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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老樵夫的故事

    竹排顺水往下放。淠河的早晨,是这样的美丽。东岸上的村庄,已经望不见了,只剩下一缕缕的炊烟,在树林上空袅袅地上升;西岸上是一溜高入云天的陡壁,壁顶的山梁像一条大鲸鱼的脊背,上面长着毛茸茸的草木。有棵特别高大的独立树,屹立在山梁上,后面是碧蓝的天空,旁边飘过乳白色的浮云,活像一根撑天的大柱。
    陡壁上倒挂着针松,斜长着杉杆,到处是一簇簇的石竹和野生的毛栗树。陡壁当央一大段,完全是光光的石头。有些石块和壁身裂开,像要倾坍下来,有的重叠在一起,显得格外的壮观。最惹人注意的,是从石缝中长出的那些无叶的花枝,花茎像莲梗,花瓣像菊花。那些桃红的、深黄的和紫色的花朵,替这垛雄伟的陡壁,增添了鲜艳的色彩。
    昨天黄昏,当竹排逆水路过这里的时候,我望着这垛黑压压的陡壁,听着百鸟唧唧喳喳的喧声,仿佛是在过去游击战争时期,独自背着背包夜入深山。而现在,却又是这样的不同:一群一群的小鸟儿,从这棵树飞向那棵树;石头上的鹁鸽交啄着嘴,安闲地走着;黄莺在枝头叫得那样动听;燕子成双掠过水面;偶然还可以看见一两只松鼠,在野栗树上飞跑。……
    坐在前头的老艄公,默默地抽着旱烟袋。站在尾部的青年船工,轻轻地撑着竹篙,操纵着竹排的方向。初升的太阳把他的身影拉长,映在两三尺深的河底沙滩上,成群的小鱼围着影子游来转去。青年船工忽然高唱起“四季推子”,歌声是那样的柔美。水流渐渐急了,竹排顺水快起来了。青年人停止了歌声,老艄公也拿着竹篙站起来。我望着前方,陡壁的末端像卷曲的鱼尾,好似和东岸的山腰衔接起来。我知道出了山谷以后,还别有一番天地。
    “排子!排子!”突然从陡壁下,传来一阵洪亮的声音。我看见右前方的河边,有个人站在大石头上,石头下放着一担山柴。那人连声地喊着“排子!”
    “我们不是收柴草的!”青年船工高声地回答。
    “捎个脚吧!捎个脚吧!”
    “不成!这是水库上同志们雇来的,有公事!”
    “捎上他吧,反正顺水顺流,又不费力。”我对船工说。
    “成!”他答应了,使劲撑一下篙,竹排斜着走,向西岸驶去。
    竹排靠岸了,那人挑着柴担上来。我仔细一看,他的短发和下巴的一撮胡须,都已经花白了,只是脸色还健康,皱纹还不多。上身穿着一件打了补钉的白布褂,下身穿着一条旧的黑短裤。敞开的衣襟,露出晒黑的胸脯,小腿上的肌肉结成一个个的疙瘩,脚上踏着一双葛根打的草鞋。
    他一坐定,就从腰里抽出一枝旱烟管,我正打开烟盒,顺手递给他一支香烟,他推了一阵才接过去。
    “多大岁数了,老大爷?”我问。
    “五十三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响亮。
    他的声音和他的年纪是多么不相称,使我想起有次看戏,看见一个年轻的演员扮一个老头子,胡须都弄白了,就是动作和声音,依然是一个青年人。这位老人引起我的好奇心,我便和他攀谈起来:
    “住在哪里?老大爷。”
    “在山上,那不是吗?你看!”他转过头,指着远远的壁峰上那棵独立树。“大树下面这边不是有小片毛竹?那就是。”
    “看不到房子,”我望了一阵说。
    “哪有房子?都是搭的茅棚子啊!”他叹了口气,“这里望不着。”
    “就你一家人住在上头吗?”
    “原来有五家子,去年搬走了两家。”
    “为啥搬走?”
    “同志们修水库,天天放炮,把山上的豺狼虎豹都吓跑了,他们两家都是猎户,不搬走吃啥呀?”他抽了一口烟,转了转口气说,“这一下倒也好,山上砍柴不用怕狼怕虎的,夜里也可以睡安稳觉了,我在这山上住了二三十年,说实话,就没有睡过安稳觉。”
    在谈话中,我知道他姓尹,原来家住在下游,十几岁的时候,淠河发过一场大水,把他的家都淹了,老娘被水淹死,丢下他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后来在外村给一家地主扛了八年活,天天下大力,顿顿吃不饱。他想走,跑去跟地主算账,满以为可以拿到一笔钱,谁知道算盘掌在地主手里,一算,他还该地主许多钱,这下可把他气火了,他抓住一条棍子,照着地主头上劈头一棒,把地主打个狗吃屎,晕倒在地上。他看见惹了大祸,撒腿就跑,一跑跑了百多里路,躲在这大山里砍柴。转眼过了二三十年,还是一个单身汉。他说他很少下山,外面的事一点也不知道。直到解放了以后,区上有个王同志,十天半月上他们那里一趟,才知道外面的世道全变了。可是这和他的关系还不大,他还是砍他的柴,把柴挑到这河边和柴贩子交换粮米油盐。
    水库动工以后,他到过两次工地,头一次看见几千民工,正在开山修路。第二次刚卖了柴,凑巧遇上一阵大雨,他躲在工地附近,才看见许多稀奇古怪的机器,在工地上伸长铁胳膊开山辟路,挖的泥土像山崩似的倾倒下来;人群在雨里穿梭奔忙。他说做梦也没想到,这片荒山野地上会出来这么个热闹景象。在谈话中,当他知道了工人是从全国各地来的,民工多是从四乡附近来的农民,他就捋起胡子呵呵笑着,流露出十分羡慕的神色。
    竹排放过山谷,像飞箭似的随着急流往下跑,水花不断地打上来,两岸山头上的树木,风快地从眼前晃过去。排上的人都屏住气息,青年船工也显得有些紧张,只有老艄公的脸色,还像刚才一个样,他左左右右地撑着篙子,使竹排顺着他的路线往下流。
    转了一个大弯,河面渐渐平静下来,竹排也缓缓的向前流。我看见河岸边,停着几只连在一起的大排子,排上载着一方包一方包的东西,我以为是茶叶,因为全国有名的片茶,就是这里的产品。
    “不是茶叶,”老樵夫说,“是栎树皮。”
    经他一解释,我才明白暖水瓶上的软木塞,原来就是栎树皮做成的。我想起前几天工业厅来过一位同志,专门调查栎树的产量,听说要在水库附近开一个工厂。
    “那就是栎树。”老樵夫指着岸上的一棵大树说。
    “剥了皮它不会死掉吗?”我奇怪地问。
    “不会的,”他笑了笑说,“剥过了还长,就像在羊身上剪羊毛一样。”
    老樵夫越谈越精神,仿佛我们已成了老朋友,他告诉我岸上许多树木的名字,还说明它们的用途。我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在听植物教员讲授植物课,不由对老樵夫产生一种深厚的感情。
    一路上谈谈笑笑,远远看到一排排整齐的工棚,排子顺着岸边淌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民工大队的住地。我要上岸了,船工把排子撑到堤岸边。微风中闻到一阵浓郁的香气,我望着河边几棵桂花树,想起后天就是中秋节;跳上岸后,我回头对老樵夫说:
    “尹大爷,后天到我们这里来过节吧!你跟我谈谈这山里的事情吧!难得呀!”
    “好好,谢谢!谢谢!”他笑呵呵的打断我的话,点着头,右手连连捋着那一撮花白的胡须。
    竹排撑到河中,顺着急流往下放。我眼送着老樵夫走远了,眼见竹排在河上缩小成一个黑点子……,我才忽然想起刚才请他过节,一时竟忘了告诉他住址和姓名,这样他怎么能来呢?
    中秋节的下午,天气有点冷,我披着一件灰色的棉袄,正赶写着一份工作总结,人事干事跑进来对我说:
    “有个老乡要求到咱们这儿来做工,怎么劝也不走,你看怎么办?”
    “有区上介绍信没有?”
    “就那么一张小纸条子。”
    “多大年纪了?”我没有停下笔,问。
    “看样子顶少也有五十岁了。”
    “你告诉他挑土太累,年纪大了吃不消。”
    “我给他说过多少遍了,他硬说他只有四十三岁,干得了。他一定要见大队长,大队长不在家,你跟他谈谈吧。”
    我告诉人事干事,请他稍候一候,等我写完这段再领他来。人事干事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他和一个人嚷开了。
    “你上哪儿去?”人事干事的声音。
    “我见大队长。”另一个声音。
    “告诉你大队长不在,不在!”
    “你又哄我,我头先在门口还听见你和大队长讲话。”
    “那是教导员,他正忙着呢!”
    “再大的官我也得见!”
    接着,我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走进来,随后是一阵激动的话:
    “大队长,你评评理,我要参加修水库,你们这个同志不让,嫌我老,我才四十三岁,别说六七十斤的土挑子,就是百十斤的担子也不怕啊!”
    声音像敲钟似的响,听来很熟悉,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刚才我正在推敲着写一段最重要的材料,晚上就得交卷,实在不愿意被打断。现在,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来,一看,不是别人,原来就是老樵夫。装束跟前天一个样,只是把花白的头发和下巴的胡子剃的溜光,模样有点变了。
    “是你啊!尹大爷!”我惊讶地叫起来。
    他的目光刚碰到我的视线,登时呆呆地发愣;听见我喊大爷,脸红到耳朵根,一肚子气话全飞掉了。
    “坐坐,抽烟。”我递给他一支烟,觉察到其中必有原因,便给人事干事使个眼色,叫他出去,免得老樵夫太难为情。人事干事去后,我问老樵夫:
    “尹大爷,你想参加修水库吗?”
    “是啊,为着修水库,我跑了两天,连胡子也剃了,”他惋惜的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说,“留了十来年了,今个上午下狠心剃了。”
    “为什么要剃掉?”我问。
    “你哪知道呀?大队长,……你是不是大队长?还是什么员?该怎样称呼你?”
    “我姓白,叫我老白好了。”
    “老白同志,前天咱们不是一个排下来的吗?我卖了山柴,到处瞧瞧,真了不得啊,人山人海,那么多机器,这头轰轰响,那头噗噗叫。我看见那噗噗叫的机器,把水从河里抽上来。……”
    “那叫抽水机。”我插了一句。
    “嗳,抽水机器,用它浇地多美啊!我还看见那吊在半空中的什么机器,一家伙挖那么一堆土,还有那带铁轱辘的老牛。……看那些家什,才相信区上王同志常说的,咱们将来要用机器耕种;王同志还说,往后砍树要用电锯,我想不假。
    “我问了许多人,也有说是上海来的,也有说是北京来的,也有川里来的,还有从老远的东北来的,他们都像事先商量好,人多话不杂,十张嘴说的一个样:都说为着祖国建设!为着修水利!为着给老百姓除灾害……
    “提到灾害,我是亲身受过的,我的娘就是这条河给淹死的?┌。 ?…??回了家,我暗地想:人家是为了啥从老远老远跑到咱们这大山里来。五湖四海的人都来了,咱反而在旁边看热闹,对得起人家吗?……我摸摸胳膊,还结实!摸摸腰板,还硬帮!干!我决心参加了。”
    他的话就像掀开闸的河水一样涌出来。
    “同志!昨天一早,高高兴兴跑来,没想到到处碰钉子,东不收,西不留,不是说咱干不了机器活,就是嫌老了。到日头落山,空肚子吃了一肚子闷气。
    “昨黑上,我拿定主意算啦,不要就拉倒。今上午区上王同志又来了,我一五一十告诉他,王同志给开了个条子,指明了民工队的地点,叫我上民工队,我才又老远跑来,摸到这一带工棚来了。……”
    “剃胡子的主意,也是王同志出的?”我笑着问。
    “不是,不是,”他赶快辩解,像怕他喜爱的人受了冤枉似的。“人家王同志哪会给咱出这种馊主意,都是我怕这里也嫌老,不要,才去剃掉。”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唉!活了一大把年纪,头一次撒了谎,瞒了岁数,真不该!”
    “这又不是什么亏心事,别老记在心上,”我安慰他。
    外面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开饭铃,我想起今天是中秋节,会餐没有酒,连忙喊通讯员。叫他给打一斤烧酒。
    “尹大爷,前天请你来过八月节,想不到果然在一起过了。”
    “巧,真巧。”
    会餐的时候,大队长回来了,我把这事告诉他。大队长特地敬他三杯酒。
    会完餐,老樵夫喝的满脸通红,脖颈也微红了,眼睛炯炯发亮,走路的脚步更轻快了。走出饭堂的时候,我想起伙房里缺炊事员,便对他说道:
    “留在伙房里干点杂活怎样?”
    老樵夫一声不响,他看见路边有块大石头,大约有一百五六十斤重,他突然弯下腰,双手使劲提起来,又轻轻地放下去,说:
    “你看我的老骨头还硬吧?该放心了吧?”
    “好,下塘子!”大队长说。我也点点头。
    老樵夫看见我们都同意了,脸上现出一种稀有的喜悦。照现在看来,他哪像五十三岁的老人,连刚才说的四十三岁也太大,顶多不过三十三。

一九五四年一月二十三日写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