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四卷 剧 本

战火纷飞

第四幕
第七场

    （一九四八年初春，关致平家中。室内恢复原样，被炸毁的墙壁也修好了。茶几上摆着一盆梅花。
    （黎明前，一阵激烈的枪炮声后，剩下稀疏的步枪声。慢慢地，近处传来一声鸡叫。跟着，鸡声此起彼落。天渐亮。关大娘从楼上下来，在屋里摸索着什么。王素娟从左门出来。）

王素娟  妈，您也起来了
关大娘  整夜枪声炮响的，咋能睡得着呀？
王素娟  爹睡得好吗？
关大娘  老头子一宿没有合眼，老念叨着孩子们。宝儿他妈，今天国强他们能家来吗？
王素娟  我看能。枪声不响了，许是全攻下了。
关大娘  这就好啦。再像去年夏天，一打半个月，可把人吓死了
王素娟  这次不同了，咱们力量大，昨天天蒙蒙亮，咱们队伍打进来，白天一天，好多地堡群和核心工事，都拿下来了。夜里打的那样凶，剩下那几个地方，八成也拿下了。
关大娘  国安那小子，不知道逮住了没有？
王素娟  他再鬼也逃不出八路军的天罗地网！跑出临川也逃不到沈阳，城外全是咱们的天下，到处有民兵，连孩子们也站岗放哨，哪能让他跑掉？
关大娘  恶人该有恶报！真想不到我养的儿子，会变成反动派？
王素娟  从小太娇惯，念书时候也没有学好，总显自己能耐，干啥都想占便宜。
关大娘  小时候老头子最疼他啦！想不到他那么狠心，对着亲爹能下毒手！
王素娟  那一枪多亏打偏了，没有伤到心脏，不然爹就完了。
关大娘  不死也够呛，一躺大半年。每逢阴天下雨，直喊胸口疼！唉！要没有你这个好媳妇，别说医疗费，连锅也揭不开啦。
王素娟  娘，提这个干啥？
关大娘  那小子派人送来几次钱，都叫老头子骂走了。
王素娟  爹是有骨气的人，哪能收他的钱？
关大娘  那小子再三再四说，不是有意打他的。
王素娟  能对失去知觉的人开枪，也就能对亲生父母开枪。
关大娘  亏得国强带来救兵，要不高政委也毁了。
王素娟  高政委为这事很过意不去，再三要我向爹问好。
关大娘  见到高政委了？
王素娟  没见到。昨天听他二婶说的。
关大娘  可惜张大勇那孩子，一个好样的人。
王素娟  是太可惜了……我该走了。
关大娘  见到国强他们，叫他们早一点来。
王素娟  打完仗都会来的。
关大娘  吃点东西再走。
王素娟  到救护站再吃。今天伤员少不了，我得早点去。妈，大门上的钥匙呢？
关大娘 （从衣兜取出钥匙给她）素娟，夜里屋后落下炮弹，我听见玻璃哗啦啦响，不知哪个窗户碎了？
王素娟  我屋里后窗户震碎了，我用东西堵住了。
       （王素娟开门出去。关大娘进走廊。一会儿，听她惊叫一声：“你是谁？”接着见她倒退出来。安定国用手枪对着她的胸膛跟出来。他打扮成工人模样，鸭舌帽戴的很低，帽沿遮住不戴眼镜的左眼。）
关大娘  你想干啥？
安定国  别吱声！
关大娘  是你？国安！
安定国  叫你别吱声！（环视）家里还有什么人？
关大娘  你爹和德清。
安定国 （放下手枪）他们都在哪里？
关大娘  你爹在楼上，德清在他屋里，都还没有起床。
       （安定国走到楼梯上望了望，又回到右门口听了听。）
关大娘  门锁住了，你怎么进来的？
安定国  翻后院的墙头进来的。妈妈，共军到处抓我，你能把我藏起来吗？
关大娘  藏起来？你爹知道咋办？
安定国  别告诉他，对什么人也别说。
关大娘  你还是走吧！
安定国  天亮了，走不掉了。
关大娘  走不掉，去投降吧！
安定国  那是死路一条。
关大娘  上次八路不是放了你？
安定国  这次不会再放我了。妈妈，不管怎样，我还是您的亲儿子，您能忍心看着共军枪毙我吗？
关大娘  去求求你二哥，他会饶恕你的。
安定国  不行！他们都是铁面无私的人。
       （关致平在楼上喊：“华儿她妈！”）
关大娘  你爹醒了！
安定国  快！快把我藏起来！天黑就走。
关大娘  藏在哪儿！
       （关致平的声音：“华儿她妈！”）
安定国  快点！
关大娘  到素娟屋里，她白天不在家。
安定国 （到左门口，迟疑地）妈妈，你不会去告密吧？
关大娘  放心吧！你再不好，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快进去吧！
安定国 （推开门，进去又探头出来）记住！对谁也别提起！（举起枪）明白吗？
关大娘 （害怕地）嗯哪。
       （安定国缩进去，关上门。关大娘愣了一阵，不知如何是好。终于想出主意，拿起桌上的锁头，将门锁住，钥匙装进内衣袋。关致平下楼。）
关致平  你在跟谁说话？
关大娘  没有跟谁说话呀。
关致平  我怎么听见楼下吱吱喳喳。
关大娘  唔……唔，是他大嫂上救护站，我叫她吃点点心再走，她不吃。
关致平  我仿佛听见男人的声音。
关大娘  男人？哪来的男人？德清还没有起床。（把话岔开）老头子，你身子不舒坦，为啥不多睡一会儿啊？
关致平 （抓住不放）奇怪，我明明听见你跟一个男人在说话。
关大娘  你在做梦吧！
关致平  我早醒了。
关大娘  听见街上的人说话吧？（又岔开）我说老头子呀！大冷天，一清早穿这么点衣服。
关致平 （仍不放松）楼上窗户关的严严，街上说话哪能听见？
关大娘  老头子啊！我跟你一辈子啦，几时对你说瞎话？
关致平  是啊。可总有点奇怪呀！
关大娘  一大清早，什么怪呀怪的？我做饭去啦！（走向走廊）
关致平  华儿她妈！
关大娘 （站住）又要说啥？
关致平  枪炮不响了，看来临川全解放了。早准备点东西，孩子们回来好吃。
关大娘  嗯哪。（看关致平开窗）老头子！你做啥？天这样冷，还开窗户？
关致平  我心里热火火的。开窗换换新鲜空气，让阳光早点进来。
关大娘  真拿你没有法子！（进走廊）
       （傅德清从右门出来。）
关致平  德清，你也起来了。
傅德清  整夜在打仗，怎么睡的着呀？刚眯了一会眼，天就亮了。
关致平  天亮了！真正的亮了！
傅德清  我这一辈子，都是黑夜里度过。我常常想念着“漫漫长夜何时旦”？好容易盼到天亮，可是我那玉香儿不在了！怎么不叫人痛心悔恨啊？
关致平  悔恨也晚了！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谁不盼望儿女们长大能幸福？可谁又真正摸透儿女们的心事呢？光阴像江水在奔流，咱们老在原地不动，两鬓斑白了，思想没有长进，结果铸成了大错。
傅德清  可怜我的玉香，她在这世界上，才过了二十四个春秋，年轻轻就死了！我这个老废物，却还活着！
关致平  老哥，这桩事你是一时糊涂；安定国那小子却是诚心坑人啊！玉香是个好姑娘，每当我想起她，都有说不出的难过！
傅德清  古话说：“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禽兽还知道报答养育之恩。安定国居然能对着亲爹开枪！
关致平  这一枪正打中了我的要害！使我清醒了。在病床上这半年多，我反省了自己的这一生，虽然问心无愧，可也犯了很大的错误。我的过错，就是墙上这副对联。我以为平等处世，和气待人，不惹是非，就可以和和平平的过日子，这种哲学，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是行不通的！
傅德清  是啊。
关致平  这是个人吃人的社会啊！你想风平浪静过一生，可是别人不让，日本鬼子不让，汉奸卖国贼不让，美帝国主义不让，国民党反动派不让，地痞流氓不让，土匪降队不让，甚至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让！
傅德清  他们宣传共产党六亲不认，我看他们才是六亲不认呢！
关致平  他们只认识黄金美钞，认识权势地位，哪有一点人性呀？哪讲什么五伦呀？
       （敲门声。关大娘从走廊出来，开门。关家宝和关碧华进来。）
关家宝  奶奶！我们回来了！爷爷！傅爷爷！临川解放了！这座英雄城又回到人民手中了！
关致平  解放了！好啊！
关碧华  傅大爷，您好！
傅德清  孩子，我看见你们，就想起玉香……（难过地擦眼泪）
关碧华  别难过，傅大爷，临川解放了。
关致平  家宝，过来给爷爷好好看看。（关家宝走到他的膝前）长大成人了，真像一个战士了。
关家宝  爷爷，我已经是一个战士了。投手榴弹，打枪，班进攻动作，我都会。
关致平  嗬！真不简单！
关家宝  爷爷，您也比去年年轻了。
关致平  爷爷心里亮了，返老还童了。家宝，爷爷今天太高兴了，给爷爷唱个歌吧！
关家宝  唱爷爷写的那首《浪淘沙》？
关致平  不不，不唱那个。
关家宝  唱什么呀？爷爷。
关致平  唱那首……什么……和平，春天。
关家宝  是《我爱和平的春天》
关致平  对！对！现在正是春天。
关家宝  姑姑，咱们一块唱。
关碧华  好的。
       （二人合唱《我爱和平的春天》。）
关致平  对！为了和平自由，必须拿着枪杆上前线。
关家宝  爷爷，您也想上前线？
关致平  想。你们去打沈阳、长春，可别忘了你爷爷。爷爷想跟你们上前线，去解放全东北！解放全中国！
关家宝  爷爷，您太好了！……奶奶，我妈呢？
关大娘  你妈上救护站去了。
       （关家宝跑向左门。）
关大娘 （着急地）家宝！回来！（拉他离开）你妈不在！
关家宝  我进去拿点东西。（又要去）
关大娘 （又拉住）拿啥呀？
关家宝  小马同志要我小时候的相片。（挣脱跑到左门口）门锁住了。（附耳听）里面有响声。
关致平  素娟从来不锁门，今天怎么啦？
关大娘  谁知道呢？也许锁住一只野狼？怕它出来伤人。家宝，快过来！
关家宝 （走过去）哪来的野狼？
关致平  老婆子，今早怎么的？这样穷开心？
关大娘  临川解放了，谁不开心？
关家宝  奶奶，钥匙呢？
关大娘  钥匙你妈带走了。家宝，你二叔在哪里？
关家宝  在司令部。
关大娘  他啥时候回来？
关家宝  不知道。
关大娘  你和碧华去叫他回来。
关家宝  那么远。再说，刚解放，公事多，哪能就回来？
关大娘  你说奶奶有要紧事。
关家宝  奶奶有什么要紧事？
关大娘 （意识说漏了，忙改口）噢噢，没有什么要紧事，奶奶做好饭，请他来吃。
关碧华  妈，二哥忙完就会回来。
关大娘  碧华，这跟前有八路军吗？
关碧华  满城都是，妈做什么？
关大娘  妈不做什么，妈想，想……想找几个解放军来家玩玩。
关碧华  找解放军来家玩玩？
关大娘  嗯哪。快给我去找。
       （邓浩、王素娟进来。）
邓  浩  妈，找谁呀？
关大娘  找国强，他怎么不家来？
邓  浩  刚才我打电话，他说一会就来。
关大娘  你再打个电话，催他快来。
邓  浩  妈，怎么这样急呀？
关大娘  妈给他做好饭，怕凉了。
邓  浩  他有吉普车，很快就到。
关大娘  早到早放心。
关致平  邓浩，你们怎么都回来了？
邓  浩  这次解放临川，打得很漂亮，只用了二十多个小时，没有几个伤兵，我们这个救护站没有什么事。
关家宝  妈，给我钥匙。
王素娟  什么钥匙？
关家宝  咱们房门上的钥匙。
王素娟  我走时候没锁门，怎么会拿钥匙？
关家宝  奶奶说，你把钥匙带走了。
王素娟  怎么回事？妈。
关大娘  我逗他玩。
关家宝  给我钥匙，奶奶。
关大娘 （故意到处找）怎么不见了？
关致平  老婆子，今早晨你怎么疯疯颠颠的？
关大娘  太高兴了。
       （汽车声。郭强和小马进来。）
郭  强  嗬！你们都先来了。（环视）差一个人，咱们这家又团圆了。
关致平  一个也不差，咱们家没有那种人！
邓  浩  没有抓住安定国呀？
郭  强  一万九千多敌人，全歼灭了！所有的高级官员，都抓住了，单他一个漏网。
关大娘  没有漏网。（指左门）叫我锁在里面啦！
郭  强  太好了！妈妈。
关大娘  天不亮，这小子翻墙头进来，猫在厨房里，你大嫂刚走，他拿枪逼我，叫我藏他到天黑，我把他锁在屋里。
关致平  怪不得你说话颠三倒四的，怎么不早说呀？
关大娘  早说行吗？不是老头，就是孩子和老娘们。那小子手中有枪，就是去年打你那支枪。打开门他不杀人啊？都把我急死了，家宝还缠着要钥匙！（拿出钥匙给郭强）国强，当心他手里的枪！
郭  强  放心吧，妈妈。大家躲一躲。
       （众人散开，躲在墙边和走廊里。）
郭  强 （拔出手枪）小马，跟我来！
小  马  是！
       （郭强和小马到门边贴着墙，郭强打开锁，小马把冲锋枪对着门。）
郭  强  出来吧！安定国！
小  马  八路军宽待俘虏！缴枪不杀！快出来！不出来要开枪啦！（稍停）里面没有动静。
郭  强  踹开门！
小  马 （踢开门）快出来！要开枪了！（稍停）好像没有人。（脱下军帽，挂在枪口，伸到门里晃了晃）没有人。）
郭  强  进去看看。
       （小马戴上帽，端枪进去，一会儿出来。）
小  马  报告首长！里面没有人。
       （郭强进去，小马跟进。众人围过来。）
关大娘  我明明把他锁在屋里，怎么没啦？他是耗子精，入地走了！
       （郭强和小马出来。）
郭  强  从天上跑了，从后窗户跑了。
关致平  后窗那么小，都钉死了，他怎钻出去的？
王素娟  后窗的玻璃，昨晚上被炮弹震碎了。
郭  强  他拿掉碎玻璃，钻出去跑了。
关大娘  真是耗子精！我怎么就没想到后窗户，让他跑了！
       （高峰和警卫员进来。）
高  峰  他跑不了！咱们撒下天罗地网了！
关大娘  他化妆成一个工人，戴着鸭舌帽。
高  峰  孙猴子七十二变，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向警卫员）警卫员！去打个电话告诉参谋处，通知各部队，告诉他们安定国化妆的特征，一定要把他抓住！
警卫员  是！（下）
关大娘  高政委，这次抓住他，千万别放了！
高  峰  大娘，您说怎么办？
关大娘  他是一只老虎，不能放虎归山！
高  峰  他原先是一只纸老虎，现在变成一只小耗子了。
关大娘  反正他不是人，要把他圈好！
高  峰  好，我们接受大娘的意见。
关大娘  高政委，反动派再不能来了吧？
高  峰  来不了啦！现在是一九四八年，我军在全国进行大反攻，蒋介石是兔子的尾巴，日子不长了！
关致平  高政委，东北民主联军里面，有没有老头子？
高  峰  怎么？关大夫想参军？
关致平  对！我活了六十多岁，一生讨厌战争，盼望和平。可是无情的现实教训了我，不打倒美蒋反动派，永远不会和平！我要把晚年献给共产党，献给人民，献给革命战争！我拿不动枪炮，还拿的动手术刀，还能尽一点力量。
高  峰  太欢迎了！有您这样的好大夫，伤员们可以免受痛苦，减少死亡。
关致平  国强，两年前你们回来，一家人没有好好团圆，今天咱们真正的团圆了，你妈给你们准备一点菜，咱们得好好喝两盅，庆祝庆祝。
关大娘  国强，你们不走了吧？
郭  强  妈妈，我们还要走。临川解放了，东北还没有解放，全国还没有解放。
       （窗外响起一阵《解放军进行曲》的歌声，一队雄赳赳的战士从窗前走过。）
郭  强  你们看！解放大军又在前进了！向沈阳进军！向辽西进军！向山海关进军！
       （王海和周铁柱进来。）
周铁柱  报告首长！安定国抓住了。
高  峰  好啊！怎么抓住的？
王  海  安定国想混出城去，被我们认出来，就把他抓住了。
周铁柱 （举枪）这是他的手枪。
郭  强  把他押进来！
王  海 （向门外）押安定国！
两民兵 （门外声）走！！
       （两个民兵推着瘸着腿的安定国进来，他的帽子不见了，像耗子般地蒌缩着。众人用鄙夷的目光望着他。
       （外面战歌声大作，幕急落。）

——幕落

一九六三年八月写于沈阳静喧园    
一九六四年十月修改于广州珠江畔  
一九七九年三月再修改于沈阳      
一九八四年九月三次修改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