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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冰河解冻的日子

    冬天,在山野的地方显得特别长。清早和夜间,从冰河上刮来的风,吹到脸上,还刺辣辣的。值夜班的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袄,只有工作得身上出汗的时候,才把钮扣解开。
    高空作业的工人们,有的穿着雨衣,有的用白手巾包着耳朵,有的用紧张的劳动,来抵抗寒冷。
    冬天就像一只垂死的野兽,拖着长长的大尾巴,在山谷里慢慢地爬着,爬着……
    可是,太阳一升上东山顶,工地上就变了样,那些挑着沙土的年轻小伙子们,都把棉袄脱在土塘子旁边,只穿了一件单衣或是夹衣,还不断用袖子擦着头上的汗水。
    春天悄悄的来到工地上,漫山遍野的树木,乍一看还是光秃秃的,可是留神一下,就不同了,枯枝末梢,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芽苞,白杨树枝上的嫩芽长的最长,山桃树的枝干涨的光滑发紫,只有那些野枣树,还皱着干枯的树皮。
    冰河已经解冻了,许多地方露出了明流子,河面上的厚冰变薄了。工地小学的孩子们,已经不敢在冰上滑来溜去,改变了游戏的花样。他们拣着拳头大的石块,朝薄冰上扔去,薄冰被震动得发出咚嘭嘭的响声。大孩子们扔着大石头,砸了一个个的冰窟窿。
    这天下午,孩子们放学了,像一群小鸟儿,唧唧喳喳,蹦蹦跳跳。当他们跑到冰河边,爱耍的都玩着老把戏,朝薄冰上扔石头子,不爱耍的分散回家去了。有几个大胆的,下到河边的厚冰上,滑来溜去,过路的大人喊他们也不听。有几个男孩子,走走站站,指手画脚的争论着什么。当中有个穿着小棉夹克的八九岁的男孩,双手一举,大声地说:
    “小柱的爸爸多好玩,成天杠着一根画着道道的木棒,转来游去的,摇摇摆摆,这个样子!”他学着鸭子走路,惹的孩子们哈哈哈笑。
    那个圆滚滚的,名叫小柱的孩子,气的小脸绯红。他瞪着小圆眼,赶上两步,抡起那只袄袖露出棉花的小拳头,朝那比他大的孩子的背上“通”的一拳。那孩子正学着鸭子走路,脚跟不稳,一下子扑在地上,摔疼了,哇的一声哭了。爬起来的时候,用手掌擦着眼泪,手上的黑泥巴,摸成个小花脸。
    “你打人,你打人,我告诉老师去!”他边哭边嚷着。
    小柱看见他哭了,心里有点害怕,听说要告诉老师,拔腿就跑。两条小腿拨拉拨拉的飞着,小书包从背上滑到胸前,晃荡晃荡的打着,便用一只小手按着书包。他忽然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喊着“小柱!小柱!”,但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还以为是打人的事喊他呢,心里更慌了,一股劲的快跑,末了,他听见:“当心摔跤啊!小柱!”才听出是夏姨姨的声音。这才不跑了,小嘴呼嗤呼嗤地喘着气,胸口扑通扑通的乱跳。他回过头,那群同学已经望不见了,东瞧瞧西看看,也看不见夏姨姨。
    “小柱!小柱!”夏姨姨肩上挑着空土箕,正从山坡上那排大树空子里走出来,小柱看见了,朝夏姨姨走去。
    夏姨姨刚下工,蓝棉袄上还有很多沙土,黑布鞋上尽是黄泥,卷起脚管的黑夹裤,也粘了几块干了的泥巴。她的短头发上包了一块变黄了的白手巾,一绺乱头发垂在双眼皮的眼角边,脸色晒的黑里透红。在小柱的心眼里,夏姨姨比死去的妈妈好看些,心眼也顶好。妈妈有时还打他两下,夏姨姨却从没有向他瞪过一眼,虽说还没有感到像妈妈那股亲骨肉的劲儿,可也差不多。打上年秋天,爸爸从姨妈那里把他接来,他头一次看见夏姨姨。那时他并不喜欢她,因为那次夏姨姨为着一件公事,跟爸爸吵了一架,争的脸红耳赤。后来夏姨姨常常上家来,叫爸爸教她写着什么,每次都给他捎点什么来,比如小人书呀,芝麻糖呀,香油果子呀,烧饼呀,花生豆呀……有时爸爸不在,还替他补补缝缝,给他讲故事。很快的,小柱就喜欢夏姨姨了。要有几天不见,心里还怪想她哩。
    “看你跑了一头大汗,”夏姨姨解下包头的手巾,抖了抖灰土,帮他擦掉额头的汗,又帮他擤了擤鼻涕,问:“为啥这样跑呀?”
    小柱望了夏姨姨一眼,搭拉着眼皮,不吱声。
    “好孩子,有啥事告诉姨姨,不要紧。”
    “我把青青打倒了,他要告诉老师。”
    “是哪个青青啊?”
    “就是那个青青。”
    夏姨姨笑了,转了口气问道:
    “你为什么打他呀?”
    “他学我爸爸走路,出怪相。”小柱说完鼓着嘴,心里还在生气哩。
    “好孩子,以后小朋友欺负你,你跟他讲道理,千万别动手,打人不对。”
    “他坏,我就打他。”
    “不行,别这样,”夏姨姨原想批评他两句,转念一想,小柱跟他爸爸一个脾气,于是拐弯问道:
    “还记得小黑兔的故事吗?”
    “记得。”小柱答。心里想起夏姨姨给他讲过的故事:小黑兔和小白兔原是好朋友,有一次因为一件小事吵了架,彼此肚里憋了气,谁也不先跟谁道歉。可是心里又闷得慌,成天不快活。后来小黑兔听了大公鸡的话,先向小白兔赔不是,小白兔也认了错,它们重新和好起来,一块快乐的玩耍唱歌。从此以后,它们都知道团结友爱的宝贵。
    “记得就好,要不要向小黑兔学习?”
    “要。”
    “明天向青青赔不是,好吗?”
    “嗯。”
    “好孩子,”夏姨姨夸了他,说:“走吧。”她牵着小柱的右手,顺着冰河沿的大道上走,看见他露着棉花的袄袖,暗暗责备自己:“今天说啥也得给他补起来。”于是对小柱说:“咱们走合作社剪点布,姨姨给你补衣服。”
    他们路过合作社,夏姨姨买了半尺蓝布,又在书店里买了一本叫做“好朋友”的小人书,最后在烧饼铺里买了两个热火烧,塞给小柱,说:
    “趁热吃吧。”
    “夏姨姨吃一个。”小柱抬着头,举上烧饼说。
    “姨姨不饿,你吃吧。
    小柱边走边咬着喷香的火烧,慢慢的往下咽。差不多有三个月,小柱的爸爸李松柏,赶着冬季施工,忙的不可开交,分不出心来照顾孩子。特别是打二月份起,收方员减少了,他白天黑夜在工地上转,从这个土塘子跑到那个土塘子。其实他干的活已经不只是收方了,他帮民工找窍门,告诉他们怎样挖土才省劲,各种土质,各样挖法,距离远近,及时改变劳动组织,务必做到一个不窝工,半个不偷懒。有一次,民工们找了一个“窍门”,挖土山的时候,在山角下掏空,让上面的土自动往下掉,当然,这样很省力气,可也很危险。李松柏看出点危险的苗头,只劝告大家当心,没有坚决的制止,他怕在大家找窍门的热劲上泼冷水,结果发生了“塌方”,压伤了两个人。李松柏难过透了,仿佛这不幸的事故该自己负责。他经常抽空跑医院去慰问,直到他们出了院,才宽下心。从此以后,他不断向大家宣传“安全第一”,看见有点儿不对劲,马上向大队部提意见,防止再发生事故。
    小柱刚来那两个月,工程比较松,每天吃饭上学,都是爸爸照顾。后来夏姨姨三天两头上家来,帮助李松柏做了许多当爸爸的想不到的事,慢慢的连吃饭上学也帮着管一些。这一来,当爸爸的少操了许多心,他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到工作上。渐渐的习惯成自然,当爸爸的在百忙中忽然想起儿子该吃饭了,该睡觉了,马上想起夏姨姨就在孩子身边,心里甜滋滋的。有时候还自言自语:“小柱的运气不坏啊!”因为按照老看法,后妈总是不喜欢前子的,虽说他们还没有结婚,可是彼此已经说定。大人们也都看的出来,只是孩子还不大懂得罢了。
    小柱和他爸爸住在大队部一间工棚里,工棚隔成四间,他们和两个收方员住在东头的一间。两个收方员调走了一个,另一个下中队去了。夏姨姨放下挑子,推门进去,先提着铁壶上伙房,打了一壶开水,买了一碗炒豆腐干,叫小柱坐在草铺上吃饭,一面帮他脱下棉袄。又怕他冻着,脱下自己的棉袄,给他披上,然后靠着纸糊的窗户坐下,借着黄昏的亮光,一针一针的补着袄袖。
    屋里静悄悄的,夏姨姨怀着慈母般的心情,仔细的缝着。补了一会,她抬头望望小柱,看见他咬着烧饼,吃的顶香,自己心里很乐和,脸上浮着微笑。突然间,她猛记起有次看着自己的孩子吃饭,也是这样的心情。“我的小羊要在身边,也该有这么大了。”想起亲生儿子,又记起两年前听见一个老客说,小羊的后妈待小羊很坏,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唉,可怜的孩子。”一阵心酸,滚出两滴眼泪。
    小柱吃惊地抬起头,看见夏姨姨眼眶下的泪花,这是他头一回看见她哭,小小的心灵上震动了一下。他呆呆地停止咀嚼,用天真的带着奇怪的口气说:
    “夏姨姨,你哭了。”
    夏姨姨转过头,用袖子揩干眼泪,擤了擤鼻水,才回过头来,说:
    “姨姨没有哭,吃吧,孩子,菜凉了。”
    小柱低下头继续吃饭,夏姨姨低着头继续补衣服,她很想从心里把这些旧事赶开,可是那一连串的旧事,像烧红了的烙铁,烙在心窝里。又像闷在小屋里的烟雾,只要窗户上有道缝,马上就钻出来。……
    夏姨姨快三十岁了,还没有一个名字。民工队的名册上,写的是“张夏氏”,民工们有的称她“夏大嫂”,有的叫她“嫂子”,熟悉点的喊她“老夏”,年轻的女民工称呼她“夏大姐”。“夏姨姨”这个名字,是小柱叫出来的。小柱在姨妈家里,遇到跟姨妈年纪差不多的女人,都称呼“姨姨”。所以第一次见到她,就叫她“姨姨”,后来知道她姓夏,就叫她“夏姨姨”。
    夏姨姨小时候,虽说有个名字,其实也不是个正式名字。照着家乡的习惯,男孩子生下满月,家里就要请识字先生,按照生辰日月和家族的辈数,依着金木水火土给起名字。名字和“八字”,写在红帖上,妥当的保存起来。女孩子除了有钱人家,有起过名字的,那也不是在满月,也不写在红帖上,多半是在上学时候起的。至于穷苦人家的女孩,一辈子也没有个名字。就是小名,也是胡乱喊起来的,如像小兔、小胖、小豆豆、小甜瓜……这种小名,一般都是家里的长辈或是邻居的老人,按着女娃子的性情动作和模样,一时高兴喊开头的。疼爱女娃子的父母,也有喊小心肝、小宝贝的,通常都叫小妮子或是小丫头。
    夏姨姨的小名就叫小妮子。这名字喊了十几年,直到父母去世,被堂叔骗卖到王家当童养媳,才改叫大妮子。十六岁和王良成亲,公婆喊她“媳妇”,有时叫“他嫂子”。邻居背后提到她,不是“王家新媳妇”,就是“王良家里的”。王良对外人谈到她,是“俺屋里的”,“俺办饭的”,当面叫她总是“喂,喂”,而村公所户口簿上,却是“王夏氏”。
    王夏氏小俩口过的还不错,公公见她模样好,手头巧,勤干活,也挺疼她。只是婆婆性刁嘴坏,常常对她恶眉瞪眼,挑三拨四的。王夏氏认为这是老规章,相信“三十年媳妇熬成婆”的俗话,也就格外小心孝顺她,不让她挑出大毛病。想不到两年后一个夏天,王良得了急症,上吐下泻死了。王夏氏哭的像个泪人。婆婆一天到晚拉着长脸,骂她是败家精。后来打听到她原是属虎,买来时瞒了一岁说是属兔,便指着头皮骂她是白虎星,说她把王良吃掉了。
    王夏氏打掉门牙连血咽,白天背地里哭丈夫,黑夜蒙在被窝里喊爹娘。苦日子一天比一年还难挨,好容易熬过三个月。一天黑上,公公偷偷地从窗户爬进她的房子。王夏氏大声喊贼,闹得东邻西舍都知道这件丑事。这一下,婆婆更不容她了,串通了媒婆,把她卖给几十里外一家姓刘的。刘家是续弦,开了后门让她进来,请媒人吃一顿饺子,喝几两水酒,找几个亲友陪客,就算成了亲了。
    王夏氏的名字,改成刘夏氏了。这个丈夫是个老好人,婆婆烧香念佛,母子待她都很好。第二年,刘夏氏养下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娃,那年是羊年,孩子的大号叫刘顺洋,大人们都喊他“小羊”。以后婆婆和丈夫更疼她,一家四口子,平平和和的过了四五年。这年丈夫的老病又患了,一躺六七个月,婆婆到处烧香求神,病人吃了许多香灰符咒,病不见轻。人瘦得像干柴。刘夏氏白日下地,黑夜侍候病人,还要照顾老婆婆和孩子,受苦受累,没有一点埋怨。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老道,说能驱邪治病,婆婆请他来,住了两天。老道从一个王良家的远亲口里,打听到刘夏氏属虎,又打听到老婆婆属鸡,病人属猪,小孩属羊,于是装神弄鬼,口中念念有词,说是太上老君下凡,末了大声地念道:
    “金克木,水克火,阴盛阳衰草木枯;刘家苦,刘家苦,猪圈里面出老虎;老虎张开口,大猪逃不脱,吃掉大猪咬小羊,吞鸡连毛也不吐!”
    老婆婆吓坏了,问老道有什么法子。老道说,除非老虎永远离开村子五十里路,才能保得平安。老婆婆虽然爱媳妇,却是更爱儿子和孙儿。她和刘夏氏商量,刘夏氏哪里肯走。急得老婆婆双眼流泪,两腿下跪。刘夏氏没有法子,抱住婆婆哭了一顿,三更半夜,瞒着丈夫儿子,离开了家。
    这年麦子闹霜灾,许多人往外逃荒,刘夏氏从这村到那庄,帮人人不要,要饭摸不着门,带出来的干粮吃净了,忍饥挨饿,度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打雷下雨,刘夏氏无处要饭,饿的头晕眼花,躺在破土地庙里。天傍黑,进来一个挑着补锅担的黑大汉,一放下挑子,就拿上酒壶,咕嘟咕嘟往嘴里倒。半夜里,黑大汉爬到刘夏氏身上,刘夏氏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想挣扎,没有力气,想哭,眼泪早干了……
    就这样,刘夏氏跟黑大汉合伙,随着他到处补锅补碗。末了,他们在一个庄子租了一间草屋,定居下来,上户口薄的时候,刘夏氏又改成张夏氏,因为黑大汉姓张。张大汉待她很不错,就是脾气暴躁,喝过烧酒不认人,常常打骂张夏氏。酒醒了又后悔,赶紧去买点好东西,连哄带逼的,逼着张夏氏吃过了才放心。张夏氏哭笑不得,认为这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想不到第二年夏天,张大汉在集上多喝几盅酒,回家过河的时候,正碰到山洪暴发,河水猛涨,连人带挑子被大水卷跑了,死尸都没有找到。
    解放以后,张夏氏分到了一间瓦房,二亩好地,加上那年两季都丰收,日子一天比一天强。张夏氏参加妇联会,入了识字班,认了不少字,懂得许多道理,才明白过去遭的罪受的苦,不是什么命里注定的,是旧社会的老规章太坏。什么“白虎星”,什么“虎咬猪”,全是胡说八道!人家隔壁孙大娘也属虎,如今头发都白了,老两口活的顶壮实,底下儿孙一大群。东头赵二嫂也属虎,也没有听说克掉什么人。张夏氏从小劳动惯了,身体结实,脚勤手巧,干起庄稼活儿,赛过一个男人;做起针线活儿,人人见了夸奖。因此,村里有些独身汉和死掉老婆的,都打了她的主意。也有请媒婆来说的,也有托人来商量的,张夏氏只是摇头不答应,也没说个什么理由。好多人都不明白她抱什么打算,跟她接近的人,揣摸她大约是不合意。张夏氏自己认为,过去嫁过三个男人,全是受别人的摆弄,眼下好容易能够自主,哪能再毛毛草草跟人?总得选一个可靠的,能合的来过一辈子的才好。她暗地里挑选,看中的,人家不一定愿意,瞧不上的,倒找上门来,唉!双方如意的人总是不好找啊!
    入识字班的时候,许多大姑娘小媳妇,都替自己起了个名字,张夏氏心里也动了动。开头是有点不好意思,尾后觉得起不起名,对工作劳动没有什么影响,就不在意的过去了。选举那阵子,连有些老大娘也起了名字。她有心起个名字,可是想来想去都不相当,又正赶上抗旱,忙的早起晚不歇的,分不开心,也就撩下了。
    村干部们待张夏氏顶不错,邻居们对她也很照顾。她为人厚道,人缘也好。政府号召什么,她总是抢着响应,还积极向别人宣传。在劳动生产上,更是一点不含糊,常常是顶着星星下地,戴着月亮回家,所以她地上的庄稼,总比别人的壮。后来村里组织互助组,她积极参加。在互助组里干活和开会,她也跟大家乐呵呵的,有说有笑,有时候也小声跟着别人唱起来,可是一回到家,总觉得有点冷清清。
    政府号召修水闸,张夏氏带头报名,她被选为女民工队的小队长。乍到工地,民工们不会算方数,常常跟收方员闹误会,张夏氏也跟李松柏争吵过。后来李松柏劝她学会算方数,她就跟他学习。慢慢地,她发现李松柏正是多年盼着的人,又看见小柱没有娘,顶可怜的,于是爱情拌着母爱,从小埋在心里的花苞,才真正的开放了。……??
    “夏姨姨,吃完了。”
    小柱的话把她从过去唤回来。她收拾好碗筷,看见天黑了,推开窗户。一阵风吹进来,身上打了个抖擞,她躲开风头,加快的缝着。
    门开了,李松柏扛着测量土方的标杆进来,看见她只穿着一件夹衣坐在窗口,连忙脱下自己的棉袄,走过来,说:
    “看你,看你,要着凉的!”
    “你就不怕着凉?”她回过头笑了笑,看见李松柏脸上的汗水,说:“你还是自己穿上吧。”
    “我身子壮实,不要紧,”李松柏帮她披好,说:“等小柱睡了再补不好?”
    “今晚上有事,教导员要找我谈谈。”
    “啥事情呀?”
    “后天是三八节,教导员叫我参加纪念会去,还要我讲话,你说愁不愁人?”
    “是不是要你介绍模范事迹?”
    “是啊。”
    “那你就讲吧。”
    “讲那些做什么?报上登过了,大家都知道了,我想讲讲过去受的罪,和现在过的好日子。”
    “讲过去的?”李松柏知道她的历史,乍一听不很赞成,转一想觉得有理,连忙说:“好,好。”
    “我还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啥事情呀?”
    “你猜。”
    “我怎么猜得着呀?”
    “试试看。”
    “是不是……是不是要提早……”
    “提早什么?”
    “结婚啊。”
    她噗嗤笑了:“看你急的。”
    “谁急呀?谁急呀?”李松柏赶紧分辩:“不修好水闸不结。”
    “看你忽冷忽热的,过两个月堤坝修完了,咱们就办。”
    李松柏没有吱声,他甜蜜蜜地望了她一眼。电灯亮了,他关上窗户。夏姨姨补好了衣服,过去替小柱穿上,又穿好自己的棉袄,然后把李松柏的棉袄送过去,提着领和袖,帮他穿上,说:
    “到底没猜着,告诉你吧,我想起个名字。”
    “起名字?”李松柏有点奇怪,“你不是早有名字了?”
    “哪是什么名字?”
    “张夏氏,”李松柏刚说出口,就觉得这三个字很不顺耳,上一次他看见报上登这个名字,也觉得很不顺眼。
    “张夏氏!刘夏氏!王夏氏!”夏姨姨声音有点激动,语气说的很重,“难道说跟你结婚以后,又要改成李夏氏吗?”
    “那,那当然不……对啊!那是什么名字?是应该起个名字,你想叫什么名字?”
    “你帮我想想好吗?”
    “好。……叫,叫,叫夏秀英吧。”
    “我们小队上,已经有两个秀英。”
    “那,……叫个什么花吧。”
    “什么花呀,草呀,给人玩的东西,我不喜欢。”
    “哪叫什么呢?……想不出来。”
    “眼下是春天,春字顶好的,我想叫个什么春,你看好不好?”
    “对啦,对啦,叫……叫爱春吧?”
    “爱字太那个啦,这么大年纪了。”
    “叫素春怎么样?”
    “素春?……好,就叫素春。”
    李松柏掏出铅笔,在纸上写着“夏素春”三个大字,说:“夏素春这三个字,写起来顶好看。”
    夏素春把写上名字的纸叠起来,放在手心上,问:“你还没有吃饭吧?咱们吃点什么去。”
    “好的,咱们吃碗炸酱面去。”
    夏素春把新买的小人书拿给小柱,叫他自己看,说爸爸一会就回来。
    他们走出工棚,向市场走去,路过文工团的地方,听见一阵响亮的歌声:
    “冰河在春天里解冻……”

一九五五年春天初稿,秋天改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