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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阳春十月

祖国的南海边,
    一年四季都是春天。
  橙子黄,香蕉香,
  椰子肥,木瓜甜,
鱼产丰富,    
白盐如山。……

    歌声从大操场上,飘过香蕉树,穿过椰子林,飘到海边,万连清忘了宽肩膀上压着水担,像个小伙子似地跨着大步,接着哼:

建设强大的国防军,
保卫祖国的南大门!

    万连清很喜欢末尾这两句,也喜欢起头那两句。“可不是吗?立冬了,还这样暖和。”他想了一下,觉得胸口和背上都热油油的,单军衣汗湿了。他弯下腰板放下水桶,解开钮扣坦着胸,让海风吹着,浑身有种说不出的凉快。
    太阳像个大火球,落在海岛的山头上。万连清抬头一看,急忙忙挑起水桶,加快脚步,拐了两个弯,走过大操场,战士们正在欢乐地做游戏,他没有停脚,匆匆地走进旁边一个小院子。
    一进门,就闻到一阵清香,炊事员们正在白兰树下,切肉的切肉,淘米的淘米。没有谢完的白兰花,不时飘下三两片花瓣。万连清没有放下挑子,一手提着一只桶,倒进大水缸。
    “班长,你歇歇,我来挑。”外号“小教员”的陈小明,蹦蹦跳跳地跑来抢水桶。
    “就差一担了,”万连清没有放手,“你帮副班长切菜去。”说完,大步地走了。
    陈小明走到副班长旁边,割下一块猪肉,用心地切着,竭力切的均匀一般大,好像这样给同志们吃,会特别香,特别好吃。
    “咱们班长选上模范,干得更起劲了。”他对副班长说。
    “大老万向来就是这样。”副班长不同意地说。
    “我看不大一样,”陈小明分辩说,“往常他光自己埋头苦干,现在可大大不同了……”
    “是啊,”一个炊事员插嘴说,“过去班长老说上年纪,老了,学不学没关系,上课老打瞌睡,开会不大发言。……”
    “练兵一开始,班长变了,”陈小明抢着说,“组织大家工作,三天两头开检讨会,征求大家意见,干起活来有说有笑,领头学唱歌,有空就找我教他学文化。……你说不是争模范?”
    “亏你当他的教员,连学生什么脾气都摸不透!”另一个炊事员说,“你没听见评功会上,他直说自己不够条件!”
    “大姑娘上花轿,又高兴又害臊。”插嘴的炊事员又插嘴了。
    “大老万不是那号人,”副班长认真地说,“他是一根肠子直到底,有啥说啥。”
    “那他争什么?”陈小明有点想不通。
    “争取入党。”副班长放低了嗓门,庄重地说。
    “争取入党?……快五十岁了,还要入党?”陈小明有点惊讶。他是个小学毕业生,去年参军的时候,指导员为着加强炊事班的文化学习,分配他到炊事班。参加青年团以后,他感到很光荣,他想当个党员更光荣,所以他听说大老万要入党,便羡慕地问:“是真的?”
    “嗯,”副班长点点头,“上星期填了入党志愿书了。”
祖国的南海边,
      一年四季都是春天。??
    一阵快乐的歌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大家不约而同地望着门口。万连清唱着歌子进来,倒了水转身要走。陈小明又跑过去争水桶。
    “就差一担了。”万连清不让。
    “老说差一担,”陈小明有点埋怨了,“还得给房东挑水哩!”
    “小陈,学文化你是教员,你说了算,做工作你得听我指挥。”
    一个把住扁担,一个抢着水桶,谁也不放手。正好指导员进来,陈小明机灵地说:
    “指导员找你来了。”
    万连清一转身,陈小明抢着水担子跑了。
    “怎么啦?”指导员笑笑地问。
    “这个小疙瘩!”万连清没有回答指导员,一双慈祥的眼睛,望着陈小明的背影笑着,额上显出几条深深的皱纹。

    “大老万,我来给你们报喜。”指导员愉快的脸上,显的更年轻。这种神情,只有在每次战斗胜利后,万连清才见过。
    “有什么喜事?”他心里有点数,却没有完全摸清楚。
    “除了你们炊事班和机枪班,都秤过了,每个人的体重都增加了,顶多的八斤,顶少的也有斤半重。”指导员张开嗓门,大声讲。
    炊事员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听着。副班长走过来问:
    “指导员,你增加了几斤?”
    “我吗?”指导员扬着黑眉毛,故意的说,“你们猜!”
    炊事员们七嘴八舌地猜着,有的说一斤,有的说两斤半,有的说四斤。……指导员摇摇头,伸出三个指头比划着,说道:
    “三斤,整三斤。这都是你们努力改善给养的功劳啊!”
    “哪里,哪里,都是连首长领导的好。”万连清微笑地摸着嘴角的两撇胡子。他早就看出战士们都胖了,可没有想到成绩这样大。
    “第二个好消息,”指导员单向万连清说,“营党委会批准你入党了。大老万,从今天起,你是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了。”
    党员们高兴地过来和他握手,非党同志也鼓掌欢迎。他被包围着,微笑的脸上变的有点窘,下巴的胡子跟着嘴唇在打颤,慈祥的眼睛亮晶晶,两滴泪珠差点滚下来,他激动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天是苏联十月革命节,下午在大操场上开庆功大会,连部接受各班的意见,决定你代表咱们连讲话。”
    指导员又响亮的接着说。
    “那怎么成,那怎么成啊!”万连清连忙说,“几千人的大会上叫我讲话,准慌了神,不成啊!”
    “成成成!”陈小明刚挑水进来,连声赞成。
    “成,成,”指导员跟着说完,转向陈小明:“小教员,好好帮助大老万准备准备,别让你的老学生下不了台啊。”说到这里,他想起忘了的话:“对了,你们赶快去过秤,天不早了。”

    活干的差不多了,万连清叫副班长先去过秤,自己留下来淘米。不一会,院外响起一阵猪娃子的尖叫声,跟着一个包着黑头巾、穿着黑衣服的房东老大娘走进来。她左手挎着竹筐,右手提着小猪的后腿。小猪正挣扎着叫唤。
    “大老万,快点帮帮忙。”老大娘着急地喊道。
    万连清赶忙跑过去抱着小猪,小猪还在乱蹬瞎叫唤。
    “猪仔不老实,一路上累死人了。”老大娘揩了额上的汗水,语气不像是埋怨,倒像做了件称心事般的高兴。“剪了两丈布,好给我那老头和大儿子做棉袄。他们打鱼去了,一冬都得下海,不比在家里,冬天海风大。”她指着筐里的布,又说:“在城里,听说上级号召增产节约,做好抗美援朝工作,我买了一只猪仔,几包菜种,我想把后园刨刨种菜。”
    “对啊!共产党、毛主席号召做什么,咱就做什么,没有错。”万连清从她的话里,听出她翻身后加上丰收的欢欣。
    老大娘找了一根绳子,万连清绑住小猪的后腿,拴在白兰树上。不老实的小猪,弄得他满头大汗,他边擦着汗边感慨地说:
    “咱们中国真是个宝地呀!立冬了,我的老家早就冰天雪地了,这里还这样暖和。”
    “明日才是阴历十月初一哩,十月小阳春,还得热几天。”
    小猪安静一会,又拖着绳子瞎撞,撞动的白兰树上的花瓣纷纷落下来。
    “今年玉兰花都糟踏了!”老大娘心疼地说,“明年花开了,得叫外孙女摘到城里去卖。”说到这里,她露出感激的神情,“你看,没有共产党、毛主席,我们哪辈子能住得上这样好宅子?地主栽花为着玩乐,咱们可得拿它去卖钱,积下钱好买一头大黄牛。”
    “好主意,好主意,”万连清连声称赞。
    “噢,谈了半天,忘记了要紧事。”老大娘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说:“小儿子从朝鲜寄来的,你念念给我听。”
    “我念不了啊,待会叫小陈给你念。”万连清嘴上这样说,眼睛却急着看信,他拆开来,字都认得,也就高兴地念给她听。
    信上说:他出国这一年,打死了三十几个美国兵,活捉了七个,立了一大功。万连清像读着自己孩子的信,激动地念完了后,又发现反面有一行字,他兴奋地叫起来。
    “这孩子没有忘记我!”接着他念道:“大老万叔叔是不是还住在我们家?儿在朝鲜前线,向他致革命的敬礼!”
    老大娘喜欢的擦着眼泪。万连清暗暗的想着:“我那孩子,在朝鲜不知道怎样了?……也会像他一样,对得起祖国,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和毛主席。”他自信地想。“对啦,该给家里寄封信了,我立功入党了,也该让她们乐一乐。”
    两个老人怀着同样兴奋的心情,默默地站着。白兰花的清香,充满了黄昏前的小院。

    万连清走出院子,拐过墙角,看见战士们正在大操场上做着各种游戏;翻杠子的,跳木马的,投弹的,刺杀的,跳集体舞的,唱歌的……??一群一群,高高兴兴。他走进操场,同志们都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有的用嘴巴,有的用眼睛,有的点头,有的举手,有的干脆跑过来。
    “恭喜,恭喜,大老万。”
    “大老万,立功入党,喜上加喜。”
    “大老万,该请客了。”
    “好啊,明天会餐,八菜一汤,请你们都来。”万连清边说边忙着和大家握手,又兴奋,又害臊,笑的嘴都合不拢。
    操场上正在搭台子,他想起明天要在那上面讲话,不禁扑通扑通的心跳。走到操场的左角,看见副班长正在过秤,听见指导员喊道:
    “一百三十七斤,比练兵前增加三斤半。”
    连长看见万连清,用喊口令的嗓子,大声喊道:
    “大老万!快点!跑步——走!”
    万连清挺起胸膛,握紧拳头,像个年轻人一样地跑过去。
    陈小明秤完了,指导员照样喊着:
    “一百零七斤,比练兵前增加五斤。”
    “就差你一个了,大老万,”连长兴奋的声音没有放低,“全连都吃胖了,现在看你的。”
    万连清心里像开了一朵花,乐得眯着双眼,抹了一下胡子说:
    “天旱三年,饿不死厨子,同志们都胖了,我这伙夫头还会瘦?”
    他跳上磅秤的踏板,衡杆立刻翘起来。指导员拨了一下准锤,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小本上记载着大老万的体重,明明是一百三十五斤!”他皱着眉头叫他站好,又检查了磅秤。磅秤没有毛病,衡杆还是那样平衡,指导员只得放低嗓门,说道:
    “一百三十二斤半,比练兵前减少两斤半。”
    “怎么搞的?全连都胖了,就你一个瘦了?”连长心疼的说。 “大老万的秤,都掉在同志们身上了。”指导员替他回答。
    连长点点头,用关怀的口气责备说:
    “往后工作的时候工作,休息的时候休息,不要拚老命!”
    “老命是拼不掉的,我还要活着看共产主义社会哩。”万连清抹了一下胡子,说:“没关系,明天会餐,多吃几块猪肉就补上了。”

    万连清为什么会掉秤?说起来话长啦。刚入伍,指导员问他,这么大年纪为什么要参军?
    “为什么?不明摆着吗?蒋秃头不打倒,翻身就不牢靠。”
    海南岛解放了,他想这会牢靠了。这一来就像在平静的清水塘里投下几块石头,扰动了塘底的泥土,搅混了平静的清水,他脑子里开始有各种思想在打仗了:
    “唉!年纪大了,现在该回家过两天好日子了。”可是他想起同志们都对他那样好,特别是想起有次他负了伤,连长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从火线上抢救下来的情景,总是非常激动,他想:“教我怎么舍得这些生死弟兄呢!”打心底说,他实在不愿离开部队,这里同志间深厚的革命感情,的确要比他对家庭的感情深切,最后他这样决定了:“同志们大家都在往前走,我为什么老朝后看?……还是干下去,什么时候上级叫复员,我就走,不叫复员,我也不提意见。”
    这当儿,恰好上级颁布了指示,让一部分离家久的战士们轮流请假回家看看。连里第一批十个人,万连清也在内。他坐了汽车轮船,又搭上火车北上。一路上,和南下时候大大的不同了。乡村里再看不见敌人烧毁的黑墙;城市中再瞧不到被炮火打坏的楼房;公路修的坦平,铁路沿线的河道上换上永久桥梁;路过许多他曾经亲自冲锋肉搏的战场,也已经找不到战争的痕迹。一路上,他对青山绿水,对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都不大感兴趣;倒是格外留神沿途的庄稼:南海边的早稻快收割,洞庭湖畔的晚稻才插秧;长江南北的麦田一片金黄色,黄河两岸的麦子刚开始吐穗;河北平原的谷子长了尺把长,北满山区的高粱才刚刚出芽。……他望着这一切,不断地摸着两撇胡子,对自己说道:
    “咱们的地场真宽,咱们的祖国真大啊!”
    火车把他带回故乡,一下车,便感叹地想:“火车真是千里马!进关,南下,把两条腿都跑坏了,走了多少日子啊坐上火车,几天就到了。”从车站往家走,每跳上一步,总觉得近了一些。走了里把路,前面飞驰过两辆大卡车来,他奇怪的想:“怎么这里出来了公路?”他怀疑地停下一望,不错,东北岭上的宝塔,像五年前一样屹立着。当他爬上东北岭,看见岭下那片大荒地已变成水田,他知道这就是家信上说的国营农场了。他抬头望着远处,看见桦树林旁边的村庄,正冒起炊烟,这就是他住过几十年的家乡了!他急急地走下岭,越往前走,越觉得变了样。庄外的河上修了水闸,两旁挖了许多水渠。围墙和炮楼拆了,庄头多了一个学堂,村里盖了许多新房。走进庄里,几个儿童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有一个跑过来,天真地问道:
    “解放军伯伯,你打哪里来?是不是找村政府?”
    万连清笑笑没有回答,从挂包里摸出两块糖给他,那孩子摇摇头不肯接,万连清把糖塞进他的口袋,转身走进路边一个院子。
    “同志,你找谁啊?”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正在马棚里饮牲口,转过头来问了一句,看见客人笑嘻嘻地没有回答,才定神一看,便惊讶的叫起来:“是你呀!小妮子他爹,你回来了!”接着,她激动地朝着堂屋喊:“小妮子!小妮子!你爹回来了!”
    从堂屋里跑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穿着花裙子,结着红领巾,连蹦带跳地跑到万连清身边,叫道:
    “爹,你回来了?”
    “嗯,嗯,”万连清连连的点头,然后对她娘说:“孩子长的这样大了!”
    她娘听了,含在眼眶里的两滴泪珠,忍不住滚下来。
    “妈,看你,爹回来了,你哭什么啊?”小妮子说完,转向万连清:“爹,快上屋里歇息吧。”
    万连清解下背包交给女儿,先上马棚里看看大黑骡,骡子抬起头嗅着他的手,仿佛也在欢迎着老主人。
    走进堂屋,他看见屋里安了电灯,墙上裱着花纸,正中贴着毛主席的画像,炕上刷过新泥,铺着新席子,炕头并排着两个大木箱,箱顶叠着三床花被子。他周围看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
    大儿子从地里回来了。接着东邻西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满了一屋子。万连清忙着和大家打招呼,小妮子她娘忙着倒茶烧水,乱了一阵,直到晚饭的时候,才慢慢地散去。
    “有德,你别走,”万连清对一个四十出头的高个子说,“随便吃点饭,咱们好谈谈话。”
    有德果然收住脚步。他是万连清的老朋友,现在是村里共产党的支部书记,在斗争地主的时候,他俩总是站在最前面,所以他不客气地留下来。
    吃饭的时候,万连清叫小妮子打了一壶酒,两个老朋友边喝边聊天,从翻身土改,谈到现在的好日子;从村里的互助组,谈到国营农场;从干部的情况,谈到农民们的保守思想。谈到大家对互助组的观望态度,有德自我批评地说:
    “党的工作做的不大好,党员少,一大半是新参加的,光会自己卖力气,还不懂得带动群众,这都怪我能力弱,领导的不好。”他停了一下,说:“老万,要是有像你这样的几个老党员参加领导,咱们村里的工作,一定样样走在前面。”
    万连清听了,老脸红到耳朵根,想起自己还是一个群众,感到掉队了!他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位老战友。
    “小妮子她爹,少喝两盅,看你喝的像关公!”老伴以为他喝多了,劝他们吃饭。万连清也打了个掩护,连忙替有德盛饭。
    吃过饭,有德说要开支委会,并且约他过两天去参观国营农场。有德走了,他们一家才开始谈起家常。大儿子跟父亲的脾气差不多,不大爱说话,小妮子像只小鸟,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她动完嘴又动开手,翻着万连清的挂包,掏出一个学习本,刚翻开一看,就批评说:
    “爹写的字歪歪扭扭。”接着她念起来:“解放军,爱人民,……爱字不对,少一撇。”她把本子放在一边,又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她高兴地喊着:“奖章!”仔细看了看,有点扫兴了:“怎么四个都是纪念章?……上个月张叔叔回家,就戴着一个毛泽东奖章呢,爹,你有没有奖章呀?”
    “爹还没有,”万连清有点难为情,低声回答。
    “小妮子,别缠着你爹,爹累了,该歇息了。”老伴看出他的心事,岔开女儿说,“小妮子,快去洗脸睡觉吧,明日一早好上学。”
    过了两天,有德领着万连清去参观国营农场。农场里刚忙完春耕,又在准备夏种,十架拖拉机,拉着一排排的铁犁,在一望无边的田野里奔跑,土地翻起黑浪。万连清照着老习惯,抓起一把新土,嗅了嗅,捏的粉碎,让沙土从指缝里漏下去。
    “老万”,你瞧,用这些机器耕地多好啊!把庄户人馋死了。”有德对他说。
    “太好了,太好了!”万连清蹲下去,用旱烟袋量过深浅,说:“耕的好深啊!”他站起来,望着拖拉机,感叹的道:“老铁牛真成!……庄户人都能使上它,那才美啦!”
    “慢慢来,再过十年八年,咱们也要用它耕地。”有德自信地说,“眼下还早,就是有也使不上,东一块地,西一块田,拖拉机怎么转得开呀!”
    万连清同意地点点头。他像初次上战场打了胜仗,心里有了数,眼睛也明亮多了。回来的路上,有德在谈话中,才晓得他还没有入党,知道他思想里还有些疙瘩,眼光还看的不远。他觉得有责任开导这个老朋友,和他谈了好多道理,末了说:
    “毛主席说,咱们万里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哩,还要大踏步继续前进啊!”说到这里,他指着河里一只往上流走的船,说:“常言说的:逆水行船,不进则退。你说对不对?老万。”
    其实,在部队里,万连清也常听上级说过这些道理,可当时耳朵像塞着东西,听的不真,眼睛上像蒙着纱布,看的不明。总认为自己年岁大了,就拿不出像年轻同志们那股子往前赶的劲。经过回家这一趟,耳闻目见,看见许多东西都变了,许多人都赶到他前面去了,他感到惭愧,也有些后悔,他想:“干了四五年革命,还落在别人后面,都怪我东看西瞧啊!”他认为不能再停留了,原来半个月的假期,只住了十一天,便匆匆地归队了。
    归队以后,他汇报回家的情况,把思想问题,也一五一十地说了。指导员劝他努力学习,迎头赶上。这时候,部队正进行阶级观点教育,有一天,指导员讲社会主义的美好远景,万连清听的很入神,不断地抹着胡子,听完课,他问指导员:
    “这样的社会,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建设成功?”
    “这个要看大家努力程度:努力的好,快些,努力的差,慢些。”
    万连清明白“大家”里面,有自己的一份,他默默的点着头。指导员明白他思想向前跨进了一步,此后便加紧地对他进行培养教育。
    不久,美国鬼子侵略朝鲜,派飞机轰炸东北,万连清吃了一惊,才深深的体会到上级说的那句话:“帝国主义者不会让我们安安静静的建设,要提高警惕性,好好保卫国防!”跟着,美国飞机杀害东北同胞,炸死牲口,炸毁房屋的消息,不断地登在报上,他每次看报,心头都有一阵酸味,眼睛总冒着火花,仿佛家乡正在挨炸,房子正冒着黑烟,牲口死在地上,老婆孩子在哭叫。……“美国鬼子正走日本鬼子的老路,翻身还不牢靠啊!”想到这点,他马上给大儿子写信,叫他参加志愿军。

    晚上,满天的星星亮闪闪。后院的篱笆上,插着一支干竹子火把。万连清领着四个炊事员,连夜给房东老大娘垒猪圈。小猪躺在稻草里,安安静静地睡着。
    “班长!班长!”陈小明人未到声音先到。“班长,演讲稿子指导员看过了。”他跑到万连清身边说,喘着气,“快,快走,快回去练习!”
    “指导员怎么说的?”万连清没有放下垒猪圈的石头,抬头问。
    “指导员改了一遍,说成了。他叫你讲的自然些,不一定照稿子念。”说到这里,陈小明不大同意了,他说:“照我看,一定要背熟,讲起来姿势才好看。”
    “赶着鸭子上架,能讲出来就好了,还讲究什么姿势!”万连清说着,垒上一块石头。
    “快走吧,班长。”陈小明着急的催他。
    “垒完了再说。”万连清不愿停下没做完的活,这是他的习惯。
    “你走吧,反正石头不够,今晚上也垒不完。”
    “明天讲话要紧,这是代表咱们连,马虎不得。”
    炊事员们也催他走。陈小明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他就走。
    回到屋里,一阵香味扑鼻子,几个同志正忙着做菜,炸丸子,红烧肉,烹大虾,煎黄花鱼……万连清走到副班长身边,问长问短,直到知道明天的菜样样妥了,才放心地走到桌子旁边,与陈小明一块坐下准备起演讲稿来。

    等大家睡了以后,万连清躺在床上,听着同志们打呼噜,默念着明天的演讲稿。念到自己的模范事迹,总觉得不好开口。可是夏天那些事,却像一张张的画片,清清楚楚的摆在面前……
    ……有一天,吃过早饭,天阴的像要下雨,部队出去打野外,战士们都觉得今天特别凉快,三伏暑天碰着这种天气,谁不高兴?没想到过了两小时,太阳像被黑云关了禁闭,一冲出来就气呼呼的喷着火焰。不一会,空中一片碧蓝,地皮晒的滚烫,山顶上没有风,树荫下也像火房。
    万连清正在烧水,汗珠雨点般的往下淌。忽然间,连部的通讯员满头大汗的跑进来,喘着气说:
    “快,快,大老万,连长叫你送两挑开水到西岭,……先给我灌一壶水,机枪班长晕倒了!”
    万连清赶忙给灌水。通讯员走了以后,他对陈小明说:
    “小陈,咱们给队伍送开水去。”
    陈小明放下劈柴的斧头,跟着他挑着一担开水。
    头上顶着烈日,身上流着汗水,胶皮鞋底烫着脚板,他们挑着两担开水送到西岭去。战士们像旱苗遇到甘雨,一个个乐的跳起来,都想喝个饱,可是水少人多,还有两个排分散在旁的地方演习,只好依照连长的命令,每个人喝了一小碗。
    万连清按照连长指示的方向,和陈小明挑着水去找二排。走了五里多路才找到。给二排喝完,只剩下两小半桶水,万连清叫陈小明先回去,陈小明不肯,于是他们冒着烈日,爬山越岭,东转西找,足足走了十几里地,才找到三排演习的地点,可是队伍又都在一个大山上。
    军衣全湿透了,陈小明连衬衫扣也解开,嘴干渴,喉咙像火烧,他咽了口唾沫,说道:
    “歇歇,班长,喝口水再走。”
    “好吧,”万连清也热的透不过气,可是他说:“水太少了,还有几十口子没有喝哩,再忍着一点,待会回家喝它一顿饱。”
    陈小明没有二话,他想班长那么大年纪还撑得住,自己怎么能受不了!他们在山腰休息了一会,又开始爬山,刚爬上山顶放下水桶,万连清觉得腰酸腿软,眼睛直冒火星,山头在打转转,他晕倒了。
    万连清病了,全连的同志都关心着他,指导员天天来看他,叫他好好休养。可是他躺在床上,照旧要操心,他怕豆浆做不好,他怕豆芽长不长,他怕大米淘不净,他怕菜炒不香,每天都要问长问短。
    万连清病了,一天只喝了两碗稀饭,班里要凑钱给他买挂面,他坚决反对。大家瞒着他,偷偷的做好了送到他床边,他只舀了一碗,把剩下的小半盆,叫陈小明送给三班的病号吃。
    指导员拿津贴费,买了二十个鸡蛋送来,他叫陈小明把鸡蛋送给三班的病号,说:
    “他病重。我不要紧,出出汗就好。”
    “指导员给你的,”陈小明说。
    “指导员送给我,我送给重病号,你给我拿去吧!”
    “这个……”陈小明的鼻尖发酸,不知该怎么说。他知道班长的脾气,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只好给他送去。回来的路上,他看见一个卖鸡蛋的,心机一动,买了二十个鸡蛋端回来说:
    “三班的病号送卫生所去了。”
    “什么?……”才给那个病号送饭去的炊事员,刚奇怪地问了一句,看见陈小明向他摇头使眼色,马上改口说道:“噢,是他呀?刚送走,不大一会儿。”
    这样,万连清才把鸡蛋吃了。
    万连清的病一天比一天好了,同志们都很高兴。这一天是星期日,连长指导员来看他,指导员看他爬起来想工作,制止他说:
    “再休息两天,看你瘦的!”
    “不碍事,好利索了。”万连清笑笑说。
    “不成,”连长开玩笑的说道,“我命令你再休息三天!”
    早饭后,万连清想做工作,同志们都不让,要切菜,同志们把菜刀拿开;要淘米,同志们站着不起来;要挑水,水桶不见;要劈柴,斧头不在。……他闹得难受,只得走出去遛遛腿。他看见椰子树直挺挺地站在路边,香蕉林结着一串一串的香蕉,番石榴刚结果,鹰爪兰正开花,到处是一片清香。……当他看见一个个结在树上的大木瓜时,想道:“长在树上的大瓜,真是特别。”他忽然记起参军前,常听说书的说,有个什么“蓬莱仙境”,那里开着四时不谢之花,长着八节长青之草,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
    “眼下这个地方,不正是这样吗?”
    走到海边,看见椰子树下坐着一个同志,原来是三班那个病号。
    “怎么啊?你病好了?”万连清问。
    “快了,就是浑身没劲。”
    “什么时候从卫生所回来的?”
    “你说什么?大老万,”他奇怪地说,“我没有住过卫生所啊!”
    “没有?你……”万连清也有点奇怪。
    “你忘了,你不是教小陈送给我二十个鸡蛋吗?”
    “小陈给你送鸡蛋,你没有收下?”
    “早吃光了。”
    “这……这一定是小陈搞的鬼,这小疙瘩!”
    “你说什么?谁搞什么鬼?”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万连清明白怎么一回事,他转了话题,问:“今天不是星期日吗?怎么见不到一个人?”
    “原来叫打扫环境,搞清洁卫生,大家刚把衬衫换了,忽然又通知团部要演习连进攻,都走了。……今天太阳这样好,衣服洗不成了,多可惜啊。”
    “衣服洗不成了,多可惜。”这话在万连清脑子里转着。“连下了好几天雨,好容易晴了,不洗出来,再下雨,同志们没有换的了。”他想着,高兴地跑到小铺里,买了三条肥皂,然后跑到各班看了看,有的换了衣服,有的没有换。他把脏衣服收起来,做了记号,悄悄的扛到小河边,在清水里泡着,洗着,淘着。
    洗完几件,忽然看见房东老大娘从田里回来,想躲已经来不及,只好低下头装看不见。老大娘眼尖,一下就认得是他。
    “大老万,你病还没有好,怎么来洗衣服?……怎么这样多?”
    万连清支支吾吾的答不出来。
    “我来帮你洗,”老大娘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衣服就洗。万连清开头不让,后来怕她回家说了,惹得同志们来阻止,也就不说什么。
    洗着,洗着,陈小明领着几个同志找来了,一到就责备地说:
    “班长,你好啊,你瞒着大家,跑出来干这个!”
    “谁叫你先瞒着我做了好事!”万连清笑笑说。
    “我瞒你什么呀?”陈小明分辩道。
    “还装哩,那二十个鸡蛋怎么来的?”
    “鸡蛋,哦……”陈小明笑了,“鸡蛋吃过了,提他做什么?指导员送你,叫做爱兵,我买给你,这是拥干。”
    “不对,”一个炊事员说,“是小教员爱护老学生。”
    “哈哈哈……”大家一阵笑,接着动手洗衣服。
    “你们这班同志,真是的……”房东老大娘也像明白了似的跟着笑了。
    人手多,好干活,衣服很快就洗完了。太阳好像特别帮忙,一会全晒干了。
    队伍演习回来,战士们发现脏衣服都洗干净了,又喜欢,又感激。……??
    门咿呀一声,打断了他的回忆。他急忙跳下床,赶走窜进来的小黄狗,把门重新关好,闩上门栓。然后点上灯,到处照了一照。他怕大黑猫偷肉吃,把锅盖盖牢,压上一块石头;他怕发生意外,把灶坑里的火星弄灭。他看什么都妥当了,才走到每个同志床前,帮他们弄好蚊帐盖好被单。陈小明的蚊帐张了一个大口子,几只蚊子正叮着他咬。万连清心疼的像咬着自己,想打死蚊子,又怕惊醒了他,只好用扇子赶走,放好蚊帐,刚要回来,忽然想起他下午挑水,打湿了鞋子,忙弯下腰把鞋子放在灶坑边烘烤。
    回到床上,吹熄了灯,想起陈小明的热心肠,不禁又默念起演讲稿。一天的疲劳,慢慢把他带入梦乡。

    第二天下午,提前会完餐,万连清正和大家忙着洗碗涮盆,收拾饭菜,副班长对他和陈小明说:
    “快去准备准备,这点活用不着你们。”
    陈小明拉着万连清,先去洗个澡,然后帮他打扮起来。崭新的单军装穿在他高大的身上,“八一”帽徽放着红光,腰上扎好黄皮带,脚上穿着新皮鞋,嘴角那两撇留了十几年的胡子,也剃得光溜溜。……
    “年轻十岁!”陈小明帮他打扮完了,高兴地叫着。
    指导员进来了,他打量了一下万连清,说道:
    “真是年轻多了。”接着关心地问:“讲演稿准备的怎样?”
    “赶着鸭子上架,够呛。”他皱着眉回答。
    “差不多了,就是还背的不太熟。”陈小明说。
    “背的熟不熟没有关系,只要把意思说清楚就成。……”院外响起一阵集合号,指导员副班长都走了。
    陈小明和大老万俩人坐在白兰树下又练习一阵,陈小明要去看看会开始了没有,留下大老万叫他自己再练习练习。
    陈小明走了,万连清一个人想再仔细看一遍讲稿,忽然间,房东老大娘从后院慌张地跑出来,着急地说:
    “大老万,猪仔不见了,帮我找找好不好?”
    万连清一怔——想到马上要上台讲话……可是看到老大娘那副焦急的神气,立刻本能地说:“好啊!”他连忙跟她到后院。小猪是从没有垒好的缺口逃出来,从竹篱笆的破洞窜出去的。他们开了后门,找了一会,看见小猪正在一块菜地里吃菜,急忙分头围过去。小猪鬼得很,从老大娘身边逃脱了,尥起四条小腿,一溜风地乱跑。
    万连清在前面追,老大娘随着后面赶,小猪穿来跑去,拐弯抹角,怎样也捉不住,后来把它关进一间破房子,才捉住。
    “看你往哪里跑?”万连清松口气,对手中还在挣扎叫唤的小猪说,“还想逃?跟蒋介石一样,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抓回来!”
    回来的路上,陈小明找上来了。他跑得满头大汗,急的直跺脚:
    “班长,你看你,马上就开会了,快走!”
    万连清把小猪交给老大娘,跟他向大操场跑去。快到的时候,陈小明叫他停下来,帮他扣好风纪扣,打掉身上的泥土,说:
    “上台千万别慌,把稿子拿在手里,万一忘了,就打开看。”
    提起演讲稿,万连清忙着翻口袋,翻了几遍没找着。额上刚擦完的汗水,又冒出来。
    “糟了,撵小猪撵掉了!……回去找找看。”
    “晚啦,来不及了!”陈小明比他还急,“记得住吗?”
    “记多少讲多少,没法子的事,这比打仗还难啊……”
    他们走进操场,指导员已经在等他了。他把万连清领到台前,和模范们坐在一起,宣传股长拿了一朵大红花,挂在他的胸口上。他心里像挂着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跳着。
    开会了,师团首长讲过话,就轮到模范们讲话了,头一个就是万连清。当宣传股长宣布他的名字以后,一阵急雨般的掌声,震的耳朵嗡嗡响。他不慌不忙地走上台,向领袖像敬完礼,向首长们敬完礼,转身向台下敬礼。掌声慢慢静下来,台下一片人海,几千双眼睛都望着自己,几十年来头一回,不由他不慌,他想起陈小明的话,马上沉住气,张开嗓子背诵着:
    “敬爱的首长,亲爱的同志们!今天是苏联十月革命节,咱们全团开庆功大会,我能够代表英雄连的模范们讲几句话,感到非常的荣幸!……”
    陈小明紧张的听着,他不断低声的告诉身边的副班长:“讲的不错。”听完了第一段,“一字不错,”他像吃糖似的说。听到第二段,开头还好,慢慢有点乱套了,前后的句子颠倒,舌头有点结巴,陈小明替他出着汗。听完了第三段,陈小明说:“还好,意思说得很对。”
    讲到模范事迹,万连清只简单地说了几句,末了说:
    “这是本分的事,比起同志们大热天淋着雨练兵,真算不了什么。”
    “怎么?模范事迹一点不讲,”陈小明不满意地想。
    “功劳应该归咱们毛主席!归咱们党!归上级首长和同志们!”
    一阵热烈的掌声,把陈小明的怀疑打消了,他跟着使劲的鼓掌。
    “……同志们说我年轻了,不假,我也觉得自己年轻了。今天是十月革命节,也是我入党的第二天。我今年四十九岁了,我能成为党员,感到很光荣。是谁使我年轻?是毛主席!是共产党!……”
    又是一阵狂热的掌声,打断了他的话。
    “早先,我总说自己老了,凭良心工作就对了,不爱学习,不想前进,为什么呢?因为我想全国解放了,报答过共产党、毛主席的大恩,翻身翻牢靠了,就想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我的下半辈子的日子,虽说没有向上级正式要求,可是这个死疙瘩,老塞在心里,使我不开窍。……
    “去年我回了一趟家,一路上,我看见祖国正在开快车。回到家,家乡什么都变了样,许多农民都比我看的远,我的儿子,我的女儿,也跑到我前面去了。我想,我怎么能一个人落后啊?……
    “美国鬼子侵略朝鲜,轰炸咱们的东北,把我回家过好日子的想头炸碎了。进行阶级观点教育的时候,我又懂了许多道理,头脑清醒了,眼睛豁亮了,我望的远了。指导员说的好:共产主义社会要靠大家努力,努力的好,建设的就快!我虽然四十九岁了,可是我还不算老,我的腰板还硬,我的胳膊还结实,我要亲手参加建设!……”
    “呱呱叫!”陈小明禁不住大声喊出来,他使劲鼓掌,鼓的手掌通红,还不愿意停下。万连清回到队伍里,陈小明紧紧握着他的手,说:
    “你讲的太好了,班长,你讲的比我给你准备的好多了!”他的声音很激动,“你太好了,班长,我一定好好的向你学习!”
    “咱们互相帮助,一块前进吧!”
    两颗滚热的心,一样地跳动,四只发亮的眼睛,闪耀着天穷尽的希望。

一九五三年夏改作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