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我的菲律宾姐妹啊

    人们喜欢把童年称为黄金时代。我的童年,既非黄金,又无白银,只有艰苦的岁月。尽管如此,也留下一些美好的记忆。
    在菲律宾妈妈家里,那些温暖的日子,异国情调的生活,宛如寒冷的夜路上,见到闪亮的火花,令人难于忘怀。
    那是一九三四年初,我从菲律宾中部班乃岛,来到邻近岛上一个村镇。村镇周围青山环抱,一片郁郁苍苍的大森林。山谷里的流水,弯弯曲曲绕过村镇,形成宽阔的江面。江岸上的水田中,长着青翠的稻秧,好似一块块绿毯。高大的椰树和笔直的槟榔中间,散落着一座座木楼。楼前房后,点缀着香蕉、木瓜和芒果树。竹林在风中摆动,野花散发着芬芳,彩蝶在花间飞舞,到处是一片迷人的景色。
    幽美的田园风光,被现代化的大锯木厂破坏了。高大烟筒冒着浓烟,各种机器响着噪音,美国殖民者从这里砍伐和运出大量木材,三千多菲律宾工人出卖着血汗。
    村镇里有十几家华侨商店,贩卖着日用杂货。我在一家小店里当学徒。头家(老板)经营不善,受了当时经济衰退的影响,不久关门大吉。店伙们四散谋生,我无处可去,暂时寄居在同乡人的店里。
    当时我才十五岁,初次尝到失业的滋味。正当四月天,天气闷热,心头烦闷。有个星期天的下午,我跑到江边洗澡。江上原先有座木桥,后来新建一座铁桥。我虽然生长在海边,却不会游泳。只好站在残留的旧桥板上,双脚浸在水中,用洗脸盆舀水冲凉。
    江水静静地流向远方,几条独木舟划过水面。水中两个菲律宾姑娘,围着齐胸的纱笼(筒裙)在游泳。她们时而互相追逐,时而拍水嬉戏。
    铁桥上传来一阵轰隆声,一队满载木材的卡车缓缓驶过。末尾一辆车上,几个男女青年,弹着尤加里琴,唱着嘹亮的山歌。我望着桥上,贪馋地听着歌声,没想到脚底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扑通掉进水中,立刻被江流带进深水里。双脚蹬不着实地,眼前一片漆黑,我惊慌地乱扑蹬,脑袋刚钻出水面,想张口呼救,一口水灌进喉咙,呛得我昏昏迷迷。小时候听到的水鬼找替身的故事,忽然闪过脑子。真以为有水鬼在拉后腿,怎么挣扎也浮不上来。接着又喝了几口水,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朦朦胧胧醒来,身子躺在地板上。睁开眼睛一看,那两个游水的姑娘和一个菲律宾妈妈,围在我的身旁。只听见那妈妈用密赛亚话(密塞亚话:菲律宾两大语系之一)说道:
    “醒来了,醒来了,感谢圣母玛莉亚!”
    好似一场噩梦,居然能够死里逃生,多亏那两个姑娘。她们是同胞姊妹。姐姐名叫马莉,妹妹名叫珍珍。当她们发现我被水淹没,在水里挣扎,两人一面喊救命,一面向我游过来。妹妹钻到水里,想托我出水面,反而被我抓住,沉了下去。姐姐氽水揪住我的长头发,使劲往上拉。妹妹乘势在下面推。姐妹俩将我拉到水边,拖到岸上。当时我吃了一肚子水,昏迷不省人事。姐妹俩又轮流背我到家里,用人工呼吸将我救活,又控出肚子里的水。这情景后来是珍珍告诉我的。
    醒来以后,感到脑袋沉重,四脚麻痹,浑身没有力气。马莉给我按摩,手脚才慢慢能够活动。休息了一阵子,马莉帮我穿好衣服。楼梯上跑来一个小弟弟,手中拿着一瓶苏打汽水,气喘喘地递给我,说:
    “引则(“引则”菲律宾人称福建籍的华侨为“引则”,称广东籍的华侨为“MACAU”。MACAU即澳门)哥哥,快喝吧!”
    “山多示,你这小傻瓜,不打开盖怎么喝呀?”马莉对小弟弟说。
    珍珍找来一把起刀,接过瓶子打开盖,送到我面前。
    望着这善良的一家人,我心里不是滋味。接过瓶子,说了一声“沙南埋”(“沙南埋”:菲律宾话:谢谢),止不住掉下眼泪。
    喝过苏打水,肚里舒服多了。我站起来向全家道谢,想离开木楼。妈妈劝我多休息一会,问我现在的情况,我把失业的情况说了。
    “孩子,”妈妈热情地叫我孩子,说:“不嫌我们房子小,就在这里住下吧?”
    妈妈的房子,跟普通的菲律宾人家一样,也是座带腿的木楼。椰树叶盖的屋顶,木头做的板墙。楼上是一间大通房,房外四周的走廊围着栏杆。楼梯下有一间厨房,一间仓库,还有栅栏围起来的猪圈和鸡窝。
    我怎么会嫌房子小呢?我只觉得救命的恩情未报,怎好再打扰她们呢?妈妈看我沉吟不语,进一步说:
    “我的孩子,你出门在外,无家可归,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外公也是一个中国人啦。”
    妈妈名叫银娘,快五十岁了。丈夫五年前去世。她种着几亩田地,养大三个孩子。马莉和珍珍读完小学,都在木工厂做工。山多示正在念书。银娘的中国血统,遗传给了儿女。一对姊妹像两朵鲜花,身材苗条,皮肤不黑,五官端正,都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山多示也长得很漂亮。
    马莉是个泼辣的姑娘,她帮着妈妈劝我搬来,说了不少话。珍珍性情娴静,她微笑地朝我望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好像在说:“搬来吧!别推辞了!”
    “走吧!弟弟!我帮你拿行李去!”
    马莉姐姐用命令式的口气说着,拉着我的手要走。我看她们诚心实意,盛情难却。自己正没有事做,同乡的店里很挤,不是久居之地,也就跟着走了。
    回到住处,对同乡把因由说了,拿着简单的行李,回到木楼上。从此,我成为这个菲律宾家庭的一员了。
    马莉十八岁,我喊她姐姐。珍珍和我同岁,我也喊她姐姐,她却喊我哥哥。因为她问过我的生辰日月。说比她大两个月,我只好当哥哥。山多示九岁,是当然的弟弟。对银娘妈妈,开头我喊她婶婶,马莉要我叫妈妈,我也就跟着姐妹们一样称呼。
    银娘妈妈对我很好。刚来了几天,她上街剪了几码蓝条子布,亲手给我缝了一套睡衣。一家人晚上睡觉都穿着睡衣,我只有背心裤衩,不大雅观。不久,看见我替换的衣服破了,她又给我做了一条衬衫,一件短裤。吃饭时候,她总是把好菜多分给我一些。平常有好东西,她都让我先吃。
    妈妈对我比亲儿女还好,我很过意不去,也有些纳闷。有一次她对我谈起她的外公,说外公很疼爱她。外公家里有个最小的舅舅,比她大三岁,长的很俊秀。她和小舅舅一块玩耍,一同上小学。小舅舅十几岁,外公带他回唐山(唐山:华侨通称祖国为唐山),不幸得病死了。她说我长得很像小舅舅,第一天见到我,就想起他来。也许这是她特别喜爱我的缘故吧?
    我自小失去母亲,没有享受过母爱。父亲长年在外谋生,很少见面,也没有得到多少家庭的温暖。没想到大难不死之后,在菲律宾妈妈家里,得到了补偿,尝到母爱,尝到家庭的温暖。
    开始生活有些不习惯。一家人都打赤脚,只是参加村里的喜庆婚丧,或到镇上俱乐部跳舞游玩,才换上好衣服,穿上鞋子。我从小光脚惯了,这倒没有什么。可是每次上楼梯,先要把脚洗干净,如果穿鞋,就要脱鞋,觉得很麻烦。
    楼上地板经常擦洗打腊,保持清洁。房里没有床铺。有一个屏风,一个梳桩台,一张书桌,几把椅子,还有两只木箱。晚上一家人睡在地板上。我和山多示在东南角打地铺,马莉和珍珍睡在西北角,妈妈挨着两个姐妹睡。
    这里普通的菲律宾家庭,都用手抓饭吃。吃的是大米饭,有时也吃玉米仁焖的饭。妈妈怕我不习惯,为我准备一份刀叉。我没有吃过西餐,拿起刀叉笨手笨脚。珍珍给我削一双竹筷子,可是饭盛在碟子里,用筷子夹饭也很别扭。我干脆跟大家学着手抓饭,把菜倒在碟子里,用手捏成团往嘴里送。饭前饭后都要用肥皂洗手,开头感到费事,慢慢也习惯了。
    吃饭很简单,每餐烧一个菜。靠近江边,经常吃椰油煎鱼。有时也吃烤肉煎蛋。鸡蛋不用买,家里养了一大群鸡。自己小菜园里种的蔬菜,是我们每天桌上的食品。房前屋后长的椰子、香蕉、芒果、木瓜和芭蕉,既可以当水果,又可以当饭菜。嫩椰子水清甜爽口,椰肉像杏仁豆腐。老椰子肉炒糖,香脆好吃。芒果、香蕉、木瓜拌米饭,别有风味。生芭蕉煮熟了像红薯。还有一种大蕉,每个一尺多长,两三斤重,能切开煮着吃。香蕉浑身是宝,一年到头结果。刚结出的蕉芽可以炒菜,砍下蕉干的心,炒熟了像春笋,裹着鸡蛋的油炸香蕉是南洋各地的名菜。我经常拿香蕉当饭吃,一口气能吃十几条。
    煮饭烧菜,都是银娘妈妈操劳,我当下手。每逢星期天,我们几个孩子,决心让妈妈休息,自己下厨房。马莉做饭,山多示烧火,珍珍和我炒菜。我在怡朗当学徒,学会做几样中国菜,这时我大显身手,每次做一个中国菜,全家人都爱吃。
    马莉在锯木厂做工,珍珍在木厂附设的商店当售货员,都是早出晚归。山多示念小学,中午回家吃饭。大白天,家里只剩下我和银娘妈妈。银娘妈妈很忙,又要操持家务,又要喂鸡养猪,又要照顾农活。我从小劳动惯了,闲着无事心中烦闷,每天向妈妈找事做。开头妈妈只让我做点轻活,像擦地板啦,喂小鸡啦,到菜园摘菜啦,上街买油盐啦,……都是省力的活儿,很不过瘾。我主动找重活干,银娘怕我累着,总是不让。有一次我到江边挑水,被她看见了,惊叫起来:
    “我的上帝!你要压坏了!你正在发育,可不能挑这样重担呀!”
    我对妈妈说,我在怡朗当学徒,每天要干十二小时,能扛五十七公斤的大米包。说着,我挑起两大桶水,故意大步跑起来。
    慢慢地,妈妈看我吃得消,不再阻挡我干重活了。每天的劳动,才比较固定下来。
    清晨起床,收拾完铺盖,开始擦地板。擦地板很好玩,一只脚踩着半个带皮的椰子壳,在打腊的地板上来回蹭,双手拿着棕笤帚,不断扫着,好像跳独脚舞。擦到明光净亮为止。上午,帮着妈妈喂鸡养猪,挑水劈柴。下午睡完午觉,有时到菜园里浇水,有时上山砍柴,有时下地劳动。
    银娘家有几亩水田,两块旱地,种着水稻和玉米。平日自己弄,农忙请人帮工。这里的土地肥沃,耕地和收割都很简单。割稻只收穗子,稻秸放在田中,栽秧前赶几头水牛,到田中来回踩踏,让稻秸烂在泥里当肥料。菲律宾地处热带,没有春夏秋冬,只有雨季和旱季,气候变化不大。只要你愿意,家里有劳动力,一年可以种三熟。
    珍珍看我干重活,也不放心。有次上山砍柴,我不小心割破了手指头。珍珍给我上药包扎,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滚下了泪珠。
    银娘妈妈一定要我学会英语。叫马莉和珍珍当老师。马莉正在谈恋爱,夜里经常出去会男朋友。珍珍成为主要的老师。我在怡朗华商学校上过夜校,学了半年英文,差不多全忘了,只记得ABCD等二十六个字母。珍珍从头教起,教得很认真。
    妈妈要求很严格,每晚不学完两小时,不让我们休息。马莉晚上不出去,由她来教。她边教边讲故事,有时还放声大笑。妈妈就责备她,叫她别嘻嘻哈哈。
    开始学英文,马莉给我起了一个“番仔名”,叫做安敦纽。从此,一家人都亲昵地喊我敦令。
    在珍珍耐心教授下,我进步很快,过去忘掉的都恢复了。三个月以后,山多示弟弟三年的英语课本,我都学会了。珍珍翻出她的旧课本,继续教我。
    马莉爱唱歌,常常唱着这样一首山歌:

山上开放的香花呀,
引来了成群的蜜蜂;
家中美丽的姑娘呀,
    为什么不见情郎来歌唱?

    家里有两朵含苞欲放的鲜花,两个待字闺中的美丽姑娘,怎么会没有情郎来唱歌?晚上八、九点钟,常常有青年小伙子,三五成群来到楼下,弹着吉他或是尤加里利,唱着求爱的情歌。遇到马莉在家,她高兴地跑到走廊上,倚着栏杆听着,有时还答唱几句。要是听到有些粗野的歌词,马莉就现编现唱,把求爱者挖苦一阵,然后放声大笑。
    “马莉!你疯了!放礼貌一些!”每次妈妈听到她的笑声,都要在房里责备几句。
    马莉不在家,珍珍听到求爱的情歌,总是心神不定,双颊绯红,影响了她的教学。妈妈发现教错了,严厉说:
    “珍珍,把你的心收回来!好好教敦令背生字。”
    妈妈觉得妹妹还小,不要过早谈恋爱。可是我从珍珍的眼神里,看到她已经有些动心,大概是热带姑娘早熟的缘故吧?
    按照风俗,对来唱情歌的求爱者,如果有意思,便由姑娘出面,请到家里来喝咖啡,表示可以交朋友。如果不中意,情歌唱罢,姑娘也要说声谢谢,才不失礼。有时候走了一帮,又来了一伙,一唱唱到深夜。珍珍明日一早要上班,等到深夜又困又乏。我想了个主意,叫珍珍去睡觉,我坐在走廊的摇椅上,听完情歌,学着珍珍的声音,朝楼下说了“沙南埋”,让求爱的人高高兴兴离开。
    在银娘妈妈家中,过了几个月,姐妹兄弟相亲相爱,生活十分愉快。如果不是在我和珍珍当中,突然闯进一个第三者,恐怕要像华侨们所说的,我会慢慢变成“番仔”。
    有天晚上,马莉的男朋友奥斯梅,带来一个名叫扶西的青年,二十多岁,长发打卷,皮肤棕黑,深眼窝,宽鼻子,厚嘴唇,穿着白色的衣服,是个标准的菲律宾人。
    扶西长得不漂亮,却有一副忠厚的相貌,说话彬彬有礼。他是木厂的一位职员,受过高等教育,每月挣五十个比索(比索:菲币,如中国的“圆”)。
    奥斯梅把他介绍给大家之后,和马莉到江边散步去了。扶西看见妈妈忙着缝补衣服,珍珍正在教我英文,没有人和他谈话,呆坐了一会就走了。
    过了一星期,扶西又来了。妈妈对他不冷不热,珍珍对他客客气气,我只顾学英文,山多示做功课,他坐着冷板凳,一直看着珍珍教我学习完了,才告辞回去。
    以后扶西三天两头来一次,每次都带点礼物,妈妈辞不过,只得收下。有一晚上,扶西提出要帮着珍珍教我英文,珍珍客气地表示欢迎,妈妈也没有反对,我只好同意。就这样,以后每天晚上,扶西和珍珍坐在书桌的两头,我坐在中间,两个老师教一个学生。
    妈妈收割完稻子,身体劳累,早早就躺在铺上休息,可没有睡着。每当我自己温习做作业,扶西就轻声地和珍珍谈话,珍珍总是羞怯怯地笑了笑,或是简单地答上一两句。这时候,可以听到妈妈的咳嗽声。有时问:“敦令学完了吗?怎么不教他点单词背诵呀?”有时说:“天不早了,该休息了。”
    妈妈对扶西很冷淡,又不好拒绝他来做客。体面人向女儿求爱,母亲脸上有光彩。没有出格的行为,不让人家上门,是不礼貌的。
    扶西爱着珍珍。珍珍只把他当作普通朋友,不愿和他单独到外面散步,谢绝请她跳舞和看电影。扶西留下的情书,她从不答复,有的还给我看。扶西很懊恼,可是不放弃对珍珍的追求。
    圣诞节到了,一家人欢欢喜喜。妈妈杀鸡宰鹅烤蛋糕。我把仓库打扫干净。马莉和珍珍将两张方桌拼在一起,罩上白格布,摆上两瓶采来的鲜花。楼上也用鲜花装饰起来,呈现着节日的气氛。
    下午,奥斯梅和扶西来了,手中都拿着一个纸盒,是送给马莉和珍珍的礼物,都是一件中国绸的连衣裙。奥斯梅那件是粉红色的,扶西那件是淡蓝色的。他们还给妈妈、弟弟和我送了礼物。
    马莉当时把连衣裙穿起来,在大镜子前面照来照去,在地板上转了转。珍珍不肯穿,在姐姐的强迫下也换上了,看起来比姐姐更加漂亮。两姐妹像一对仙女,谁看了都会喜欢。
    珍珍推说要帮妈妈烧菜,换上旧衣服下楼。我也跟着下厨房,给妈妈当助手。
    晚餐很是丰盛,妈妈烧了几样好菜:西班牙烤鱼,烧鹅浇番茄汁,烤肉串沾沙茶酱,炸牛排加马铃薯,咖哩鸡,荷包蛋,油炸香蕉。餐桌上摆着刀叉,不必用手抓着吃。大家喝着嘟吗酒(嘟吗酒:割开椰树顶部的树干,流出的树汁,略带酒味,隔日即变酸成醋),庆祝耶稣诞生。
    家宴完毕,上楼喝咖啡。来了几对男女青年。马莉开动留声机,大家一齐跳土风舞。马莉拉我下场,只好跟着瞎转转。接着是马莉和奥斯梅合唱,唱了几支菲律宾歌曲。众人欢迎珍珍和扶西合唱,珍珍不肯唱,末了拉我在一起,三人合唱了一支古老的英国民歌:《甜蜜的家庭》。
    开始跳交际舞。扶西请珍珍跳第一个舞。珍珍却拉了个姑娘陪扶西跳,自己拖着我下场。珍珍没有换上新衣服,已经伤了扶西的心,看见拉着我跳舞,脸上更是酸溜溜的。我实在不会跳,跟着珍珍乱蹦达,几次踩着她的脚。好容易舞曲停了,我赶忙逃到走廊上,倚着栏杆乘凉。
    一只大手落在我的肩上,耳边响起扶西的声音:
    “敦令,你真幸福啊!”
    听着他那忧伤带着讽刺的语词,我没有吱声。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呀?”问话中充满了不友好的醋意。
    “跟谁结婚?”我转过身来,不高兴地反问。
    “还有谁?珍珍嘛!”
    “你胡说!”我生气了,“珍珍是我的妹妹。”
    “妹妹?你是中国人,她是菲律宾人。”
    “怎么啦?她和马莉救了我。她爱我,我爱她,像兄妹一样的爱。”
    “像兄妹一样?”他冷笑一声,“那她怎么不爱我呀?”
    “这我怎么知道?”
    “我知道,我长的不好看,没有你漂亮。”
    “你说些什么呀?”我厌烦地走开了。
    他追上来,拉着我的手,呜咽地说:
    “敦令,好弟弟,可怜可怜扶西,帮帮我的忙吧!”
    “别胡闹!我帮不了!”挣脱他的手,我顺着走廊,大步跑下楼梯,向江边走去。
    走到江岸边,坐在旧木桥的桥头上,听着哗哗的流水声,心里像一团乱麻。
    扶西的话还在耳边响着,实在令人恶心!他怎么能说那样的话,简直是侮辱我呀!但是想起几个月来,他用心教我英文,想起他那可怜巴巴的哀求声,我的心软了。是应该帮帮他呀!可是怎样帮呢?
    望着奔流的江面,我失脚落水,马莉和珍珍救我的情景,在眼前出现。银娘妈妈一家人对我的关心,温暖的家庭生活,一切的一切,像电影似的,在水面闪过。
    我能不能在这里过一生呢?一个月来,脑子里不断涌出这样的念头。近来在华侨中间,传着关于我的流言蜚语。说我变成“番仔”了,说我忘了祖先,说银娘要招我当过门女婿。最气人的是,说银娘妈妈贪便宜,拿我当不花钱的长工。……茶瓶尿壶都有嘴,倒出来的东西不一样,我不大在乎。但流言像一堆石子,丢进平静的水潭里,在我心中激起了波纹,波纹不断地扩大。
    前两天在街上,遇到我的同乡,他把我拉进店里,问我听到华侨中的议论没有?又重复地说了。还说福建老家也知道了。尾后问我怎么办?劝我规规矩矩去“吃头路”(找职业),学做生意才是正事,日后发了财好光宗耀祖。
    对于“光宗耀祖”,我觉得渺茫。对于做“过门女婿”,感到不光彩。另找出路卖力气,不怕没有饭吃,舍不得离开菲律宾妈妈一家人。要不是刚才听了扶西的话,还不会考虑去留的问题。
    月亮透过乌云,江边闪着银光,我呆呆地望着江面,听着流水,不知道该怎么办?
    “敦令,你怎么啦?”珍珍低声的问话,打断我的愁思。我回过头来,看见她站在背后,挨着我坐下,又问“敦令,扶西对你说了些什么了?”
    我怎好告诉他呢?停了一会,她着急地问:
    “你怎么不说话呀?哥哥!”
    “珍珍,我的好妹妹,扶西很爱你,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我也不知道。”
    “扶西是个老实人,有文化,将来会有出息的。”
    “你怎么老谈扶西?我不愿听!”
    “姐姐有了朋友,听说明年要出嫁,你将来也得……”
    “我不出嫁!”珍珍打断我的话,不高兴地说,“我要守着妈妈,守着弟弟,守着你。”
    “你说傻话!”
    “你才傻呢!”
    我是傻,猜不透她的心事。小时候上私塾,背过“学未成,未有家室之累;德未修,未有妻子之劳”的句子。现时才十五岁,还不能自立,怎能考虑这个问题?
    “珍珍!敦令!珍珍!”忽然间,听到马莉的呼喊声,我们同时站起来。
    “姐姐!我们在这里啦!”我大声回答,和珍珍迎了上去。
    “你们怎么跑出来了?客人都走了,还不快回去,妈妈着急了!”
    我和珍珍都没有吭声,默默地跟着往家走。
    这一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华侨中的议论,扶西的苦恼,珍珍的心情,自己的出路,老是在心中翻腾。黎明前醒来,脑海里干净了。我觉得还是离开的好。上哪儿去呢?宿务有个亲戚,离这里又近,先去住下再说。
    早饭后,家里剩下银娘妈妈,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要去宿务的事。妈妈感到意外,惊讶地问道:
    “在家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我瞒着真正的原因,只说唐山老家来信,叫我到宿务亲戚店里学生意。妈妈似乎不大相信,难过地问道:
    “是不是马莉和珍珍待你不好?”
    “不是!”我赶忙解释,“妈妈待我很好,马莉姐姐,珍珍妹妹,山多示弟弟,都待我好!我永远忘不了!”
    妈妈再三劝我留下。末了,看我坚决要走,叹了口气说:
    “敦令,妈妈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原想让你补习好英文,送你上中学。也许我太自私了,你在中国有亲人,我不应该剥夺他们的权利。既然你决心定了,妈妈尊重你的志愿。”
    晚上,扶西没有来。大家知道我要走,都很难过。马莉左说右说,劝我留下。山多示抱着我哭了,叫我别离开他。妈妈也伤心地掉下眼泪。
    珍珍没有哭,也没有劝。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射出哀怨的目光,呆呆地望着我,似乎有千言万语,说不出来。第二天早晨,我看见她眼圈通红,大约偷偷地哭了一夜。
    妈妈叫我过了新年再走。好给我准备行装。她到街上买了一块白洋布,一块黄咔叽布,给我裁了一条短袖衬衫,一条长裤。费了几个晚上,一针一线地缝着。珍珍也在一边帮忙。看着妈妈戴着老花镜,飞针走线地操劳着,想起“慈母手中钱,游子身上衣”的诗句,止不住热泪盈眶。
    除夕晚上,妈妈做了几样菜,一家人围着桌子吃着。是庆祝新年,也是为我饯行。气氛和圣诞节完全不同,没有歌声,没有舞会,只有别离的愁思。
    奥斯梅和几个男女青年来了,邀请马莉和珍珍到俱乐部跳舞,珍珍不去,马莉换了衣服和他们走了。
    元旦清晨,银娘妈妈按照福建华侨的风俗,煮了面线和鸡蛋,图个吉利,祝贺新年长寿,诸事如意。吃完面线,马莉姐姐送给我一双白网球鞋,叫我换上新鞋。她有事要出门,吻着我的双颊,和我告别。
    妈妈给我十个比索作路费。把我搂在怀里,说道:
    “敦令,你要走了,走到哪里,也要来信。你年纪还小,有机会还要上学念书,有了学问,将来可以做出一番事业。”
    泪水已经把眼睛模糊了,我心里有许多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妈妈用手绢给我擦眼睛,吻着我的额头,眼里含着泪水,对我说:
    “敦令,我的孩子,再见吧!别忘记我们。妈妈不送你了,圣母保佑你一路平安!”
    “再见吧!亲爱的妈妈!有空我一定来看你。……”我控制着眼泪,喉咙像什么东西堵住,说不下去。
    穿着妈妈缝制的新衣服,踏着姐姐买的新胶鞋,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下住了八个月的木楼,离开了可爱的家,心里像刀绞。珍珍提着我的小藤箱,和山多示送我去车站。走了一会回过头来,妈妈还站在走廊上向我挥手。
    到了长途汽车站,买完车票。珍珍塞给我一个小纸包,难过地说:
    “带着吧,哥哥。一个人在外面,自己要多多保重。到了宿务,要是找不到合适的职业,希望你回家来。……”
    珍珍呜呜咽咽说不下去,美丽的大眼睛里,流下晶莹的泪珠。我心里也不好受,竭力不让泪水涌出眼眶。
    汽车鸣着喇叭,催着乘客上车。我亲了一下山多示,紧紧握着珍珍的手,说了声“再见”,接过小藤箱,走上汽车。
    汽车发动了。山多示在窗外喊着:
    “敦令哥哥!再见了!”
    “想着给我们写信啊!”珍珍接着说,“路上小心!”
    “放心吧!”我把手伸到窗外,再次和他们握手。
    汽车开动了,远远还看见山多示在摆手,珍珍在擦着眼睛。想起左手还捏着她塞给我的东西,打开一看,闻到一股香味,一块洒着香水的绣花手帕,包着二十个比索的钞票。想到珍珍每月得到的工资,差不多全交给妈妈,只留下少数零用钱。这二十个比索,该积蓄了多长时间呀?
    汽车在崇山峻岭中盘旋,心潮跟着起伏颠簸。想起几年前我来菲律宾,初次离开故乡的家门,跟着叔父冷冷清清到了汽车站,眼前一片渺茫。如今离开菲律宾妈妈的家门,是这样难分难舍,流了这许多眼泪,心里怎能平静?
    汽车开到海边码头上,换了轮船渡海。中午到了菲律宾第二大商埠宿务。
    在宿务没有找到职业,我辗转到了马尼拉。想起银娘妈妈的话,我找到半工半读的机会。半天卖报做工,半天进中西小学读书。一九三五年十月,考进华侨中学。次年三月放暑假,我回到菲律宾妈妈家里。这时马莉姐姐已经结婚,住到奥斯梅家里。扶西有了新的朋友,不再来纠缠珍珍了。
    全家欢迎我回来度假,珍珍特别喜欢。我们的个子都长高了,她显得更加美丽。她陪着我到处游玩,教我游泳,帮我补习英文。我和珍珍仍然保持兄妹的感情。谁能想到这次愉快的见面,竟成为日后永久的分别!
    在华侨中学一年多,受到进步老师的影响,我参加了救亡运动。那时祖国正在风雨中飘摇。由于蒋介石不抵抗主义,日寇占领东北,入侵华北,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决心回国参加抗战。临行前,我给珍珍写了一封长信,说明了归国的理由,因为结伴同行,时间匆促,不能回家告辞,请他们原谅,感谢全家对我的好处,祝妈妈身体健康,祝弟弟学习进步,祝合家生活愉快,祝珍珍日后幸福。
    一九三七年三月,我辞别了第二故乡,离开了菲律宾,回到了亲爱的祖国。归国后东奔西跑,经过漫长的战争年月,受到人为的障碍,长期得不到菲律宾亲友的音讯。直到几年前中菲建交,两国人民的友谊重新连结起来,菲律宾华人不断回国观光。由于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一位当年在村镇经商的老华侨,才知道银娘妈妈已经去世。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寇侵占菲律宾,烧毁了村镇,我住过的那座木楼,也变成灰烬。马莉夫妇带着珍珍和山多示,逃难到别的岛屿,不知去向。
    闪电般的时光,转眼四十多年。得不到菲律宾亲人的下落,更增添我的乡愁。一家人的音容笑貌,愉快的家庭生活,浓郁的深情厚意,宛如昨日之事,不时在我脑海里浮动。
    亲爱的马莉姐姐,亲爱的珍珍妹妹,亲爱的山多示弟弟,你们都好吧!我相信你们都健康地活着,盼望着有一天,能重新见面。
    我的菲律宾姐妹啊!你们的中国兄弟安敦纽,远隔重洋,在遥远的中国北京,怀念着你们,祝福你们!
    我的菲律宾姐妹啊……

1979年9月14日于北京      
(为香港《地平线》创刊周年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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