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四卷 剧 本

云山晓歌

第五章
四十三

    瑞雪纷飞。公社门外,田耕山和向志红,送着吴老柱和刘去非回家过春节。他两都提着手提包。
    握手告别以后,向志红说:
    “田书记,你也回家过个春节吧?”
    “我想和你们在公社过。”田耕山说。
    “你是放心不下,只剩下引水渠道没完工,你满可以回家团圆团圆。”
    田耕山不想讨论下去,他望了白茫茫的天云顶,说:“向秘书,我到野竹坪大队看看,他们的拥军优属和安排五保户过春节,搞得好热闹。”
    向志红在抄写文件,田芋香提着包袱进来。
    “你找谁呀?小妹子。”向志红问。
    “找我阿爸,”田芋香说。“你不是志红姐吗?不认得我了?”
    “是芋香妹!哎呀!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向志红过去帮她拿东西。“田书记到野竹坪去了,你先到屋里歇息。”
    向志红领着田芋香到田耕山的房子,倒了一杯水,说:“喝杯水,我给你弄饭去。”
    向志红走了。田芋香看了看房间,翻着桌上的书,书中夹着一封拆开的信。她好奇地抽出信笺,掉下一张小伙子的照片,背面写着“田叔叔留念,韦国材敬赠”。信上写着:“……寄来二十元已收到,谢谢叔叔。我在大学念书。膳宿由国家供给,每月五元生活费足够。……”门外一阵脚步声,田芋香装好信夹入书中。
    田耕山推门进来,看见女儿,高兴地说:“小向说有客人,原来是你来了。”
    田芋香打开包袱,指着东西说:“红枣是咱家门口枣树结的,弟弟晒干了留给阿爸吃的;鸡蛋是妹妹喂的母鸡下的;这件白褂子,是阿妈织的布,给阿爸做的。”
    “嗬!你们每人都给我春节的礼物。”
    田芋香又从书包里,取出一件羊毛背心:“我给你这个,自己打的,打的不好。”
    “太好了,大小正合身。”田耕山比着身子说完,问:“你阿妈身体好一些吗?”
    “不好。阿爸,你已经三年没回家过春节了。今年离家近,回家看看吧?阿妈和弟弟妹妹都很想你啊。”
    “我也很想你们,可是忙呀!”田耕山抱歉地说,转个话题:“今年收成好吗?”
    “比去年好一些,今年山下也闹干旱。”
    “弟弟妹妹的功课好吗?”
    “都不错。弟弟今年该上初中,妹妹也要念高小了。”
    “芋香,你今年该初中毕业了?”
    “嗯。老师说,要保送我到县里上高中。”
    “到县里上高中?”
    “不好吗?”
    “好是好,就是……芋香,阿妈身体不好,家里缺劳动力,阿爸工资不多。……”
    田芋香噘着嘴,眼里闪着泪花
    “别难过,孩子,”田耕山抚着他的头。
    田芋香擦掉眼泪,问:“阿爸,韦国材是谁?”
    田耕山望着书本,拿出信:“你看了?”
    田芋点点头。田耕山抽出相片,说:
    “芋香,吃过晚饭,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蓝天上挂着一轮明月,天云顶披着银装。
    几棵大松树下,月亮雪光映出坟堆上石刻的墓碑:

韦保忠烈士之墓
向琼娘烈士之墓

    田耕山父女默默站在坟前。
    “……韦保忠同志带着解放军摸上天云顶,消灭了蒋匪军一团。国民党团长、惯匪阎老五亲自带人,深更半夜把韦保忠夫妇杀了。韦国材五岁就成了孤儿。……”
    “阿爸,你做的好!你帮他念完大学吧!女儿不上高中了,我跟阿妈在家里劳动。”
    天刚亮,田芋香背好书包,正在收拾包袱。
    田耕山拿着双鞋头结着红绒球的布草鞋,交给女儿说:“去年夏天,你来信要我买双凉鞋,我花了两个晚上,给你打了双草鞋。芋香,红军当年就是穿着这样的草鞋,跟随毛主席长征的。你穿这双草鞋,要永远跟着毛主席干革命!”
    “放心吧,阿爸。我一定穿着它参加劳动,进农业大学,走毛主席的路。”
    田耕山送女儿走出公社的大门,走上山路。
    田耕山站在山口,望着女儿在丛林中消失。
    田耕山回到公社门外,向志红迎着他说:
    “县里王书记来电话,要你到省里开会。”
    “开什么会?”
    “兴修水利!”

四十四

    清清的流水,从天坑口流进水渠。渠道盘山越岭,通过悬崖,山坡上蜿蜒而去。
    路边的渠道,一块大石板上打了几个眼,装着自来水龙头,几个男女社员,正从这里挑水、背水走了。龙伯娘用水葫芦在接水。
    小岩子赶着牛群走来,唱着山歌。
天云山,青悠悠,
    人们交头接耳在议论。
    廖老发:“真怪!庄稼要水的时候,偏不下雨。立冬以后,又是
    雨,又是雪,现在半山腰也冒出水来了,真是颠颠倒倒!”
    廖有富:“现今的世道,就是颠颠倒倒的!”
    龙飞和石梅几个人,站在爆炸口附近。
    “偏偏拣田书记到省里开会,出这么大的漏洞!”
    石梅自言自语。接着问龙飞:“龙飞,你说怎么办?”
    龙飞没有回答。他望着汹涌的瀑布凝思着,阴沉的脸容逐渐开朗,双眼放出亮光。

四十五

    漆黑的天空,电光闪闪,雷声隆隆。
    狂风掀起松涛,大雨淋着山村、淋着牛棚。
    一盏马灯挂在柱上,照着吃草的大水牯,照着小水牛和老黄牛。
    马老连给大水牯添草料,大水牯伸出舌头舔他的手,他拍着牛头说:“好好吃吧!长的壮壮的,好给社会主义出力。”
    马老连又给别的牛添完草料,提着马灯巡视一遍,走进一个小门。
    牛棚黑下来了,剩下牛嚼草的声音。
    马候用尖刀拨开门闩,溜进牛棚。他摸到大水牯槽前,从小布袋里抓出一把黑草,塞进大水牯嘴里,大水牯嚼着,马候走向一头大黄牛,脚下被铡刀绊倒,摔了个狗吃屎。手中的小布袋也丢了。
    “谁啊?”小屋里传出马老连的声音。
    马候急忙爬起来,双手在地上乱摸,摸着小口袋倒提起来,黑干草洒了一地,他看见亮光,急忙逃出牛棚。
    “谁啊?”马老连提着马灯照着,看见木栅门敞开,过去插上门:“门怎么自己开了?”
    空咚一声,马老连转过身,看见大水牛躺在地下,口吐白沫,前腿在抽搐,不禁惊呼道:
    “快来呀!小岩子妈,有人放毒了!”
    老连妻和小岩子匆忙跑来,看着大水牯。
    “快看看别的牛!”她说。
    他们用马灯一头一头照着。
    小岩子发现地上的黑干草,抓一把问:
    “阿爸,这是什么?”
    “是毒草,”马老连说。“小岩子妈,快把墙洞里那包还魂草熬汤,快去!”
    马连妻走进小屋,小岩子跟进去。
    大水牯喘着粗气,嘴里不断流着白沫。老连妻端来一盆还魂汤,小岩子拿来一个竹筒。
    马老连把竹筒插进牛嘴,给他灌药。
    牛肚子一起一伏,大水牯喘着大气。
    “姆吗!”一声叫,小岩子高兴地喊着:
    “大水牯有救了!”

四十六

    几个老人、妇女和孩子,在山坡上挖蕨根。老连妻正在挖着,看见廖老发和廖有富也提着竹筐上坡来,不由直起腰盯着他们。
    “大嫂,你也来挖蕨根?”廖老发问。
    “我们家孩子多啊,”老连妻说完,问:“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家早揭不开锅了。”廖老发说。
    “是啊,揭不开锅了。”廖有富当了应声虫。
    “你家四口人三个劳动力,分那么多粮食,弄那儿去了?”老连妻责问廖老发。
    “劳力多吃的也多啊!修天坑,干重活,分那么点粮食,年前就吃光!”廖老发说。
    “是啊,年前就吃光了。”廖有富跟着说。
    “廖有富,你老实点,你跟着哭什么穷!”老连妻冲着老富农,严厉地说。
    “我说的是实话,我家要有粮食,我就是小狗。不信,你翻去!”廖有富反攻了。
    “老富农!你别以为有政策管着,就不敢翻,你再不老实乱哭穷,贫下中农就敢翻!”
    老富农看到风头不对,就走开了。他看到银环在岩石边,装模作样在挖,就向她走去。
    “有富,你也来凑热闹。”银环说。
    “我家早就揭不开锅了。”廖有富说。
    “你何必在自家人面前装穷呢?”
    “大妹子,你要不信,你就翻去!”
    “看你!闹个玩笑,你就当真啦!有富,你不是没有吃的吗?怎么不去领补助粮?”
    “别拿我开心,我们家饿死人,也不会救济!”
    “我说的是补助粮,不是救济粮。”
    “什么叫补助粮?”
    “听说参加修天坑的,家里不够吃,都补助,你家二崽干那么多活,当然可以补助啦!”
    “是真的?”
    “我也是听说的,是真是假,你到公社问去。”银环说着,指着山下的仓库:“你看!”
    廖有富看见仓库门口,出来几个背着粮食的人,他转身离开银环,听见银环嘱咐他:
    “有富,可不能告诉别人是我说的。”
    廖有富找到廖老发,指着山下嘀咕着。

四十七

    向志红和刘去非正在办公。廖老发走进办公室,后面跟着一个老公公,一个老婆婆,一个中年妇女,还有几个看热闹的孩子。廖有富杂在后面。
    “老发叔,你们要干什么?”向志红问。
    “我们找吴主任,”廖老发说。
    “吴主任不在,有什么事?”
    “我们想领点补助粮。”
    “什么叫补助粮,没有这项。”刘去非说。
    “别骗我了,刘会计。”廖老发说。“仓库都在放了。”
    “那你到仓库领去好了!”刘去非说。
    “管理员说,没有会计的条子他不放。”
    向志红:“老发,你家分那么多粮,还要什么补助?”
    廖老发:“分的多吃的多,都是到天坑干重活的,不吃饱咋干活?早断顿了,给补助点吧!”
    中年妇女:“我家孩子多,粮食昨天就完了。”
    老公公:“不能光吃蕨根葛根呀!”
    老婆婆:“是啊,总得对点粮食啊!”
    接着是七嘴八舌的嚷着:“向秘书,给点补助吧!”“给开个条吧,刘会计。”“多少给开点吧!”……
    刘去非:“这不是胡闹吗?没有这一项!”
    “怎么叫胡闹?”“你坐办公室,有吃有喝,知道什么叫饿肚子!”“不给开条子就不走!”“有饭大家吃嘛!”……
    在吵闹中,田耕山风尘仆仆地在门口出现。廖有富先发现想溜走,田耕山挡住他。
    “田书记回来了!”向志红高兴地喊着。
    办公室里立刻安静下来,大家转身望着田耕山。
    “廖有富,你来干什么?”田耕山责问他。
    “我,我,跟着看热闹的。”廖有富结巴地说。
    “你手里拿着什么?”田耕山严厉地问。
    “是,是,是粮食口袋。”廖有富吱唔地说,把口袋往背后藏。
    他的窘态,引起大家哈哈笑。
    “拿着口袋来看热闹,你们信不信?”田耕山转向大家。“社员同志们!别上阶级敌人的当!真正的困难户,都要救济,向大队申请报上来,一个也不能饿着!可不能这样来闹,这样就会上阶级敌人的当!廖有富!你家有没有粮食。我们心中有数,你要老实点!”
    “是,是,”廖有富点头哈腰。“都回去吧!”田耕山从门口让开。
    廖有富怯生生地先溜出去,大家随后走了。

四十八

    煤油灯下,公社党委会快开完了。
    龙飞、石保元、吴老柱、野竹坪女支书、南山坳大队长、一个老头、一个中年人、一个女青年。他们正在聚精会神,听田耕山发言。向志红在做记录。
    “……关于治保工作,就这样办,先不要打草惊蛇。阶级敌人平时造谣言,腐蚀干部,拉拢群众;看到我们有困难,就赤膊上阵,大肆破坏!他们人还在,心不死,梦想恢复旧日的天堂,害怕我们前进,他们反对修天坑,种水稻,赞成砍火畲,千万不要上当!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教育全体干部、社员,认识到这一点。更好地学习大寨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大干快变!修好天坑,种好水稻,迅速改变天云山面貌!”
    散会了,人们离开了会场,吴老柱还在闷头抽旱烟袋。田耕山送走了委员们,转回来对吴老柱说:
    “老吴,省委批评我们砍火畲,派远征队,搞遍地开花。”
    “你汇报了?”吴老柱生气地问。
    “是的,我作了检讨。”
    “我干的事,你做什么检讨?!”
    “我是党委书记,我有责任。”
    “你是诚心拆我的台!”
    “不!我是诚心不让你摔跤!”
    “谢谢!不管怎么说,去年罗杉窝收的粮食,全公社还是数一数二的!”
    “收多了一点粮食,丢掉了不少社会主义思想!王书记指示,今年坚决不能那样干!”
    “县委指示我坚决执行,可是我不通!”
    “老吴!我参加革命,你是我的引路人。搞土改那阵子,你发动群众斗争地主,是那样坚决勇敢!甚至被敌人打了黑枪,你还是吊着受伤的胳膊,组织斗争会,领导分田地。合作化的时候,你没日没夜的工作,走东家串西户,说服农民走合作化的道路。成立高级社那年,你患了一场恶性疾,路都走不动了,你坚决不住医院。……”
    “咳!你提这些陈芝麻烂黄豆做什么?”吴老柱打断他的话,语气缓和了,心里活动了。
    田耕山不理他打岔,继续说:“那时候,我一直把你当老师,当成学习的榜样,我是多么尊敬你啊!因为当时你走的是毛主席的路啊!”
    “唉!”吴老柱深深地叹了口气。
    “可是三年自然灾害,加上这两年的干旱,把你压的喘不过气!四大自由的妖风,刮的你有些转向啦!你只顾抓粮食,粮食,粮食!做为一个曾经尊敬你、喜爱你的人,做为一个老战友,老同志,我不能让你这样走下去!”
    “别说了,老田,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四十九

    二崽躺在床上睡不着,偷听父母在火塘边说话。
    “二崽睡着了吧?”廖有富的声音。
    “早睡着了。”有富婆娘的声音。
    二崽故意打着呼噜。
    “这孩子太积极了,真叫我担心。”
    “这几年你不也挺积极?”
    “我是为了摘帽子,可他真干啊!……唉!他妈的!不该听银环那条毒蛇的话,闹的前功尽弃!”
    “你去坦白了,不是坦白从宽吗?”
    “哼!坦白了就什么都完啦!”
    “后屋阁楼上那几袋粮食……”
    “得搬走!”廖有富说着站起来,他老婆跟着他,二人绕到二崽床边,听见二崽打着呼噜,才拿着油灯,开着后门出去。
    二崽望着他们走出去,瞪着眼矛盾了一会儿,终于悄悄地下床,走到后窗户边望着后院。他看见廖有富扛着一麻袋粮食,走向空牛棚。
    向志红睡的正香,忽然被敲门声惊醒。
    “谁呀?”她问。
    “是我,二崽。开开门。有要紧事。”
    向志红穿好衣服,点上煤油灯,打开门。
    二崽进门后,拉着向志红往外走。
    山菊和阿清拿着步枪,站在廖有富门口。
    后院里,排列着五袋玉米,半袋黄豆,两袋荞麦,一小袋大米,一大堆土豆,两罐甜酒,一大串腊肉,五匹麻布,一罐白糖……
    石梅端着枪,看住廖有富和他老婆。
    田耕山、龙飞、龙老正、吴老柱、石保元、向志红和刘去非,正在院里参观。
    “廖有富,你不是说揭不开锅了吗?藏着这许多粮食干什么用?”田耕山问。
    “我有罪!我该死!”廖有富打着自己的嘴巴。
    石梅对石保元说:“阿爸!你脑壳里就是没有阶级斗争,你还想给他摘帽子哩!”
    “王八蛋!”石保元指着廖有富骂道:“你真是只笑面虎,差点上你的当!”
    “龙飞,你们搞个展览,请各大队派人来参观参观,看这个带头闹粮食的家伙,是怎样揭不开锅的!”田耕山说。

五十

    天坑爆炸口形成的瀑布,跌落到几十米深的山谷,山谷像个葫芦瓢,流水积成一个天然的水库。
    龙飞和石梅带着青年创业队,在葫芦腰上,筑起一道石坝,旁边留个出水口,准备在那里安上闸门。
    田耕山、吴老柱、石保元和两个技术员,来到石坝旁边,望着周围的环境。
    “这条阴河,真是一头凶龙,总是不肯就范!”田耕山说。“冲垮堵水坝,想逃跑,给捉住了;又从半山腰钻出来,又给你们捉住了,关在水库里。就像你们唱的,‘牵着龙王鼻子走’。”他唱起来,变调。“不行!我当不了歌唱家。”
    大家被他逗笑了。田耕山问石梅:
    “石梅,你说天坑爆炸,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是坏事啦!”石梅答。
    “龙飞,你说呢?”
    “我说是好事!”龙飞答。
    “好事?”吴老柱看他一眼:
    “对!是大好事!”田耕山说。“原先咱们就想凿个隧洞,把水引出来,因为工程太大,才改成冒水工程。现在它自己炸出一条水道来了,怎么不是好事?”
    “可山上那些旱土,都灌不上水了。”石梅说。
    “山上那些渠道,也白修了。”石保元说。
    田耕山:“渠道不白修,旱土也能灌上水。”
    吴老柱:“天坑里的水位离坑口二十公尺,没有大型的排灌设备,怎么把水提上去?”
    石保元:“那来的动力?”
    田耕山:“用电力!”
    “电力?”吴老柱和石保元同时惊呼着。吴老柱加了一句:“从那来?”
    田耕山:“自己修建啊!”
    吴老柱:“哈哈……老田呀!你真是个理想家!”
    田耕山:“不!是现实。技术员同志,你们说,利用这股水的落差,修个水电站行不行?”
    男技术员:“当然行啦!”
    田耕山:“能发多少电?”
    女技术员:“枯水季也有一个流量,发一千千瓦不成问题。”
    田耕山:“听见了没有?老吴。”
    吴老柱:“修一千千瓦的水电站,谈何容易!资金那里弄?机器那里来?要多少劳力呀?”
    田耕山从衣袋中,取出一封信给吴老柱:
    “省委办公厅刚来的。说我们那些矿石,有两种是目前国家急需的稀有金属,地质局准备派个勘探队来,问我们能不能利用天坑的水源,修一个水电站?国家可以贷款,机器不成问题。劳动力更好办,可以从各大队抽嘛!你们说怎么样?”
    “太好了!”众人欢呼着。
    田耕山一行人,从山道上走下溪涧边。
    龙老正和科研小组的山菊、二崽,正在临水那长条的育秧田里,掀开塑料薄膜晒太阳。
    田耕山看着油绿肥壮的秧苗,说:“龙老伯,你培育的这天云山一号,就是好啊!”
    龙老正捋着白胡子微笑着。
    “龙飞他们要把水库下面那二十亩旱土改成稻田,你这些秧苗够吗?”田耕山问。
    “够了。”龙老正说。
    山谷上传来一阵吆喝耕牛的声音。田耕山抬头遥望,看见几个男女社员,正在犁田。

五十一

    两头小水牛在山路上走着,马老连拿着柳条,打着牛后吆喝着。 “老连叔,哪来的小水牛?”田耕山在岔路上问。
    “从跷跷岭赶场换来的?”马老连说。
    “拿什么去换的?”
    “拿大水牯换的。老田你看,多精神啊!”
    “大水牯吃了毒草,有病,治好了?”
    “就是怕治不好,才拉去换的。”
    “哦!谁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我想公社大队对我那样好,自己不留神,被坏蛋下了毒,灌了几付药,水大牯不像早先那样有劲,要是治不好,损失就太大了。”
    “你去换牛,龙飞知道吗?”
    “跟保元说了。”
    两人默默走了一阵。马老连看着活泼的小水牛,得意地说:
    “好好喂一年,明年就是两头大水牯了。”
    “老连叔,这事办的不好!”
    “办的不好?”马老连有点奇怪了。
    “是啊,很不好!你和那个大队换的?”
    “丽江公社小灵山生产大队。”
    “小灵山大队是谁当家作主?”
    “贫下中农啊!”
    “你没有告诉他们大水牯有病吗?”
    “我要说了,他们就不换了。”
    “着啊!他们为什么要换牛?”
    “说是春耕生产,畜力不够用。”
    “他们换回一头病牛,不能耕地,万一死了,损失大不大?”
    “大。”
    “老连叔,在旧社会。干这种事,当成合情合理,当面看过,两厢情愿嘛!现今新社会,不能坑害自己的阶级弟兄啊!”
    马老连听完,跑了几步到牛前面,把牛赶回头。说:“老田,我错了,我去换回来。”
    “别忙!这件事,该石保元负责,他是干部啊!他脑壳里有本位主义,所以同意你办这糊涂事。我们也有责任啊!平时对干部社员教育不够。要退,公社写信道歉,由石保元陪你去退。”
    “唉!想不到我一人糊涂,带累了你们!”

五十二

    天云山区沸腾了,嘹亮歌声响彻了山野田间。
    山野田间,到处走着犁牛,翻出新土。
    地质勘探队在山岗上,设下帐篷,安下钻探机。钻探机飞速地转动。
    田耕山和龙老正带着一帮人,在水库下面的水田里插秧。
    吴老柱和石保元带着一群人,在山坡上、梯田里播种包谷。
    从水库流出的清水,通过新渠道,流入新秧田。
    绿油油的稻秧长高了。
    茁壮的包谷苗长高了。
    钻探机飞快地在旋转。……
    水库上空的瀑布不见了,露出一道悬岩石壁。一群人在上面砌起一道石墙。
    水库附近的山坡上,开出一块坪地,水电站的厂房正在施工。
    山口上,空气压缩机轰隆隆响,筑路工人持着风钻,在岩石上钻出炮眼。
    炸药的导火绳在燃烧着。
    爆炸声响!石头飞扬!
    筑路工人在悬岩边修出一条汽车路。
    几辆敞篷卡车,装着一箱箱器材,拉着水轮发电机和变压器,从山口开进来。
    渠道里的水在滚滚流着。
    钻探机在飞转。
    悬岩陡壁上斜立着两道直径一尺多粗的黑钢管,一头伸到石壁上,一头通到厂房里。
    工人们在安装着水轮发电机。
    青年创业队的队员们,在栽着电线杆,架设着电线。
    钻探机在飞转。
    渠道水在滚滚流着。
    山坡上的包谷扬花了。
    水田里沉甸甸的谷穗在风中掀起波浪。
    田耕山、龙飞、石梅、龙老正、吴老柱、石保元、向志红、刘去非……和一群男女社员,正在田中收割水稻。
    山菊和阿清,二崽和一个女青年,分别在两架打谷机上,使劲踩着。一把把稻谷在飞转的轮轴上翻动,黄澄澄的谷粒在飞舞。
    黄澄澄的稻谷在打谷场上晒着。龙老正、山菊和二崽,拿着竹笆在扒拉着稻谷。

五十三

    小石屋里,铁丝网罩里点着松明,桌上摆着两碗白米饭,一碗热气腾腾的菜。
    “真新鲜啊!活到七老八十,还能吃上大米饭。”龙伯娘边吃边说。
    “往后新鲜事还多哩!”龙老正刚说完,头顶的电灯炮突然亮了。
    小屋里大放光明。龙伯娘乐的不断眨着眼睛。她摘下墙上的铁网罩,扔往窗外。
    “老婆子,你怎么把它扔了?”
    “往后用不着了。”
    龙老正跑出门,把铁网罩捡回来说:
    “好好保存着,将来送博物馆,让子孙后代,知道咱们祖祖辈辈是怎样取明的。”
    牛棚里,电灯亮了。
    正给牲口添草料的马老连,高兴地望着电灯,摘下马灯吹灭了。在铡草的小岩子和妈妈,也放下活儿,乐呵呵地望着电灯。
    吃草的大水牯和别的牛,受了强光的刺激,都惊奇地抬起头,望着亮光。
    公社办公室里,王书记、田耕山和吴老柱,正在桌边喝着茶,谈着话。
    电灯亮了,三个人都高兴地望着。
    窗外传来一阵欢呼声,跟着是一阵振奋欢乐,热烈红火、粗犷优美的民族锣鼓声。
    “走吧!王书记!”田耕山站起来,说:“庆祝晚会开始了!”
    广场上,坐着黑压压的观众。
    电灯照耀下,土台上跳着本民族的舞蹈,表现出丰收的喜悦。
    田耕山回头对龙飞说着什么,两人悄悄的走出会场,分头走开,在黑暗中消失了。

五十四

    马候握着一把匕首,猫在包谷地里,望着晒谷场。
    一个男民兵站在场边,山菊端着枪绕场游动。
    马候急的团团转,瞪着猴眼,四处寻找机会。终于看到离场子不远的两棵大树下,有一大堆山草。他想了个调虎离山的诡计,借着石坝的掩护,溜边钻进矮树丛,绕到大树下,从衣袋中取出一瓶煤油,在山草堆上倒了一小半,划根火柴点着。
    山草燃烧起熊熊的火光。
    男民兵大声喊着:“山菊!那边着火了!”
    山菊看到火光,跑到他身边说:“过去看看,当心点!”
    那小伙子持着枪,向火光跑去。
    山菊躲在稻草堆旁边,监视着包谷地。
    一个黑影从梯田下爬上来,迅速地闯进两个稻草堵中间去。
    山菊猛冲上去,看见一星火光,忙捏着着手电照射。
    马候看见电光,吓的扔下煤油瓶,撒腿逃跑。
    “站住!站住!”山菊边追边喊。
    马候向着包谷地跑去。山菊朝他后背开了一枪,马候从石坝上摔下去。

五十五

    马山民握着把明晃晃的砍刀,在怪石丛中躲闪着前进。突然看见山下的火光,忙加快了脚步,朝水电站跑去。
    他躲在一块岩石后面,窥视着电站。电站周围灯光明亮,阴影下有个民兵在站岗。一会儿沿着石级跑下一个民兵。
    “阿清,你怎么跑下来?”石梅问。
    “打谷场起火了!”阿清气喘喘回答。
    “你站一会儿,我去打电话。”石梅走进大门。
    马山民看到空子,立刻跑向上面压力管,在钢管两节的结合部,放上装着炸药的挂包,拉出导火索,猫着腰,轻轻地退回去。退到一块大岩石后面,点上导火索。
    导火索嗤嗤响,放着火花。
    石梅从大门出来:“公社派民兵去了,你还是到上面去,要提高警惕。”
    “是!”阿清沿着石级往上走。
    导火索燃烧着,在乱石中闪着火花,时隐时现。
    石梅双目四处搜索,她看到阿清快上到石壁顶,一转眼,又看见乱石坡上闪着火花。“阿清!阿清!注意右面坡上有火星!”
    阿清听见石梅的喊声,俯身看着右下方,果然闪着火花。他连忙离开石阶梯,跳到乱石坡,朝闪光的地方奔去。
    他跑到一块大岩石边,一把明晃晃砍刀朝头上劈来!他举枪一挡,枪被打掉!对方又砍来一刀,他闪开,猛扑上去,抓住敌人的右手。两人争夺砍刀,砍刀落地,两人抱住厮打。
    导火索嗤嗤响着,火花快烧到炸药包。
    突然,一只脚踩在火花上,导火索熄灭了,石梅抱起炸药包,用力扔出去。
    正在厮打的马山民,使了个绊腿,把阿清绊倒,乘势去抓步枪。一把刺刀刺中手腕,他“哎哟”一声缩回手,看见石梅又刺来一刀,他急忙躲开,转身猛跑。
    “站住!”石梅喊着,朝他打了一枪。
    子弹吱鸣地从马山民头边飞过,他缩着脖子,跳下一个崖头。他站立不住,滚了几滚爬起来,顺着水库边沿,没命地逃窜!
    “你被包围了,快投降吧!”前方十几步外,一人黑影拦路喊着。马山民听出是田耕山的声音,掉回头跑。
    石梅和阿清挡住去路,马山民想往坡上逃,恰好是个断崖,无法攀登。看见两边合拢近了,他朝水库中跳下去。
    砰通一声,水面激起水花。
    “别开枪!”田耕山喊着,纵身跳入水中。

五十六

    马候在包谷棵中窜来窜去,在乱石中跳上跳下。当他溜进松树林,感到后衣领被树枝挂住,他猛回头,龙飞揪住他不放。
    马候举起匕首刺去,被龙飞另一只手接住,龙飞乘势一扭,把他的手扭到后背,匕首掉落下去。他来个猴子翻身,挣脱了,弓着腰装要进攻,却掉头逃跑。
    龙飞一个箭步冲过去,一脚踢中他的猴腚,马候扑在地上。龙飞踩住他的后背。

五十七

    马山民使劲划着水逃向对岸。田耕山潜入水中,氽水游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脖子,拖入水中。
    两人在水中搏斗。
    马山民竭力想摆掉,像鲇鱼似的滑脱,氽水潜逃。田耕山氽水追上。马山民浮出水来,拐个弯想溜,田耕山钻上去,抓住他一条腿,使劲一拖,马山民沉下去,呛了一口水。
    田耕山松开他的腿,按住他的脖子,一上一下,让他喝个饱。
    马山民无力还手,双手乱抓。田耕山握着拳头,猛击他的脑袋。把他打昏了,才扣住他的下巴,像拖条死狗似的,向岸边游去。
    石梅和山菊端着枪,押着披头散发的银环,从她家门口走出来。

五十八

    桌上放着炸药包、砍刀、匕首和那张青龙喷火的反动画。
    田耕山拿着一张六寸的照片,照片上是穿着国民党军服、戴着少校军衔的马山民。田耕山把照片给吴老柱,说:
    “他原名叫蒋三民,父亲是个大地主。解放前半年,国民党收编阎老五的队伍,派他当联络副官。阎老五的队伍在天云顶,被我们消灭了,他和阎老五突围跑了。马候派银环给他们通风报信。他和阎老五乘我军转移到鬼门山剿匪,连夜溜进来,把韦保忠夫妇暗杀了。后来他无处躲藏,打扮成个货郎进山,银环给他拉了皮条,和一个贫农的寡妇搿伙,他就这样变成一个贫农,慢慢混进党内来。”
    “把他们押送公安局,继续审讯。”王书记说。
    “好的。”田耕山说过,走出小会客室。
    吴老柱:“王书记,我错了,上了敌人的当!给我处分吧!”
    王书记:“当个教训接受吧!往后多学点马列主义和毛主席著作,才不会懵头转向。”
    刘去非在门口,递给田耕山一封信,说:“我的申请书。”
    “哦,你还是想申请调回省里?”
    “不!我申请全家搬来安家落户。”
    “你爱人病好了吗?”
    “好一些了。我想天云山水秀山明,空气清新,对她的身体有好处。”

尾 声

    小岩子赶着牛群,唱着山歌:

天云山,天云寨,
豪情壮志满胸怀;
牵着龙王鼻子走,
引出阴河上山来!
千丘旱土变水田,
万家电灯放光彩;
云山晓歌一曲,  
嘹亮歌声满山崖。

    歌声随着白云飘过天云顶,飘过玉林石笋,飘过竹园村舍,飘过山野田间……
    天坑口安了扬水站,吸起巨大的水柱,喷进渠道里,流过山边,绕过岭头,通过悬岩,穿过隧洞,流入梯田,浇灌了玉米地和棉花田。水电站高头的石壁上,溢洪道溢出的洪水,形成了新的瀑布,落入水库中。又从水库的拦水坝上的闸门,进入另一渠道,浇灌水稻田。
    层层梯田里的秧苗欣欣向荣。
    轻风吹起稻菽千层浪。
    棉桃吐着银花,一片雪白。
    玉米结着带红缨的大棒穗。
    收割机在割着稻谷。
    姑娘们在采着棉花。
    社员们在摘着包谷穗,砍着玉米杆。
    打谷机喷出流水般的稻谷,稻谷堆成山。
    一袋袋粮食装上汽车,装上拖拉机的拖车。
    龙飞驾着满载粮食包的汽车,龙老正坐在驾驶楼里。车头插着一面“送公粮”的红旗。
    汽车沿着山路驰去,一辆、二辆、三辆。
    石梅驾着大型拖拉机,山菊驾着小型拖拉机,二崽驾着手扶拖拉机,拖着粮食包前进。
    车队开出山口,沿着悬崖公路,弯弯曲曲下山,开向丽江边。
    丽江边,一艘汽轮拖着两条木船,船上满载着粮食包。
    画家坐在粮食包上,在画架上画着云山风景。田耕山站在一旁观看。
    一张美丽的云山风景的油画。画上汽轮拖着满载粮包的木船,顺流向下走。
    画家画完最后一笔,微笑地望着田耕山。
    田耕山看着画,微笑地点点头。
    两人互相望着,放声大笑。
    汽笛响了,田耕山和画家握手。
    田耕山跳上岸,和画家挥手告别。
    汽轮离开江岸,慢慢向下游开动。
    画家一直望着田耕山,不停地挥着帽子。
    田耕山站在山岭上,白云在他脚下游动。
    云海翻腾,红日从天云山后升起,放出万道霞光。歌声在云空中荡漾。

一九七三年八月十七日深夜于长沙  

    附记:1972年,我应湖南省委宣传部和北京电影制片厂之约,写了电影剧本《云山晓歌》。内容描写一个落后的高寒高旱山区的少数民族,为了改变数千年来刀耕火种,靠包谷土豆和葛根蕨菜为生的贫困面貌,描写在党领导下,广大农民群众战天斗地,兴修水利,科学种田,增产粮食。不论任何时候,都是正确的。但由于当时正大喊“农业学大寨”和“阶级斗争为纲”,作品不可能不受影响。
    为了写此剧本,作者与导演两度去湘西访问,走遍了山区十个县,下了几个又黑又凉百十米深的天坑,在号称“山的老家”的“山顶山”生活了一段时间,游了冰凉刺骨的阴河水,看了山民摆脱人畜长期缺水、土地终年干旱的喜悦,作者以激情歌颂了少数民族勤劳勇敢的精神,于1973年在长沙完成。
    “文革”初期,作者曾因话剧与电影《兵临城下》被江青点名批判,在“四人帮”文艺专政下,《云山晓歌》的命运可想而知。
    “农业学大寨”是建国后一段历史,作品难免带着时代的烙印,这是我在十年“文革”中唯一的剧本,也是作者六十年创作生涯中一个烙印,因此在总结此生出版的文集中,我还是保留原本的模样,只改了个别文词。

白 刃 2002年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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