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龙真人别传
武侠小说新篇

    有位同志看到香港《文汇报》上,连载我的《龙真人别传》,奇怪地问我:“你怎么也写起武侠小说来了?”
    我笑笑回答:“你没有看到‘武侠小说’下面,还有‘新篇’两个字?”
    倒退两年,如果有人说我会写武侠小说,我会以为他异想天开。
    我对各种文艺形式,素来没有成见。建国初年,我甚至试写了两部长篇说唱词。可是做梦也想不到会写武侠小说,主要是它不适宜表现现代生活。??
    我没有上过几年学,有点文化,多半是从书本上得来的。小时候在乡下,除了私塾里读的“四书五经”一类所谓“正书”以外,能看到的只是一些神怪、剑侠和公案小说。当时看这类“闲书”看得入迷,长大了接触一些新文学作品,对这类旧小说就不喜欢了,自然也不会去写它。??
    人生中时常有些意外的事。1982年我去南洋探亲,意外地在香港滞留了一年多。闲来无事,我将一部描写南洋生活的长篇小说加工整理,写完交出版社付印,同时选了若干章节,在香港《文汇报》上发表。
    6月中旬,《文汇报》编辑白先生,约我和几位友人,到跑马地一家餐馆喝咖啡。白先生要我写部武侠小说,每天八百字,从7月1日起,在副刊上连载。
    我大感意外,甚至有点吃惊。
    我知道,香港盛行武侠小说,各报每日均有连载,固定字数,固定版面。电视台白天黑夜播映武侠连续片集,还有中式和西式的武打影片。据说香港人生活紧张,没有时间欣赏文艺作品,休息时爱看武侠小说和功夫片,以此来刺激神经,解除疲乏。于是武侠小说、武打电影和电视片大行其道!写这类作品的作家应运而生,多数人为了糊口,个别人写了许多大部头,因而发了财。
    旅港期间,我看了一些武打电视片集和功夫影片,也读了报上连载的某些武侠小说。觉得有些写得比较好,也有不少粗制滥造的,人物欠真实,故事大同小异,但求刺激,不问逻辑,经不起推敲。
    我向白先生谈了看法,说明让我写战争或其他东西可以考虑,写武侠小说实是外行,碍难从命。白先生认为我是客气,一定要我写,朋友们也再三劝说。我从朋友们的话音中,听出这样一种好意:他们是想帮我找点活干,使我每天有点收入,可以补贴生活费用。
    香港是个金钱社会,没有钱寸步难行。我是自费探亲,原先只想住两个月,访问归侨人才外流的情况,没料到拖了半年,去南洋的手续还成问题。朋友们的盛情难却,报纸又需要文章,理应支持。拒绝了,未免辜负他们的情意;可是答应了,又如何去完成呢?
    正在进退两难,忽然想起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看骑士小说着了魔,想入非非,自己扮成骑士出游,闹了许多笑话。我觉得,既然目前流行的武侠小说,于读者没有多大益处,何不借鉴《堂·吉诃德》,反其道而行之?反正闲着,不妨试试。
    我答应试试看,但不能边写边登,必须写上几万字,有把握再发表,时间要推迟,7月1日不能见报。
    就这样说定了,可难题怎么解决呢?
    过去我写小说、写剧本,都是写熟悉的生活、熟悉的人物,经过脑子酝酿成熟,打好腹稿再动笔,所以写起来快速顺畅。眼下要写的东西,从内容到形式,都是未知数,只有个“反其道而行之”的想法,如何能做到这点呢?
    思考了几天,我给自己订了几条:
    一、写人物为主,大力塑造几个人物,通过人物反映时代。
    二、写真实生活,故事不落套,情节力求生动有趣,合情合理。
    三、“武戏文唱”,尽量少武打。武打这玩艺儿,电影电视上,看起来热闹,写在书上,枪来剑去,拳打脚踢,大同小异,看起来乏味,又非我之所长。
    照这三条,我开始考虑人物,结构故事。
    香港人喜欢龙,影视界的武打明星,有李小龙、吕小龙、梁小龙……我给主人公姓龙,小名蚯蚓,学名秋颖字菊生,上山拜师后道号真人。真人者,非神非仙,非魔非怪,真正的人也。我写他一段为父报仇的历史,够不上正传,所以叫《龙真人别传》,冠以“武侠小说新篇”,以示有别于流行的武侠小说。
    我把时代背景,安排在清朝末年中国南方山区,为的是写自己熟悉的事物。我生于辛亥革命后,离清王朝崩溃不到十年,社会风气和生活习惯,没有多大改变。我小时候,时常看到留着“猪尾巴”的清朝遗民,有的把辫子盘在头上,有的垂在背后。我的家乡虽是侨乡,但民性强悍,宗族纠纷很厉害,大姓欺负小姓,不知何年结下冤家,动不动闹械斗。民间枪械甚多,土匪横行,抢劫绑票时有所闻。鸦片馆林立,妓院赌场到处是。国民党政府鞭长莫及,乡民拒纳粮税,曾发生抢“盐馆”(收盐税的)和砸警察局事件。县政府派兵下乡镇压,被四乡联防包围击溃,把活捉的几个兵丁枪决了,县政府无可奈何。乡人迷信鬼神,寺庙甚多,每逢菩萨生日,善男信女烧香拜佛,集资唱大戏。各寺庙都有和尚和道士,三姑六婆上家串门,算命相士走街穿巷。乡里有个自称半仙的农民,头上束发,脚踏芒鞋,身穿百衲衣,家里养着两条看家蛇……
    我生在南方,长大了走南闯北,到过一些名山大川。战争年代,大部分时间在山沟里转悠,七十年代下放到湖南山区,每次到湘鄂川黔四省边界的大山里,走遍湘西十县,下过二百公尺深的天坑,进过许多溶洞。湘西解放前也是个土匪窝,土地广种红罂粟,那里住着苗族和土家族,有着许多故事传说。
    这些生活经历,给了我写作的依据,不必凭空想象。有些熟悉的人物,成了小说的模特儿,有些素材成了书中的故事。
    龙真人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没有超人的本领;不是狭隘的侠客义士,不搞冤冤相报;不是仙风道骨的世外人,他依恋家庭和妻子儿女。我只把他写成人世间一个武艺出众、见义勇为的好人,这样更有现实性与普遍性。在我们生活中,常见有些好人办了错事,或是做好事不得好报的老实人。龙真人性情憨直,主观自信,因此不断闹出“种瓜得豆”的笑话。但他究竟是个老实人,不能让他吃大亏,否则太不公道,喜剧就会变成悲剧。
    目前太空中布满人造卫星,核武器成为威慑力量,飞机大炮已经落后,刀枪剑戟早就进入博物馆,少林、武当的拳术,作为健身的体育项目来提倡,很有必要,过分强调这些国粹的作用,显然不合时宜,甚至会引人误入歧途。我在小说中尽量避免写武打,除此原因而外,也是为了摆脱框框。
    《龙真人别传》是我一次意外的试笔,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但它却是我创作中最吃力的一部作品。小说写了一大半,自己尚无把握,送到编辑部,居然得到白先生的赞许,认为是该报发表的武侠小说中,一部风格新颖别致的较好作品,于是我一口气把它写完。
    1983年元旦开始,《龙真人别传》在香港《文汇报》上连载,每天与读者见面,直到7月上旬才发完。关心我的一些香港朋友,有的告诉我,他每天读完剪贴成书,有的写信给我鼓励。朋友们的鼓励是对我的鞭策。“憋”出来的文章,而且是初次尝试,缺点和错误在所难免,希望得到读者的指正。
    乘小说出版之前,说说我为什么和怎样写出《龙真人别传》,以回答有些同志的疑问,并作为本书的代序。

作 者 1984年5月 北京  

    附记:这部中篇小说1982年秋天写于香港。1983年元旦起,在香港《文汇报》连载。
          1985年由春风文艺出版社更名《龙真人出山》印书发行。

作者 2001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