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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马尼拉之恋

    马尼拉港湾的落日,是多么的美丽啊!当殷红的夕阳,坠在碧波的海上,天边泛起万道霞光,朵朵红云衬着点点的白鸥,鼓满风帆的渔舟,缓缓驶过水面,这景色使人心旷神怡,永生难于忘怀。
 每当我来到祖国的南海边,眺望着蓝天白云,看着飞翔的水鸟,听着浪涛的响声,都仿佛置身于菲律宾,站在马尼拉海边用巨石筑成的堤岸上,重温着童年的残梦。
    热带的风雨,消磨我的童年,异国的风光,留下记忆的碎片。然而王春和丽娜的故事,那悲欢离合的马尼拉之恋,却像一幅动人的画卷,完整地刻印在我的心中。
    那是一九三三年,我在菲律宾中部班乃岛上当学徒,王春也是这家华侨商店的伙计,他是个受大家钦佩和敬畏的人。那年他二十九岁,生的身材魁梧,胳膊粗壮,肩膀宽阔,胸脯厚实。一头卷曲的黑发,一张淡棕色的方脸,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端正的鼻子,厚厚的嘴唇,突出的下巴。这副长相,显示出直爽纯朴的性格,也结合了中国父亲和菲律宾妈妈善良的优点。
    王春比我大十几岁,我叫他春叔。他却把我当小弟弟。他平日很少说话,干活像一头大水牛,瘦小的老板很喜欢他。不料过了阳历新年,王春突然提出要辞职不干。老板听了,瞪着惊愕的小眼睛,奇怪的问道:
    “阿春,这,这,这是为什么?”
    王春的眉头打结,目光忧郁地摇摇头,没有回答。
    “是我对你不好?”小老头又问。
    王春依然没有吱声。
    “嫌薪水少?”老头家追问。
    王春苦笑一下,咬了咬下嘴唇。
    “你这,这是,这是……”老板急了,说话有点结巴。他怎肯让这样出力卖命的伙计走掉?只得忍痛提出来:“阿春,过了阴历年,一定给你加薪!”
    “老头家,银钱和铁索都拴不住我!”王春声调很低,却像钢铁般的坚硬:“我走定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小老头接连追问。“你不说明白,我不让你走!”
    “请你别逼我!”王春有点生气了。“不要逼我做不情愿的事!”
    “阿春,”小老头发出恳求的声调,“阿春,你是店里的粗柱。现今生意不好,请多多帮忙,不要离开我们。”
    王春点起一支香烟,使劲的吸着,不愿再开口。平常日,老板叫他做什么,他二话没说就去做。今天看见王春真出奇,左拉右劝都不动心,连用加薪都无效,真叫他纳闷。王春来了五年,老板给加了两次薪,每月六十比索,全店除了记账先生,数他工资高。老板看他坚决要走,不由伤心起来,好像要失去一个聚宝盆。他唉声叹气,没敢再追问。他知道王春的牛脾气,惹火了会用牛角撞人,只好答应下来。
    店友们听说王春要走,都觉得意外和惊奇。我心里特别难过,眼看要失去一个好师傅、好朋友和保护人。几天来,我神情不安,心里难过。几次悄悄问他为何非走不可?王春只是摇头不言声,有时咬咬嘴唇,有时叹了口气。临走前一天的晚上,王春牵着我的手,拉我出去散步。他憋着心事走着,我静静地跟在他身边,踏着月光照亮的海岸。
    阵阵海风迎面吹来,吹动我们的头发和衣衫,却吹不散他的烦恼,吹不开我的迷惘。月光照在身上,两条影子在马头上移动。他那高大的身躯,像一垛挡风的屏障。我感到要失掉保护人,心里一阵酸楚,眼眶充满了泪水。
    “春叔,你带我走吧!”我呜咽地说,泪水流到腮帮上。“春叔,我不能离开你,我要跟你走!”
    “不行啊!”他弯下腰来,用手绢替我擦掉眼泪。“我还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儿去呢?”
    我指着码头上停泊着的轮船,说:“你不是要搭这条船去马尼拉吗?”
    “是的,马尼拉,马尼拉!”他低声地念叨着,突然问我:“你知道马尼拉是什么吗?”
    “马尼拉是个城市,”我像小学生回答老师的问题:“是菲律宾的首都。”
    “不!听老年人说,马尼拉是一种美丽的花。几百年前西班牙人来了,看到海湾上面,到处开放着这种美丽的花朵,才把那地方起名叫MANILA。唉!马尼拉!……”停了一会,他转个话题说:“我明天坐船先到马尼拉,看看父母的坟墓,十年不见了,坟上恐怕长满野草啦!……扫完墓,我还得离开那美丽的花朵,往后不知要飘泊到什么地方?”
    我更加迷惑了,又不敢多嘴。春叔缓缓地走了几步,回头问我:
    “你不是认识丽娜吗?”
    我想起两个月前有天晚上,快关板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扫地。忽然来了一个漂亮的女人,用“他加鹿”话问我:
    “你们店里,有个叫王春的伙计吗?”
    我停下笤帚,盯着她白嫩的脸蛋,望着她兴奋的蓝眼睛,金黄头发下的额头,留着两道饱经风霜的皱纹,高高的鼻梁,耳朵上还吊着两只假宝石的耳坠,穿着一条粉红色的上海绸做的连衣裙,登着一双半高跟鞋,手里提着一只白色的小钱包。我从头到脚打量过,心思这分明是个西班牙女郎,她来找王春做什么?我用西班牙话,好奇地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叫丽娜,”她也用西班牙语回答。“‘疾奇多’,快告诉我,王春在这里吗?”
    听她喊我‘疾奇多’(小孩子),心里不高兴,我故意用‘密赛亚’话问她:
    “你是王春的什么人?找他有什么事?”
    “王春是我的亲戚,”她也用‘密赛亚’话回答,“我有要紧事找他,劳你的大驾,小兄弟,快请他出来吧!”
    我真像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春叔怎么会有个西班牙亲戚?但是听到客气的喊我小兄弟,正想去叫春叔,忽然听她用半通不通的闽南话,说:
    “我,王春,是哥哥妹妹;谢谢你,说我,他的妹妹丽娜,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找他。”
    她居然能说点我的家乡话?使我惊讶地瞪着大眼睛,瞧着她忧郁的面容,焦灼的神气,特别是那双美丽的蓝眼珠,射出哀求的目光,我屈服了。请她坐下等候。立即放下大笤帚,跑到楼上把春叔请下来。
    王春见了丽娜,又惊又喜,两人紧紧的握手,差点没有拥抱。他们双双走出店门,直到深夜,王春才一个人回来。
    以后每逢王春的休息日,丽娜都在店中出现,常常天亮不久就来。现在听他问起丽娜,我不由反问一句:
    “春叔,你想走,是因为丽娜的缘故吗?”
    春叔嗯了一声,没有说下去。我曾经几次发现他和丽娜出去后回店,心中闷闷不乐。听出他离开和丽娜有关,不由暗中恨起那漂亮的女人。
    大海低声在叹息,为我们即将分别而哀伤。沿着海岸漫步,我怀着儿童的好奇心,想知道这个二十九岁的光棍汉,一向躲着女人,除了卖东西时候,从来不肯和女人说笑。曾经有两个菲律宾少女,想和他交朋友,他都拒绝了。说实话,春叔除了一身力气,长的不算漂亮,不知为什么对女人那样傲慢?好像下决心要过独身生活。自从丽娜来了,他突然变了,每星期和她出门玩耍。我以为他们会结婚,暗暗为春叔高兴。料不到他急着要离开她,想远走高飞,而且去马尼拉只是为了扫墓,还要到别处去游荡,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怕勾起春叔的烦恼,我控制着好奇心,几次想开口,话刚到嘴边,又吞回肚里去。不料走到一条长石板前面,春叔叫我坐下来,他掏出一包帆船牌的香烟,点起一支猛抽了几口,主动告诉我他和丽娜的关系。
    这是一个马尼拉之恋的故事啊!……
    王春和丽娜共同吃过一个母亲的乳汁。他们不是同胞兄妹,却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故事的起头,要追溯到本世纪的初年。
    王春的母亲玛利雅和丽娜的妈妈梅里达,是多年的老邻居,两家人住在巴石河口,马尼拉湾一座杂居的木楼里。那一带当年是个贫民窟,沿河岸建起几十座木楼和竹房,住着工人、菜农和渔民。玛利雅和梅里达,小时候在茵树叻烟厂当童工,一块上下班,宛如一对亲生的姐妹。不同的是:玛利雅是典型的菲律宾姑娘,身材短小,体格健壮,皮肤棕黑。梅里达身上,有四分之一白种人的血统,身材苗条,皮肤白皙,高高的鼻子,水灵灵的蓝眼睛,比玛利雅好看多了。
    因为外貌不同,两个少女受了各自命运的支配。美丽的梅里达,被一个西班牙职员看中了;不漂亮的玛利雅,找了一个开小店的中国人。两个人都离开了烟厂,差不多是同时结婚,先后两个月生了孩子。然而生活却不一样,梅里达住进高级公寓,有女仆侍候,穿着漂亮时髦的衣衫,成了令人羡慕的阔太太。玛利雅搬到菜市场的一间狭窄的中国小铺,每天得帮助男人干活,看店门卖东西,带孩子下厨房,当了劳累的管家婆。两个丈夫都比妻子大十几岁,对她们的心思也不同。西班牙人为了填补感情上的空虚,在异乡逢场作戏,以免下班后太寂寞。中国人因为没有财产,不能像有钱的番客那样,在“唐山”办一场体面的婚事,但对妻子却是真情实爱。
    丽娜生下三日,妈妈得了产热病,没有奶水喂养。王春比丽娜早出生两个月,母亲的乳汁过剩,每天双奶胀得难爱。两家人住的不远,白天玛利雅到公寓里,成了丽娜的乳娘,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喂奶。
    丽娜两岁那年,父亲回西班牙,说是去办公事,两个月就回马尼拉。谁知一去没有踪影。这一下可把梅里达急坏了,她找到西班牙公司,问了熟悉的西班牙官员,有的好言安慰,有的给了她丈夫的通信处,有的耸耸肩头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梅里达托人写了十几封信,寄到马德里去,好似石沉大海。半年以后,丈夫留下的钱快花完了,为了节省开支,她辞掉女仆,卖掉豪华的家具,迁出高级公寓,回到巴石河畔的木楼。梅里达的父亲原先就反对女儿的婚事,回来了更惹他生气。他让梅里达母女单独生活。丽娜的妈妈只得脱下绸缎的衣裙,穿上格子土布纱笼,又上烟厂做工。梅里达的母亲早死了,丽娜无人照管,她上工时候,把丽娜寄托给玛利雅,玛利雅同情她,可怜小丽娜,甘做义务的保姆。王春和丽娜成天在一起玩耍,一块儿长大。
    王春不满五岁,巴石河一带流行了虎列拉瘟疫,每天都死了不少人。身体健壮的玛利雅,也染上这可怕的霍乱病,经不起几天的上吐下泻,也被瘟鬼夺走了。王春的父亲痛哭了好几场,只得把儿子寄养到外婆家里。王春和丽娜又住在那座杂居的木楼里,两人朝夕相处,匆匆过了一年。
    一年后,王春跟随父亲回到“唐山”,留在家乡由祖母抚养,念了几年私塾,学会种田,一直长到十七岁,父亲归国探亲,才把他带回马尼拉。
    返回菲岛的王春,已经是一个好劳动力了。身材细长,骨格高大,正向着魁伟健壮发展。他在小店里跟父亲学生意,心地忠厚,手脚勤快,整天闷头干活。菜市场里的华侨,都夸奖他是父亲的好帮手。丽娜和妈妈也喜欢他,常常到小店来探望,请他到木楼去做客,王春借口店里忙,抽不开身,很少回到儿时和丽娜嬉戏过的地方去。
    丽娜长成一个漂亮的姑娘,比当年的妈妈还美丽。梅里达辛苦做工,供女儿读完初级中学。受了西方的教育,有了文化知识,丽娜的视野宽阔,富于幻想,她祈求上帝创造奇迹,有一天父亲突然出现,把她们母女从穷困中拯救出来,带她们到欧洲,游览繁华的巴黎,观赏罗马的古迹,渡过英伦海峡,然后回到马德里住下来。她觉得自己是个西班牙人的女儿,极力摹仿白人的举动,学习西方的礼节。她那翩翩的风度,银铃般的话音,俊俏的面容,青春的魅力,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花,谁见了能不喜欢?能不产生爱慕之心?
    丽娜对王春热情大方,还像儿时那样的顽皮。王春在唐山读的是中国的古书,受了封建礼教地熏陶,一脑子男女授受不亲,养成纯朴憨厚的性格。他们久别重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被丽娜的美丽惊呆了,心里像敲着小鼓。当丽娜向他伸手的时候,他忸忸怩怩的和她握手,而且先在裤子上擦了擦,惹起丽娜哈哈大笑,笑的王春满脸通红。
    如果不是发生了不幸的变故,这一对共吃过母奶、同玩过泥土的男女青年,恐怕会顺着社会势力的潜流,照着自己性情发展,受着环境支配而各奔前程。王春不至于要忍受感情上的折磨,造成终身的遗憾!
    王春的父亲开的是一间狭窄的小店,卖的是佐餐的食品。有唐山运来的米粉面线,鱼干海鲜,罐头酱菜;有本地的新鲜蔬菜,干果土产。父亲经常到郊区乡下,直接向本地人采购蔬菜和土产,免得中间人盘剥,节省几个佣金。
    王春回来第二年,有一天下午,父亲乘巴士到郊区下车,徒步翻坡过岭,定购了一些蔬菜,约好次日由菜农送到市场。返回时天色黄昏,他走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忽然感到脚脖子被扎痛,以为碰到野藤的针刺,不当一回事。他急急忙忙赶到汽车站,乘车回到店里,在灯下一看,脚脖肿了,上面留下两个小红点,他还是不在乎,洗了脚,擦点药,上床睡觉。
    第二天醒来,小腿发紫,肿到膝盖上。请医生来看,说是毒蛇咬伤的。匆忙送医院抢救,结果去晚了,蛇毒已经攻心,拖了两天死了。
    晴天里一声霹雳!轰得王春懵头转向,手脚无措。幸亏华侨们的帮助,草草安葬了死者。王春父亲的买卖,原是小本经营。每月要往“唐山”寄家费,前两年还要养活本地的老岳母。尽管起早贪黑,省吃俭用,也免不了拆东墙补西墙。他一死,债主们都来了,存货和生财家什,折成现金,一起结算,不够还账,只得把小店顶了出去。
    外婆前两年去世了,王春无家可归。这时丽娜的外公也死了,梅里达怀念旧情,收留他住在家里。王春回到儿时的木楼,和丽娜朝夕相见。青春开始觉醒,朦胧的爱情火花,悄悄在燃烧。由于羞怯和自卑,他害怕流露出来,竭力埋藏在心底下。
    十几年来,为了培养女儿,梅里达常在工厂里加班。由于操劳过度,不到四十岁,已经像个干瘪的老太婆。她气喘咳嗽,痰里带血,一天比一天衰弱,不能每天上班。丽娜初中毕业,妈妈无力让她升学,又不愿意她下厂做工,希望能找到一个好职业,可是祷告上帝,求人帮忙,结果处处落空,幸亏王春有一身力气,给人家打短工,在码头当搬夫,挣的钱除了寄回家乡给祖母,剩下的全交给丽娜的妈妈,这才勉强维持了三口人的生活。
    丽娜十九岁了。梅里达的肺病严重了,不能再去做工,单靠王春那点工钱,无法给妈妈看病,丽娜心里非常不安,决心降低条件找工作,那怕当售货员也行。找了十几天,到处碰钉子,本国的公司没有位置,华侨商店不用本地人当店员。有一天,她看到报上登出征求女模特儿的广告,她不懂得模特儿干些什么,跑去应征。画家一看很满意。丽娜听说要脱光衣服让男人画像,羞的满脸通红,吓得马上逃掉。有人要聘请家庭教师,丽娜登门应聘,东家有四个小孩,最大的八岁,小的一岁半,要教孩子们念书识字,还得侍候他们吃饭睡觉,晚间不能回家,实际上是当保姆,当然也干不了。
    找来找去,几个月过去了,还没有找到职业。丽娜急坏了。码头上有家新开张的酒吧间,老板看到丽娜漂亮,能够吸引顾客,特别是她像个欧洲女郎,懂得西班牙话和英语,可以招待美国水兵和欧洲游轮上的海员,愿意多给工钱请她当女招待。往常,丽娜认为是低贱的职业,妈妈也不会同意,现在走投无路,妈妈的肺病不医治不行了,只好答应下来。她要王春暂时瞒着妈妈。王春了解酒吧间的内幕,反对她去当女招待。丽娜用已经签订合同来堵他的嘴,王春没有办法,只得给她当保镖,每天深夜接她回家。
    码头上不但有本地的流氓和“阿丐”(一种穿花衣服、油头粉面、学女人动作的男人),而且有醉醺醺的美国水兵,他们经常拦住青年女子胡闹。有身高力大的王春保驾,丽娜减少了许多麻烦。
    港湾里停泊着一艘美国军舰,每天晚上都有一批美国兵上岸,到游乐场和酒吧间饮酒取乐。雇佣丽娜的老板,算盘打对了,丽娜的美貌给他招徕了好生意。水兵们都喜欢到这家酒吧饮酒喝咖啡。有个名叫钟士的海军上尉,三十来岁,风流潇洒,文质彬彬。这位美国上尉,几乎每天夜里,在酒吧间坐上一两个小时。他喝酒不多,每次只叫一杯白兰地或威士忌,加上冰水,听着音乐慢慢抿着,喝完酒再叫一客冰激凌或一杯冰咖啡。酒吧间里有四个女招待,钟士上尉总要丽娜给拿饮料,据说是她能说一口好英语,每次付钱,他大方地给了几倍的小费,换取丽娜嫣然一笑,对他说了一声“谢谢”。他礼貌地点点头,临走时和丽娜握手,说声“再见”。
    水兵们喝着酒。喜欢和女招待们胡闹,动手动脚,搂搂抱抱。只是对丽娜不敢那样放肆,丽娜不吃这一套,当水兵们规规矩矩,丽娜会满面春风,礼貌周到地招待他们。当水兵们喝醉酒,想和她纠缠,丽娜板起脸孔,冷若冰霜。有些水兵看见上尉喜欢她,对她彬彬有礼,自然也得要客气一些。他们说她是一朵玫瑰花,花儿美,花儿香,刺儿扎手。
    王春在码头上当搬运,都是一些重活,累的腰酸腿疼。每天放工以后,冲完凉,他照例在土人的小摊上,花了四个仙,喝上两杯“嘟吗”酒(从椰树干上端割取的树汁,略带酒味),解解渴,提提神。然后走到一家中国小饭馆,花二十个仙,吃上一大碗卤面,或是一大盘炒饭。填饱肚子,离丽娜下班还有四个钟头,他又回到码头上,在一间废弃的破货仓里,胡乱找个地方,睡上两三个小时。等到十一点多钟,才走到酒吧间去接丽娜回家。
    有一天,王春和工人们,扛着沉重的大米包,从码头上踏着长长的跳板,搬到轮船的货舱里。下午收工,王春精疲力竭,拖着软绵绵的双腿,走到小酒店。他破例没有喝“嘟吗”,却在饭馆里喝了一杯廉价的威士忌,想借酒解乏。他向来不喝烈酒,便宜的威士忌里,掺了不少酒精,立刻在身上发作。当他吃饱饭,冒着毛毛雨往回走,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脚下轻飘飘。他摇摇晃晃了码头上,往旧仓房的乱草堆上一躺,立刻呼呼地睡着了。
    离仓房不远的酒吧间里,客人逐渐散完了,墙上挂钟敲了十二响,丽娜站在门口,望不见王春的影子,心里十分奇怪:家里出了什么事?春哥搬东西跌伤了?……胡思乱想增添了急躁情绪。又熬过半小时,她决心自己回家。同伴们劝她在酒吧里睡一宿,她怕妈妈不放心。老板叫她雇一辆马车,她舍不得花钱。反正只有几公里,走快点四十分钟就到了。
    丽娜鼓起勇气,撑着雨伞离开酒吧间,顺着海滨大道往家走。小雨哗哗打着布伞,点点落在心头上。她想春哥太好了,有时也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爱情的火花。遇到这种时候,她总是低下头暗自思量:妈妈爱他,我也喜欢他,可是只能把他当哥哥,不能做情人。为什么呢?她模糊地感到,和王春结合,意味着要穷困一辈子。妈妈辛辛苦苦培养我念完中学,不是盼着有个出头之日吗?……她不敢想下去,怕对不起春哥。
    路过码头上那间废仓房,想到王春晚上接她以前,经常在里面休息,也许还在睡觉,不由停下脚步,远远望了一眼。两扇破门敞开着,里面黑漆漆空洞洞。她听王春说过,里面经常歇着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万一进去碰上坏蛋,岂不要大吃苦头?想到这里,她吓得赶快走开。
    海风吹着阵阵的细雨,海浪拍打着岸边的码头,港湾里军舰上灯光闪闪,身旁边的路灯昏昏暗暗,马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偶然有辆马车奔驰而过,路经海滨公园,供人休息的两座相隔二十公尺的凉亭里,仿佛有人影在动。丽娜心里十分紧张,加快脚步走着。突然从前面凉亭里,跳出两个水兵,拦住她的去路,一个美国水兵抱住丽娜的腰,大胡子扎着她的脸蛋,嘴里喷出一股酒味。丽娜用力推开大胡子,另一个水兵朝她扑来,像老鹰抓住小鸡,丽娜吓的大声喊着:
    “救命呀!救命呀!……”
    大胡子用手捂住她的嘴,两个水兵将她拖进凉亭里,按在靠背的长椅上,撕她的衣裙,在她的身上乱摸,丽娜双手拍打,两脚踢蹬,拚命挣扎!正在危急的时候,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有人冲进凉亭。接着听见一阵英语的斥骂声:
    “畜生!畜生!放手!快放手!”
    水兵们立刻放开手,跳过低栏杆,一溜风的跑了。
    “受惊了!女士。”
    声音有些熟悉。丽娜站起来,定神一看,钟士上尉站在面前。她又惊又喜,激动地说:
    “谢谢你了!上尉先生。”
    上尉告诉丽娜,他从歌舞剧院回军舰,在那边凉亭里避雨,忽听见这边喊救,急忙跑步赶来,想不到救了他崇拜的女士。上尉再三向她道歉,说明天一定严厉惩办那两个醉鬼!
    丽娜身上还在颤抖,上尉让她坐在长椅上休息。不一会,听见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上尉走出亭子,叫住空马车,返身回到亭子里,扶着丽娜上车,亲自送她回家。一路上,钟士让丽娜靠在自己身上,一只胳膊围着她的腰,好像怕再被暴徒抢去似的。丽娜惊魂未定,心里怦怦直跳,脑子有点麻木,不知如何是好,马车走到巴石河口,离开贫民窟不远了。丽娜不愿意让上尉送到家里,叫马车夫站住,再次向上尉道谢,和他握手告别。上尉拉住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扶她下车,向她道了“晚安”。
    丽娜回到木楼上,梅里达醒着躺在床上,问她为什么一个人回来?丽娜怕妈妈受惊,瞒着遇上水兵和钟士送她回家,只说等不着王春,单独走回来。
    说着话,王春气喘喘地跑上木楼,看到丽娜安全到家,才松了一口气。他说自己睡过头了,醒来跑到酒吧间,敲开店门,老板告诉他,丽娜早走了,他一路跑着回来,希望能在路上追上她。他责怪自己贪睡,保证以后不犯同样的过错。
    第二天晚上,王春提前到了酒吧间。钟士上尉还没有走,他要护送丽娜,丽娜婉言谢绝,介绍他和王春认识,上尉和他们同路,走到海滨公园才分手。
    以后差不多天天晚上,上尉都要陪丽娜走一段。丽娜走在中间,王春和钟士一左一右。钟士不断和丽娜说着英语,王春听不懂,心里不高兴,只好暗自苦恼。
    有个晚上,上尉雇了一辆马车,坚持要送他们,丽娜推辞不过同意了,他们上车的时候,王春生气地走开了。
    丽娜上班时间,从下午四时,到夜里十二时。往常,白天陪着生病的妈妈,侍候梅里达吃药,买菜做饭洗衣服,操持家务事。近来,她在家的时间少了,出门的时间多了。梅里达问她做什么去?她总是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梅里达心中怀疑,她问过王春,王春不敢照实说。他知道梅里达上过西班牙人的当,痛苦了一辈子。如果晓得女儿跟美国军官鬼混,一定会伤心透了,加重她的病情。
    王春很清楚,丽娜白天出门,是陪上尉去逛公园,到海边游泳。夜晚丽娜经常不上班,是和上尉到戏院看戏,进夜总会跳舞。他还风闻丽娜和美国上尉到旅馆里开过房间,但自己不愿意相信。他用中国人的封建道德,来衡量西方人的狂热爱情,不可能得出正确的答案。
    王春苦恼极了!一切表明,丽娜的心已经给了美国人。看出她要步梅里达的后尘,曾经提醒她不要上当,丽娜正在爱情的漩涡里,享受着甜蜜的快乐,觉得十分幸福。钟士对着上帝起誓,要永远爱她,带她和梅里达到美国。她梦想能摆脱穷困,到那黄金世界去。对于兄弟般的劝告,哪能听得进去?反而认为王春在吃醋。
    王春默默忍受着折磨,几次想走出木楼,跑到遥远的地方去。但是看到梅里达躺在病床上呻吟,又不忍离开。梅里达从女儿和王春的嘴里,听不到真话,却从邻居的口中,知道丽娜成天和一个美国军官鬼混。她又生气又难过,终归眼泪汪汪地当着女儿的面,揭穿了她的欺骗,痛骂了她一顿,要她立即和上尉一刀两断!
    丽娜跪在妈妈床前,哭诉着上尉如何救她,如何爱她,如何要带她和妈妈到美国去,和她在美国举行盛大的婚礼,并说军舰很快就要启航,到时候一定接她们一同去美国,现在生米已经做成熟饭,怎么能够一刀两断呢?
    梅里达伤心地流着眼泪,无可奈何的摇着头,她的肺病更重了。
    丽娜辞掉酒吧间的差事,公开和钟士住到高级旅馆里。白天送东西到家里,带妈妈去看医生,希望病情好转,能和她到美国度过幸福的晚年。
    有一天晚上,丽娜在旅馆里等了一宿,钟士上尉没有从军舰上下来,丽娜心里很恐惧,天不亮就雇辆马车,赶到码头上一看,港湾里的军舰不见了,留下了碧蓝的波涛,几只海鸥在水面飞来飞去。
    丽娜的脑袋像挨了闷棍,顿时觉的天旋地转。心里好似刀绞,泪水像涌泉似的流到脸上。她悔恨交加,想到肚里有了孩子,没有脸面再见害病的妈妈,再见王春哥哥,再见同学朋友,她绝望地往海里耸身一跳!
    一只大手抓住她的胳膊,回身一看,王春绷着忧郁的脸孔,站在身旁。她扑到春哥肩上,放声哭泣。
    王春扶着她离开码头,叫了一辆马车,送她回到木楼上。
    梅里达躺在病床上,知道了这突然的变故,她的心碎了!为着自己和女儿的不幸,眼泪一串串往下流。
    邮差送来一封信,梅里达拆开一看,里面没有一个字,只有一张一千美金的支票。
    梅里达捏着那张支票,歇斯的里地喊着:
    “万恶的金钱呀!你毁了我们两代人!圣母玛丽亚啊!我们母女犯了什么罪孽?为什么要受到同样的惩罚呀?!”
    梅里达受了沉重的打击,病情加剧了,第三天吐血死了。王春在坟前哭了一场,趁丽娜不在家,拿着简单的行李,痛哭地离开了马尼拉,到了北吕宋山区,在白人椰树园里,当了几年长工,又辗转到了这个岛国中部的班乃岛,在我们这家商店里做了几年伙计,想不到两个月前,丽娜居然来这里找到了他。
    丽娜埋葬了母亲,不愿意肚子里留下痛苦的种子,悄悄地坠了胎。王春丢下她不辞而别,像在她的伤口撒上一把咸盐,她伤心透了,开始埋怨王春太薄情,不该在她困难的时候走掉,慢慢地想起王春曾经真心地爱她,对她和母亲做了许多好事,觉得是自己辜负了王春的心意,感到惭愧和懊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为了逃避人们的讥笑,忘掉悲哀和耻辱,丽娜怀着破碎的心情,离开养育她的巴石河,漂游到南部一个长岛,在省城里住下,幻想建立新的生活。命运之神偏和她作对,不景气的冷风也吹到这个城市,她找不到正当的职业,只得在一家舞厅里当舞女。每个寻欢作乐的男人,只要交给她一张十个仙的舞票,就可以把她搂在怀里,在奇声怪调的音乐中旋转五分钟。
    丽娜开始学会抽烟饮酒,和男人们鬼混,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两个男人为她争风吃醋,双方动了刀枪,一个丧命,一个逃亡,她被牵连打了官司,闹得满城风雨,成了本城晚报上的桃色新闻。她只得迁到班乃岛,无意中发现了王春。想起这个青梅竹马的朋友,曾经狂热地爱过她,死灰般的心坎上,重新跳出火星。想到青春一去不复返,不能等到人老珠黄,盼望能有一个归宿。她认为王春是她熟悉的男人中,唯一靠得住的男人,主动来找王春,想跟他重修旧好。
    王春快三十岁了,还是个单身汉。初恋的失败,痛苦熄灭了爱情的火焰,对女人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恨。他用繁重的劳动,来减轻心灵上的创伤。他已经把丽娜忘却了,只有在睡梦中,偶然出现儿时一同嬉戏的情景。丽娜的突然到来,在他爱情的死水中,搅起了新的泡沫。他心里十分矛盾,同情她的遭遇,怜悯她的孤独,接济她的困境,但是对她的爱情,却无法燃烧。在“唐山”读了几年私塾,诗云子曰那套旧礼教,给了他深刻的影响,华侨社会中的风气,也在脑海中旋转,他已经完全按华人的方式生活,这和丽娜十年来的西方生活方式,距离太大了。丽娜竭力改变自己的作风,但是积习太深了。她懂得王春的心情,无意中仍然暴露出自己的弱点,有时在王春面前,难免出现和别的男人挤眉弄眼,最近一次他们在海滨公园,丽娜居然跟穿着裙子的苏格兰士兵卖弄风骚,在丽娜是看着穿裙子的士兵觉得好玩,有意用英语和他们打哈哈,在王春心中,却勾起当年她和美国上尉给自己痛苦的浪漫谛克。他厌恶极了,当时就逃到海边岩石上抽烟,恨不得跳进大海里。
    为了摆脱旧怨新愁,免去揭破心灵上的伤疤,经过日夜的矛盾和再三的思量,他下了最后的决心。……
    春叔讲完了和丽娜的故事,吐出了心中郁结的块垒,好像轻快多了,他站起来大步的往回走。我跟在他后面,用快步追赶他。
    一片乌云遮住月亮,整个海岸暗淡了,海风激起波浪,几只水鸟啼叫地飞过椰树林,树叶沙沙乱响,浪声如吼如诉,这一切宛如为王春打抱不平,又好像为马尼拉之恋的悲剧,奏起挽歌。

1979年12月26日写于珠江畔    
(本文最初发表于香港《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