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六卷 纪实文学

永不凋谢的花(上)

自 序

    访问菲律宾归来,给《人民日报》、《人民文学》等报刊,发了几篇《访菲散记》。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将《巴布里加的黄昏》译成沓加禄语,向菲律宾广播,又值中菲建交十周年,约我写了《永不凋谢的花》,同时在《人民日报》上刊登。
    访菲三个月,旧地重游,见了许多亲朋故旧。菲华社会的老友新交,深情厚意,十分感人,令我难于忘怀,写了几篇散文,总觉得余情未了,像欠了笔债,必须偿还。于是又陆续写了二十多篇,在香港《大公报》、《文汇报》和《华人》月刊上连载,了却一番心事。
    我本闽南海隅一村野顽童,只念了几年“子曰诗云”,糊里糊涂。去菲律宾谋生,是奉长辈之命,想继父兄胼手胝脚养家糊口而已。命运之神跟我开了玩笑,扭曲了我的童年,使我尝尽酸甜苦辣,在几个海岛上流浪,漂到首都马尼拉做工读书,遇到进步老师的教诲,懂得人生的意义,懂得祖国正在蒙难,投身救亡运动,终于回国参加抗日战争,最后竟走上舞弄文墨之路。
    探亲访友,无非与久别的亲戚团聚,与故人叙旧,游览名胜风光,凭吊早年生活过的地方,用不着费那么多笔墨,写那么多文章。但出于“职业病”,出于个人的良心,不禁想乘此机会,将儿时蕉风椰雨的经历,连结四十年后旧地重游的见闻,介绍菲律宾的历史、地理与民情风俗;记述中菲人民友好来往、共同反抗西班牙和美国的殖民统治;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的血腥暴行;同时,介绍半世纪以来华侨生活的变迁。尽管是东鳞西爪,亦可提供国人一点信息。
    目前海外有两千多万华人,遍布在五大洲百十个国家。他们和当地人民友好相处,为所在国的繁荣做出巨大的贡献。他们热爱祖国、热爱家乡,有的几代人生长在海外,依然保留着许多故国的习惯。
    新加坡是个以华人为主的国家,华裔占人口百分之七十,政府中从总理到各部大小官员,多数是华人,目前正大力推行中国普通话。
    菲律宾的国父黎刹,其高祖父是福建人,曾祖父母以下几代人,均有中国血统。现任女总统科拉松·阿基诺的先辈,也是华侨,前两年她访问中国,曾先探望福建祖家。其他各界有着中国血缘关系的人士更多,不少菲律宾朋友见面时,都喜欢说和中国是亲戚。
    东南亚和世界各地华人多的国家,或多或少有类似情况。美国华人中的知识分子,对科技上的杰出贡献,举世瞩目。数百年前被当成“猪仔”出卖的华工和出国谋生的华侨,经几代人的披荆斩棘、发奋图强,为自己创造了新的形象。新中国成立后国际地位不断提高,使他们感到自豪,并受到当地人民的尊敬。
    这是中国在世界上特有的情况,可以作为加强同各国人民友谊的桥梁,可为我国现代化建设,争取侨资、外资和科技援助,提供有利条件。
    外国人早就从事华侨史的研究,出版了不少书籍。国内对华侨史进行系统研究,刚开始不久,见到的文字还不多。作为一个菲律宾归侨,一个中国作家,众多亲友仍在海外生活,有机会重访第二故乡,看到一些新东西,写出来供国内朋友作资料,是应有的责任。
    新中国成立之后,由于种种原因,国内人民与海外长期隔离,对华侨不大了解。近年来对外开放,大批海外华人回国旅游,引起许多青年盲目羡慕,涌现了一阵阵的出国热,觉得有必要多介绍国外的情况,虽然是一地的风情,少数亲友的生活境况,或将有助国内人士的理解。
    于是我将分散发表在香港和内地的文稿,用了半年时间,重新写了一遍,集成这本小书。
    访问菲律宾期间,对我热情款待和大力帮助的两位老同学——张时培先生和白月英女士,不幸于前年相继辞世!无限悲痛下感到十分遗憾,谨将《永不凋谢的花》,编织成心中的花圈,奉献于亡友灵前,遥寄我的哀思。
    访菲归国之时,马尼拉友人王映青先生,给我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并附律诗一章,托《世界日报》转交,原诗如下:

驰骋文坛孰比伦,长庚星耀海天春。
太原灵气锤才士,城北岩光毓俊人。
落笔挥毫歌革命,枕戈待旦见精神。
重游旧地追前梦,椰雨蕉风景色新。

    对王先生的过奖,愧不敢当。当时行色匆匆,曾简函致谢,言明将步原韵唱和,因诗才疏浅,迟迟未动笔,为免于食言,不敢再藏拙。想到一生奔波,半世为文,庸庸碌碌,虚度年华,感愧交并,拚凑八句打油诗,乘本书出版之际,向王映青先生和读者求教,再次表示我的谢意。

金瓯残缺玉石焚,雪地冰天锁阳春。
投笔从戎报国恨,荷枪征战对仇人。
混迹艺苑疏才志,舞弄文墨费精神。
且喜亲朋重欢聚,千岛明珠气象新。

作 者 一九九零年二月,北京。  

永不凋谢的花

    窗前挂着一串美丽的花环,伴我在书房中一年多,既不凋谢,也不褪色。别以为它是塑料花,不是的,它是几十朵串起来的鲜花。那花朵,鲜红的花心,围着金黄、杏黄和墨棕三色花瓣。
    它是种开不败的花儿,被称为“永不凋谢的花”。
    每当我坐在书桌旁,望着这生长在蕉风椰雨山中随我漂洋过海来到中国首都的花朵,不禁心潮起伏,思绪连绵。想起在菲律宾愉快的时光,想起众多亲友的音容笑貌,想起中菲两国人民的友谊……
    前年冬天,我到菲律宾避暑胜地碧瑶,一位新交的菲律宾朋友,拿着这串永不凋谢之花结成的花环,套在我的脖子上,用沓加禄话对我说道:
    “请戴回中国吧!愿菲律宾和中国的友谊,像这花朵一样,永不凋谢!”
    我激动地握紧他的手,也用菲律宾话,回了一句“沙南埋(谢谢)!”
    访问菲律宾期间,无论在大城市或偏僻的村庄,无论在北吕宋还是南岛,迎接我的都是笑脸与鲜花。兄弟姊妹和亲人,儿时的同窗好友,重逢的喜悦自不必说。初次见面的华人,新交的菲律宾朋友,也都充满了真挚的友情。
    华裔女作家林美华小姐,知道我到了马尼拉,特地约我从碧瑶回归途中,到她家乡拉牛坂新居,参加她举行的招待会。林小姐和她母亲、姐姐,专程从马尼拉赶回家。她的父亲、家人和当地知名人士,参加了丰盛的晚宴。
    另一位菲律宾作家罗比洛示先生,家住南岛宿务市郊,他在北京的时候,约我去菲律宾一定到他家乡看看。我知道宿务是菲律宾英雄拉普拉普的故乡。四百年前,拉普拉普指挥几百名战士,歼灭了入侵的西班牙殖民主义者。宿务也是我儿时到过的地方。这次,我驱车专程去拜访罗比洛示先生。他和夫人热情接待,请我们参观家院,看了他饲养的许多斗鸡,欣赏他培植的热带兰花。
    五十年前,我曾经在怡朗生活了两个春秋。这次旧地重游,居然遇上一位儿时的菲律宾朋友——彼立贝·阿德里亚斯先生,我们都返老还童,互相拥抱打闹。他带我到那巴示菜市场,重温童年的旧梦。当年父亲艰苦创立的那间杂货店,如今只剩下烧毁的黑墙。我们诉说彼此别后的遭遇,叹惜飞逝的年华。
    五十年来,有多少往事在脑海中回旋?有多少老友在眼前浮现?有多少情谊在心中牵连……
    中菲友谊源远流长。早在宋朝,中国商人运去丝绸、布帛、陶瓷和金属制品,换回珍珠、香料、贝壳、椰子、黄麻……菲律宾商人亦随船到泉州进行贸易。十五世纪,中菲两国友好来往更加频繁,明朝永乐十五年(1417年),菲律宾苏禄东王率领三百四十人的使团访问中国,受到明廷隆厚待遇。使团回国途中,苏禄东王不幸病逝,至今山东德州尚有他的陵墓及守陵的后代。
    明代以后,闽粤沿海人民不断移居菲律宾。移民中有大批农民和各种工匠,带去了农具、种子和牲畜;传授耕种、建屋、打铁和制造各种器具的技艺。
    号称世界第八奇观的伊夫高梯田文化,菲考古学家及历史学家公认是来自南中国。历史学家阿力普认为中国移民对菲农业作了巨大贡献。历史学家摩雅博士说:“没有中国人,便没有菲律宾的繁荣。”
    西班牙血腥统治菲律宾三百多年,掠夺了无数资财,屠杀了数以十万计的中菲人民,引起菲人和华侨不断反抗与暴动。十九世纪末年推翻西班牙的独立战争,华侨将军刘兴赙被人民起义军推选为副司令兼南路总指挥。他作战时身先士卒、足智多谋。他指挥起义军攻克重要军港黎牙实比和八打雁,收复甘马仁省广大地区。华裔商人王彬,为起义军筹集战争物资,捐献大量金钱。马尼拉市政府为表彰他的功绩,将华人群居的沙克里谢街,命名为王彬街,并给他立了铜像。王彬街口新修一个牌坊,坊上用菲、中、英文写着“中菲友谊门”。
    太平洋战争,日寇侵占菲律宾,许多华侨志士奋勇反抗,与菲律宾人民组织抗日游击队,给日寇以沉重的打击!
    为了独立解放,中菲人民鲜血流在一起,凝结成牢不可破的友谊。中菲建交以后,两国领导人互相访问,代表团频频来往,人民彼此探亲访友,亲如一家。
    窗前的花环更加鲜艳了,它象征着中菲两国人民的友谊永不凋谢!

一九八五年中菲建交十周年写于北京  

四十年的梦

    梦,有美梦,有噩梦,有幻梦,有奇里古怪的梦……人的一生做过多少梦?不知有谁统计过?
    我这一生做的噩梦多,怪梦多。风风雨雨几十年,坎坷不平的道路,哪能做出什么好梦?到了晚年,时常梦见儿时的故乡,梦见流浪过的南洋,梦见菲律宾的兄弟姐妹,梦见马尼拉一些小时候的同学、朋友。
    闽南海隅的故乡,是多么美丽啊!晴日碧海蓝天,岸边礁石环抱,海水澄清透彻,浪花滚滚,白沙茫茫;滩涂上一处处独脚小蟹,听见响声就钻进洞里;黄昏时分,血红的太阳落在洋面上,慢慢沉进海里,西天边泛起金色的晚霞;一艘艘满载鱼虾的木船,鼓着风帆徐徐驶进港湾,一群群海鸟在桅杆顶上盘旋。风雨天,另是一番景色,大洋上掀起一排排巨浪,汹涌澎湃,像千军万马朝岸边奔来,恍惚要将海角吞没!遇到礁石阻拦,浪涛咆哮冲击,发出粉碎后的怒吼!那震天动地的呼啸,在夜深人静时格外响亮,哗啦!哗啦!哗啦……第二天风平浪静,一轮红日升出海面,岸上的风光更加媚人。
    故乡说的难懂的闽南话,是古代中州语言——“河洛话”。故乡还保存着被称为“活化石”的隋唐音乐——南曲,保存着许多独特的风俗习惯,流传着许多美丽的民间故事。
    或许是在家乡时候年纪太小,经历平淡,故乡的情景入梦不多。更多是梦见第二故乡——南洋。可能是我在菲律宾那些年月,正是从村野顽童渐渐懂事,开始踏上人生的旅程的时期,过着流浪生活,接触复杂的社会,特别是那美丽的千岛之国,那迷人的热带景物,那蕉风椰雨的山村,那马车奔跑的城镇,那些异国风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回到祖国四十多年,不管是战火纷飞的年代,或是和平建设的日子里,在炮火停息、风清月明的战地,在工作繁忙的空闲时刻,不免要想起南洋的亲人,想起童年浪迹那些热带岛屿。在十年动乱的多少不眠之夜,这种怀念更加深沉浓重,以致在睡眠中魂游异邦,在梦中和亲人见面。
    十年浩劫过去了,雨过天晴,劫后余生,想把梦境变为现实,盼望能重新和南洋的亲友团聚,然而鱼沉雁杳,几十年不通音讯,如何找到他们呢?恰好一九七七年春天,柯华大使去菲律宾赴任,托他带去几封没有地址的信,请他费心找一找。大使夫人张明同志把我的信交给菲华联谊会主席吴永源先生,失掉多年的联系接上了。
    首先来信的是华侨中学的同学白月英女士,信的开头写道:“接到永源兄的电话,像天上落下一颗大炸弹!想不到分别几十年,还能收到你的信。”后面说,本来秋天她和丈夫林维新先生,准备去欧洲,现在打算改变主意,回祖国来看我们。
    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个国庆节,我国驻菲大使馆,邀请菲华各界知名人士,到北京参加庆典。吴永源先生来了,我们在北京饭店见面,提起“七七事变”时,我俩有一次曾在南京玄武湖公园交谈国事,不胜感慨之至。白月英女士和林维新先生参加东方体育会旅游团,也到北京来了,维新也是华侨中学的同学,当年我们在马尼拉一同做过抗日救亡工作。当我和老伴在机场迎接他们的时候,彼此都激动得热泪盈眶。国庆节期间,我陪他们游览北京的名胜古迹,谈起当年的往事和分别后各自的经历。
    十月下旬,忽然接到广州华侨大厦的长途电话,说我姐姐从菲律宾来到广州,要我立刻去接她。我心里纳闷,两个月前和姐姐通信,请她直接到北京参加国庆,为什么迟到月底才到广州?
    第二天上午,我冒着大雨到了机场,当天去广州的机票已经售完了,亏得机场宣传科李同志,帮我买了一张保留票。登上伊尔六二大型客机,飞了三小时,在广州白云机场降落。
    华侨大厦的陈光经理到机场接我,他在太平洋战争时,参加菲律宾抗日军华侨支队,解放后回国,我们认识多年了。在小车上,他告诉我,姐姐怕给我国使馆添麻烦,看了马尼拉一家旅行社的广告,说他们与中国旅行社有联系,可以在中国游览十个城市,飞到香港才知道上当受骗,交了大笔钱,到香港就不管了,只好自己到广州。
    小车开到海珠广场华侨大厦,给我安排好房间,陈经理领来两个老妇人,一个身着大花绸子上衣和喇叭裤;一个穿得比较朴素,个子矮一点,年岁小一些。
    “老白,你认认,哪个是你姐姐?”陈光经理说。
    自从一九三八年,姐姐在九龙尖沙嘴火车站,送我和集美两位同学去延安,四十年没有见面,家里只有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但是脸型依稀可辨。
    “姐姐!”我朝穿花衣的人走去,“你回来了!”
    “三弟!”她拉着我的手,眼里闪着泪花,“你也老了。四九年通过老家,接到你一张照片,那时多年轻呀!”
    “六十岁了,怎能不老呀!”我说。
    姐姐介绍同来的女伴,她是住在香港的红绢表妹,专程陪她来广州的。我去南洋以前,在老家见过红绢表妹,印象中是个瘦小的女孩子,不经介绍,怎么敢认?后来才知道,表妹是个能人,丈夫蔡泽川先生,在菲律宾拉牛坂当个乡镇推销员,收入微薄。她在香港靠一架缝纫机,培养一个大儿子在福建读完建筑专科,还拉扯着香港一对儿女,男孩子上香港大学,女孩子念中学。前些年还寄钱到福建老家,盖了一座二十多间的楼房。
    在广州住了一星期,十一月初办好手续,我带着姐姐到各地旅游。先到长沙,参观了马王堆出土的西汉女尸和文物,游览岳麓山和橘子洲头,到韶山瞻仰了毛主席故居。在韶山遇上名画家亚明和宋文治同志,他们热情地当场画了两张山水画,送给姐姐。
    从长沙去桂林,游览了甲天下的桂林山水,钻了芦笛岩大溶洞,乘船游漓江到达阳朔,一路上美不胜收,大饱眼福。这样秀丽的山川,如果不是姐姐回国,我还不知道何时能见到哩!
    回到北京,已经是十一月中旬,进入初冬季节,天气寒冷。在南洋生活了一辈子,乍到中国北方,太不习惯了!游长城那一天,我给姐姐穿上老伴的皮大衣,她说像带着枷子一样,走不动。上午参观十三陵地下宫殿,姐姐的精神还不错,下午到了长城,风很大,她实在爬不上去,只好上了几十级台阶,站在长城底层,照了几张相片。姐姐说,也算到长城了。
    游长城受了点风寒,家里的暖气不热,姐姐住了半个月,急着回菲律宾。北京的故宫、天坛、颐和园、毛主席纪念堂,都是走马观花地转了一遍。
    压缩游览项目,我送姐姐南下,到了南京和上海,照例参观了名胜古迹和市容。当年从香港一同去延安的林有声同志,正担任江苏省军区的副司令员,住在南京。姐姐见到他非常欢喜。老林在宾馆设宴招待,请了名画家陈大羽教授作陪。陈教授送给姐姐两幅国画,一幅是昂首报晓的大公鸡,一幅是枝头上欢唱的一群小鸟。
    在上海住了几天,姐姐要走了。我给广州的陈耕国和李金发同志打电话,请他们去白云机场接姐姐,送她到华侨大厦。他们二人也是当年结伴去延安的集美同学,一个在海运局当副局长,一个是广州军区联络部的副部长。
    因为广州气候不佳,飞机改成夜航。当我扶着姐姐走向三叉戟班机,姐姐忽然哭着说:
    “三弟,今生恐怕再难见面了。”
    “别难过,姐姐,”我安慰她,心里也不是滋味,“我会去菲律宾看你们。”
    飞机向着点点星星的夜空飞去,姐姐走了!回菲律宾去了!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多么快呀!寒冷的天气使她不能在北京多住几天,不能多看一些地方,我感到很遗憾,可姐姐还是心满意足。她这一生除了菲律宾,只到过厦门和香港,这次回到祖国首都,走了几个大城市,游览故国的壮丽河山,看了许多文物古迹,而最主要的是了结一件心事:
    十年浩劫,林彪和江青调动一切宣传机器,一而再、再而三地大张旗鼓地批判《兵临城下》。香港、台湾和海外的报纸,多次登载这一消息。知情人告诉她,作者白刃是我的笔名,国外的谣言很多,她想亲自回来看看,我到底被整成什么样子?回国后看到我的身体还结实,一家老少平安,生活也不错,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她感到欣慰。
    回到马尼拉,姐姐来信说,这次回国旅游,各方面对她热情款待,消除了由于“文革”产生的误解,收获不小。她给二哥、四弟和亲友们讲了回国的见闻,大家都很欢喜。信中说,她和二哥、四弟各有一大家人,大人们忙着做生意,孩子们忙着上学校,他们怀念国内的亲人,可是脱不开身。姐姐还说,侄孙辈们全是在菲律宾出生的,对新中国很不了解,希望我能去菲律宾看看他们,同大家谈谈。
    是啊!如果我能去菲律宾探亲,不但能和几十个亲人团聚,而且可以和许多儿时的同学、朋友见面,了却双方多年来的愿望。还有,我们兄弟这一辈人,已是风烛残年,不趁早见见,日后有个三长两短,要抱憾终生。
    可是当时我正为少儿出版社写着罗荣桓元帅的故事,交完书稿,又参加罗帅传记的写作班子。只好把去菲探亲的梦抛在一边,留待日后有机会再说吧!
    两年匆匆地过去了。这期间,南洋不断来信,问我何时去菲律宾,促我早日成行。菲律宾陆续来了一些亲友,有的参加旅行团,有的来谈生意,见面时都问我什么时候赴菲探亲,看来我的梦想非实现不可了!
    一九八零年五月,分工给我写的罗帅传记部分的初稿完成了,全书合成还要相当长的时间,这是一个机会,我打了去菲律宾探亲的报告,得到上级批准。我高兴极了,想到不久可以和久别的亲友团圆,想到四十年的梦就要实现,我兴奋得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好事多磨

    常言道,好事多磨!这成语,平时很少推敲,临到自己有事,才觉得是前人的经验之谈,含有一定的哲理。
    回国四十多年,很少接触外事工作,对出国问题看得简单。中菲建交以后,不少菲籍华人来中国,拿着护照到我国驻菲使馆办理签证,三五天就到了北京。从外交上的对等关系来看,拿着出国护照,去菲驻华使馆办理签证,不是很快可以飞到马尼拉吗?怎不叫人欢喜?
    七月间的一天上午,我打扮得整整齐齐,揣着我和老伴的两本护照,走到建国门外使馆区,找到菲律宾大使馆。门里柜台后面,坐着一个中国小姐,她礼貌地站起来,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明来意,她看了护照,立即用英语打电话,请我坐在客厅里沙发上等着。
    不一会儿,楼梯上下来一个小个子男人,穿着花衬衣、西服裤,大约三十多岁,看样子像是中菲混血儿。他和柜台后的中国小姐谈了几句,向我走来,和我客气地握握手,用普通话问道:
    “先生,您有什么事要办吗?”
    “我要去菲律宾探亲,来办签证。”我边说边递上出国护照。
    他翻了翻护照,问:“王先生,您在菲律宾有什么亲属?”
    “哥哥、姐姐、弟弟,一大家子,几十口人。”
    “都住在什么地方?”
    “马尼拉。有几个在南岛、怡朗、描戈律。我也在南岛尼格罗斯、伊洛伊洛住过。”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您回中国很久了吧?”
    “是的,几十年啦。”
    “按照我国政府的条规,凡是去菲律宾探亲的人,必须由那边的亲人申请,交了保证书,经过移民局批准,再由外交部给使馆发来文件,我才能给您办手续。”说着,他把护照还给我,“实在抱歉,王先生,现在不能给您签证”。
    碰了一个礼貌的软钉子,只好起身告辞。后来又到使馆跑了几趟,知道这位先生的尊姓大名,他祖籍福建南安县,不但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还会说地道的闽南语。
    从高兴变成烦恼,我跑全国侨联,找中国旅行社,向熟悉内情的人了解到,要取得菲使馆的签证,菲律宾的亲人除了保证来人按期离境外,每人还要交两万比索的保证金,而这笔保证金,名义上离境后退还,实际上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另外还要花一大笔钱,移民局才能批准,外交部才会给使馆下指示。想到我和老伴去探亲,顶多住上三两个月,却要让亲人花这许多冤枉钱,心里不安。不去吧?又不甘心,真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打听许多住在北京的菲律宾归侨,到一九八零年为止,没有几个回去的。其中一位是对外友协的同志,他认识第一任菲驻华大使,有过交情,特别关照。另一位是国务院侨办的施旭东同志,她父亲在菲律宾去世,来电报要她去奔丧,她拿着廖公(承志)的信,在菲使馆守候了三天,等马尼拉的电话,菲方以人道主义为理由,批准她入境。
    这两个例子对我都不适合。于是,我一方面写信给马尼拉的亲友,请他们想想办法,一方面托中旅社找找门路。有一个从国内去马尼拉行医的朋友,认识总统夫人和移民局长,来北京办事的时候,我请他帮忙,他爽快地答应,但是过了几个月没有办成。菲律宾有家旅行社和中旅社有业务关系,负责人到北京来,我向他请教。他叫我让菲律宾亲人,影印一份居住证寄来,再请北京的公证处,证明我和他们的亲属关系,将公证书、保证信和保证金交该旅行社,只要付来去的机票钱和手续费,保证在离境时由该社退还保证金。我照他说的办理,将公证书寄到马尼拉。四弟拿着公证书、护照影印本去接洽,那家旅行社竟不理睬,原来他们讲了大话!
    病急乱投医,对症下错药,真是烦死人!有人劝我走香港,说香港门路多,根据中英条约,我们的公安机关有权批准出境。我也听说许多福建的侨眷,通过香港到了菲律宾。一九七八年冬天,我随广州军区一位副司令员,沿着深圳的边界走了一趟,收集外逃偷渡的材料,很想写点东西。十年动乱,人才外流严重,几万归侨知识分子流入香港,也想了解他们的情况,于是下决心改变行程,从香港去菲律宾。
    只知道公安局可以发港澳通行证,却不晓得排队领证多么费劲。对外开放以后,单是广州和福建两省,就有几十万人申请去香港。香港弹丸之地,已有五百万人口,再多了就要爆炸!根据港英当局的请求,双方达成协议,每日从深圳过境限一百余人,北京只有两个名额。北京申请去港的人,大多是归侨和侨眷,全要长时间排队轮候,不由想起偷渡高峰的一九七八年,竟达二十四万多人!其中一部分被我边防战士堵住,一部分跑过境被港英抓住遣返,加在一起只占半数。我曾盘问一个跑了十次未跑成的农民,他说农村太穷了,跑成一次就够本了。我问一个女青年,跑到香港想做什么?回答说,干什么都可以。
    申请去香港的人,不管用什么理由,出去后没有几个回来的。上面知道,我去香港为的是工作和探亲,还要回来,关照不用排队。即便如此,仍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许多同志添了麻烦,也受了不少窝囊气,拖了两个多月,好不容易领到港澳通行证。
    八二年初春,我和老伴到了香港,立即打听如何去菲律宾。问来问去只有两条路,一是拿正式证件,要等一年;二是走邪门歪道,要花一大笔钱。我没有许多港币,更不能走非法途径。可是要等一年,我的天呀!那不太长了?原先准备待三个月,调查完归侨人材外流的情况就走,想不到又搁浅了!
    不愿久等,一边访问归侨外流的知识分子,一边寻找提前去菲律宾的途径。刚到香港不久,中建百货公司总经理黄先生来看我,我向他请教办手续问题,黄先生说:“现在香港没有后门。”我不大相信,从前我在香港住过,是个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地方,现在繁荣了,依旧是资本主义社会,能没有后门?七十年代成千上万福建人,怎么通过香港去菲律宾的?当然我想的不是花钱走后门,而是用正当理由提前取得合法证件。
    香港的亲友们热情招待,免费提供优良的楼房,帮助办理手续。一家大国货公司的总经理,请移民局一个高级官员帮忙,他满口答应,并且让我们填了表,贴上照片,请担保人签了字。可是一拖再拖,拖了几个月没有下文,我不得不另外托人。一家大报的负责人,让我去找一位勋爵的侄子——某大公司的总经理,他也是满口答应,并且当场将移民局一位处长叫来,请他短期内给我办理。那处长记下我的电话,说三天后答复。我非常高兴,满怀希望地等着好消息。第三天晚上电话来了,那处长诉说办起这事的困难,提出廉政公署很厉害,会以为他得到什么好处,他向我道歉,劝我耐心等待。
    经过一次次的希望和失败,我逐渐明白“现在香港没有后门”这句话。前任港督麦理浩设立廉政公署之前,官员贪污受贿很普遍。廉政公署专门调查徇私枉法的官吏,一经查出,重者坐牢,轻者永远开除公职。香港的官员待遇很高,现任港督尤德爵士月薪六万港币,比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高出两万元,不用纳入息税,每月还有一万八千元的交际费,住总督府、小筑别墅都不交钱。高级官员月薪两万,低级职员亦有四千(约合人民币一千六百元,是指一九八二年人民币与港币兑换),此外还有房贴等优待,谁也不想以身试法。何况我托的是空口人情,没有一点实惠,谁愿为你冒风险?有趣的是,内地有什么请求不好办,总用“研究研究”来拖掉;香港却是当面应承,然后诉说困难来推掉,这大概是不同制度的不同作风吧!
    拖了半年多,又一次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有些旅行社登广告,可以参加菲律宾旅游团,时间半个月,旅费不算贵。我想半个月也好,总算去探了亲,和亲友见了面,了结几十年的愿望。可是登门一问,还是不行。实在要去,可以为你买葡萄牙或泰国护照,索价甚高。
    这期间,四弟、弟妹和侄女,先后来香港接我们,知道暂时去不了,不同意我们回北京,说他们要想法在菲律宾办理。十月间,姐姐从欧洲回菲律宾路经香港,劝我耐心再等两个月,无论如何得去一趟。
    香港的房租很贵,一套三居室一厅的单元楼房,每月租金四千港元,租一间也得一千多元。旅馆更贵,中等的双人房每天三百元,最差的也要一百元。幸好几位好友主动邀请,提供舒适的住房,不然无法滞留下去。
    住宿不用花费,吃饭总得靠自己。香港三联书店答应出版我的长篇小说《南洋流浪儿》,预支了部分稿酬。香港《文汇报》星期文艺版,摘刊《南洋流浪儿》的部分章节,接连发了四期。《文汇报》的编辑白先生,又让我为副刊写长篇连载,我写了小说《龙真人别传》,在该报连载了半年。此外还给其他报刊,写了一些短文。
    香港是个有名的超级闹市,噪音污染很严重,一天二十四小时,满耳是轰轰隆隆的响声!如果没有事情可做,很难熬得下去。访问了几十位从内地外流的归侨,写了两部长篇小说,既打发空闲时间,又解决生活问题。
    好容易挨过一年,领到合法的旅行证件,正准备去菲律宾,忽然各报登出新闻,马尼拉街头,警探到处搜捕从香港入境的中国人士,绝大多数是福建人,抓到的要罚款、关押,遣回香港,已经有几个被送回来了。我打电话问了十几个办理去菲律宾的旅行社,回答都是一句话:暂时停办!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旅居菲律宾的几十万华侨,百分之九十几是福建人,解放后中菲两国长期没有外交关系,菲律宾只承认台湾政权,禁止大陆的人入境。福建的侨眷去不了,旅菲的华侨不敢回来,两地亲人隔离二三十年,彼此思念可想而知。许多老华侨盼着家乡的子弟去接班做生意,许多侨属想着去吕宋谋生。七五年中菲建交,给两地的亲人带来了希望,然而菲律宾仍然禁止中国移民,却允许香港人士去旅游。于是大批福建侨属纷纷申请到香港,从香港拿着旅游证进入菲律宾,却不按期离境,富有人家花大钱给子弟买下长期居留证,没钱的使点小费隐藏下来,有关部门的官员从中得了不少好处,另一些官员捞不到油水,司法部门拿到证据,逮捕管理入境一个有势力的人物,进一步追查搜捕过期不走的香港游客,牵涉了一些马尼拉和香港的旅行社,他们为了避避风头,暂时停办去菲的旅游业务。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在香港费尽心机,白白等了一年,最后还是落空了。说句迷信话,这叫“时运不济”!怎么办?旅行社的人说,眼下正在风头上,不好办,风刮过了,照样办,等着吧!
    等多久呢?谁也说不上,只说不会太久。第三次陷入进退维谷!不等吧,也许最近就能去,岂不前功尽弃?等吧,又怕没完没了地拖着,考虑结果还是等等看。又等了两个月,实在受不了啦,准备收拾行李滚蛋,接到马尼拉来信说,马科斯总统公开宣布,中国公民可以到菲律宾旅游,限期二十一天,不必交保证金。信中说,二十一天不够还能延期,只要交纳若干手续费。信中还说,近来福建已经有人通过中旅社来马尼拉探亲。四弟正在为我办理直接由北京到菲律宾的手续。
    这是一个新的喜讯,我立刻整理行装,告别香港的亲友,感谢他们盛情款待。乘直通车回广州,几天后到了北京,已是一九八三年仲春了。
    七月间,收到马尼拉一家旅行社寄来的英文证件,是菲律宾外交部和移民局批准入境的影印本。接着又忙了一阵,重新打报告请假,重新办理出国签证,然后将护照和影印件交中国旅行社,由他们统一送菲律宾驻华使馆签证,十月初办完一切手续。
    好事多磨,磨了整三年,这一下算是磨完了。以后会不会发生变故,只有天晓得!

空中冥想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办理出国手续,在那小本本上写上日期,盖上图章,许多人用两个星期,顶多一个月时间,而我却花了整整三年。
    喜悦,烦躁,恼怒,交织着;希望,失望,反复着。
    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有些人偏偏要跟你刁难,好像我出国探亲妨碍他们升官,仿佛他们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
    有人写匿名信:××在香港卖文为生,靠亲友接济,影响不好!——似乎借出国考察之名,拿国家的外汇,到国外游山玩水,影响才好哩!
    有人造谣:××在香港不回来了,已经引起台湾的注意了——似乎白某人要“投奔自由”了。
    这还了得!于是个别领导人紧张了,通过我国驻香港机构进行调查。幸亏香港的同志尊重事实,如实报告才完事。
    然而谣言没有停息,它像夏天的苍蝇到处乱飞,从北京飞到福建、广州,飞到香港,飞进我的耳朵里,叫你怎能不恼火?
    吃了哑巴亏,恼火有何用?既不能登报辟谣,又不能逢人解释,只好用行动来辟谣,行得端,走得正,谣言不如狗屁!
    我回来了!回到北京来了!带着调查归侨外流人才的材料,向有关单位作了汇报;带着访问笔记和报刊资料,写了二十篇《香港见闻》,在《华声报》上连续发表,出了书。此外还带着一部在香港出版的《南洋流浪儿》,带着《文汇报》连载的《龙真人别传》——我在香港写的第二部长篇小说。
    我回来了!我还要出去探亲!名正言顺,合乎政策,谁也不好阻拦。
    奔走三年,好容易才拿到菲律宾驻华使馆的签证,我舒了一口长气。由于经历种种意想不到的麻烦,我还不大放心,恐怕横生枝节。
    八月间,菲律宾反对党领袖阿基诺,从美国秘密回马尼拉,在机场被暗杀,连日来马尼拉街头,群众举行示威游行,向总统府请愿,与军警发生冲突,频频出现流血事件,北京电视屏幕上不断播映这种场面。菲律宾政局动荡不安,好心的同志劝我等稳定了再走,以免冒不必要的风险。我不怕什么风险,倒是看到马科斯政权摇摇欲坠,美国、日本和西欧等资本主义国家,对他实行经济遏制,菲币大量贬值,一旦发生政变,改变了入境条例,我那四十年的梦,又要破灭了!我这三年的心血,岂不白费了吗?
    不行!我得立刻动身!免得夜长梦多!
    十月下旬,福建集美学校建校七十周年,邀请海内外校友参加庆典,我接到请柬,要我务必去厦门。《福建日报》编辑部打来长途电话,约我写纪念文章。十月十一日,我和老伴乘飞机到福州,写了《故乡·母校》给《福建日报》,坐汽车回到晋江老家,见了从菲律宾返乡养老的大哥。
    大哥真是老了,快八十岁了,身体也萎缩了。他在南洋辛苦一辈子,两袖清风回到故里。他生性朴实,为人忠厚,是个没嘴的葫芦,你不问他,他一天讲不到十句话。用家乡话说,是个“古意人”。他小时候念了几年私塾,十几岁去南洋谋生,头家(老板)喜欢他老实,让他管财物记账,分毫不差,叫他站柜台,寸步不离,可是月薪,永远和别的店员差不多。他每月拿到工资,几乎全部汇到国内养家。他站了五十多年的柜台,身体越来越瘦,小腿越站越肿,末了站不住了,还是不肯回老家。他有他的想法:在南洋好歹每月有点收入,回老家只能白吃地瓜干;当了几十年“番客”,既不能光宗耀祖,又不能衣锦还乡,两手攥空拳回来,未免被乡亲们嘲笑。
    大嫂精明能干,在老家抚养三个儿女,培育他们成人。儿子同济大学毕业,当了建筑设计的工程师,两个女儿也都出阁了。丈夫三十多年没有回来,她不断写信去催,就是催不动。七十年代初,大嫂申请去香港,六十多岁高龄,在工厂里打了几年工,省吃俭用积蓄了一笔旅费,跑到菲律宾去,在亲友的帮助下,把大哥拉回来。
    在老家住了几天,老兄老弟叙了旧。十月十九日到厦门,住进鹭江饭店。当年一同去延安的集美同学林有声、陈耕国和陈熙道三同志,先后到达了,许多分别数十年的校友也来了,老同学欢聚了几天,亦人生一大快事。
    美国、新加坡、菲律宾和香港等地,来了一百多位校友。北京、福建一些领导人,专程来参加校庆。庆祝大会和陈嘉庚先生铜像揭幕同时举行。集美学村人山人海,盛况空前,接连热闹了几天。被毛泽东主席誉为“华侨旗帜、民族光辉”的陈嘉庚先生,受到海内外人士的尊敬。
    二十七日乘上刚通航的波音七三七飞机,一个多小时到了广州。第二天上民航售票处买票,原以为机票难买,在福州就打电话到广州订票,想不到去马尼拉的飞机,只卖出几张票,空位很多。中菲航班每星期二飞一次,我们买的是十一月一日的机票。
    临走的前夜,想到四十年的梦眼看要实现,久别的亲人明日要团圆,一晚上兴奋得合不上眼。清晨醒来,听见小鸟吱吱喳喳的叫声,窗上透着亮光,我悄悄下地,轻轻走到凉台上。天上晴空万里,太阳升上地平线,空中几朵红云,一阵阵清风带来花香,珠江上漂着几只木船……好呀!是个大晴天!我高兴地跑回房中,唤醒沉睡的老伴。
    “你慌什么呀?十一点钟的飞机。”老伴嗔怪地说,“瞧你这老头儿,像个小孩子。”
    可不嘛!这两天我真像返老还童了,坐不住,睡不好,书看不进去,眼前不断出现菲律宾的情景,惟一能干的是轻装再轻装。广州的初冬,比北京的秋天暖和,此时的马尼拉,却是一年中最凉爽的季节,但气温仍然在三十摄氏度上下。我们把带来的衣物减了又减,只留身上的西服和几件替换的衣衫,一件薄毛衣考虑了半天,还是留在箱底。
    多年来,我养成一种习惯,出门上路赶早不赶晚。九点多钟,我们去白云机场,没有几个旅客,很快办好海关手续,等候由北京飞来的班机。等呀等,等到十一点钟,还看不到飞机的影子,心里犯嘀咕:难道北京的气候不佳?还是机件出了毛病?在国内乘飞机,时常碰到晚点,耐心等待就是。今天和往常不同,使我坐立不安,不断望着候机室墙上的电钟。快十二点钟,窗外传来一阵隆隆声,一架姗姗来迟的波音七0七客机,从空中徐徐降落,一群旅客下了飞机,向出口处走去。
    我松了一口气,和老伴提着简单的行李,匆匆登上机舱。机舱里只有二十几位乘客,其中有五个带着乐器,我认出是中央乐团的演员,大概去作文化交流。偌大的机舱,一百五六十个座位,几乎全空着,心想乘客这样少,飞一趟国家该赔多少钱?想到国外一些航空公司和大饭店,为了招徕顾客,旺季机票有折扣,淡季折扣更多。记得两年前菲华联谊会,创办了廉价的“北京七日游”,组织华侨回国观光。该会主席吴永源先生,专程来北京与民航局谈判,希望能给他们的旅游团票价打折,谈了几次不得要领,只好转乘菲航的班机。我国一些国营企业,官商作风严重,规章制度订下来,改变一点得层层研究批准,做生意太不灵活,如何能和外国公司竞争?反正盈利亏本,是国家的事……
    一阵剧烈的轰隆声,打断我的胡思乱想。飞机起飞了,广州市的房屋变小了,珠江在阳光反射下,宛如一条弯弯的银带,三角洲的田野在窗外飞逝,眼底下出现点点的岛屿和茫茫的中国南海。
    飞机慢慢爬高,穿透云层进入万米高空,蓝色的海洋消失了,机舱下是棉絮般的云海,平平静静,一动不动。
    我闭上眼睛想养养神,一连串陈年往事,不时在眼前晃动,儿时的故乡亲人,童年在南洋的情景,像一部意识流的影片,交错的镜头在银幕上跳来跳去……
    ……白发如霜的老奶奶,慈祥的脸上留下劳苦的印记,双眼没有亮光,瞳孔被白内障遮住了。啊!这是我的老祖母!五十年没有在我眼前出现了,自从我懂事,她就双目失明。我七岁时家乡闹瘟疫,母亲染病身亡,我一直跟着老祖母,同睡一张硬板床,凉席下铺着稻草垫,一领打补丁的破蚊帐,挡不住成群的蚊子,一床蓝花土布的被子,棉絮结成硬疙瘩,春夏秋冬没有更换过。祖母没有名字,墓碑上刻着“王门李氏”。她大半生在贫困中度过,下地劳动,操持家务,生男育女。她生了七胎,只养活了三个孩子。她生孩子三日,就得下地做家务活,身体过分劳累,地瓜饭吃不饱,想念死去的四个孩子,夜里偷偷流眼泪,把眼睛哭瞎了。她常在夜里睡觉时,给我讲海上的传说,讲乡里械斗的故事,讲盐民打砸官府盐馆……她老是念叨着,要我长大了去吕宋当“番客”,跟父亲做生意,发了财回家光宗耀祖……
    一张褪了色的半身画像,画着一个干瘦的老人,脸上布满了皱纹,头上戴着瓜皮小帽,身穿着黑马褂,一双炯炯目光盯着我。他是谁?好像在哪里见过。对了,他挂在老家厅堂神龛上面,是老祖父的遗像。他生前我没见过,去世后我才来到人间。听祖母说,他很穷,家里几小块薄瘠的山地,只能种地瓜、花生和黄豆,打的粮食不够吃,村里布袋戏(掌中木偶)演出,都叫他去挑戏箱,每次挣回来几十个铜板……
    天井里摆着香案,案头上几碗祭品,香炉里点着三炷高香,香烟袅袅,火盆里烧着锞纸,亮光闪闪。偏房里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病人,门口站着两个哭着“阿妈”的孩子,大的七岁,小的五岁,他们要进房子,大人不准许,孩子哭得更加伤心。啊!那两个男孩不就是我和四弟吗?这是我母亲临终前的情景,母亲给我留下惟一的印象。可怜的妈妈呀!你死后连一张照片也没有,我只记得你很瘦很瘦……
    椰林里走出一个番姑娘,透明的硬纱小衫,高过肩头的短袖,像鸟儿的翅膀,腰里围着枣红色黑格子纱笼(筒裙),光着两只大脚,头上顶着一只大筐,筐里盛满乳白色果子,一串串,像家乡的大龙眼。
    一个穿着白衬衫、白米林西服裤、白胶鞋的青年,向番姑娘买了一串果子,朝我招手:“来来,吃兰荪礼示。”我摘了一颗,剥开皮吃着,跟龙眼一样甜。“再吃吧!孩子!”怎么叫我孩子?我看了一下自己,果然变成那个站在门口啼哭的小孩。“怎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阿爸啊!”阿爸?我哪有这样年青的父亲?“家里有我的相片,你没有看见?”是的,我见过,老祖母房里有个镜框,放着几张照片,有张年轻时的阿爸,身材瘦长,跟他一模一样,另有一张中年的父亲坐像,身体发胖,两旁站着小时候的大哥和二哥。听祖母说,阿爸十五岁,乘着帆船漂洋过海,到菲律宾当石工,后来做小生意。第一次世界大战,南洋没受战祸,生意人都发了财,父亲与人合伙开了一家杂货店。
    午饭后,杂货店里生意清淡,父亲坐在过道的藤椅上午睡,发出呼噜的鼾声。我轻轻地走过他的身旁,他忽然睁开眼睛,拉着我的手说:“孩子,现今生意不景气,每日入不敷出,店里人手多了,阿爸决定过几天回‘唐山’,你要听叔叔的话,好好学生意。”那是一九三三年春天,世界经济危机的风刮到菲律宾,各地生意萧条,很多商店倒闭。父亲回到家乡不久,他在厦门钱庄里的存款被倒掉,使他灰心丧气,留在家乡种地。
    清晨,年老的阿爸亲手煮了一大碗面,看着我吃完,送我到村头汽车站。汽车开动的时候,我看见他老泪纵横,他知道我要去北方参加抗日战争,不知何时能再相见。想不到这次分别,竟成了永诀!一九四零年,日寇在闽南海隅登陆,到处杀人放火,烧了王家祠堂,乡里医生都跑了,父亲得了伤寒病,没有医治亡故了……
    机身剧烈晃动,把我从遐思冥想中震醒,飞机落入云海中正在下降,逐渐降低飞行高度,凭窗俯视,飞机已经越过海洋,陆地隐约可见。飞机继续下降,地面上起伏的山峦,蜿蜒的河川,越来越清晰。到了菲律宾最大的吕宋岛了!
    飞机在低空飞行,吕宋岛上一条条山脉、河流,一处处港湾、村镇,不断在眼底下飞逝。飞近马尼拉上空,机舱里响起空中小姐的声音:“飞机马上要着陆,请旅客们系好安全带。”我看了一下手表,表针指着两点三十分。不由想起小时候,从厦门乘太古公司的安庆轮来马尼拉,在大洋上颠簸了三天三夜,我和统舱里的旅客翻滚呕吐,狼狈不堪!现代化交通把地球缩小,不到两小时,我们在马尼拉的国际机场着陆了。

重逢的喜悦

    生离死别,是人生中的不幸,造成心灵上的创伤,只有重逢的喜悦可以医治。
    马尼拉的国际机场很大,下了飞机,我有点懵头转向,只好跟着别的乘客往前走。
    离开马尼拉的时间太长了,虽然旧地重游,可是我的英语和沓加禄话,数十年不讲,几乎忘光了。听说此地的海关很挑剔,尽管我们的行李简单,万一检查起来盘东问西,不知如何应付。
    心里犯嘀咕,踏上禁区更加不安。走进大厅里,远远看到侄女月娥向我们招手,她母亲丽英站在后面,我放心了。
    弟妹高兴地和我们握手,介绍身旁一个高大的青年,说道:
    “这是显祖,二哥的大儿子。”
    我听说二哥有七个孩子,五女二男,全是在菲律宾出生的,从未见过面。显祖三十多岁了,初次见面,有点腼腆,不声不响,看样子是个纯厚的老实人。
    行李下来了。我们走到海关的卡口,出乎意料,海关人员验完护照,挥手让我们出卡子,行李全部免检。我暗暗奇怪,大概知道从中国来的旅客,不会夹着违禁品,或许……不管什么原因,反正顺利过了关。
    禁区外面拥挤着接客的人群。姐姐红纱、二哥年测、四弟年增、堂弟建忠四家人,几乎全体出动。老同学时培和丽贞夫妇、维新和月英夫妇,也到机场来了。外甥、侄儿和侄孙们,男男女女一大堆,有的在照片上见过,有的完全陌生。亲友们满面春风,欢欢喜喜,挨个和我们握手、拥抱。那群不相识的孩子们,瞪大好奇的眼睛,喊着:“老叔公!老婶婆!”“三舅公!三妗妈!”一个个投进我们的怀抱,搂着我们的脖子,用小嘴吻着我们的腮帮。
    我和老伴的脖子上,被套上茉莉花环。茉莉花本地名叫“三巴高达”,这花有段哀艳的爱情故事,传说是马拉加斯王子和马甘妲公主死后,在他们合葬的坟上长出来的,菲律宾把它定为国花。几架照相机,不断在面前闪着亮光,我有点手忙脚乱,心里异常激动,眼里闪着泪花。
    姐姐、四弟和我们坐一辆丰田小车由小外甥辛多驾驶,其余的亲友分乘四部小车。车队出了机场,沿着滨海大道奔驰,道路很宽,两旁是高大的椰树和热带的乔木。这一带原是马尼拉湾的荒滩野地,现在沿途建起一座座高楼大厦,五星级大饭店,豪华大酒楼,游艇俱乐部,夜总会,赌场……原先的仑礼沓和黎刹公园连在一起,纵横十数平方里,规模宏大,装点美丽,成了马尼拉的旅游中心,每年吸引了大量的外国游客。
    小车开得很快,小外甥辛多说:“平日这条路上汽车很多,经常堵车,一小时也走不完。昨天是‘亡人节’,放三天公假,许多小汽车都开到义山去了。”
    我知道华侨说的“亡人节”,西方人叫“万圣节”,是天主教、基督教的节日,有如中国的清明节,家家户户都去上坟扫墓,甚是热闹。刚才在低飞的飞机上,我看到地面上许多处搭着帐篷、支着太阳伞,还当成逢集赶会,原来是祭祖先过鬼节。
    四弟说:“三哥和三嫂早来两天,可以到华侨义山参观,那里可好看啦!义山里好些坟墓,修得像一座座别墅,大理石贴墙,大理石地板,楼上楼下,电灯通明,有的坟茔,还安着冷气机,上坟人家拉着成车的山珍海味,在里面祭祀完毕,设下宴席,吃喝完了,通宵打麻将。马尼拉的华侨义山,全世界独一无二,成了一个旅游点,外国游客到菲律宾必定去义山参观拍照。”
    四弟的话使我想起小时候,看见有钱的菲律宾人出殡,几匹大马拉着灵柩,孝男孝女穿着黑衣,送葬的宾客臂缠黑纱,乐队吹吹打打,下葬以后大摆酒席,开跳舞会,不知是哀悼还是庆祝。
    姐姐信鬼神,一直没有开口,似乎感到我们在这个日子来临,不甚吉利。我趁机会解释,说道:
    “中国民航客机,每星期飞马尼拉一次,都是礼拜二,碰巧了。”
    小车穿过黎刹公园,公园四周没有围墙,大马路横贯仑礼沓广场,菲律宾国父扶西·黎刹(Jose Rizal)纪念碑,高高竖立在广场中心,海滨新建几座大厦,建筑雄伟,风格别致。小车出了广场,朝东北拐弯走了一阵子,古老的巴石河在眼前出现,过了河上的钟斯桥,进到旧马尼拉市区,这里是华侨集居的地方,原叫唐人街,现名中国城。小车绕过中国城,沿着东北大道,驶向计顺市。计顺市原是旧马尼拉郊区的小镇,为纪念菲律宾独立后第一任总统计顺(Quezon,亦译奎松)而命名。现在盖起许多花园别墅,成了风景秀丽的高级住宅区,与旧马尼拉连成一片,与加洛干、仙凡、麦加地、巴西……等卫星城,合称大马尼拉。
    小车驶进一条清静的马路,在一座花园楼房院外停下。辛多按了几声喇叭,院门开了,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菲律宾姑娘,她跑来打开车门,我们下车,后面几辆汽车也到了,一大群亲友走进院子,拥入楼下的客厅里。
    客厅里挤满了人。经过姐姐的介绍,我才知道这些第二代、第三代人的名字,他们都是在菲律宾出生的,成为菲籍华人了。姐姐说,这些只是小部分,大部分侄孙辈还没有来哩!
    外甥媳妇娥莉,领着孩子们到后面小花园玩耍去了,青年们亦跟着辛多纷纷散去,大外甥阿锥留下招待。阿锥是香港出生的,当年我在九龙姐夫家见过,他还是怀抱的婴儿,现今四十多岁了。姐姐说,阿锥有九个孩子,自立门户,在旧马尼拉居住,职业是保险公司的推销员。
    菲律宾姑娘端来咖啡,给每人倒上一杯走了。客厅里剩下我们老兄老弟,还有几位老同学。大家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谈着往事,讲着现时的状况。当年分别的时候,全是风华正茂,充满着对未来的理想,对日寇侵略中国的义愤,对祖国垂危的担心。一眨眼过了四十多年,一个个变成白发斑斑的花甲老人,言谈之下,感慨万端,幸好大家都还健在,事业有可喜的发展,今日能够重新团聚,得到很大的安慰。
    老同学时培和维新两家,亦是儿孙满堂,他们都建了宽大的住宅,办了规模不小的工厂,成了富有的企业家。对我这次探亲帮了大忙。我们滞留香港的时候,有几位曾到香港会过面。时培的夫人丽贞女士说,一九七七年我姐姐回国旅游,她和姐姐在一个团,我去广州接姐姐,在华侨大厦餐厅里,一同吃了几天饭,可惜见面不相识,失之交臂,回来后知道了,后悔不已,一晃过了六年,总算见面了,感到很高兴。
    娥莉为我们预备了丰盛的晚餐,二十多人坐满两张大圆桌,亲人们举杯庆贺,喝着团圆酒,吃着团圆饭,大人们说说笑笑,孩子们叽叽喳喳,餐厅里充满重逢的喜悦。

骨肉情深

    来到一个新的国家,换了新的环境,会见阔别多年的亲友,看到这么些后生晚辈,一切都是那样新鲜,夜里谈了大半宿,心情一直很兴奋,躺在软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加上冷气机的嗡嗡声,吵得一夜睡不好。
    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子,天就亮了。按照老习惯,我爬起来洗刷完毕,提着收音机走到院里,一边做早操,一边听北京的新闻联播。收音机里说,国内正在清除精神污染。文艺界大概又出了什么问题?想到建国后的政治运动,都从文艺上整起,这次不知又搞出什么名堂?
    院里一片翠绿,犹如中国的春天,到处生气勃勃。两棵突出屋顶的椰树上,结着累累的绿果;几株阔叶的热带植物,摆出欣欣向荣的姿态;一些不知名的牵藤异草,沿着墙根爬到壁顶。花架上放着各式盆栽,有雀梅、榆树、米兰、茶树……玲珑小景,十分喜人。最有趣的是那些泰国和夏威夷的兰花,养在装木炭的小陶盆里,悬绑在椰树干上,露在外面的根须,依赖阳光和水分,枝条上开着鲜艳的花朵,五颜六色,妩媚秀丽。这种兰花花期很长,几个月不谢,可惜少了一缕清香。
    庭院后面,是座新盖的平房,一房一厅。卧室内十几平方米,铺着地毯,摆着沙发床、衣柜和梳妆台。床头桌上,放着一架住宅内用的对讲机,一盏能调光的台灯,墙上装着小空调机。卧室连着客厅,中间是一扇硬塑料做成的拉门。客厅很宽敞,约三十平方米,大理石地面,东、北两堵墙,镶着斜形木板,西、南两堵墙,满装着落地的玻璃拉门,里面挂着塑料的百叶窗帘。沙发、方桌、写字台、靠背椅子,彩色电视机、电冰箱、电话机、收录机、大空调……还有两大盆热带花木,几件中国古董。卫生间和浴室设在客厅外面,旁边放着一辆丰田豪华小汽车。
    昨天黄昏,姐姐带我们看房子,对我说:“三弟,两年前,你外甥辛多,知道你们要来,特地盖了这所房子。家里原来有两部小车,辛多和娥莉每天上班,每人开一辆。上个月听到你们办好签证,辛多又买了这辆新车,请了司机,专门给你们使用……咱们兄弟姐妹五人,就你一人早年回祖国去,这几十年,吃了不少苦头,现今老了,回来享两天清福吧!”
    外甥的心意,姐姐的深情,我很感动。本来嘛!亲骨肉长期分离,希望朝夕相处,共度晚年,亦是人之常情。我原想告诉姐姐,说明这次来菲探亲,只请了三个月假,不久就要回国。可是看到她兴致勃勃,不好给她泼冷水。记起七七年她回国看我,在上海机场分手时,她哭着说:“今生难再见面了!”如今刚见面就提到离别,恐怕会伤她的心,扫她的兴,只好把话咽下去。
    母亲早年去世,姐姐对我很照顾,小时候一同念私塾,一同上学,一同回家。我喜欢玩耍,她教我温习功课,同学欺负我,她总是护着我。我到南洋谋生,她嫁给邻村高家,姐夫也是个菲律宾华侨,在马尼拉经商,一九三七年三月我回国,姐夫买了一支派克笔送我,上面用英文刻着“王寄生”三个字,这支笔跟着我几十年,编报写文章全靠它,至今仍保存在身边。一九三八年我去延安,路经香港,姐姐给我凑足旅费。一九四一年日寇发动太平洋战争,占领香港,姐姐全家跑到菲律宾。不久日军进攻马尼拉,姐姐一家人到处逃难。一九四五年初美军反攻,日军撤退前火烧马尼拉,中国城一片火海,姐姐在溪仔婆的商店毁于炮火,公公跟着去世。日本投降后,保险公司赔偿他们数十万比索,姐夫的两个哥哥,只分给姐夫两万元,姐姐觉得太不公平,一怒之下,赌气分文不取,拖着四个年幼的儿女,住进一个旧仓库,靠手工劳动和小买卖,养活一家人,培育子女读书。后来姐夫病故,生活更加艰难,幸好儿女们争气,努力求学上进,帮助母亲做活。特别是小儿子辛多,聪明能干,自学成材,英语讲得很好。他在一家塑料厂当推销员,成绩优异,为工厂挣了大钱,董事会欣赏他的才华,提拔他当经理。辛多挣了一份家业,姐姐卸下肩上重担。如今子女都已婚配,膝下内孙和外孙共十九个。
    辛多当了工厂经理,娥莉在一家股票公司做事,收入也不错。他们的三个孩子都在上学。姐姐跟小儿子住进新盖的楼房,晚年享了清福。菲律宾农村贫困,从乡下来的女工,除了管做饭,工钱很低。姐姐家请了三个女工:罗礼示管理伙食带孩子,丽达和一个中年妇女搞卫生、洗衣服和打杂。从菲华社会的经济状况看来,姐姐的家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吃过早餐,姐姐带我和老伴,参观前面的楼房。楼上四间卧室,一个小客厅,辛多的卧室里,玻璃柜中摆着中国古玩,挂着我国著名画家亚明和宋文治的山水画。小厅里从楼梯口起,墙上满是油画和水粉画,全是菲律宾名画家的作品。各间卧室都有彩色电视机、录像机和电话。楼下大客厅里满铺着地毯,挂着我国名画家黄永玉的荷花、陈大羽的公鸡,名书法家朱丹的条幅。客厅中间,摆着一张长方形的樟木矮桌,桌面雕着贾元春回大观园省亲图,图中人物众多,个个栩栩如生,是件珍贵的古董。厅里还放有菲律宾出土的我国宋代大陶罐、清代青花瓷器和一些古玩。旁边书房里,前边放着写字台和音响设备,后边神龛里供着观世音大士,香炉里烧着三炷香。姐姐和上中学的大孙子,经常在这里活动。客厅后面是餐室,花隔子屏风,大理石地面。再后面是间大厨房,里面有贮藏室、冷藏柜。旁边是三个女工的住房。
    姐姐说,辛多别无嗜好,每天下班,除了给孩子们督课,就是欣赏古玩字画,给花木浇水治虫。小外甥在菲律宾出生,年不过四十,没有回过中国,居然有此雅兴,实属难得。后来辛多告诉我,他有钱就收买古玩字画,除了可以摆设欣赏,也是积蓄财富,货币不断贬值,古董越久越值钱,这是生意人的眼光。
    八点钟,菲律宾司机来上班,他叫梅里敏,姐姐简称他“敏”。敏驾着新车,姐姐陪着我们,去探望二哥和四弟的家。
    当年我在菲律宾,父亲与人合股,在南岛怡朗市郊区那巴示,开了一间名叫“合益”的杂货店。我们兄弟三人,都在店中当伙计。三十年代初生意萧条,店中人手太多,我先去西黑人省巴佬温社,后来辗转到马尼拉半工半读。不久合益店倒闭,大哥和二哥亦去巴佬温社,在巴布里加开了一间“菜仔店”(小杂货铺)。太平洋战争,日军在黑人岛登陆,火烧巴布里加,小店被焚,大哥给人家当店员,二哥另开一小店,小店再次失火,生意关门。二哥搬到描戈律,做了几年小买卖,年老了回马尼拉,在加洛干租了房子,和小女儿丽姗在一起,生活由儿女们供养。
    敏开车走了半小时,进入加洛干市,从大马路转入小巷道,离开商业街,进入住宅区,路面高低不平,汽车颠簸摇晃,走到一排旧式的两层楼房前,姐姐吩咐司机在一家铁门外停车。
    二哥开门出来,领我们进屋,他从冰箱里取出一瓶葡萄露,倒了三杯,说道:
    “阿秀去显章家照看小孙子,丽姗去上班,留下我看门。”
    二哥说着闽南话,老伴听不懂,我连忙翻译说,阿秀是二嫂的小名,显章是他们的二儿子,丽姗是最小的女儿,在外甥媳妇娥莉做事那家公司当打字员。
    二哥年近古稀,身体干瘦,满脸皱纹。常言道:“有钱难买老来瘦。”可是姐姐说,二哥原来很胖,这几个月突然瘦下来,体重减轻四十磅,令人担心。
    “二哥,”姐姐比他小两岁,跟我一样称呼,“你去彻底检查一下,到底是什么病,怎么越来越瘦?”
    “中西医都查了,除了哮喘、咳嗽,没有别的症候。”二哥说。
    “你上大医院去看看,别找那些不三不四的大夫。”姐姐说。
    “庙大菩萨不一定灵,何必让洋大夫敲竹杠!”二哥不以为然。
    “嘿!你就这个脾气!”姐姐心疼地责备他说,“几个月瘦成这个样子,可不是好玩的!”
    “不要紧,我心中有数。”二哥说,“能吃能睡,不痛不痒,哪有什么大病?”
    “能吃能睡,怎会一天天瘦下来?还是当心点好!”
    “你放心,没有事。”
    “听说你时常自己配药吃,乱吃药可不好啊!”
    “都是普通药,咳嗽、感冒还用去看医生?”
    “姐姐和二哥争论着看病、吃药,这个医生高明,那个大夫平常,我一点也插不上话。听说得癌症的人,身体一天天消瘦,我担心二哥是不是这种恶症,又不好说出口。凑个空子,我对二哥说道:
    “二哥,你几十年没有回‘唐山’了,该回去看看。春秋两季,不冷不热,到北京去玩玩吧!北京有好多大医院,医生都是高手,责任心强,去彻底检查检查,好好治一治,顺便到祖国各地走一走,看看名胜古迹,换换环境,对身体有益。”
    二哥笑笑没有应声,我进一步说:
    “现在飞机直通北京,四个钟头就到了,到北京住在家里,看病、旅游都很方便。”
    “年岁大了不爱动,”二哥说,“小孙子才几个月,你二嫂走不开,以后再说吧!”
    “什么时候想去北京,给我打个电话,”我说,“无论如何得去一趟,早点去。”
    “好,好。”二哥点点头,有些动心。
    姐姐看见我老伴听不懂话,呆呆坐着,提议看看二哥的住房。
    二哥带我们看了房间,楼上两间卧室,老俩口住里间,侄女住外间。楼下是个大通房,三十平方米,前面当客厅,后边作厨房、餐室,条件不算好,住三个人倒也够宽敞了。
    如果说,姐姐家的生活水平,在目前菲华社会属于中上,那么二哥家是中下。但是比起父辈华侨的生活,好了不知多少倍!老一代华侨,胼手胝足辛苦了几十年,绝大多数住着狭窄的房间,不少人是关了店门后睡在柜台上。我在怡朗合益店当学徒,和几个伙计住在一间小房,睡的硬铺板,木缝里塞满臭虫,蚊帐由黄变黑。后来在马尼拉半工半读,寄居在宗亲家的走廊里,在一条二尺宽的长板凳上,睡了整三年,因为没有蚊帐,每晚跟蚊子战斗,有时太累了,任凭蚊虫饱餐。当时马尼拉能有花园洋房的屈指可数,家有小汽车的,更是凤毛麟角。现在不少华侨有自己的洋房,汽车更多,好些家庭有几部车,上班时各人驾驶一辆。
    昨天二嫂没有去机场,我很想念她。记得一九三七年,我回国到厦门,和二哥二嫂住在水仙宫益华客栈。益华钱庄倒闭,债主们接管客栈,公推二哥当经理。“七七事变”,日寇占领金门,飞机轰炸厦门,二哥二嫂要去菲律宾,我到轮船上送行。在我印象中,二嫂在鼓浪屿念过中学,是我们家的惟一的女知识分子,我对她很尊敬。她生性文静,沉默寡言。几十年过去了,不知变成什么样子?
    二哥和我们上车,走了两条街,到小侄儿显章家。显章夫妇都去上班,二嫂抱着不满周岁的孙子,和一个菲律宾小保姆在屋里。二嫂的性情还是老样子,只是老了,胖了。坐了一会儿,二哥带我们到大侄儿显祖的印务馆,显祖出门做生意,侄媳妇也不在家。我们参观完小印刷厂,已经是中午时分,二哥要请吃菲律宾的名菜炸小鸡。姐姐一点钟约人有事,怕误了时间,对二哥说:
    “要请三弟,等你一家人齐了,全家团团圆圆,今天就你一个人,免了吧!”
    送二哥回家,我们驱车到著名的唐人街——王彬街,随便在一家小馆里吃了中饭。姐姐忙她的事去了,敏驾车送我们到四弟家。
    四弟在“中国城”一座旧大厦的四楼,租了一个单元房,四房一厅,一家八口人,雇了两个菲律宾女工,挤在一起。四弟原在福建老家种地,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打内战,到处抓壮丁,四弟逃到香港,拿着旅游证跑到菲律宾,当了二十多年的“黑人”,东躲西藏,不能公开
    做生意,不能站柜台,只好躲在店里当伙长(厨师)。中菲建交,菲政府放宽移民政策,四弟花钱补办了居住证,和一同跑壮丁来菲的结拜兄弟王建忠,在马尼拉远郊区,开了两所面包厂,后厂前店,批发零售。他每天清早,坐一个钟头的小车去上班,晚上九时关了店门才能回家。节假日生意好,面包厂日夜加班,四弟更忙。所以他常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上了三百七十天的班。
    我和老伴爬上四层楼,进了四弟的家门,弟妹丽英就嚷着“开饭”,指着一桌子菜,责怪地说:
    “怎么这时候才来呀?一点多钟了,菜都凉了!”
    餐桌上摆着白煮大虾、红煎螃蟹、清蒸石斑鱼、油炸小鸡、红烧肘子、烩鱼丸汤……
    “丽英,你把我们当客人呀?办起酒席来了!”我说。
    “你们远道而来,头一回到家嘛!”丽英说,“快坐下吃饭吧!喝什么酒?”
    “这样丰盛的菜,可惜我们在外面吃饱了。”我抱歉地说。
    “嘿!你是怕我家里没有吃的吧?干吗到了家门口,还去下馆子?”弟妹板着脸说。“初次到家,不吃不行!”
    我分辩道:“早晨给你打电话,说你上信愿寺烧香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家。从二哥那里出来,快十二点钟了,二哥要留饭,姐姐说她一点钟有事,我们胡乱在街上吃了,刚才爬楼梯,我还怕你不在家呢!”
    丽英对老伴说:“三哥不吃,三嫂你吃!”
    老伴不会闽南话,这两句话她听懂了,用普通话回答:
    “实在吃不下了,自家人还用客气?”
    帮厨的中国大姐,端来两碗红枣煮甜鸡蛋。这是福建家乡的风俗,亲戚初次上门,一定要吃甜鸡蛋,我们只得吃了。丽英还要我们吃饭,我说:
    “实在吃不动了!”
    “吃不动装饭盒,给你们带回去。”
    “那可不行!姐姐要生气。”
    “这么一大桌菜,你们不吃,怎么办?”
    “你和孩子们吃吧!”
    “孩子们上学了,早吃过了,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了?”
    “留着晚上吃吧。等四弟和侄女下班,孩子放学,咱们吃顿团圆饭,我和四弟还要喝两盅呢!”
    就这样和丽英说好了,她给四弟打电话,说我们来了,要四弟早点下班,一同吃晚饭。
    晚上又添了几样菜,等到七点多钟,四弟来电话,说面包炉坏了,得连夜抢修,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吩咐不用等他,没奈何,我们只好先吃。
    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围着大圆桌吃着,可惜团圆饭缺了一家之长,我独自喝了两杯闷酒,感到有点遗憾。
    来菲律宾第二天,看了亲人们的家,处处感到亲切,感到喜悦,这种骨肉情深的温暖,也许是中国家庭的特色吧!

故人巧会

    中国旧小说里,常用“无巧不成书”,讲述离奇的故事。人生舞台上,戏剧性的巧事层出不穷,我这一生就碰到许多,想不到来菲律宾第三天,又发生一件可喜的巧遇。
    这天清晨,我正在院里做健身操,听北京的新闻,忽然屋里的电话机叮铃铃响了,我忙跑进去接电话,听到N女士兴奋的声音:
    “哈罗!寄生吗?告诉你个好消息,老同学T先生从台湾来了。”
    “是吗?太好了!”真是喜从天降,我兴奋地喊起来。“T先生是怎么来的?”
    “我正想设法通知他,你来探亲,没想到他人在马尼拉。”N女士说。“前几天不是亡人节吗?他来给母亲扫墓。”
    “太巧了!这一下可以玩两天啦!”
    “不行!他是个忙人,今天下午还要谈生意,明天飞新加坡。他说十点钟来我家里,你上午有空吗?”
    “有,有!”
    “我怕你有约会,被别人拉走,所以一早给你打电话,你早点来,这是咱们的福气啊!”
    “好,好!我九点半钟来。”
    闽南话中的“福气”,含义很广,幸福、喜庆、机缘、好运、意外收获……分别几十年的故人好友,能够重逢欢聚,当然是一种福气啦!
    三十年代,N女士、T先生和我是中学里的同班同学,要好的朋友。上课放学、温习功课、做作业、总在一起,出墙报、编刊物、唱歌、演戏、做救亡工作,形影不离,N女士热情开朗,T先生爽直豪放,我们对日本侵略中国,义愤填膺,同仇敌忾!想着有朝一日,能回祖国东北,参加义勇军,拿起刀枪与日寇血战,把鬼子赶出鸭绿江!
    我和T先生都是学生抗日救国会的常委,我负责宣传,他管总务,N女士是我们的助手。出《救亡月刊》要印刷费,N女士带着几个女同学去向爱国华侨募捐,招登广告;刊物出版前,N女士帮忙当校对,T先生负责发行,找一些救国会的男女同学,上街叫卖,托书店和报刊零售。
    《救亡月刊》是十六开铅印本,一九三七年元月创刊,创刊号的封面,是一幅绥远百灵庙抗战的大照片,一个士兵趴在工事里,握紧带刺刀的钢枪,瞄准着前方。社论的题目是《国共合作的一线曙光》,从“西安事变”谈到国共重新合作抗日。还有篇论文,题为《汪精卫回国以后》,说的是“西安事变”,张学良和杨虎城将军活捉蒋介石,亲日派何应钦调动数十万大军,集结在洛阳、潼关的陇海线上,准备进攻西安、大打内战。亲日派头目汪精卫匆匆从德国乘邮船回国,策动何应钦从速进攻,想至蒋介石于死地,以便取而代之。
    汪精卫乘的那条邮轮,经马尼拉作短暂停留,报纸登出消息,我和T先生跑到仑礼沓码头,看了那条邮轮,后来合作写了文章。
    我们当时都很年轻,政治上更是幼稚,为什么能写出那样论文?靠的是两个老师,一个是领导救国会的董老师,他是一位老革命;另一个“老师”是巴黎的《救国时报》,这报纸是共产国际东方局在法国出版的。我当年半工半读,每天下午卖报,董老师把《救国时报》交我推销,我们许多观点,是从这报上“偷”来的。
    《救亡月刊》的出版,受到爱国华侨的欢迎,也引起国民党党部的注意,他们放出流言蜚语,说救国会赤化了,说我们已被共产党利用。为这事,我写了短篇小说《赤色》:一个爱国华侨青年,参加救亡运动,经常发表抗日反蒋的演讲,国民党给他戴了“红帽子”,父兄要他读死书,他受委屈,心中苦闷,最后离家回国,到东北和日本鬼子作战,战死在沙场上。小说发表在第二期《救亡月刊》上。
    学校当局对我施加压力,写信给我的代理家长——中西小学的庄桓笙老师,劝我自动退学,庄老师很生气,叫我到南洋中学读书。董老师不同意,准备发动救国会的同学罢课抗议,学校怕事情闹大了,只好收回成命。T先生平日不大出头,也受了暗中的劝告。对N女士,训育主任用另一副脸孔跟她谈话。N女士家是富商,他说一个富家小姐,不该成天和两个穷学生亲近,同学们已经有议论,万一出什么事,学校对不起她的家长,弄得N女士哭了一场。
    T先生和我同龄,他父亲开了一间小店。一九三六年旧历年除夕,T约我到他家过年,饭后我对他说,这个学期结束,我要回祖国参加救亡工作,问T能不能一块走,他说曾和父亲谈过,老人家不同意。N比我小两岁,家里更是反对。我临走前,相约来日在战场上会面,没想到环境变迁,命运驱使,愿望成了泡影,四十多年天各一方,只能在梦中相见。
    T先生在台湾经商,做进出口贸易,时常到马尼拉。N女士前几年回国旅游,到北京看我。从此我和T先生双方的怀念,只能通过N女士传达,却无法直接通信。
    听了N女士的电话,引起我对往事的回忆。想到几小时就能见面,意外的喜悦,难于用笔墨形容,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早餐后,小外甥辛多驾车载我和老伴,到他经理的塑胶厂参观。工厂设在郊区,规模不大,一百多工人,生产的塑胶制品,主要用于建筑物内部装修。前些年菲律宾大兴土木,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这家工厂的产品供不应求。自从八月间阿基诺被暗杀,引起国内人民的不满,不断发生骚动,在国际上受到谴责,美国、日本和西欧断绝了经济援助,不再借钱给菲律宾,依靠外债过日子的马科斯政府,已经欠了二百多亿美金的外债。当时没有新的贷款,旧的外债到期无法偿还,不能“拆东墙补西墙”,一再谈判延期支付。经济危机,外汇枯竭,菲币贬值,物价飞涨!依靠进口原料的许多工厂申请不到外汇,来不了原料,不得已而处在半停产的状态。我们参观这家从西德进口原料的塑胶厂,有些机器闲着不转。外甥说,再这样下去只得裁减人员,那将增加社会不安的因素。
    九点钟离开工厂,外甥驱车到马尼拉南区,找到N女士的住宅,小车驶进高墙大院里,N女士迎上来,握手过后,N女士说,T先生还没有到。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她领我们参观住宅。
    这是一幢宽大的两层楼房,庭院里种着花木,上了台阶,两边各有一个客厅和几间卧室,楼上全是睡房。室内装修得很漂亮,摆着新式家具。大客厅里的墙上,挂着两幅国画,一幅牡丹花开富贵,一幅松鹤益寿延年。这两幅画是他们盖起这幢新房,乔迁前我请青岛一位朋友画赠的。N女士现在家大业大,儿孙成群,除了在美国做生意的,全家住在一起,三代同堂,享受天伦之乐。
    院内响起一阵汽车声,N女士望着窗外,说:“来了!”她和我走到大门口。T先生穿着白衬衫、深色西服裤,精神奕奕,健步迈上台阶。他的面形没有多大变化,身材魁梧壮实,似乎比当年高了,头发也花白了。我张开双臂,他扑上来,我们紧紧拥抱,彼此心里都很激动,止不住热泪外流。
    步入客厅,N女士向他介绍我的老伴和外甥,菲律宾女佣人端来咖啡。我们坐在沙发上,互相微笑地望着对方,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N女士打破沉默,说道:
    “你们两位分别四十多年,平时来信,都渴望能相见,一肚子话要说,今日巧会,怎么都变成哑巴了?”
    我笑着分辩道:“心里太不平静了。”
    T先生点点头:“是啊,是啊。”
    话匣子打开了,我谈了回国后的简单经历。T先生叙述风风雨雨的遭遇,末了感叹地说道:
    “当年豪情壮志,全都付之东流!你还不错,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打了十几年仗,吃了不少苦头吧?”
    “吃点苦,精神上愉快。”我说,“你经过离乱的生活,又饱尝铁窗滋味,这苦味更不同了。”
    “唉!”他长叹一声,“时间过得真快呀!一切都过去了。”
    N女士突然问我:“寄生,记得一九三九年春天,你从山西来了一封信,我给你回信,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我答,“你在信中说,为了支援祖国抗日战争,你们救国会同学,到处宣传打倒日本,唱歌、演戏、募捐,还到山顶和碧瑶去宣传,是这封信吧?”
    “是的。”她说,“当时我和T先生在一起,他可热心啦!发表演讲时,慷慨激昂,有时候声泪俱下。后来我给你写了几封信,都没有接到你的回信。”
    “后来日军九路进攻晋东南,我们上了太行山,不久随军去山东,你的信寄原来的地址,当然收不到。”停了一下,我又说,“太平洋战争,日军在菲律宾登陆,当时我在编报,从一则电讯上,看到菲律宾有一支华侨抗日游击队,我想你们也在拿枪和日寇作战,心里感到安慰。”
    “日军占领马尼拉,放火、杀人,抓走了不少抗日人士,有些朋友跑去加入游击队。”N女士说,“我呢?是个女人,听说游击队不要女的,在家里我是老大,上有老父母,下有弟弟妹妹,只能照顾家人逃难,暗地做点工作。T先生是个独生子,双亲年迈,也只能带着老人东躲西藏。”
    “惭愧啊!”T先生叹息道:“半生奔波,一事无成!”
    “不能这样看,你们的事业都有很大成就。”我觉得该转个话题,改变沉闷的气氛,打趣地问,“T兄,听说你在台湾生意做得顺利,发大财了吧?”
    “托福,托福。”T先生也玩笑地回答。
    我问:“能不能和大陆做点生意?”
    他摇摇头:“难啊!那边查得紧,转口生意都不好做,直接通商更不容易。”
    “中国政府提出‘三通’,台湾老百姓认为怎样?”
    “老百姓当然欢迎,特别是那些从大陆跟着跑过去的,离开家乡三四十年,谁不想和家人通通信、见见面、看看家乡?可是当局不准,他们提出‘三不’,而且查得厉害!有人偷偷跑回大陆探亲,回台湾被发觉,都给抓去关进班房。”
    “那是前几年的事,现在松动多了。每年有好多台湾同胞,经过日本、香港到大陆探亲、做生意,回去以后没有什么事,看来台湾当局是睁个眼闭个眼,‘三不’太不近人情,不得民心!T兄,你说呢?”
    “嗯,”他同意地点点头,“看来是松了一些。”
    “T兄,你想不想回家乡看看?”我问。
    “怎么不想?目前不行啊!”他苦笑地回答。
    我知道,凡是回过祖国的华侨,想去台湾,一律不给签证。和台湾做生意的商人,不愿冒风险,居住在台湾的商人,更是害怕。于是我说道:
    “台湾当局对我们提出‘三通’,表面上拒绝,暗中并不那样坚决。今年春天福建东山岛上,接待一艘台湾渔船,几个‘渔民’说要去西湖玩玩,他们坐火车到杭州,不看西湖,直奔奉化溪口,在蒋母墓前拍了许多照片。”
     “哦?”T先生对这新闻很感兴趣,惊奇地望着我。
    我继续说:“浙江省人民政府,拨款修理了蒋母之墓,外国通讯社发了消息,蒋经国先生可能半信半疑,看来那几个‘渔民’,是他派去照相的。”
    T先生连连点头,露出欣慰的微笑。
    “T兄,”我说,“日后有机会,请你和嫂夫人到北京玩玩。你没有到过北京,我可以陪你到处走走,祖国的名胜古迹太多了!年纪大了,不回去看看太可惜。”
    “但愿有这么一天。”他满怀希望地说。
    “这一天一定会到来!我可等着你呀!”
    我说得大家笑了。言谈中,时间不知不觉溜走了,已经十一点半钟,T先生说中午有约会,我们只好互相祝愿,摄影留念,依依告别。
    T先生坐上小车,我望着开动的汽车,心里想:“故人走了,不知何日再相会?”

1983年回菲探亲与姐姐王永淑一家
1983年回菲探亲与堂弟王建忠一家
1983年回菲探亲与弟弟王年增及侄儿
1983年回菲探亲与二哥王年测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