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六卷 纪实文学

罗荣桓元帅纪事

留田突围

烈火燃烧在沂蒙山上,??
  愤怒充满了每个人胸膛;??
      鬼子们,各路进兵来“扫荡”,
  杀人放火,奸淫又抢粮……

    在沂蒙山反“扫荡”的日子里,我们的队伍,经常一面行军作战,一面放声唱着这首歌。
    那是1941年的冬天,日本鬼子调动了5万人马,对沂蒙山抗日根据地,进行了空前残酷的大“扫荡”。在艰苦困难的50天反“扫荡”当中,“留田突围”是最惊险的一幕。
    留田是沂蒙山区一个村镇,在现今山东沂南县。
    11月5日下午,留田附近一个名叫牛家沟的小山庄,庄里一间草屋里,正在召开高级军事会议,这是一次关系沂蒙山根据地存亡的会议,关系到几十万老百姓身家性命的会议,也是决定这次反扫荡胜负的会议。
    草屋里挤满了人。中共山东分局和八路军一一五师的首长们:罗荣桓、陈光、朱瑞、肖华和陈士榘,司令部的参谋人员,政治部的部长们,特务营的营长和教导员,一个个聚精会神,听参谋长报告敌情。
    敌情十分严重。敌人这次对沂蒙山的进攻,在山东是空前的,在华北也是少有的。侵华日军总司令?x俊六,亲自出马到了临沂,山东日军司令官土桥一次中将亲自到前方督战,调动了第五、六、七、十混成旅团全部,二十一师团和十七师团的主力,三十二和三十三师团各一部分,加上各据点的守备队和伪军,总共5万人,附带着坦克车、装甲部队和骑兵,几十门大炮和几百挺轻重机枪,分成十一路侵入沂蒙山区。四方八面的敌人,把我们集结在留田一带的部队,重重包围了。最近的一路,离留田只有5里地;最远的一路,也不过15里。北面的日本骑兵,上午进到离留田2里的地方,和我们前哨部队发生接触。南面进占高里的敌人,下午也和我们的警戒部队打响了。
    “刚才接到最新情报,”参谋长陈士榘介绍完敌情,又指着墙上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从标明敌人十一路进攻方向的蓝箭头当中,找到两个黑圈圈,补充说道,“日军总司令?x俊六和十师团长平林,已经到汤头和沂水一线来了。敌人过去采取‘分进合击’、‘拉网’、‘铁壁合围’,‘奔袭’和‘篦梳战术’,一次一次被我们粉碎了。现在又搞了新名堂,把这次大‘扫荡’,叫做‘铁筒包围阵’,而且把我们山头上简单的工事,比成‘马其诺防线’……”
    “哈哈哈……”突然爆发一阵爽朗的笑声,打断了参谋长的话。跟着,大家听见一个湖南口音说道:“?x俊六给自己留后路,准备将来吃败仗,好向日本天皇报账!”
    说话的是中年人,四十左右,比中等身材稍为高一点,体格健壮,穿着灰棉军装,扎着黄皮带,戴着护耳棉帽,打着人字形绑腿,踩着旧布条打成的草鞋,露出发黄的白布袜子。大家都认得,这是一一五师政治委员罗荣桓。
    罗政委讥讽?x俊六的笑声,使草屋里紧张的气氛,顿时轻松下来,大家不由跟着笑了起来。罗政委接过参谋长的话说道:
    “日寇这次大‘扫荡’,是妄想围歼我们山东的指挥机关,消灭我军的主力,摧毁沂蒙山根据地。情况十分严重,今晚上必须突围出去。大家研究一下,从哪个方向突围比较有利?跳到什么地方合适?”
    罗政委说完坐下来,摘下眼镜擦着。屋里异常沉寂,桌上的双铃马蹄表,发出嘀嗒嘀嗒的响声。
    草屋里的人,大部分是参加过十年苏维埃革命,反对过蒋介石五次“围剿”,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指挥员和政治工作者,有着丰富的战争经验。但在这敌情严重万分危急的时候,也不能不深思熟虑。
    大家心里明白,自从“皖南事变”以后,蒋介石和日寇暗中勾搭,准备妥协投降。日军从华中华南抽调大部分兵力,回师华北。半年多来,对我敌后各根据地,都进行了残酷的“扫荡”。最近一个月来,敌人在津浦和陇海两条铁路线上,调动频繁,各城市和大据点,都有增兵的情报。到处阴云密布,大“扫荡”的暴风雨就要到来。为了组成反“扫荡”的统一指挥机构,一一五师师部和山东分局机关,从滨海区来到沂蒙山,与山东纵队汇合。到了沂蒙山区,罗政委再次动员部队,作反“扫荡”的准备;发动群众空室清野;派出参谋旅行团,到周围山区,研究地形,调查道路;情报通讯网布置好了;游击小组组织起来了。虽然做了充分的战备,但是留在包围圈里是三千多非战斗的机关人员,只有特务营四个战斗连队,在敌军重重的包围下,要想突围出去,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传来一阵嗡嗡声,四架膏药牌的飞机,在低空盘旋侦察,增加屋里紧张的气氛。罗政委告诉旁边一个参谋,叫他出去传达命令,要部队隐蔽好,不要暴露目标。那个参谋走了,草屋里更加沉静,草屋外的飞机声越来越大。
    “是不是向东突围好一些?”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破了草屋里的沉寂。发言者是司令部的一个科长,他边讲边望着罗政委。罗政委叫他大胆说下去。“我看东面敌人的兵力比较薄弱,封锁线还没有形成。我们突出包围圈以后,再向东南转移到滨海区,那边各方面的条件,都比较有利。”
    他的话刚说完,立时有几个赞成,也有几个反对。反对者认为敌人在东面,是故意让出一条路,引诱我们向东突围,一定有阴谋。
    罗政委对争论没有表态,他让同志们充分发表意见。
    草屋里慢慢沸腾起来,大家各抒己见。有的提议向北突围,与山东纵队靠拢;有的主张向西突围,认为西面的群众条件好;有的提出转移到抱犊崮山区,那是一一五师的老家。
    正谈的热闹,门外传来一声“报告!”大家不约而同望着门口,只见门外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大高个,头戴呢子礼帽,身穿黑色长衫。这个人是顶顶有名的侦察排长,他勇敢机智,有一身擒拿格斗的好武艺,每次完成任务都很出色,所以得到侦察英雄的称号。他向罗政委报告南面高里一带的敌情。罗政委听了很满意,表扬他说:
    “你了解的情况很重要,很好!回去休息,好好睡一觉,晚上还有重要任务。”
    侦察排长走了,罗政委的决心更加坚定,他继续倾听大家的意见,看到话说得差不多了,应该做出决定,才站起来,说道:
    “同志们考虑怎样突围,怎样保存自己,这是对的。但是还不够,应该考虑:既能保存自己,又能粉碎敌人的大‘扫荡’,打击敌人的‘三光’政策,使群众少受损失,不受损失,这就全面了。”说着,罗政委指着地图:“不少同志主张向东突围,转移到滨海区。不错,东面敌人兵力薄弱,包围圈还没有形成。有的同志认为这是敌人的阴谋,这个估计是正确的。敌人很狡猾,摸到每次‘扫荡’沂蒙山,我们都转移滨海区的规律,故意留个空子,其实那是个口袋。上午得到情报,台潍公路上,夏庄、汤头,都发现坦克和装甲部队,沂、沐河中间平原上,也埋伏有骑兵。这个口袋钻不得!西面靠近津浦路,碉堡林立,戒备森严,不容易通过。北面不但有日军,而且有国民党顽军,到北面容易受到敌顽的夹击。向这三面突围,即便突出去,远离沂蒙山区,敌人就可以放手实行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摧毁我们的老根据地,我们就要脱离群众。”说到这里,罗政委提高嗓门:“我主张向南突围!”
    “向南突围?”这出乎意料的主张,使在座的人都感到吃惊,心里打了问号。因为南面敌人兵力最大,封锁最严,刚才侦察排长的报告,也证实了。
    “向南突围!”罗政委加重语气说,“插到临沂附近。敌人集中兵力合围我中心地区,后方必然空虚。我们插到他的心脏地方,就能够牵着他的鼻子走,变被动为主动。”
    大家听了,心里透亮。这是罗政委根据毛主席敌后游击战争的方针,总结历次反“扫荡”经验,创造的“翻边战术”,已经成了对付敌人“扫荡”的法宝了。但是大家对如何突出重围,还有些担心。罗政委似乎看穿大家的心事,马上做出回答:
    “不错,南面敌人的兵力比较多,三道封锁线已经形成了,但还不是‘铁筒’,还有空子可钻。向南突围,插到敌人的心腹要地,正是出敌不意!”
    罗政委的分析,解除大家的顾虑。人们从他刚毅的方脸上,从他坚强的话音里,看出这位沉着勇敢、身经百战的指挥员,充满了果断和胜利的信心。特别从历次跟随罗政委作战的经验,都知道他作出决定以前,经过详细地调查研究,作过缜密地思考,必定能率领部队,冲破惊涛骇浪,绕过险滩暗礁,走向胜利。
    高级指挥员们都佩服罗政委的见解,相继发表赞同向南突围的意见。
    罗政委用蓝铅笔,在地图上画出三道弧形的蓝线,标明敌人的三道封锁线。又用红铅笔,先画了一个红圈,引出一道红线,穿过那三道弧形的蓝线,由南转西停下来,说:
    “这条红线是我们的行军路线,从留田穿过张庄,绕过高里,转向西南,越过临蒙公路,插向诸满以南,在这个地方——王沟停下来。王沟离敌人的心脏临沂不过50里,是日军两个师团的接合部也是敌人空虚的后方。有山区可以依托,有群众可以依靠。”
    会议结束了,罗政委留下特务营的正副营长陈士发和黄国忠,分派他们具体的任务:营长和教导员带一二连担任前卫;副教导员领着四连居中,护卫机关人员;副营长率领三连当后卫,掩护部队突围和收容掉队人员。
    “这次突围,比往常更加艰巨,你们的担子更重了!”罗政委对特务营的干部们说。“对部队要严格要求,要战士们坚决服从命令,不许说话,不许咳嗽,不许抽烟,不许有任何响声……”
    黄昏后,留田周围的山头上,日本兵烧起一堆堆的篝火,烧红了寒夜的天空。四面的敌人不断放起信号弹,好似流星划过天幕,枪炮的响声,洋马的嘶叫,鬼子的吆喝,不时传到河滩上来。
    河滩上,三千多机关人员和特务营的战士,静悄悄地待命出发。
    天大黑了。罗政委和师部几个首长,出现在河滩上,走到集合队伍的面前。他们后面跟着一群参谋人员、警卫人员和便衣侦察员,还有两个当向导的老乡。罗政委安详的脚步,边走边和一些人打招呼,有时还发出笑声。这给几千人吃了定心丸,根据以往的经验,都相信这个英明指挥员,一定会率领大家突出重围。
    罗政委带着那一群人走了。先头部队跟着出发,机关人员随后前进。在朦胧的月光下,望着前面背包上的白手巾,后一个紧跟前一个,谁也不愿意拉开距离。山路上,除了轻微的脚步声,听不见一丝别的声音。
    爬了两个山坡,涉过一条小河,翻过一道高岭,队伍迅速向南前进。
    到了台潍公路。路当央站着两个侦察员,面对面拿着小红白旗,相距十步远。在侦察员两边百十米外的公路上,各有一个带机枪的加强班,朝两面放警戒,准备给可能撞来的敌人迎头痛击,掩护部队安全通过。
    队伍跨上公路,从两个侦察员当中通过。侦察员挥着小旗,低声喊着:“快走!跑步跟上!”
    几千人顺利横过台潍公路,继续向南疾走。半点钟以后,我们正爬一个山梁。忽然听见北面传来得得的马蹄声,跟着炮车滚动的隆隆声,大家不由回头眺望,只见像一条白带的公路上,大队鬼子兵的刺刀,在月亮下反射着白光。敌人并没有睡大觉,连夜奔向留田,梦想明天合击我们。
    我们的队伍直奔张庄。张庄是敌人第一道封锁线上的一个小村落。张庄附近的大小山头上,都燃着火堆。火堆连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火线,宛如奔走的火龙。火龙有个地方中断,显出一片黝黑,大约有一里的距离。这是我们预定突围的缺口。
    队伍走到离缺口不远的地方,罗政委发出原地休息的口令,派出两个排向东西两翼警戒。先头出发的侦察员回来了,报告张庄村里没有鬼子兵,罗政委立即传下口令:
    “向后传!成三路纵队!作好战斗准备,跑步前进!”
    口令一个传给一个,队伍很快走成三路纵队,跟着罗政委跑步前进。队伍穿过两山中的隘口,几千人的跑步声,传到东西山上鬼子哨兵的耳朵里。引起两山上一阵盲目的射击。子弹嗖嗖地从我们头顶飞过,大家没有理会,不停地向南飞奔。一个小时以后,部队安全突出敌人第一道封锁线,没有损失一根毫毛。
    顺着蜿蜒的山路,部队继续向南急行军。进入一条山沟,罗政委看到脱离危险区,为了让掉队的人员跟上,命令部队原地休息。接着对身边的侦察排长说:
    “你带几个侦察员到高里,看看情况有没有新变化?有变化,赶快派人回来报告。没有变化,你们就留在要通过的口子上警戒,注意搜索,不要让敌人发现。”
    侦察排长带着五个侦察员出发了。他们每人都有一双飞毛腿,跑起路来一溜风,不到一个小时,六个侦察员已经走到高里附近。
    高里附近大大小小的山头上,也燃起一堆堆的篝火。火光下,不时出现鬼子游动哨的影子。每隔几分钟,天空升起一颗颗绿色信号弹。
    侦察排长带着五个便衣,蹑手蹑脚的摸到一个十字路口,东西是骡马大道,南北是人行小路。这地方就是我们要突破第二道封锁线的口子。
    侦察排长刚要派人向两旁搜索,忽然发现大道西面走来三个黑影子,黑影移动了一会儿,停下来打了一发信号弹。跟着,附近山头上,也升起一条条绿色的光线。
    侦察排长心里明白,这是一组鬼子的巡逻兵。他带着侦察员们退到路旁树丛后面。原想让鬼子走过去完事,没想到三个鬼子走到十字路口,忽然停住脚步,坐在道旁的石头上抽着烟,叽哩哇啦的说起话。
    侦察排长急了,他想:“这三个鬼子屁股沉,坐下不走了,那可就麻烦了。万一后面我们大队人马来了,被他们发觉,那可就误了大事!”他想着,马上临机应变,在侦察员们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六个侦察兵分成两路,悄悄地绕过小树丛,摸到道旁鬼子们的后面,几个箭步冲上去!两人扑向一个鬼子。日本巡逻兵受到突然袭击,稀里糊涂地不知怎么回事,几把锋利的匕首,已经捅进他们的胸膛,鬼子被捂住的嘴巴喊不出声音,一个个倒在血泊里。
    剥下鬼子兵的服装,拾起地上的大盖子和信号枪,把死尸拖到树丛后面。侦察排长和两个侦察员,头戴钢盔,身穿黄呢子大衣,手持三八式步枪,打扮成鬼子巡逻兵。
    这时候,山上升起一颗信号弹。侦察排长也回答一发信号弹,报告平安无事。
    生怕后面发生误会,侦察排长派了一个便衣,打原路迎接大队人马。又叫其余两个便衣,向南面小路两旁进行搜索。
    大队人马通过第二道封锁线,看见路口站着三个日本兵,嘴里不断喊着中国话:“跑步前进!”挥手叫部队向南,都感到莫名其妙。
    侦察排长每隔十几分钟,打出一发信号弹,两边山头的鬼子兵,听见唰唰的跑步声,看见升起一发发报告“平安无事”的绿色信号弹,也感到莫名其妙,不敢向山下开枪。
    大队人马巧妙地突过二道封锁线,已经是下半夜了。走了一阵子,我们在一个小山庄原地休息。老乡们关门闭户,我们也不想惊动他们,静悄悄地坐在背包上,靠着屋墙休息。
    突然间,许多房门打开了,老乡们提着盛小米汤的瓦罐,捧着装开水的瓦盆,拿着干红枣、花生和柿饼,跑来慰问自己的子弟兵。
    原来是我们的侦察员,为了找向导,不得不翻墙头,叫开一户人家。这家人看见是八路军,悄悄地传给邻居。于是“咱们的队伍来了!”一家一户传开了,乡亲们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我们。
    一个老大爷看见我们单喝米汤和开水,不吃东西,心急火燎地说:
    “同志呀!你们咋啦?光喝茶(鲁中南老百姓,把开水、米汤和面汤通通叫“茶”。),不吃东西?白日里鬼子过路,又抓鸡,又杀猪,又牵牲口,又抢物件。俺庄的人没跑光,给抓走了好几口子。夜里听见过队伍,还当是鬼子又来了,没想到是自己的队伍。俺就盼着你们来呀!吃吧!都是自己地里长的,家里养的,没有好东西,俺们一点心意。吃罢!不吃就见外了。”
    同志们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只喝开水和米汤,没吃别的东西。弄得有个老大娘急了,抓着大把的红枣和花生,往战士们的口袋里塞。
    部队继续出发,由南往西,插过临蒙公路,果然不出罗政委所料,敌人后方空虚,戒备松懈,第三道封锁线还没有形成。我们顺利地通过了。
    天蒙蒙亮,我们进到临沂北面的王沟宿营。刚打好草铺,用热水烫完脚,躺在软软的铺草上,忽听见东北方向,传来一阵闷雷似的隆隆声。大家明白,一定是合击留田的鬼子,用大炮轰击周围山上的石头,不由打心里笑了。
    一夜的奔跑劳累,每个人都渴望好好睡一觉,炮声变成了催眠曲,我们听着听着,很快地进入梦乡。
    站岗的哨兵们睁大了眼睛,监视着四里外一个鬼子据点,好让几千人放心睡大觉。
    这时候,也有一个人,借着晨光看着地图,考虑着下一步的斗争,考虑着怎样粉碎敌人的大“扫荡”。警卫员早就弄好草铺、烧好洗脚水,要首长早点休息,催了几遍,他好像没有听见。
    这个不知疲倦的人,就是干部和战士都喜欢的,我们敬爱的罗荣桓政委。
    在留田突围的队伍中,有个德国记者,名叫希伯,他是太平洋学会的会员,几月前从苏北到山东,他目睹这次突围,佩服罗荣桓的指挥,写了一篇战地通讯《无声的战斗》,发表在《战士报》上。??

1978年秋于青岛  

牵着鬼子的鼻子走

    太阳慢慢地爬上东山头,霞光染红了半边天。高粱谷子收割完了,山前山后都是光秃秃的坡地。地头一棵孤零零的老树,在萧瑟的晨风中,不时飘下几片黄叶。
    山坡上集合场,特务营的战士,一一五师司政机关的队伍,整整齐齐地坐在背包上。王沟寨前,走来一列夹着娃娃和女兵的宣传队。王沟后山,出现一队穿着深色便衣棉袄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这是中共山东分局和战工会(战工会:战时工作委员会的简称,类似省政府的组织。)的机关人员。
    初冬的清晨是这样宁静,望不到烽烟,听不见炮声,只有老树上两只喜鹊在吱吱喳喳叫唤,谁相信这是五万敌人大“扫荡”的第三天——11月7日早晨。
    三千多人不声不响地坐在山坡上,霞光照在人们的脸上,显得精神更加焕发。经过一天一夜的休息,前天晚上紧张突围的疲劳,早就消失了。人们利用出发前的时间,检查自己的行装,打好绑腿,结好鞋带。
    王沟东面寨门里,走出一群人,后面跟着十几匹战马。走在前头的是师部和分局的首长,后面警卫员们牵着马匹,马匹中有高大的日本洋马,有矫健的蒙古走马。有一匹白底花斑的快马,那是罗政委的坐骑。
    这马长得身长臀圆,膘肥体壮,是一匹烈马。
    首长们来到队伍前面,带队的股长跑到罗政委跟前,敬了个礼,问首长有什么指示。
    “怎么不唱歌呀?”罗政委笑着问。
    “唱歌?”股长小声说,仿佛问自己。前天晚上,在留田突围前,也是在这几千人的队伍前面,发出不准说话,不准咳嗽,不准有任何响声的命令。昨天在这王沟一带几个村庄,隐蔽宿营,封锁消息,只准进人,不准出去,连庄外的哨兵都换成便衣。今天大清早,要在这靠近敌据点的地方唱歌,他有点不解,还以为听错了呢!
    “对!唱歌,叫大家唱歌!”罗政委大声说,他的湖南衡阳腔调,显得更为突出。
    这是命令!股长跑到宣传队前,请出一个指挥。指挥定了调子,几千人同时张开了歌喉。

    烈火燃烧在沂蒙山上,??
        愤怒充满了每个人胸膛……??

    歌声响彻了清晨的天空,震动了周围敌占区的村庄。王沟的老乡们开始走出围寨,远远地听着,有些好奇的孩子,慢慢走向集合场。
    歌声刚落,罗政委对歌咏指挥说道:
    “再唱一个‘铁流两万五千里’吧!”

     铁流两万五千里,??      
     直向着一个坚定的方向……

    “今天,我们的队伍要向东走一段路,再向北走!”第二首歌唱完,罗政委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笑容满脸地说。“向北到哪里去呢?杀回沂蒙山区!”
    “杀回沂蒙山区!”这一宣布,使几千人的脑子里都震动了一下。前天晚上刚从5万敌寇的合击圈里突围出来,只隔一天又要杀回去,简直不可思议,但是大家看着罗政委的笑容,根据多年的经验,肯定是一个高招,全都一声不响地听下去。
    “日本鬼子昨天在留田扑了空,摸不清我们的去向。一面到处寻找我们的主力,一面在根据地杀人放火,抢东西,牵牲口,砸烂老乡们的盆盆罐罐。沂蒙山区是咱们的老根据地,沂蒙山的群众和八路军血肉相连,和各个根据地的群众一样,是我们战胜日本强盗的靠山!我们不能只顾部队的安全,不顾老百姓的死活。所以要杀回去,打击敌人的‘三光’政策,粉碎敌人的大‘扫荡’!”说到这里,罗政委停了一下,目光扫过整个队伍,看着一张张满怀胜利信心的脸孔,继续说道:“我们打乱敌人的作战部署,现在鬼子已经乱了套,我们要进一步把他们赶跑!在杀回沂蒙山以前,得先把鬼子调出沂蒙山,刚才让大家唱歌,不是平常的文化娱乐,是要让鬼子听见,有几千个八路军,就在临沂附近,要抄他的老窝。今天我们要白天行军,在敌占区大摇大摆跨上一天,好好暴露一下,鬼子不是正在找我们吗?他就会把队伍调出来,我们就可以牵着鬼子的鼻子走!”
    罗政委讲完话,命令部队出发,警卫员牵来花斑马,罗政委接过缰绳,骑上骏马,这烈马像飞箭似地跑下山坡,奔上大路。罗政委右手勒紧偏缰,马头偏向右后方,这畜牲暴躁地举起前蹄,站起来嘶叫。
    骑兵排跑过花斑马,它才放下前蹄,耐着性子跟在后面,缓缓地向前走,罗政委坐在马背上,两片眼皮直打架。一星期来,为着准备反“扫荡”,他日夜研究着敌情,调动部队,很少睡觉,有时候和衣躺在门板上,闭一会儿眼,有时候趴在桌上打个盹儿。昨天到了王沟,几千人都美美地睡了一觉,他却没有合眼。派出便衣侦察员,研究从沂蒙山和周围发来的电报,听取情报处的汇报,召开高级军事会议,研究下一步对敌斗争,说服个别同志想跳到滨海区的消极思想……忙了一天一宿。现在骑在马上,还在考虑着怎样牵着鬼子的鼻子走。
    花斑马一步一颠,摇摇晃晃,罗政委觉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脑子不听使唤,索性闭上眼睛歇一会,几天的疲劳一齐向他袭击,立刻在马上睡着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迎着升上东山的太阳,在敌占区大摇大摆,走了一个多钟头。遇到村庄,穿街而过。老百姓受了鬼子汉奸的严格控制和反动宣传,对八路军不了解,都关门闭户,从窗后面和门缝里偷看,汉奸和坐探们接连向敌据点送出报告。
    过了一条沙河,队伍向东北走入游击区,在一个小镇上停下来,老乡们从没有见过这样多的八路军,好奇地跑出来看望,灰色政权(灰色政权:表面上是伪政权,暗中为八路军工作。)的镇长,悄悄叫老乡们端茶送水。队伍出了小镇向北走,天黑时到了诸满。各单位分房子宿营,吃饭休息。
    晚上,罗政委和首长们商量,觉得拖着这样庞大的机关人员,对杀回沂蒙山很不灵便,容易受到损失。他提出疏散非战斗人员,一部分东去滨海区,一部分南下抱犊崮。一部分干部到边沿区发动群众,老弱和妇女,分散隐蔽到可靠的群众家里,少数伤病号,送到有关系的伪据点,在里面养伤治病。
    首长们一致同意罗政委的意见。8日黄昏,奉命疏散的人员,分头出发。
    晚上,罗政委把特务营几个干部叫来,对他们说道:
    “鬼子在留田扑了个空,非常恼火,正在找我们。这两天,我们故意在敌占区暴露一下,鬼子肯定接到了情报。但敌人是多疑的,还没有下决心调转过来。为了促使他们下决心,我们要打个漂亮仗,把敌人调出沂蒙山区。”罗政委说着,指着墙上的地图:“这是垛庄,这是青驼寺,这是石兰。这是由垛庄、青驼寺通石兰的大道。敌人在我根据地中心,牵了很多牲口,抢了大量物资,都集中到垛庄和青驼寺。根据今天的情报,敌人抓了很多夫子,正准备往外运东西,必然从这条大道经过石兰这边的山谷。你们去两个连,埋伏在山谷两旁的高山上,等敌人的运输队进入伏击圈,就使劲打,声势搞大一点,动作要迅速,打完就走。注意不要打伤夫子,不要贪发洋财,迅速离开战场。敌人正要寻找我们的主力决战,看到翼侧受到威胁,一定会把兵力调回来。”
    罗政委当场指定副营长黄国忠带兵去完成这个任务,又对他作了一些具体指示。
    黄国忠回营后,进行了动员准备工作,为了造成声势,把全营的司号员都带走,又增加了轻重火器。
    拂晓前,黄国忠带着两个连,到达了伏击地点,埋伏在大道两侧的山头上,轻重机枪组织成交叉的火力网。战士们居高临下,准备痛击日本强盗,为沂蒙山区的人民复仇。
    天亮了,黄副营长在晨光中,详细观察地形:两面高山夹着一个深谷,谷里有条沙河,大道顺着河边由北向南穿过深谷,真像一个口袋,只要把两头一堵,一个敌人也跑不掉。他不禁佩服罗政委的眼力,从地图上给选了这样好的合击点,仿佛亲自来看过地形似的。
    太阳刚露头,就被一阵山风刮跑,天空中昏昏沉沉,冷风带来牛毛般的细雨。战士们趴在冰凉的岩石上,紧握着手中的武器,眼睛紧盯着山谷里的大道。大道上不时走过三三两两的行人,却不见大队的鬼子。
    黄国忠躲在山顶的岩石边,从望远镜里向北眺望,北面山岭起伏,山道弯弯曲曲,时隐时现,望不到鬼子的影子。
    小雨紧一阵松一阵,稀稀拉拉下个不完。战士们淋了一天,棉袄快湿透了,身上凉飕飕,心里火辣辣,大家都等得不耐烦,巴不得鬼子快点出现。
    天傍黑,雨停了。黄副营长正考虑是等下去还是往回撤,只见营部的通讯员,气喘喘地跑上山,说道:
    “报告副营长,罗政委指示,鬼子早就出动了,一定要坚决等下去,没有命令,不准往回撤!”
    听到罗政委的命令,指战员们都很振奋,被雨水浇凉了的希望,重新燃烧起来了。
    天大黑了,空中出现了星星,山谷里更加昏暗,只有那沙河里的流水,还闪着亮光。
    突然间,北面山口传来得得的马蹄声,跟着出现了一群人影。马蹄的响声越来越大,一簇簇的人影越来越多。鬼子兵,骡马队,牲口群,挑夫担子,断断续续进入谷口。
    “发信号弹!”黄国忠向通信员下命令。
    一颗红色信号弹划破天幕,两边山头上五把军号同时吹响了,嘀嘀打打的号音震动夜空。重机枪和轻机枪,吐出一串串的火舌,咚咚咚……哒哒哒……掷弹筒弹和手榴弹抛入山谷,轰隆声伴着一片片火光。
    没有戒备的敌人,本来已经走得疲乏不堪。突然受到这意外的袭击,好像两旁山峰崩塌,顿时乱成一团,人翻马仰,鬼哭狼嗥,东突西撞,总逃不出子弹的火网,躲不掉炸弹的爆炸。
    振奋人心的冲锋号响了,两面山上的战士们,喊着震撼山岳的杀声,端起雪亮的刺刀,像一群猛虎下山,扑向被困住的野兽。一把把刺刀,刺进鬼子和汉奸们的后背和胸膛!
    半小时以后,战斗结束了,三百多敌人被消灭了,只逃走了几个鬼子。战士们简单地打扫了战场,迅速地离开山谷,凯旋回营。
    石兰伏击战把鬼子打疼了,打得?x俊六十分恼火!这个侵华总司令亲临前线,费了一个多月的心机,调动了5万鬼子,以二十比一绝对优势的兵力,梦想吃掉八路军的指挥机关,荡平沂蒙山区,很快向东京发出“赫赫战果”的捷报,万万没有料到他精心部署的“铁筒包围阵”连一个八路也没有围住,一夜之间走得无影无踪,使他向军部和下级吹的牛皮,忽然胀破了,叫他怎能不恼羞成怒?
    三天来,?x俊六在日寇的据点里,面对炮楼和铁丝网,像一只被困在铁笼里的野兽,坐卧不安,动不动发脾气,对着电话机咆哮!朝着鬼子兵叫骂!
    ?x俊六对八路军无计可施,对老百姓却百倍的残暴,他命令部下在根据地,疯狂推行“三光”政策。
    当他接到临沂西北部发现八路军的电报,还认为是少数土八路,不相信八路军的主力,会从封锁得风雨不透的南面突出去。无情的事实嘲笑了他,三百多鬼子在石兰被歼灭的消息,使他气得暴跳如雷,摔碎了手中的电话筒,立刻下令大部分日军调出沂蒙山,留下小部分鬼子分区“扫荡”,他自己也乘着汽车赶回临沂,准备寻找八路军的主力决战。
    这头凶残的野兽,果然被罗荣桓政委牵着鼻子走了。?おお?

1978年秋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