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欣赏

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村店夜话

    火车开出长城,蓝天上的夜幕,在喀嚓喀嚓的车轮声中慢慢的拉开了。塞外的群山,变成了一溜黑影。在山影的上空,闪出几颗星星,像有人从山后撒出了几点火苗,不一会满天燃起了灯光。
    圆圆的月亮爬上来了,东天边一片银光,天空变成深蓝色,几朵浮云被漂白,附近的星星熄灭了。模糊的山影逐渐明朗起来,飞过车窗外的树木,已经可以分辨出种类了。
    突然间,汽笛“呜——”的一声响了,跟着,车轮的节奏声缓慢下来,车头噗噗噗地喘着气,慢慢停在小站上。我扛着行李下车,借着月光走进小镇。街上的铺子都上了门板,只剩下几间酒店,还点着煤油灯,货架上摆满了本地的特产——青梅煮酒。我想起了晚饭还没有吃,肚子有点饿,便走进一家酒店,放下行李。掌柜的告诉我,饭馆子都关门了,酒店里只有咸鸡蛋,各家都一样。我喝了二两青梅煮酒,吃了两个咸鸡蛋,当了一顿夜饭。酒的味道太好了,可惜喝的不是时候。
    从掌柜的口中,我知道这里有七八家旅店,因为附近水库的水电站正在开工,来往的人都在这里过夜,所以做这行生意的多起来,不过设备都很简陋。我扛起行李,顺着掌柜所指的方向,走到一家门口挂着红灯笼的旅店,店主人说客满了。接连找了三四家,全是客满。末了,走到“荣誉旅店”,店主人说单间已经卖完了,只有通铺,问我行不行?我已经跑的汗流浃背,哪还顾的甚么单间通铺,连忙答应:“行行行!”
    店主人领我到东屋,我进去一看,大炕的一头坐着一个大嫂子,正给怀里的婴儿喂水,婴儿哇哇直哭,大嫂说他发烧。另外还有两个大孩子,躺在她旁边睡着了。大炕的另一头睡着一个老大爷,已经在打呼噜了。店主人指着炕中央,说:“只剩下这里有空,你就睡在这里吧。”
    我感到实在不方便,请店主人另外想想办法。店主人踌躇了一会,忽然望着我的军用马袋卷成的行李,问道:“你在军队里干过吗?”我不明白的点点头。他马上亲热起来,高兴地说:“六号单间里住着一个医生,也是军队转业的,走,跟他商量商量看。”
    我跟着他转到南屋,他推开房门,向里面说:“章医生,有个转业军人同志,上水电站去的,跟你挤挤吧?”
    那个叫章医生的,穿着一身蓝制服,很年轻,看来不过二十五岁。他坐在炕沿上,身边放着一个带着红十字的大帆布挂包,炕下一张粗糙的木桌上,点着一盏精致的小马灯,旁边放着一堆药品。章医生正在灯下看书,他听了这话,把书一合,抬头望了我一眼,说了一声“行啊!”又把书翻开,视线回到书本上去,看样子正聚精会神研究着什么。我从他合书的那一晃子,看着书皮上印着大字:“巴甫洛夫……”下面几个字看不清了。
    店主人走了,我在土炕的一头摊开行李,到伙房打了一盆热水,擦完脸洗好脚,躺在炕上,觉得浑身舒坦,旅行的疲乏加上扛着行李转了半天,弄的腿酸肩膀疼,一合上眼,便昏昏沉沉的要睡着。
    忽然间,章医生低声念起书来,翻来覆去念着同一段,有很多医学上的专门名词,听起来不大懂,好像是关于神经系统的什么问题。
    我奇怪的睁开眼睛。章医生已经放下书,倒上一杯茶,发现我在望他,开口问:“喝茶吧,同志?”没有等我回答,茶已经送过来了。我慌忙坐起来,说了声“谢谢”,接过茶杯。他回头又倒上一杯,边喝着边说:“对不起,吵醒你了。”我告诉他,我根本没有睡着,请他不用介意。他问起我原来的部队和姓名,我说过以后,他立刻兴奋地走过来,说道:“原来是你啊!怪不得这样面熟,想不到在这里碰到。”
    我愣了一阵子。经过他的说明,我才记起一九四八年辽西战役中的一个片断:在一次白天的遭遇战斗中,当战斗猛烈展开的时候,我看见山梁后面有一个小青年,背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重伤兵跑下来。他跌跌撞撞的跑着,上气不接下气,汗珠一串串往下滴。我跑过去要帮他背,他不同意,喘着气说:“快到上面去,还有五六个彩号!”我刚要向上跑,敌人一阵排炮打过来,都落在山梁后面,轰!轰!轰!……山坡上升起一团团的烟柱,我们附近也落下两颗炮弹。我爬在山坡上,被炸翻起的泥土和碎石块砸得好疼。这时炮弹还不断往下落,我抬起头,看见他爬在我不远的地方,涂满泥土的脸上淌着血,伤员还压在他背上。我问他:“负伤了?”他用手背朝额头一抹,说:“不碍事,炮弹皮擦破的。”我想爬起来把压在他身上的伤员挪开,还没有站起来,就听见他严厉的喊着:“别动!别动!”跟着一颗炮弹,落在附近的地方爆炸了。接着,我听见他喊道:’快来吧!咱们把彩号挪到弹坑里。”我和他把重伤员抬到一个弹坑里,他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着伤员,生怕他再负伤。
    战斗过后,我才知道他是“尖刀连”的卫生员,名字叫章步仁,我还去访问过他。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从那次战斗以后,”章步仁说,“上级调我上卫生部受调剂训练,当了半年调剂员,又调到司药训练班学习。一九四九年十月,派我上医科大学附设的训练班受训。在学习当中,最吃亏的是文化程度低。你知道,我是捡煤碴长大的,一天学也没有上过。十四岁那年,日本投降了,我参加了八路军,认识几个字,全是在部队里学的。我下了很大决心学文化,在同志们的帮助下,才一步一步的提高。”
    我问他什么时候转到地方上工作,他说:“一九五一年。那时候我在荣誉军人疗养院当助理医师,后来,疗养院归地方上管理了,上级就把我调到这个区里当巡回医生。”
    “巡回医生”,这个名称还是第一次听说,顾名思义,我知道他一定是背着炕头上那个大药包,在这偏僻的山沟里,成天翻高山爬峻岭,到处为人民治病。这是人民政府为了解除人民疾苦而实行的一种新办法,是几千年来没有过的新鲜事。于是我请他告诉我一点巡回医生的生活。
    “我们这个区,全是荒山大岭,地土薄,人口稀,隔十里二十里,才有一个村子。种庄稼的收成很少,家家户户都靠着种些果木,搞点副业,打条子编筐篮,来维持生活。铁路没有通以前,外地人很少上这儿来。铁路通了,除了果子熟了,来了一些水果贩子,别人也不大来。因为离开铁路还有好几里路,毛驴子走起来都很费劲。
    “我们区里有两个巡回医生,除了我,还有一个陈大夫。每个月,差不多有二十多天在外头跑,每天爬山越岭,有些大山一上一下,就是二三十里路,有时候赶夜路,常常听到狼嗥虎啸,得格外留神。这一些,对一个曾经当过解放军的我说来,实在算不了什么,可是对陈大夫,确是比较困难。一来他年纪大,二来他身体没有我结实,三来他过去长时间住在城市,走起山路来不得劲。可是陈大夫一点也不气馁,他说他的年纪不算大,体格还棒,爬山可以锻炼,所以他也不愿意蹲在家里,有时候,三更半夜出诊,他和我争着去。……”
    “交通工具不能想办法解决一下吗?比方买个毛驴子。”我插了一句问。
    “我们曾经考虑过,上级也想照顾我们,买个毛驴,”章医生说,“可是我和陈大夫合计的结果,还是不买。一来公家可以节省一笔钱,二来可以减少有病人家的负担,这里的草料相当困难,有钱都不易买到。不过,这不算什么,最大的困难,是人民长期以来的迷信思想。解放前,这个区只有一个中医,可是神婆呀、和尚道士呀、游方郎中呀,可不少。请不起医生抓不起药的病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泥菩萨身上,他们说,三灾六病是中了妖魔邪气,是瘟神恶鬼作祟,最方便的治病办法,当然是点三柱香,烧几片纸,贴张符咒,吃点香灰,再不好就请个神婆跳大神,找个和尚道士驱邪气。治死了只好归于‘命里注定’,说什么‘阎王注定三更死,不能度过四更天’。有好多人染上小病,慢慢挨成大病,死啦,别人还说是命定的。我们巡回的时候,还经常遇到卖棺材灰和香灰符咒的郎中,不过老百姓慢慢不相信他们了,有的已经把他们叫做‘讨吃鬼’医生了。
    “每年阴历四月十八日,娘娘庙可热闹啦,有孩子的人家,来烧香祈求保佑;不生养的妇女,到庙里去求子息。谁家孩子出了麻疹,就说是送子娘娘要回她的孩子,得赶紧做个替身的布娃娃,剪上一朵纸花,和一个鸡蛋送到庙里去赎身。
    “这些千百年来的老封建迷信,一代传一代,根子太深了,三年五年是挖不净的。所以我们一面当医生,一面得做宣传工作。最有效的,是用事实教育农民。洪山村的农民洪均的孩子出麻疹,洪均的老婆主张给娘娘庙送布娃娃。布娃娃送上庙,香烧了,头磕过了,回家不到两天,孩子转成肺炎死了。同村刘科的孩子也出麻疹,刘科跑到区里来找我们,我到他家里给孩子治病,告诉他护理这个孩子应该注意的事情,结果孩子好了。我们便抓住这两个例子向老乡宣传。老乡们也说:‘过去是没法子的事,现今有医生了,再也不该把孩子的命交给泥胎了。’洪均埋怨老婆说:‘都是你的鬼主意,活活把孩子扔了。’
    “许家沟许开的媳妇,怀孕七个月了,忽然得了流行性感冒,又染上了肺炎,闹不好,会流产。我上许家沟,许开怕我不上‘热屋子’(孕妇的房子),硬要把病人抬出来,说是免得冲坏我的运气。我不让抬出来,给他解释,到房里给病人治疗。结果不到半个月,病人能起床了。许开对我说‘多亏了你啊,章大夫,我已经五十出头的人,家里的也四十岁了,头十年养过一个小子,那年闹饥荒,小子连病带饿,死了。大前年生了一个丫头,不满月也扔了。这会她病了,我黑天白日牵肠挂肚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咋办啊?那几天病重了,我急的像只没头苍蝇,亏的村长给出了好主意,又亲自跑到区里,把你请来了,……该怎样谢谢你啊。’许开说着说着,眼眶里滚出两滴泪珠。我对他说:‘治病救人是我们当医生的责任,要谢,该感谢共产党、毛主席,感谢人民政府。’他说:‘对,对。’接着,许开告诉我,半年前,邻居许大头家里的怀了孩子,得了急病,找神婆来治,治死了。后来许开见人就说:‘有病该请医生,千万别找神婆。’
    “叫农民讲卫生,是一件很困难的工作。有一句很不好的俗话到处流行:‘眼不见为净’,这句话真是卫生工作的敌人。许多农民不相信有细菌,加上他们很需要肥料,把粪便看的很宝贵,家家院里都有一个茅房和一个脏水坑,这是苍蝇蚊子的发源地。在实行集体化生产以前,很难改变这种情况。目前,我们只能动员农民把茅房和脏水坑挖在院外,离房子远点,动员他们每天打扫干净。
    “在乡下待过的人,都知道很多农民在地里上粪,是用手撒的。很多农民在夏天吃生水,有时候渴急了,不管死水活水,双手捧上来就喝。劝他们不要喝,他们说:‘我们做活的人,肚子里火大,虫子喝下去就烫死了,不怕。’
    “俗话说:‘富奔川,穷奔山’,这里地土薄,每年早春晚冬,夏天挂锄的时候,老乡们成群结队上大山里打树条子,回来编东西卖。离大山近的是早出晚归,有的捎着干粮一去好几天。他们干活热了,什么水都喝,所以闹肠胃病的特别多。我们劝他们买个暖水瓶,上山去的时候捎着,眼下日子好过了,花两块钱不成问题。现在,已经有些农民这样做了。
    “一到这里来不久,我心里就有个疑问,为什么这一带的农民,患气喘病的这样多?研究来研究去,总找不出真正的原因。请教陈大夫,陈大夫也说奇怪,他谈了几条病因,但都解决不了我的疑问。请教县里的卫生院,也说不出个道理。为这个问题,我苦恼极了!难道让许多人,继续被气喘病缠下去吗?当然不啦!可是找不出真正的病因,就不能预防。光顾治疗,不但时间和精力来不及,而且要耗费许多药材。从农民方面说,不但要花钱,而且要损失许多劳动力。去年冬天我到县里,卫生院长送我一部巴甫洛夫的学说,他在扉页里写着:‘希望你好好学习,你将会在这里得到许多宝贵的东西。’果然,从巴甫洛夫的学说中,解决了我几年来一直没有解决的疑问,原来是果木树的花粉,在农民们的呼吸道中作怪!
    “在我们这个山区,每年春天,你可以看见山野田间,开满了桃花、李花、杏花,苹果花、海棠花……农民们一大半收入,依靠果树园里的苹果、沙果和葫芦冰。当果树开花的时候,人们在果树园里劳动,不知不觉的,吸进了许多花粉,就得了气喘病。
    “问题发现之后,我和陈大夫做了几次研究,又请示了卫生院长,院长认为我们这个发现很有价值,积极支持我们。今年早春,果树刚发芽,我们准备了大批的口罩,同时通过组织进了宣传。开头,农民们是不大接受的,他们说:‘臭粪都不怕,还怕香花?’但他们究竟相信组织,所以经过再次的宣传解释以后,大部分果农都买了口罩,在果树开花的时候戴上。很显然,今年的患气喘病的人数就减少了。”
    听见章医生提到巴甫洛夫学说,我问起刚才他独自念着什么?他告诉我,最近他看了一个精神病人,发生了一个疑问,刚才查巴甫洛夫的著作,疑问也解决了。章医生说,在这里工作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不好,学习太困难了。时间少还可以挤,没有人指导,是件苦恼的事。在区里,业务上不懂的事,可以请教陈大夫。政治上的问题,可以请教区委的同志。可是一个人在乡村里巡回,什么都得自己捉摸,特别是看不到报纸,每天都像缺少了什么似的。他从大药包里掏出几本书给我看,一本是《毛泽东选集》,一本是有关总路线的小册子,一本医学杂志,还有一本《红楼梦》。
    这时候,门外进来一个微微驼背的老人,我认得是刚才热心为我打水的炊事员。他提着开水,往茶壶里冲过以后,告诉章医生说,他的胸口好多了,就是还有点疼。章医生给他诊察了一阵,又给他包了几包药。
    老炊事员走了。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十一点钟了,正想结束谈话,门外又进来两个老汉。一个瘦高个子,穿着黑衣服,嘴角和下巴长着花胡子,一脸皱纹,看来有七十岁了。另一个矮胖一些,穿着白褂黑裤,下巴光光的,是个五十岁出头的人。
    章医生问:“好看吧?”瘦老汉答:“好,好,顶热闹。”“什么戏?”“咱这地头上的戏,唱的是孙猴子闹天空。”胖老汉听见他说错了,忙纠正地说:“是孙悟空大闹天宫,梆子戏。”接着,章医生介绍说,胖老汉是他的岳父,姓姜;瘦老汉是个烈属,姓谷。谷大爷的小儿子谷庆,在志愿军当班长,一九五三年,在朝鲜金城十字架山牺牲了。大儿子名叫谷琳,十天前忽然害了场急病,棺材都抬到院里了,正好章医生巡回到他们村,把病人救活了。这次跟章医生到镇上来买药,章医生想宽宽他的心,怂恿他岳父请他去看戏。
    “谷大爷,药都买齐了。”章医生指着桌上两包药说,“这包是金霉素,这包是盘尼西林,都是吃的药,吃法都写在里面,免得你记不住。回去别放在热炕头上,不要晒太阳。”他转身指着我告诉谷大爷:“这位白同志明天上水电站去,你可以跟他一路,买火车票什么的,请白同志帮你买。”说到这里,章医生忙对我解释,说到水电站的火车还没有正式通车,不拿介绍信是不卖票,谷大爷有烈属证,可以买。我对谷大爷说:“明天我帮你买车票。”谷大爷赞叹似的说:“出门尽遇上贵人。”章医生的岳父说:“贵倒不贵,都是一家人啊。”
    忽然门外有人叫着“章大夫!章大夫!”跟着是店主人推门进来,慌张的说道:“有个旅客的孩子抽筋,你快给看看去吧?”章医生刚解开扣子要睡觉,连忙扣好,提着药包拿着听诊器,跟着店主人走了。
    两位老人都脱衣躺下了。我睡下来,被章医生救活谷琳的事,缠得睡不着,想知道个详细,便问身边的谷大爷:“睡着啦?谷大爷。”谷大爷说:“没有哩。”“你儿子害的啥病?”“说来奇怪,那天晌午,他好端端的在地里耪庄稼,鼻子角长了个疱,用指甲抓破了,回了家就说不舒坦,不爱吃,不爱喝,一躺下就起不来,哼呀哼呀地闹了一宿,第二天,话也不爱说了。问他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他只是摇头。一摸,身上滚烫。赶到日头偏西,病人的眼圈焦黑,不大会喘气了。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跑到水电站请了个医生,来打了两针,说不中用了,叫预备后事。儿媳妇听了直哭,孩子看见他娘哭,也吓得呜呜叫。老婆子听了,吓的脸煞白,嘴唇直打颤,忙摆起香案,跪下磕了十几个响头,嘴里阿弥陀佛念个不完。我当时,脑袋像教雷轰了一下,一阵阵心酸,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东邻西舍过来帮忙,把给我日后预备下的棺材,从闲屋抬到院里。我寻思这下毁啦!二儿子谷庆在朝鲜牺牲了,谷琳再一死,撩下六口人,老的老,小的小,日子可咋过呀?
    “也不知是股啥念头,我总想着谷琳不该比我先死,可是摸他的手脚,都冰凉了,鼻子也不大出气了。一瞧院里那口他为我预备下的棺材,心就像刀戳一样。媳妇从箱里拿了两套平日舍不得穿的新衣服,邻居帮他穿起来,准备入殓。
    “里外正乱糟糟,忽听见村长在外面叫道:‘慢点入殓,让章大夫给瞧瞧!’这时节,我就像淹在河里看见一根棍棒,紧紧的抓住章医生说:‘好大夫,救救我的孩子吧!’章医生叫我别慌,他问了两句,就摸起脉,把手指头放在谷琳鼻孔外,又解开他的衣服听了一阵子,说:‘晚了一步,怕不中用了,我试试看。’跟着大针小针,打了好几针,慢慢的,病人回过气来,哼了一声。我心里踏实了一点,可又怕再治不好,又担心章医生要走。章医生说,他一两天不会走,才松了口气。章医生守着病人,喂药打针,打针喂药,硬把我的谷琳,从阎王爷手里夺回来。
    “章医生真是我家的救命大恩人啊!四天四宿守着病人,困了就在炕头上打会盹,给他蒸了几个馍馍,舍不得吃,非跟着吃窝窝头不行。你说说,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人啊!早先,请大夫瞧病,上马金下马银,炕头铺着红毡,进门茶水点心,先吃饱喝足,才看病。村里人问章医生:‘谁派你来的?咋赶得这样巧?’章医生笑着说:‘是毛主席派我来的。’对啊!要不是共产党领导,谁给老百姓派医生瞧病呀?谁给老百姓办这种好事呀?我活了七十一岁了,见过世面也不少,可从来没有见过政府派医生到各村子给治病,从来没有听说有这样的好医生啊!”
    谷大爷说的很激动,我看见他伸手去擦眼睛。从他动人心弦的叙述里,我仿佛亲眼看到这个悲喜交加的场面。
    睡在谷大爷那边的姜大叔,听见夸奖他的女婿,也高兴地谈开了:’我这个女婿呀,就是这股子劲头!你瞧他这次出来二十天,瘦成个啥样子?他常说,他是穷小子出身的,要不是革命,哪会当上医生?学会一点本事,哪项不是革命队伍里教给的?不能忘本啊!我的闺女老担心他把身体闹坏,总劝他多歇息,为这个,小两口怄了几回气。也难怪,小两口子年纪轻轻的,老不在一堆,一个成天在外头跑,一个终日守着家门,老怕他在外头出事。
    “拿成亲那晚上说吧,天上刮着大风雪,屋里烧着暖炕。同志们一个个乐呵呵地闹着洞房,下棋的,打扑克的,喝茶的,唠嗑的,……我女婿他呀,一会儿给大人倒茶,一会儿给孩子拿糖,脸上像开了花,我心里想,章医生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忙着为人民服务,今个儿该是自己的日子了。区长也说过,要给他放三天假。谁想到上头放下头不放啊!都快半夜了,客人还没有走完,就听见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敲的那么急,开门一看,一个小伙子牵着一匹马,小伙子身上蒙着一层雪花,马正喘着粗气。小伙子说,葛沟峪有人害急病,叫他来请医生。区长想叫陈大夫去,可巧这两天陈大夫闹感冒,早就回家睡觉了。我女婿不同意把陈大夫叫醒,对大家说了一声:‘你们继续玩吧。’两句话没说,提起药包就跟骑马的走了。这时候呀,我瞅见我闺女皱着眉头,噘着嘴,又不敢吭声。客人散了,一等等到天蒙蒙亮,我女婿才回来。……”
    “你闺女做什么工作?”我插断他问。姜大叔说:“刚高小毕业,还没有做事。我打算送她上护士学校,将来毕业了,两口子在一起工作,女儿可以伴着他出门,女婿可以有个助手,他现在又是医生又是看护,又得管药账,一个人太操心了。”
    我正想称赞他的好主意,忽听见一阵脚步声,章医生推门进来了,他疲乏的放下药包,喝了一口茶。我问他:“怎样啦?”他说:“小孩发高烧,抽风,打了一针,不碍事。”他边说边脱衣服,打了一个呵欠,爬上炕。我很想再跟他详细谈谈,因为明天一早就要分手,可是怕他太累了,夜也深了,只好忍下来。
    章医生吹熄灯躺下,很快的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两个老人也睡着了。
    月亮从窗外爬进来,小屋里一片纯洁的白光。一个白衣战士的影子,在我蒙蒙的眼前,慢慢的高大起来。……
    和新的英雄人物睡在一个炕上,就连做梦,也充满了幸福和愉快。

一九五五年七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