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四卷 剧 本

蓝色的海湾

第五集
56

    办公室里,韩振中在看文件,刘参谋长进来。
    韩振中:“老刘和吕总的事办完了?”
    刘参谋长:“办好了。你们这位总工程师是个大好人呀!”
    韩振中:“他是全国的劳动模范,特区的模范党员。”
    刘参谋长:“当之无愧,当之无愧呀!他处处为国家着想,尽量替我们省钱。每天晚上帮我们审查图纸,工作到下半夜,有时通宵开夜车,第二天还照常上班,真了不起!”
    韩振中:“你知道他今年多大了?”
    刘参谋长:“五十多了吧?”
    韩振中:“六十好几了,比我们大。”
    刘参谋长:“看来比我们年青。不知他哪来的精力?”
    韩振中:“心中无私天下宽嘛!老刘,还记得解放战争,咱们唱的一首歌吗?(唱)革命人永远年轻,(二人合唱)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他一生坎坷,受了不少委屈,他从不抱怨,五十八岁还参加共产党。”
    刘参谋长:“现在有些年青人不愿意入党,怕不自由。”
    韩振中:“一个大公无私的人,入党以后,如同鱼儿在水中游泳,鸟儿在天空飞翔,有无限的自由。如果他入党为私,想升官发财,打个人小算盘,当然不自由了。”
    刘参谋长:“是这个理呀!可惜现在有些共产党员,待人处事首先从个人利害去考虑问题,做官不愿意当副职,住房子要装修,坐汽车要进口的。”
    韩振中:“吕志清到现在还骑着自行车上下班,他早已超过离休年龄,还跟小伙子一样干活,他发挥的不是余热,而是燃烧着青春的火焰。”
    刘参谋长:“对工程技术人员,对做学问的老知识分子,不能一刀切!姜越老越辣嘛!”
    王亦平进来,说:“韩副市长,秘书处来电话,要给您换车。”
    韩振中:“给我换什么车?”
    王亦平:“他们说您坐的吉普车太旧了,经常出毛病,市里来了几辆日本皇冠牌小车,想给您换一辆。”
    韩振中:“我坐的那辆旧吉普车底盘高。上山越岭跑工地正合适,不换!”
    “是!”王亦平向外走。
    “慢点!”韩振中喊住他,“王秘书,你告诉秘书处,吕总工程师每天跑工地处理问题,还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论贡献,论工作需要,都该分配给他一辆小车,如果有困难,就把我那辆旧吉普车给吕总使用。”
    “是!”王亦平出去。
    刘参谋长:“老韩,你这不是将人家的军吗?”
    韩振中:“有些人眼睛朝天,我提了几次意见,他们就是不理。”
    刘参谋长:“人家按规定办事嘛!”
    韩振中:“不合理的规定就该改革,不然还叫什么特区?”
    刘参谋长:“不谈这些了,谈多了犯自由主义。老韩,我明天回部队了。”
    韩振中:“多住两天嘛!”
    刘参谋长:“住了一个星期,要办的事办好了,想看的地方看过了。”
    韩振中:“对特区有什么感想?”
    刘参谋长:“怎么说呢?高楼大厦,工商业兴旺,工业产值年年提高,为国家创了大量外汇。短短时间把一个小镇建成一个现代化城市,恐怕在世界上也是罕见的。这证明中央创办经济特区完全正确。但是……”
    韩振中:“说下去,说下去!”
    刘参谋长:“去年有个老同志到特区转了转,回去难过地对我说,早知有今天,何必当年打江山?”
    韩振中:“他认为特区复辟资本主义?”
    刘参谋长:“不一定那么严重,可是资本主义的东西也不少呀!那么多大餐馆大酒家,天天满座,一桌一两千元;那些豪华宾馆,成了妓女暗娼出没的地方;还有什么桑拿浴、按摩室、女子发廊,听说也是色情场所。夜总会门票一百元港币,一套服装上千元,恐怕不是普通老百姓负担得起吧?”
    韩振中:“特区里有这么多三资企业,港商外商进进出出,平时每天出入境人数成千上万,节假日更是了不得。春节期间几十万人次,他们要吃要住,要请客宴会,要过夜生活。按照市场经济的供求关系,自然就出现那许多高级宾馆,豪华酒店和歌场舞厅。还有一些发了财的个体户和投机倒把的暴发户,他们摆阔绰高消费,只好由他去。妓女暗娼是有的,偷盗拐骗的事经常发生,公安局抓不胜抓。门户开放了,苍蝇蚊子飞进来,六害、七害有时很猖狂,这是个社会问题,还是特区的特产,需要依靠法律手段不断打击取缔,更需对人民进行长期的政治思想教育。”
    刘参谋长:“来了七天,耳朵里听的都是称先生喊小姐,听不见叫同志的声音。”
    韩振中:“哈哈哈……起初我听起来也刺耳,慢慢就习惯了。特区里的居民成份十分复杂,有港澳台同胞,有海外华侨,有外国商人,还有各色各样的人,见了面怎么好称呼同志?”
    刘参谋长:“我看你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
    韩振中:“哈哈哈……卖瓜的当然不说瓜苦。不过要看主流,阴暗面任何时候都有,不然就不成为社会了,没有什么可怕的。”
    刘参谋长:“好了,还是莫谈国事吧!我那小子在这里不争气,叫他回去又不愿意,真有点棘手呀!”
    韩振中:“你把小聪交给我,我经常敲打敲打,小聪本质不坏,我相信他会改好的。”
    刘参谋长:“这我就放心了。”

57

    林秀环和清洁女工在新修好的大马路旁植阔叶树,种勒杜鹃花。
    光干的树身上长出繁茂的枝叶。
    勒杜鹃枝条上开着红艳艳的花朵。

58

    刘小聪开着出租汽车驶过新修好的大马路,车上戴着一个年老的香港客。
    小车开过街市,转上一条公路飞逝。
    小车开进一个市镇,在黄昏中来到一幢小洋楼前停车。
    老港客从衣袋中取出两张百元的港币付了车费,提着一只小皮箱和一个塑料袋下车。
    刘小聪倒了车,从原路上开出市镇,市镇里的路灯亮了。
    小车在洋灰道上奔跑,一轮明月在海边冉冉升起。
    刘小聪望了望圆圆的月亮,加快油门飞驰。
    公路旁出现几家店铺,竖在道边用灯光照亮的招牌,有“加油站”、“补胎充气”、“饮食店”……
    刘小聪将车停在饮食店门口,下车走进店里,望着货架上的酒瓶和饮料罐。
    女售货员问他:“先生,买什么?”
    刘小聪:“要一瓶啤酒。”
    女售货员递给他一瓶啤酒。
    刘小聪接过啤酒,眼前出现那次车祸时的情景:
    画面:刘小聪用牙咬开啤酒瓶盖,将一瓶啤酒喝光。刘小聪载着中年乘客,在土路上颠簸前进,迎面来了一辆拖拉机,刘小聪急转方向盘躲闪,车头撞到大树上。
    刘小聪望着啤酒瓶,退给女售货员:
    “来一罐可乐。”
    女售货员换了一罐可乐,刘小聪付了钱,拉开铁罐咕嘟咕嘟喝光。
    刘小聪回到车上,打开车内灯,查看汽油表。回头望着后座,发现座位上有个公事包。他爬在座椅背上取过公事包,打开拉链一看,里面有十张千元大钞的港币,十张百元的美金,十张五十元的兑换券。另一层里有一本香港旅行证,一本回乡证和一张香港身份证,还有一份合同书。
    刘小聪将钞票、证件和合同书按原样放好,拉上拉链放在身旁,调转车头,从来路上飞驰。
    天边的明月跟着转动的车轮升高,银光照亮蜿蜓的公路。
    出租汽车开进小市镇,在那幢小洋楼大门口停下。
    刘小聪下车,拿着公事包,走到大门口按着电铃。
    铃声响过,一个阿婆打开门。
    刘小聪:“头先乘车的那个阿伯在家吗?”
    阿婆:“在在。”
    刘小聪:“这是他忘在车上的皮包。”
    阿婆惊喜地:“哎呀!先生!你真是大好人!我老公急死了!快到家里坐。”
    刘小聪随阿婆进门。阿婆大声喊叫:
    “老公呀!开车的先生给你送皮包来了!”
    老港客从里屋出来,对刘小聪说:
    “先生!太谢谢了!太谢谢啦!”
    刘小聪给他皮包:“阿伯,你点点看。”
    老港客打开拉链,边看边说:“不少、不少。钱丢了小意思,证件丢了可以补领,那份合同丢了就要我的命!”
    阿婆:“今日是中秋节,我老公从香港回来和子孙团圆,到家找不到这只皮包,急得直跳脚,一口饭菜也吃不下。”
    老港客取出一张千元港币:“先生,请收下这一千银纸。”
    刘小聪:“阿伯,这钱我不能收,物归原主是我们的责任。”
    老港客:“先生!收下吧!小意思。代表我一点心意。
    阿婆在一旁帮腔:“收下吧!收下吧!”
    刘小聪:“这钱实在不能收,您要给钱就给一百元港币,付来回的汽油费。”
    老港客取出一张百元港纸给刘小聪,刘小聪收了钱,说:
    “阿伯,阿婆,再见了!”
    阿婆:“先生,天这么晚了,你在我家吃晚饭再走吧!”
    刘小聪:“谢谢阿婆!我还得赶回去和同事们过节。”
    两位老人送刘小聪到大门外。
    老港客:“先生,尊姓大名呀?”
    刘小聪指着车身上的字号,上汽车开走了。
    老港客念着:“顺风小汽车出租公司。”望着开动的小车:“还是内地好人多啊!要是在香港,别想找回来!”
    刘小聪驾着出租汽车,轻快地吹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曲调的口哨。

59

    一轮明月照耀着大地,照亮干部宿舍的晾台。
    晾台上,韩晓红望望天空,望望远处街道,望望楼下庭院。望不见哥哥和未婚嫂嫂的身影。
    韩晓红失望地回到屋里。
    江素秋:“回来了吧?”
    韩晓红:“没有影子?”
    江素秋:“一年一度中秋节,也不早点回家?”韩振中:“越是过节,海关越忙,说不定又有什么任务。”
    江素秋:“晓红,下午卫国来电话怎么说的?”
    韩晓红:“哥说下班骑摩托车去接淑华回家。”
    江素秋:“五点钟下班,都快七点了,还不见影子。晓红,你再打个电话去问问。”
    韩晓红:“妈呀!刚才不是打了,没有人接电话。”
    江素秋:“我说老头子,待会卫国和淑华来了,好好跟他们淡淡,叫他们国庆节结婚吧?”
    韩振中:“你又急了。”
    江素秋:“卫国快三十岁,淑华也二十六了,订婚两年啦,还磨蹭什么呀?”
    韩振中:“这事还是让孩子自己订吧。”
    韩晓红:“妈急着想抱孙子。”
    江素秋:“死丫头!早抱孙子不好呀?你爸爸整天在外面跑,你哥一个月回不了两趟家,你把这个家当旅馆,丢下你妈一人,早抱孙子有什么不好?”
    韩晓红:“好,好。”
    江素秋:“晓红,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对像了!”
    韩晓红:“妈呀!你又唠叨了!你再唠叨,我就当一辈子老姑娘!”
    江素秋:“死丫头!你成心要气死我呀?妈有心脏病,不知道哪一天去见马克思,你们兄妹的婚事,成了你妈心里一个疙疸!”
    门钟响,韩晓红过去开门,郑淑华进来。
    韩晓红:“淑华,我哥呢?”
    郑淑华:“卫国给我电话,说有紧急任务,叫我一个人回家过节。”
    韩晓红:“准又是出海抓走私船去了。”
    江素秋:“该死的走私贼!”

60

    明月当空。505号缉私艇在海上巡逻。
    韩卫国在驾驶台上,注视着雷达显示屏。
    船舱里,缉私队员们在开饭,吃着月饼,喝着饮料。
    驾驶台上。雷达显示屏出现一个黑点快速移动。
    韩卫国对着话机喊道:“注意了!目标出现了!是一条大飞!放下快艇!大副代理我的职位!一小组全副武装准备下快艇!”
    韩卫国拔出手枪上了顶门火,关上保险机,将手枪插回皮套,快步走下驾驶台。
    缉私队员们扔下碗筷走上甲板,几个队员迅速将快艇吊下海。一小组全副武装站好队。
    “荣玉堂!洪明山!刘育民!郭宏亮!跟我来!”韩卫国点了四名队员,率先跳下快艇,四名队员跟着下快艇。
    荣玉莹驾驶快艇,发动四部艇尾机,快艇风驰电掣在海面飞行。
    505艇上打开探照灯,照着右前方一条飞艇。这种飞艇包着钢板尖头,尾部五部马达,一千五百匹马力,被叫做“大飞”。
    走私大飞在前面猛跑,缉私快艇在后面猛追!两艇距离越来越近。缉私艇上打开探照灯红警灯,发出要大飞停航检查的信号。
    大飞上的黑铁头和两个马仔,惊恐万分,黑铁头故作镇定,对驾驶马仔喊着:
    “别理它!快跑!朝公海跑!”
    大飞左冲右突,缉私快艇咬住不放。
    “鸣枪警告!”韩卫国下令命。
    一阵冲锋枪子弹,在黑铁头和马仔们的头顶飞过,吓的三人直缩脖子。
    后面是追兵,前方是一湾沙滩,黑铁头眼看逃不出法网,他狗急跳墙,对马仔喊道:
    “丢那妈!跑不脱了!豁出去!向左九十度,撞沉它!”
    马仔旋动方向盘,大飞猛地左拐三十度,直向缉私快艇冲来!
    猛追的快艇快捉住猎物,不料大飞来这一着,荣玉堂措手不及躲闪,大飞的铁头直撞缉私艇身上。一声巨响!缉私艇上的韩卫国和四个队员一齐被抛落水,快艇倾翻下沉。
    大飞的头部破裂,海水灌进艇舱。黑铁头和两个马仔跳海逃跑,向沙滩游去。
    韩卫国钻出水面,望见前面有人游水逃跑,急忙使劲划水追过去。
    黑铁头发现后面有人追来,越追越近,眼看逃脱不了,一个蚱蜢钻进水中。韩卫国扑过去潜入水中,一把抓住黑铁头,揪出水面。
    一个马仔从韩卫国后面水中钻出来,举起手中的匕首,刺中韩卫国的胸部。
    韩卫国胸部剧痛,松开抓住黑铁头的右手,拔出皮带上的手枪,转过身来朝刺他的马仔开了一枪,那马仔头部中枪沉入海中。
    黑铁头脱身后猛向海边游去。韩卫国忍住伤疼追过去,体力不支追不上,他举起手枪射了两枪,黑铁头中枪,挣扎几下沉下水里。
    韩卫国看不见黑铁头浮上水面,左手捂住伤口,右手划水,慢慢向沙滩游去,游了一阵子,终因流血过多无力地沉下去。海面漂着一片血水。
    离开十几米的海面,荣玉堂扑向逃跑的另一马仔,用枪托将他击晕,把冲锋枪套在背上,右手划水,左手勾着被击晕的马仔向沙滩游去。

61

    明月当空,一辆客货车在沿海公路上奔跑。
    驾驶楼里,陈福才把住方向盘,周艳艳坐在他身旁。
    周艳艳伸头望着明月,说:“好大的月亮呀!今晚上是中秋佳节,干么挑这个日子送货?”
    陈福才:“中秋佳节,他们喝酒赏月,咱们正好送货。”
    周艳艳:“都是些破缸烂罐,值得连夜辛苦,连月饼也没吃一个就跑出来。”
    陈福才:“你懂得屁!全是文物古董,一个罐子到香港值上万元。”
    周艳艳:“乖乖,这么值钱呀!”
    陈福才:“别说话!好像后面有什么动静。”
    周艳艳往车窗外探头,远处有灯光在晃动。她缩回头说:
    “后面有车灯。”
    “不好!”陈福才踩大油门,加速飞跑。
    客货车上山坡,开到一个转弯的地方,迎面来了一辆广州产的“标致”小车,突然停下挡住去路。
    标致车上跳下两个海关缉私队员,端着冲锋枪,喊着:
    “停车!停车检查!”
    周艳艳惊慌失措。陈福才调转车头,朝来路上逃跑。标致车在后追赶。
    两辆三轮摩托车朝客货车开来。
    在东西两边车辆的夹迫下,陈福才急忙刹车,拉着周艳艳跑下车,横过公路朝坡下逃跑。
    标致车和摩托车先后停车,四个缉私队员持枪下车追捕。
    逃奔的周艳艳拌了一跤跌倒,爬起来一拐一瘸走着,一个缉私队员冲过来抓住她
    陈福才撇下周艳艳猛逃,三个缉私队员分头包围过去,持枪迫近。
    陈福才举起双手。

62

    灵堂里,韩卫国烈士的遗体,安卧在鲜花绿叶丛中,周围放了两排花圈。
    505艇缉私队员荣玉堂和刘育民站在门口两边。
    一辆面包车来到门外停下。
    车门开了,海关关长、韩振中、江素秋、韩晓红、郑淑华和几个海关干部先后下车,走进灵堂,韩晓红扶着母亲走近遗体,江素秋放声哭叫:
    “卫国!我的好儿子呀!你这么年青就离开我们!”
    韩振中悲痛地望着死去的儿子,老泪纵横。
    郑淑华哀伤地泣不成声。
    韩晓红竭力忍住苦楚,止不住泪珠滚滚。
    在场的人全都流着眼泪。
    海关关长劝慰死者家属,说道:
    “韩副市长,江大姐,淑华同志,晓红同志,卫国同志死得英勇!死得光荣!他是我们海关的模范共产党员!是捍卫祖国的英雄!我们为他感到骄傲!号召全体同志向他学习,请你们不要过分悲伤,多多保重!”
    江素秋依然痛哭:“卫国!我的好儿子,你死的太早了!……”

63

    深夜,海湾大酒店709号房间门外,两位警察在敲门。
    房里,江士达和赵美美正在睡觉,被敲门声惊醒。江士达扭开台灯,穿上睡袍去开门。赵美美抓起衣服,逃进洗手间。
    江士达开门,两个警察进来。
    警察甲出示逮捕证,说:“江士达,你被捕了!”
    江士达:“为什么?”
    警察甲:“到公安局就知道了。”说完给江士达戴上手铐。
    警察乙推开洗手间,说:
    “出来吧,小姐!”
    赵美美穿好衣服走出来。
    警察乙:“小姐,跟着走一趟。”

64

    单人病房里,江素秋半身靠在床上,床边架上挂着输液瓶,一条细塑料管连着她的手背。
    女护士进来,将装药片的小杯给江素秋,说道:
    “江阿姨,您吃药。”
    江素秋将药片放进口中,接过女护士的温开水喝着,吞下药片。
    女护士看了看输液瓶,拔去江素秋手背上的针,将吊瓶架拿到一边,问道:
    “江阿姨,今天好一些了吗?”
    “嗯,”江素秋点点头。
    “头还晕吗?”女护士问。
    “不太晕了,”江素秋答。
    女护士走了。江素秋从床头桌上,拿起镶着韩卫国照片的镜柜。那是一张穿着海军军官服装的半身相,威武的脸上露出微笑。
    江素秋凝视着照片,回忆起往事:
    三年自然灾害。不满周岁的韩卫国在母亲怀中吮不上乳汁,哇哇地哭着。江素秋拍着儿子:“莫哭,莫哭,我的好宝贝!国家困难,老百姓挨饿,你妈一天半斤粮食,哪有奶给你吃呀?呜呜呜……”婴儿仍然哭个不停。“呜呜……莫哭!我的小卫国,你出生的不是时候,你不应该这时候来到人世间,呜呜呜……”
    文革期间。江素秋家中,墙上贴着两张标语:“打倒三反份子江素秋!”“打倒卫生局走资派江素秋!”“江素秋”三字用红笔打上“×××”。几个戴红袖标的男女造反派,七嘴八舌的指责江素秋:“江素秋!彻底交代你的罪行!”“反抗是死路一条!”“低头认罪是你的出路!”……“把她揪出去!”造反派们将江素秋推出门外。十岁的韩卫国和六岁的韩晓红哭哭啼啼跟到门口,喊着“妈妈!”“妈妈你别走!”江素秋回头看着一对儿女,眼泪成串往下流……
    1978年,身着海军战士服装的韩卫国,胸口挂着军功章,提着简单行李回家探亲。他敲了家门,江素秋开门:“卫国!你回来!”“妈妈!”“快进来!让妈好好看你!当了三年兵,长高了!”韩晓红从里屋出来:“哥!”“妹妹!”韩晓红摸着他的军功章:“哥!你立功了!”韩卫国问:“爸爸呢?”“爸爸还没有下班。”“星期日还上班?”江素秋说:“你父亲从来没有星期天。”“妈,爸爸转业到省里做什么?”韩晓红说:“爸爸在建设工程局当局长。”“爸爸干得了吗?”“爸爸说边干边学。去年他指挥修了一座立交桥,报上还登文章表扬他呢!”江素秋说:“卫国,这次回家探亲该多住几天吧?”“军舰上工作忙,只给十天假。”……
    灵堂里,韩卫国的遗体安卧在鲜花绿叶丛中,江素秋放声啼哭……
    江素秋望着儿子的遗相,止不住珠泪涟涟。她擦掉泪水,将相片放回桌上,随手拿了一张报纸,展开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地方版头条新闻标题是:“贪污渎职难逃法网;江士达锒铛入狱;飞达公司停业整顿”
    江素秋看着新闻,又惊又气又心疼,眼里闪着泪花,模糊的泪眼中出现一个场景:
    江士达提着礼物到家。江素秋说:“老韩最讨厌人家送礼!”江士达说:“给自家人带点东西怎么是送礼?”“都八十年代了,姐夫还这样保守!当了副市长,还住这旧房子!”“普通老百姓家都有20寸进口彩电,可你这副市长家里,还看国产黑白电视。”“我给姐姐送一台来。”……
    江素秋一阵心疼,左手捂着胸口,右手去按呼唤电铃。
    护士值班室亮起红灯响了铃声,女护士急忙跑进病房。
    女护士:“江大姐!怎么啦?”
    江素秋无力地:“快,快给我硝酸甘油!”
    女护士拿了几片药送入她的口中。
    江素秋:“给韩副市长打个电话,请他马上来医院。”
    女护士快步跑出去。

65

    吉普车驶到医院门口。韩振中和女儿下车,匆匆走进医院上了二楼。女护士带他们进入病房,轻轻走到江素秋床前。
    江素秋睁开眼,用手势要丈夫和女儿坐下。女护士为韩振中搬来座椅,韩晓红坐在母亲床边。
    “怎么啦?老江。”韩振中问。
    “妈,你哪里不好?”韩晓红问。
    “扶我坐起来,”江素秋对女儿说。
    韩晓红和女护士扶她坐起来。
    女护士:“江阿姨心绞疼又犯了。”
    “好了。”江素秋说,对女护士:“你忙去吧。”
    女护士出去。江素秋拿起报纸给韩振中,指着那条新闻,说:
    “士达出这样大事,怎么不告诉我?”
    韩振中:“我怕你受不住。”
    江素秋:“唉!士达到特区来,完全变了!”
    韩振中:“经不起金钱的考验。”
    韩晓红:“舅舅被糖衣炮弹打中了!”
    江素秋:“我父亲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母亲千辛万苦把我们姐弟三个拉扯大,她最疼的是士达,最不放心的也是士达。母亲去世时士达才十二岁,临终前嘱咐我,要好好照顾这个小弟弟,我没有尽到做姐姐的责任啊……”
    江素秋说着,难过地流下眼泪。
    韩晓红:“妈,别说了。”
    江素秋:“大弟弟仲达,为人忠厚,初中毕业参加志愿军,战死在朝鲜。小弟士达从小聪明,想到母亲的遗嘱,我想方设法让他读完商业学院,毕业后在商业部工作,很快当了科长,表现不错,所以才派到特区来工作,没想到他被糖衣炮弹击中,落得这般下场!”
    韩振中:“毛主席提出警惕资产阶级糖衣炮弹,至今四十年了,日子长了,大家都忘啦。改革开放,许多人眼光朝外,看香港,望美国,只想自己先富起来,不顾法纪,不择手段,哪管什么糖衣炮弹?士达近年来所作所为,我也听到一些,找他谈了几次,他都一口否认,我想主管单位既然信任他,大概不至出大问题。唉!我关心得不够啊!”
    江素秋:“已经到这个地步,后悔有什么用?”
    韩晓红:“妈,报社让我调查飞达公司的问题,我写了一篇通讯,放了一个星期,心里犯嘀咕,没有寄出去。”
    韩振中:“嘀咕什么?”
    韩振中:“我怕士达舅舅看到受刺激,也怕同行知道是我写的,挖苦我大义灭亲,捞政治资本!”
    韩振中:“乱弹琴!”
    韩晓红:“妈,你说呢?”
    江素秋:“你自己定嘛!你舅舅自作自受!他要当反面教员,就让他当一回吧!”
    韩晓红:“那我就寄出去。”
    江素秋:“老韩,晓红,我这次犯病,跟以往不同,看来日子不多了,所以找你们父女来谈谈。”
    韩振中:“老江,不要胡思乱想。”
    韩晓红:“妈,你安心养病吧!很快就会好的。”
    江素秋:“卫国走得太早了,淑华的心碎了!亏的还没有结婚,不然害她一辈子。淑华是个好孩子,劝她不要过于悲伤,趁年青早点另找个对像。”
    韩晓红:“妈,别说了。”
    江素秋:“士达犯罪进监狱。他媳妇长期害病,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今后日子一定不好过。看着我的份上,每月给他家寄点钱。”
    韩振中:“放心吧,这个月就给寄。”
    江素秋:“老韩,咱们结婚三十多年,我对你的工作没有什么帮助,只是给你带大两个孩子,文化大革命,我被造反派揪出来斗争,害得你跟着停职检讨,我对不起你呀!”
    韩振中含着眼泪:“老江,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别说了。”
    江素秋:“老韩,晓红二十五啦,还不找对像,你这个做爹的光知道工作,也该关心关心女儿的婚事。”
    韩晓红哽咽地:“妈呀!”
    江素秋:“晓红,你爸爸年过花甲了,虽说没有什么大病,岁数不饶人!你要多管管他呀!”
    韩晓红哭着说:“妈妈,你放心养病吧!我会照顾爸爸。”
    女护士进来说:“韩副市长,江阿姨刚好一点,别让她累着了。江阿姨,你躺下歇一会吧。”
    江素秋:“是有点累了。”
    韩晓红和女护士扶她躺下。
    女护士:“韩副市长,主任说了,今晚要有个亲人陪床。”
    韩晓红:“爸,我留下。”
    韩振中:“你留下吧,我开完会就来。”

尾  声

    一阵热烈的掌声。
    主席台上,坐着吕志清、区建新、邵维民、莫祖道和几位常委。韩振中站着继续讲话。
    “……来特区的人可能有各种的动机和愿望。我们共产党人只能有一种动机,一种愿望。这就是努力建设好经济特区,把特区建成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窗口,这是国家的愿望,人民的愿望。有人把特区建设者比成开荒牛,共产党人应该是千万头开荒牛中的带头牛,还应该成为‘吃的是草、挤出来是奶’的开荒牛!宋朝范仲淹有两句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们共产党人也有两句话:‘吃苦在前,享福在后’。这些都该是我们的座右铭。民主革命时期,千百万先烈为了崇高理想,抛头颅,洒热血,创造了社会主义的新中国!今天改革开放,和平建设,为了祖国的繁荣富强,为了美好的明天,我们不怕流血汗,敢于战胜任何困难!必要的时候,也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
    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暴风雨的掌声化成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茫茫大海望不到边沿,
生命之舟扬起了风帆。
刚渡过暗礁闯过险滩,
    又见那波涛汹涌白浪翻山!
别惊慌动摇切莫埋怨,
要齐心协力掌好航船。
没有退路,勇敢向前!
没有退路,勇敢向前!
生活道路向来不平坦,
希望之火在心中点燃。
  为了索取还是为了奉献?
严酷的现实还待考验。
  是爱是恨要问个为什么?
敢想敢干到底为那般?
没有辛苦,哪来甘甜?
没有寒冬,哪来春天?

    歌声中,韩振中、吕志清和区建新站在高山顶,望着蓝色的海湾,看着升起的红太阳,天边万道霞光,海鸥绕着白帆飞翔。
    歌声中,韩振中、吕志清和区建新走在大马路上,路旁勒杜鹃竞相开放,树上红荔枝硕果累累,到处鸟语花香。
    歌声中,韩振中、吕志清和区建新站在高楼顶,望着周围高耸入云的楼宇,望着远处的立交桥,望着马路伸向四面八方,望着流水般的汽车和涌动的人群,望着万家灯火和酒楼歌厅的霓虹灯……

(全剧终)

1991年4月写于深圳—厦门  

附记

    校完这部旧作,使我感慨万千,想起20年前千万劳动者,用血汗和智慧,把一个小镇渔村,建设成现代化大城市,而且养出一大批大款富翁。当这些所谓的企业家和暴发户,在灯红酒绿一掷万金的时候,是否会记起那些当年的“开荒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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