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六卷 纪实文学

罗荣桓元帅纪事

杀回沂蒙山

    石兰伏击战以后，罗荣桓和陈光带着师直属队和特务营，连夜离开诸满，跳到沂蒙山外，在两个日本师团的接合部，封锁消息，隐蔽休息了三天。
    派出去的侦察员们，先后回来报告，大队的鬼子，纷纷离开沂蒙山区，只留下万把敌人，在根据地分区“扫荡”。
    11月12日晚上，部队杀回沂蒙山区，坚持了40多天的战斗。八路军主力、地方武装、游击队和民兵，在罗荣桓和陈光的指挥下，采取见缝插针的战术，对敌人进行反“扫荡”和反“清剿”斗争，打了400多仗，歼灭了6000多敌人，粉碎了5万鬼子空前的大“扫荡”！
    下面是我当年（1942年）写下的几个战斗故事。

龙口追击战

    大部分敌人离开沂蒙山，小部分鬼子和汉奸队，以垛庄、铜井、青驼寺和张庄集为中心，进行分区“扫荡”。天天杀人放火，奸淫抢掠。老根据地的房子被烧毁，村庄在冒烟。壮丁被抓走，妇女受污辱，老幼遭杀害。牲口粮食被抢劫，锅碗盆罐全砸烂。到处听到群众的悲惨哭声。
    11月13日，杀回沂蒙山第二天的早晨，罗荣桓站在山头上，眺望着四处冒烟的村庄，想起一星期以前，人民安居乐业，孩子们欢蹦乱跳，到处生气勃勃，一片繁荣景象。如今变得满目凄凉，群众在遭受苦难。想到这里，他那严肃的脸上，像蒙上冰霜；他那刚毅的心怀，燃起复仇的怒火！
    侦察员上山报告：青驼寺的日本宣抚班和汉奸队，每天到南北龙口，召集群众开会，建立伪组织。早上八点出来，下午三点回去。
    罗荣桓下山以后，和师部几位领导商量，决定打击敌人的反动宣传，消灭鬼子汉奸。
    “罗政委，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师政治部主任肖华说。他长得短小精悍，年轻活泼，看样子不过二十五六岁。
    罗政委点点头说：“你去吧，肖主任。”又指着地图：“你带两个连，下了朝山向东走，拂晓前埋伏在龙口周围，留下东南这条路，让鬼子汉奸进村。”
    第二天上午，100多个日伪军掩护着宣抚班，照着往日的老样子，大模大样地从青驼寺向西北出发，十几里路走了两个钟头。
    进入龙口村，鬼子和汉奸们，挨家挨户把老乡们赶到村中央打谷场上，趁机会在老乡家里抓小鸡、抢东西、糟蹋妇女……
    肖华在村北高地上，从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一个鬼子官和一个汉奸翻译员，站在一张八仙桌上，鬼子叽里呱啦，汉奸嘀里嘟噜，听不清说些什么。
    打谷场上的老乡们听得清，那汉奸翻译正得意洋洋地叫嚷：
    “沂蒙山的八路，都叫皇军消灭了！皇军要把沂蒙山，建设成王道乐土……”
    叭叭叭！……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歪把子机枪声，子弹头嗖嗖的从北面飞来，还没有翻完话的汉奸，脑袋开了花，他身边的鬼子官，胸口冒出血水，两个人同时从桌上跌下来，像两条死狗躺在地上，手脚还在抽搐着。
    老乡们一哄而散，鬼子和汉奸们到处乱跑。正在老百姓家里干坏事的敌人，开头以为是“皇军”开枪示威，后来听见杀声连天，一个个慌了手脚，扔掉手中的“胜利品”，撒腿往外跑。
    冲进村子的战士们，端着仇恨的刺刀，捅进鬼子的前胸后背。老乡们也拿起锄头和镰刀，朝仇人们的身上砍去。
    日伪军们死的死，伤的伤。好些人双手举着枪，跪在地上求饶命。一部分敌人慌张地从原路往回跑。
    “追呀！”肖华举着手枪喊着，率领部队追击敌人。
    鬼子们嫌跑得太慢，纷纷脱掉大皮鞋，光着脚丫子逃跑！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一路上扔下钢盔，脱掉大衣，丢下枪支子弹。
    鬼子们穿了兔子鞋（兔子鞋：战士们形容敌人逃得快。），还是跑不过枪子儿，许多人背上中了弹，趴在大路上。
    战士们追过两个村庄，追了十几里地，越到临新公路，发现青驼寺大队鬼子兵出来接应，才边打边撤退。
    龙口一带的乡亲们，亲眼看见这场追击战，都兴奋地说道：
    “八路军来了！咱们的救星到了！”

跳出大谷台

    预料敌人会进行报复，当天晚上，罗荣桓和陈光率领部队，向西北方向转移到大谷台。
    大谷台是一个小山庄，房子很少，大部分同志都在山坡上隐蔽宿营。寒冬到了，粮食只有地瓜干，战士们忍饥受冻，杀敌的意志更加坚定。
    在大谷台休息了两天。17日拂晓，西北方向发现敌人的骑兵。午后有一架膏药牌的飞机，在我们头上盘旋。下午侦察员报告，上冶的日军正向东面运动。黄昏时分，四周隐约听见狗吠声。
    综合看起来，敌人已经发现我军，想连夜包围大谷台。罗政委和陈代师长下令集合部队，朝东南方向转移。
    部队乘着茫茫的夜色，冒着呼呼的寒风，踏着崎岖的山路，跳过冰冻的河沟，攀上断崖陡坡，一气走了30多里地，到了一个小庄。侦察员回来报告，预定要通过临蒙公路的村庄，到了很多鬼子兵，所有路口都被封锁了。
    “向后传，原地休息。”罗荣桓发出口令，立即和师首长们，走到庄头一间场屋里，用手电照着铺在地上的地图，重新选定通过临蒙公路的突破口。严肃地对带队的股长说道：
    “告诉各单位，今晚上可能和敌人遭遇，如果发生战斗，要大家好好听指挥，叫走就走，叫趴下就趴下，不准有响声，随时准备战斗！”
    夜幕更加沉重，空气异常紧张。战士们准备好刺刀，机关干部握着手榴弹，炊事人员拿着扁担、提着菜刀，饲养员们把骡马的嘴套上笼头。除了沙沙的脚步响，听不到一点别的声音。
    队伍转向西南走了一阵子，忽然插向东南，在山沟里兜了半个大圆圈，又走了二三十里地，走到一个山坡下，前面的干沙河像一条大白带。
    沙河那边不远是临蒙公路，队伍在山坡下休息。罗荣桓吩咐特务营副营长黄国忠到公路上布置警戒。黄副营长带着一排人，过了干沙河，走进一个洼地，看见20米外的公路上，隐隐约约走着一群人，他命令队伍卧倒，准备战斗。
    公路上那撮黑影子，好像发现了我军，也突然趴下来，跟着是一阵拉大盖子枪栓的声音。黄国忠知道是鬼子兵，低声叫战士们隐蔽好。
    过了几分钟，那撮黑影子又站起来走了。这时候，公路旁边跑来一个黑影，黄国忠冲上去抱住他，原来是个老乡，被鬼子抓去当向导，凑空子跑过来的。
    黄国忠带着那老乡回来。那老乡摸着罗荣桓的“八路”臂章，说道：
    “是八路呀？不得了啊！公路上全是汉奸队和鬼子兵，刚过了好几百口子，后面还有1000多人！”
    罗荣桓叫黄国忠带部队到沙河边警戒，又喊侦察员去查明情况。不一会儿，公路上传来唰唰的脚步声、炮车的轧轧响、几声洋马的嘶叫。
    敌人过了一个多钟头。天已经亮了，隐约可以望见几里外敌据点的炮楼。罗荣桓正愁着大清早过公路，会被敌人发觉。突然天下了大雾，四周迷迷茫茫。队伍借着浓雾的掩护，成四路纵队，迅速跑过临蒙公路。
    到了宿营地，一个喜欢开玩笑的同志说：
    “这场大雾下得太好了！真是马克思在天之灵，保佑我们啊！”
    他的话引起一阵笑声。忽然间传来沉雷般的炮声，大家收起笑容，不约而同地望着大谷台方向。

夜袭肖家坪

    11月19日晚上，下了一场大雪，群山众岭变成银色世界。下雪后的十天，我军在云蒙山、五彩山、三角山、凤凰山……转战杀敌，来无踪，去无影，打得鬼子懵头转向！
    鬼子处处挨打，为了壮胆，每次行动，都用炮火侦察，向沿途山上开炮，打得石头乱飞，野兔奔跑。
    11月29日，600多鬼子带着辎重队，进到肖家坪。罗政委决心痛歼这股敌人，连夜带兵包围肖家坪。
    肖家坪的鬼子，分出一个中队驻在附近的绿云山上。我军向绿云山挺进，悄悄绕过鬼子的班哨，迅速扑向敌人的阵地，在一阵手榴弹的火光下，鬼子乱了套，机枪和掷弹筒都哑巴了，只顾往山顶逃命。
    特务一连的指导员带着战士们一个劲向上攻，他用驳壳枪打死了十几个鬼子。
    残余的日寇逃到山顶，山后是断崖陡壁，鬼子没路可退，只好来一个狗急跳墙，组织一次反扑。一连指导员命令部队坚决顶住，把鬼子打回去！他自己也光荣地牺牲了。
    攻进肖家坪的部队，把大部分鬼子消灭了，少数敌人固守在几间房屋里，拼命抵抗。
    黎明前，附近几个据点的敌人派出援兵，逃出村子的鬼子，也组织了一次反冲锋。为了使部队迅速安全撤出战斗，罗荣桓命令把围在一个大院里的几十匹洋马，用手榴弹炸死；把拉不走的弹药和物资，都放火烧掉了。
    这一仗，消灭了300多日本兵，给敌人沉重的打击，使中心区的群众扬眉吐气，增添了赶走鬼子的信心。

五彩山上

    夜袭肖家坪的第二天，我们后梯队部分机关人员，在大青山遭到鬼子的伏击，伤亡了一些同志。德国记者希伯同志，也英勇地牺牲了。希伯是反法西斯战士，为了报道我军的反“扫荡”，他坚持随军采访，终于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后来我们在滨海区的马鞍山上的烈士纪念碑旁边，为这位国际主义战友，竖了一块石碑，铭刻着两行大字：“为国际主义奔走欧亚，为抗击日寇血染沂蒙！”
    为了收容失散人员，当天黄昏，我们前梯队向大青山挺进，午夜到达东蒙山，在大沟一带的几个小寨子宿营。
    罗荣桓、陈光和师部首长们，连夜研究敌情，派出侦察员和收容队，并作了具体分工，万一发生紧急情况，每个首长带着一支部队，分散打游击。
    夜深了，首长们走了。罗荣桓安静地看着地图。凌晨三点钟，东北方向突然响起一阵枪声，罗政委对进来报告的值班参谋，说道：
    “通知各部队集合好，准备战斗！”
    值班参谋执行任务去了，罗荣桓仍然安静地在灯下看地图。在外屋的秘书和参谋们，都知道罗政委的脾气，情况再紧急，他总是那样沉着。没有弄清情况以前，他绝不草率下行动的命令，所以谁也不敢惊动他。
    撒出去的侦察员，纷纷回来报告周围的敌情，警戒部队也派通信员来报告情况。这时候，西南方响起密集的机枪声。值班参谋跑来说，是我们的游动哨，和诸满出动的鬼子接上了火。
    枪声越响越急，南面也打起来了，子弹在围寨上空嗖嗖地飞叫。罗荣桓从容地站起来，命令值班参谋，通知各部队行动的路线和预定的集合地点。让警卫员收起地图，然后向房东告辞，道了麻烦，请他做好空室清野，不要害怕，鬼子很快就会被赶走。
    罗荣桓走出院子，向枪声打得最紧的南门走去。背后跟着作战参谋和警卫班，警卫员和两个骑兵牵着四匹马。
    出了南门，头顶飞过一阵九二重机枪子弹，跟着是掷弹筒弹的爆炸声。罗荣桓判断南面的敌人很多，怕警戒部队吃不消，便对身边的作战参谋说：
    “带着警卫班，增援上去，使劲顶住！等寨里的部队走完再撤！”
    作战参谋带着警卫班跑步走了。罗荣桓顺着围墙向西北插，和出西门的部队汇合。他带着部队，用急行军的速度，直奔邱阳。
    拂晓前，部队在邱阳附近休息，这时候，东面和东北面，都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罗荣桓想，东面五彩山地形险要，是这一带的制高点，如果守不住，天亮以后，不但作战部队受威胁，机关人员也很危险。于是他叫带队的股长，率领机关人员，向南绕过邱阳，再奔西北，到预定的集合点等候命令。
    交代完毕，罗荣桓骑上花斑马，向来路上驰去。那花斑马听着枪炮声，仰头嘶鸣，欢快地腾起蹄子，奋力飞跑。骑在枣红马上的警卫员和两个骑兵，不停地挥着鞭子，还是拉下距离。
    向东跑了一阵，转到岔路朝东北，山路高高低低，花斑马只好放慢速度，后面三匹马赶上来，警卫员怕发生意外，双脚踢了一下马肚子，枣红马跑到最前面。
    跑到一个山口，天朦朦亮了，只见右边山顶一堆黑影子，同时传来呼喊声：
    “喂！喂！同志！你们是哪一部分？”
    警卫员勒住马缰，反问一句：“你们是哪部分？”
    在问话的当儿，罗荣桓已从望远镜里，看出山上是一群黄皮（黄皮：伪军穿的是黄军衣，老乡们都喊他们“黄皮”。）和鬼子，立刻对警卫员喊道：
    “是敌人，快跑！”
    四匹马飞过山口，山头上咚咚咚地扫来一阵重机枪，子弹在头上呼啸。罗荣桓催马离开山道，朝一个斜坡跑下山沟，才脱离了子弹的追击。
    到了五彩山下，天大亮了。东大顶上的敌人，正用轻重机枪和手炮，向五彩山上猛烈开火。
    罗荣桓和几个骑手，绕到山背后，马匹爬了一段斜坡，在半山腰下马。山上全是重重叠叠的大石头。罗荣桓把花斑马交给骑兵，带着警卫员爬上山巅。
    守住五彩山顶是特务营三连一个班，只有八个人，带着一挺捷克式轻机枪。战士们看见罗政委来到，士气更高了。班长趁着炮火稀松的时候，向首长汇报情况。
    这时候，东北、正东和东南方向，都传来阵阵的枪炮声。跟着西北方云蒙山上，也炮声隆隆。罗荣桓想：敌人已经发现我们的主力，调动了各据点的日伪军包围过来，正以优势的兵力和有利的白天，向我军阵地进攻。他用望远镜?t望着周围的地形，看看近处的山峰，观察对面东大顶上的敌人。
    东大顶和五彩山，是一个大山岭上突起的两个高峰，相距七八百米，两峰中间的山梁上，有两个小山包。从火力判断，东大顶上大约有100多敌人。
    罗荣桓对战士们说：“同志们！鬼子人多，咱们地形好。大家沉住气，利用这些大石头隐蔽好，等鬼子走近了再打。”
    一阵轻重机枪猛扫过来，十几门手炮也同时开火！阵地前面的大石头被打起许多蜂窝，阵地周围落下许多炮弹，战士们躲在石头缝里，没有伤到一根毫毛。
    30多个日本兵，下了东大顶，越过山梁上那两个山包，向五彩山扑来。
    看到鬼子完全暴露了，离我们200多米，罗荣桓大声喊着：
    “瞄准目标！开火！”
    突突突……，一梭子轻机枪弹，扫倒了十几个鬼子。
    啪！啪！啪！……特等射手的步枪，又打中几个敌人，其余的转身猛跑，跑到第一个小山后面躲起来。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敌人组织第二次进攻。轻重机枪像急风暴雨般的扫过来，手炮弹像冰雹似的落在五彩山顶，五六十个鬼子在密集炮火的掩护下，分成两路冲过来！一个日本军官举着指挥刀，在后面叽哩呱啦地督着阵。
    “准备好刺刀手榴弹！”在震耳的枪炮声中，罗荣桓提高嗓子，对五米外的班长喊着：“节省子弹！没有命令不许开枪！”
    “罗政委命令！准备好刺刀手榴弹！节省节弹！没有命令不准开枪！”班长传给附近一个战士。
    “罗政委命令！准备好刺刀手榴弹！……”战士们一个传给一个。
    鬼子们冲过第二个山包，看见五彩山上没有还击，胆子大了，一个个直起腰，嗷嗷叫地朝山坡上爬过来。举着指挥刀的鬼子官，喊得更蝎虎（蝎虎：鲁中南方言，厉害的意思。）。
    看见鬼子们爬到半山腰，罗荣桓大声喊道：
    “打手榴弹！”
    战士们把揭开盖的手榴弹，拉响导火绳，居高临下，扔到鬼子群里。
    轰隆！轰隆！轰隆！……第一批手榴弹在敌人身边爆炸，死伤的鬼子倒下去，其他的日兵也找掩蔽物趴下来。第二批手榴弹爆炸过后，活着的和轻伤的鬼子吓坏了，爬起来向后面猛跑。
    躲在一块石头后面督战的军官，挥着军刀乱叫喊，没有阻止住鬼子们的逃跑。他拔出王八橹子（王八橹子：日本手枪的皮套是圆形的，我们叫这种手枪为王八橹子。橹子是手枪土名。），打倒了跑在前面的一个士兵，后面的害怕了，赶快转过身，又跟着那个鬼子官向上冲。
    “瞄准那个军官打！”罗荣桓对身边的警卫员说。
    警卫员举着二十响的驳壳枪，拨上快机（快机：德国制的二十响驳壳枪，带有快慢机，能点射也能连发），瞄准日本军官的脑袋，扣了一下扳机，突突突打出三发子弹，那军官顿时扑在山坡上，跟着的鬼子又向后转，像决堤的洪水涌下去。战士们用轻机枪扫射，那步枪瞄着打，一路上又打倒了十几个敌人，活着跑回去的不到十个人。
    打垮敌人二次进攻，三连一排长带着一班人增援五彩山来了。罗荣桓惦记着别处的战斗，吩咐一排长要坚持到天黑，他带着警卫员下了五彩山。

1943年春写于山东滨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