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中 秋
雨,大雨,小雨,黄豆大的暴雨,筛面似的细雨,从清早到傍晚,从黑夜到天亮,总是没头没脑的下。今年的气候也怪,已经入秋啦,还没有几个晴天。这些日子河水一天比一天浑,水流一天比一天大,河面上出现了滚滚翻腾的浪花,一个赶着一个。
工地上的同志们,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成千上万的人,可不高兴啦!就连那些孩子们,也只好噘着小嘴,憋在草屋里。因为一出门,不是淋了一头雨,就是弄了一身泥,回家就得受训斥,说不定还要挨揍哩!
这天夜里,大雨哗哗的下了一宿,郝大嫂翻来覆去睡不着,弄得竹床吱唰唰响。郝工程师病刚好,就挺着性子去上夜班,这叫她怎能不牵肠挂肚呢?快天亮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又从梦中惊醒,爬起来点灯一看,屋里到处漏水。她把小印的双手塞进被窝里,把洗脸盆放在床边接漏,可是漏的地方太多,又找了几个瓦盆磁碗来接,顿时弄得满屋子叮叮咚咚。她叹了口气,过去打开竹门一看,天蒙蒙亮,一阵风卷着雨水打在脸上,她用袖子挡了挡,顺河边望去,河水像开了锅,路上没有人影,她又叹了口气,掩上门。郝大嫂到工地快两个月了,工地的生活还过不惯。丈夫郝春山没有害病以前,整天整宿的在工地上,吃饭也没有个时辰,早一餐晚一顿的;有时候刚露面,没说上二句半话,又匆匆忙忙地走了;有时候三更半夜,睡的正香,也来人把他喊去。最近全面开工,原有的电力不足,上级调来一架大发电机,机器太老,零件短了很多,需要大大的修理,郝工程师就领着技术工人,带着军工徒弟,没日没夜的忙起来。因为操劳过度,又受了点风寒,病倒了三四天。昨天病刚刚好,趁着天黑雨停,老婆不在家,便拿着雨伞走了。郝大嫂把孩子哄睡了,亲自到电厂去,催他回家,他哄她说一会就走。郝大嫂知道她的倔脾气,不好当着大家,把他拉拉扯扯地拖回家,只得叹了口气先走,想不到等了一大宿也没回来。
郝大嫂没搬来以前,丈夫曾去信叫她别来,说是工地在偏僻的山沟,什么都不方便。郝大嫂从丈夫离开以后,总像缺少了什么,又想到丈夫的倔强性情,干起活儿不要命,生怕他无人照顾,搞坏了身体,她便坚决要来,郝春山只得答应了。乍来那阵子,跟大家住大工棚,别扭死啦。后来,上级和同志们帮助他,才在河边买下了这间茅草屋。这间茅草屋,原是个开小饭馆的盖的,稻草顶,毛竹大梁毛竹柱,墙是竹片糊黄泥,门窗也是竹做的。
雨慢慢小了,竹篾窗上透着点点亮光。郝大嫂瞧了瞧甜睡的孩子,吹熄了煤油灯,想到丈夫总该回来了,连忙添水烧锅,馏上馒头和猪肉豆腐菜。湿柴火熏的她直淌眼泪,老半天烧不着。
竹门推开了,挤进来两个男人,身材差不多。穿灰制服的拿着雨伞,戴黄军帽的披着雨衣。
“春山,看你昨天在门口买的什么柴火?熏死人!”郝大嫂抬了一下头,没等丈夫放下雨伞,就埋怨起来。接着搬了一个竹凳子,对那个戴军帽的说:“老石,快把雨衣脱啦,把帽子摘下来吧,都湿透了,快坐下歇息。”转身又对着丈夫说:“越活越糊涂,病还没好,就偷偷地跑去赶夜班。叫你早点回家,还当面扯了个谎,到底不磨到天亮不回来。”说着话,脚下踢翻了个接水的磁碗,她弯下腰拾起来,又禁不住嘟哝:“屋顶都开了天窗,上月就漏了一次,叫你修你也不修。”
郝春山没有理会女人的唠叨。他皱了皱眉头,点上煤油灯,从一只藤箱里,取出一本翻译的外国书,翻了十几页,放在矮桌上,指给石文富说:
“你看这一节,就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修配,这架机器太老了,按老样子装,缺的零件更多了。”
石文富接过厚书,细心地看着。郝春山拿出香烟,递给他一支,点着火抽起来。他看着石文富一双热情的眼睛,心里暗暗地高兴,多么好的小伙子!一年就学会了几年的本事。
突然哇的一声,小印哭了。郝大嫂连忙过去抱孩子,一边擦着他脸上的水点,一边又嘀咕起来:
“在城里干活,不也是建设?偏要上山沟来,面也贵,米也贵,青菜吃不上,眼看八月节到了,家里还啥东西也没预备。……”
“少嘟哝两句不成吗?”这回郝春山可有点火了,“怎么伤刚好就忘了疼啊?”
郝大嫂听了,不禁眼圈红了起来。她不是喜欢城里热闹,也不是留恋刚搬去的新宿舍,正是没忘了疼,才常唠叨两句。结婚十几年来,她养了四胎,大丫头跑日本鬼子时失散了,二小子五岁病死,三小子刚生下就断气,小印出世时,碰上了好时候,共产党来了。郝春山虽说没留过洋,也没上过大学,可是不到一年,就被提升为工程师。开头有些“名牌”工程师不满意,末了,看见他不但有实际经验,理论也不坏,慢慢也尊重他了。眼下,男的快四十,女的也三十出头了,就剩下这个小宝贝,教她怎能不担惊受怕?她忍不住说道:
“房子不修,雨漏在孩子脸上,大人病刚好,小孩再病了,怎么办?……”她说到这里,突然忌讳地止住。
郝春山原想再批评她两句,可是想起她为孩子们流的眼泪,心也软下来,话吞回肚子里。便又转身去和石文富谈起来。
“不会出什么问题吧?”石文富谨慎地问。
“不会,”郝春山肯定地摇着头,“照这样修配,中秋节就能发电。”
“中秋节?”
“嗯。”
“要是胡工程师坚决反对呢?”
“找指挥部。不行,就提到委员会。再不行,上北京……”
“对,对!”石文富哈哈地笑着说。
“石叔叔,带我上北京,见毛主席!”小印天真的嚷着。
“好,叔叔带你见毛主席。……见了毛主席怎么办?”
“给毛主席敬个礼。”小印把手放在额上。
“还有呢?”
“请毛主席坐小板凳。”
“还有呢?”
“请毛主席吃糖。”
“还有呢?”
“请毛主席来看大水库。”
逗着,逗着,一道阳光从窗缝里射进来,小黑屋亮起来了。郝大嫂打开窗户,拉开竹门,抬头一望,天空跟自己心情一样,乱糟糟的,大片乌云占了半边天,小块灰云像打了补钉,西山上罩着白雾,东山顶透着一点亮光。太阳像怕羞的姑娘,躲在山后,露出半个红脸。……她低头望一眼河水,忽然大声喊起来:
“哎呀!涨水!不得了啊!河水涨上来了!”
石文富冲出屋子,看见河边一大堆人,正在抢运木材,他很快就想到昨天刚运来的那几十箱零件和器材,就放在离河岸不远的地方,转身对郝春山说:
“郝工程师,我回去看看!”说完,拔开腿就跑了。
郝春山把孩子递给女人,跟着要走。郝大嫂就瞪了他一眼,看见丈夫那股劲儿,只得恳求他说道:
“快回来吃饭,?H?”
郝春山没有答腔,匆匆地追石文富去了。郝大嫂叹了口气,只好抱着小印回屋里。把孩子放在床上,揭开锅盖,抓起一个热馒头,双手拍了拍递给孩子,小印缩回手,小嘴喊着“烫,烫!”郝大嫂把馒头放在他身边,便去收拾屋子。忽然望见门外一片汪洋,不由惊叫起来,急得不知怎么办好,想跑出去喊丈夫,怕孩子出了事,抱着孩子去,家淹了又咋办呢?正在发愁,忽听见军工刘岱安的声音:
“郝大嫂在家吗?”
“在啊!”郝大嫂答应一声,连忙跑到门口:“老刘!你来得正好,快来帮帮忙!”
刘岱安趟着浅水走进门,帮着拾掇东西。原来是石文富看见水涨到岸上来了,想到了郝工程师的家,便叫刘岱安来看看。
不一会,河水灌进小屋,地上的盆碗都浮起来了。
“妈呀!害怕!妈呀!……”小印捏着半块馒头哭着。
“好孩子,莫哭!莫哭!”刘岱安边卷着铺盖,边哄着孩子。河水已经涨到膝盖了,他连忙说:“走吧!大嫂,水涨高了,先把小印放到高头去,再来搬东西。”
郝大嫂慌乱地抱起孩子,提着一只藤箱。刘岱安一手抱着铺盖,一手提着网篮,网篮里装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走到门口,郝大嫂揭开锅盖,抓着馏上的馒头,往网篮里直塞,刘岱安望着门外滚滚的大水,急的不得了,又不好发脾气,只得催她快走。
他们走出小屋,水已经涨上大腿。刚走了两步,郝大嫂又慌里慌张进屋来。刘岱安以为她舍得什么破烂玩意儿,急得直叫喊:
“快走吧!水涨高了!再不走就危险了!”
郝大嫂很快的出来,抱孩子的那只手,抓着一本厚书,刘岱安看了,心里很惭愧,马上用道歉的口气说:
“这本书可重要了,千万别弄湿了。”
郝大嫂没有注意他的脸色,顺手把书塞进网篮。他们趟了一大段路,慢慢爬上一个高坪子。郝大嫂放下孩子,喘着粗气,煞白的脸上流着汗水。刘岱安放下东西,回头一看,禁不住大声嚷起来:
“糟糕!屋子漂起来了!”
郝大嫂转过头,望着漂起来的小屋子发愣,看着慢慢被急流卷跑的家,心里真不是个味,鼻尖一阵酸,差点没掉出眼泪来。
“还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吗?”刘岱安也难过地问。
郝大嫂摇摇头。还来不及心疼冲跑的东西,她先惦记着的是人,她望着抢运木材的地方,远远看见一大群人退到山坡上,她担心地问道:
“老刘,春山和老石他们那边不碍事吧?”
“不碍事,电厂那边水淹不着,只把河边那些零件器材搬上去就成了。”
他们把小印和东西,安置在一棵老杨树下,才看见郝春山和石文富,从高坪右后方的小路上踏上来。郝大嫂看见丈夫满身泥水,双腿拖拉着,禁不住啜泣起来。
郝春山走过来,望着河水,已经望不见小茅屋的影子,他像劝郝大嫂,又像自言自语似的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什么哭头!”他忽然转过身来:
“小桌上那本书带出来没有?”
“在这里。”刘岱安替大嫂回答,手指着网篮。
“吃点东西吧!”郝大嫂双手捧了五六个馒头,走过来说:“家给河水冲跑了,今黑看你上哪儿存身?”
郝大嫂递给石文富和刘岱安两个馒头,石文富接过来说:
“别难过,大嫂,今晚上先到工棚住一宿。明天我们帮郝工程师盖两间新房子。”
郝大嫂点点头。这时候,小印跑到爸爸跟前,吵着要爸爸抱,石文富把他抱过来,哄着说:
“今晚上你跟叔叔睡,明天叔叔给你盖新房,好不好?”
“好,盖好大好大的,不漏水的。”
石文富并不是说着玩,当天下午,他就跟刘岱安合计,找一些人来利用工余时间,帮助郝工程师盖两间房子。领导上同意了他们这个办法,又批给了一些木材和毛竹。第二天,二十几个军工就悄悄地高坪上盖房子了。
中秋节这一天,高坪子上出现了两间新房子,稻草盖,竹片墙,毛竹梁柱,木头的门窗,光溜溜的门板,还在散发着新木的香味,崭新的窗户上,糊着白棉纸,门框上贴着一副红对联:“克服困难改装旧电机,战胜洪水建立新家园”,横批是“奋勇前进”。
新房子背后是高入云天的大山,前面就是平静澄清的流水,左边有几块天然的大石头,右边是几棵野生的毛栗子树,门前有株桂树,正开着一簇簇的小香花,旁边两处垂柳,屋后长着毛竹、杉树和马尾松。
昨天,电厂厂长和党支书来参观,厂长两眼笑成一条缝,对郝大嫂说道:
“这哪里是工棚,简直像一座别墅啦!”
“都是上级给的啊,没有材料,哪盖的起来呀!”郝大嫂说着,又指指正在泥墙的军工们,说:“多亏这些同志们,一下班就来拾掇,觉都不睡。”
“都是郝工程师教的好徒弟啊,”厂长拍拍门前那株桂花树,说:“明天是中秋节,晚上到你们这里来赏月,倒是别有风味。”
“欢迎,欢迎,”郝大嫂笑嘻嘻说,“沏一壶碧绿的好片茶等你。”
“沏壶茶就招待客人了?该预备点月饼啊。”
“有,有,叫春山去买,到时候可要来啊!”
厂长和支书走后,郝大嫂对刘岱安说:
“老刘,你们也该歇息,怎么不知道累啊?”
“这点小活还累得着人?郝工程师和老石他们,已经两天一宿没有睡觉,还在试验哩。”
“可是的,今天能不能试验好?”
“今天怕不成,郝工程师说,明天准可以发电。”
“那就好了。……”
“所以,我们大家也做了决议,要你们明天也住上新房子。今晚上是不完工不睡觉。”
同志们说得到做得到,晚上忙到十一点,把里里外外的墙,泥的精光溜平,第二天下午刚下班,十几个人欢欢喜喜跑来,搬东西的,平场子的,有个战士还挖来几株野花,栽在墙角下。
“好了,同志,你们真想给修别墅啊!”郝大嫂今天换了一套新衣服,蓝士林褂子,黑纺绸裤子,矮跟的黑皮鞋,麻纱的绿袜子,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后脑勺上挽了个大花髻,衬着她那瓜子形的脸、好看的眼睛、端正的鼻子和小小的嘴巴,看来简直年轻了十岁。现在,她看见同志们都忙着,实在过意不去,想插手,谁也不让,只好去抱了一捆干树枝,上新房里烧水。
新房子比旧草屋大了一倍,有里外间。屋里很多摆设,都是新买来的。郝大嫂还做了一条新被子,买了两个花枕头。她笑眯眯的望着这些新东西,眼睛舍不得离开。
“哎,我怎么疯了?”她想起自己是进来烧水的,却抱着干树枝发呆。她马上添水烧锅,新锅灶不大好烧,但她一点也不嫌麻烦。
水烧开了,她拿了一叠新碗,笑眯眯的端出来,招呼大家:
“同志们,歇息喝口水吧!”
刘岱安放下手中的铁锹,过来舀了一碗水,举着碗端详了一下,开玩笑的说:
“大嫂,这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呀!”
郝大嫂笑着不吭声。同志们也围拢来喝水。小印手里拿着一根竹棍子,乐得蹦蹦跳,跑过来要水喝,衣服上沾了一身黄土。
“看你把衣服都弄脏了,”郝大嫂责备他说,“拿着棍子做什么?快扔了!”
“不扔!”小印噘着小嘴,紧紧地抱着棍子,双手一举,对着桂花树上的一只乌鸦,喊了一声“叭!”,乌鸦吓的飞跑了。
“长大了跟刘叔叔当解放军去。”郝大嫂笑笑地说。
“长大了当工程师吧,你看我们不是也来学技术了?”刘岱安说。
“当解放军!当解放军!”小印天真地嚷着。
小印把棍子放在肩膀上,口里喊着“一二一”,两腿高举着开步走,一直走到高坪子边。
溜圆的月亮像个大银盘,慢慢升上东山顶。娱乐晚会开始了,同志们围坐成一个大圆圈,头一个节目是刘岱安唱京戏,在一阵叫喊和掌声中,胡琴拉起来了,刘岱安清了清喉咙,张大嗓门唱着:
“八月十五桂花香,……”
刚唱了头一句,突然间,南山腰上一个巨大的照明灯,发射着强光,同时,横跨在河上新安的许多电灯也亮了。
“发电机送电了!”有个同志站起来,大声的欢叫。跟着,大家都站起来鼓掌欢呼,锣鼓声像暴风急雨般地响着,新房子门前充满了欢乐的声音。
工地上的夜景,辉煌灿烂,好像要和天上的明月争光。
一九五五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