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师为纪念在抗日战争牺牲的同志,在滨海区赣榆县马鞍山修建“抗日烈士纪念塔”,1942年8月2日115师、山东军区召开5000人的公祭抗日烈士典礼。罗荣桓、陈光、黎玉、马保三、萧华、陈士榘、符竹庭、谷牧等参加了典礼。

白刃文集/第六卷 纪实文学

罗荣桓元帅纪事

调兵遣将

    三伏天,晚上跟白天一样热,山村里,到处像蒸笼,蚊子嗡嗡叫,虫儿吱吱响,池塘里的青蛙,嘎咕嘎咕唱着歌。
    熄灯号吹过好久了。老乡们为了省油,根本不点灯。那些透出亮光的窗户里,都是住着八路军山东军区指挥机关的干部,灯光也先后熄灭了,只有司令部值班室和电台房子里,通宵亮着,有时还发出隆隆的手摇马达(手摇马达:电台发报时,用手摇马达发电。)的响声。
    村当央一座大院套,堂屋里亮着一盏煤油灯。八仙桌上放着一叠文件和几份新收到的电报。罗荣桓坐在桌旁,身穿白土布衬衫,方脸上架着深度的近视眼镜,沉思的目光,落在毛泽东10月9日《对日寇的最后一战》的声明上:

    ……由于苏联这一行动,对日战争的时间将大大缩短。对日战争已处在最后阶段。最后战胜日本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时间已经到来了。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人民的一切抗日力量应举行全国规模的反攻。密切有效地配合苏联及其他盟国作战。八路军、新四军及其他人民军队,应在一切可能条件下,对于一切不愿投降的侵略者及其走狗实行广泛的进攻,歼灭这些敌人的力量,夺取其武器和资材,猛烈地扩大解放区,缩小沦陷区……

    喔喔喔喔——,村里响起一声鸡叫,四周的雄鸡跟着唱和,鸡声此起彼伏。
    “睡吧,老罗,鸡叫了。”屋角传来女人的声音。“老罗,你这几日天天尿血,还不早点休息呀?”??
    那女人是老罗的妻子林月琴。??
    罗荣桓站起来,望着屋角大草铺上挂着发黄的白蚊帐,帐门开了道缝,他不由轻步走到铺前,掀开蚊帐,看着妻子秀丽的脸。林月琴闭着眼睛均匀地呼吸着,似乎又入睡了。他望着妻子身旁一对沉睡的儿女,心里感着甜丝丝。怕惊醒他们的美梦,罗荣桓轻轻赶出几只蚊子,掩好帐门,转身回到桌边。??
    他用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拢了拢耷拉下来的头发,感到一阵腰疼,用手掐掐左腰,忍着隐隐的疼痛坐下,继续看着毛泽东的声明。
    短短500字的声明,他已经反复读过,白天和分局、军区的负责同志进行研究,命令参谋处拟定作战方案。现在,他修改完作战方案,正起草给各军区的电报,又重新看了一遍。他指示各军区首长,按照声明的精神,根据本军区的情况,从思想上到物质上,充分准备对日军作最后一战。
    开春以来,山东军区所属的滨海、鲁南、鲁中、渤海和胶东五个军区,在他的指挥下,发动了局部的反攻,消灭了大股大股的伪军,攻克许多城镇,解放了广大敌占区,扩大了抗日根据地,改变了敌我力量的对比,为大反攻创造了有利局面。但是,目前要进兵津浦路和胶济线,拔除铁路线上及附近工事坚固的据点,解放大中城市,歼灭装备精良的数万日军和十几万伪军,还要动员各根据地的人力物力,与敌人进行艰苦的战斗,作为山东的统帅,怎能不深思熟虑?
    “报告!”门外传来机要员的声音。声音很低,可是在静寂的深夜,显得那么清亮,打断了罗荣桓的思路。他抬起头对着门口,说了一声“进来”。机要员进门,把一份电报交给罗司令员,说:
    “延安来的加急电报。”
    机要员走了。罗荣桓看着电报,严肃的脸上,泛起罕见的笑容。他忘了腰疼,兴奋地站起来,大步走到草铺前,掀开蚊帐,低声叫道:
    “月琴,月琴!”
    “怎么啦?你还不睡呀?”林月琴睁开朦胧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问。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五年计划完成了!”罗荣桓乐呵呵地说。
    妻子用奇怪的眼睛望着丈夫。丈夫补充道:
    “日本政府发出乞求投降的照会了。”
    “是吗?”林月琴欢喜地坐起来,下床跟着走到桌边,看着那份加急电报,脸上像开了花。
    罗荣桓的“五年计划”,对别人是个秘密,只有和他同甘共苦战斗的夫人心里明白。
    1942年冬天,第三次打甲子山(甲子山:在山东日照县朱楼纸房一带。),罗荣桓骑马跑了八十里地,赶到前线指挥作战,一连十天没有好好休息,过分劳累,肾病加剧,开始尿血。山东缺医少药,病情一天天沉重。新四军陈毅军长知道了,打电报邀他到苏北就医。在新四军的奥地利泌尿专家罗生特大夫,尽力为他治疗,但因为肾里有个肿瘤,苏北的医疗条件有限,无法为他动手术,病没有治好。陈毅曾想让他化妆去上海开刀,打电报向延安请示,毛泽东主席回电说,罗荣桓身上有伤疤,恐怕被日本人发觉,不同意他去上海。罗荣桓惦记着山东的斗争,不久返回滨海区,坚持带病工作,行军时坐担架,作战时在担架上指挥。有人劝他回延安治疗,他不同意,私自对妻子说,坚持五年,打败日本鬼子,再去向马克思报到……
    罗荣桓当时估计,抗战到1948年,肯定会取得胜利,没想到1945年8月,日本就宣布投降,使他提前三年完成了“五年计划”。
    “我要制订新的五年计划了!”他笑着对林月琴说。
    “好啊!日本投降了,可以到大城市治病了!”林月琴满怀希望。“你还可以多订几个五年计划。”
    “进大城市……”罗荣桓沉吟一下,摇摇头说,“日军不会轻易向我们缴械投降,进大城市,还得战斗啊!”

    日本投降的消息,飞快传开了。晴空一声霹雳!震动了山东半岛。从高山到平原,从湖区到滨海,城市集镇,乡庄村寨,到处像开了锅,热气腾腾!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民欢喜若狂,百姓奔走相告。这比美国空军在日本投下原子弹,比苏联对日宣战,更加振奋人心!
    经过八年浴血抗战,历尽万苦千辛的八路军,更是人人心神振奋,个个欢欣鼓舞。许多人激动地掉下眼泪;许多人轻快地唱着军歌;有的拿出仅有的一点津贴费,买来红枣、花生,请客祝贺;有的凑钱打了地瓜酒,痛快地碰杯;有的欢蹦乱跳,高呼“日本投降了!抗战胜利了!”有个炊事员高兴地敲着从井冈山带来的铜锅;事务长们忙着分发猪肉和白面,让大家动手包饺子;宣传队赶排节目,准备在庆祝大会上演出;司号员们跑到山岗上,吹起嘹亮的进军号;战士们擦亮了刺刀,准备向大城市进军……
    8月11日,太阳刚出来,就觉得暑气逼人。滨海区莒南县延宾村的军民,情绪比天气还火热。许多领导干部,夜里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都激动得无法入睡,天不亮就爬起来。清晨,罗荣桓住的院子,党政军民的负责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客人中有山东军区副政委黎玉、政治部主任肖华、山东分局秘书长舒同;有战工会(战工会:全名是“战时工作推行委员会”,类似省政府机构。)主任李澄之、省参议会议长马宝山;还有郭维城、杨希文、辛葭舟、罗生特……客人太多了,屋里坐不下,就到院子里站着说话。大家喜气洋洋,互相祝贺,比过年还热闹。人们兴奋得忘了吃早饭,有人提醒“开过早饭了”,大家还不愿意离去。罗荣桓当众宣布刚刚接到朱德总司令的电报,命令八路军和新四军收缴所有敌伪军的武器,并提议晚上召开高级干部联席会议,人们才纷纷散去。
    这一天,延安总部接连发布了六道命令,命令各武装部队向敌占区进军,向一切敌人占领的交通要道展开积极进攻,迫使日伪军投降。
    当天晚上,中共山东分局和山东军区,召开高级干部联席会议,讨论大反攻的进军任务。罗荣桓在会上提出迅速整编部队,迅速向铁路线和大城市进军,逼迫敌人向我军缴械投降。末了,罗荣桓提醒大家:
    “同志们!敌人虽然投降了,还不等于缴械。蒋介石一定会利用日本人来对付八路军,和我们争夺山东!不要认为日本投降,我们就可以顺利受降,就没有事了,决不能麻痹大意,要全力以赴,准备长期斗争……”
    参加会议的人热烈发言,提出许多建设性意见,对接管城市、动员参军、支援前线和后方治安等工作,进行充分的讨论与布置,决定立即行动。
    各军区的主力与基干部队,迅速编为山东军区野战兵团,共编了八个师、十二个旅和一个海军支队。一师师长梁兴初,政委梁必业;二师师长罗华生,政委刘兴元;三师师长王建安,政委周赤萍;四师师长廖容标(后为孙继先),政委王一平;五师师长吴克华,政委彭嘉庆;六师师长聂风智,政委李丙令;七师师长杨国夫,政委周贯五;八师师长兼政委王麓水。各军区同时组织第二梯队的部队,4万青年骑大马戴红花,踊跃参加主力军,县区武装也迅速充实起来。
    为了适应大反攻的形势,战工会改成山东省人民政府,重要城市派了市长,黎玉和肖华分别担任济南和青岛市长。同时调集了有城市工作经验的兵工、财政、邮局、经济等干部,跟随部队行动,准备接管城市。
    解放区人民组织了10万余人的支前大军,修复和新建许多公路,准备被服和粮秣,保证了物资和伤员的运送。各地动员10余万民兵,组成几十个“子弟兵团”,开赴前线配合主力作战,维持新区治安。
    山东军区向日军发出通牒,命令日伪军向我军投降。军区派出敌工部长黄源和郑文卿,携带通牒到济南,交给日军驻山东最高指挥官、四十三军团长细川中康,限期命令他投降。
    果然不出罗荣桓所料,蒋介石勾结驻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阻挡日军向我军缴械,山东日军司令细川中康拒绝向我军缴械投降。罗荣桓立即命令各军区组成五路大军,向津浦、胶济和陇海路进军,准备攻取济南、青岛、徐州、连云港和烟台等城市:肖华指挥鲁中第一路大军和渤海第四路大军,进攻胶济路西段和津浦路兖州到沧州段,会师济南城;许世友指挥胶东第三路大军和滨海第二路大军的北线部队,进攻胶济路东段,会师青岛;陈士榘指挥鲁南第五路大军和滨海南线部队,进攻陇海路东段和津浦路徐州段,配合新四军夺取徐州和连云港。
    各路大军浩浩荡荡向敌占区进军!半个月来攻城夺寨,克复铁路线上和附近的敌伪据点,切断胶济、津浦和陇海线,包围济南和青岛,兵临徐州和连云港。
    国民党山东省主席何思源,抗战期间逃往河南,在那里成立山东省流亡政府。日本投降前,何思源和日伪勾结,秘密潜回山东;日本投降后,他在日军保护下进入济南,在济南慰问日军,请日军就地驻防,协助加强防务。他对伪军头子及大小汉奸,一律加以委任,使他们摇身一变,成为国民党军和国民党地下人员。在何思源的策动下,山东日伪军不但拒绝向我军缴械投降,反而积极出击,重新占领胶济路上一些城市,气焰十分嚣张。罗荣桓按照中共中央军委的指示,命令各路大军放弃夺取大城市,回师扫除解放区内孤立的残敌。
    经过一个多月的大反攻,山东五路大军解放县城46座,攻克烟台、威海等6个重要港口,占领火车站35处,歼灭日伪军6万余人,山东解放区连成一片。

    抗战八年,蒋介石躲在四川,不断掀起反共浪潮,阴谋和日寇妥协。抗战胜利了,蒋介石下山摘桃了!他妄想独占胜利果实,垄断受降的权利,下令禁止八路军和新四军受降,勾结驻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阻挡我军向敌占区进兵。另一方面,蒋介石在美国的支持下,大搞反革命的两手,公开邀请中共主席毛泽东去重庆谈判,暗中调兵遣将准备内战。毛泽东在周恩来的陪同下飞往重庆,党中央决定刘少奇代理主席。
    识破蒋介石的阴谋,中共中央军委命令晋察冀八路军,迅速占领张家口,向内蒙古挺进;命令李运昌率冀东八路军出山海关,向辽宁挺进;命令原东北军知名将领吕正操、张学思和万毅,率领所部奔赴东北,配合苏军消灭日本关东军和伪满部队。
    万毅是张学良的老部下,“西安事变”时任东北军团长,1942年东北军一一一师在山东起义,改编为八路军滨海支队,万毅任支队长。罗荣桓按照中央命令,将滨海支队扩编为东北挺进纵队,万毅任纵队司令。9月中旬,东北挺进纵队出发前,万毅到山东军区辞行,罗荣桓听完他的汇报,说道:
    “东北局面很复杂,国民党政府根据苏美英《雅尔塔协定》(《雅尔塔协定》:1945年2月11日,苏美英三国在苏联克里米亚的雅尔塔签订的协定。),8月14日在莫斯科与苏联签订‘友好同盟条约’,规定苏军于三个月内从东北撤军,行政权由国民党政府接管。东北、热河和察哈尔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如果落入蒋介石手中,我们革命根据地,将受到国民党军四面包围;如果为我军所控制,可以背靠苏联,北邻蒙古人民共和国,南联朝鲜,对日后革命的发展非常有利。”讲到这里,罗荣桓指着墙上的军事地图,继续说道:“目前,蒋介石已经密令四个战区的司令长官,率大军开向平津和张家口,与我军争夺华北和东北。傅作义部正沿平绥路东犯,胡宗南部从同蒲路和正太路北上,孙连仲部顺平汉路进攻河北,李延年部顺津浦路入侵山东,内战危机一触即发!”
    停了一下,罗荣桓递给万毅一支香烟,自己端起桌上的温茶喝着,嚼着饮进口中的茶叶,告诉万毅:中央根据“中苏条约”中苏联不干涉中国内政的条款,要晋察冀和山东部队,抢先进入东北,还派林枫率领1000多干部,从延安起程赶赴东北。冀东十六分区司令曾克林,配合苏军攻克山海关后,迅速向辽宁挺进,9月6日进入沈阳。曾克林乘苏军的飞机到延安,向刘少奇代主席汇报东北情况,中央做出发展东北根据地的决定,成立中共东北局,任命彭真同志为书记,于9月14日飞抵沈阳,同机的还有陈云、伍修权和叶季壮几位同志。
    介绍完形势,罗荣桓郑重地对万毅说:
    “现在抗战胜利了,形势很好。不过战争并没有结束,蒋介石在美国人的帮助下,决不会放弃东北,也不会放弃山东。你们出发前把重武器留在山东,便于轻装迅速前进,也支援了新四军——新四军很快要到山东来,陈毅军长已经从延安出发,不久就到山东。日军在东北丢下大量军火,你们到那里再设法补充。到了东北,不要留恋大城市,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准备作长期艰苦的斗争。这一点,你应该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也要跟干部和战士们说清楚,到东北不是去享福,要准备打仗……”
    末了,罗荣桓深情地说道:
    “我们一块工作了三年多,现在要分开了,你们到东北,要好好接受东北局的领导。你是东北人,熟悉当地的民情风俗,要注意宣传党的政策,联系群众,依靠工人、农民和革命的知识分子,立足中小城市,建立后方根据地。看样子,蒋介石决心打内战,美国军舰已经在替他运兵,千万不要存有任何侥幸心理,不要有和平幻想……”??
    长时间的谈话中,罗荣桓像慈祥的老妈妈,对初出远门的孩子,一遍一遍地嘱咐,什么都给想到了:山东根据地北海银行发行的钞票,到东北不能用,已经叫军区后勤部准备黄金;部队到胶东后在哪一带渡海?渡海前作些什么准备?在辽东半岛什么地方登陆?登陆做些什么工作?在海上遇到苏军的巡逻艇怎么办?遇上美蒋军舰怎么对付?罗荣桓都作了详细指示。
    临别前,万毅紧紧握着罗荣桓的手,心里感到无限的温暖,眼里闪着泪花。
    送别万毅的第二天,接到延安来电:(一)中央决定调集13万大军和2万干部去东北;(二)任命林彪为东北人民自治军总司令,彭真为政治委员,罗荣桓为第二政委;(三)决定山东抽调6万主力部队和4000干部,短期内奔赴东北。
    这时候,山东主力军云集在济南、青岛、徐州和连云港前线,为了迅速抽调6万部队和4000干部去东北,罗荣桓和中共山东分局、山东军区的领导同志,详细进行研究,飞快做出决定,分局和军区司令部、政治部和后勤部所有人员,立即投入繁重的工作。
    罗荣桓打电报给济南前线,要肖华火速回来。肖华立刻带着少数骑兵,飞马赶回军区所在地大店村,直奔罗司令员的住处。司令员卧病在床,看见风尘仆仆的政治部主任,高兴地下床和他握手,给他倒了一杯凉开水。肖华喝着水,汇报前线情况。罗荣桓问了几件事,随即谈到正题:
    “肖主任,中央已经做出‘向南防御,向北发展,巩固华北、华中’的战略方针。决定将江南、浙东、广东各解放区的部队,都撤到长江以北来。中央还决定调集13万大军和2万干部去东北。山东离东北比较近,中央要调我们6万主力部队,分期分批挺进东北,中共山东分局将改成中央华东局,新四军指挥机关和部分主力,就要来山东,陈毅同志很快来主持华东局的工作。等交接完毕,我马上动身去东北。分局研究了一下,决定你带一批干部,先头渡海到辽东,指挥陆续到东北的山东部队,安排到东北的干部……”
    罗荣桓燃起一支烟,继续说道:
    “东北的情况复杂,国民党和苏联签订‘中苏条约’,为了不使苏联红军在外交上和法律上为难,在东北的部队,一律不用八路军的番号,不要勉强与红军正式接洽,不要请求红军帮助。目前红军占领沈阳、长春和哈尔滨几个大城市,我军可进驻中小城市,控制乡村地区。乘船渡海的干部,一律换成便衣。”
    传达完中央的指示,罗司令员问道:
    “怎样呀?肖主任,你有什么意见?”
    “中央决定很英明,我坚决执行!”肖华回答。“派我去东北工作,我很高兴,什么时候出发?”
    “形势变化很快,要马上出发,”罗荣桓说。“有困难吗?”
    “没有困难!”肖华爽快地说。“不过,我的小女儿太小了,恐怕得留下来。”
    “留下吧!”罗荣桓说,“让林月琴给带,你放心走好了。”
    肖华是江西兴国人,十几岁参加红军,罗荣桓是他的老上司,他一向对罗荣桓十分尊敬,把罗荣桓当成自己的楷模。小女儿肖雨交给林大姐,他十分放心。9月20日,他带着妻子王新兰和少数机关干部奔赴胶东,换了便衣渡海到辽东。不久,安东(今丹东)街头出现了南满人民自治军的《布告》,司令员署名肖云海。这个肖云海便是肖华的化名。

    安排大批部队和干部去东北,是个庞大而复杂的组织工作:沿途设置兵站,海上船只调配,后勤供应,部队轻装,干部战士的思想动员……罗荣桓都亲自过问。从9月中旬起,他呕心沥血,付出艰巨的劳动,用顽强的斗志,支持着日益沉重的病体,排除病魔的干扰。
    缺乏现代化交通工具,运送数万大军渡过200海里的渤海湾,决非轻而易举之事。罗荣桓准备大部分人马经冀东出山海关,一小半渡海到辽东半岛。他指示胶东军区,为大军渡海作好准备。胶东司令员许世友,马上派出部队,消灭了烟台港外的崆峒岛和内长山各岛屿的伪军,乘胜占领外长山列岛,控制了渤海湾,保障海运的安全。同时,组织海运指挥部,动员了30几条汽船、140多只帆船,在龙口和栾家口,准备运送部队。
    预料美国会帮助蒋介石运兵与我争夺东北,会派军舰进入渤海湾,封锁我山东与东北的海上交通,罗荣桓打电报给渤海军区三分区的司令员黄荣海,要他亲自到海上侦察。三分区东临渤海,北近天津。黄荣海是江西的老红军,长征中当过毛泽东的警卫排的战士,抗战开始在八路军一一五师政治部任组织干事、特务营教导员,后来派到冀鲁边工作。他为人诚实,对革命忠心耿耿,对上级给的任务说一不二,千方百计去完成,罗荣桓对他很了解,所以点名要他带兵去海上侦察。
    黄荣海接到命令,立即挑选一个战斗力强的连队,请了两位老渔民作向导,登上一艘汽船,连夜向天津方向航行,在天津以南的海面搜索。
    拂晓时,海上薄雾迷茫,宛如蒙上一层轻纱。黄荣海从望远镜里,发现海上有几个黑点,由南向北移动,从影影绰绰的形状和速度判断,分明是几艘军舰,但分不出是哪国的兵舰。他命令连队作战斗准备。吩咐船长将汽船驶近军舰,望远镜中看清舰上的星条旗,甲板上一列列榴弹炮。他肯定是帮助国民党运兵的美国军舰,马上命令汽船停止前进,转舵与美舰平行,装作打鱼的模样,观察美舰的行动。
    美国军舰一艘艘向大沽口开去。黄荣海指挥汽船尾随,跟了一阵子,薄雾消散了,红日升上海面,怕被美舰发觉,他叫船长减低速度,转舵向东,继续搜索。在望远镜里,发现一条三桅帆船,鼓满风帆向东南航行,他叫汽船驶近帆船,挨着船帮时,黄荣海向帆船大声喊道:
    “请你们过来一个人!”
    帆船甲板上四个人,全都愣住了,露出惊慌的神色。黄荣海补充喊道:
    “我们是八路军!不要害怕!”
    船上的人们放心了,掌舵的船老大找个替手,走近船边,跳上汽船。黄荣海客气地请他坐下,警卫员递上香烟茶水。船老大说。他们是条货船,从天津运货去青岛。
    “你们看到几条美国军舰了吗?”黄荣海问道。
    “遇上了,”船老大说。“这两天塘沽和大沽口,都来了美国兵船。”
    “他们干什么去?”黄荣海问。
    “听说是替老蒋运兵到天津,”船老大答。
    黄荣海追问:“运了多少队伍?”
    船老大摇摇头:“海啦(海啦:山东方言,很多的意思。)!多少俺说不好。”
    盘问了半天,摸清美舰帮助国民党运兵的一些情况,了解天津敌伪军的动态,黄荣海对船老大说:
    “谢谢你啦!老乡,耽误你行船,请回吧。”
    老乡回去了。汽船继续搜索海面,遇到几条渔船,向渔民们打听情况,回答的和船老大说的差不多。
    傍晚,汽船驶近天津海面,塘沽、大沽口灯火辉煌,黄荣海观察到深夜,才叫汽船返航,立即将了解到的情况,电告罗司令员。
    连日乘汽船,在渤海湾中搜索侦察,黄荣海每天向山东军区报告情况。罗荣桓考虑到蒋军在天津附近集结,大部队出山海关有困难。他从许世友的报告中分析,认为渡海出师比较便利。他和分局和军区领导同志研究,征求参谋人员意见,最后下了决心:命令进军东北的部队,从9月下旬起分三批起程,预定11月下旬全部走完。第一批由水陆两路进军,第一师、第七师和渤海新编师,由陆路前进;第二师、第六师跟随东北挺进纵队,由胶东渡海。第二批、第三批部队——山东军区领导机关部分干部、第五师、教导团、第三师和警备三旅,全部海运东北。

    黄荣海完成侦察任务,接到渤海军区电报,命令他率领三分区部队,渡海到秦皇岛以西海岸登陆出山海关。他动员了50多条帆船,通知部队到两个渔村集结上船,9月下旬一个黄昏,船队向东北海上出发。
    走了10几个小时,第二天上午,空中出现两架飞机,在船队上空盘旋。黄荣海举起望远镜,看见机翼上的白星,知道是美国的飞机。他命令指挥船上的轻重机枪,准备对空射击,如果美机俯冲投弹或扫射,立即开火还击,否则不许乱打枪。
    美机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向天津方向飞去。
    下午4点多钟,东南天空又发现一架飞机,飞到船队上空,刚转了一个圈,机尾突然冒出浓烟,接着空中出现一顶白色降落伞,飞行员吊在伞下面,徐徐落在水面上。那冒烟的飞机,在空中摇摇晃晃飞了不远,一个倒栽葱堕入大海中,海水溅起两丈多高。
    那落水的飞行员,距离指挥船1000多公尺。黄荣海叫船工驶过去,靠近海水里挣扎浮沉的飞行员,船工向他伸下竹篙,他抓住竹篙爬上指挥船。
    上船的飞行员像只落汤鸡,身体瘦长,黄头发,绿眼睛,高鼻梁,大约20多岁。他望着船上带枪的人,双眼露出恐惧的神情。
    黄荣海让侦察员拿来一套便衣,叫他脱下湿漉漉的救生衣和航空服,换上干衣服。又找来一个略懂英语的参谋,领他到舱里坐下喝热开水,通过参谋的翻译,黄荣海和飞行员对话:
    黄荣海:“我们是抗日的八路军,你不要害怕!”
    飞行员:“是,是!我不害怕。”
    黄荣海:“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职务?”
    飞行员:“空军少尉杰克。”
    黄荣海:“你从哪个机场起飞?什么任务?”
    飞行员:“从青岛机场起飞,奉命侦察中共军队的行动。”
    黄荣海:“你们知道我们的行动?”
    飞行员:“知道。我们上校说,你们要去满洲。”
    黄荣海:“你们为什么要帮助蒋介石?”
    飞行员耸耸肩膀:“请原谅,这是华盛顿五角大楼的事,我不明白。”
    黄荣海:“你们有多少军舰帮助蒋介石运兵?”
    飞行员:“第六舰队奉命帮助中国政府运兵,多少军舰我不清楚。”
    黄荣海:“从什么地方启运?”
    飞行员:“上海。”
    黄荣海:“运了多少部队?”
    飞行员:“我不知道。”
    黄荣海:“什么时候开始的?”
    飞行员:“我不知道。”
    黄荣海又问了几个问题,飞行员回答不知道。末了,黄荣海对当翻译的参谋说:
    “带他到后舱休息,给他弄点吃的。”
    参谋招呼飞行员出去,飞行员忽然恐惧起来,不肯离座。
    “请吧!”参谋催他。
    飞行员惊慌失措,他望着司令员,又看看参谋,不安地问道:
    “你们不会枪毙我吧?”
    参谋把他的话翻译了,黄荣海笑道:
    “放心吧!我们八路军最讲人道,对日本俘虏还优待呢!你们现在是盟国,怎么会枪毙你呢?”
    飞行员听完译成的英语,还不大放心,问黄荣海:
    “你们不枪毙我,是真的?”
    参谋直接对他说:“和你说话的是我们的司令员,说话算数,你放心走吧!”
    飞行员忽地站起来,双脚并拢立正,向黄荣海行军礼,说:
    “司令官先生,你放我回去吧?”
    “放你回去!”黄荣海严肃地说。“不过现在没法送你回去,你先去休息吃饭,放心等待吧!”
   “非常感谢!”飞行员又行了个军礼,随参谋走出前舱。
    黄荣海立刻发电报给罗司令员,报告救起美国飞行员和了解到的情况,请示如何处理。
    晚上,接到罗荣桓的复电,指示他好好保护和优待,遇到适当机会放他回去。
    次日清晨,海上风平浪静,空中响起一阵隆隆声,一群群美国飞机在低空盘旋,海上出现十几艘美国军舰,看样子是在寻找失事的飞行员。指挥船到了乐亭以东海面,黄荣海看到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艘美舰,便叫那个懂英语的参谋,带飞行员到甲板上,指着空中的飞机说道:
    “他们在找你啦!”
    飞行员仰望天空,露出笑脸说:
    “是的,是的!”
    黄荣海指着海上的军舰,说道:
    “你可以回去了。”
    飞行员高兴地跳起来:
    “非常感谢!非常感谢!”
    飞行员穿上晾干的飞行服,拿着换下的便衣,向黄荣海立正,问道:
    “司令官先生,能不能送我做个纪念?”
    “可以。”黄荣海说完,叫船工解下船后的舢板,对参谋说:“你送他上军舰。”
    飞行员临下舢板,紧握着黄荣海的手,激动地说道:
    “再见!司令官先生!再一次感谢您救了我。”
    舢板划向军舰,飞行员不断回头挥手。
    舢板划近军舰,甲板上传来英语呼喊声:
    “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飞行员站起来,挥着白手帕,大声回答:
    “我是美国空军少尉杰克!我是美国空军少尉杰克!”
    军舰上放下绳梯,飞行员和参谋爬上去,舰长海军上校在甲板上接见他们。
    少尉飞行员向上校舰长报告飞机失事、跳伞堕海和被救经过。上校舰长对参谋表示感谢,请他到舱厅里喝咖啡。参谋怕首长惦挂,婉言辞谢,和两位美国军官告别。
    海军上校对参谋说:
    “请向你们的司令官,转达我们美国军人的敬意!”
    空军少尉握紧参谋的手,激动地说:
    “感谢你们救了我!感谢你们的款待!”
    参谋向他们说了声“再见”!下到小舢板上,舢板划回指挥船。他向黄司令员汇报过后,指挥船继续航行,当晚到达冀东滦县海岸。运载部队的50多条帆船,先后到达预定的地点。
    上岸后,黄荣海传令各部查点人数,整理队伍。指战员们在各渔村里休息,天亮后徒步行军,向山海关前进。

    1945年10月上旬,解放不到一个月的临沂城,人民欢欣鼓舞,到处充满着新生的喜悦。这时候,山东军区司令员罗荣桓,正和华中新四军军长陈毅,举行一次秘密会见,一次有历史意义的会见。
    罗荣桓和陈毅的感情很深。早在井冈山时代,他们彼此认识,互相敬佩。后来陈毅任江西省军区司令员,罗荣桓当政治部主任,两人相处得很融洽,在几次反对蒋介石“围剿”的战争中,结下战斗的友谊,成了亲密战友。红军长征,陈毅留在闽赣边区,艰苦卓绝奋斗了三年!罗荣桓参加了举世闻名的两万五千里长征到达陕北。抗战中期,陈毅任华中新四军军长,罗荣桓是山东八路军一一五师的政委,彼此隔着一条陇海铁路,但电报来往,情报相通,互相配合作战。1943年陈毅得知罗荣桓患了严重的肾病,曾经邀请他到苏北治病,如今分别两年的老战友在临沂重逢,喜悦的心情无法形容。
    两位战友感情深厚,性格却截然不同。罗荣桓欣赏陈毅性情豪放,刚直不阿,敢说敢干,肝胆照人。陈毅佩服罗荣桓善于思考,勇于创造,谦虚谨慎,沉默寡言。然而他们都有丰富的斗争经验,目光远大,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所以能在不同的战场上,取得一个个的胜利……
    一个月前,罗荣桓接到中央电报,林彪从延安出发,准备来山东工作。不几天又收到电报,中央任命林彪为东北人民自治军总司令,林彪已折往东北,陈毅即将来山东主持华东局的工作。罗荣桓考虑山东的战略地位,既是新四军的后方,又是连接华中和华北的枢纽,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在调兵遣将当中,处处为继任者着想。这时候,苏北新四军部队开始北上,罗荣桓已经派人做好接待工作,准备粮食蔬菜,动员群众腾出房子,打扫宿营地,沿途设茶水站……为了让新来的部队像回到老家,让新来的领导人顺利工作,一切作了妥善的安排。
    9月中旬,陈毅参加完中共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离开延安返苏北,走到冀鲁豫地方,奉命转来山东。10月上旬,陈毅到达临沂城,为了保密,他和罗荣桓会见,不是在盛大的欢迎会上,而是预定在一间宽大的平房里。
    那天上午,罗荣桓派参谋处一位负责人,代表他出城迎接陈军长。陈毅一行人员和护送的骑兵进入临沂,没等进入为他们安排的住处,陈毅跳下坐骑,心急火燎地赶到罗荣桓寓所。罗荣桓半卧在床上看文件,等着分别多年的老战友,听到院里响起脚步声,看见警卫员跑进屋说客人来了,喜悦使他忘了病疼,翻身下床走到门口。陈毅跨进门槛,握着罗荣桓的手,兴奋地喊着:
    “罗司令员!你好啊!”
    “陈军长一路辛苦了!”罗荣桓满面春风,回敬了一句。
    “身苦命不苦,哈哈哈……”陈毅爽朗大笑,关心地问:“罗荣桓同志,听说你近来病又重了,还是躺在床上谈吧!”
    “不用,不用,”罗荣桓挺直腰板。“你看,我不是挺好吗?”
    “你别装强,你的病情我很清楚,”陈毅说。“还是上床吧!”
    “你听谁胡扯的?”罗荣桓站着不动。
    “我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嘛!哈哈……”陈毅开了个玩笑。“在延安就知道,一路上也听说,刚才你的部下还说哩!”
    警卫员给两位首长倒完茶,走出门去。
    “请坐,喝茶,”罗荣桓请客人坐下。
    陈毅喝着茶,问道:
    “罗大鼻子还在这里吗?”
    “罗生特大夫还在。多亏他呀,不然我早见马克思去了。”
    “马克思不会收你的,你的担子更重了,什么时候去东北?”
    “等着你来啊!交待完了就走。”
    “你带走多少人马?”陈毅问,又打哈哈说:“可不要连根拔呀!”
    “哪能啊!”罗荣桓被他逗笑了。“遵照中央的指示,派遣七个主力师,一个警备旅,一个教导团,一个挺进纵队和4000干部,分三批从海陆两路出发。渡海的先头部队,已经到达辽东,陆路的部队也出山海关了。”
    “嘿!你把主力师都派走了,给我留下多少虾兵蟹将呀?”陈毅风趣地问。
    “给你留下40个团,20多万部队,不少吧?”罗荣桓认真地说。“鲁中的第四师,鲁南的第八师,军区特务团,新编第五师,都是能征惯战的老部队。还有十个警备旅和各分区基干团,战斗经验差一些,也是好兵好将啊!许世友、王建安、陈士榘、王麓水、孙继先,这几名战将都给你留下了,还不满意呀?”
    “好,好,好!”陈毅高兴地叫好。“我知道你老兄不搞本位主义!”
    两位将军轻松地谈着国家大事。一向严肃的罗司令员,在谈笑风生的陈军长影响下,不断发出乐呵呵的笑声,两人谈得十分开心。
    院外传来一阵开饭的军号声。警卫员端来午饭,摆在桌子上。四菜一汤,一盆大米饭,外加一碟炒辣椒,还有一瓶酒。
    勤务员端来一盆洗脸水,请首长盥洗吃饭。罗荣桓站起来,陈毅坐着不动,问道:
    “你的婆娘娃娃呢?请他们一起来吃嘛!”
    “孩子有保姆带着,林月琴不知忙啥去了?”罗荣桓说。“你跑了一路,早饿了吧?快洗洗脸,咱们先吃吧!”
    “女主人不在,客人怎好先吃,等等吧!”
    正说着,林月琴匆匆忙忙跨进门,高兴地说道:
    “陈军长你来啦!老罗这几天一直在念叨你呀!”
    陈毅站起来,握着她的手,说道:
    “林月琴同志,你好!两年多不见,你瘦了,也更漂亮啦!”
    “陈军长说笑了,我都快成老太婆了,还漂亮呢!”林月琴笑着,问:“张茜同志好吗?她没有和你去延安?”
    “我去延安开党代会,怎好带婆娘呀?”陈毅说。“我走的时候,张茜留在盐城,身体不错。”
    “快洗洗,吃饭吧!”林月琴催着。“菜凉了不好吃。”
    陈毅过去洗把脸,擦完手,望着桌上的菜肴,又打哈哈地说:
    “林月琴同志,你搞啥名堂?大摆家宴?”
    “欢迎陈军长,叫伙房加菜。”林月琴指着菜碗:“鱼香肉丝,麻婆豆腐,怪味鸡,豆瓣鲫鱼——这鱼是沂河里的活鱼,可惜没有四川豆瓣酱,只好用豆酱加辣椒代替。”
    陈毅问:“你这里有四川厨师?”
    林月琴说:“没有。是我照着葫芦画瓢,学你们做的,你这个行家,可别见笑呀!”
    “难为你啦!”陈毅笑着。“我快淌口水啦,还见笑哩!哈?┕?……”
    “老罗顿顿离不开辣椒,”林月琴指着桌上的辣椒:“我知道你这个四川人,跟湖南人一样爱吃辣,给炒了一大碟。”
    “好啊!”陈毅喊着。“家乡风味菜,加上一碟辣子,我可要饱餐一顿啦!”
    林月琴拿起酒瓶,为客人斟酒,说:
    “这是本地特产,兰陵美酒。老罗腰病不能喝酒,陈军长多喝两杯。”
    “兰陵美酒郁金香,”陈毅念了一句李白的诗,即兴地凑上一句:“蜀乡风味伴佳酿。哈哈……喝酒,喝酒!罗司令员不能喝,夫人代劳。”
    “我不会喝,陪你半杯,”林月琴说。
    “月琴,给我来一杯,给陈军长洗尘嘛!”罗荣桓端起杯子讨酒。
    “罗生特大夫不准你喝酒,”林月琴说。
    “罗大鼻子不在,你就给他开一次戒,下不为例,下不为例!”陈毅说。
    林月琴给丈夫倒了一杯酒,三人碰杯,边吃边谈,好不热闹。陈毅三杯下肚,妙语趣话连篇,逗得罗荣桓夫妇哈哈大笑。
    “这是啥子汤呀?”陈毅舀了一匙汤喝着问。“味道好鲜美啊!”
    林月琴介绍说:“这汤是临沂的小吃,用鸡汤熬麦仁,本地人叫‘傻’,这名字挺怪。”
    陈毅连喝了几匙,说道:“这汤做得可不傻,是聪明人创造出来的。”
    酒足饭饱,离开饭桌喝茶。罗荣桓兴致勃勃,还想和他谈正事。陈毅怕他吃不消,起身告辞,说道:
    “休息,休息,晚上再谈。”
    林月琴也怕丈夫太累了,顺水推舟道:
    “陈军长一路上辛苦,今日一大早赶来,该去睡会午觉,歇息。”

    晚上,罗荣桓到陈毅住处,两位将军谈了大半宿。
    中共“七大”会议,罗荣桓当选为中央委员,他没有去延安开会,急着知道会议的具体情况。陈毅详细介绍毛泽东、刘少奇和朱德三个报告(三个报告:指《论联合政府》、《关于修改党章的报告》和《论解放区战场》。),谈到《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的产生过程,谈到一些同志的发言,末了,陈毅兴奋地说道:
    “这是一次团结的会议,胜利的会议,对今后中国革命,将产生深远的影响。”
    话题转到蒋介石邀请毛泽东去重庆和平谈判。陈毅告诉罗荣桓,当时有些同志不放心,怕蒋介石唱《鸿门宴》,劝毛主席不要去。毛主席叫大家放心,他说蒋介石虽然是个大流氓,但这次邀他到重庆,不会动他一根毫毛。中国现在列为世界四大强国之一,蒋介石要当中国的领袖,还想收买人心,不得不考虑国际和国内舆论的压力。如果不去谈,蒋介石就抓着理,说是共产党不要和平的呀!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全世界人民反对战争;中国抗战刚胜利,中国人民不愿再打仗,希望国共合作,共同建设一个和平民主富强的新中国。我们要的是真和平,诚心诚意和他谈,蒋介石再耍花招、搞阴谋,全国老百姓就明白,谁要和平?谁要内战?
    “蒋介石搞的是反革命的两手,”罗荣桓说,“整个形势看来,内战很难避免!”
    “我在路上跑了二十多天,零零碎碎看了一些电报,”陈毅说,“毛主席去重庆一个多月了,和谈情况近来怎样?”
    “国共双方代表,正在讨论一份和平协议,我方作了不少让步,最近可能签字,”罗荣桓说,“即使协定签字了,蒋介石也不会真正执行。”
    “是的,蒋介石有美国撑腰,牛皮得很!”陈毅同意罗荣桓的看法。
    两位久经沙场的战将,讨论当前的军事斗争。罗荣桓把蒋介石命令傅作义、胡宗南、孙连仲和李延年,率领四路大军入侵华北解放区的详细情况,向陈毅一一介绍完,又谈到美国军舰帮助国民党运兵:
    “一个月来,美国舰队不断把蒋军从上海运到天津。有消息说,美舰还在越南和缅甸,准备把国民党的远征军运到东北。近来美国军舰天天在渤海湾游弋,空军在天上侦察,看来是想阻挠我军到东北去。9月29日,三艘美国军舰进到烟台港外,一位海军少将坐小艇到烟台,声言要清理美国人在烟台的财产,还要求让美国士兵,到烟台对面的崆峒岛上消遣……”
    “消遣个鬼!”陈毅插上话。“还不是想摸我们的底,想占我们的地方!”
    “10月4日,那位少将又送来公函,要我军撤离烟台,向他们移交行政权。”
    “讹诈!耍流氓!”陈毅气愤地喊了起来,“坚决把他顶回去!”
    “按照中央的指示,我告诉许世友,叫他寸步不让,作好战斗准备。”
    “对头!他们敢爬上岸,狠狠地敲他一顿!”
    接着,罗司令员向陈军长谈津浦前线的形势,研究如何打击李延年大军向山东进犯,一直谈到深夜。
    以后几天,两位将军具体研究眼下的工作,讨论中共山东分局改组成华东局的问题,商谈新四军和山东军区领导机关合并的干部配备,进一步部署堵击徐州蒋军北上的作战方案。
    10月10日,国共两党在重庆签订“和平协定”。消息公布,举国欢腾!山东军民也很高兴。两位将军心中有数,他们告诫部队要保持高度警惕,不要有丝毫的和平幻想,切勿放松战斗准备。
    10月15日,中央军委来电指示:“对于经平汉、津浦、同蒲、正太、平绥等路前进之国民党军队,必须坚决打击和阻止,作战重心应放在铁路线上,作战主要目的是消灭和阻止北进之顽军……”
    陈毅看完电报,马上准备到津浦前线指挥作战。罗荣桓交代完工作,也准备动身去东北。林月琴在收拾行装时候,从马褡子里翻出一床褥子,上面是一张完整的老虎皮。罗荣桓看见,和妻子商量道:
    “月琴,冬天快到了,陈军长行李单薄,把这床虎皮褥子送他吧?”
    “好啊!”林月琴慷慨地说。“我正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太重,两个马褡装不下。把这老虎皮褥子送给陈军长御寒,也是替我轻了装。快叫警卫员给陈军长送去。”
    话音刚落,陈毅跨进门来,问道:
    “送给我什么好东西呀?”
    “送你一只大老虎,”林月琴摊开褥子,“东西不错吧?”
    “嘿!黄斑吊额东北虎!”陈毅抚摸着皮毛赞赏道:“还是冬天的皮子呢!”
    “山东天气冷,屋里没有取暖设备,”林月琴说,“陈军长留下铺床吧!”
    “东北冰天雪地,零下四十度,比山东冷多了!”陈毅推辞道。“罗司令员身体不好,还是带去用吧!”
    “东北城市里有暖气,乡下有火墙热炕。”罗荣桓过来帮腔,“你留下更有用。”
    “留下吧!留下吧!”林月琴边说边喊来警卫员,“把这床褥子卷起来,送到陈军长那里去。”
    “莫急,莫急!”陈毅双手抱拳,向林月琴作揖,“谢谢夫人了!”又皱着眉头说道:“这一下子,我可要睡在老虎身上了。”
    瞧他那般模样,逗得罗荣桓夫妇哈哈大笑。
    当天晚上,陈毅军长和黎玉政委,率领野战指挥部,奔赴津浦前线,指挥山东和华中的部队作战,10月18日发起津浦战役,解放了邹县、滕县和大汶口,控制了临城到枣庄的支线,堵击李延年大军进犯山东。

    1945年10月24日
    早晨,秋高气爽,蔚蓝的天上飘着几朵白云。太阳慢慢升上地平线,空中的白云被染红了,城北的沂河水折射着闪烁的亮光,静静地流向东南。吱吱喳喳的小鸟,在树枝上飞来跳去。几头老黄牛慢慢踱着步,啃着河边的青草,一个牧童用手中的柳条,轻轻地敲着牛背,口里哼着山歌……
    到处是那样安闲宁静,一片绚丽的田园风光。如果不是近处那被炸塌的城墙,墙砖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弹痕,还有那一株株被炮弹削断的树木,谁能想到一个半月前,这里曾经是炮火连天、硝烟弥漫的战场呢?
    太阳爬上山坡,台潍公路上出现三三五五的人群,有的赶着毛驴,有的挑着担子,有的挎着竹筐……赶早市的农民,纷纷向城关走来。
    城东关开出几辆汽车,缓缓驶上公路。一辆日本造的敞篷卡车在前面开路,驾驶楼顶架着两挺歪把子轻机枪,车上坐着一排士兵,一色戴着日本钢盔,穿着草绿色军装,拿着日造三八式步枪。卡车后面十几公尺外,走着一辆三十年代美国福特牌的黑色小轿车。小车后面跟着两部美国道奇大卡车,车上乘着杂色的军人,男男女女,有老有少,几个小孩子,还有个大鼻子。着装也不一样,肩上挎着卜壳枪的,腰里别着手枪的,胸前挂着手榴弹的……末了又是两辆日本卡车,又是一色戴钢盔、拿着三八式步枪的士兵。
    轰隆隆的响声,震动了田野。公路上的行人,全站在道旁观看。要是几个月前,发现这样的车队,定是日本鬼子和汉奸队,出城到抗日根据地“扫荡”,人们会撒腿逃跑,飞快离开公路。自从8月间日本投降,八路军四处出击,攻城夺寨!临沂经过一个月的血战,消灭了城里的汉奸队,鲁南的古城解放了,城里换了八路军。他们戴着缴获的铁帽,拿着缴获的武器,乘着缴获的汽车,一个个威风凛凛,多带劲啊!瞧着这些子弟兵,人们露出笑脸,用尊敬的目光,让车队从身旁驶过。他们却不知道,车上不是一般的八路军,而是山东军区指挥机关的官兵,还有军区司令员兼政委罗荣桓,他率领司令部少数人员奔赴胶东,准备渡海去东三省,接受新的历史使命。
    车队上的乘客,除了特务连的战士、机关参谋、警卫员和家属,还有各部门的负责人:那个戴墨镜的是参谋处长李作鹏;那个身材细长的是保卫部长苏孝顺(苏静);那个文质彬彬的是卫生部长黄农(王雨田);那位矮个子是供给处长何敬之;那位大鼻子是奥地利泌尿专家罗生特大夫……
    公路上尘土飞扬,车队走得很慢。这条从台儿庄到潍坊的公路,抗战期间曾经被抗日根据地的军民多次破坏,现在刚刚修复,路基不扎实,路面坑坑洼洼。汽车在公路上颠簸,车上的人像在扭秧歌,不但没有丝毫怨言,反而兴高采烈,心满意足,怎么也比两条腿走得快,不会走得腰酸腿疼,走得汗流浃背,舒服多了!车上大多数人,是生平第一次乘汽车。有些战士在大反攻前,没见过汽车;有些战士伏击敌人,缴获了汽车,一把火烧掉,不晓得乘汽车是啥滋味。少数当过红军的干部,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从江西走到陕北,又从陕北走到山东,在山东走了七年,一双铁脚板,不知走了多少路?磨起多少泡?今天能坐上缴获的胜利品,让它载着代步行军,谁个不感到新鲜?不感到开心?
    车队里的官兵中,行军走路最多的,要数躺在黑色小轿车里的罗荣桓了。他于1902年出生在湖南衡山县鱼形镇南湾村。入黑田罗氏小学毕业后,他跟三哥去长沙,进入私立协均中学读书。当时正赶上五四运动,受到很大影响。他看到长沙的洋货充斥市场,外国兵船在湘江游弋,洋人在城里作威作福,工头在码头上鞭打工人,心里非常气愤!觉得要救中国,非振兴实业不可。
    军阀混战,民生凋敝,农村破产。家里供不起学费,罗荣桓停学回家,一面干些农活,一面和乡里有志青年,办了一所贫民小学,招收一百多个穷孩子入学,自己当了一名教员。
    家里给他定了一门亲事,罗荣桓是个孝子,不敢忤逆父母之命,和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小脚姑娘成亲。他对包办婚姻不满,想着国家民族的命运,于1924年悄悄离家,经长沙到北平,住在湖南会馆,一边为学生补课,一边到北京大学旁听。后来,他考上青岛大学土木工程系,在学校里参加学生会,看到青岛到处是日本人,商店里卖的是东洋货。为了抵制日货,他和同学们集资,办了一个小小的实业社,自己生产肥皂、蜡烛和纱布。
    1925年5月,青岛日本纱厂的中国工人,在中国共产党的青岛工会领导下,举行大罢工,日本资本家勾结山东军阀,对工人进行镇压和屠杀。青岛大学学生会发动罢课,支持工人罢工,演戏募捐,救济死难工人的家属。不几天,上海发生了轰动全国的“五卅惨案”,日本纱厂枪杀工人顾正红,引起全国人民的愤怒,上海和各大城市纷起抗议,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商人罢市。青岛大学学生会,派罗荣桓去上海,向各界揭露青岛当局与日本人勾结屠杀工人的暴行。
    罗荣桓的爱国行动,引起青岛反动当局的注意,将他列入黑名单。中共地下党帮助他离开青岛,经上海到广州。大革命年月,罗荣桓进入中山大学武汉分校,参加了共青团。不久被派到珞珈山大学做学生工作,在那里转为中共党员。
    1927年蒋介石叛变革命,发动了“四一二”事变,逮捕杀害无数中共党员和爱国青年。8月1日,周恩来、朱德、贺龙等同志,领导了“南昌暴动”;不久毛泽东同志在湖南组织秋收起义。湖北省委派罗荣桓到通城、崇阳领导农民暴动,他带着暴动的队伍100多人,准备去湖南参加秋收起义,走到江西修水县,和起义的武汉警卫团汇合,打了几个仗,部队在永新县的三湾进行改编,跟随毛泽东上井冈山。
    从那时候起,罗荣桓一直在红军中做政治工作,当了连、营、纵队党代表和红四军政治部主任。长征出发前,他担任八军团的政治部主任。长征到陕北,调任后方政治部主任。抗战开始,他被任命为一一五师政治部主任。平型关大战以后,师长林彪被阎锡山的哨兵打伤,回延安休养;政治委员聂荣臻留在晋察冀边区开展工作;罗荣桓带着三四三旅到晋西休整补充。1938年,一一五师的部队大分散,向华中和山东敌后挺进,罗荣桓和陈光率领师部和六八六团从晋西出发,走晋东南,过太行山,横跨河北和鲁西大平原,进入山东抱犊崮山区,建立抗日根据地。这时,罗荣桓任一一五师的政委,陈光代师长。
    打击日伪军,铲除伪政权,开辟根据地,反对敌人分割封锁和蚕食政策,粉碎日军一次次“扫荡”,八路军一一五师更加壮大发展了。1940年将分散在苏北、鲁西、鲁西南、冀鲁边、渤海、鲁南和滨海的部队,整编为六个教导旅。1942年,代师长陈光和山东分局书记朱瑞,先后去延安党校学习。1943年,实行一元化领导,山东纵队与一一五师合并,成立山东军区,罗荣桓任中共山东分局书记、山东军区司令员兼政委、一一五师代师长。黎玉任山东军区副政委、肖华任政治部主任。
    统一了党政军民的领导,加强了武装斗争,山东各抗日根据地的八路军,大力向敌占区发展,到处拔据点,消灭日伪军,收复城镇,打开交通线。日本投降前,渤海、胶东、滨海、鲁中和鲁南各解放区,已经连成一片。抗战胜利后,山东八路军发展成30万大军,约占全国八路军和新四军总数的三分之一。

    车队在公路上缓缓爬行,黑色小轿车跟着颠簸前进,司机旁边坐着卫生员小杨,罗荣桓半靠半躺,双腿放在后座上,脚边坐着他的妻子林月琴。
    林月琴三十出头,身材纤细,眉清目秀,看样子不像两个孩子的妈妈,倒似一个大家闺秀,更想不到她是个久经战火的红军女战士。林月琴在老家安徽加入红四方面军,当过工兵营的协理员,长征到延安后和罗荣桓结婚,抗战开始在一一五师政治部工作。她并不因丈夫是个大干部而放松自己,相反地处处做出表率:生活朴素,待人诚恳,关心体贴同志,因此受到大家的尊敬。自从三年前罗荣桓肾病严重,她不得不分出时间和精力,照顾丈夫的身体,而且成了她一桩心病。两个月来,丈夫病情加剧,她时时惴惴不安。眼下好了,丈夫的肩上卸下千斤重担,要离开山东去东北。东北是个什么样子?她只有书本上的知识,外加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一鳞半爪,但不管怎样,医疗条件肯定比山东好,也许到了沈阳就可以进大医院,请高明的大夫做手术……想到这里,她感到宽慰,眼前一片亮光。她相信罗荣桓新的“五年计划”,会一个接一个延续下去,不由抬头望望丈夫。罗荣桓的脑袋在汽车的颠簸中晃着,双眼在近视镜后半闭,方脸上露出微笑。
    车队爬上小山坡,路基扎实,路面平坦,汽车加速向东北奔驰。罗荣桓睁开眯着的眼睛,望着窗外收完大秋的田野,起伏的丘陵,隐约的山影,迷迷糊糊从眼前飞逝。他忽然感到,要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离开七年来战斗过的山川,离开3800万勤劳勇敢的山东人民,心里不免有些依恋。是啊!没有人民同仇敌忾,没有人民踊跃参军支援前线,没有人民共同建设抗日根据地……便没有今天的胜利!这种感情烙印在他的心中,永远不会消逝。
    一阵秋风吹过田野,车窗外黄尘滚滚。罗荣桓想起当前的形势,想起今后的斗争,思潮在脑海中起伏:毛主席到重庆和蒋介石会谈,谈了43天,签了个“双十协定”,但是种种迹象表明,大规模内战的危机没有消除,争夺华北和东北的战争很快就会爆发……
    晌午头,车队停在一个村镇里,人们下车休息,管理人员安排午饭。
    罗荣桓夫妇被安置在一个大院里,他不愿打扰房东,叫警卫员搬来椅子,就在院里老槐树下休息。保姆抱着肖华的小女儿小雨,领着司令员的两个孩子,走进院里。小雨看到林月琴,伸着小手要她抱。林月琴抱过小雨,她那五岁的小女儿走向爸爸,罗荣桓拉她到膝前,七岁的小男孩看着父亲严肃的脸,一向有些怕,躲到母亲身边。
    罗荣桓这对儿女,男孩子是1938年,一一五师师部和六八六团,编成东进支队,从晋西向山东进军,在长治途中生的,因此取名罗东进;女孩是1940年,部队从鲁南抱犊崮山区,南下郯城、马头时生的,因此取名罗南下。
    随后进入院子的,是被大家亲昵地称“罗大鼻子”的罗生特大夫和小个子英文翻译方政。这位国际主义战士到中国多年,只学会几句日常生活用语,离开翻译还不行。他询问司令员的病情,看他身体正常,叫卫生员小杨侍候首长吃药。
    李作鹏、苏静、王雨田和何敬之,相继进来问候,请示一些问题。院外响起阵阵哨子声,值班排长喊着“开饭啦”,众人才离去。
    吃过中饭,车队继续出发。午后烈日当空,“秋老虎”还在张牙舞爪,显出它的威力。罗荣桓依然半躺着,只是和林月琴调换了位置,使患肾病的左边身子靠里面。
    小车前门口的窗玻璃半开着,风从窗外吹进来,罗荣桓仍然感到闷热,他叫妻子旋下后门上的玻璃,林月琴怕他吹风,没有照办。罗荣桓也就算了,热昏昏闭上眼睛,迷糊糊睡着了。
    前面的大卡车减速,车轮扬起的尘土,使小车的司机看不清路面,驶过一个小坑,车身猛然跳动,把罗荣桓震醒了,他感到左腰一阵疼痛,咬着牙关不吱声,这是他忍痛的习惯。三年来,他以这种坚强的毅力,支持着患病的身体,躺在担架上指挥作战,卧在病榻上考虑国家大事。然而现在,他闭上眼睛再也睡不着了。
    罗荣桓并不像他夫人所想的,向陈毅交待完工作,乘小车离开山东,就卸下千斤重担。不!他觉得担子依然很重。一头是挺进东北的6万主力部队,有的到达目的地,有的还在途中,情况不十分明朗;另一头是留给陈毅的局面不理想,几个大城市的敌人没有缴械,而且在蒋介石的支持下主动出击,大反攻中收复的一些县城,又被日伪军占领。陈毅来到山东,一路上辛苦,未能多歇几天,就赶赴前线指挥作战……
    公路时好时坏,车轮忽快忽慢,遇到平坦好路,汽车飞快跑了一阵,碰到新修补的坏路,车身摇摇晃晃,慢慢向前爬行。
    日头落在西山上,车队开进莒县城,结束了第一天的行军。
    日本投降后两个多月,莒城里的兵站,每天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往日来的部队都是徒步行军,今天来的全是坐汽车,一定是护送高级干部,兵站上打开好的房间,准备汤水饭菜,热心招待客人。
    晚饭后,罗荣桓拄着拐杖,在卫生员和警卫员的陪同下,到街上散步。
    去年秋天,莒城伪保安旅长莫正民率部起义,与我军里应外合解放了这个县城,经过一年的整顿建设,街市热闹起来了,大商店点上汽灯,街上人来人往,显出一片新气象。
    巡视了一遍回到寓所,机要员送来几份电报,罗荣桓批阅过后感到疲乏,早早上床睡觉,腰部疼痛使他久久不能入睡,吃了止痛药,才勉强睡着了。
    第二天早餐后,车队继续出发,林月琴扶丈夫上小车,看他脸色苍白,脚步不稳,不由问道:
    “昨晚上又犯病了吧?”
    犯病,尿血,是经常事,罗荣桓已经习惯了,他回答说:
    “多年不乘汽车了,昨天叫汽车颠的。”
    “太劳累了!”林月琴叹了口气说。
    罗荣桓没有出声,妻子说的是实话。从日本宣布投降开始,他日以继夜工作,中央和前方来的电报,他都要亲自过目,形势瞬息万变,必须及时掌握。这些日子,中央指示特别多,前方来电很频繁,他常常半夜被叫醒,看完电报,对重要问题要亲自起草复电,经常通宵达旦,比往常多付出几倍的精力,病情怎能不加剧?每天尿血,他不声不响忍受着,靠一些治标的药片,除不掉肾脏中的瘤子。幸亏正当壮年,刚过43岁,身体经过长期艰苦锻炼,才经得起疾病的折磨。病情恶化,除了罗生特大夫和卫生员,只有和他朝夕相处的爱人最清楚。他不得不承认发病的真正原因,默默回忆大反攻中的种种情况,有令人开心的,也有使他恼火的……

    大反攻中,最使罗荣桓恼火的,是解放临沂城的战役,他感到用人不当,因此和妻子吵了一架,回想起来还有些懊悔。
    8月下旬,罗荣桓命令各路大军回师解放区,扫除盘据各解放区内的残敌。连日来各军作战顺利,捷报频传,唯独眼皮下的临沂城,迟迟攻不下来,他非常焦急。
    盘据临沂的日军,8月16日逃往枣庄。城内驻着伪临沂和费县两个保安大队。两个大队的头子许兰生与邵子厚,将打着国民党旗号的王洪九部接入城内,三股伪军共2000余人。8月17日,我鲁中及滨海部队各一部,向临沂进攻,迅速占领了四面城关。20日和22日两次向城垣攻击,由于准备不充分,加上城防工事巩固,伤亡了不少人,没有攻进去。王洪九、许兰生和邵子厚,全是罪大恶极的汉奸,他们利用日军留下的大批武器,依靠坚固工事顽抗,看见我军两次失利,更加猖狂,拒不投降!
    临沂前线我军指挥员李作鹏,抗战期间一直在参谋处工作,从侦察科长、作战科长升任参谋处长。平时对战略战术,讲得头头是道,这次到临沂前线指挥攻城,屡攻不下,显得束手无策。罗荣桓对他指挥无能,感到非常恼火!多次致电督促仍不见效,想亲自到临沂指挥,但是分不开身。当时各路大军正向铁路线进军,他必须把全部精力和时间,用在主要的战场上。到了9月上旬,各路大军回师扫荡根据地的残敌,有如风卷残云,节节胜利,只是临沂前线依然没有进展,罗荣桓又气又急,发电报问李作鹏,回电说遵照他的指示,一面在前沿阵地,挖壕沟筑碉堡压制敌人,展开政治攻势;一面在城西北角实行土工作业,准备把坑道挖到城墙下,但是坑道作业遇到困难,还没有挖通。
    这时候,山东军区司令部,搬到莒南县大店村,离临沂只有几十里地。罗荣桓看到李作鹏的复电,再也躺不住了,他翻身下床,喊来警卫员,大声说道:
    “快备马!到临沂去!”
    警卫员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吞吞吐吐说:
    “报告首长,找不到马夫。”
    “找不到马夫,你去把牲口牵来!”司令员不高兴地吼着。
    警卫员怯生生地说:“牲口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罗荣桓发火了:“你们呀!你们搞什么样范(样范:湖南衡山方言,样子。)啊?去把马给我找来!”
    警卫员站着不动。他刚才奉命去备马,走到门外遇到机要科的协理员林月琴,林月琴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司令员叫备马,要到临沂前线。林月琴知道丈夫病情严重,根本不能骑马。她急得没法,叫饲养员把牲口牵走。现在警卫员看到首长发火,只好照实说:
    “是林协理员叫把马牵走的。”
    罗荣桓恼怒地训斥道:“乱弹琴!你是听我的?还是听林月琴的?”
    警卫员低头不敢吱声。林月琴从门外进来。
    “不关警卫员的事,”她说,“要骂骂我!”
    “你啊,你啊……”罗荣桓火上加油,气得说不下去。他叫警卫员出去,向妻子吼道:“你啊!真乱弹琴!自作主张!”
    “罗生特大夫说,近来你病情加重了,要你注意休息。”
    罗荣桓余怒未息:“休息,休息!临沂打不开,我怎么休息?”
    林月琴也急了:“你病得这样厉害,还要骑马到前方,不要命了!”
    “临沂打不下,要什么命?”罗荣桓责备妻子:“这是关键时刻,你不让我上前方,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我不是共产党员,是国民党呀?”林月琴自从结婚后,没见过丈夫对自己发过脾气,更没有听过这样重话,又委屈,又心疼,又难过,忍不住顶了一句,眼里流下泪水。
    林月琴是个经过长征的红军战士,不是婆婆妈妈的妻子,怎会阻挡丈夫去前线?只因为深知丈夫病情严重,再经不起骑马奔跑!万一病情恶化,有个三长两短,失掉一个战略区的指挥员,对党的损失太大了!”她知道丈夫的牛脾气,自己劝不住,只好出去“搬兵”。
    正在院里玩耍的七岁男孩罗东进,头一回看到爸爸和妈妈吵嘴,爬在窗户玻璃外偷看。见到母亲走出门,脸上挂着泪珠,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林月琴走到黎玉的住房,把司令员想骑马到临沂前线的事对他说了。黎玉也觉得司令员病重,不能再骑马折腾,连忙赶去见罗荣桓,好说歹说,才打消罗荣桓的主意。
    临沂前线的指战员,在罗司令员的关怀指挥下,鼓起冲天干劲,冒着敌人的炮火,日夜挖掘坑道,终于挖到城墙下面,安下4000斤黑色炸药。
    9月10日清晨,临沂城的西北角,响起天崩地裂的爆炸声!城墙炸开了30多米宽的大缺口。突击队乘着烟尘弥漫,冲到墙根占领突破口。大汉奸王洪九作垂死挣扎,驱赶大批伪军与我争夺突破口,双方激战两小时。我占领突破口的部队打光了手榴弹,后续部队被敌人猛烈炮火阻住,没有冲上来,突破口被敌人夺回去。
    当天晚上,我军继续攻击,再次冲进突破口,实行连续爆破,巷战剧烈,逐屋争夺,伪军五次施放毒气,未能挽救覆灭的命运。战斗到9月11日上午,我军占领全城,歼灭伪军2000余人,活捉大汉奸许兰生和邵子厚,历时25天的临沂战役胜利结束。
    临沂解放后,山东军区指挥机关驻进城内。有一天,罗荣桓拄着拐杖出去散步,沿着沂河边走着,林月琴和卫生员小杨跟在后面。罗荣桓步履艰难,走得满头大汗。卫生员劝他往回走,他说出点虚汗不要紧。休息一会,继续走到城西北的缺口上,才停住脚步。原来司令员不是为了散步,而是借口出来看地形。他想实地考察一下,临沂为什么这样难打?是工事坚固、敌军顽强?还是指挥无方?他觉得两者都有。如果前线指挥员不轻敌,让部队作好攻城准备工作,乘日军逃跑,伪军恐慌之时,我军攻占四关后,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迅速向城垣发动总攻击,不至于旷日持久打不下来……
    现在,罗荣桓回顾解放临沂的经过,检讨派李作鹏去当指挥员是失策,不由暗中对自己说:
    “李作鹏长期坐机关,只会纸上谈兵,缺乏实战经验。到东北以后,该让他下部队锻炼锻炼。”

十一

    国民党勾结日伪军,重新占据胶县。从诸城到胶县的公路,刚修好不久,又重被破坏了。
    罗荣桓一行的车队,到了诸城无法前进,只好下车宿营,结束乘汽车行军。
    第三天行军,恢复了往常的序列。特务连两个排在前面开路,一个排在后卫,机关干部和勤杂人员夹在当中。罗荣桓躺在担架上,由四个身强力壮的担架员,轮流抬着走。几位部长、处长和罗生特大夫骑在马上。林月琴骑着一头青骡子,后面跟着一匹小毛驴,驴背上架着两只驮篮,一边坐着她的女儿南下,一边放着肖华的女儿小雨。她的男孩罗东进,和一个干部的孩子,驮在另一头驴背上。还有几个病号和体弱的女同志骑着牲口,其余人员徒步行军。
    队伍走到胶济路南面,离铁路十几里地的小山村休息。罗荣桓派便衣侦察员到铁路线了解情况,侦察员回来报告,胶县的日伪军没有出城活动。
    天黑了,部队吃过晚饭,继续向铁路线前进。离铁路不远,队伍急行军,突然罗荣桓躺着的担架坏了,队伍只得停下来。警卫连向铁路方向派出警戒,后勤处长何敬之派人随向导到附近村子找门板。
    这里离铁路很近,我们部队不多,同志们很为首长担心。罗荣桓安慰大家不要着急,再三嘱咐去找门板的同志,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说话要和气,要打借条。
    找门板的同志走了一会,近处响起一阵狗叫,跟着远近村庄的狗也叫了起来。有个同志担心惊动敌人,罗荣桓风趣地对他说:
    “眼下不同日本投降以前了,现在狗一叫,日伪军以为我们来拔据点,早就吓坏了,怎么还敢出来?”
    找门板的同志回来了,绑好担架继续上路。三更天,在胶县西边过了铁路,果然敌人吓坏了,明知有队伍在眼皮下过铁路,却不敢动一动。
    天亮了,队伍走到一个小镇,南海军分区司令员贾若瑜,派汽车来接山东军区的首长。汽车跑了大半天,开进莱阳县城,驶到事先准备好的住处。
    罗荣桓进入住房,洗漱完毕,胶东军区政治委员林浩和南海分区的领导同志,一同来向首长问候。罗荣桓不顾旅途疲乏,照着多年来的习惯,抓紧时间询问胶东的情况、去东北部队的思想情绪、海上交通运输的准备、碰到什么困难……
    在莱阳休息了几天,罗荣桓每天抽空接见来访的同志。有的来看望老首长,有的带着问题请求帮助,有的来汇报情况……罗荣桓一律热情接待,耐心听取意见,认真帮助解决问题。他还单独和林浩谈了几次话,谈到党内斗争,他用内战中切身经历,讲自己的感受,给林浩很大启发。他介绍延安开“七大”的情况,要林浩认真阅读《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
    有一天,罗荣桓夫妇和几位负责干部,乘车到烟台参观,看了山东半岛东北角这一重要海港,视察了沿海防御工事。中午,烟台市军政领导人,在一幢漂亮的楼房里,摆下海鲜酒席,为罗司令员一行洗尘。
    饭后,罗荣桓询问半个月前,美国军舰到烟台讹诈,妄图侵占我神圣领土的详细经过:
    9月29日清晨,三艘美国军舰出现在烟台港外,指挥舰上放下一条小快艇,艇上坐着海军少将赛特尔和几个海军官兵,其中有个中文翻译。小艇尾部安着汽油发动机,不一会儿开进港内,向码头奔来。
    守卫烟台的海岸?t望哨兵,从望远镜中发现情况,立即打电话向卫戍司令部报告。卫戍司令下令守军作好战斗准备,同时通知市政府,共同派代表到码头上观察美军的动静。
    快艇靠近码头,我方代表按照盟军接待,请赛特尔少将一行到会客厅坐下,通过翻译对话。
    我方代表:“赛特尔先生,您到烟台有何贵干?”
    赛特尔:“中日战争以前,美国公民在烟台有许多产业,后来被日本人霸占,现在日本投降了,这些产业应该物归原主。”
    我方代表:“少将先生,我们政策是保护友好国家的财产不受侵犯,如果贵国侨民确有证据,他们将收回自己的产业。”
    赛特尔:“谢谢!本人今天到贵市,就是奉命来清理美国侨民的财产,请你们协助。”
    我方代表:“您有没有业主的委托书?”
    赛特尔:“这个……暂时还没有。”
    我方代表:“您知道哪些产业是美国侨民的吗?”
    赛特尔:“这个嘛……还不知道。”
    我方代表:“少将先生,您既没有业主的委托书,又不知哪些产业,我们无法协助。”
    赛特尔:“烟台市政府理应该有档案。”
    我方代表:“日军占据八年,旧档案都被毁掉了。如果贵国侨民要清理产业,请他们带着房地契和其他凭据,亲自到烟台办理。”
    赛特尔自知理亏,转移目标说道:
    “清理财产问题,可以再商量。先生,我们有个要求。”
    我方代表:“请说吧!”
    赛特尔:“我们港外的海军官兵,长期在军舰上,生活十分苦闷,请准许他们到崆峒岛上,游玩游玩,消遣消遣。”
    我方代表:“很抱歉,崆峒岛是军事重地,禁止外国人员上岛。”
    赛特尔:“先生,美国是中国的盟国,盟军到一个小岛上消遣,您不应该拒绝!”
    我方代表:“请原谅,这是上峰的命令。”
    赛特尔:“上海、青岛、天津,美国军人都可以上去度假游玩。”
    我方代表:“那是蒋介石政府的事,我们这里是解放区!”
    赛特尔强硬起来:“我们海军官兵这点小小的要求满足不了,他们会生气的。他们坚决要上岛,不好制止!”
    我方代表针锋相对:“少将先生,你应该严格管束你的部下!如果你制止不了他们的越轨行动,我们崆峒岛的守军会帮你制止,一切后果应由你们负责!”
    看见我方软硬不吃,赛特尔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带着随员夹着尾巴走了。
    这是一次流氓式的讹诈,试探性的威胁,说明美军试图直接插手中国内战。胶东军区接到烟台的报告,一面电告山东军区,一面下令沿海守军作战斗准备。罗荣桓复电给许世友和林浩,命令严阵以待,拒绝美军一切无理要求,制止美军在解放区的港口和岛屿登陆,听候中央进一步指示。
    当时,毛泽东在重庆。刘少奇复电山东,同意罗荣桓的布置,同时指出重庆谈判即将签字,尽量避免与美军冲突,如果美军强行登陆,必须坚决给予迎头痛击!
    10月4日,赛特尔少将送来一封公函,要求八路军撤离烟台,由美军接防,向他们移交行政权。
    美军的讹诈、恫吓和进一步的无理要求,引起解放区军民的愤怒!八路军总部向驻延安的美军观察组,提出严重抗议。叶剑英以十八集团军参谋长的名义,发表郑重声明,指出美军如果在烟台登陆,因而发生任何严重事件,均由美方负全部责任!
    无视我方的严正声明,美军黄海舰队司令巴贝中将,于10月7日拂晓前,率领13艘军舰悄悄增至烟台港外。海岸哨兵发现情况,报告卫戍司令部。司令部立刻通知烟台守军,作战斗准备。海岸炮兵将炮口对着美舰,步兵进入防御工事,准备好刺刀手榴弹,武装民兵纷纷跨上岗位,各群众团体动员市民支援海岸守军……
    当天下午,美国海军中将巴贝、少将赛特尔和陆军少将罗克,带着随行人员到烟台市政府,要求和我方谈判。烟台卫戍司令部和市政府,派代表予以接见,请他们到会客厅里坐下,服务员倒上香茶,双方通过翻译员,开始谈判。
    我军代表:“巴贝先生,烟台八路军官兵,对美国舰队擅自开到烟台海面,感到十分惊讶和不满!”
    巴贝中将:“本司令是奉金盖德上将的命令,率领黄海舰队进驻烟台而来。”
    我军代表:“烟台是山东解放区的军事重地,目前已有我军强大部队驻守,美国舰队有什么理由进驻烟台?”
    巴贝中将:“美国是中国的盟邦,美国海军有义务协助中国防守重要军港。”
    我军代表:“烟台是我军从日本侵略者手中解放的。现在日本投降了,德意日法西斯轴心粉碎了!美军进驻烟台,对谁设防?”
    巴贝中将:“这个吗……黄海舰队是奉金盖德上将的命令,我必须执行上峰的命令!”
    我军代表:“我也是个军人,必须服从山东军区的命令。罗司令员命令烟台驻军,不许任何外国军队登陆!”
    巴贝威胁道:“美国海陆空军,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军队,掌握着最现代化的武器,如果想在任何地方登陆,谁也阻挡不了!”
    我军代表冷笑道:“巴贝先生,中国人民是吓不倒的!山东军民浴血抗战,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从日军手中解放烟台,也有力量保卫烟台,谁敢侵犯,一定坚决还击!”
    巴贝中将:“我们美国政府爱好和平,我也不想打仗,所以来和贵军谈判,希望贵军撤离烟台,移交防务和行政权,否则本司令无法向金盖德上将交差。”
    我军代表:“你们上将的命令是荒谬的!你们的要求是无理的!绝对办不到!烟台是中国的神圣领土,你们想进驻烟台,要我们移交地方行政权,是对中国主权的侵犯!是想干涉中国的内政!奉劝你们放弃这狂妄的幻想,收回这横蛮的要求,否则一切后果应由你们负责!”
    这时候,窗外传来一阵阵响亮的口号声,烟台市三万人民,举行示威游行,队伍来到市政府楼外,愤怒的口号声像爆发的火山:
    “反对美国干涉中国内政!”“不许美军在烟台登陆!”“美国军舰从烟台港外滚出去!”“谁敢侵略中国的神圣领土,就坚决把它消灭!”……
    群众的呐喊声,震动了美国将军们,听了英文翻译,巴贝中将神色惊慌,赛特尔和罗克坐立不安,互相交头接耳。
    “听见了吧!将军们!”我军代表站起来说,“这就是烟台人民的答复!”
    呼喊声像狂风掀起巨浪,一浪一浪涌进会客厅,美国将军们似乎感到灭顶之灾,心里发颤,表面上强作镇定。赛特尔少将说会谈无法继续,巴贝中将说以后再谈,美国将军们起身告辞。他们走出市府大门,淹没在愤怒的口号声中,像过街的老鼠,慌忙钻进给他们准备的小卧车里,灰溜溜地开到码头上,乘快艇跑了。
    驻延安的美军观察组,将我军总部的严重抗议书,转告华盛顿。国内外新闻媒介传播了美国海军妄图侵占烟台的消息,登载了叶剑英的声明,报导了山东人民政府和参议会的抗议通电和烟台市三万人民示威游行的消息……引起世界上和平人士的关注。一向欺软怕硬的美帝国主义,看到我方态度强硬,知道讹诈不成,威吓不倒,恐怕引起国际舆论的谴责,不得不来个急刹车,缩回伸向烟台的魔爪。
    10月9日,美国将军们做出友好的姿态,到烟台市人民政府辞行。10月16日,巴贝中将的黄海舰队撤离烟台海面,一场保卫解放区的神圣斗争,宣告胜利结束。

十二

    听完烟台我军与美军斗争的汇报,罗荣桓极满意地称赞他们干得好,同时严肃地指出:国共虽然签订了“和平协定”,但是和平并没有实现,蒋介石在美国的帮助下,正在调兵遣将,大规模内战很难避免。山东是战略要地,烟台是控制渤海湾的重要军港,必须高度警惕,作好战斗准备。
    预防在海上遇上美国军舰发生麻烦,渡海去东北的机关人员,一律换了便衣,司令员也不例外。随员们到烟台市公安局,找来一些便衣。罗荣桓换了一件深色的长衫,戴上一顶礼帽,加上他那深度的近视眼镜,活像个大学教授。林月琴穿上阴丹士林布的旗袍,很合教授夫人的身份。奥地利大夫罗生特,没有找到合身的西装,也换了一件长衫,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感到很有趣。其他同志一一打扮起来,这些长期过着戎马生活的战士,忽然一个个变成老百姓,互相瞧着,不禁哈哈大笑。
    次日,罗荣桓一行从烟台到龙口。特务连和机关人员,已经先头到达龙口。龙口是黄县的一个港口,近来变成热闹的水陆码头。火轮汽艇云集,帆船渔舟拥挤。每天都有一批批八路军和地方干部,从码头跨上船。每天都有一批批船只,鸣着汽笛、扬起白帆离开港口。
    胶东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从前方赶到龙口,给罗司令员送行。这位红四方面军的战将,当年在延安,因为对张国焘的批判不理解,遭到一些麻烦,罗荣桓帮助他排除了困难。红军改编成八路军,罗荣桓对四方面军一视同仁,许世友深受感动,这次赶到龙口送行,念念不忘地谈起这件往事。
    抗战开始,许世友到胶东,和罗荣桓在同一战区,双方除了电报来往,就没有见过面。这次两位将军久别重逢,彼此都很激动。许世友汇报胶东残存日伪军的动态,罗荣桓向他介绍国内外形势,谈到山东分局和华中合并,罗荣桓说道:
    “陈毅同志到山东主持华东局的工作,现在正在津浦前线指挥堵击李延年北上,中央决定你留在胶东,胶东大部分部队到东北去了,你有什么打算呀?”
    “发展部队,训练新主力,准备打仗!”许世友爽快地回答。
    “好啊!”罗荣桓赞扬说。“新四军开始北上,将来无论部队合编,或是共同作战,要教育干部战士搞好团结。”
    “放心吧!罗司令员!”许世友回答得更痛快。
    “好,好,”罗荣桓笑了,“八年不见了,你还是老脾气。”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嘛!”许世友爽朗地哈哈大笑。
    准备上船的当天,罗荣桓叫警卫员将自己的坐骑牵来,对许世友说道:
    “这是一匹烈马,留给你这位战将吧!”
    许世友望着那匹战马,激动地解下腰里的手枪,回赠给罗司令员,说道:
    “新缴获的,留作纪念吧!”
    两位将军在海边告别。许世友送罗荣桓上汽船,吩咐船长注意海上安全,直到汽笛声声,才大步走下跳板,站在岸边挥手。
    汽船离开码头,劈开波浪向大海驶去。和罗司令员同船的,有林月琴和三个孩子,罗生特大夫和翻译方政,李作鹏、苏静、王雨田、何敬之和他们的家属,警卫员、卫生员、俄文翻译……警卫员们把随身携带的武器,用绳索捆在一起,绑在船尾沉入水中拖着,遇到检查不易发现,万不得已之时可以提上来使用。
    机关人员和特务连的战士们,分乘五艘小汽船,跟着起锚开航。出发前,罗荣桓指示各船的指挥和船长说,船多目标大,为了避免遇上美国军舰产生麻烦,到了港外各走各的,到了辽东在大小孤山和庄河一带登陆点上岸。
    启航的时候,天空万里无云,海上轻风微浪,大多数干部战士,首次乘坐海轮,都拥到甲板上观看渤海风光,感到新鲜有趣。离开了战斗多年的山东,辞别了老根据地的父老兄弟姐妹,各人心头也浮上恋恋不舍的情绪。
    船队驶进茫茫的海面,各自分散走了。远处的山影和附近的岛屿,逐渐消失了。海上起了风,浪头一个接一个打在船上。罗荣桓乘坐的小汽船。活像一个醉汉,摇摇晃晃朝前走。许多同志禁不住风浪颠簸,感到头晕目眩,胸口难受,纷纷离开甲板,钻进船舱里躺下,嚼着带来的咸姜咸菜,仍然忍不住恶心呕吐,一人吐开了,像传染病似的,好些人跟着吐起来。有的人平日刚强,再大的苦也能忍受,有的人火线上负了伤,咬着牙一声不响,可是对晕船呕吐却无法控制。
    小汽船上,除了罗荣桓、罗生特和一个小保姆,还有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几乎全都晕船,大部分在呕吐。罗荣桓爱干净,一会儿打扫舱房,一会儿端着痰盂到船边去倒。船长知道他是山东军区司令员,身上有病,被他的行为感动得不得了。
    “别倒了,首长!”他说,“吐在舱里不碍事,待一会我们来打扫。”
    首长不听劝告,仍然为晕船的同志服务,大家过意不去,警卫员心里着急,可是身不由己,一个个干瞪眼。幸亏船长派两位水手下舱来收拾,罗荣桓才停下来,跑到甲板上休息。
    下午,风浪更大了。小汽船开到砣矶岛避风。人们纷纷上岸,到渔村里的兵站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晨风小了一些,有人主张多休息一天,等风静了再开船,罗荣桓坚决不同意。
    “不行!任务要紧!”他对大家说,“晕船嘛,有点心理作用,吃一点苦,死不了人,没有关系,马上开船!”
    小汽船离开避风港,继续在大海上航行。船身像摇篮,在风浪中晃荡。幸好海风渐渐减弱,浪头慢慢小了,大家心里踏实一些,晕船的人也减轻了。
    汽船在海上走了一整天。黄昏时分,一轮红日落在海面,天边的晚霞放着彩光。船舱里的人纷纷跨上甲板,欣赏着美丽的景色。
    “东北面那地方就是旅顺口,”船长对并排站在船头的罗司令员说,“离这里有几十海里。”
    罗荣桓举起望远镜,朝船长指着的方向?t望,只见海水茫茫,什么也看不到。他转身望着东方,发现水天连接的海面有个小黑点,黑点慢慢变大,上面飘着轻烟,他估计是条军舰,不由问身边的船长:
    “正面来了一条船,是不是军舰?”
    “是条军舰!”船长看着望远镜回答。
    两只望远镜瞄着军舰,军舰正向汽船开来。天渐渐黑了,舰上灯光闪闪。罗荣桓回头向甲板上的人说道:
    “有条军舰朝我们开来,看不清是哪个国家的,可能是红军的巡逻舰,也可能是美国军舰。是红军的好办,万一碰到美国军舰,可能发生麻烦,大家要沉住气听指挥,不要慌张!现在分头去做准备。”
    众人立即忙碌起来。警卫员们上了甲板,几个守在船尾,准备随时将武器提上来。供给处长何敬之,把携带着的黄金,分散藏在船板下面。晕船的同志像吃了灵丹妙药,个个振作精神,准备投入战斗。小汽船和大军舰对面开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军舰上灯光明亮,船长从他多次运送渡海部队的经验中,判断出军舰的国籍,对罗司令员说:
    “首长,这是一艘苏军的巡逻舰。”
    罗荣桓松了一口气,船上的人由紧张变为兴奋。当时大家都把斯大林指挥下的红军,当成“老大哥”看待,对苏军打败希特勒德国表示钦佩,对红军出兵东北打日本关东军,觉得是对我国的支援。
    果然,对面的巡逻舰慢慢停车了,舰上传来呜噜哇啦的俄国话。汽船上的俄文翻译对罗荣桓说:
    “要我们停船,问我们是什么船?”
    “停船!”罗荣桓对船长说完,又对俄文翻译说:“告诉他们我们是条运输船。”
    翻译员用俄语大声回答。
    “船上载着什么人?”对方又问。
    “我们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红军!”翻译按照司令员的话回答。
    “你们上来一个人!”对方喊着。
    罗荣桓派苏静去联系。汽船靠着军舰,苏静带着翻译到舰上去,大约过了半点钟,他回来说:
    “红军舰长请司令员过去谈谈。”
    罗荣桓带着一个警卫员,随着苏静上巡逻舰。红军舰长是位海军中校,40多岁,名叫伊凡诺夫,站在甲板上迎接中国客人,礼貌地请罗司令员下船舱,进到客厅里。
    宾主坐下,一个士兵给客人倒咖啡。通过翻译,伊凡诺夫问罗荣桓:
    “您是山东军区的司令员吗?”
    “是的。”罗荣桓点点头。看到对方疑惑的眼神,便叫警卫员从皮包中,取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群井冈山时代的老红军,到延安以后照的。照片中有毛泽东,伊凡诺夫认出戴眼镜的罗荣桓,立即站起来行了军礼:
    “司令员同志!对不起,打扰您了!请原谅,我是在执行任务。”
    罗荣桓用微笑代替回答,表示谅解。
    主人请客人喝咖啡、抽烟,彼此高兴地寒暄了一阵。这位苏联海军中校,一个月来从八路军不断渡海中,知道不少山东部队的情况。苏联在外交上承认国民党政府,但不干涉中国内政,因此不阻止八路军进入东北。伊凡诺夫很清楚,八路军是中国工农红军,对中国红军的高级将领,自然格外尊重。
    罗荣桓和海军中校的谈话中,体会到苏军的国际主义感情,心里感到欣慰。他想进一步摸摸对我军挺进东北的态度,向海军中校问道:
    “伊凡诺夫同志,我们可以在大连上岸吗?”
    “请原谅,司令员同志,”伊凡诺夫耸了耸肩膀,摊开双手摇摇头:“为了避免外交上的麻烦,请你们在别的港口上岸吧!”
    罗荣桓起身告辞,伊凡诺夫送他到甲板上,朝他行了个军礼,罗荣桓欠身还礼,伸出右手,说道:
    “再见!伊凡诺夫同志!”
    “再见!司令员同志!”伊凡诺夫握紧罗荣桓的手,“祝你一路平安!”
    罗荣桓和随员们回到汽船上。苏军巡逻舰掉头向北朝旅顺口驶去。
    小汽船继续启航,走了一宿,第二天拂晓,到达辽东半岛东南角的貔子窝。

1985年夏作于鼓浪屿  
1987年春改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