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四卷 剧 本

白  鹭

党的女儿

    我特别爱厦门。她自古以来,就是养育英雄的故乡,有着许多美丽的传说和壮烈的故事。每当我走到万石岩的烈士纪念碑前,望着陈毅元帅那“先烈雄风永镇海疆”的题字,不禁要想起民族英雄郑成功,想起抗英名将陈化成,想起党的女儿刘惜芬……
    刘惜芬,一个纯朴天真、活泼美丽的姑娘。她从小没有母亲,在家庭中受到歧视。日寇占领厦门不久,这个念了几年学堂的小姑娘,便不得不到博爱医院当护士,来维持家庭生活。
    日本投降时,她已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她心地善良,在家时常常义务为穷人治病,格外受到街坊的尊敬,她喜爱文学书籍,常常把读到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进步的文学作品增添她对旧社会的厌恶,当她读到在香港和上海出版的解放区小说,她的心,是多么向往北方呀!
    然而决定她走向革命的关键,却是一九四八年郑秀宝到厦门来,住在她的斜对门。郑秀宝害着严重的脚气病,拄着拐杖来找她打针。第一次见面,她就看出这个有说有笑的护士,是个富有正义感的姑娘,接触几次以后,便把她当成对像来培养,给她灌输革命的道理。
    有天深夜,刘惜芬突然跑到郑秀治的住处,对她说:
    “你快搬个地方吧!刚才我听见一个军官对我姐姐说,我们斜对门住一个土匪,指的是你。”
    “你看我是什么人?”郑秀治平静地问。
    “我看你是个共产党,”她严肃的回答。
    时机成熟了。郑秀宝摊开对她谈,说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她问刘惜芬愿不愿参加党。
    “太愿意了!”她兴奋的回答,“给我工作吧!”
    “要经过一番考验,才能正式入党。”
    “考验我吧!那怕上刀山下油锅。”
    几天后,刘惜芬被派到乡下,参加新党员训练班的短期学习。她把学回来的革命道理,讲给那群爱听她讲故事的孩子们听。这群孩子当中,有她的侄儿刘永言,有邮差的孩子林笃初。他们慢慢成为地下群众,帮助刘惜芬募集衣服、鞋子和医药,支援内地的游击队。
    子弹,对于被封锁包围中的游击队,是多么宝贵!刘惜芬为这个挖空了心思,有时在大街上,看见蒋军们身上的子弹袋,恨不得把他们打死夺过来。本来,她讨厌姐姐和伪军官们来往,可是为了子弹,她常和姐姐上他们家去玩,一有机会她就要,她的手提包里,常常带回各种各样的子弹。
    有天,她上李太太家玩,看见抽屉里一大堆子弹。她眼红了,想拿又没有机会。她想了个办法,说:
    “李太太啊,这几天长癞头疮的真多,药店里买不到硫磺,子弹里的火药治癞头疮最有效,您能不能行行好?”
    “拿吧,”李太太打开抽屉说,“这个有的是。”
    刘惜芬的心卜卜跳,巴不得都倒进手提包,但是怕人家怀疑,只抓了一小把。
    平津解放了!南下大军进到长江。闽南游击队更加活跃,需要更多确实的情报,刘惜芬也更经常的到伪军官们家里去玩。军官们无心的谈着军中的事,都被她有意的记下来。有天,伪警备司令部吴主任请她姐妹去玩。在留声机的音乐和麻将牌的噼啪声中,刘惜芬坐在沙发上看美国画报,她指着上面一个骑马带枪的女人,说:
    “嘿!这个美国女人真行,又能骑马又能打枪。”
    “你想学吗?我收你当徒弟,”姓吴的主人说。接着,他拿了一支手枪,教她瞄准击发。刘惜芬看着窗外的炮台说:
    “喂,师傅啊,听说日本人修的炮台里面,有好几丈长的大炮,带我去见识见识好吧?”
    “怎么?”姓吴的沉下脸问:“你是不是共产党?”
    刘惜芬马上生气的扭转身,对姐姐说:
    “走吧!姐姐!这个师傅拜不得!”
    “别走,别走,”姓吴的陪笑地拦着她,“开个玩笑嘛!何必这样认真?”
    “这种事是闹着玩的?”
    “好好,我的不是,有空我一定陪您去参观。”
    有个伪军官追着刘惜芬,要给她照相。她故意选要塞司令部附近的山头作背景,让他拍下来。
    当刘惜芬听说敌人“猛虎部”的伞兵,要在厦门登陆,便叫孩子们到海边游泳,分头把部队的人数和武器记下来。
    在夜总会里,不爱跳舞的刘惜芬,也经常陪姐姐去玩了。伪军官们在酒醉舞迷的时候,什么话也说。有天晚上,刘惜芬看他们跳的正起劲,忽然全部要离开。
    “怎么回事?玩的正好,为什么要走?”她问一个军官。
    “有公事。”那军官回答。
    “三更半夜,有什么公事?”她追问。
    “要抓共产党,”那军官凑在她的耳边说。“这是机密,可别乱说!”
    刘惜芬悄悄的写了个条子,在跳舞时传给一个地下同志。
    第二天夜里,她问那个军官抓了多少人,那军官懊丧地说,瞎撞了一宿,半个共产党也没抓着。
    南京、上海解放了。蒋军闻风逃跑,我军追过浙江进入福建。为了迎接解放,厦门的党展开各方面的工作。刘惜芬和她领导的青年们,把宣传品散到剧场和影院里,贴在街头巷尾,把“告国民党军政人员书”和“约法八章”,投入邮筒寄给伪军政人员。
    装宣传品的信件,被邮局的检查组扣下了。刘惜芬召集大家商量对策。大家同意邮差的儿子林笃初的提议,让他说服父亲把宣传品直接送给收信人。可是当他回家向老父亲提出时,老邮差跳起来责斥他说:
    “胡闹!你要我的老命啊!”
    “阿爸,你不是说过,解放军来了,穷人就有活路吗?请你帮点忙,就生那么大气!”
    “你们把大事当儿戏,教我怎能不生气?”父亲说,“你想想,把没盖邮戮的信件送到各机关,人家不把你爸爸抓去砍头啊!”沉思了一阵,他又说:“刻些假邮戳盖上,再交我给你们送。这样发觉了,我可以推说是邮局发下来的。”
    两天后,伪政府的重要官员,都收到一封宣传品。伪警备司令毛森也接到同样的一封信件,他拍着桌子大发脾气,立刻下命令撤了十个检查员的职。
    刘惜芬在美德照相馆,发展了一个名叫欧阳咏的革命群众,便托他把所有伪军政人员在这里照的相,都印一张出来,预备解放后用。这一天,欧阳咏刚把相片印完,忽听见柜台上在吵闹,原来是伪要塞司令部一个参谋,拿了五种堡垒蓝图的底稿,自带放大纸,要求翻印五十张。伙计因为图太大,没有做过,不愿接受,两人正在争执。欧阳咏一看,心里暗暗的高兴,马上接受下来。他拍好底片,伪参谋要在暗室里督印,欧阳咏告诉他暗室里太热,请他把相纸数好,在外面等候,伪参谋坚决不肯。印不到几张,欧阳咏看见他满头大汗,又劝他说:
    “长官,您到外面凉快,交给我们,错不了。”
    “责任太大了,”伪参谋虽然这样说,却跟着他往外走。欧阳咏给他买了西瓜糖果,又悄悄的告诉洗印工人,用自己的纸,每种多印下一张。
    当天夜里,欧阳咏把蓝图送到刘惜芬家里,刘惜芬高兴的不得了,马上交给组织转给南下大军。
    八月间,国民党的特务头子毛森,大肆搜捕地下工作者。当时党组织命令一批比较暴露的同志,转移到内地去,曾经动员刘惜芬离开。刘惜芬说:
    “我不要紧,他们把我当小姐,我正好留下多做点工作。”
    十月初,解放大军三面包围厦门。刘惜芬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喜讯鼓舞下,正加紧准备欢迎解放军的工作。有天拂晓前,宪兵特务绑着和她联系的周荣怀,窜进家里来,把她押上警车。
    叛徒周荣怀供出刘惜芬联系的郭秀治,住在草坡仔,周荣怀不认得郭秀治,也不知道她的详细地址。敌人的军法处长魏光清,想通过刘惜芬逮捕郭秀治,用尽威胁利诱,得到只是“不知道”三个字。魏光清火了,用烟头烧她的脸,用鞭子抽她的身。刘惜芬仇恨地咬紧牙关,用慎怒和沉默来反抗。魏光清没有法子,只得亲自押着她到草坡仔抓人。
    郭秀治和三个地下工作者住在草坡仔十号,这间女工们的住宅,平时就被特务们注意。这天清晨,四个同志正整理文件,准备转移到乡下去。突然听见一阵敲门声,门一开,刘惜芬第一个被推进来。
    “哪一个是郭秀治?”魏光清朝她吼着。
    “哪一个也不是,”刘惜芬沉着的说。
    魏光清带着特务们进房里搜查,刘惜芬乘机会向大家摆手,镇定了她们的惊疑。魏光清搜不到人,推着刘惜芬走了。
    在狱中,刘惜芬给病人看病,教同志们唱歌,给难友们讲故事,常常鼓励大家说:
    “咬紧牙关,什么也别说,过几天大军就来解放咱们了!”
    十月十六日,解放军的大炮震撼着海岛,刘惜芬被押出监牢,她知道凶多吉少,临走时对难友们说:
    同志们,你们哪个出去了,请告诉我的亲人,就说刘惜芬对得起他们,请他们别难过。”
    在同志们含泪的送别下,她从容地走出监狱。
    第二天,刘惜芬渴望的日子到了,解放军渡过海峡,解放了厦门岛。可是她没有活到这欢乐的时刻,她在二十四小时以前,被杀人不眨眼的毛森绞死了。
    刘惜芬同志牺牲了,她的名字,却永远活在人民心中,她的英雄气魄,将和万石岩的纪念碑一样,永镇海疆!

一九五七年冬写于北京  

图片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