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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金师傅

    快晌午了,牛毛细雨还在下。工地上人山人海,大家的衣服都湿了,但还是一个劲在干活。河西岸,像个铁路交叉站,成排的载着沙土、卵石和混凝土的斗车,在轻便铁轨上滚来滚去;河滩上,成千上万的民工,穿梭交错的跑着,把一挑挑的沙土倒在河里,水边浮上一层黄白色的泡沫;几辆坦克似的推土机,把挖土机掘上来的沙泥,推到合龙口。河东岸,一群嘭嘭叫的开山机,在山腰间发出了震动山岳的响声,拿着汽钻的工人和军工,用肩膀顶着把子,飞转着的钻花,钻进坚硬的青岗石中,石屑和粉末四散纷飞。爆破手们在钻好的石眼里安放炸药。人们计划在这座石山上,开出一条巨大的石沟,作为水库的溢洪道。
    突然间,电厂的汽笛发出尖锐的吼叫,人们慢慢卸下肩上的担子,放下手中的活儿,迅速离开工地,免得在晌午放炮时,被炸飞起来的石头砸伤。
    有个年轻的军工,用袖子揩着脸上的汗水和石粉,跑下山坡,敞开的军衣飘鼓起来,像长了翅膀,有几次险些儿在溜滑的山路上跌交,但他满不在乎,一气飞到修配厂门口,从贴身的衬衫里取出一张报纸,跨进厂门,连喘带喊地嚷道:
    “金师傅上报啦!金师傅上报啦!”
    正在洗脸和揩擦油泥的工人们,一齐围过来,站在后面的踮起脚尖,双手扒在别人的肩膀上。年轻的军工张开报纸,双手高高举起,只见那报纸的左上方,登了一张画像,下面有篇文章,标题是“工地上的旗帜——金师傅”,文章上写着金师傅怎样克服困难,把烧白煤的开山机改烧木炭,怎样在半年内教会几十个军工;……末了,还说金师傅正在设计一个改造废钻花的机器。同志们抢着读,不由得不想起金师傅日夜紧张工作的情景。
    “吵吵什么呀,小玉?”金师傅离开绘图的桌子,走过来小声地问。
    “金师傅!报上登了你的画像哩!”小玉高兴地叫着,“你看,年轻了二十岁!”
    同志们让开一条路,金师傅接着报纸,笑眯眯地直点头,笑得满脸皱纹,显得更不像报上的画像了。
    “嗳,嗳,倒有点像我的阿魁。”金师傅说。
    同志们哈哈大笑。大家记得那天画家来画像,一见苏队长介绍给他的这个工地上的旗帜,竟不是浓眉大眼、宽肩高大,而是一个干巴瘦小的老头,禁不住皱起眉尖。究竟画家有办法,他把金师傅腮上的疤痕画掉了,只留下眼角几条皱纹。画家总算抓住特点,把金师傅那副又严峻又慈爱的神情,和那双干啥都认真的眼睛,画得跟活的一般。
    小玉连忙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子,找出那张师傅送给他的阿魁的相片,拿来一对,果然有点像报上的画像;不过穿的是志愿军的棉军装,戴着没有帽檐的皮帽,手里端着铁把子冲锋枪,雄赳赳气昂昂的;父亲却穿着褪了色的灰制服,帽子扣在后脑勺上,两鬓都花白了。
    小玉听师傅说过,他年轻的时候,就不跟儿子那样英俊,一向就干巴瘦小。几十年来,从学徒熬到工匠,跑了六七个码头,换过十几个工场,真是天下老鸹没白的,到处臭虫都吸血。他一天到晚出力流汗,一年到头挨饿受寒。腮上那块疤痕,就是挨黑心的资本家打出来的。解放后,虽然生活过好了,心里畅快了,可是几十年旧社会痛苦生活的烙印,哪能够完全消失?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小玉乍调来学习,对金师傅好多意见,头一次听他讲课,就像土地老爷看京戏,三点钟只听懂了两句话,一句是“百般起头难”,另一句是“天下无难事”。碰巧那天下午真热,小玉的眼皮直打架,后来竟打起呼噜,直到发觉有人拉耳朵,听见“小把戏,不要困觉!”才吓了一跳站起来。惹得满屋子的人哄堂大笑。定神一看,金师傅板起脸孔站在面前,小玉的腮帮滚烫,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另一次,小玉偷偷的拨弄机器,搞坏了一个零件。金师傅知道了,气的蹦起来,捏着黑拳头在他眼前乱晃:“小把戏!谁让你乱鼓捣的?这种零件是来路货,有钱没处买!……你这个该打的小把戏!”小玉闭着眼睛准备挨揍,眼泪冒出来了,但拳头没有碰着他,金师傅只轻轻的扯着他的耳朵,说:“洗洗脸去,往后别再乱捣鼓了。”
    慢慢的,小玉对黄技术员感到兴趣,虽说听不懂他的满口名词,摸不透他画的方程式,可是听他的北方话,着实感到亲近。加上黄技术员爱说这个问题,那个问题,开口问题,闭口问题,小玉觉得满好玩。有次听他上课,小玉数了一个钟头,听他讲了五十三个“问题”,背后给他起个外号,叫做“问题专家”。有一次开山机坏了,小玉请黄技术员来修理,修了大半天,出了满头大汗,没有找出毛病。这时候,恰好金师傅来了,三摆弄两摆弄就把机器开动了。小玉才明白“问题专家”不解决问题,而这个干巴的老师傅,肚子里倒有真货色。他悄悄做了个比较,说黄技术员是擦亮了的黄铜,金师傅是埋黑了的真金。
    事久见人心,这个外表严厉的老师傅,有着一副善良的无私的热心肠。特别是他每天的忘我劳动,大大的感动过小玉。小玉慢慢的也听懂他的话,跟他学会许多本事。现在大家都知道,他对金师傅,真比对亲老子还要尊敬。
    爆炸石头的炮声,轰隆隆的响了,山谷里起了震天动地的回声,金师傅对大家说:
    “不早了,吃饭去吧!”大家散开的时候,他又补充两句:“图样画好了,下午两点钟,到宿舍里开会。”
    下午两点钟,雨下大了,工棚里,五六十个人,坐在毛竹片搭成的草铺上。苏队长主持会议,金师傅把那张改造废钻花的机器图样,钉在黑板上,向大家说明机器的构造和操作法。接着,几个熟练工人都提出了修正的办法,军工们大多是拥护早点造出来,有的提了些疑问。小玉嘴巴痒痒的,几次想开口,又被别人抢先了。苏队长发觉他的样子,便说道:
    “小玉,你讲讲吧。”
    “我说一个,”小玉站起来,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仓库里的废铁花堆的像小山,要是能改造好,采买员说,顶少可以节省上十万人民币,我赞成先搞个模型,试验试验,成,就快造机器。”小玉说完坐下来,转过头,对旁边一个军工做了个鬼脸。
    “黄技术员,你谈一谈吧?”苏队长说,“你是内行人,你看行不行?”
    黄技术员原先准备一言不发,一来自己没有把握,二来上次金师傅提议用改造锯条代替凡尔,自己反对过,结果试用成功,自己落个没趣;可是听到苏队长问他行不行时,为着显示自己的学问,到底忍不住开了口,他说的很巧妙,首先赞成改造废钻花,接着对金师傅的图样提出一大堆问题,转弯抹角,好像是赞成,骨子里又实在不同意。
    金师傅忍住激动的心情,听完他的发言,听出他的中心意见是:“想改造废钻花,困难得很!”他几次想站起来反驳,一看到苏队长那沉着谦虚的样子,不由得不按下火头,可是当黄技术员一讲完,屁股还没有坐定,他马上站起来,说道:
    “黄技术员别绕大圈子,你说废钻花能不能改造?这个图样有哪些缺点?能不能修改?”金师傅的脸色涨红,老眼闪着坚毅的光芒,盯着黄技术员,等着回答。
    “我,我是说,”黄技术员目光刚碰到金师傅的视线,急忙低下来躲开,舌头忽然变的不灵便,有点结巴,“我是说,这个问题,当然啦,只要有镟床,废钻花没有问题能改造,可是问题不简单,我们修配厂,克服不了技术上的困难。”他没有回答图样的问题,掏出一支香烟,慢慢划着洋火。
    “天下无难事!”金师傅忍耐不住地对大家说,“要工作,就有困难,这一年多,遇到的困难还少吗?可是我们没有在困难面前低过头,我们能找修配厂解决!”金师傅越说越有劲,小玉听到这里,禁不住拍起巴掌,工棚里跟着响满了掌声。
    忽然,收发员走进来,递给金师傅一封电报:
    “金师傅,一封急电。”
    “谁的呀?”金师傅有点发愣,这一辈子他还没有接过电报哩。
    “给你的,上海打来的。”
    金师傅原想把电报塞进口袋,一听是上海打来的,忍不住拆开看:
    “阿魁在朝鲜光荣牺牲,大嫂忧伤致病,盼兄回家,弟。”
    电报上的字像带着电流,金师傅双手发颤,脸色煞白,两颗亮晶晶的眼泪滚出眼眶。苏队长也像挨了沉重的一棒,但他竭力的克制着感情,镇静地说:
    “上里屋歇息吧,金师傅。”
    金师傅点点头,悲哀地说了声“对不起,同志们,”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里屋。
    苏队长看见金师傅坐在桌边,双手托着斑白的鬓角,泪汪汪的凝视着金阿魁的相片,他想安慰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只好呆呆地站在他身旁;末了,拿起那张被眼泪湿透了的电报,看来看去。按人情,说什么也得让他回一趟家,可是溢洪道的工程正紧张,工地上几十架开山机,一大半是经过金师傅一手修好的,出了大毛病就要停车,更要紧的是半仓库的废钻花,急切地等着他的新机器。……
    “回家看看吧?”苏队长终于说了。但他马上感到自己无权准假,赶忙补充说:“我跟工程处谈谈去。”
    金师傅没有吱声,微微的点了点头。突然一阵眼花,他想上草铺歪一歪,站起来,觉得房子翻了个,身子直晃悠,幸好有个人扶他躺下,定神一看,才看见苏队长还在跟前,他对苏队长说:
    “老苏,工地上没有人不成。”
    “别太难过啦,金师傅,好好歇息。”苏队长帮他盖好被子,到外面取下图样,卷好了放在桌上,才走出屋子。
    窗外雨声哗哗啦啦响,屋檐水滴滴哒哒,远处开山机在闷声闷气的轰响,金师傅躺在草铺上,心神恍恍惚惚,他回忆着阿魁短短的一生,想起自己抱孙子的愿望……
    电灯突然亮了,金师傅睁开眼睛,一眼望见桌上的相片,他忽然记起两年前在火车站上,阿魁向他说“再见吧!爸爸!”也是这副神情。……哦,如果不是美国鬼子侵略朝鲜,阿魁还在工农中学念书呢!……一阵仇恨涌上心尖,他恨不得飞到朝鲜前线,拾起阿魁的冲锋枪,跟志愿军战士一起,向美国鬼子冲去!
    他掀掉被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从草铺上刚站起来,觉得头还沉,身上有点冷,顺手抓了件棉袄披上,走到桌边坐下,打开图样,取出画具,翻看小笔记本,考虑着白天同志们的意见,动手修改。
    小玉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盐水泡饭,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轻轻放在桌角上,低声的说道:
    “吃点吧,师傅。”
    “我不大想吃。”金师傅没有抬头。
    “趁热吃点,身体要紧……”小玉说不下去了。金师傅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铅笔,说道:
    “好,我,我吃。”他端起碗吃了两口,看看小玉,又望望阿魁的相片,他第一次发现,他俩都是圆脸大眼睛,只是小玉的鼻子宽一点,个子比阿魁长得矮些……看着,看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涌上来,他忍不住问小玉:
    “你今年十九岁了,是不是?”
    “嗯。”小玉莫名其妙的点点头。
    “比阿魁小一些,”金师傅自言自语,忽然想起阿魁是个党员,禁不住又问:“入党了没有?”他看见小玉不好意思的摇摇头,忙问:
    “是团员?”
    “嗯。”小玉点头说:“我一定努力进步,争取入党。”
    “对!”金师傅庄严地说,心上却闪过一个疑问:“我呢,我自己呢?不知道够不够条件?”
    他看到小玉站在旁边侍候,想到他替自己端来爱吃的泡饭,不由寻思道:“亲生的儿子也不过这样啊!”接着又想到许多军工,许多男女同志,都跟小玉一样的待他好,于是心里感到并不孤独:“我在工地上还有一大群儿女啊!”他想着,匆匆的吃了几口,把碗筷交给小玉,小玉看到剩下小半碗,知道他的脾气,没有勉强,端着饭碗走了。
    十点多钟的时候,苏队长进来说:
    “工程处同意了,给半个月假,处长要你改好图样再走。”
    “我不回家了!”金师傅坚决地说。
    “不回家?”苏队长奇怪地问,他为这事,和工程处长合计了半天,这一来反倒出乎他的意外了。
    “嗯,回一趟家,孩子也不会再活,老太婆的病,我又不能治,这里的开山机却要人修理,废钻花急等着改造。”
    苏队长听了,心里很受感动,他知道金师傅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为着把事情办的更周到,他提议派个人上他家看看。
    “不用,不用。”金师傅不安地说,“目前工程正忙,人手又缺,何必浪费人力呢?我打算好了,明天给我兄弟回个电,叫他好好照顾老太婆,再打封快信,汇点钱去,就得啦。”
    苏队长没有坚持自己的主张,临走时他劝金师傅早点休息,金师傅点点头答应了。但等苏队长一出门,他又继续修改图样,碰到困难,翻翻书,疲倦了,抽抽烟,不知不觉,过了两个钟头。电灯熄了,金师傅才感到实在累极了,但想把最后一点改好,他在黑暗中点上一支蜡烛,揉揉眼睛,提起精神,头伏在图样上,一笔一笔地勾画下去。
    隔着一层竹片墙的外间,同志们都睡着了,小玉躺在靠墙的铺上,睁着两只大眼,翻来覆去睡不着。
    夜深人静,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身边均匀的呼吸,屋里大声的呼噜,山上开山机的响声,特别是近处有架开山机,闹的更凶……等到隔壁的蜡烛熄灭了,小玉才像搬掉块石块似的,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金师傅改完图样,已经精疲力尽,可是一躺上草铺,合上眼睛,反而精神起来,一天的遭遇,总在脑子里绕圈子,他竭力遏制自己,不去想它,然而怎么能成呢?老妻含泪的脸孔,儿子雄赳赳的姿态,在眼前晃来晃去。……末了,他的注意力集中到嘭嘭叫的开山机的声音上,自己的心脏伴着响声的节奏跳动。
    突然,金师傅像挨了一记似的猛醒过来,他听见近处那架开山机的响声,有点变调,他怕自己听错,便坐起来细听,响声里确实夹杂着极轻微的“啪啪”声,节奏也不那样均匀了。
    金师傅一骨碌跳下床,穿上棉袄,也不点个亮,就借着月光去提工具包,猛一下,工具包上面放着的一个扳手,“当啷”一声落地,他摸上来放进去,提好鞋跟,匆匆走到外间,轻轻地推开竹门走出去,又轻轻地掩上。
   小玉还没有睡熟,被“当啷”声惊醒过来,忽然看见金师傅推开门出去,以为他白天受了刺激,深更半夜往外跑。接着一想:“不对!”他赶紧爬起来,军衣没扣好,鞋带没结上,打开门追上金师傅,问道:
    “金师傅,你上哪儿去?”
    “你出来干什么?小玉!”金师傅用责备的口气反问,“快回去睡觉,当心着凉,快把衣服扣好。”
    “我,我,”小玉不知该怎样回答,他迅速扣好衣服,看见金师傅手中的工具包,才机灵地说:“我给你提工具包。”
    “不用,你快睡去!”金师傅像下命令似地说。
    小玉没有听,他赶上两步,双手去夺工具包;金师傅看他这个样,心里想,让他跟去也好,才松开手:
    “好吧,快点走!”
    金师傅加快脚步,爬上溢洪道的山坡,小玉紧紧的跟着,爬到半山腰,金师傅在一架开山机跟前停住,静静地听着,小玉知道,这就是吵的最凶的那一架。
    “你这架机器出毛病了!”金师傅走到驾驶员旁边,朝他耳边大声的喊道。
    “什么?……出毛病?”驾驶员有点奇怪,机器开的好好的,出了啥毛病?
    “你听听响声!”金师傅叫道,“小玉!你也过来听听!”
    小玉和驾驶员,都侧着耳朵细听,机器有节奏的嘭嘭叫,什么毛病也听不出来。
    “听不出来!”小玉大声地说。
    “再好好听听!”
    驾驶员听了一阵摇摇头,小玉也跟着摇摇头。
    “到那边去!”金师傅拉他们到机器前边,叫他们蹲下来,“听见啪啪的杂音没有?”
    “是有点杂音。”驾驶员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点点头。小玉乍一下还是听不出来,再仔细听听,才听出一种啪啪的声音夹在里面。
    “好,停车!”金师傅说。
    驾驶员闭了火,金师傅从工具包里,取出手电筒和扳子,东照照,西敲敲,毛病很快找到了,换油器被棉花塞住了。
    修好了机器,金师傅对驾驶员和小玉说:
    “一个健康的人,呼吸总是正常的,偶然伤风感冒,鼻子不通,呼吸就不均匀。机器也一样,往后要仔细听,一发现杂音,就该停车检查,免得出大毛病。”
    山坡上显出一片暗蓝色的曙光,工地的黎明开始了。??
    半个月以后,正是七月一日的上午,一颗发黑带锈的废钻花,在一架新镟床上转动。磨钝了的刀瓣,被特造的刀子削得锋利,闪着银光。就在这个时候,苏队长接到了金师傅一张纸条,铅笔字写的很端正:??
    你看我够不够入党条件?能不能参加光荣的伟大的中国共产党?

一九五五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