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欣赏

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激  流

    大雨一阵接着一阵。在崇山峻岭上,雨水汇成千万条小水沟,又合成一股股的急流,跃下崖头,冲过山谷,卷着枯木野草,夹着石块泥沙,一齐涌到淠河里。
    淠河,平日水面像镜子,太阳出来以后,可以望到几尺深的河底,看见成群的花条鱼和鲫鱼,在水中游来游去。两岸是一溜溜的悬崖陡壁,高耸入云的山峰。崖上长着各种颜色的野花,山中密丛丛的青树中间,夹着一片片的绿竹。河水从山峰陡壁的脚下,曲曲弯弯的流着,河面不时飘过三两只竹排。偶尔在山间林中,发现几家茅屋,隐约看见远远升起一缕缕的炊烟。风光是这样的柔和,明媚,使人寸步也不愿意离开。
    可是现在,淠河变的多么凶暴!镜面破碎了,清水浑黄了,小鱼躲的无影无踪,水纹变成波涛,急流滚滚奔腾。流到佛子岭山峡,遇到河中屹立的洋灰垛和钢板桩,便掀起了惊涛骇浪,猛打着漩涡,疯狂地咆哮!
    佛子岭山峰迷朦朦看不清了。山下是一列列的草棚,一座座的工厂。连接两岸的连拱大坝的西半边,已经竖起十二个像摩天高楼的垛子。垛与垛之间,连着半圆形的洋灰拱。河的东半边围上两道钢板桩和大土坝,里面正准备着清基。洪水被逼通过唯一的垛口,急流在口子上汹涌沸腾,像一只愤怒的猛兽,张开巨口,像要吞噬什么。
    成千上万的工人,经过一夜辛勤的劳动,在清晨的大雨中,仍然不停地工作着。雨声和着各种机器的喧响,工地变成了沸腾的一片。广播音乐突然停止了,喇叭筒里传出女播音员的声音:
    “同志们注意!同志们注意!现在是早晨六点钟,做夜班的同志们,该你们下班啦!”
    长长的木梯上面,木工组的工人们正钉完圆拱上的壳子板,听见这柔和的高音,像听见准时的钟声,慢慢停下手中的铁锤,收拾好工具,向来接班的人交代了工作,便一个跟着一个走下木梯。这时候,一个晒得黧黑的年轻军工,忽然又掉头爬上架子,提出一只装着洋钉和套筒螺丝的筐子,放在雨水淋不到的地方,又用麻袋盖起来,才匆匆忙忙地走下木梯,撵上前面的两个人。
    “林师傅!”年轻人喘着粗气,大声地喊着,像怕自己的话被雨声淹没。“二寸的模板太沉了,往上吊太费劲,能不能改用一寸板?”
    “我看行,刚才云贵也向我提过,”断断续续听到他的话的放样师傅林炳生也困难地喊着说。“回头跟工程师合计合计,只要不妨碍标准,咱们就改。”
    “要是朱大洪的这个建议实现了,该能节省多少啊!”
    丁云贵的声音很低,像只是对自己说。他是朱大洪的老战友,打昨天朱大洪和他商量这件事以后,他老在心里转着。
    大雨阻止他们谈话,三个人默默地走着。道上尽是烂泥,胶鞋在路上留下深深的足印。
    “指挥部紧急通告!紧急通告!”喇叭筒里发出一阵嗡隆隆的震耳声,女播音员显然因为慌张而太凑近送话器。“根据上游气象台报告,河水突然暴涨!除了电力厂以外,全部停工!所有人员,马上到河边抢救机器和器材!……”
    朱大洪掉转身向河边跑去,差点给烂泥滑倒。丁云贵和林炳生也随后赶来。朱大洪跑上一个土堆,看见横跨淠河上的木桥,已漫上了滚滚的洪水,急流掀起桥板拔掉木桩,水上漂着许多方木和板子。他知道这些木材是从几千里外的内蒙古运来的。“不能瞪眼让洪水冲跑!”他想着,立刻撩下雨衣,脱掉衣服,蹬掉胶鞋,朝河边跑去。
    “当心点!老朱!”丁云贵跟在后面喊。
    朱大洪没有回头,双腿像长了翅膀,几个箭步跑到河边,纵身跳下水,朝着漂来的一根大方木游去。
    林师傅跑到河边,看见水上的木料,望着朱大洪的动作,一阵热血涌上心头,他忘了一夜的疲乏,忘了自己虚弱的身体,也脱下衣服,跟着跳下河中。
    这时候,山上跑下几百个军工,工棚里赶来一大群工人,大家匆匆地下水,捞的捞,抬的抬,谁也不肯落后。
    丁云贵站在没腰的水中,帮着朱大洪和林炳生拉木头,他看见河当中冲跑了许多木材,巴不得游过去抢上来,但一想到不会游水,深恨自己没有学,只好眼巴巴地望着洪水卷跑它们。
    不一会,水中、岸上,拥挤着抢救的人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军工,民工,工人,技术员,工程师,干部们,机关人员,勤杂人员……??连山上的居民,市场的小贩,也赶来抢救。
    一场争夺战猛烈地展开了!洪水越打越凶,它像一条凶恶的蛟龙,千万年来撒野成性,现在看见人们要修一个大水库,把它禁锢在里面,它暴怒地反抗,奋力地挣扎,在河中翻腾汹涌,吞噬了河岸,企图冲破围困它的牢笼,用浑身的暴力,掀起一个个的大浪,朝着洋灰垛和钢板桩打去!
    高大的洋灰垛,威严地屹立在洪流中央,一动也没有动。只是围坝上游那道寸把厚的钢板桩,却经不起洪水的猛攻,被扭弯了一大片,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突然间轰隆一声,好似山峰倒塌下来,洪水像千军万马一齐突围,冲垮围坝上的黄土,打碎第二道钢板桩,霎时间,把围坝下面的木工厂全部淹没了。
    正在抢救的人们,被巨大的响声震惊了,千万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朝着围坝望去,只见木工厂的房屋被冲垮了,草盖、大梁和竹柱,纷纷浮起来。做好的壳子板,大小的长方木,锯成的板子,剥了皮的杉木杆,成捆的毛竹,长短的跳板……加上工地周围的许多器材,沙石加工筛子,大汽油桶,安放抽水机的小草棚,河边的茅屋,桌椅板凳,乱七杂八的东西,都在水中漂着。整个河面,顿时像开了锅的饺子。拥挤着的器材和木料,随着波浪起伏,争着往下走。转眼的工夫,河水猛涨了几尺高。
    看见木工厂被冲掉,朱大洪傻了眼,失了神,好一会才清醒过来。他望着河面上漂着的,简直是一滴一滴人民的血汗,他忘掉了一切,撇开了生死,迎着波涛,顶着浪花,向着水中的大方木游去。

    雨停住了,河水还在猛涨,丁云贵和许多不会游水的人,一步步往后退。他们退到岸上,洪水跟着上岸,一直把他们逼到一个崖头上。崖头小,人手多,许多人闲起来了。在河中的人,大部分靠近石崖旁边,不敢朝大流中去,只有十几个艺高胆大的,还顶着浪头,在大流的边上抢救木料。丁云贵在那十几个勇敢的人里面,找到了朱大洪和林师傅。心头的石块刚落地,马上又紧张起来了。他看见朱大洪正迎着波浪,向着大流中漂来的一个白木箱游去。他认得那是木工厂里装蓝图的箱子,里面全是工程师们的心血,但一看那汹涌的浪涛,忍不住大声地叫道:
    “别过去!老朱!危险啊!别过去!危险啊!”
    朱大洪一直朝着白木箱扑去,刚抓住一角,旁边赶来了一个大浪,浪头丈把高,像小妖怪的大舌头,登时把白木箱和朱大洪一块卷吞下去。
    “糟糕!糟糕!”丁云贵急的直叫喊。同志们也都担心地望着。浪头过去了,白木箱浮出来了,人却不见了。所有的眼睛都撇开一切,在波涛中找人,谁都想最先发现一个人头。正在惊疑不定,忽然有个人喊着:“出来了!出来了!在那捆毛竹旁边!”几十双眼睛朝那捆毛竹望去,果然在毛竹旁边,钻出一个人头。丁云贵舒了一口气,不管朱大洪听见听不见,张大嗓门喊道:
    “快抓住毛竹!老朱!快抓住毛竹!”
    同志们也纷纷的嚷着。朱大洪像听到似的,双手把住那捆毛竹,爬上去骑起来,像儿童骑上竹马,双手扳牢,两腿夹紧,随着奔腾的急流,一起一伏的冲下去。
    丁云贵正在着急,忽然看见两个同志朝着大流中游去,随后又跟上一个。他认得后一个是林师傅。他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但是很快地落空了,前头两个刚游到大流的边边,就被冲跑好远,看样子也很危险,只得掉头拐回来。丁云贵怀着最后的希望看着林师傅,只见他双手紧划,两腿急蹬,冲过一个一个的白浪,游进中流,连游带漂地追赶毛竹捆。朱大洪也回过头,看样子想使毛竹慢下来,用一只手拨水,两脚在水中乱动,毛竹捆边走边扭了扭头,又直溜溜的跑了。
    林炳生追了一阵没有追上,翻过来仰着身漂着。“林师傅累了,”丁云贵想。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打在林师傅身上,仰游看来也很吃力。不一会,他抓住身边漂来的一个小屋盖,骑上去,像骑在小船的肚子上。丁云贵知道那是遮挡抽水机的棚顶,篾子扎着毛竹,并不牢靠。他看见他俩一前一后,一起一伏,随波逐流的奔跑。他的心被勒疼了,脑子里闪过和朱大洪一块作战一同生活的情景,闪过林师傅的老婆孩子。……他不由自主地沿着河崖跑去,刚走了十几步,就听见指导员的喊声:
    “丁云贵,你快顺河崖跟去看看,我再派两个人从大路去追!”
    丁云贵答了声“好!”便大步的赶上去。
    河崖上长着一片片的绿竹,竖着一棵棵的杉杆,几尺深的野草盖着小道,道旁长着许多橡子树。丁云贵双手拨着乱草往前走,手上不断被小杉树的硬叶刺疼,被毛栗子的壳针和荆棘戳破。他磕磕绊绊地往前赶着,两眼紧盯着河中的人。讨厌的是野草和树棵老挡住视线,他恨不得放上一把火,将这些可恶的野草烧光。
    河崖一上一下,小道曲里拐弯,小跑步也撵不上河中的急流,丁云贵被远远的甩在后面了。他已经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前面又是一个大岭,没有路可以上去。“等我爬到岭上,他们不知冲到哪里去了!”他想过以后,迅速冲过山柴的枝叶,踩倒挡路的野草,爬上一棵高大的枫杨树上,清楚地望着朱大洪和林炳生。他们距离六七丈远,一个个的浪头打在他们身上,拨弄着他们,折腾着他们。漂到岭下面的急湾,一个大浪把毛竹捆送上突出河面的石头,石头像个大坟包,圆滑光溜。朱大洪伸手去抓,没有抓住,反而被激起的浪花打下去。毛竹捆冲下去,散开了,再不见朱大洪露出头来。
    丁云贵心里一跳,差点从树顶掉下来。一阵酸味从鼻头透到心尖,两滴泪珠滚出眼眶。恐怕自己眼花,用手掌擦掉泪水,定神细看,只找到散开的七八根毛竹,哪里有人的影子?禁不住把视线移到后面,看见林师傅骑着小屋盖,猛一下冲过石头边,顺着激流飞跑了。
    毛竹不见了,小屋盖漂过山脚也消失了。丁云贵忍不住放声哭了。接着他无可奈何的从树上溜下来,军衣撕破了,裂开一道大缝,军帽挂掉了,他一点也不晓得。
    下了树,他望着岭下的陡壁发呆,他知道要赶下去,必须绕到岭后面的大路。于是拖着无力的双腿,像喝醉了酒,颠颠跛跛地踏着野草,撞着树枝,一步大一步小,顺着一条小路走去。

    丁云贵的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两脚稀里糊涂的踏上了岔道,转到高坪子旁边,看见那上面一排排的工棚,才知道走错了路。他站了一下,原想回到河边,喉咙里一阵干渴,不由自主地向工棚走去。
    工棚里空空的,中队部只留了一个小勤务员。小勤务员看见他那个样子,关心好奇地问长问短。丁云贵咕嘟咕嘟喝了两碗水,嗯啊嗯啊地答了几句。他不愿别人分担自己的烦恼。
    走出中队部,拖着脚步想去找指导员,忽然感到浑身疼痛,双脚有百十斤沉。低头一看,军衣挂坏了,裤管撕破了,手掌刺伤了,胳膊和小腿上拉的一道一道,道道上带着血丝。伸手一摸,头上的帽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这个样子怎好上河边?”他想了一下,转回自己的工棚。一进门,就看见自己的铺盖旁边,排着朱大洪的被子,叠的四四方方,整整齐齐,这是他按照部队里的习惯做的。半年来,他一直是这个样子,无论做什么,他都尽可能的照着部队中的老规矩,他常说:“人民解放军的符号还挂在胸前,怎能忘了军队的老规矩?就是将来上级叫转业,也忘不了自己曾是个革命军人。”
    想起朱大洪的话,丁云贵的眼泪像泉水,他躺在竹铺上,像孩子似的,呜呜的哭开了。他和朱大洪一起作战,一个锅吃饭,一个铺睡觉,到如今整整六年了。他十七岁参军,就和朱大洪在一个班,那时候朱大洪才十九岁,可已经是个老练的战士了。头一天下班,丁云贵穿着一套老百姓的破衣服,朱大洪一看,马上打开被包,把自己舍不得穿的新军衣给他。见面不到半小时,丁云贵就被他的行为感动了。乍到部队什么都不懂,亏的朱大洪不分早晚的帮助:不识字,朱大洪教他学文化;不会瞄准,朱大洪教他三点成一线;鞋子破了,朱大洪给他新鞋穿;行军走不动,朱大洪帮他背大枪;病了,朱大洪拿津贴费给他买鸡蛋。……
    刚参军,丁云贵还有点想家,慢慢的,他觉得什么比家里都温暖。就说朱大洪吧,别说亲哥哥赶不上他,就是亲生父母,也不过这样。于是什么他也不想,一心一意学本事干革命。后来,朱大洪当班长,他当副班长;朱大洪当排长,他当排副。调来学技术以前,朱大洪是连队的副指导员,他是三排的排长。
    想起同生死共患难的日子,想起在战斗中建立起来的友情,丁云贵怎能不难过啊?望着朱大洪的东西,他激动的坐起来,翻开四四方方的被子,解开包袱,取出一套新军装,一顶新帽子,又从床底拿出一双皮鞋,看到皮鞋旧了,又放回原地方,拿出自己的新皮鞋。然后从墙上取下他的挂包,拿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包着一叠人民币,两个战斗英雄奖章,一个淮海战役纪念章和一个渡江纪念章。望着这些闪着光辉的奖章和纪念章,不由想起跟朱大洪一起作战的许多战斗场面。……
    门外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的回忆。抬头一看,门口进来两个人,一个是指导员,一个是小勤务员。小勤务员端着两碗热腾腾的开水,一碗放在丁云贵面前,一碗边吹边喝着。
    “怎样啦?”指导员望着他脸上的眼泪,看着铺上的东西,已经猜到凶多吉少,但他竭力往好处想。他在部队中是营的副教导员,对朱大洪很熟悉,不大相信这生龙活虎般的人,就这样完了。于是加重语气问道:“到底怎样啦?”
    丁云贵刚收住的眼泪又滴下来。他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忽然看见母亲,非痛快的哭上一顿不可。
    “别难过,慢慢说,慢慢说。”指导员抚着他颤动的肩膀劝着。
    “他,他……”丁云贵哭的更伤心,话在喉咙里哽住了,半天才说出了几个字,“他牺牲了……”
    哐啷一声,小勤务员手里的碗,落在地上打碎了。
    “在哪里牺牲的?”指导员尽力控制着自己,声音里仍然流露出悲痛的感情。
    “在那块露出水面的石头旁边,一个大浪……”
    指导员听了,仿佛亲眼看见这场悲壮的情景,但思想上转不过来。多次战斗中,他看见朱大洪冒着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地作战,每次都平安地回来了,甚至连轻伤都没受过。同志们开玩笑说他“命大”,他也认为他的生命力很顽强,现在又不是战争环境,“伤亡”二字已经在脑子里褪了色。他简直不愿承认这是事实,但是从大路上派去的两个同志还没有回来,丁云贵那个样子,逼着他不得不相信。
    “林师傅呢?”他问。
    “他被大水冲跑了。”
    “这样吧,”指导员冷静地想了一下说,“我还得指挥大家抢救,抽不开身。你带着十个同志,借两副帆布担架,沿河去找,是死是活,把人抬回来。”
    “让我把他的被子和衣服,一块带去。”丁云贵说着,一双悲伤的眼睛望着指导员。他看见指导员默默的点点头,又说,“他的奖章和纪念章,顶好是寄给他家里。”
    “好吧!”指导员同意的说。
    “这三十万元(旧币,合新人民币三十元)是他每月积下来的津贴费,他想买一个表,总说搞工程,时间更宝贵了。……给他交了党费吧!”
    指导员接过那叠人民币,手有点发颤,心里说不出什么味道,浑身的血在急流。他代表组织接受过无数次的党费,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他惋惜地想着:“朱大洪要是能活着,该多么好啊!”

    朱大洪活了二十五岁,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会这样宝贵。他在火线上英勇作战,在平时努力工作,从不是为着想给别人留下什么好印象,只认为自己是个党员,应该这样做。当他去抢救白木箱的时候,也明知道很危险,可是哪次战斗不危险呢?他完全用战斗的精神,来跟洪水搏斗!当浪头把他打懵了,波涛企图把他吞下去的那一刹那,仍然在挣扎抵抗。急流把他冲过十几丈远以后,忽然觉得身边有根东西,顺手一抓,原来是棵毛竹。他使劲抓牢,把胸脯靠在竹竿上,抬头一看,山头,树林,都在打转转;河水,波浪,也在乱晃晃。他闭上眼睛,摇摇头,定定神,重新睁开,好多了,山头不打转,河水在沸腾。他望着天空,天空上蓝晶晶,阳光刺着眼睛。他想起林师傅,回头一望,林炳生骑着小屋盖,跟在后面漂。他喊了几声“林师傅!”没有听见回答,只有浪涛在吼叫。
    山头一个一个晃过去,竹林一片一片落在后面。急流激起浪头,后浪推着前浪,浪花打在身上。朱大洪一浮一沉,随着波浪漂流,一点也无能为力。这点使他非常懊恼,他是个样样争取主动的人,现在却完全被动了。对付洪水的战术,他学了一套又一套,可是身在急流当中,什么也用不上。
    流过一个地方,两岸许多人正在打捞东西,看见他们漂流过来,几个年轻力壮的想救他们,向中流游过来。但是一到大流边就被冲跑了,只得泅回去。
    “同志!抓紧毛竹!抓牢啊!千万别松手!……”两岸的人七嘴八舌的叫着。
    千万别松手,松手就没有命!教岸上人这一提醒,朱大洪忽然想到生死问题:“就这样白白的死了?……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不!不能!祖国的建设才开始,……我还这样年轻……”一霎时,他想起关于模板的建议还没有提出去,水库工程正进行到最紧张的阶段,想起沿岸千百万人的期待,他不由得急躁起来。“不能听天由命!应该想办法在死里求生,找机会靠岸!”他对自己这样说。
    靠岸的机会还不到,逃脱死亡的希望倒有了。他看见身边漂来一块丈多长的跳板,双腿打了几个乒乓,靠近跳板。抓住跳板以后,才撒开毛竹竿,顺水漂了一会,喘过两口气,才爬上去骑起来。
    骑在跳板上,朱大洪不断的东看西瞧,寻找那只白木箱,怎样也望不到一点影子,最后只好一心寻找求生的机会。他看见两岸尽是悬崖陡壁。身边飘过许多木料,可是都没有什么用处。后来看见身边漂来了半拉木锅盖,他的眼睛亮了,伸开右手一把抓住,马上当桨划开了。果然有用,跳板开始拐头了。“有救了!”他想,更用力往边上划。急流不让他横着走,也不让他斜着过,只准他顺着大流。跳板没有能力逃出大流,却是缓慢下来了。这时候,小屋盖上的林炳生也漂过来了,他们并排着,距离不到十尺远。
    “林师傅!林师傅!”朱大洪大声地喊着,冲破了浪涛的吼叫。“怎么样啊?林师傅!”
    “不大好,快散开了!”林炳生紧张的回答。
    朱大洪仔细一瞧,竹篾绑扎的地方,散的散,松的松。小屋盖上人字形的楞角,快变成一字形的了,林炳生的下半身浸在水中,再过一会就危险了。
    “快上跳板来!”朱大洪一边划近他,一边大声叫着。
    “跳板撑不住两个人!”林炳生忧愁的喊着,不愿意上跳板。
    小屋盖上的竹头,开始散开了,一根一根流跑了,屋盖慢慢的往下沉。
    “先过来再想法子!”朱大洪焦急的嚷着。跳板已经靠着小屋盖,他一把抓住一根竹竿。林炳生没奈何,只得爬上跳板。跳板加上重载,立刻沉在水中。朱大洪赶紧滑下来,跳板才浮上了一点。看来危险大了一些,但他们都觉得死活在一起,比各奔各的心里好受多了。
    一人把住一头,大半身浸在水中。新的情况出现了,跳板不像原先那样奔跑,忽而东游游,忽而西漂漂,忽而横着走,忽而斜着跑,遇到急湾和漩涡,就像推磨一样,在波浪中团团地转圈。
    冲过一个峡谷,洪水由高向低,急转直下。他们紧抱着跳板,随着急流飞滚下去。一个浪头把跳板打向石壁,朱大洪觉得背上一阵疼,没有发现血已经流到水面上了。
    石壁像一道铜墙,一眼望不到顶。石缝中倒挂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马尾松,可惜离水面都有几丈高,无法攀上去。靠下面的壁缝里,长着许多奇异的无叶的花枝。朱大洪恨这些山花不是葛藤,不然,也许可以攀藤附葛地爬上去。
    石壁挡住急泻的流水,激起一个大漩涡。他们在漩涡里推了半天磨,林炳生已经没有力气,朱大洪也浑身疲乏,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成,用心寻找逃出漩涡的法子。当波浪把他送回石壁的时候,他双腿顶着石壁猛一蹬,蹬出了好远,但立刻又被回流转进来。
    “管!”他对林炳生说:“来,咱们靠拢一块试试。”
    两人同时移到跳板的一头,并排着。跳板转近石壁了,四条腿同时用力蹬去。跳板像一支羽箭,从漩涡里飞射出去。顺急流转个大弯,向大河面上流去。
    流了二三里路,河面越来越宽,水流缓慢下来,浪头也小了,波涛的声音降低了。两人都松了一口气。朱大洪看见身边漂着许多毛竹、木料和器材,突然开口说道:
    “林师傅,万一我淹掉了,那个改用一寸板的建议,一定给提上去。”
    “咱们有一个活着,一定往上提,”林炳生说。“就是咱们都上不了岸,云贵也会提的。”
    两个人都沉默了。又流了好远,林炳生忽然高兴地叫起来:
    “竹排!”
    朱大洪随着叫声转过头,果然,从左侧的支流上,漂来一个空竹排,竹排已经撞坏,尾巴散开了。他跟着惊喜地喊着:
    “一只竹排!”

    从河岔上漂来一只竹排,给朱大洪和林炳生带来了难以形容的喜悦。朱大洪睁大眼睛,林炳生飞扬着眉毛,他们的脸上都闪着生命的光辉。朱大洪记得有次带着一个排去侦察,被敌人包围起来,子弹和手榴弹全打光了,正准备跟敌人拚石头的时候,忽然来了救兵,那时候的心情和现在很相似。
    “我游过去把竹排撑过来!”林炳生忘掉了疲乏,想游过去。
    “不不!”朱大洪连忙阻止他。他看见竹排离跳板还有五六丈远,虽然流缓浪小了,依旧很危险。在他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我是个单身汉,母亲有兄弟照顾。而他呢?家里有老婆孩子,……”想到这里,他撒开双手,便向着竹排游去。
    游向竹排确实冒着很大的危险,波浪虽然小了,可是斜着向上游,浪花一个推一个地打在身上,阻力还是很大。朱大洪用平生的力气,顶着波浪往前进,游了一大阵子,前进不了多远。看看这样不成,他改变了决心,采取了迂回的办法,先斜着顺水向下游,在水上养了养神,然后掉过头来,斜着向上游,一鼓作气地冲上去,才把竹排堵住。当他爬上竹排的时候,已经筋疲力竭,上气不接下气,心脏像要跳出喉咙,浑身瘫软了。
    他无力地躺在竹排上,侧着头望着跳板,看见林师傅骑在跳板上,距离还是那么远。“怎么靠近呢?”他把目光收回来,看见身后面有根竹篙。他高兴地爬起来,先检查一下竹排,把篾子松了的地方扎紧,把散开的地方绑住,然后拿起竹篙,朝水里一探,哪有底啊?但他没有灰心,把竹篙放下来,又想到船上的舵。“对!找一块板子当舵,就可以靠上了。”板子有的是,他从水里捞上一块,竖在竹排的后面当舵。果然排头靠里走,排身斜着游,和跳板的距离慢慢缩小了。
    新的困难又来了,左右距离缩短了,前后的距离拉长了,他们不再是并排走,而是一前一后。竹排斜着走没有顺着快,慢慢地落后了。
    林炳生不断回过头来看,不一会,跳板向左边斜流着。朱大洪看见他的右手在动,知道他抓个东西在划,高兴地把“舵”放直,让竹排直流下去。
    竹排赶下去,跳板迎过来,他们靠拢了。朱大洪一把拉上林师傅,两个人又在一起了。坐的是竹排,心里踏实了。朱大洪让林师傅躺下休息,自己掌着“舵”,一心想靠岸。
    漂了一大会儿,朱大洪的视线越过一个崖头,发现前面有个地方,在太阳下反射着白光,他猜想是个大沙滩。“有那么大的沙滩,一定是个大河湾。”他肯定了后对林炳生说,“前面是个大河湾,咱们放到那里,再想法子靠岸。”
    林炳生说了声“好”,竹排顺急流漂过大崖头。河面突然开阔,急流变缓了。朱大洪用篙子探了探,乐的差点跳起来。“到底了!到底了!不到一丈深。”他喊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两岸的景物:左岸上仍然是一溜大山,右岸上长着一片密密的竹林,竹林的后面是几个山峰,山上长着黑郁郁的树木。毛竹的尾梢在风中摇动,经背后的青山一衬托,一朵朵绿色的云彩,加上阳光一照,越发显得清新可爱。
    竹林的上空升上一缕缕的青烟,经验告诉朱大洪,那边一定是个村庄。他抬头望望太阳,太阳移到正南面,他猜想农妇们正在做午饭。想到吃饭,肚子里一阵咕咕叫,感到饿的难受。
    竹排越走越慢,河面越来越宽,两岸的山头慢慢地向后退。河边出现一片片的水田,一块块的旱地。田里的水稻正在扬花,迎面吹来一阵稻花香。地上的庄稼绿油油,秫秫和玉米都有一人高,芝麻比黄豆高出一大节。红芋的秧藤爬在畦上,毛芋头的叶子像个绿盘。朱大洪从小在地里干活,看见这一片美好的田园,到处长着茁壮的庄稼,禁不住想:“水库修好了,庄户人再不用担惊受怕,不管上游下游,年年都有好庄稼,岁岁都能丰收。”接着他马上奇怪了:“正是农忙,怎么水田里没有人排水,旱地上没有人锄地?”眼睛立刻回答心里的疑问:一里外的沙滩上,正拥着一大堆人,看样子是在捞木材。
    沙滩慢慢大了。朱大洪用竹篙一探,河水只有四五尺深,是时候了!他提起精神撑着竹排,顺风顺水,不一会靠近了沙滩。

    竹排靠近沙滩,滩上回来许多人,好奇地望着他们。有几个人游过来,帮着把排子拉上浅滩。
    “干活啊!干活啊!”一个白胡子老大爷,朝人堆里走来,大声地嚷着。“别看热闹了,木头都冲跑啦!”
    农民们散开了,沙滩上又紧张起来。河边响起一阵“吭哟嗨嗬”,带着水滴的方木、板子、毛竹和许多木料器材,分门别类的被堆在沙滩上。
    林炳生离开竹排,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眼睛冒着火花,走了几步,身不由主的向前倒。朱大洪赶忙架着他,扶到柳荫下休息。一个大姑娘送来两碗温水,林炳生一口一口地喝,朱大洪咕嘟咕嘟饮下。
    “大姐,你们看见一个大木箱子没有?”朱大洪喝完水问。
    “是不是白的,这样大?”大姑娘双手张开比量着。
    “是啊,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朱大洪说完,跟着大姐走到方木堆后面,远远就看见那只宝贝似的白木箱,心头的石块落地了。“一场辛苦没有白吃,一场惊险没有白受。”他高兴地想着,跑过去轻轻一提,放在肩膀上扛回来。林炳生也很欢喜。他们商量一下,决定把铁锁扭开看看图样湿了没有。朱大洪使劲一扭,手指头一阵疼,锁头没有开。他拿了一块大卵石,一下就砸掉了。急忙掀开箱子一看,渗进的水不多,只湿了小半边。他把蓝图取出来,一张一张晾在沙滩上,用卵石压着。大姑娘在旁边帮忙,林炳生想过去帮他,一站起来就觉得头昏眼花,才不得已的坐下来。
    “同志啊,这是你们的吗?”白胡子老大爷发现了,从河边走过来问。
    “是啊,我们冒着生死漂下来,就是为着这些呀。”朱大洪答。
    老大爷仔细地打量了他们一番,才放心地点点头说:“从水库漂来的!好险啊!老天爷算睁开眼睛啦,你们的运气算不错罗,这三十里水路呀,别说发大水,就是平日呀,驾排子的老行家,也是跟龙王爷争饭吃啊?”没等客人开口,又对朱大洪说:“快坐下歇息啊,累坏啦!肚子饿了吧?”接着转向那个大姑娘:“春姑啊,把咱们家的中饭送来吧,同志饿坏啦!”春姑转身走了几步,他又加上两句:“叫你奶奶炒上四个大鸡蛋,快去快来。”
    “别,别,老大爷,别麻烦了,我们不饿。”朱大洪不好意思地说。
    “不饿呀?哈哈哈……”老大爷咧着嘴笑了。“船家跑这三十里水路呀,先得吃个十二分饱!不饿是假的,人是铁,饭是钢,别看咱们是个小山庄,管你俩三个月两个月的白米饭,还是管的起啊。”
    “太麻烦了,老大爷。”朱大洪激动地说。
    “同志呀,你说的啥啊?你们没早没晚的干活,出力流汗修水库,为的谁呀?”老大爷不喜欢客套,加重地说,“再客气,就见外了。”
    朱大洪心里酸溜溜的,林炳生眼眶润湿了,他们默默地接受他的好意,都像回到自己家里,感到一阵阵的温暖。
    这时候,有个人扛着一块板子,朝村里的路上走去。老大爷看见了,连忙喊道:
    “大狗子呀!把板子往哪里扛啊?”
    “咱帮了半天忙,扛一块……”那人嘟嘟哝哝说。
    “说得出口啊!?你帮谁的忙,修水库是为了谁啊?”老大爷气的连白胡子都在发抖,愤怒地叫着。
    后面追上一个青年,气冲冲的夺下板子,指着大狗子说:
    “忘了那年大水把你娘淹死,跟你婶子逃荒要饭的事了吗?”  跟着,围过来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他满脸通红地溜了。
    春姑送饭来了,香喷喷的白米饭,黄油油的炒鸡子,一碟咸辣椒,一碗笋干了。春姑盛了三碗饭,说:“吃饭吧,同志们。”转身叫老大爷,“爷爷,吃饭啦。”
    “来来来,吃吧,不兴客气,谁要是客气啊,就是瞧不起我老头子罗。”老大爷像说着玩,语气却很严肃。他们二人交换了眼色,不客气的吃着,吃了一碗又一碗,吃的老主人乐呵呵的,不断地点头称赞:
    “对嘛!上级常说,工农是一家,这还像一家人的样子啊。”
    吃饭的时候,他们彼此通了姓名,朱大洪知道老大爷姓沈,名叫松根,是这个小山庄的庄长。他们把水里的经过告诉他,他像个天真的儿童,在听着一段惊险的故事,脸上不断露出惊奇、恐惧、忧虑、喜悦的表情。听完以后,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说道:
    “毛主席的人!托毛主席的福啊!”
    吃过饭,朱大洪不听老大爷的劝告,坚决要下河捞木头。老大爷挡不住他,只好拿出长辈人的口气,警告他说:“老弟啊,身体是本钱,这是一辈子的事呀!年青时不注意,到老了,后悔也来不及罗!”
    “吃饱饭了,不碍事!”朱大洪拍着胸脯说,“你看我的身板多结实!”说完,朝河边跑去。
    林炳生跟着要走。老大爷生气了:
    “你也想下河啊?看你瘦的像竹竿,老实歇一会吧。”
    林炳生没有勉强,他过去看看晾着的蓝图,一摸干了,便一张一张的叠起来,装进木箱里。
    大家知道朱大洪是水库上漂来的,不知道使过多少力气才从死里逃了生,现在看见他又奋勇下了河,干起活来也更加卖力气了。晌午的太阳炙的背上发疼,河里的人,不断钻到水里凉快。沙滩上的人,一个人满身大汗,加上木头上流下的水,衣服全湿透了,可是捞木材的人谁也没有走开。大大小小的木料,各式各样的器材,在沙滩上堆成一个个的小山。
    突然间,有个小姑娘尖声地喊着:
    “解放军!”
    大家的眼睛不约而同的望着河边的路上,看见十几个解放军,匆匆忙忙地走下崖头。

    朱大洪听说来了解放军,赶快游回来,走上沙滩。林炳生跟在他后面。他们看见丁云贵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几个人,都是他们中队的军工。朱大洪和林炳生高兴地迎上去。
    丁云贵看见两个穿短裤的人向他走来,他愣住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酸甜苦辣一齐往上翻。这一路可盼苦了,他走的满头大汗,心里比身上还难熬。这条路有时顺着河边,有时翻山越岭,有时得绕山背后,有时离河一二里远,虽然他逢人便问,可是传说不一。也有说看见水里漂着人,也有说根本没看见;有的说两个,有的说一个,有的千真万确说淹掉了,有的赌骂证明还活着。一个人一个说法,信这个信不了那个。总起来,说两个人的多,说活着漂下去的更多。丁云贵一路上爬山过岭,脚脖子走肿了。一点也不灰心,不管是死是活,不找个水落石出,他不回去,一直走了二十里路,碰上先头来的那两个同志,证实了他们都活着漂下去,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现在,当他看见朱大洪和林师傅,他以为看到幻景了。他用袖子揩掉额上的汗水,揉了揉眼睛。两个活生生的人迎面走来,他的背后一阵欢呼声,立刻赶掉他的疑惑。
    “老朱!老朱!”
    “林师傅!”
    “可找到你们了!”
    “脚都跑肿了!舌头都问干了!你们躲在这里啊!”
    同志们连跑带喊,一轰围过去。急着想见面的丁云贵,反而落在后面。他眼睛里含着泪水,心头上像小鹿在撞,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当他紧握着朱大洪和林师傅的手,只说了一句“可找到你们了!”眼泪抑不住掉下来了。
    “老丁,老丁,”朱大洪也很激动,但他竭力忍住眼泪,“你怎么回事啊?”
    “他一路上直以为你‘革命成功’了!”那个外号“小洋相”的军工替他回答,语调很滑稽。朱大洪明白他的用意,也轻轻地说:
    “五年计划才开始,万里长征刚走了第一步,革命成功?早啦!看不到共产主义社会,我还要活它一千年。”
    沉闷的空气转换了,大家快乐地问长问短。丁云贵擦干了眼泪,看见柳树下的白木箱,心里几个疙瘩全解开了。立刻要求他们马上回去,免得家里的人惦挂,他们也同意了。
    春姑提来一桶凉开水,大家痛快的喝了一顿饱。朱大洪嘱咐老大爷,请他照管木料。
    “放心吧,老朱,”老大爷也打趣的说,“少一根木料,赔你一根老骨头。”
    临走的时候,同志们一定要他俩上担架,他俩坚决不肯。末了,小洋相在大家耳边嘀咕了一阵,出了个把戏,喊了个“一二三!”硬把他俩按在担架上抬着走。两个农民用毛竹抬着白木箱,大步的跟在后面。
    软软的帆布上,铺着软软的棉被,躺在上面,像睡在钢丝床上。走起来一步一晃,又像睡在摇篮里。开头他俩老想下来走,不到半里路,就都呼呼地睡着了。路上换着抬,休息了几回,林炳生一直没有醒。朱大洪睁了几次眼睛,又迷迷糊糊合上。等到他完全醒来的时候,发现太阳快落山了,周围围着一圈人。他正躺在河边工地那幅毛主席的巨像下面,毛主席一手拿着一张五年计划的建设图,一手指着正前方,好像在说:
    “同志们!什么困难也吓不倒我们,在时代的激流里,勇敢前进吧!”

一九五三年冬写于广州      
一九五四年春改于北京      
(本文最初刊于1954年《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