯员在擦桌子。
    “呀,是你啊!神枪手回来了!”通讯员连喊带蹦地跑过来,给他解下被包,拉他坐在椅子上,倒上一杯热茶,边忙边问:“伤好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后方怎么样?”没有等到回答,又拿出一盒烟:“抽烟,抽烟。”接着又说:“你回来的正好,咱们正在练习射击,过两天就要打靶,好好露一手给大家看。……”
    庄永辉看他手忙脚乱,突突的讲个不停,忍不住笑了笑,说:
    “小艾,你还是这个样——冲锋枪。”
    小艾听见喊自己的外号,脸有点发烧,滑到嘴边的一串话,忽然像子弹卡了壳。
    “连首长呢?”庄永辉着急地问。
    “在操场上,我给你叫去。”“冲锋枪”又响开了,他看见庄永辉要阻止,连忙说:“不要紧,很近,快收操了,连长听说你回来,一定很高兴。”他刚跑到门外,又转回来:“你累了吧?躺在床上歇息,这里有烟,这里有茶,别客气。”说完,才又连蹦带跳的跑了。
    庄永辉笑嘻嘻的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过两天就要打靶”那句话,马上从墙上取下小艾那条“三八”式马枪,熟练地把枪托抵肩,闭上左眼,右眼朝标尺的缺口望出去,那颗盼着归队的火热的心,登时像吹上一阵凉风。他竭力睁大右眼,怎样也望不着准星,更谈不上目标。他泄气的放下枪,掏出鹿角旱烟袋,狠狠地抽着烟。
    小艾领着连长、指导员回来了。他们兴奋地和庄永辉握手,问这个,问那个。庄永辉竭力装镇静,有说有笑,但总掩饰不了心里的烦恼。
    “你不舒服吗?”连长发觉了问。
    “准是累了,才从医院回来,又走路,”小艾替他回答,“躺一躺,我给你叫卫生员。”
    “不要,不要,”庄永辉拉住他说。
    “伤好利索了吗?”指导员问。
    “好利索了。”
    “眼睛全好了吗?”连长望着他右眼上的小白点问。这一下触动他的痛处,他懊丧地说:
    “右眼不能瞄枪了。”
    连长和指导员耐心的安慰他。小艾站在一边,很替他伤心,很想安慰他两句,可是在连首长面前,“冲锋枪”不好乱放,他只是一会给倒水,一会给拿烟。他很想把这种空气换换,又没有办法,正在着急,忽然听见响起开饭号,他高兴地喊着:
    “开饭了!”
    吃过晚饭,连长找庄永辉谈工作,说:
    “我们准备让你当班长,你有意见吗?”
    “跟连长这几年,我的眼眉毛有几根,连长一清二楚的,”庄永辉锁着眉头说,“当了几年兵,就学会了这门本事,上级指挥我怎样打,我还有点把握,叫我领导别人,我是一窍不通。还是让我当一名射手吧!”
    “你的眼睛坏了。”连长不像在说服,而是在惋惜。他在惋惜今后战斗中,不能再大声喊庄永辉打最危害最主要的目标。
    “我的左眼还好好的啊!”庄永辉想起刘学义的话,满怀信心地说。
    “用惯右眼换左眼,不容易。”连长不大相信左眼练得好。
    “刚参军那阵子,我连立正稍息都不会;现在懂得许多东西,哪一项不是学来的?”庄永辉固执地说。
    “用左眼总是困难啊!再说……”
    “再说我是个青年团员,天大的困难也能克服!”
    连长从心底希望他依然是“神枪手”,看他这样坚决,点点头说:
    “好吧,只要营部同意,你就好好地练吧!祝你成功。”

    庄永辉回一班当战士,仍旧用那条亲手缴获的“三○”步枪。他用这条美造的步枪,打死过几十个美式装备的蒋匪,今后还要用它解放全中国。他接过手不到一点钟,就擦得亮堂堂。他从不让枪带上一点灰尘,他常说:“人出过力气,总得吃点东西,好再做活;枪出过力气,该给它加加油,好再打仗。”
    归队的第五天,全团演习实弹射击。靶场设在江边。庄永辉站在靶场上,浑身热油油,满头冒大汗。
    刘学义走到他身边,他已经升任营副教导员,可是他依然像一个老朋友,关心地问道:
    “怎么样?能打吗?”
    “用左眼试试。”
    “沉住气,不要太紧张。”
    张师长带着一群参观的干部来了,实弹射击开始了。
    一班前面的五个同志先打了,成绩不算坏,最好的三枪二十九环,最差的也打了八环。轮到庄永辉以前,他越想沉住气,心越跳的厉害。紧张对射击非常不利,他十分明白,但控制不了自己,完全像头一次上战场,不过当时是害怕带点好奇,现在却充满了酸甜苦辣。
    喊到自己的名字,庄永辉走出队列,爬在卧射工事里。他照老样用右肩抵枪,用右手握把,只是换了左眼瞄准。他吃力的闭着右眼,右眼老闭不紧;他费劲地睁开左眼,左眼总睁不大。眼睛不听指挥,缺口对不正,准星看不准,可是指挥员的射击口令喊开了。
    庄永辉右手指扣着扳机,“砰”的一声,子弹飞出枪口。他拉开栓,让弹壳跳出来,然后像等待批评,焦急的望着正前方,他看见报靶的红白旗交叉着,心里凉了半截。第一枪“坐了飞机”。他打了第二枪,红白旗照样交叉着。他没有灰心,竭力睁大左眼,沉住气停止呼吸,打了第三颗子弹,抬头一看,红白旗向前摇环子,第三枪“吃了烧饼”。
    庄永辉爬起来,脸红到耳朵根,他向指挥员报告了两枪脱靶、一枪中靶不中环以后,拖着疲乏的双腿,低着头退回来。他听见参观的干部,纷纷议论开了:
    “真可惜!”
    “我们的神枪手,怎么打的这样坏呀?”
    “他的右眼坏了。”
    “神枪手当不成了!”
    “……”
    张师长走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安慰地问:
    “难过吗?”
    “不,不难过。”庄永辉的眼眶有点湿了。
    “对,不要灰心。……”张师长进一步鼓励说:“听过苏联那个没有脚的飞行员的故事吗?”
    “刘副教导员给我讲过了,他的名字叫密里席叶夫。”
    “好,向密里席叶夫学习,好好练,保持你光荣的称号。”

    从靶场回来,连长对庄永辉说道:
    “照我说,干什么不一样革命啊?当班长用冲锋枪,不一样能打敌人吗?”
    “不,连长,三枪没有都坐飞机,就是说还可以练好的。”庄永辉的语气,已经不像原先那样有力了。
    “当班长,为革命多负责,也是光荣的,不要再固执了。”
    “连长,你怎么这样说啊?”庄永辉像受了很大的委屈,眼泪差一点滚下来。“我也不是为着自己打算啊!”
    的确,庄永辉想再练好射击,主要不是为着保持光荣,不是怕往后的生活会失掉光彩,而是怕今后不能多杀伤敌人。这颗仇恨敌人的种子,是老猎户给他埋上的,在战火当中,不但生了根发了芽,而且开了花朵。这情形连长很清楚,有一次别人议论他为什么打的好,说他主要靠那双亮闪闪像鹰一样的眼睛。连长马上反驳说:“不是靠眼睛,是靠仇恨心!”并且举出好多在靶场上打的好,而在战场上打不中的例子。
    现在,他看见他圆溜溜的眼睛里含着泪水,马上改变口气说:
    “当然啦,我也希望你能再成为神枪手,这也是咱们连的光荣,如果你有信心,有把握,你就练下去吧。”
    晚饭,他吃的很少,为着不让同志们分担自己的烦恼,他装着添了两次饭,但没有瞒过小艾的眼睛。
    晚上,庄永辉跟往常一样,有条有理的摆好枪,放好鞋,挂好衣服,然后平静的躺下,他尽力从外表上控制自己,却一点也解不开脑子里的疙瘩。……
    “干什么不一样革命?……是啊,用冲锋枪不一样能打敌人吗?……不,不!我不能碰个钉子就缩头……”
    “用惯右眼换左眼不容易!……是不容易,怎么瞄也瞄不好。”想到这里,他仿佛看见靶场上几千双眼睛都望着自己,耳边正响着各种议论。……“唉!垮就垮吧,横竖没有对不起革命。……”
    “困难是敌人给我的,向困难低头,这算什么顽强哩!……自己说过,天大的困难也能克服!说话算话吗?”
    “当然算,当然算!我是个青年团员!”
    庄永辉的心情慢慢开朗了。他仿佛在森林里打猎,听着各色各样的鸟叫,搜索着狡猾的狐狸。狐狸的脚迹发现了,那边,就在那边,一只草狐躲在树棵里。哪里逃!给它一枪!砰!……不是在森林里,是在战场上,阵地下面躺着敌人的尸体,多半是在自己的枪弹下丧命的。……
    不管是打到野兽,或者是杀伤敌人,这是一种快乐,一种幸福,也是千万人的快乐和幸福。可是现在,这种快乐要失掉了,幸福快被该死的右眼睛剥夺去了。……
    门咿的一声开了,一个代班的进来,问道:
    “一班长,你们该谁接班?”
    “庄永辉,”一班长躺着说,“别喊他,我替他站一班。”
    “不用,”庄永辉迅速地爬下床,“不用,我自己去站。”他很快的穿好衣服,拿着枪走了。
    哨位在江边上,夜深人静,水流的声音特别响亮。庄永辉一双猎人的眼光,搜索着江面上,哪怕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也不放过。他知道白崇禧匪军很狡猾,常常派小部队插进来扰乱,有时还派便衣过来摸哨。
    想到敌人,仇恨的火焰又在胸中燃烧。一刹那动摇过的决心,立刻坚定下来:“一定要好好练!一定要练好!”
    放哨回来,一路上端着枪,不管有没有目标,乱瞄一阵。回到屋里,他看见点着的更香,端起枪来就瞄,瞄了几下,他像发现了什么宝藏,高兴地对自己说:
    “黑夜里对着香瞄准,倒是个好法子。买上一把香,每晚上瞄它一阵,对,就是这个主意,就要这样苦练!”

    苦练,像新战士一样从头学起。白天,除了参加射击教练,一有闲空就练习瞄准。晚上,睡觉以前,放哨回来,总要瞄一会香。开头,他用左眼瞄准、右肩抵枪和右手握把,总是不得劲。加上右眼闭不紧,左眼睁不大,瞄的三角,每个都有两寸长,每次击发,放在枪口上的小铜环,都叮当的掉在地上。
    一星期过去了,左眼瞄枪比较习惯了,可是三角还没有缩小。这天中午,小艾到一班来玩,看见庄永辉正在练习,热心地问道:
    “小了一些没有?”
    “老样子,没有进步。”庄永辉发愁的回答。
    “来,来,我帮你画三角。”他跑到墙边,拿着一个硬纸壳做的、缺了一个口子的小红圈,在墙上的白纸上移动,尽量把第二点和第三点,靠着第一点移动。庄永辉的左眼还是不行,瞄了两个三角,一个像切了对半的火柴盒,一个有耳朵那么大。
    “瞄得太久了,眼睛乏了,来,换换击发。”小艾说。
    庄永辉明白他的好心,顺从的举起枪。小艾把铜圈放在枪口上。庄永辉一扣扳机,“叮当”一声,小铜圈落在地上。
    “老这样下去不成,”庄永辉放下枪想,“得想想法子。”
    有个俏皮的战士跑过来,对小艾说:
    “你看我的本事,我能边走边击发,保证铜圈不落地。”说完,他把铜圈放在枪口上,边走边击发,连打了三枪,果然没有掉下来。
    小艾开始有点惊奇,后来怀疑地走过去,趁他不防,一把拿下小铜圈,原来上面抹上些胶粘的东西。小艾朝他背上揍了两下,说:
    “人家正在发愁,你却故意闹开心。你看庄永辉生气了。”
    “胡说,庄永辉不会生气的。”
    “再不许胡捣乱!”
    “我是给他解闷啊!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真人’。”
    两个人正闹着玩,忽听见庄永辉大声喊着“立正!”他们赶忙站好,原来是刘学义和指导员来了。
    “练的怎样了?”刘学义问。
    “没有什么进步。”庄永辉摇摇头。
    刘学义叫他做做动作,庄永辉瞄了三次、打了三下,果然没有什么进步。刘学义仔细看他的姿势,观察每一个动作,发现左眼瞄准,右肩抵枪,右手握把,姿势很别扭。他还不能肯定这是主要毛病,于是建议的说道:
    “你用左肩抵枪,左手握把,试试看。”
    “我试过了,左胳膊负过伤,发抖,不行。”
    “你试试我看。”刘学义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以前那种刚强的语气,他决心把他心里的火焰,重新煽起来。
    庄永辉试了一下左肩抵枪,左手握把击发,铜圈照样落地。
    “姿势好多了,毛病在胳膊上,要先把左胳膊练好。”刘学义说到这里,忽然把目光移到庄永辉的脸上,盯着他那对快失掉光彩的大眼睛,沉重地说道:“这是一个新的困难,能克服吗?”
    “能,”庄永辉从他炯炯的目光中,感到一种力量在支持着他,鼓舞着他,所以加强语气的说:“一定能克服!”
    希望的火焰重新煽起来了。为着战胜新困难,他天天去翻杠子,翻了几天,握把时好多了,只是不能持久。
    这一天课外时间,庄永辉一个人在大树下练射击。慢吞吞的分解动作,给他很大的苦恼,握把长了,左胳膊不得劲,瞄枪久了,左眼发花,右眼闭不紧。
    “这样练不得劲,”庄永辉坐在树下,烦闷地抽着旱烟,“有什么法子呢?”他记得教育参谋说过,这跟小孩子学走路,要一步一步的来。……
    大树上飞来一只乌鸦,呀呀呀的乱叫,吵得他更加烦躁,他端起枪来,朝乌鸦瞄准,乌鸦警觉地展开翅膀飞了。庄永辉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跟老猎户打猎,总是端起枪就打,一打就中。要是慢慢瞄,鸟早飞了,野兽早逃了。战场上不也是这样的吗?打死那么多敌人,哪一个是慢慢瞄准打中的?有时候连瞄都来不及,一打就中。书本上规定的,教育参谋说过。我不是小孩,也不是新战士,我打过猎,当过神枪手。……”
    “用快动作试它一下。”他放下鹿角烟袋,兴奋的端起枪,正好小艾挑水过来,他连忙喊着:
    “小艾,小艾!过来帮帮忙。”
    “什么事啊?”小艾放下水桶走过来。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来来,你把这块小石子给我放在枪口上。”说完,他迅速抵肩、握把,小艾把石子放在枪口上,他停止呼吸,很快地扣了扳机,石子喀啦一下掉在地上。
    “这是什么秘密呀?”小艾笑笑地问。
    庄永辉没有吱声,他沉住气又迅速地击发一次,果然小石子只震了一下,没有掉下来,接着,他试了五次,只掉下了两回。
    “这就是秘密!”庄永辉得意地说。

    星期日下午。战士们洗衣服的洗衣服,擦枪的擦枪,做游戏的做游戏。庄永辉擦完枪,想到树下去练一会射击,刚跨出门,一眼看见房东老大爷,正吃力地搬着石头垒院墙。庄永辉皱了一下眉头,马上改变了主意,他放下枪跑去帮着搬石头。有几个正在下象棋玩扑克的战士,也跟着过来帮忙。
    人多好做活,不到半点钟,院墙的缺口垒好了。
    庄永辉做完活,走到一块大石头旁边,双手把它举起来,放下去;又举起来,又放下去。一连举了七八回,汗珠像黄豆粒,一颗颗从脸上滚下来。
    开饭号响了,战士们都拿着碗筷去吃饭,庄永辉还在举石头。
    “喂脑袋了!”那个调皮的战士,跑到他耳边大声喊,“快走!猪肉大包子!”
    “这比吃饭要紧。”庄永辉没有停下来。
    “吃饭了,庄永辉。”班长过来说,“吃完饭再练。”
    “你们先走,我就来。”他像打猎时发现了野兽一样的高兴,抓住石头不肯放手。同志们三三两两地回来了。班长手里捧着六个拳头大的包子,小艾跟在背后,拿着衬衣衬裤和手巾。
    庄永辉看见班长替他打饭,才不好意思的停下来。
    “又发现什么秘密了?”小艾笑笑地问。
    “嗯,”庄永辉咬着包子点点头,口里含糊不清的说:“这比翻杠子强多了,左胳膊有……,呃呃……”话没说完,噎住了。
    “看你乐的,慢点吃不成吗?”小艾笑嘻嘻的替他倒了一碗水。
    庄永辉狼吞虎咽地吃完,便和小艾到江边游泳。
    许多战士干部都在学习游水,刘学义也在,他看见庄永辉的左肩窝,肿起一个鸡蛋大的疙瘩,发了紫,破了皮,心疼的说:
    “练兵要紧,身体也要紧,搞垮了,解放全中国你就参加不上了。”
    “垮不了!”庄永辉说,“为着解放全中国,吃点苦,算不了什么。”
    “这几天练的怎样?”
    “有进步。”小艾热心地替他回答,接着又把他用快动作练习射击的办法,说了一遍。
    “对!根据实战的经验练习,是个办法。”刘学义赞同地说。
    “刚才他又发现一个举石头练胳膊的办法,”小艾又把经过说了。
    “好,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刘学义说完,叮咛庄永辉:“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好好注意,看你没有刚出院那么胖了。”
    刘学义游走了。他们各自游了一会,小艾向他挑战说:
    “咱们来渡江比赛好不好?”
    “好啊”。庄永辉说完,两个开始向对岸游去。
    他们的比赛引起旁人注意,开始只是几个战士在摇旗呐喊,末了许多眼睛都跟着两个浪花往前进。
    江面有百多米宽,两个人在水面上齐头并进,这个靠前一些,那个又撵上了。慢慢的,小艾游到前面了。庄永辉急了眼,拚命往前赶,怎么也赶不上,小艾侧回头一瞥,心里一闪,手脚缓慢下来。庄永辉很快的赶上,并且超过了。在一阵欢呼和掌声中,他先爬上对岸。
    “小艾出了什么毛病,怎么忽然落后了?”刘学义问身边的指导员。
    “看样子,小艾是故意让他的,平常他比庄永辉游得好。”
    “好同志。”刘学义点点头说,接着问,“是个党员吗?”
    “是个候补党员。”
    在江那边,他们休息了一会,小艾说:
    “和你比赛潜水,敢不敢来?”
    “算了吧。”庄永辉有点难为情,他明知道小艾刚才故意让他的,
    “怎么你也有点小资产意识?”小艾玩笑的说,“走,来吧!”
    两个人纵身跳入水中,双脚打了两个乒乓,两手朝上拨水,身体在波浪中潜行。小艾像条梭鱼,很快地往前钻。庄永辉在水里,双眼睁不开,眼前一片墨黑,潜了一会,胸口憋的慌,好胜心使他竭力沉住气。又游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了,才把头钻出来,他急着张口呼吸,不小心喝了口水,喉咙呛的难受,正在咳咳咳地吐着水,忽然看见小艾在前面二三十米的地方钻出水面。
    “怎么啦?庄永辉!”他边喊边游回来。
    “没有什么。”庄永辉答了一声,又钻到水里,一会钻出来,一会又钻进去。钻出来,钻进去;钻进去,钻出来……
    “你在干什么啊?”小艾奇怪地问。
    “练习憋气啊!击发的时候不是要停止呼吸吗?”
    “嗯,嗯,好办法,好办法,”小艾连连称赞,“又是一个秘密,怎么秘密都叫你发现去了?”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庄永辉学着刘学义的口气,欢喜地说。

    早晨的太阳,放射着万道金光。“八一”军旗,扬起了红色的波浪,靶场周围,到处插着“警告危险”的三角旗。贴在门板上的两条大标语,特别引人注意:

“百发百中,消灭蒋匪军!”
“练好本领,解放全中国!”

    一队队战士唱着军歌进入靶场。庄永辉穿着绿色的新军装,戴着威武的军帽。他挺着胸脯跨着大步,被风吹日晒的古铜色的脸上,像开了一朵灿烂的鲜花,圆滚滚的眼睛里,闪着胜利的光芒。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背负着人民的希望……”
    队伍立定了,庄永辉望着靶场的一切,马上有些紧张。两个月来,他日日夜夜的操练,瞄更香,举石头,学潜水,每早晨把头浸在水里练习憋气。不光外表上练的又红又壮,而且在内部成长着一种巨大的力量;今天,他像一个辛勤的农民,望着丰满的庄稼,等待着最后的收割。
    时间最爱和人们开玩笑,你越是焦急,它越过的慢。庄永辉刚站了一会,就觉得很长。他望了一下太阳,太阳像一轮大火球,挂在半山腰。他转过头朝南看,天那边白云下,一片隐约的山影,那是他苦练的目标,那里正盘踞着白崇禧匪军。他每天望着那里,都仿佛看见苦难中的人民,正在向他招手。……
    “立正——”团长大声的口令,把他的思路从敌占区喊回来。他看见张师长和几个首长,慢慢地走进靶场。
    实弹射击开始了。几个靶同时进行。一班五个同志打过了,成绩都是二十多环。
    “轮到我了,”庄永辉紧张地想,忽然发现张师长的目光,正盯在自己身上,好像在叫他:“沉住气,好好打。”
    “第六名出列!”
    庄永辉走出队列,大声的报告:
    “一班战士庄永辉,枪号码一○三三五,射击准备完毕!”
    “射击开始!”指挥员发出口令。
    庄永辉爬在卧射工事里,紧张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枪在自己的手中,已经像农民手里的锄头,工人手上的铁锤,完全听指挥,像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了。他认真地装好子弹,像负伤以前一样,有把握的沉住气,抵好肩,握好把,左眼瞄好三点成一线,食指压到第一道火,停止呼吸,压第二道火,只听见“砰”的一声,子弹飞出枪膛。他不安的望着正前方,只见靶上飞起一块白东西。他明白那是靶后面插在地上的木柱被打劈了,但究竟打了几环,他还不大放心。
    报靶的地方伸出一面红旗,庄永辉的心里明亮了,两个月来压在心头的石头落地了,他知道至少打了六环。可是红旗又给他意外的喜欢,向着左右摇动。
    “十环!”站在不远的刘学义喊着,接着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
    “不要自满!”庄永辉警告自己。接着打了第二枪,伸出来的仍然是红旗,红旗照样摇动。他打了第三枪,红旗还是照样摇动。
    “射击完毕!三十环!”庄永辉向指挥员报告完了往回走,耳朵里充满了掌声,几千对眼睛正望着自己,两腮不禁有点发烧。
    “打的好!打的好!”张师长走过来说。
    “打一打起伏靶看看。”师参谋长说。张师长从他的话里,听到了参谋长怀疑的声音,于是对庄永辉说:
    “打打活动目标给大家看看。”
    庄永辉像接到战斗任务,走到起伏靶的工事里卧下。正前方的人头靶,迅速地一起一伏。庄永辉像在战场上发现敌人一样,迅速地瞄准射击,三枪全打在人头上,他满足了师首长的愿望。
    张师长走过来,紧握着他的手,说道:
    “好好努力,继续在战斗里发扬光荣。”
    “坚决执行首长的指示。”庄永辉红着脸回答。
    解散休息的时候,刘学义来向他道贺,鼓励他继续前进。
    “副教导员,我有一个请求,不知道可以吗?”庄永辉心里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说了。
    “有什么请求,尽管说吧。”
    庄永辉没有开口,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交给他。刘学义打开一看,前面几个字写着:“入党申请书”。
    “是件好事嘛,”他看完了说,“交给你们指导员,让小组和支部讨论,介绍人算我一个。”

十一

    继续在战斗里发扬光荣,庄永辉坚决执行张师长的指示,努力打击敌人。一个月来,爬高山,翻峻岭,趟小河,过大江,身上的衣服没有干过。一天两顿稀饭,头一顿太阳没有出来,二一顿月亮上了高山,肚子没有饱过。战士们爬山涉水,忍饥挨饿,终于把狡得像狐狸、滑得像泥鳅的白崇禧匪军抓住。“白狐狸”窜进我军布置好的袋子,战士们正在使劲地绑着袋口。狐狸在里面挣扎乱撞,三天三宿,九次冲锋,全被战士们打下去了;狗急了想跳墙,敌人拿出吃奶劲,正准备第十次的冲锋。
    在一三高地上,小艾到各排去传达连长的命令,回来的时候,他跑到庄永辉身边,问道:
    “打死多少了。”
    “你看这树上的道道?”和庄永辉并排的,一班那个俏皮的战士代他回答。
    “五十四个!”小艾数了大树皮上的道道,拍着庄永辉的肩膀,兴奋的叫着:“打得好!”接着他放大声音说:“连首长给你请功了,加油打!”
    庄永辉放下擦枪的手巾,用袖子揩一下脸上的灰尘和汗水,拉正帽檐,睁着通红的大眼睛,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小艾,忽听见有人低声地喊着“张师长!”急忙转过身,看见张师长和刘学义站在连长的身边。连长叫大家集拢一点,张师长开始讲话了:
    “同志们!我们坚持了三天三夜,打退了敌人九次冲锋!你们连守住了全师最重要的阵地,你们打的特别好,师党委决定,给你们集体记大功一次,给庄永辉同志记大功一次。……”
    阵地上立刻响起一阵欢呼声,战士们交换着愉快的目光,彼此点着头。
    “……刚才接到总部的电报说,各路大军快赶到了!要我们坚持到天黑,同志们有把握没有?”
    “有!”
    “人在阵地在!”
    张师长在阵地上巡视了一遍,指示刘学义和一连长,重新布置了队伍,临走时叫刘学义留在一○三高地指挥。
    张师长走了。刘学义走到庄永辉身边说:
    “恭喜你,庄永辉同志。刚才营党委会给你请功的时候,已经批准你入党了,从今天起,你已经是中国共产党光荣的党员了。”
    庄永辉的心立刻急遽地跳动起来,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力量,在生命里发射着光芒。他的眼眶有点润湿,喉咙像有什么东西哽住,激动的半天才喊出话来:
    “我是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一定要死守阵地!”
    “要活着守住阵地!”刘学义笑着纠正说。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爆炸了一颗重迫击炮弹,接着一阵排炮,轰隆隆的打过来。敌人新的进攻开始了。
    “各就各位!”连长大声地喊着。战士们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团警卫连增援上来了。战士们的劲头更足。刘学义迅速布置完队伍,张开嗓子大声喊:
    “同志们!准备好刺刀手榴弹!注意节省弹药!”
    三辆坦克开路,几百个敌人向一○三高地前进。这一次有坦克壮胆子,来得凶,跑得快;团部的炮火,营部的重机枪,没有阻止住敌人。
    前面一辆坦克爬近了,清楚地望见上面的车徽和号码,驾驶员大胆的打开展望孔,向外展望。
    “这家伙找死!”刘学义在心中骂了一句,马上给庄永辉下命令:“瞄准展望孔打!”
    庄永辉端起枪,瞄准展望孔打了一枪,坦克还在爬;打了第二枪,坦克不动了。
    跟着后面的敌人,一个个爬下来。一个戴高帽的军官,拿着手枪乱咋呼,赶着爬下的敌兵,把这个踢上来,那个又爬下去。
    “庄永辉!打那个戴高帽的!”刘学义喊着。
    庄永辉扣了一下扳机,那家伙应声扑在地上。
    敌人没有停止,一步步逼近前沿。刘学义吹起指挥哨,阵地上的轻机枪像狂风般的扫过去!手榴弹像暴雨般的落下去!阵地前面响起一阵剧烈的爆炸声,二三十个敌人倒在烟雾里。活着的一溜风地往后跑。

十二

    敌人像潮水一样,前浪刚落下去,后浪又涌上来。高地正面的敌人刚被打退,高地东南角的敌人又开始进攻。
    东南角是高地的突出部,二排和一个机枪组守在那里,战士们伤亡了一大半,刘学义看见东南角很严重,连忙对指导员说:
   “指导员,你带着一、二班,增援二排去。”
    “庄永辉留在这里吗?”指导员问。
    “带去吧。”刘学义从他的问话里,听出他希望带着这个神枪手。
    一、二班一共只有九个战士,正副班长全牺牲了,指导员把他们编成一个班,指定庄永辉代理班长,迅速向东南角前进。
    东南角离连主力的阵地,不过一百三十米远,当中有一段开阔地。敌人的炮弹接二连三的往下落,封锁着增援的道路,不断地在前后左右开花。指导员和庄永辉带着战士们进到开阔地的时候,交通沟全被轰平了。有几个战士被炮弹打的爬不起来,使劲地贴着地面。
    “同志们!我们是钢铁连!不怕敌人的炮火,前进啊!”指导员大声地喊着,“共产党员跟我来!”
    指导员爬起来,向炮火烟雾中冲去!庄永辉爬起来,向烟雾中冲去!几个党员跟着冲过去!战士们跟在后面,连一个伤号也咬着牙爬起来冲上去!
    “今后你是个共产党员了。”这个声音,一直在庄永辉的耳朵里响着,他浑身的血在沸腾,两条腿像长了翅膀,他冲到指导员的前面。快冲过开阔地的时候,一颗重炮弹落下来,只听见一声霹雳,气浪把他掀倒了,泥土把他埋在坑里。他扒开泥土钻出来,迅速用袖子揩掉脸上的泥土,睁开眼一看,指导员躺在离他两尺远的地方,嘴角流着血,他的左边,是那个拿铁钉在树上划道道的战士,被炸断了一条腿,苦痛的呻吟着,他抬头向周围一看,十个人伤亡了七个,还有两个战士,瞪着眼望着他。
    前沿上一阵激烈的机枪声,突突突地震动着他的心,他一跃而起,大声喊着:
    “跟我来!前进呀!前进呀!”
    两个战士跟着跳起来,他们冲了十几步,突然两颗迫击炮弹同时在不远的地方爆裂,像天摇地转,庄永辉昏迷的扑下去。
    大约过了一分钟,他模糊地醒来,前面的机枪不响了,耳边传来敌人嗷嗷的乱喊。一阵仇恨涌上心头,他猛地爬起来,又头重脚轻的扑下去。这才发觉头疼得厉害,鬓角和腮边粘糊糊的,他伸手一摸,一手鲜红的血。“前面正吃紧,我不能停在这里呀!”想着,他又想爬起来,可是头晕眼花抬不起头。他闭了一下眼睛,咬着牙往前爬,爬了八九步,又听见敌人在“杀呀杀呀”的喊叫。他猛地爬起来,忍着疼往前冲,像喝醉酒似的,扑扑颠颠地跑了几步,跌了一跤,爬起来再前进,又跌了跤,又爬起来,又跌倒。……最后拖着枪用全身的力气爬,一直爬到阵地前沿。朝下一看,敌人像羊群似的,只离十几米远了,他掏出手榴弹,接连打了三个,前面的敌人倒下几个,后面的犹豫一下又冲上来。庄永辉猛看见身边有挺轻机枪,射手牺牲了,歪在一旁,一只手还抓住枪把。庄永辉轻轻地移开他的手,紧抱着轻机枪就搂。
    “哒哒哒哒哒……”一梭子弹打完了,又换上一梭,像狂风卷着黄叶,敌人倒下了一大片,后面的敌人像决了堤的洪水,轰地垮了。
    庄永辉喘过一口气,望了一下两边,才知道不是自己一个人在作战,跟他冲上来的那两个战士,二排还有三个轻伤号,正在用火力追击逃跑的敌人。
    “别打了!同志们!注意节省子弹!”庄永辉用力喊着,立刻感到一阵头疼,眼睛迸着火花,他又晕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弹坑里,小艾用急救包替他包扎。
    “疼吗?”小艾问。
    “有点疼,不要紧。”他回答。
    “找担架把他抬下去。”刘学义对小艾说。
    “不!副教导员!”庄永辉用请求的目光望着他,“我不能下去!我不能下去啊!”他坚决地说完,爬起来往前走,“你看我好了。”
    小艾一把拉着他。刘学义脑子里转了一下,严肃地说道:
    “不下去也得好好休息一下,不要乱动。”
    庄永辉听话地坐下来,不安地向前一看,突出部的前沿增加了生力军,刘学义带来了二十几个人,还有一挺轻机枪。他放心地躺下来,这才看见阵地上几十棵大树,有的被炮弹削掉枝叶,有的被劈断树杆。许多树杆上,都留下蜂窝般的弹痕,炮烟还在树上弥漫着。同志们的身上,从上到下,都蒙上一层黄土,……
    天渐渐发黑,敌人的东南面响起一阵炮声,接着北面、正东、东北、正南也响起枪炮声,跟着天空上出现十几颗红色的信号弹。张师长的命令,马上传到各级指挥员的耳朵里。
    “同志们!各路大军赶到了!”刘学义挥着驳壳枪喊着,“配合兄弟部队歼灭敌人!不让一个敌人跑掉!同志们!冲呀!”
    “冲呀!”庄永辉头一个冲下去。
    “冲呀!”小艾跟着冲下去。
    “冲呀!冲呀!……”杀声震动了山岳,战士们像猛虎下山,端着雪亮的刺刀,向着逃跑的敌人扑去。
    拼刺刀的声音,敌人的哭叫,命令敌人投降的喊话,敌人跪下的哀求,跟着枪声炮响,混成一片。
    晚上,湘桂路的两旁,展开了一场血战,四个师的白崇禧匪军,全部被歼灭。

一九五一年冬初稿              
一九五三年夏再修改于广州。    
(本文最初由中南军区政治部作为战士生活丛书第六辑于1953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