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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战士的枪

    我们部队刚剿完土匪,战士们都买了钢笔和本子,正准备学文化搞正规化,忽然接到上级命令,叫我们去参加荆江分洪,时间紧,任务急,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把战士们的思想扭过来。
    战士们是最讲道理的,只要话说到他们的心窝里,那怕上刀山过火海,都不会皱眉头。当他们明白过去流血牺牲,正是为着今天的建设,而今天又让他们亲手建设祖国,哪个不乐意呢?
    战士们是最懂得感情的,他们不像有些小说里写的那样,不是成天哈哈笑,就是成天板着脸。他们是最真实的人,有着真实的喜怒哀乐,真实的爱和憎。
    现在,让我来讲一段战士爱枪的小故事吧。
    春天先到了南海边,才三月,到处花儿开,鸟儿叫,草木青青。
    队伍连日向北开,坐火车,走路;走路,坐火车。这天下午,火车在一个小城外停下,听说离荆江还有五六天的路程,一路上要翻山越岭。我们二连驻在城北关的城隍庙里。
    一班的小青年吴学义刚洗完脚,看见班长颜江山到连部开会,凑个空跑出来,不晓得是出于好奇心,还是为着找材料写日记(文化教员说,练习写日记可以提高文化),他沿着走廊向上走。顺手摘了一枝竹枝,一会敲敲判官的手,一会打打小鬼的头。他看见白无常吐出舌头,也跟着吐吐舌头,他看见黑无常瞪着大眼,也把自己的眼睛瞪的溜圆。他看见庙宇破落了,好些屋顶开了天窗,许多泥菩萨都缺胳膊断腿,惟有城隍爷的运气还好,只掉了两撮胡子。供桌香炉里还有三柱快点完的香,袅袅地升着浅蓝色的烟。“这年头还有人烧香?”他奇怪的想了一下,转身跨下石阶。四下一望,看见剥掉红漆的木柱上,刻着一副副对联,想抄上几条好学习,走近一根大柱一看,上刻着“善报恶报莫道无报终须有报”。“迷信话!”他对自己说过,走到一根小柱前一看:“举头三尺有神明”!看来看去,都是些因果报应的玩意儿,他泄气地把本子和钢笔塞进衣袋。
    忽然间,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石板上拉的老长,才说了一句“糟糕”,赶忙往回走。幸好同志们洗脚的洗脚,睡觉的睡觉,没有人拦他逗笑,或是喊:“小呱哒,来一段快板!”走到大门里的东厢,他放缓了脚步,用脚尖走到门口,伸头一看,班里同志们有的睡着了,有的躺着看小人书,只有副班长用布条在打草鞋。“班长还没有回来。”他心里一乐,缩着脖子吐出舌头,做个怪相走进去。
    一班住的是城隍爷的马房,泥马的身上脱了皮,马夫的胳膊残废了,露出稻草和铁丝,牵马的姿态还挺生动。吴学义觉得很好玩,天不怕地不怕的骑上泥马,双腿使劲一夹,嘴里喊着“兑!兑!”想不到夹掉的灰土,正落在姚富的脸上。
    “你干什么?”姚富刚要睡着,被他搞了一脸子土,心里火透了,他边揉着眼睛边挖苦的说:“想当官骑大马,还早啦!”
    吴学义知道不对,可又吃不住讽刺话,刚想顶他两句,恰好看见班长站在门口,一双严厉的眼睛正对着自己,赶紧把说到嘴边的话吞进肚里,轻悄悄地溜下来。
    班长颜江山高大的身体塞进门,战士们一个个坐起来,副班长叫醒睡着的人。颜江山传达了上级的指示,说明天又要走路,上级为了照顾大家的体力,为着保管好武器,命令大家把枪交了,每连只留下几枝放哨。接着,又把行军的注意事项说了一遍,这些事项,战士们都背的出来,可是他不怕麻烦的详细说明,他有自己的理由:“钟要常敲,不敲就会生锈。”传达完了,颜江山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马上清查武器弹药!”
    “枪都不叫扛了!”散会时,战士王文祥叹口气说。
    “工地上用不着,暂时保存起来。”颜江山虽然这样解释,可是当他望着枪架上那棵冲锋枪,两道黑眉毛马上锁成一条线。战士们默默的望着他,都知道他舍不得那棵枪,那棵枪是他在锦州战役,从一个蒋匪手中夺下来的,为了缴这棵枪,胳膊上挨了两个窟窿眼。这棵枪,在天津战役帮他立过功,在解放全中国替他创造过荣誉。这棵枪,在冰雪中,在风雨里,在烈日下,跟他走了万里路程,和他爬过千山涉过万水,同生死共甘苦。他用这棵枪,杀死过五十多个敌人。
    革命战士爱枪,跟翻身农民爱牲口土地,跟解放后的工人爱工厂机器,虽说情形不同,可是感情上却一样。一听说要交枪,不光颜江山舍不得,同志们心里也不是个味。颜江山看出这一点,立刻压住自己的感情,严肃的讲道:
    “注意啦!马上清查弹药,要准确,不许打埋伏!”
    战士们没有二话,飞快的倒挂包掏子弹袋,把数目告诉班长,让他记在本子上。
    “现在就上交吗?”姚富把子弹袋和手榴弹兜,搁在班长跟前。
    “忙啥?”颜江山瞪了他一眼,“到时候会通知。”
    清查完了,战士们都想休息,有的已经躺下了,颜江山忽然温和地对大家说:
    “同志们,枪是革命军人的生命,是咱们的好伙伴,平常大家都说爱护它,眼看要分开了,咱们该好好欢送它一下。”班长说到这里,声调变了,同志们正奇怪他竟像指导员讲话,先来一套道理为的啥?登时听见他用平常的口气下命令:“大家利用时间,好好擦擦枪!”
    班长的声音像带着电流,从战士的耳朵传到心中,大家已经不是照例服从,而是激动地去取下自己的枪。只有姚富的心像包了橡皮,让自己的枪,孤零零地站在枪架上。
    “姚富!你为什么不擦枪?”王文祥生气地责问。
    姚富看见十几双愤怒的眼睛,都望着自己,仿佛十几把刺刀逼到身上,才懒洋洋的挪动脚步,无精打采地拿下那条孤零零的步枪。
    副班长拿出一瓶擦枪油,同志们细心精意地擦着,把每块零件都擦得亮闪闪。颜江山擦完,从包袱里取出一块红缎子,把枪身包住。大家都知道这块红缎,是准备寄给媳妇做鞋面的。战士朱国清呆呆地望着红闪闪的缎子,心里动了一下,脑子转了个圈,马上将准备做草鞋耳子的红绒绳,扎成一个小塞子,一头用剪子剪开,蓬松松像个毽子,把它塞在枪口上,给自己的枪戴上了红绒冠。战士何永贵拿出一盒凡士林,分给大家涂在枪闩和枪口上。王文祥找了半天,找不到什么可以把枪打扮一下,最后才想起腰里新买的皮带,便高高兴兴的把枪上的旧皮条换下来,吴学义写了一段快板,贴在枪托上,何永贵抢过来就念:??

三○枪,三○枪,钢骨铁筋性刚强,
动不动,就发火,讲起话来乒乓响!
美国工厂把你造,美国工人把你养,
      资本家拿你去发财,战争犯送你过太平洋。
蒋介石,国民党,当了运输大队长,
把你送给解放军,才像孩子找到娘。
我和你,哥儿俩,并肩合力打过仗,
我立功,你光荣,我难过来你心伤。
新任务,修荆江,暂时留你在后方,
  敌人胆敢来侵犯,咱们再一起上战场。

    吴学义的快板掏出大家心底的话,同志们像母亲送别儿女,舍不得分开。只有姚富像个后妈,假心假意地抹了两下,又让它孤零零地站在枪架上。他看见大家都在翻包袱,也打开拿出一块花布,比量来比量去。吴学义以为他要剪一块包枪,连忙编了两句顺口溜,念道:
姚富同志真不孬,剪块花布把枪包。
    姚富斜了吴学义一眼,冷冰冰把花布包起来一扔,像倒掉的菩萨似的,躺下去枕在包袱上。
    “枪又不是老婆,舍的用花布包?”王文祥忍不住开口了。他和姚富是同乡,又是一块在衡宝战役解放来的。他摸清姚富的底细,知道这一路要过家门口,花布不用说是给老婆预备的。
    “别出口伤人!”姚富生气地坐起来。“枪擦干净就得了,那么孝顺它做什么?”
    “哼!枪闩都没有卸开,擦干净?”
    “刚擦了两天,干么又要卸开?”
    “哼!我看……”
    “别吵了!”颜江山严厉的制止他们。果然,两个人都收住火头,把话憋回肚子里。王文祥看不惯这个老落后,觉得和他同乡简直是丢人。姚富怪他不看老乡的情面,老找自己的岔子。
    天慢慢黑下来了。东厢顶上的月光,照的满院子通亮。战士们躺在软软的草铺,很快就睡着了。颜江山今晚上很特别,眼睛合上老半天,总是睡不着。本来,他跟普通的老战士一样,一合眼就打呼噜,有动静就醒过来。现在连自己也奇怪,闭上眼便出现许多战斗场面,睁开眼就看马鞍上那些子弹袋。“明天就上交了,不晓得啥时候再带上?上级说,这次去荆江分洪,十万解放军参加,任务很紧急,一定要在汛期以前修好。修好了,江汉平原三百万人民,七百万亩田地,就可以免受灾害。”想到这里,心里舒坦多了。“对!这次开到荆江,虽说不用枪,也得跟入关解放平津,跟南下歼灭白崇禧,跟解放海南岛,好好干他一场……”他迷迷糊糊睡了一阵,不知怎的猛一下又醒了,一睁眼,看见月亮爬上西屋脊,照到屋子里。泥马上的子弹袋,看的更清楚。他侧过身,原想避开那些弹药,眼光却偏偏落在枪架上。他望着自己的冲锋枪,半天睡不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慢慢合上眼,昏沉沉的睡过去。……
    “再见吧!伙计,”冲锋枪走过来,忽然伸出一只手说:“放心搞水利去吧!”
    “再见吧!”那几个梭子,也像青蛙似的跳过来说。
    “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怪事!怪事!怪事!连零件也说话了!
    突然,他看见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一把抓住枪,颜江山瞪眼一看,只见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站在面前,那家伙钩鼻子尖尖,贼眼睛溜圆。这不是猫头鹰吗?……不对!分明是个美国鬼子。
    “这是我们造的枪,该还我们了!”美国鬼子说。
    “去你妈的!”颜江山一脚把他踢倒,把枪夺过来:“老子拚命缴来的,还给你?”
    美国鬼子爬起来,端着枪嘎吧嘎吧打来一梭子,子弹全打在身上,颜江山吃了一惊,猛地睁开眼,原来是一场噩梦。
    月亮还在屋里,怎么还有嘎吧嘎吧的声音?定神一听,才听出是王永祥在嚼牙齿。他想着梦中的事,禁不住爬起来,鞋都没有穿,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伸手拿下冲锋枪,悄悄的回到草铺躺下,像母亲抱着婴孩,紧紧地搂在怀里。
    吴学义没有睡好,他暗地里看见班长的举动,心里佩服班长警惕性高,末了一想:“不对!城里城外住的全是队伍,到处有岗,庙外有哨。……”他恍然大悟,禁不住对自己说:“人家班长才真正爱他的武器,你呢?光会写写快板,说说漂亮话。……”仿佛良心受责备,他忍不住也爬起来,轻轻地去取下枪,没想到放到身边的时候,枪口碰着王文祥的脑袋,一下手把他搞醒了。
    “干什么?小吴。”王文祥嘟哝着,伸手一摸,奇怪地问:“干么搂着枪睡?”
    “小声点,”吴学义说:“扛了它几年,明天要分开了。”
    王文祥寻思一下:“有理!”他也爬起来,趿拉着皮鞋去拿枪,刚拿到枪,毛手毛脚地碰倒了木墩上的洗脸盆。哐啷一大声!把全班人都吵醒了。
    战士们七嘴八舌地责问着,惊叫着,王文祥把枪放在身边,不声不响地躺下。吴学义忍不住嗤嗤地笑,又不敢笑出声,只好把头蒙了起来。
    “都睡吧,”颜江山有点火了,可是事情是他引的头,不好发作。他听见有人还在咬耳朵,便借着出气地嚷道:“还嘀咕什么?”
    战士们没有立刻睡着,有的跑出去解手。大家很快弄清了怎么回事,一个个把枪放到自己身边。最后只剩下一支枪,孤零零的放在枪架上。
    “怎么都疯啦!”姚富心里想。他记起王文祥白天的话,像报复似的暗暗说:“枪又不是老婆,搂着他干什么?”可是一看到那棵孤零零的枪,慢慢觉得不对劲,翻来覆去睡不好。末了,他等大家都睡着了,悄悄把枪取回来,才安心的睡着了。
    屋里静下来了,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月光照着战士们善良的睡脸,照着他们纯朴的心。

一九五五年五月改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