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镇海石

港湾十八宝,
      不如镇海石一样好,
    天会塌,地会裂,
      镇海石永远不会倒。

    去年夏天,我回到离别多年的故乡,走到镇海石山下,禁不住想起这四句民谣。
    镇海石是块天然的巨石,三丈多高,两丈多宽,像一个大金瓜,放在翻转过来的茶盘上。上面刻着“镇海石”三个大字,笔迹豪壮有力,据说是明代民族英雄俞大猷的亲笔。
    关于镇海石的传说很多,有的说它站在海边,海洋就不敢兴风作浪;有的说它看见海盗的船,就滚下海把贼船砸碎。老人们最喜欢谈的,是戚继光打倭奴的故事。故事说,戚继光和日本海盗打了七天七夜,到第七天晚上,眼看快抵挡不住了,忽然间半空中一声霹雳,霎时候狂风大作,白浪滔天,镇海石滚到海里,把贼船一只只击沉。据说镇海石上的许多黑点,就是当年倭寇的血迹。
    现在,老人们已经不大爱讲这个古老的传说,而喜欢叙述着新的英雄故事了。
    有天夜里,天气炎热,渔民们和农民们,都跑到海边乘凉。我和几个邻居的小朋友,一块走到海边。这时候,一轮明月照着碧蓝的海水,细浪轻轻拍着海边的岩石,镇海石旁边,站着两个雄赳赳的民兵,他们的刺刀,在月亮下闪着银光。
    突然间,顺着海风吹来一阵琵琶曲子,伴随着的是悠扬的歌声,音调是这样的动人,这样的亲切,我仿佛回到了儿童时代。
    “是谁在唱呀?”我问身边一个孩子。
    “多宝公公,”他答。
    哦,我想起来了,多宝公公是故乡著名的盲歌手。小时候,我常听他唱些“陈三五娘”一类的故事,离家时他已经一大把白胡子,现在顶少也有八十岁了。我们顺着歌声的地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琴音越来越响亮,歌声越听越清朗,英雄们的故事,深深的震动着我的心弦。……
    一九五三年夏天,一个平常的夜晚。
    祖国的东南海岸上,几天来是多么不平常啊!台湾的蒋介石匪帮,为着配合美国鬼子在朝鲜作战,派兵登陆东山岛。金门岛上的蒋匪,也跟着猖狂起来,白天向厦门岛开炮,夜晚派小股匪特在沿海登陆骚扰。蒋匪的飞机像苍蝇似的,成天在空中嗡嗡响,扔下来炸弹和传单。军舰不时游来荡去,天黑以后,探照灯朝海空上射出一道道的强光,国防公路上,从早到晚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大卡车拖着榴弹炮,载着弹药,乘着解放军,一车车向南开去。驻在沿海各地的解放军,也都集结到一些重要的海防和机动位置上,把一些次要的防务,由民兵来担任。
    镇海港的夜晚还像往常一样的平静。三星已经西下了,月亮还没有出来。分队长林志猛端着捷克式步枪,披着下海打鱼的大襟夹袄,在镇海石旁边游来转去。他那双机警的大眼睛,不时搜索着海面,海上除了风吹起涨潮的浪花,浪打着海边的岩石,什么也没有发现。他竖起耳朵细听,陆地上除了青蛙嘎咕嘎咕的叫唤,偶尔伴着啁啾的虫声,一切都很安静。
    潮水哗哗啦啦的往上涨。镇海石山下,连绵几里长的磐石和沙滩,被海水淹没了一大半。斜对面浮屿岛的影子,慢慢的缩小了。从镇海石到青咀口的五里泥滩,也被潮水淹没了。只有青咀口正东那块“十八宝之一”的大石笋,还屹立在海峡当中。
    林志猛的心中充满着强烈的矛盾:他希望从浮屿角出现一只篷船,因为民兵队长王俊祥的阿爸王阿忠,几天前和九亨他们一伙人下海,至今没有下落;可又怕出现了蒋匪的贼船,因为大军开走了,民兵队只有百多条枪,敌人多了就对付不了。
    山背后响起一阵汪汪汪的狗叫,他听出是阿宋的大黄狗在叫。他很喜欢阿宋,也喜欢这条狗。这条狗跟过他们上山剿匪,也跟着他们下海打鱼,又机灵又听话,所以他给它起个名字叫伶伶。伶伶随着民兵住在寮棚里。民兵们轮流在镇海石山上站岗。
    弯弯的月亮爬出海面,海天连接的地方,泛起一片淡蓝色的光辉。林志猛心里一阵喜悦,倒不是因为这美妙的景色,而是月光可以帮他搜索海上的动静。
    “喀嗒,喀嗒……”林志猛知道是阿宋拖着木屐来换哨了,他车转身,看见那条大黄狗朝他奔来,到了跟前一跃,前腿扑在他的身上,嘴里发出亲昵的嗯嗯声。
    “走开!伶伶!”林志猛抚摸了它的头以后喊着。伶伶马上挪下前腿,悄悄地走到镇海石前面趴下。
    “教你不要穿木屐来站岗,怎么又拖着来了?”林志猛责备过阿宋,忽然发现他背后还有两个人影,他知道有一个是阿庚,另一个是谁呢?
    “王队长来了,”阿宋没有等他开口,先说了。然后脱下木屐,赤着脚走过来。伶伶一跃过去,把木屐含到镇海石旁边。
    王俊祥跟着阿庚走到镇海石跟前,从肩膀上拿下步枪,问道:
    “发现什么情况没有?”
    “没有。”林志猛答过,吩咐阿宋和阿庚注意警戒。
    “对啦!特别要注意大石笋那边,”王俊祥加重的对两个年轻的民兵说。“区长来电话,说大浪澳发现兵舰,向这边开来。要是发现情况,连打三枪。”停了一下,又仔细的嘱咐:“要沉着气,不要乱打枪!”
    “放心吧,队长,你们回去困觉吧,”阿宋说。
    “阿祥,天快亮了,还跑来做什么?”林志猛用爱惜带责备的口气说。
    “睡了一阵子,醒来再也睡不好,”王俊祥淡淡的说,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你先回去睡吧,过一会我就走。”
    林志猛没有走,陪着他围着镇海石转了一圈。他们并排地走着,林志猛的头,刚到王俊祥的肩膀上,如果光看他那短小的身材和敏捷的动作,不瞧瞧那被海风吹烈日晒的脸孔,谁也不信他快三十岁了。他们停停望望,周围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有那弯弯的月亮,悄悄的爬得很高了。
    “阿忠叔有音讯吗?”林志猛憋了好久,终于开口了。
    王俊祥摇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林志猛马上后悔不该提起,于是默默的跟着他走到朝海的一溜工事旁边。
    王俊祥每次看到这些工事,都感到很亲切。他在解放前二年参加游击队,大军南下时编入解放军。他在战斗里立过功,当了副排长。土改时,上级调他到土改队。土改后,留在家乡当乡长兼民兵队长。他很留恋部队生活,总喜欢穿着草绿色的旧军装,戴着褪成白色的军帽。冬天,那件补了又补的棉军衣,总不离身。他带领的民兵队,在剿匪时打了二十多仗,消灭了两百多个土匪,成为全县的模范队。
    “喔喔呜呜—”山后村的公鸡叫了第一声,跟着四乡的公鸡也叫开了。
    “回去休息吧,”林志猛催着。王俊祥没有吱声,转身往下走。
    伶伶机警的跳起来,朝海面上汪汪汪地吠着。
    “不许叫!伶伶。”王俊祥走过来,拍了下伶伶的头,伶伶不叫了,它昂着脖子,竖起尾巴,望着浮屿角。
    一个小白点,从大石笋和浮屿角的海峡漂入港湾,顺风顺潮,小白点慢慢变大,大白点前后又出现两个小白点,很清楚,这是一只三帆的渔船。
    “打枪吧?”阿宋举起“大鼻子”枪,望着王俊祥。
    “慌什么?”林志猛说过,转问王俊祥:“像是阿忠叔驶的那条船。”
    王俊祥没有答话,他望着越来越大的白帆,的确很像阿爸驾驶的船。一阵喜欢,遏不住对自己说:“回来了!阿爸回来了!”立刻闪过一个个的疑问:“为什么现在才回来?莫不是被敌人抓去过?或是……”
    “浮屿角又来了一只篷船!”阿庚说。
    大家把视线移往浮屿角,看见一个白点顺先头那条船的航线驶入港湾。从白点的大小,王俊祥肯定是条大船,顿时感到问题复杂,于是对阿庚说道:
    “跑到寮棚里去,叫大家快上来!”
    阿庚飞也似地跑了。王俊祥对林志猛下命令说:
    “阿猛!跑步回队部,打电话告诉区长。另外,叫二、三、四分队快来。你带一分队那两个班到青咀口,坚决守在那里,一步也不能后退!”
    “是!”林志猛立正回答。转身跑下小石山,双腿像长了膀翅。
    不一会,阿庚领着寮棚里的十几个民兵,快步爬上来。王俊祥说情况还没有弄清,教大家准备好,没有命令不要乱打枪。
    民兵们分散进入工事。工事顺着小石山的地形,从东北角到正西面,环绕着两道平行的圩墙。墙身是石块,外面垒着一层沙包,许多地方还有顶盖。东北、正南和西南修了三个碉堡。王俊祥选择了东南面一个掩蔽部作指挥所。
    公鸡唱了一遍又一遍,星星稀疏了,月亮褪了色,东方露出白光。
    先头的帆船快靠近海岸,大蓬落下来,小蓬也下了半节,船身慢慢向海岸靠拢。王俊祥高大的身体,站在一个沙包上,露出上半身。他看见船上黑压压的人影,心里很疑惑:“是些什么人?为什么乘阿爸的船?阿爸是不是也回来了?”他打心底盼着父亲平安回来,又怀疑敌人耍什么鬼把戏。于是大声喊道:
    “哪来的篷船停住!抛锚!停住!”
    “喂!停住!不停要开枪了!”阿宋抬了抬手中的“大鼻子”枪,张大嗓门喊着。
    篷船靠在一溜大石头后面,只露出船头和桅杆。跟着,传来一阵呼声:
    “同志们!不要误会!我们是解放军啊!”
    “果然是自己人。”王俊祥刚闪过这个想头,但登时感到很危险:“哪来的解放军?为什么上级没有通知?……”
    “上级有命令,不管是什么人,请你们先别上岸!”王俊祥喊到这里,忽听见船上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阿祥!阿祥!是你吗?……”
    声音很激动,带着痛苦和凄凉。这分明是阿爸在叫唤,为什么见不到人影王俊祥不禁打了个冷颤。
    “阿爸!你回来了!你上来吧!”他停了一下,没有听见回答,又大声地问道:“阿爸,九亨他们也回来了吗?”
    “他们……”声音有点呜咽,停了一会,才听见:“回来了。”语气很呆板,一点也不像脱险回来的,王俊祥听了更加怀疑。
    “阿爸!你们船上是大军吗?”他直截地问。
    没有立即听见回答,王俊祥又问了一遍,一会儿,才听见王阿忠含糊不清的回声:
    “他们……是……解放……大军……”声音是挤出来的,很像是机械的跟着别人叫喊。
    “阿爸!你上来吧!”王俊祥想弄清情况,又加上说:“阿爸!你和九亨他们先上来吧!”
    船上静了一会,从船头跳下两个人,在黎明的亮光中,看出前面是个解放军军官,后面跟着一个战士,他们在石盘和块石上,一蹦一跳的前进。
    “为什么不让我阿爸上岸?”王俊祥大声地责问。
    “老头子腿疼,走不动!”那个军官恶狠狠的回答。接着气呼呼地反问:“你们有什么权力不让我们上岸?”
    “这是命令!”王俊祥强硬的说。“为什么不让九亨他们下船?”
    “他们吗?”那个军官放和气地说,“他们被敌人抓到小浪澳,都打了半死,是我们把他们救出来的,都在船上躺着,走不动啦。”民兵们听了,都半信半疑,王俊祥却有百分之九十的不相信。他看见他们走到离山下百十公尺的地方站住。便盘问起来:
    “你们是哪部分的?来了多少人?”
    “我们是‘东海部’的!”那军官答了一句,走近一块半人高的石头边,那个兵也跟着闪过去。
    “你们来了多少人?从哪里来?打算上哪里去?”
    “这是军事秘密!不能告诉你们!”
    王俊祥愣了一下,立刻严厉地说:
    “你们不回答,我们不能放你们上岸!”
    “真噜苏!”那军官嘟哝了一句,说:“我们昨天解放了小浪澳,从小浪澳来了一连人,到这边来接防。”
    王俊祥心里起了个大问号:“昨天解放小浪澳?怎么听不到一点消息?到这里来接防?为什么上级没有通知?为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父亲发出嘶声地叫喊:
    “阿祥!他们是蒋匪军啊!……”喊声顿了一下,像被人扼住喉咙,又挣扎的喊出了“蒋匪军”几个字。
    “打!”王俊祥对身边的阿宋说。阿宋瞄着“大鼻子”开了一枪,那军官闪在大石头后面。那个兵端起冲锋枪,朝山上扫了一梭子。
    “你们都是些死人啊!还不给我冲啊!上啊!快上啊!”那军官举着驳壳枪,像一只暴怒的野兽,朝帆船上的蒋匪军们狂叫。
    渔船上跳下三四十个穿着解放军服的蒋匪,一窝蜂似的往前冲。
    两挺轻机枪架起来了,向着镇海石山上猛烈射击。
    住在山后村祠堂里的民兵第四分队,跑步赶上山来,迅速进入阵地。大家紧盯着蹦跳上来的蒋匪,一个个眼睛冒火,牙齿痒痒,恨不得把敌人吞下。阿宋的右食指紧贴着扳机,好几次想勾动它,但当他斜一下眼,看见王俊祥像个铁人似的,锁着漆黑的眉毛,瞪着愤怒的双眼,知道还不是时候,忙把食指缩回来。
    哒哒哒……轰隆!哒哒哒……轰隆!……敌人的六○炮弹,夹在轻机枪的扫射中,落在小石山上爆炸。蒋匪军们看见山上没有还枪,更加大胆的喊着杀声往上冲。
    王俊祥一动不动的站着,只把旧军帽的帽檐挪到后脑勺上。他从射击孔里监视着敌人,心里比民兵们还焦急。当他听见老父亲的喊声时,一阵阵的热血涌上心尖,胸口像要爆裂!仿佛看见敌人扼着老人的喉咙,敲打着老人的头。自从阿爸的渔船失踪,他日夜惦挂着,如今亲人就在近前,可是不能见面。……
    蒋匪军冲到离山下三四十公尺了,王俊祥仍然遏制着心头的冲动,为着更好的杀伤敌人,他明白这种忍耐的可贵,直到敌人进入一溜开阔的石盘上,才把捏得热乎乎的铜哨子放入口中,吱吱吱地吹起来,跟着,喊出了钢铁般的声音:
    “打呀!同志们!打啊!别让一个敌人逃掉啊!”
    阿宋早已瞄准一个敌军官,枪口跟着他的跳跃移动。当他听见吱吱的哨子声,马上停止呼吸,扣动扳机,只听见砰的一声,那军官栽倒在石盘上。
    阿庚的大手里,握紧了手榴弹,左脚使劲蹬着沙包,侧着身子,使劲扔出去!由于用力过猛,竟扔到一群敌人后头,把一个胆怯的蒋匪炸倒。
    碉堡里和工事里的民兵,都寻找到打击的目标。子弹像鞭炮,欢腾地响着。手榴弹像擂鼓,咚咚地炸开,镇海石山下,升上一团团的黑烟。
    敌人倒下了十几个,尸首横七竖八的躺着,负伤的哼呀哼呀地叫唤,侥幸没有被打着的,有的掉头就跑,有的找地形趴下,后来在后面一阵激烈的炮火掩护下,才像丧家犬一样,夹着尾巴逃回去。
    火红的太阳爬上海面。敌人的大帆船,在一里外的海岸边抛锚,一百多个穿着美式服装的蒋匪军,跑到一溜大石头后面集结,两门轻迫击炮和三挺重机枪,不断地向着镇海石轰击与扫射。
    王俊祥派阿庚当观察哨,监视着敌人,命令大家隐蔽好,派人把伤员送下山。
    二、三分队的民兵赶来了,分队长们流着汗水,喘着粗气,找到了王俊祥。王俊祥布置好兵力,巡视一下工事。刚要转回来,只听见空中嗖嗖响,接着是一阵轰隆隆的爆炸声。王俊祥大步走回指挥所,从枪眼的斜面,侧着身?t望。他看见四、五十个敌人,分成三路,按照战斗条令,分散成蛇形队形,像虾米似的弓着腰,在乱石块上蹦跳一阵,趴下一会,又蹦跳,又趴下。……
    “敌人胆怯了!”王俊祥想过,立刻挑选四名射击手,叫他们瞄准射击。
    阿宋被选中了,喜欢的不得了,他瞄着中路一个带头的军官,那家伙鬼的很,躲躲闪闪的。阿宋几次忍下来,他盘算着:要是第一枪落了空,还当什么射击手?等敌人进到三百公尺的地方,刚刚爬起来时,阿宋勾了一下扳机,那家伙颠了颠扑下去了。
    射击手都打着枪,三路的敌人都有被打倒的,前进的蒋匪更加胆怯了,在原地趴了好久。
    敌人的炮弹连珠般地落在小石山上,炸得石子乱飞,震得耳朵嗡嗡响。重机枪扫射着前沿工事,轻机枪封锁枪眼。有个射手牺牲了,阿宋也险些儿被打着。有颗迫击炮弹落在工事里,几个挤在一起的民兵被炸死了,几个没有隐蔽好的民兵被打伤。通讯员在传命令时牺牲了。
    王俊祥很恼火,他看见几个民兵靠在一块,便气呼呼的嚷道:
    “怎么搞的?叫你们分散隐蔽,你们挤在一起等炮弹啊!”
    民兵们悄悄的散开。王俊祥叫两个射手,转入碉堡中射击。阿宋要跟着走,王俊祥喊住他,叫他留下当通讯员。
    卫生站的医生和卫生员,背着大红十字包,冒着炮火上山来了。医生气喘喘的对王俊祥说:
    “区长来电话,叫叫你再……坚持一个半钟头,大军就赶到了。”
    王俊祥听了,赶忙高兴地对阿宋说:
    “快传给各分队,说大军快到了,叫大家坚持着打!”
    阿宋走了。王俊祥叫医生先把山上的伤员包扎完,等炮火稀了,再到山后寮棚去,绷扎所就设在那里。
    敌人呼呼啦啦的冲上来,一步步逼近。王俊祥对旁边一个民兵说:
    “往下传!注意节省弹药!没有命令不许开枪!”
    口令一个传一个,许多正想打枪的民兵,只好忍下来。
    冲锋的敌人进到山脚下了,王俊祥发出命令,投弹手们扔下排子手榴弹,十几颗炸弹几乎同时爆炸,镇海石山下响起震天动地的声音!第二排手榴弹,第三排手榴弹,接着扔下去。黑烟一团团涌起来,交织成一片浓雾。
    敌人的二次进攻惨败了。王俊祥正召集干部,准备继续作战,观察哨阿庚跑来报告:
    “浮屿岛东南面,来了一条兵船!”
    王俊祥朝阿庚指着的方向一望,果然有条军舰从龙爪岛开过来,烟筒正冒着浓烟。
    敌人的军舰停在浮屿岛的东南角,大炮发出霹雷般的响声,炮弹“吱呜吱呜”地飞过来,有的落在山前,有的落在山后,有的打在山上,把东北角和西南角的工事,打开两个缺口。
    落在东北角的重炮弹,炸死了附近一个民兵,另一个负了重伤。王俊祥命令大家隐蔽好,又组织两组人抢修工事。他自己带头在西南面抢修,阿宋怕出岔子,两次劝他回指挥所。王俊祥好像没有听见,只顾搬着石头往缺口上垒。末了,阿宋忍不住了,抢掉他手中的石头,拉着他要走,王俊祥气的甩掉他的手,叫道:
    “胡闹什么,快站在那里,监视敌人!”
    一颗重炮弹,落在山坡上爆炸,碎片擦过王俊祥的右腮,鲜血冒出来。王俊祥咬了咬牙,用衣袖往下巴上一擦,依旧垒着石头。
    阿宋急的直跺脚,又不敢再劝,恰好听见敌人在吆喝着什么,于是大声地叫道:
    “队长,你听!敌人在喊什么了!”
    王俊祥放下石头走过来。
    “王队长!投降吧!给你当营长!”利诱后接着是威胁。“我们的军舰来了,你是守不住的!再敢抵抗,先杀掉你父亲!……”
    王俊祥气得直冒火,在心里骂了句“狗养的!”立刻对大家说:
    “同志们!这是敌人的阴谋!坚决不要上当!”
    “他妈的!”阿宋听见敌人还在喊话,气的蹦蹦跳,忍不住伸出头来,朝敌人叫骂:“你们这些美国的干儿子!听着!有本事上来打呀!别他妈的做梦!”
    “你找死啦!”王俊祥抓着他的领子,一把把他拉下来。“好好准备打仗,别理他!”
    小篷船跟前拥出一簇人,三个蒋匪军推着王阿忠朝前走。王俊祥知道敌人玩了花招,他跑回指挥所,发出战斗准备的命令。
    三个蒋匪把王阿忠当挡枪牌,老人身不由主地一瘸一拐地走着,他望着镇海石,望着这一草一木都有深厚感情的乡土,仿佛看到了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就在三里远的地方,有着世代相传的小石屋,屋后的小菜园里,菜花正肥大,葱蒜绿油油,棚上结着一条条的丝瓜,墙角的鹰爪兰开的香喷喷,盆里的茉莉花谢了又开。门口池塘里游着成群的鲤鱼,塘边的芦竹随风摆动,小孙孙用竹竿打着苦莲树上的知了,儿媳妇正在庭前补着鱼网。……
    “快走!”后面的蒋匪用刺刀戳着他的背。
    一阵疼痛把老人的思想拉回来,他看见镇海石下面一溜圩墙,知道那里面都是自己的亲人,有心爱的阿祥,有和好的乡邻,他竭力睁大粘糊糊的老眼,渴望能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孔,然而山上除了石头和沙包,什么也看不见。他使劲直起腰板,想跨着大步,可恨双腿不听使唤。自从被敌人抓去,这个壮实的老汉,被打的遍体鳞伤。他忍着苦楚迈着大步,要尽快地靠近自己的亲人。
    走到半人高的石头跟前,王阿忠被拉住了,蒋匪们蹲在石头后面,逼着王阿忠喊话。
    “喊什么呀?”老人生气的问。
    “长官不早说过吗?叫你儿子投降!”拿冲锋枪的蒋匪说,看来是个班长。
    “哼!叫我儿子投降!办不到!”王阿忠狠狠的说。“你们打输了,你们投降吧!蒋秃头完蛋了,台湾快解放了!你们趁早投降吧!”
    “老东西,不要命了!”蒋匪用枪打他的脸,敲他的头。鲜血从老脸上滴下来,王阿忠双手抓住大石头,直挺挺的站着,愤怒的咬着牙关。
    “喊啊!喊啊!喊啊!”蒋匪打他的脊梁,踢他的腿,跺他的脚。
    “好!我喊!我喊!”王阿忠激昂的叫道:“阿祥啊!乡亲们!蒋匪军不行了!努力打啊!别让这些龟孙子逃掉啊!”
    几个蒋匪连打带骂,没有停止王阿忠的叫喊:
    “同志们!别管我!快打啊!打死这些狗仔!替九亨他们报仇!……”
    王俊祥从枪眼里看到这一切,心里像刀绞一般,胸头燃起了复仇的怒火,他喊了一声“打”!端起步枪,朝那个正捂着王阿忠嘴的蒋匪开了一枪!匪徒登时松开手倒下。王阿忠乘机会往前跑,背后的蒋匪打了一阵机关枪,王阿忠颠了几下,扑在石盘上,刚挣扎的站起来,后面的敌人朝他开了一枪,他又扑下去,再也不动了。
    王俊祥感到一阵头晕,两颗泪珠不由主的滚出眼眶。他稀里糊涂地站了一会,直到听见军舰上向小山这边开炮,才震醒过来。他迅速擦干眼泪,擤了鼻子,叫大家准备战斗。
    大小帆船上的敌人,在重炮、迫击炮、六○炮和轻重机枪的掩护下,八九十个人分成三路,每路都有军官带头,气势汹汹的向镇海石进攻。
    镇海石山上笼罩着浓烟。前沿工事被重炮轰破了五个缺口,东北角的碉堡也被打毁了。民兵们又伤亡了二十几个。许多人的脸都熏黑了,鼻孔和喉咙呛得很难受。
    王俊祥命令所有的民兵全部进入阵地,派几个战斗小组把守缺口。他望着日头,估计解放军快到了。他决心打到最后一个人,守到最后一分钟。根据目前的情况,必须和敌人抢时间。可是弹药不多了,他只得集中了一些子弹送给两个碉堡里的民兵,叫他们连续射击。又选出了一些射击手和投弹手,叫大家尽量用火力威胁敌人,迟延敌人的前进时间。
    在暴风急雨般的炮火掩护下,蒋匪军们一步一步逼近镇海石。
    民兵们还击了。各路的敌人都有倒下的。他们进到冲锋出发地趴下来。军舰上的重炮停止射击,迫击炮和六○炮移向纵深,轻重机枪更加猛烈。王俊祥知道敌人喘过气来,就要冲锋,马上叫阿宋传下口令:
    “准备好刺刀手榴弹!坚决守住阵地!不让一个敌人爬上来!”
    山下响起一阵嘀嘀哒哒的冲锋号,匪军官们先跳起来,口里喊着“冲啊!”匪兵们跟着爬起来,像潮水似的向镇海石涌来。
    民兵们紧张的打着枪,扔下手榴弹,前面的敌人倒下了,后面的敌人继续往上冲。西南路的蒋匪先攻到山脚下,开始往上爬,刚爬到半山腰,就被一阵手榴弹和滚石头打下去。东南一路的敌人刚到山脚下,被一排手榴弹打住了。
    东北角的山坡比较平坦,进攻的蒋匪端着一色铁把冲锋枪,朝上边扫射。守卫的民兵大部分伤亡了,有几个胆怯的躲着不敢抬头,敌人顺利的攻到缺口跟前。
    王俊祥急得直冒火,他顾不得胳膊上负伤,端着枪朝东北角跑,阿宋和阿庚跟在后面。
    他们一齐扔出手榴弹,带头的敌人被炸倒了几个,后面的敌人迅速趴下。几个胆怯的民兵,看见队长来了,也壮着胆子站起来打枪。
    东北角的敌人打下去了,西南面的敌人又攻上来。民兵们的弹药打光了,石头究竟挡不住敌人。敌人冲进缺口,民兵们用刺刀肉搏,敌人一批一批涌进来,少数的民兵抵挡不住,只好向后退。
    在这万分危险的当儿,山后面猛然来了几十个解放军,用冲锋枪扫射突进缺口的蒋匪,蒋匪军忽然看见解放军,腿肚子吓软了,掉转头朝山下逃命。战士们打着敌人的后背,轻机枪吐出火舌,六○炮抛射着炮弹,敌人倒下了一大摊,只有一些腿长的,才侥幸的逃出鬼门关。
    敌人垮下去以后,王俊祥才知道解放军先头部队一个排,是由周连长率领,乘汽车赶来的。周连长说,后面还有一个连,因为距离远,要在一小时后才能赶到。
    王俊祥像见了老朋友似的,领着周连长转了一圈,告诉他周围的地形和港湾的深浅。周连长用望远镜望了远处的军舰和近处的帆船,忽然问王俊祥:
    “今天的潮水几点钟退潮?”
    王俊祥望了望日头,看了看潮水,说:
    “顶多过半点钟就落潮。”
    周连长又用望远镜观察了一阵,然后把镜子递给王俊祥,说道:
    “你看,敌人要逃跑。”
    王俊祥从望远镜中,看见大帆船边的蒋匪,正把一箱箱的炮弹搬上船,显然是要撤退。
    “让敌人这样逃掉,太便宜了!”他恨恨地说。
    “有什么办法吗?”周连长笑笑地问。
    办法?冲下去?不成!敌人的火力太强。用炮打?当然好啦!可是眼前只有两门六○炮,炮弹又不多,还得防备意外的情况。后面的大军赶到就好了,他们带着迫击炮,就怕敌人不愿等啊!……王俊祥寻思了一会,猛想起林志猛,登时高兴地说:
    “有办法!”
    “什么办法?”周连长也高兴起来。
    “敌人要逃,非经过大石笋东面的海峡不成,如果派人埋伏在大石笋上,等敌人船过,用炸弹打,不是办法吗?”
    “怎么过到大石笋?敌人会发现的。”
    “驾船当然不行,叫人利用突出水面的礁石作掩护,泅水过去。”
    “太冒险了!”周连长摇摇头。
    “不怕!”王俊祥满怀信心地说。“我们一分队长林志猛,又勇敢又机智,他可以在海里泡一整天。解放前有次出海打鱼,和船老大闹翻,一恼火,跳下大海,游了几十里地回来。……他现在带两班人在青咀口,派他带人去,再合适没有了。”
    “那么,得赶快告诉他,越快越好,免得失掉时机。”
    “阿宋!阿宋!”王俊祥喊他来,交给他任务。
    阿宋听完,高兴得蹦起来,心想可以和阿猛下海干一手,转身就走。
    “慢点,你走哪条路?”王俊祥叫住他问。
    “当然从海边插过去,呆子才绕大圈子走后山哩。”
    “对,要注意隐蔽,别大摇大摆的!”
    “晓得。”
    “石盘上尽是蚝壳,你光着脚板怎么走?”
    “不要紧,”阿宋举起脚来,“你看,脚底比瓦片还厚哩。”
    王俊祥脱下胶鞋,叫他穿上。阿宋不愿意,等到王俊祥下命令,才穿上。
    “叫他们小心点,千万不要轻敌!”周连长嘱咐道。
    乡里的老人和妇女送饭来,王俊祥抓了几个肉包子给阿宋。阿宋打了声口哨,伶伶朝他跑来,阿宋把一个包子塞进它的嘴里,说道:
    “走!下山去,快点!”
    伶伶咬着肉包子,跑到山下,慢慢把包子吃完了,主人才走到它身边。
    阿宋从小石峪转到海边,借着奇形怪状的大石块作掩护,踏着乱七八糟的石头往前走。石头上长着一片片的蚝仔,蚝仔被妇女们敲开盖挖去,剩下锐利的蚝壳。每逢大潮,这一片全是海水,落潮以后,石坑和洼滩里,留下一窟一窟的海水,水中游着小鱼,石缝里藏着大小螺蛳,有时候还爬着八带鱼和蟹。
    走了两里多地,前面是一段烂泥滩,当中有条水沟。从泥滩中过去,太费时间!绕东面走石盘,又容易暴露目标!走西面要通过一段斜坡,可能被敌人发现,但是斜坡不长,一上沙土岗,就有密丛丛的剑竿草可以隐蔽。阿宋决定走这边,他绕到斜坡下,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向三百米外的敌人阵地上望了望,想试试敌人的注意力,先叫伶伶跑上去。
    伶伶听话的一跃,顺着主人指的路线猛跑,一会就通过斜坡,钻进剑竿丛里。
    阿宋回头望了一下,看不见敌人有什么动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着“大鼻子”枪猛跑,跑了二二十步,听见背后啪啪的响了两枪,子弹头噗嗤噗嗤的落在脚边,打起两撮尘土。他加快脚步急上,刚到沙土岗的边沿,忽听见一阵哒哒哒的机枪声,感到右大腿麻了一下,他猛翻上沙土岗,跳进草丛里,跑了二十来步,才觉到腿上一阵疼,裤管粘糊糊的粘在腿上。
    他坐下来,看见白裤管一片红,大腿的前后都有个窟窿,鲜血从伤口往外冒。他用刺刀割破裤管,撕下布条裹住伤口。
    伶伶趴在他身边,歪着头望着主人,它明白主人的不幸,眼里露出痛苦的神情。
    “走吧,伶伶。”阿宋艰难的站起来,伤口疼得厉害,他把步枪当拐杖,咬紧牙关迈着步,脚步越走越小,末了,只好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每抬一下腿,伤口都像刀割。
    这样拖几时到得了?他望着前方,青咀口那块十八宝之一的“犀牛望月”的大石头,就摆在一里外的海岸上,只要上一个小岭,走一段石盘,拐个弯就到了。要不负伤,早该到了!这样走下去,两个钟头也到不了呀!
    “真该死!”他埋怨着自己。“让敌人逃掉,怎对得起死了的同志?”他急的差点哭了,忍着疼挪了几步,右腿更不听指挥,他恨不得把它锯掉。
    “能遇上个熟人多好啊!”什么时候也没有过这样强烈的希望。他四下一望,近处只有剑竿草和老鼠藤,远处烟腾山高耸入云,西面有几棵大榕树,南面是雄伟的镇海石,东北角的“犀牛”望着太阳,海里的大石笋,浮屿岛,两只帆船……
    他失望的收回目光,看见伶伶翘着头,心里浮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伶伶能说话就好了!”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差伶伶买过煮的干花生,只把字条和钱装进小布袋,绑在它脖子上。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真傻,为什么不让它捎个信去?一阵喜悦,急摸衣兜,从兜里掏出一盒洋火,几张人民币,翻来掏去,铅笔头不见了。
    “没有纸笔怎么写信呢?”他呆了一阵子,发觉手中一张钞票,高兴地对自己说:“有办法!”他兴奋的蹲下来,由于动作太猛,弄的伤口好疼。他迅速解开布条,伤口不大流血了,他咬着牙使劲一挤,血水涌出来,他用小指头醮着血,在一张蓝底的人民币上写着,刚写了“阿猛”两个字,就发现写的太大了,马上写小一些,写满一面,翻过来再写,一张写不完,又用第二张。写完了,念了两遍,匆匆的从破裤管上撕下一块布,把血书包好,绑在伶伶的脖子上,指着“犀牛望月”说:
    “快跑!到青咀口找阿猛!快!快!”
    伶伶跑了几步,转过来望着主人,嘴里嗯呀嗯的。阿宋明白它的意思,大声对它说:
    “别管我,伶伶,快跑!上青咀口找阿猛,快跑!”
    伶伶转过身,飞快地跑下沙土岗,爬上小岭,通过一段石盘,拐了个弯,朝着“犀牛望月”跑去。
    林志猛站在“犀牛望月”的大石头上,心里急得难熬,眼看敌人快逃跑了,可是自己带着两个班人,连一枪也没有打,他正考虑着敌人退走的时候,组织火力追击,甚至想带几个人,捎着手榴弹,游到大石笋,打他个措手不及。可是没有上级的命令,他不敢随便行动。
    “伶伶!伶伶!”一个民兵高声地喊着。
    林志猛转过身,看见伶伶从小路上跑来,连忙从一人多高的石头顶跳下,朝小路上迎上去。
    “汪汪汪汪……”伶伶的前腿扒在林志猛的身上,发出凄凉的叫声。
    林志猛先望着小路,不见阿宋跟着来。这才注意到伶伶脖子上的白布条,解下来打开一看,两张人民币上写着:
    “阿猛:快带人泅到大石笋,用手榴弹打逃跑的敌船。”
    林志猛仔细的翻看着,发现白布上的血迹,才看出是封血书,他估计阿宋一定出了岔子,赶忙问伶伶:
    “伶伶!阿宋呢?阿宋呢?”
    伶伶朝来路上吠了一阵,林志猛派两个民兵跟伶伶去找,吩咐他们,无论是死是活,一定把人抬回来。
    伶伶拔腿先跑,民兵们跟在后面,跑了百十步,伶伶回过头来,汪汪的叫了几声,好像嫌他们跑的太慢。
    林志猛向民兵们传达了上级的指示,一面派人去找竹排、绳子和斧头,一面集中了四十多个手榴弹,然后对大家说:
    “敌人船过的时候,先别打枪,麻痹他一下,等我们开始扔炸弹,你们就狠狠地揍!”
    很多人抢着跟林志猛去,林志猛知道大石笋的顶上小,容纳不了几个人,所以只挑了两个水性好的民兵。
    阿庚赶来了,是王俊祥派阿宋走后,恐怕发生意外,又派他从另一条路赶来传命令的。他看见林志猛什么都准备好了,要求一块下海,林志猛不答应,经过他再三要求,林志猛想到他很勇敢,水性又特别好,才同意。
    手榴弹和斧头绳子放在竹排上,民兵们把竹排抬下海。林志猛、阿庚和两个民兵脱掉衣服,跳下海里。
    林志猛像鱼一样的灵活,左手拉着竹排一角的绳子,右手轻轻的拨着海水,双腿像青蛙,一蹬一夹的向前游。两个民兵扶着左右两角,阿庚在后面推着。竹排只有五尺见方,专为港湾里钓大鱼用的,做的很轻巧,推起来也很省力。
    半里多宽的海面上,突出几十块大礁石,有尖的,有圆的,有的像龟壳,有的似石柱。四勇士推着竹排,穿过礁石中间,很快的游到大石笋。
    大石笋在落潮以后,露出水面六七丈高;靠近水面,是个不规则的圆底,越高越小,顶尖稍微向下弯,远远一看,很像一棵笋。朝浮屿角那面,全是悬崖陡壁,朝青咀口这边,却有许多重叠的块石。来往的船只,必须经过这个窄而深的海峡。别人很少爬到顶上,林志猛却上过两次,一次是跟人家打赌,另一次是上去掏海鸟蛋。
    竹排拴在石头上,手榴弹和斧头用衣服打成包。林志猛带着一条大粗绳,像猴子般的手轻脚快,不一会攀登到尖顶上。阿庚跟在后面爬上去,接着,他们用绳子把手榴弹包往上提。
    石笋顶的地方很小,四个人靠在一起,利用那块笋尖作掩护。他们打开炸弹包,等候着敌船开过来。
    “轰隆!轰隆!……”军舰上又向镇海石那边开炮,大帆船也打起重机枪。林志猛看见小篷船先张起布篷,大帆船跟着拉起白帆。海面上传来一阵马达声。
    “船上有机器?为什么进港时候不开动?”阿庚问。
    “他们伪装成大军,驾着阿忠叔的船,开动岂不暴露?”林志猛答。
    镇海石山上朝敌船打起六○炮,炮弹在帆船附近,激起一股股的水柱。帆船开足马力,向海峡驶过来。
    “沉着气!不到跟前别打!”林志猛对大家说。
    大船跑得快,驶到大石笋跟前。林志猛看见船上的蒋匪,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搂着枪。
    风快的,船篷挨近石笋了,林志猛一骨碌站起来,喊了声“打!”右手握着三个手榴弹,左手猛拉着小铁环,拉火弦啪的一声,手榴弹落在船上。阿庚和两个民兵也同时扔下三束手榴弹,十几个炸弹同时爆炸,像山峰倒塌一般,一团浓烟直冲上来,海峡里响起了轰隆隆的回声。
    桅杆炸倒了,机器不响了,舵手炸死了,船头转了向,向浮屿角漂去。船上的蒋匪死了一大摊,挂花的哭爹喊娘,没有炸着的也震懵了。等到醒转过来,还没逃入船舱,天上又飞下来一束一束的炸弹。
    船身离开大石笋,勇士们改扔单个手榴弹,打的正欢,没防备到小蓬船上打来一阵机枪,一个民兵肩膀中了一枪,身体一歪,眼看快滚下海,阿庚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扶他坐下来,包扎着伤口。
    青咀口的民兵开始向小篷船射击。镇海石山上先打来一阵重机枪,跟着抛来两颗迫击炮弹,一颗落水没有炸,一颗落在小蓬船上,船板被炸碎,船身歪向一边。紧接着,山上又抛来几发炮弹,一发落在船上爆炸,小篷船很快沉没了。不会水的蒋匪淹死了,会水的挣扎着性命,有的抱着破船板,有的扶着空子弹箱。
    大帆船漂远了,手榴弹够不着,躲在舱里的敌人,爬起来还枪。有个敌人抓住重机枪猛射,打的石笋上的民兵抬不起头。
    林志猛望了一下镇海石,寻思敌船被大石笋遮住,山上怕伤着自己的人,不会开炮。于是他对阿庚说:
    “你们注意隐蔽,我下去干掉它!”他抓起一把斧头,跳下四、五丈高的悬崖,噗咚一声,沉到海水的深处。
    阿庚和另一个民兵,各抓起一把斧头,跳下海去。林志猛潜着水,很快的摸到船肚子,他一手扶着,一手用斧头砍着船底,海水的阻力妨碍他的动作,砍了一大会,才砍破一个洞,海水开始往里灌,林志猛继续扩大洞口,阿庚和另一个民兵也在船底敲着斧头。
    船上的敌人朝水里打枪,怎样也打不着。海水越灌越多,船身开始往下沉。
    七八个蒋匪跳下水,朝浮屿岛游去。林志猛钻出水一看,身旁有个敌人,他举起斧头,朝敌人头上一敲,水上冒出一片红血,那家伙沉下去了。
    阿庚和那个民兵也钻出来,他们把想游跑的蒋匪,有的用斧头砍死,有的拖下水淹死。
    大帆船慢慢沉没了,林志猛踩着水,露出上半身,向阿庚他们打招呼,三个人心满意足的游回去。
    林志猛轻轻地划着水;一会仰游,一会打水,一会双手伸成扁担式,一会露出半身踩着水。……他玩着各种花样,仿佛刚才港湾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三个勇士边游边望着镇海石,好像在向镇海石报喜。
    镇海石经过一场血战,更显出打不垮打不烂的英雄姿态!

一九五五年夏——秋      
(本文最初于1958年11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1991年作者在家乡的镇海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