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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农家父女

    吵过一阵子,草屋里更加闷热了。田志英撩起衣角,擦掉眼眶上的泪水,揩着额头的汗珠,肩膀还不停地在抽动,田老头划了根洋火,往铜烟锅上点,火头在发抖的手上颤动,一下子弄灭了,只得再划一根,点着烟,狠狠地吸着。父女俩身上都冒着汗,心里一团火,可是脸上却冷冰冰的。像那十二月的门神,一个朝东一个朝西。
    里屋静得怕人。一只绿头蝇子,嗡嗡的撞到玻璃窗子上,又朝里飞,听起来越叫人心烦。从破窗纸上钻进一只黑猫,咪呜咪呜地叫了两声,看见主人们的神气不对,轻悄悄地跳到炕上,眯着眼睛趴在一边。就连墙上贴着的那张打着五分的大公鸡,也瞪着凶恶的眼珠,像要鼓着翅膀去搏斗。
    外屋,煤球炉上坐着一只铁壶,壶口吱吱地响。田大娘皱着眉头,靠在炕沿上,拿着一把大蒲扇,机械地给小宝宝扇着风,小宝宝睡的正香,脸上露着幸福的笑涡。不一会,壶嘴冒着大热气,田大娘放下蒲扇,走过来提起水壶,朝地下的瓦盆里倒,瓦盆里盛着田老头的白褂子,又油又脏,长着虱子。田大娘烫完衣服,听见老头子正在咳嗽,顺手倒了一碗水,端进里屋,送到丈夫脸前,放在五斗柜上,说道:
    “抽的熏死人!呛着了吗?喝口水压压吧!”虽然这么说,可是声调很柔顺,她生怕老头子再发火。
    田老头朝热气腾腾的碗里瞥了一眼,低下头来,用焦黑的大拇指,按了按烟锅,又??甑匚?着旱烟。
    田大娘叹了口气退出去,她听见猪圈里小猪噜罗地叫唤,连忙端着一盆粉浆和谷糠拌着萝卜秧的猪食,走到院里。日头已经偏西了,晒起来还是滚烫。一阵热风刮的向日葵东摇西晃。老榆树上吊着几只像蚕儿似的“吊死鬼”,被风吹断了丝,立刻被小鸡啄跑。田大娘倒完猪食,转身走进草屋,刚洗完手,就听见院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门口出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志英姐!志英姐!”小姑娘喊了两声,才定下神来,看见屋里的苗头不对,马上放低了声音:“志英姐,校长叫你快去,就要开会了。” 
“你先回吧,我就来。”田志英说,她没有转过身来。
    “坐一会吧,孩子。”田大娘走过来招呼小姑娘。
    “不啦,叫志英姐快去,啊!”小姑娘说完,飞跑了。
    田大娘绞了一把热手巾,送到女儿跟前,说:
    “擦一把,换上新衣服,快去开会。”
    田志英接过手巾,擦了一下脸,脱下蓝布衫,换上花上衣。对母亲说:
    “娘,你也早点来。”
    “嗯,”田大娘点了点头,向女儿使了个眼色。田志英犹豫了一下,走到父亲跟前,说:
    “爹,和娘一块来参加吧。”
    田老头不声不响,仍旧低头抽着老旱烟。
    田志英看见父亲的气还没有消,便轻轻地转身往外走。右脚刚跨出门限,耳边送来了严厉的声音:
    “你再不听话,就算我当不了这个家,往后你也不用叫我爹啦!……”
    田志英没听完,甩着两条小辫向外跑。田老头原想用最后一着吓唬她,没料到碰了软钉子,心里一恼火,双脚拖着一双破布鞋站起来,想追出去把她拉回来,不小心左脚教门限绊着了,右脚踉跄了一下,踩到烫衣服的瓦盆里,瓦盆哗啦一下碎了,热水流了一地。田老头的脚面烫疼了,一生气,使劲一踢,湿布鞋飞起来,落在锅台上,把一个瓷碗打落地,当啷一声,摔成了两半。
    躺在外屋炕上的男孩子,刚睁开小眼睛,被爸爸的样子吓着了,哇的一声哭起来。
    田大娘正收拾着破盆,忽听见小宝宝哭啦,心里一别扭,忍不住嘀咕起来:
    “哪辈子作的孽啊?叫碗盆跟着遭罪!”她放下破盆片子,走过去抱起孩子,解开衣襟,把奶头塞在小嘴里,孩子不哭了,她从炕头上拿起一双新布鞋,小心地送到丈夫跟前,问道:
    “烫伤了没有?”
    田老头没有答腔,又生气女儿不听话,又心疼打破了瓦盆和瓷碗,憋着一肚子懊恼和闷气,忍住脚背上火辣辣的疼,趿拉着布鞋,走进里屋,像坍塌了的菩萨,躺在炕上。正迷糊着眼睛的黑猫,被吓了一跳,撅起尾巴跳下炕,咪呜咪呜地走了。
    田大娘想起女儿的话,忙把孩子放在炕上,塞给他一小块棒子饼。洗完脸,梳了一下头,从木箱里取出一件青布褂,换好了衣裳,抱着孩子,悄悄地走出门去。
    田老头躺在炕上,觉得喉干口渴。他喊了两声“孩子他娘”,没有听见答应。只好坐起来下了炕,到外屋一看,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他站在门口,院里一阵风卷起灰尘,吹了一眼睛灰土。他转回身揉了揉眼,东摸摸西碰碰,拿起破扫帚想扎一扎,又找不到麻绳,看见摇晃晃的破椅子,想修理一下,又没有人给他借斧子去。……末了,才觉得自己舌头干渴,走进屋里,端起五斗柜上那碗凉开水,咕嘟咕嘟喝过,嘴里感到舒服一些,心头又觉得有点凄凉。他在屋里转游了一阵,啥事也做不下。躺着睡一觉吧?闭着眼睛睡不着;去参加开会吧?一百个不愿意;呆在家里吧?心里憋的慌!尾后,他只好踱到院里,背起粪箕子,拿着粪杈子,掩上门,走出院子。
    顺着社里的玉米地头上,田老头朝大车道走去,刚到两棵白杨树旁边,就看见那个矮胖胖的社主任,迎面走过来。田老头想躲开他,刚要转身,就听见胖主任的宽嗓子朝他叫喊:
    “田大哥,上哪儿去?”胖主任走近了,看清了他背上的粪箕子,才惊讶地问:“咋搞的啊?老田!今天你闺女毕业,你这个家长不去参加典礼,跑出来拾粪?”
    “有她娘代表就行啦!”田老头不高兴地回答。
    “你闺女还要代表毕业生讲话,你不去听听?”
    “她是你们共产党的闺女,不是我的闺女!”田老头忍不住爆发了,说完扭头就走。
    胖主任楞楞地望着他的背后,奇怪地想:’出了什么岔子?”他知道田老头脾气不大好,可不晓得他今天的家事,纳闷了一会,听见一阵锣鼓声,想到快开会了,赶忙大步地朝小学校走去。
    田老头回过身来,看见社主任走远了,才跳上大车道。想起刚才说的话,心里觉得怪寒窘,腮帮上有点发烧,额角不停地冒着汗珠。路过几堆牲口粪,成群屎壳郎在滚着粪蛋,他好像没有看见,磕磕绊绊地走到一棵老松树下,坐在古墓的石头供桌上,双手支着脑袋,两眼呆呆地望着连片地上无边的谷子。南风吹起绿油油的波浪,几十年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尖。
    田老头并不老,算实岁才四十九,看外表,却像六十岁的人了,头上早就苍白,背也有点驼了,一双长满硬茧子的手,就像两只木锉子。他家爷儿三辈子给人家扛长活,自己给地主当了三十年的牛马。好容易熬到解放,分了房子和田地,日子才一天一天好起来。乡里办小学,他亲手领着十一岁的闺女,送进校门。指望田志英念书识字,不用跟他一样务庄稼,省受点风吹雨淋,不必在三伏天的老毒日下面耪地,能在什么机关做点事固然好,就是到工厂当个工人也不错,将来配上一门好亲事,也算尽了做爸爸的责任。所以上个月他就告诉志英,说家里再困难,也要让她念完中学。田志英听了,欢天喜地地答应了。想不到近几天,她居然变了卦,一定要参加农业生产。田老头好说赖说,她一口咬定已经带头报名了,不能再反悔。
    “上个月,你当着我的面答应了,怎么就可以反悔?”今天吃过晌午饭,田老头气冲冲地责问她。
    “爹啊,这是政府的号召啊!”田志英难过地回答。她响应这个号召,也是经过一番剧烈的思想斗争的。
    “你说!是谁把你养大的??H!”
    “爹,没有人民政府和共产党,咱们也没有今天啊。”
    父亲说服不了女儿,气的想用旱烟袋抽她两下,又舍不得下手,只得张大嗓门咋呼:
    “让你念了六年书,就为着干庄稼活啊!”
    “现今的农业生产,没有文化也不成啊。”
    父女俩越吵越凶。田大娘站在一边,皱着眉头不敢插嘴。她是个顺从惯了的女人,她偏爱闺女,可又怕老头的脾气,只得唉声叹气地对志英说道:
    “你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嘛!”
    女儿怕伤娘的心,忍住了话,双眼泪汪汪的,没有再吱声。
    “你翅膀硬啦!想飞啦!”田老头还气呼呼地叫喊。 “哼!不知道花香屎臭!”看见女儿不回嘴了,才放软了说:“你爹让你升学,不是为你好,为的谁啊?”
    一只黄翅膀蓝尾巴的小鸟,飞落在老松树枝上,“哇呀”“哇呀”地乱叫,声调很难听,田老头烦躁地抬起头来,这种鸟儿虽说叫不出名字,却也常见,为什么今天叫的这样凄凉?他猛感到自己有点像这只离群的鸟,孤独地坐在古墓上。
    “大家伙儿都在热热闹闹地开着会,我偏偏跑到这种鬼地场来!……”他寻思了一会,有点后悔。“自己的女儿要毕业,干吗教她难受呀?……”他想起志英那股硬劲,很像自己的倔脾气,又想到她娘常说的那句话:“她就是你的镜子,一个模子出的。”心里好过了一些,一种骨肉的感情,使他想到翻身前,每次从地里回来,一记起女儿来,总是加快了脚步。当她还小的时候,他一进家门,就抱起来亲个不停。有时候受了东家的窝囊气,一听见女儿喊着“爸爸,爸爸”,心里也舒坦多了。……想着,想着,他猛地站起来,背起粪箕,拿着粪杈子,大步地往回走。
    一路上,他看见许多牲口粪,他匆忙地弯了弯腰,右手用杈子一铲一举,粪落在左肩后的粪箕里。走到小学校跟前,就听见一阵鼓掌声,他忽然站住犹豫开了:“人家开了半天会,我来做什么呀?”又想到刚才冲了社主任那句话,心里怪寒窘的。恰巧从学校的左拐角过来一个老年人,也是个毕业生的家长,他俩原是老朋友,所以一见田老头,就说:
    “你也才来啊?快放下家什,进去吧!”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夺下他手中的粪杈,取下他肩上的粪箕,往墙角一放,拉着他往里走。
    小学校设在原来的关帝庙里。两个老头一跨进那间当礼堂的大殿,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头。别人看见他们是毕业生的家长,忙让开一条路,田老头不愿意往前坐,就在靠后面的板凳上坐下。刚坐定,满耳朵听见呱唧呱唧的掌声。他随着大家回过头,看见女儿从毕业生席上走出来,低着头向讲台上走去。
    田志英知道快轮到自己讲话,已经很紧张,又看见老父亲走进来,心头更像敲起小鼓,噗通通,噗通通的。当司仪宣布毕业生代表致答词时,她站起来,觉得双腿有点沉重,直到跳上讲台,向毛主席的画像鞠过躬,向大家行完礼,才平静了一些。她开始背诵早就背熟了的演讲词,声音像一串连一串的小铜铃,叮叮当,叮叮当地响。一双晶亮的大眼,避开台下的人,老是盯着对面墙上一排大字:“为建设社会主义社会而奋斗!”
    台上,矮胖的社主任挨着瘦长的校长坐着,他们笑眯眯地听着,其实全不在意田志英讲的大道理。社主任看了看田志英,又瞧一瞧田老头。他已经从校长嘴里,听到他们父女的事,所以当他看见田老头来开会,知道他有点开窍了,现在注意到他听女儿讲话的神气,虽然一个劲在吸着旱烟,可是脸上的乌云消散了,他猜想不会再发生什么大问题。这届毕业生一大半要参加农业生产,对社主任来说,用处可大啦!各生产队正缺少会计,上级马上要调人去学开拖拉机,各村的民校没有教员。……在校长的笑容里,流露出得意的神情。一来,本届毕业生的成绩好;二来,超过了动员参加农业生产的任务;三来,培养田志英带头,选择对了,尽管起过波折,总算把她说服了,由于她学习好,劳动勤,有威信,因此她一报名,很快地带动了十几个。
    台下,同学们都用羡慕的眼光望着她。家长们暗暗地寻思:’能讨上这么个儿媳妇,该多棒啊!”田大娘抱着小男孩,望着女儿穿着红颜色白花花的上身,天蓝色的裤子,踏着白胶底鞋,配着酱色的洋袜,胸前垂着两条粗黑的辫子,扎着粉红的蝴蝶结子,团团的脸上透着红晕,活像熟了的西红柿。……她忽然感到站在台上的,不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了的丫头,而是一个女干部了,瞧她满嘴干部话,学都学不来呀!一会儿,她又觉得志英很像自己十六七岁时的模样,瞧她那圆圆的脸蛋,水灵灵的眼珠,薄薄的嘴唇皮,哪一点不像?只是鼻子矮一点,像他爹。转又想到自己年青的时候,啥事不懂,成天穿着破衣裳,整年给财主做活,禁不住叹了口气:“孩子的运气不错啊!”
    田志英讲到决心,忽然停了一下,不自主地瞟了父亲一眼,瞧他脸上的怒气消失了,于是勇气更足了,她提高嗓门,大声地说:
    “我决心参加农业生产,努力做个好社员,社里分配我做什么,我绝不挑活干。有的同学说,参加农业生产没有出息,成天拿着小锄,出一身臭汗,白白念了六年书,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咱们祖国正在建设社会主义,农村合作化了,没有文化不成!……县长上次来讲话说过,高小毕业生参加农业生产,是光荣的!我们十七个毕业同学,坚决响应号召,决心做个好社员,努力向伯伯叔叔大娘大婶们学本事,一块把咱们社办得更好,使中国的社会主义社会早日实现!”
    田志英最后两句话讲的很有力,立刻引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夹杂着同学们喊着向她学习的口号。
    散会以后,田老头不再板着脸孔了,开始和东邻西舍点头说话,又走到田大娘跟前,把小宝宝抱过来,只是不理他的女儿。
    青年团支书刘玉兰,笑吟吟地走近田志英,把她叫到一边说:
    “团支部已经同意你的申请,快填个表吧。”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表格,交给田志英。“今晚上填好了,明天交给我。
    田志英激动地接过表格,小心谨慎地放进花衣服里的暗口袋。田大娘走过来,要她一块家走,她说还有事,叫娘先走。田大娘想到该给孩子办顿好饭,也就一个人走出校门,弯到供销社,买了一毛钱的虾皮,拿回家来,上自留的两分菜园里,割了一大把肥韭菜,又打了四个鸡子,放小锅里炒了炒,和在韭菜虾皮馅里,准备包饺子。
    饺子包好了,锅也开了,小宝宝吵着要吃,田大娘对丈夫说:
    “志英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先下一锅,你和宝宝先吃吧。”
    “忙啥?又不饿。”田老头吃晌午饭只喝了两口稀粥,肚子早就咕咕叫,不过他想等着女儿回来一块吃,随便扯了个谎。
    小宝宝又哭又闹,嚷着要吃“饺饺”。田老头等了一大阵,看女儿还不回来,便对老婆说:
    “先下一锅吧。”
    田大娘把一篦盖馅多的饺子,端去要下。田老头拦着她,下命令似地说:
    “先下那一些吧!”
    老婆望了丈夫一眼,知道他的心思,暗暗地叹了口气,换了那篦盖后包的馅少的下锅。
    刚吃了一碗水饺,田老头就看见田志英高高兴兴地走进院来。父女俩的视线碰在一起,都觉到有些不自然。女儿脸上的快乐消失了,父亲感到嘴里的饺子不香了。
    “爹。”田志英跨进来先叫了一声。她看见父亲还不愿意理她,便走到火炉旁,帮娘下饺子。
    “不用你忙了,去吃吧。”田大娘盛了一碗饺子给她。田志英端起来,怯生生地走到桌边,看见父亲点了一下头,好像听见他说“坐下吃吧”,也就坐在他右边吃起来。
    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吃饺子,除了三岁的小宝宝不断地闹这闹那,三个大人都闷着头不吭声。田志英记着团支书刘玉兰教她多帮助父亲进步的话,想转换一下空气,便把刚才听到的两条新闻,告诉娘,其实是说给爹听的。一条是社里的麦子卖了,明天就要开支;另一条是社主任说,要送四个毕业生到拖拉机站学习。
    田老头装着满不在乎,其实全听到心上。头一条是好消息,他早就等着用钱;第二条乍一听无所谓,慢慢地感到不对劲,因为他离开会场时,已经产生另一个想头,希望女儿到社办公室或者信用部当会计。他想起头年冬耕,拖拉机没日没夜的耕地,坐在铁铧犁上一个年青的女农具手,穿着个小棉袄,在大北风里冻的直搓手。他还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个农具手夜里耕地时打瞌睡,不小心从座位上掉下来,被铧犁边的小圆切刀切成两段。
    “不,不能让她去学拖拉机!”他对自己说。原想宣布出来,转一想十几个毕业生,不一定就派她去,也就没有开口。
    晚上,田老头照着老习惯,搬个小板凳,拿把大蒲扇,喝着山茶叶水,在院里老榆树下乘凉。田大娘哄着孩子,早在里屋炕上睡了。田志英出去开会,老头子等了一大阵,还没有回来。看着天上的星星,时候不早了,夜风吹到身上,有点凉了。想到明天队上要耪麦楂玉米,便掩上门走进里屋。刚挨到炕席,就觉得浑身疲乏,虽说一天没有下地干活,可是发了半天火,憋了半天气,倒比干大活累。他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子,忽然听见门咿的一声,立刻醒转过来,睁开干涩的眼睛,看见外屋亮了,一种长期的老习惯,使他一时忘记女儿已经毕业了,以为她照旧在做功课,也就闭上眼睛,呼呼地睡着了。
    田志英捻大了煤油灯,掏出那张申请入团的表格,用沾水钢笔,一笔一画地,工整地填写着。填到家庭人员的思想状况一项,她觉得有些为难,娘的倒好办,爹的怎么填呢?拣好填的先填吧,于是她写上:“母亲是一个温顺的老好人,思想认识比较进步。”父亲怎么写呢?她想来想去,感到不好填,末了,她简单地写上八个字:“父亲有点封建顽固。”
    填完了表格,打了个呵欠,揉了下眼睛,翻开那本学校奖给她的、关于中小学毕业生参加农业生产的故事集,第一页还没有读完,眼皮再也不听支使了,一天的难过与兴奋,弄得格外疲乏。她把表格夹在书本里,吹熄煤油灯,脱了衣服,躺在外屋的炕头上,一合上眼睛,立刻就睡着了。
    甜蜜蜜地睡了一大觉,刚醒过来,就听见院里的公鸡,咿咿喔喔地叫个不停。睁开眼睛,看见窗户纸透着亮,想到今天要开始参加农业生产,记起校长那句“继续带头作榜样”的话,连忙爬起来,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下炕,悄悄地打开门,一看,天刚蒙蒙亮,月牙还在半天空。她轻轻地掩上门,拿起墙跟粪杈和粪箕,走出院子。
    清晨的凉风吹到脸上,田志英感到脑子清爽,浑身舒坦,不由站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继续向大车道走去,远远就听见吆喝牲口的声音。靠近了,她看见一溜十几辆大车,由西向东走,她知道这些大车,从山上拉着石头,趁着凉快往北京城去的。
    踏上大车道,她看见一摊摊的牲口粪,便高兴地拿动粪叉子去铲,她没有爹的本事,不能边走边铲边朝背后的粪箕里一扔,她只能站下来,一手拎着粪箕,一手把粪铲进去。不一会儿,已经拾了半箕子了。路上,遇着两个外村的老头在拾粪,他们用奇异的眼光望着她。大姑娘拾粪,在他们看来,是件新鲜事。
    天慢慢亮了,粪拾得不大离了,田志英已经走出村子好远,正想拐回头,忽听见高粱地边的小路上,几个人在吱吱喳喳地争论着什么,口音很熟悉。她站住一听,听出是毕业班的几个男女同学,马上感到不自然,双脚不自主地想走进高粱地,刚要抬腿,仿佛听见一种责备的声音:“田志英!你要入团了,可是你的小资产阶级意识还这样浓厚!拾粪是光荣的,你躲什么啊!”她连忙收住脚步,继续拾她的粪,不过把脸转过去。
    五个十几岁的学生,三个男的两个女的,他们一跳上大车道,就发现田志英。
    “那不是田志英吗?”一个男孩子先嚷着。
    “田志英!田志英!……”大家七嘴八舌喊起来。
    田志英转过身。同学们连跑带跳地围过来,他们看着她手中的粪杈和身旁的粪箕,心里都很感动,一时找不出什么话说,还是田志英先开口:
    “你们一块去考中学吗?”
    “嗯,”那个大一点的女孩子,代表大家回答。
    大家无话找话,闲拉了几句。田志英怕耽误他们坐汽车,把手伸给大家说:
    “再见吧!希望你们都能考上。”说着说着,声音忽然变调了,眼圈有点红,鼻子一阵酸,她竭力忍住激动,可是瞒不过同学们的眼睛。
    “志英姐,你是我们的好榜样。”大一点的女孩安慰她说。“初中一毕业,我一定回来参加农业生产。”
    “要不是社主任嫌我太小,我也想留在社里干活哩!”那个红领巾结子歪在一边的小男孩,认真地说。
    他们挨个和田志英握完手,迎着刚爬上地面的红太阳走去,有两个还回过头来向她挥着手。田志英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一阵难过,禁不住冒出两滴眼泪。她发现自己太脆弱了,赶忙用衣袖擦掉眼泪,擤了一下鼻子,大步地往回走。她竭力想把刚才的事甩开,可是怎么能够呢?……
    上个月,当父亲说要让她升学,她喜欢的不得了。本来,她也希望能够升学,只因为到城里念书,不比在家走读,每个月光饭费,就是八块钱,这是一笔很大的花销。她寻思父亲岁数大,弟弟还幼小,自己不该再给爹增添负担,也就没好意思提出,想不到父亲先开了口,教她怎能不喜欢?她想升学,跟父亲的想法不一样,只是简单地想增加知识学问,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以后,她不只一次地想到中学生活的情景,想到愉快活跃的学习,想到教室,想到球场,想到文娱晚会……。所以当校长开始动员她参加农业生产,她实在不愿意。团支书刘玉兰和她谈过话以后,她心里还很矛盾。后来经过校长再次教育,特别是待她像亲姐姐似的刘玉兰不断和她谈话,才想开了一些。她只想到自己是少先队的大队长,又要参加青年团,应该带头响应上级的号召。因此当她答应报名的时候,眼眶里闪着泪花。校长看出她的心情,继续安慰她。直到昨天和父亲吵过架,在毕业典礼上讲完话,才算铁了心。但她究竟是个十七岁的姑娘,当她看见别人欢欢喜喜地去考中学,怎能不激动呢?
    回到家,田志英把粪倒在院里的粪堆里。田大娘一边高兴一边责备,怪她不该起的那样早。田老头瞧了一眼不吭声,田志英不知他怀着啥心事,也不敢问。她走进屋,看见桌上的书本,想起昨晚填的表格,拿起书本一翻,表格不见了,问娘,娘说没有见。翻书包倒抽屉,还是没有。“真怪!明明夹在书本里,怎么不见了?”她望了爹一眼,爹正板着脸,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她猜想是爹给拿去,大概他看见表上写着他“封建顽固”,正生气哩!深怪自己粗心,又不敢向他要。正急得额头冒汗,只见她爹磕掉烟灰,从里屋的炕席下面,拿出几张纸头,扔在她的脸前,吹胡子瞪眼地嚷道:
    “我的好闺女!你把你爹编派成什么样的人啊?你爹扛了一辈子活,被地主富农剥削了三十年,到头落了个封建!封建!你爹剥削过谁啦?”
    田志英本来心情就不好,现在听见父亲的咆哮,望着被撕成四半的入团申请书,禁不住扑在桌上呜呜地哭开了。
    “你坚决要干庄稼活,你爹没有再拦你,你要加入青年团,你爹没有扯你的腿,你爹有什么顽固?”田老头一早起来,发现女儿和拾粪的家什都不在,又是心疼又是气闷。后来看见表格上写着他“封建顽固”,一恼火把它撕成四半,刚撕过,心里就很不安,有点后悔,现在看见女儿哭的很伤心,不由放缓了语气,嘟哝了一阵子。
    田大娘抱着小宝宝,坐在炕沿上叹着气。小宝宝瞪着奇怪的大眼珠,一会望望爸爸,一会看看姐姐。
    田志英咬了咬下嘴唇,突然站起来,过去拿着洗脸手巾擦过眼泪,抓起桌上那四片纸头,转身向外走。
    “上哪儿去?上哪儿去?”田老头大声地责问。
    “孩子啊,有事吃了早饭再走吧!”田大娘跟在她后面说。
    田志英没有吭气,一个劲往外走。走到院外,回过头对母亲说:
    “娘,你进屋吧,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她一直朝刘玉兰家走去。
    刘玉兰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平日待田志英像亲妹妹。她家离田志英家只隔几个院子,一会就到了。刘玉兰正在吃早饭,看见田志英,连忙放下碗筷,玉兰娘也站起来打招呼。
    “玉兰姐,我找你有点事。”田志英说。
    “上里屋坐坐。”刘玉兰看见她眼睛通红,连忙让她进里屋,坐在炕沿上。
    田志英没有开口,眼眶里先滚出两滴泪珠,她把捏在手中的纸头,交给刘玉兰以后,禁不住呜咽起来。
    “别难过,志英。”刘玉兰安慰了一句,然后看了看那四片纸头,笑笑说:“又是大叔干的,你写了他的缺点,难怪他要生气。”
    “我可不能包庇我爹的缺点。”田志英擦干了眼泪,气愤地说。
    “当然啦。不过大叔的思想里,只是个人打算多一些,还不能说是封建顽固。你说对吗?”刘玉兰看见她不吱声,连忙说:“重新填一张就是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又拔起衣襟上的钢笔说:“就在炕桌上填吧。”
    田志英照着原表上抄,本来字数就不多,很快就抄完了。刘玉兰拿起来一看,别的地方一字没改,只把“父亲有点封建顽固”,改成“父亲的思想落后,有个人主义”。刘玉兰看到这里,望着田志英笑了笑,把表格收起来,说:
    “你今天不是要下地吗?在这里吃点饭,咱们一块摘蓁椒去。”
    田志英一肚子不痛快,本来不想吃,又怕下地劳动顶不住,又不愿回家吃,也就答应下来。
    刘玉兰家劳动力多,日子比田志英家强,可是平日吃喝很节省,早饭总是棒子窝窝头机米稀饭,一碗炒青菜,一碟咸菜,一碟小葱豆瓣酱。这时候一家人都吃过了,玉兰娘收拾了碗筷,重新给她们盛上稀饭,端上热窝窝头。
    田志英刚吃了半个窝窝头,看见娘来了。田大娘原是来找她回家吃饭,看见女儿已经在吃了,怕她回家再惹起老头生气,也就不勉强她回去。
    吃过饭,外面响起一阵当当当的敲钟声,是下地的时候了。田大娘怕家里没人,叮咛了女儿两句,匆匆地往家走。刘玉兰拿了两个筐子,递一个给田志英,又提了一壶茶,拿了个茶缸子,放在筐里,一块朝菜地走去。
    妇女分队三十来人,一大半是青年,也有几个大娘和老太太。她们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菜地上摘蓁椒,一个人摘一畦。田志英在农忙的时候,每年都参加劳动,平日放学回家,也在自留地上做点零碎活茬,摘蓁椒不用什么手艺,摘起来不困难。她悄悄地瞧着别人,生怕自己拉下。摘完第一畦,幸好没有落后,她把筐里的蓁椒倒在大篮里,正遇上刘玉兰,刘玉兰望她笑了笑,她像在说:“你干的不错嘛!”
    日头慢慢向南面移动,阳光越来越强烈。第二畦才摘了一半,就觉得背上滚烫,身上火热,鬓角出汗。她左右一望,两边的人都超过自己五六步远,连忙加劲往前赶,好容易别人刚站起来,自己也赶到了。
    摘第三畦,日头更毒了,田志英满头大汗,背上的布衫湿透了。她哈着腰移着两腿,腰有点酸,腿也不大得劲,双手也磨疼了。她使劲赶,怎样也赶不上别人,心里越急,头上越冒汗,身上越累,手越疼。看见自己越拉越远,索性停下站起来,舒展一下筋骨,擦擦头上的汗水。这时候,远远望见一辆公共汽车,往城里的方向开去。不由想起清晨遇上的那几位同学,现在正坐在教室里考试,他们多么幸福啊!刚想到这里,立刻意识到思想不对头,马上责备自己说:“你胡想什么呀?田志英!”连忙蹲下来继续摘蓁椒。摘了一阵子,她发现地头那边,有个人哈着腰摘着自己畦上的蓁椒,一步一步移过来,从红点点的花布衫上看,她肯定是刘玉兰过来帮自己摘。一阵感动紧跟着一阵惭愧,她忘了疲乏,忘了一切,两眼紧盯着大蓁椒,双手飞快地摘着。不大一会,她和刘玉兰碰头了。
    “玉兰姐,你看你干什么呀?”田志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累了吧?”刘玉兰反问她一句,接着安慰她道:“头一天干活,总要累一些。往后惯了,慢慢就好了。”
    分队长宣布休息一会。刘玉兰拉着田志英到地头上坐下,倒一缸茶水给她。田志英没有推辞,用眼睛望了她一下,好像在说:“玉兰姐,你待我太好了。”她咕嘟咕嘟喝完茶,倒了一缸子给刘玉兰。
    矮胖的社主任来了,他走到田志英跟前,笑嘻嘻地问:
    “怎样啦?志英,吃得消吗?”
    “这点小活就吃不消,抡起大镐来怎么办?”田志英俏皮地说。
    “哟!真行!看你小脸通红,累了吧?”
    “不累!”
    “好样子!”社主任称赞一声,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志英,社里决定让你去拖拉机站学习,有什么意见吗?”
    “真的吗?那太好了!什么时候走?”
    “明天就走。”
    “那太好了!太好了!”田志英乐得差点蹦起来。乐了一阵,忽然想起爹来,马上沉起脸来说:“就怕我爹……”
    “怕你爹不同意?”社主任替她说了。“只要你没有意见,你爹那边我跟他说去。”
    “好!”田志英又高兴了。
    社主任离开菜园,不一会到了老玉米地,耪地的社员们正在休息,吸烟的吸烟,喝茶的喝茶。社主任看见田老头坐在地埂上,叭哒叭哒地抽着老旱烟,便走到他身边坐下,也从腰里取出旱烟袋,装上烟末吸起来。
    “主任,我想跟你商量件事。”田老头先说了。
    “说吧,啥事情啊?”
    “我那丫头的事。”
    “志英?”社主任抬头看他一眼,以为他知道要派志英上拖拉机站学习,所以紧问一声:“怎么?你同意吗?”
    “你说的啥呀?”田老头莫名其妙地望着胖主任,“同意什么?”
    “哦,哦,”胖主任知道自己误会了,想先摸他的底,便问:“你想叫志英做什么?”
    “咱们社里不是缺会计吗?”
    “是啊,各生产大队都缺。”
    “办公室和信用部不缺吗?”
    “办公室够用了,信用部银行还派人来哩。”
    田老头把烟嘴往口中一塞,用牙咬住,又叭嗒叭嗒地吸着烟。他很清楚,各生产队的会计全是兼职的,照样要干庄稼活,每天做会计的工作,只得一两个工分,又忙又累,当然不合他的算盘,所以他不再吭气。
    “区里要调咱们社四个人,上拖拉机站学习,社里决定你闺女去一个,你有什么意见吗?”社主任直截了当地提出来。
    田老头没有立即回答,他先想到的是,自己已经做不了闺女的主了:“你们已经决定了,才问我有什么意见,好像我不是她的爹!”想到这里,心里很不痛快,嘴里使劲地吸着烟。接着想起那个农机手打瞌睡,掉下被圆切刀切成两段的事,浑身不禁打了个寒噤。
    “同意吗?”胖主任催了一句,又笑笑地说:“这是件好事啊。”
    “哼!好事!”田老头在心里嘀咕着。“好事还能轮到我头上。”他正想说出“不同意”,忽又想到“封建顽固”那四个字,连忙把口里的话吞回去。他悲哀地感到,既然自己说了不算,何苦再落顶“封建顽固”的帽子戴呢?于是冷冷地说:
    “我有啥不同意的?反正儿大不由爹娘,顶好问我那宝贝闺女去。”
    “她很乐意去,”胖主任笑微微地说,他摸透田老头的心情,为着怕他反悔,马上加了一句:“好,就这样决定了,明天一早就走。”
    “明天就走?”田老头皱了一下眉,声音里已经失去了气愤和悲伤,而带着不愿别离的调调了。十七年来,他望着女儿一点一点长大,从没有离开过一天,明天就要走了,未免太急促了。
    “是的,明天一早就走。”胖主任重复了一句,便站起来,搭讪地走了。
    第二天天不亮,田大娘就爬起来,和面擀面条。天刚亮,田志英也醒了,她收拾完行李,面条也熟了。
    吃完饭,刘玉兰来了,她欢欢喜喜地对田志英说:“昨晚上团总支开会,批准你入团了。”接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这是你的组织介绍信。”
    田志英接过介绍信,心里太高兴,嘴唇有点颤动。她看见时候不早了,便走到炕沿上拿行李,刘玉兰抢着要帮她拿,田志英坚决不让,刘玉兰只好把书包抢过来,挎在肩膀上。
    临走,田志英走进里屋,看见父亲还躺在炕上,本想不惊动他,可是过意不去,踌躇了一下,终于怯生生地叫道:
    “爹,爹,我走了。”
    田老头睁开眼睛,嗯了一声,又把眼睛闭上。
    田志英转过身来,鼻子一阵酸,差点掉出眼泪,她极力遏制着自己。
    田大娘送女儿到院外,田志英再不让她送,说:
    “娘,你回去吧,爹不大舒服,弟弟醒了没有人照顾。”
    刘玉兰也劝她别远送。田大娘只得站住,小心地叮咛道:
    “孩子,出门不比在家,千万别任着性子,好好注意身体,好好学习,到城里就往家邮个信。”
    “知道了,娘,你回吧。”
    田大娘没有回转身,她望着女儿往前走,直到望不见了,才撩起衣角,擦了擦眼睛,转回家。
    车站上已经站了一溜人,三个一块去学习的同学都来了,矮胖的社主任也到了,他嘱咐大家好好学习,随时把学习情况写信告诉社里,有什么困难也请他们随时来信,社里一定给解决。
    田志英看见同学们的家属都来送行,有一家父母兄弟都来了,只是自己亲人一个也没有来,虽说刘玉兰对她比亲姐姐还亲,究竟有些不一样,心里不免有点难过。
    一阵嗡嗡的马达声,公共汽车飞快地开过来,旅客们挨个上车,田志英和社主任握过手,从刘玉兰手中接过书包,跳上汽车,找个座位坐下,忽然发觉书包很沉重,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两个大苹果,还有两块钱人民币。她想起昨晚上爹从社里拿了开支,还捎回来一斤苹果……。
    车轮缓缓地转动了,田志英望着车窗外,看见通村里的大道上,匆匆地走来一个老人,一眼就认得是自己的父亲。田志英激动地站起来,把头探出窗外,大声地叫道:
    “爹!爹!爹!”
    田老头刚跳上洋灰路,听见女儿的声音,连忙站住。他看见女儿向他挥着手,也机械地把手抬起来,一上一下地摆动,脸上慢慢地露出微笑。
    汽车迎着火红的太阳,加快速度地向北京城开去。

一九五六年春于京郊        
(本文最初刊于1956年《北京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