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六卷 纪实文学

永不凋谢的花(中)

马尼拉花,开得更美丽

    传说古代巴石河两岸,盛开着一种美丽的花朵,叫马尼拉(Manila),这以花为名逐渐建立起来的城市,也像花一样美丽。
    如今,马尼拉花,开得更加鲜艳了!这鲜艳的花朵,是菲律宾人民和中国华侨用鲜血和汗水灌溉培育出来的。
    十一月四日上午,菲律宾司机梅里敏,驾着丰田新车,姐姐陪我们出门游览,参观圣地亚哥城堡,华侨叫它王城。
    四百年前,王城所在地,原是马尼拉的小集市,属沓加禄(Tagalog)族酋长管辖。当时马尼拉有两个酋长——梭里曼和他的伯父马丹达。那里市面只是一些木楼茅舍,沿巴石河南岸,设置木栅围寨,架着几尊土炮。
    远在西班牙入侵前两三百年,宋、明朝代的中国商船,载着中国丝绸、陶瓷、农具……来往于群岛各地,和当地人民进行贸易,马尼拉形成群岛中最大的市镇。后来许多中国商人和手工艺人,陆续在马尼拉定居,成为菲律宾最早的华侨。当时各岛上,居住着分散的部落,多数是马来族人,处在奴隶社会的末期,尚未形成统一的国家。“菲律宾”这一名称,是西班牙殖民主义者入侵以后,用西班牙王太子的名字强加给她的,起初叫“菲律宾娜”。
    一五二一年,航海家麦哲伦率领西班牙舰队,绕地球来到菲律宾中部宿务,麦哲伦亲自带兵到附近马克丹岛,焚烧村落,抢劫食物,马克丹的酋长拉普拉普,带领村民抵抗,杀死了麦哲伦,西班牙舰队只好滚回国去。
    一五六四年,西班牙王派黎牙实比为舰队司令,从墨西哥率兵船来菲律宾,占领宿务以后,两次派兵北上马尼拉湾。第一次遇到马尼拉人民顽强抵抗,损兵折将而归。第二次黎牙实比亲自出马,用欺骗和怀柔手段,骗取了马尼拉酋长的信任。西班牙兵登陆马尼拉,在原来栅寨旧址,用石头扩建为坚固的城堡,筑炮台,盖教堂,西班牙总督和军队驻在里面,这就是现在的王城。
    菲律宾历史学家阿力普,在《中菲关系一千年》书中,描述西班牙血腥统治三百多年中对华侨进行过五次大屠杀,杀死华侨十余万人。华侨不堪压迫、剥削和杀虐,举行了六次武装暴动!一六五三年,华侨起义军攻入王城,杀死了西班牙总督。菲律宾各地人民,为了反抗西班牙暴政,先后发动了七十二次武装起义,每次起义,都有华侨参加。
    王城,在我的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小时候,每逢星期日下午,我卖完报纸,常和几位同窗好友,来到城外草地上,踢足球、打壁球、捉蛐蛐……太平洋战争,王城被炮火摧毁,战后重新修建,城外的草地缩小了,筑起宽阔的柏油马路。城内盖了新的寺院和高楼,已经改变原先的面貌了。
    我们的小车从城墙的豁口驶进城内,在圣地亚哥炮台的门外下车。走进大门,露天陈列着古老的大炮、旧火车头、老爷汽车……院里一处处废墟,是战火留下的伤痕,残垣颓壁之间,长出绿茵茵的青草,繁枝茂叶的大树,点缀着鲜丽的野花,使人看后产生无限感慨。
    拾级走向碉堡的顶部,是一片平台,留有炮位遗迹。站在胸墙后面,眺望远处的仑礼沓广场,俯视下面巴石河的流水,恍惚看见当年被日寇关押在这里的抗日志士,从平台上跳入河中泅水逃亡的情景。
    在平台上转了一圈,下到堡垒底层,两边是没有大门的地下室,有条隧道通到里面,隧道口的铁门落锁,无法进去参观。日军占领马尼拉期间,圣地亚哥炮台成了人间地狱,无数华侨和菲律宾抗日志士,被关押在这阴森森的地下室里,受尽严刑拷打,遭到集体屠杀!
    两个女游客,站在隧道口,悲伤地望着铁门里,久久不离开,似乎在悼念当年死去的亲人。一位记者模样的白人,一会儿举着照相机拍照,一会儿在小本上写字。我扒在铁窗上,窥探黑洞洞的地下室,耳边好像听见脚镣的啷铛声,听见囚徒们凄厉的叫喊!不由想起几位熟悉的脸孔——颜文初、于以同和吴九如三位先生,他们为了抗日救国,被日寇拘禁在这牢狱里,英勇不屈,惨遭野兽们杀害!
    颜文初先生是中西小学校长,教育界的前辈,忠诚敦厚的长者,学问渊博,深受师生和华侨社会的爱戴。一九三四年我从西黑人省流浪到马尼拉,身无分文,人地生疏,能够进中西小学半工半读,多亏颜先生的帮助。每想到当年入学的情景,都萌生感激的心情。
    于以同先生是《华侨商报》的社长,他和总编辑来远甫先生,把商报办成侨界的正义喉舌、抗日救国的旗帜。一九三六年冬,我到商报工作,经常听到于先生的谈论,受到很大的教育。
    吴九如先生是店员业余剧团——青年德育社的领导人之一。我参加德育社演戏,是我从事戏剧工作的开始,时常得到吴先生的帮助。我们除了演出自编的社会剧,还上演过田汉先生的《回春之曲》。
    怀着敬仰与悲痛,缅怀三位先生的生平,凭吊完抗日烈士,我们走向黎刹纪念馆,参观菲律宾国父扶西·黎刹(Jose Rizal)的生平事迹。当年我在马尼拉念英文小学,从课本上知道黎刹的简单历史,现在难得有此机会,我决心仔细参观一遍。
    这是一幢旧式的两层楼房,大概是炮台里西班牙官长的府邸。纪念馆设在这里,有其特殊意义。黎刹曾被拘禁在这堡垒的狱中,从这里被押上刑场。
    陈列馆里展出黎刹家族的历史资料,黎刹的生平事迹、革命活动,他的著作和遗物……通过实物、图片和文字,使我对这位举世闻名的民族英雄、菲律宾人民敬爱的国父、为民族自由解放而献身的伟人,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扶西·黎刹多才多艺,是一个医生、诗人、小说家、史学家、哲学家和革命家。他身上有中国人的血统,高祖父林嘉,是福建晋江县上廓乡人,高祖母姓秦,是华裔奥古斯丁·秦哥的女儿。馆里陈列一棵表明黎刹家族支脉的树,根部小牌上写着“多明戈·林哥(Doming Lamco)”。林哥(即林嘉)以下三代人,全是中菲混血儿。
    一八六一年六月十九日,黎刹生于内湖省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母亲蒂多拉·阿朗索,是个坚强的妇女,忠贞的爱国者,她受到西班牙反动统治者的迫害,坐了两年监狱。她常用灯蛾扑火的故事,教育年幼的黎刹,说灯蛾为了追求光明,不惜蹈火焚身。黎刹自幼聪明,乡人称他“神童”。他五岁能读西班牙文的圣经;八岁用沓加禄语写了一个剧本,并在本省上演;十六岁获得文学士学位;十八岁写了著名诗篇《献给菲律宾青年》,号召青年起来斗争;二十二岁去西班牙读书,先后获得医学博士、哲学士和文学士三个学位;三十五岁被西班牙统治者杀害。
    一八八七年以后,黎刹出版了《不许犯我》、《起义者》两部小说,揭露西班牙对菲律宾的罪恶统治,唤醒人民起来反抗。在欧洲,他组织一批菲律宾爱国青年,创办了《团结报》,宣传爱国主义,主张政治改革。一八九二年,黎刹回到马尼拉,组织“菲律宾同盟”。不几天,同盟遭到破坏,黎刹被流放到岷大佬的比达坦岛上。
    曾经是菲律宾同盟的发起人之一、另一位民族英雄玻尼法秀(Andres Bonifacio),受了黎刹思想的影响,继承黎刹的革命事业,建立起秘密组织“卡蒂普南”(民族儿女最尊贵协会),于一八九六年举行武装起义,各省人民纷起响应,给西班牙军队沉重打击,震撼了殖民统治!反动当局疯狂镇压革命运动,妄图用血腥手段恐吓起义群众,他们将黎刹押回马尼拉,关在圣地亚哥炮台里,于一八九六年十二月三十日早晨,将黎刹杀害。
    面对死神,黎刹和平日一样镇定,在仑礼沓刑场上,他高声朗诵绝命诗《最后告别》:
    方见天际破晓,我即与世长辞,朦胧夜色已尽,光明白日将至。若是天色暗淡,有我鲜血在此;任凭祖国需要,倾注又何足惜!洒落一片殷红,方升曙光染赤。
    一个菲律宾老兵,刑场上的见证者,回忆当年黎刹就义时的情景,对新闻记者说道:
    “在经过王城的途中,菲律宾人很悲伤,西班牙人最喜欢,音乐队作前导,武装军队在后面。黎刹昂首健步,不时望着路旁的观众,遇到认识的人点头为礼。他镇静得好像去仑礼沓散步一样……到了仑礼沓,草场上三面站满西班牙步兵,还有两队炮兵,两队骑兵……军官命令向黎刹的后背开了七枪,黎刹不是向前扑,而是向后倒,照相师给尸体拍了照。西班牙男人高声欢呼,妇女们扬着手帕……回到兵营,我哭得像个孩子,我的同伴也哭了……”
    看完黎刹生平展览,对着黎刹就刑时的照片,我也像那个老兵一样难过,鼻头发酸,眼眶润湿。
    离开黎刹纪念馆,已是中午时分,姐姐吩咐敏开车到一家股票公司,在外甥媳妇娥莉的办公室,见到二哥的小女儿丽姗。丽姗的脸型,长得像年轻时的二哥,性格酷似二嫂,温文娴雅,不爱说话。她正在打字,看到我们进来,立刻站起来给我们倒水。我和她说话,她总是微笑不出声,笑得很甜,是个漂亮的姑娘。姐姐说她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找到婆家。
    娥莉领我们到附近一家餐馆,吃菲律宾菜:烤鱼、煮虾、烧猪血、牛尾汤……菜里全带酸味,据说是西班牙菜,吃起来不大对口,好歹算是尝到本地风味。
    下午,我们开车到仑礼沓广场,当年黎刹英勇就义的地方,竖起一座高大的黎刹纪念碑,碑座上站立黎刹的塑像,两个菲律宾士兵在碑下守卫。纪念碑附近是埋葬黎刹的坟墓,墓圈围着栏杆铁链。原来的仑礼沓广场,扩建为规模宏大的黎刹公园,装饰美丽,风景如画,成了旅游胜地。一群群游客在纪念碑前瞻仰拍照,到墓地吊念菲律宾民族英雄。
    我站在纪念碑下,望着黎刹的雕像,想起他慷慨赴死的伟大精神,唤醒和教育了千百万菲律宾人民,鼓舞革命志士前仆后继,到处组织武装暴动,终于在两年后埋葬了西班牙的血腥统治!建立菲律宾第一共和国。
    殷红的鲜血浇灌肥沃的土地,马尼拉花,开得更美丽了!

同窗挚友

    中国人历来看重友情,爱说“友情为重”。江湖义气讲“为朋友两肋插刀”;革命同志讲“阶级友爱”。
    朋友与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并列为“五伦”。五伦又叫人伦,它是封建道德的中心。今天讲友情,难免带点封建味儿,然而它是我们的“国粹”。好的一面应该发扬。
    “人情薄如纸,友情看金钱”,是资本主义社会普遍现象。菲律宾也是资本主义社会,但是在华侨和华人圈子里,仍然尊重“国粹”,看重友情。
    来到菲律宾,许多老同学和新朋友,对我们关怀备至,火样般的情谊,给我无限温暖,留下难忘印象。
    十一月五日,临近中午,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听见时培的声音:
    “寄生兄,今晚上请你和大嫂来吃便饭,请大姐、外甥和他太太一块来。”
    我说:“时培老弟,咱们自己人,何必客气呢?”
    时培说:“这是家父母的意思,我的孩子们也想见见你们啊!”
    时培拿出他父亲母亲的金牌,我不便推辞,只好从命。
    前天晚上,维新、月英夫妇一家人,在颐和园酒家宴请我们。刚回到寓所,时培和他太太来车,把我和老伴拉到他家,去看他的双亲。张毓树叔叔八十五高龄,患了老年病,肌肉萎缩,身体瘫痪,说话不大方便,整天躺在床上,请了两个菲律宾女护士照顾。沈蕙兰婶婶年逾古稀,身体健康,精神很好,只是瘦了一些。两位老人见了我很高兴,恍惚都变年轻了,津津有味地谈起我小时候一些情况,宛如昨日之事。临走时张叔叔嘱咐时培,要他好好招待我们。
    时培是我童年时的同窗挚友,仙尼古拉示的邻居,他比我小几岁。从中西小学到华侨中学,我们同来同往,朝夕相见,节假日时常一块到仑礼沓公园游玩。
    张毓树叔叔当年做的是官家的生意,为政府机关办理文具杂物,给监狱购买生活用品。沈蕙兰婶婶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每逢星期日上午,常常要我去福音堂听牧师传道,有时夜间没事,也拉我和时培到教友家做家庭礼拜。一九三六年,上海伯特利布道团到马尼拉,她将我介绍给一位女传教师。女传教师送我一本圣经,还有几本《马太福音》、《天国近了》等小册子。她几次找我谈话,说我名叫“寄生”,应该寄生在主的宝血之内,日后传播主的福音。她和蕙兰婶婶一片真诚,想培养我当个传教师。可我像一匹野马,无拘无束惯了,不愿套上笼头。我去参加礼拜,跟着唱圣诗,觉得好玩,对圣经中的故事很感兴趣,但不信耶稣死了能复活,因此没有走上通天堂之路,辜负了她们的期望。
    一九三七年,我要回祖国参加抗战,时培也想着同行,他当时才十四岁,又是个独生子,双亲怎么舍得他离开?我们只好流着眼泪分别。长期战争的隔离,战后人为的阻挠,四十年不通音信。十年动乱,香港和国外报纸,登载国内围攻《兵临城下》的新闻,时培不知从哪里知道白刃就是王寄生,很为我担心。一九六八年,国内乌云滚滚,武斗闹得正凶,时培冒着风险,居然借旅游为名,带着小儿子到武汉找我。解放初我曾在武汉工作,通过福建老家给南洋寄过信,时培听过这个消息,以为我仍在汉口。他暗中询问,有人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说不知道;有人说我在北京被关进“牛棚”,找到了也见不了面;好心人劝他不要找,免得添麻烦。一九七二年他再次回国,到北京找我。当时我被发配到湖南干校劳动改造,一家人四分五散,他哪里找得到?依然失望而归。
    七七年春天,柯华大使去菲律宾赴任,帮我带去几封没有地址的信和一张名单,陆续有些亲友到北京来看我。月英回马尼拉遇到时培,告诉他我的通信处,时培立即来信说,有空一定来北京相会。第二年秋天,我正为写罗荣桓元帅的故事,在兰州军区访问肖华政委,忽然接到家里的电报,时培到北京了!我取消了敦煌之行,乘飞机返京,和时培在华侨大厦住了半个月,日夜相伴,倾诉离情,才知道经过几十年的奋斗,时培已经成为实业家,开了一间拉链工厂。
    时培告诉我,中学毕业后,他在一家商店当伙计,看见拉链销路很好,便去做“亚因智”(推销员),推销泰伦牌拉链。泰伦是美国人,拉链的发明者,后来成为巨富。泰伦总厂设在美国,世界各国设有分厂或代理商。泰伦拉链质量优良,是饮誉全球的名牌货,当时美国牛仔裤风靡世界,成了男女青年的时髦服装,各国制衣业赶制牛仔裤,需要大量拉链。时培当了一个时期的推销员,积蓄了一笔资金,向泰伦公司买了专利,用它的商标和技术,在菲律宾生产拉链,每年付给泰伦公司若干利润,从小小的车间发展起来,成了一百多台机器的厂家,在菲律宾私人企业中,规模不算小。
    时培这次来北京,除了和我叙旧,还想和祖国做生意。他每年花百万美元,从美国和日本进口部分原料,如果中国能满足他的需要,他想改从中国进口。他带来我国驻菲使馆商务参赞的介绍信,我陪他到外贸部轻工总公司洽谈,参观北京拉链厂。我国拉链的原料与生产技术和泰伦厂不同,要求时培进口新的设备,方能提供他需要的东西。时培回菲律宾前,托我在上海或广州问问看,如有可能他再来洽谈。不久我因公去上海,顺便跑到上海五金矿藏公司询问,仍然不得要领。本来我对外贸工作一窍不通,两次商谈感到:当时外贸方针偏重补偿贸易和来料加工,以致送上门的生意做不成,感到惋惜,可能是对外开放不久的原故吧?
    八零年开春,突然接到时培来信,说他这一生尚未见过落雪,想来北京看雪景。我回信告诉他,这几年北京气候反常,很少下雪,春节后尤为罕见。信刚付邮,他从香港乘飞机来了,等了一星期,天公不作美,气象预报全是晴天,毫无雪意。我给哈尔滨打电话,正准备陪他去黑龙江观雪景,他太太丽贞从马尼拉来电话,毓树叔叔病重进医院。时培是个孝子,急急忙忙买直通马尼拉的机票回去。??
    昨天下午,我们从黎刹公园回家,时培和丽贞已在客厅里等着,载我们去参观他们的拉链厂。小车走了半小时,在郊区一座大高墙围着的建筑物外面停车。
    拉链厂的面积很大,新旧两座厂房连在一起,旧厂房作仓库,新厂房四层高楼。时培夫妇带我们参观,一层一层巡视。从织带、染色、制链、裁断到包装,全过程都看了。
    时培办工厂的信条是:降低成本,保证质量,薄利多销,恪守信誉,不冒风险,不做投机生意,尽量不向银行贷款。他对我说,一条拉链对一件牛仔裤,只占很少的成本,却是决定产品销路的关键。拉链不结实,牛仔裤质量就差,必然影响销路。泰伦的拉链与众不同,链齿上带钩,再紧也不会绷开,裤子穿破了,拉链还不坏。他说办厂一定要节约开支,才能降低成本,厂里工人二百多,只有几个管理人员,倒是养了二十条狼狗,白天锁着,夜里放开,狼狗在高围墙里巡逻,盗贼不敢进厂偷窃,比雇佣几个守卫还顶事。他亲自掌管营业部,由丽贞和几个男孩子帮忙,只请了两个职员,装卸车和杂活,他的孩子们动手干,因此在同业竞争中,能立于不败之地。
    拉链厂的经理刘英奇先生,年过五旬,体格健壮,管理有方,是个精明强干的能人。他曾经给一位前总统当过秘书兼保镖。他的太太去美国,他带着一个孩子住在厂内。刘先生是个业余的体育家,赛马、射击、斗鸡、放信鸽……样样精通。他是菲律宾信鸽协会的会长,养信鸽,养斗鸡,还养马匹。他陪我们参观完工厂,又带我们看了厂房顶层住处。宿舍很特别,大房间里家具很简单,一进门像开鞋店,地上放着几十双皮鞋。玻璃柜里和桌上,摆着数不清的奖杯和奖牌,是他多年来体育比赛获得的奖品。卧室外面大厅里,像个小体育馆,除了台球桌,到处是健身器材。天台上,他用铁丝网搭起大鸡棚和鸽笼,养着几十只斗鸡和一大群信鸽,据说这些良种禽鸟,每只的价值都不低。
    国内没有斗鸡比赛,老伴没见过斗鸡,也没听说过,她看到棚里的鸡,问:
    “怎么这些鸡都这样瘦?”
    刘先生听着笑了。我告诉她:
    “这些不是下蛋的肉鸡。菲律宾人喜欢斗鸡赛,到处都有斗鸡场。斗鸡可以赌钱,如同香港赛马一样。”
    刘经理说:“王先生什么时候有空,请您和王太太去看斗鸡。”
    我说:“谢谢!有空一定来麻烦你。”
    现在,时培家大业大,四世同堂。他有七个儿女,大姑娘去美国学医,毕业后在纽约当医生,其余的都在马尼拉。时培全家信奉基督教,儿女婚事都是自由恋爱,老二和老三娶了菲律宾小姐,四姑娘嫁给华人。他家有三处高级住宅,庭院里种着花木。家里有八部轿车,年轻人平时上班,自己驾着日本“丰田”,节假日郊游或看朋友,动用德国“奔驰”,老两口出门,由菲律宾司机开着一辆旧车。他的儿女我都没有见过,所以时培在电话中说,孩子想见见面。
    晚上,外甥辛多驾车,我们和姐姐、外甥媳妇娥莉,一同去赴时培的家宴。原以为到他家里吃便饭,出门前接到电话,才知道在一家大酒楼设席。这家名叫“桃园”的中餐厅,新开张不久,地点在郊区,辛多开车转来转去,才找到桃园酒楼。
    时培和丽贞站在大门口等候。我说了声“对不起,迟到了。”跟随主人进入宴会厅。厅内灯火辉煌,气氛热烈,笑语欢声。除了毓树叔叔卧床不能来外,全家大人小孩到齐了,还请来几位亲友,坐满了三张大圆桌。
    男宾女眷介绍完毕,时培特地介绍他的一位菲律宾亲家。他在美国做生意,专营承包大建筑的电器设备安装,前两天刚回马尼拉。这位亲家用英语对我说,有机会要到北京看看,希望能和中国做生意。我向他表示欢迎,请他一定到北京去。
    这顿家宴吃得十分热闹,上等酒菜,法国拿破仑牌白兰地,中式的山珍海味。不由想起当年我和时培一同上学,时常花几个仙,在小店里喝杯不加牛奶的咖啡,吃两片夹着黑椰酱的面包的情景,心里不胜感慨!
    饭后,我用批评的语气,对主人说道:
    “时培老弟,你太客气了,干么这样破费?”
    “这是家父的意思。”他笑着说,“四十多年了,你难得回一次菲律宾嘛!”
    时培是个暖水瓶似的人物,外冷内热。他为人随和,不擅交际,不爱出头露面,凡事深思熟虑,说话算数,不爱高谈阔论。他平日生活朴素,不讲气派,吃穿都很随便。几次回国旅游,夏天穿着蓝布衫,冬天一件棉猴。前几年北京出租汽车不好叫,我和他出门,经常乘公共汽车,有时干脆步行,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富有的华侨。他保持这些老华侨的遗风,在年轻的一代身上已经不多了。
    时培对公益事业,慷慨好施;对朋友以诚相待,热情大方。国内有些去菲律宾访问的同志,经我写信介绍,他都热心招待,大力帮助。不但举行宴会,而且租旅行车,陪同游览菲律宾避暑胜地碧瑶,负担食宿旅费。一九八零年中国作家代表团去菲律宾访问,时培举行一次盛大的招待会,宴请中菲作家、记者和政府官员,成了这次中国作家访菲时最丰盛的宴会。中国作家们回京后,和我谈起这位朋友,异口同声称赞,中国作协为此专门写信向时培道谢。

火山湖与蓝色海滩

    十一月六日,来菲律宾的第一个星期天。这一天,过得十分愉快,上午游览大雅台(Tagaytay)的火山湖,下午去蓝色海滩游泳。
    菲律宾司机星期日休息,外甥辛多自己开车。几个月来,菲币贬值,汽油涨价,为着节省能源,一家大小挤乘一辆小车。
    小车离开家门,顺着大马路向南奔驰,穿过麦加地闹市。四十年前,麦加地是一片荒郊野地,蒿草比人高,如今变成大马尼拉最新型的商业区,高楼栉比,大厦林立。出了麦加地,经过巴西市,小车驶上高速公路,辛多加大油门,风驰电掣地向前奔跑!
    出了闹市,视野开阔了,耳根清静了,立刻感到心旷神怡。一路上青山翠岭,绿树红花,点缀着木楼茅舍,好一派田园风光。
    跑了一个多钟头,小车开进湖畔旅社的大院里。这是一所款式别致的建筑物,坐落在海拔八百公尺的山梁上,下面是沓阿湖(Taal Lake),楼房依山傍水,景色秀丽,气候凉爽,素有“小碧瑶”的称号。
    沓阿湖水面宽广,湖中有个岛屿,是菲律宾著名的活火山之一。一七五四年,湖中火山大爆发,持续了六个月,喷出的岩浆与烟尘,覆盖着周围的山林田园,埋葬了附近的沓阿市!火山溶岩流入湖中,湖上升起大量蒸气,与空中的烟灰火星,混合成密云浓雾,被大风刮到三十英里外的马尼拉上空,顿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几天后才散去。近年来,沓阿火山仍在活动,有时还会冒烟喷火。
    湖畔旅社的楼房不高,我们穿过走廊绕到前面庭院,倚着临崖的栏杆,俯瞰几百公尺下的沓阿湖,看着突出湖面的火山岛。湖水平静如镜,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周围的湖坡岸上,林木郁郁苍苍,远山层峦叠翠,近处群芳吐艳……大自然奥妙无穷,把烧焦的土地慢慢变成沃野,巧绣出一幅幅美丽的画图,抹掉了先人传说中的恐怖,给后代创造了这美丽的避暑胜地。
    饱览了湖光山色,呼吸着芬芳的空气,仿佛置身于空中楼阁,使人飘飘欲仙。拍完几张照片,餐厅里传来一阵吹奏声,那富有南洋风情的韵调,吸引我们走进餐厅。餐厅里坐满游客,我们在一张空桌旁坐下,娥莉向侍应生要来嫩椰青、鲜木瓜和“哈洛哈洛”(一种琼脂冻和水果加冰糕的冷饮),我们边吃边欣赏着台上的土风舞。
    这是一个民间歌舞团,节目中带着杂技表演。男女演员赤着双脚,穿着花格子围腰与筒裙,跳完东南亚民间流行的竹竿舞,接着表演蹈火舞,台上放着一个约两平方公尺的铁盘,盛着烧红的木炭。男演员一身换了白上衣、红裤子、红包头巾与金色腰带,女演员一身红衣裙,头戴纸皇冠,在吉他弹奏声中,男女演员跪在火盆边上祷告,幕后走出两个扮成白衣天使的少女,引着一个头戴皇冠的红衣女神,给下跪的人们祝福。男女演员们站立,翩翩起舞,一个个光着脚丫子,踩着烧红的木炭,来回走动,旁边有人不断在火盘中洒汽油,使火焰升高。
    观众们目瞪口呆,不知他们怎么炼成一双双铁脚板,为什么不怕烫?惊奇的表演,引起我极大的兴趣,不由拿着相机走到台前,频频为精彩的表演拍照。好戏还在后面,演员们点燃手中的蜡烛,脚踩炭火,口含火烛,一进一出,烛光不灭,这一绝技,博得满堂掌声。
    看完土风舞,已是午餐时候,我们驱车到附近湖滨,那里有许多农家,在临崖的岸上,搭起一排排茅草棚,棚下用木板条架起长桌和板凳,桌上铺着翠绿的蕉叶,专门租给游客进行野餐之用。我们租了两个桌位,搬来车上的食品,向棚主人要来一盆清水,大家净了手,开始野餐。不一会儿,左右草棚陆续来了一批批游客,全是菲律宾男女青年。辛多说,每年四、五月间,是菲律宾最热的干季,气温高达三十八摄氏度,机关学校放暑假,火山湖每天人山人海,想租个茅棚都不容易,只好在草地上铺着塑料布野餐。眼下不是暑期,因为离马尼拉近便,星期日总有许多男男女女到湖滨游玩。
    风光旖旎,茅棚农舍,和菲律宾青年在一块野餐,互相赠送食物,说说笑笑,别有一番滋味。现代的菲律宾青年,穿戴和礼节,已经西方化了,只是吃东西的时候,还保存老祖宗的习惯,尽管桌上摆着刀叉,他们还是喜欢用双手,抓着饭菜往嘴里送。我为邻桌的两个吃饭的姑娘拍照,她们微笑地望着镜头。拍完照,老伴怪我为何照这种相,似乎不大雅观。我告诉她,小时候我住在菲律宾人家中,共同生活了半年多,每天都是用手抓饭吃,为着留个纪念吧!
    吃罢野餐,和菲律宾青年们告别,小车在山野间的柏油路上奔跑,半小时以后,到了“蓝色海滩”。这一西班牙语叫“Bulrto Azul”的海滨浴场,是个高级俱乐部,临海有座豪华大酒店,山边一幢幢双层楼房,全是木头结构,看来是为全家来避暑的游客准备的。眼下气候凉爽,游人稀少,楼房空着,浴场清闲,海里只有一些帆板漂着,看不见游泳的人。
    酒楼里设有更衣室和热水淋浴。我特地从中国带来游泳裤,自然不放弃这个好机会。姐姐和老伴不识水性,坐在岸边观海景。辛多、娥莉和孩子们换好泳装,我们一起跳进海水里。海湾风平浪静,水温冷暖宜人,尽管岸上经过精心设计,修整成瑰丽的风景区,可惜水边漂浮着许多杂物,大煞风景!可能是淡季无人清理。我尽量游向大海,迎着波浪前进,脑子里不断翻腾着四十年前的情景……
    一九三六年四月间,全年最热的干季来临,马尼拉各学校放了暑假,城市里像个大蒸笼,华侨住房狭窄,大家热得头昏脑胀。有一天,华侨中学抗日救国会,利用暑假在教室中开会,师生们个个汗流浃背。开完会,董冰如老师提议去“蓝色海滩”远足,在海滨联欢。大家听了都很高兴,一齐拍手赞成。第二天,租了一辆大巴士,老师和男女同学三十余人,来到这海滨浴场。那时岸上没有豪华酒店,周围全是天然景色,我们在海中游水,在沙滩上晒太阳,吃着带来的面包,唱着救亡歌曲,欢欢乐乐玩了一天。
    一眨眼过了四十六年,董老师在十年浩劫中,在武汉被迫害致死,同学们大多星散了,有的到美国,有的在台湾,有的去世了。海水还是那样的深蓝,自己的两鬓斑白了,抚今追昔,心潮赛过海潮……
    游了两小时,回到更衣室,用热水冲洗完毕,辛多看了手表,天还早,驾车在附近遨游,让我们多欣赏热带的田园风光。汽车驶入甲威地(Cavite)省界,这个省扼住马尼拉湾的咽喉,历来从海上进攻马尼拉,首先要占领甲威地。一五六五年西班牙入侵菲律宾,舰队司令黎牙实比占领中部宿务岛,第二年派军舰窥探马尼拉,先到甲威地海边停泊,然后攻取马尼拉,一八九六年,菲律宾民族英雄玻尼法秀,领导人民武装起义,驱逐西班牙殖民军,攻克许多城镇,收复广大国土,甲威地成了重要战场。一八九七年,西班牙统治者为了挽救失败,阴谋分裂革命阵营,单独和甲威地革命军中的右翼领袖阿银那多(Aguinaldo)谈判,阿银那多篡夺指挥权,杀害了玻尼法秀,与西班牙妥协,但他自己也被赶走。一八九八年,美帝国主义企图取代老牌殖民统治者,发动了美西战争,军舰开进马尼拉湾,在甲威地登陆,诡称支持革命。流亡在香港的阿银那多回到甲威地,幻想依靠美国的帮助,取得独立自主。他召开会议,发表独立宣言,成立菲律宾第一共和国。美国不承认新生的共和政权,在巴黎和谈中,战败的西班牙以两千万美元,将菲律宾转让给美国,新殖民主义者立即向革命军进攻,短命的共和国被扼死在摇篮里,菲律宾变成了美国在远东的殖民地。太平洋战争,日军占领菲律宾,十三万美菲军战败投降,日寇大肆烧杀奸淫掠夺,菲律宾人民陷入新的灾难中。直到日本投降后的一九四六年,菲律宾才在美国的允许下宣布独立,然而美国海陆空军依旧驻在菲律宾的军事基地里,美国资本控制着菲律宾的经济命脉……
    返回马尼拉的归途中,汽车在甲威地的公路上奔驰,从车窗里望着飞逝的沃土,使我想起甲威地的历史,想起这片富饶土地上善良的人民,依然过着贫困的生活,特别是八月间阿基诺被刺杀以后,政局动荡,经济危机,菲币贬值,物价飞涨,老百姓的日子更加难过……
    路经一处农村市场,茅舍前的摊桌上,放着各色各样的新鲜水果:芝戈、阿提斯、菠萝、木瓜、香蕉……香蕉中的蒙羽兰、六角丹,还有成串的小香蕉,这种小蕉广东叫龙牙蕉,菲律宾叫新偶里达,皮薄肉甜,十分诱人。近年来,香蕉在北京是稀罕货,木瓜只能在广州见到,我和老伴到菲律宾,下决心多吃这两样水果,姐姐家中的餐桌上和客厅里,每天摆着香蕉和木瓜。娥莉想让我们尝新鲜,叫辛多停车,她下去买了一大串龙牙蕉,十几瓣蕉,五、六公斤,只花十五个比索,合人民币一元五角。这种小蕉在香港比大蕉贵,四元港币一磅,想不到菲律宾这样便宜,也许是乡下产地的原故吧?

碧瑶三日

    碧瑶(Baguio)位于中吕宋的高山上,海拔一千五百公尺,是菲律宾的避暑胜地,有“夏都”之称。外国游客来菲律宾,都要“到此一游”,我们也不例外,在碧瑶玩了三天。
    菲律宾地处热带,一年中只有干季和湿季之分。三至六月是干季,天气酷热,很少下雨,白天气温常在三十六摄氏度左右;七至十月是湿季,台风一个接一个,大雨暴雨不停地下,气候凉爽。其他月份天不太热,雨水不多,好似北京的夏天。
    小时候我在马尼拉,每逢干季,日子最难过,每天要冲几次凉。当时没有发明空调,马尼拉的达官贵人,都跑到碧瑶避暑。华侨中除了个别富豪,一般人没有闲功夫,也不肯花这个钱。我们这些穷学生,连想也不敢想,不知碧瑶是什么样子。时代不同了,现今许多华侨家中,都有小汽车,每年暑假,有的去国外旅游,有的自己驾车到夏都避暑。交通方便,平民百姓也到碧瑶游览。
    我们到马尼拉那天,安排访问日程的时候,蒙时培老弟盛意,定要陪我们到碧瑶。十一月九日上午,时培、丽贞带着两位公子——百哲和百恩,租了一辆面包车,接我和老伴出门。汽车驶出马尼拉北郊,半小时后上了高速公路,司机踩大油门加速前进,跑了二十多公里,突然机件发生故障,汽车在公路旁抛锚了。
    司机打开车盖检查,一辆巡逻的警车随后停下,两位巡警热心帮忙,查出零件坏了,他们提出到前面代购零件。警车走了半小时,又回到原地来,零件没有买到。时培塞给两张钞票作为酬谢,他们高兴地开车走了。
    到马尼拉一星期,每次乘小车到大饭店,门口都有佩带手枪的警卫,迅速过来打开车门,为的是挣点小费。开头我感到奇怪,后来听说这里的公务员薪俸很低,不得不靠点外快补贴,不免有些同情。
    汽车零件出毛病,还可以慢慢走动,司机掉转车头,回到附近一个小镇。司机向出租汽车公司打电话,等了三十分钟,来了一辆中型旅行车,十九个座位,我们六个人坐在车里,显得宽敞舒适,却有点空荡荡之感。冷气机似乎不大好用,车厢里有点闷热,只好打开车窗,让风吹进来。
    司机好像要夺回耽误了的时间,旅行车开足马力在高速公路上飞奔,一路上车辆不多,据说是政局不稳,外国游客大为减少的原故。车到昂牙礼斯,表针指着十二点十分,司机把车停在一家菲律宾餐馆门外,我们下车吃午饭,要了几样菜,全是带酸味的本地菜。
    稍事休息,继续起程。沿途经过吕宋平原,公路两旁是一片片稻田,一处处甘蔗园,好似绿色的海洋,一眼望不到边。对着窗外的田野,想到祖国北方,正是金风扫落叶,即将进入冰雪的严冬,而这里的庄稼,还是这样青翠碧绿,难怪人们常说,菲律宾是上帝的宠儿!
    这一带,是阿基诺的家乡。这位反对党领袖,八月间悄悄离开美国,经日本、台湾秘密回菲律宾,在马尼拉机场遇刺身亡,菲政府受到国际舆论的谴责。美国、日本和西欧各国,停止对马科斯政府的经济援助,引起菲币贬值、物价飞涨、人民惶惶不安,使我想起这个被誉为“东方大洋中明珠”、“海上花园”的岛国,得天独厚,气候温暖,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人民勇敢善良,如果能排除殖民主义的遗毒,实行独立自主的经济建设,肃清贪污腐败,建立廉洁政府,那么,这天然美丽富饶的千岛之国,一定会欣欣向荣,成为真正的“东方明珠”。
    旅行车在原野上飞驰,远方山影映入眼帘,群山的轮廓逐渐清晰,峰峦插入云天。出了高速公路的收费卡子,车轮爬上山边公路,山道变窄,坡度越上越陡。汽车沿着山涧崖头行进,山涧对面林木繁茂,山腰里散落三三两两的木楼,一簇簇香蕉林和椰子树……
    时培说,西班牙统治菲律宾年代,碧瑶是控制吕宋平原的制高点,山顶设了兵营,上下山要走羊肠小道。美国代替西班牙占领菲律宾以后,驱使当地人民劈山开岭,建筑这条公路,在碧瑶驻了重兵,逐渐发展成为避暑胜地。原来的美国兵营面积很大,现在成为美军基地的俱乐部,营地内部有所菲律宾军官学校,市内还有菲律宾大学的分校。
    山路弯弯曲曲,不时遇到迎面下山的汽车。司机熟练地转动着方向盘,车身左冲右拐爬上山顶。下午四时,进入碧瑶市,到了目的地,在一家名叫“海悦”的高级宾馆门口停车,没想到在这旅游淡季,海悦酒家依然客满。我们只好转到“宾斯”饭店,广告商们正在里面开什么大会,幸好还有空房,我们被安排在三楼住宿。
    高山上的气温,比马尼拉低几度,太阳还没有落山,窗外吹来的风冷飕飕,洗漱完毕,觉得有点寒意,各人添了一件衣服,没想到带来的薄毛衣居然用得上。
    天色还早,时培领着我们参观碧瑶的市容,街市建在山窝里,群山环抱,高坡上一幢幢楼房。市内行人熙熙攘攘,小贩们叫卖声吵吵闹闹,随处都有旅馆和餐厅,为游客开设的服务行业特别多。逛了几条街道,我们避开闹市,信步走向低处的文咸公园。这公园围绕着一汪湖水,湖边泊着供游人租用的小船,湖中漂着三角形的帆影。我们沿着湖岸漫步,树丛中传来欢声笑语,草地上倚偎着双双情侣。落日的余晖映着湖光山色,使这高山上的公园增添迷人的景致。
    顺着湖边转了一圈,黄昏时回到宾斯饭店。饭店里有两个餐厅,前厅里灯火辉煌,坐满了食客,找不到座位。我们走向后厅,这边的气氛完全不同,电灯关闭,桌上点着蜡烛,一个五人的小乐队,正在一边弹唱。可惜偌大餐厅,只有几位客人。服务员看我们进来,立刻迎上来,殷勤招呼点菜。单上全是西菜,各人随便点了一份饭菜,无非是沙拉、烧牛肉、炸猪排之类,时培要了一瓶英国威士忌,我们慢慢地喝了起来。
    小乐队突然奏起日本歌曲,男歌手卖力气地唱着,大概把我们当成日本游客了,唱完日本歌,看我们没有什么反应,又唱了一首台湾流行歌曲。
    时培笑着问我:“叫他们演奏《义勇军进行曲》好吗?”
    “请他们唱菲律宾民歌吧!”我回答说。
    男歌手唱着菲律宾民歌,歌声悠扬婉转,听起来很耳熟,我恍惚回到童年时代,身在南岛山乡,和菲律宾姐妹在木楼上,望着天空的明月,听着椰林的风声……又好像独自在沙滩上踟蹰,对着茫茫的大海,不知该走向何方……
    吃完饭,餐厅里只剩下我们六个人,小乐队移到我们跟前演唱,时培付给他们五十比索作为酬谢。
    喝了几杯威士忌,喉咙有些干渴,回到客房,取出带来的乌龙茶叶,想沏一杯浓茶,可是暖瓶里装的是冰水。按电铃叫来服务员,我用蹩脚的英语,请他给我一壶开水。服务员走出房门,很快端来一个暖瓶,仍然是冰水。我以为自己没说清楚,重复地说了两句“开水”,还指着茶叶,告诉他要泡茶。他摇摇头说“没有开水”。我想起了“小费”,取出一张十比索的钞票,他接着钱走了,不一会儿拿来一瓶开水。以后两天,服务员主动送来开水,还是小费起了作用。
    坐了一天车,又逛了街市,晚饭后有些疲乏,原想早点休息,不料八点钟以后,楼下舞厅里,突然响起迪斯科音乐,伴着女歌星的嚎唱,吵得我们坐立不安,说话都要大嗓门喊,正在烦躁,忽听见敲门声,我打开房门,隔壁时培和丽贞,带着两个孩子站在门口,时培说:
    “寄生兄,没法休息了,下楼看看吧?”
    没奈何,我和老伴跟随时培一家人下楼。夜总会不卖票,是广告商们举办的音乐会。我们走进舞厅,里面座无虚席,只好站在后面看热闹。台上两个女歌星,在乐队的伴奏下,拿着麦克风,边舞边唱,舞姿豪放,浑身扭动,满台旋转;唱时声嘶力竭,疯狂吼叫,加上那打击乐器和刺耳的小号声,震得耳膜嗡嗡响,全身的神经颤抖!女歌星们走下舞台,在前座的老板们当中串来串去,对他们挤眉弄眼,嬉皮调情地唱叫,引起听众阵阵的欢呼!
    对这种现代派的歌舞,我们几个老古板实在欣赏不了,站了一阵子,退到前面的酒吧间里喝咖啡,谈谈往事,聊聊家常,躲避噪音。
    次日,整天在碧瑶游览。上午,先参观了总统别墅,据说那是从前西班牙和美国总督避暑的官邸,菲律宾独立后,历任总统将这里当成别墅,现在公开让游客参观。别墅的楼房是旧式的,里面装修也很简单,但周围的面积很大,庭院宽旷,倒像是一座大校园。
    接着,我们去看了一个仿依戈罗人生活的公园。公园里大片荒地,修了几间依戈罗族的草棚茅舍,两个儿童扮成原始的依戈罗人,男孩赤身裸体,腰里围着布条,垂在两腿之间;女孩穿着大条纹的衣裙,下摆撕成条穗,充当草裙,两人头上戴着鸡毛做的束发冠,男孩举着梭标作投射状,女孩也装成搏斗的姿态。老伴很有兴致地蹲在他们后面,拍了一张照片,付给他们几个比索。看来这两个孩子成天在这里,陪伴好奇的游客照相,收取一点报酬,以此当成职业。公园里有一处露天售货摊,十几张桌上摆着本地的手工艺品,几位妇女手拿风铃向我们兜售,风铃是用六根手指粗的雕成的石条子,穿挂在一块亭盖形的木片上,石条上有花纹,摇起来叮咚响,老伴爱不释手,我付钱买了一只。
    离开公园到依戈罗博物馆。馆里陈列一些出土文物、图片、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具,都很粗糙简单。一口小棺材里盛着木乃伊,干尸放在里面。有些木雕工艺水平很高,似乎是近代的作品,特别是几尊齐人高的雕像,神采奕奕,栩栩如生。
    碧瑶市场和各旅游点,都摆着大量硬木雕刻的手工艺品,有人物、飞禽、野兽、鱼虾龟蟹……形象逼真,还有些硬木制成的用具,十分精美,全是依罗戈民间艺人制作的,到碧瑶的外国游客,更喜欢买几件这样的纪念品。
    依戈罗人是菲律宾最早的部族之一,原先居住在吕宋岛的中部和沿海地方,两千年前马来人入侵,他们退居山岳地带。高山深涧,交通不便,长期与外面隔离,大部分人保持古老的风俗习惯,过着半开化的生活,只有小部分人接受外来文化,和外面做生意,改变了生活方式。
    被称为世界第八奇观的菲律宾梯田文化,是依戈罗人中的伊夫高族创造的。梯田的面积为四百平方公里,若把田岸连在一起,总长度相当中国长城的八倍。梯田全部建筑在高山深谷里,从山脚到山顶凿成楼梯形状,每级是一排或几排水田,上下田之间全用大石块垒成高墙,有的高达五十英尺。其中约等于一百六十英亩的梯田有三千处,每处形成一个水利灌溉体系,上面稻田灌满了,水自动流到下面田中。历史家估计,伊夫高人用原始工具,建造这样浩大工程,要费两三千年的时间。菲律宾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们考据,伊夫高族的梯田文化,是来自三四千年前的中国南方移民。
    记得小时候读菲律宾地理,英文教员曾讲过山岳省的梯田,还留下模糊的印象,却不知这样伟大。抗日战争期间,我在太行山和沂蒙山区,曾见过一些小块的梯田,形状相似,规模大小无法比拟。这次北上游览,时培原安排去参观梯田,当我听说来回要跑两天汽车,山道又不大好走,请他取消这一旅程,尽量在博物馆中记下资料。
    走出依戈罗博物馆,步行到后面的日光公园,在园中休息拍照。司机将旅行车开到园门外,我们乘车到市内吃午餐,顺便逛了工艺品市场,买了几件依戈罗人的木雕:一只雄狮、一个少女坐像、一只螃蟹,造型美观可爱。
    下午三时,乘车到郊外,汽车上了一座高山,在山腰里停车,我们爬到一处叫“看矿”的山顶,下面全是悬崖陡壁,临崖围着铁栏杆,俯视山谷,深渊万丈,头晕目眩;凭栏远眺,一派崇山峻岭,气魄雄浑,令人胸襟开阔,精神振奋!
    菲律宾是世界产金最多的国家之一,据说蕴藏在这些山里的金矿,可以开采一千年!远古时候,依戈罗人用一双赤手,在喀加鄢河谷淘取沙金,溶成金块与山外人交换烟叶和别的货物。一九二八年金矿工业开发,形成一股淘金热。眼前下面深沟中,就是一些金矿开采的地方,可惜没带望远镜,什么也看不清楚。
    晚上,楼下舞厅里的乐声歌声依然震天彻响。我们散步到海悦饭店躲避噪音,在酒吧间喝咖啡消磨时间。一对青年夫妇带着小女儿向我们走来,时培给我们介绍,那位先生叫柯民捷,是拉牛坂一家米粉工厂的老板,听他和时培谈话,知道福建的米粉,成了菲律宾人爱吃的食品,米粉厂的生意兴隆。
    十点钟回宾斯饭店,吵闹声犹未停止。时培带着大家进赌场参观。赌场规模不大,除了一排排吃角子的老虎机,还有各色各样的赌摊:扑克牌、投骰子、猜大小、轮盘赌……赌徒很多,主要是游客。我们在马尼拉,曾参观一间大赌场,那边有许多规定,必须是持有外国护照的游客,必须结领带或穿“麻笼”(一种绣花衬衫的菲国礼服),门口备有领带和“麻笼”,供游客借用,入场时守卫还要摸你的腰间,防止带武器进去打劫。这边进场时没有这许多规矩,守卫只看了我们住房的卡片。
    丽贞和两个孩子换了一些筹码,玩着吃角子的老虎机,老伴跟着他们看热闹。时培和我转了一圈,走出赌场,买了两张夜总会的门票,每张三十比索(约合人民币三元),进门后坐下,服务员送来两大杯免费的啤酒。今晚与昨夜不同,没有乐队和女歌星,只有一台音响放着迪斯科音乐和歌曲,跳舞的人像是自带舞伴,跳起来也不那么野。我们坐着喝啤酒看跳舞,不见有舞娘来拉生意。想起近来我国各大城市里的音乐茶座,青年男女逃起迪斯科,花样之多、动作之野,大大超过这里的舞场,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学来的?
    在碧瑶第三天,上午参观道教的钟寺,下午游览美军俱乐部。
    钟寺建筑在市郊半山上,是华侨集资修建的。汽车在山边停下,远远望见寺庙和宝塔,过了一座桥,寺外围墙每方块石上,用中文刻着捐款的善男信女的大名。庙宇外观是中西合璧,庙顶凉台上有座排楼,排楼中间一口钟,两旁各有一条龙,成双龙护钟的形状。庙里供着吕洞宾和济公等神像。庙后林木参天,郁郁苍苍,环境幽美,风光宜人,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美军俱乐部原是美国兵营旧址,占着大片山林,里面修整得十分洁静,所有坡地上全铺着草皮。我们车到门口,两个菲律宾卫兵并不阻拦,司机向他们打个招呼,驱车直入营门,在柏油路上缓缓行进,在里面转来转去,几乎把所有道路跑遍了。我们从车窗向外望,只见一座座楼房,一处处花坛,有人在打高尔夫球,有人在做体育活动,见不到一个穿军装的军人。
    汽车转回来出了营门,司机沿着山边马路奔驰,大约跑了半小时,进入菲律宾军官学校的营区,马路上有些跑步的军人,操场上架着机枪和步枪,一小队军人在操练。我们在军校大楼外的广场上停车,下车参观拍照,没有人来询问干涉,我感到有些奇怪,看来这两个地方都成了旅游点,开放给游客参观,所以司机敢在里面横冲直撞。
    晚上,拉牛坂的柯民捷先生,在一家中国酒楼设宴招待我们。柯先生和夫人十分热情,虽然他和时培认识,但我和他究竟是萍水相逢,有点过意不去。柯先生说我们是从祖国来的客人,一定要表表心意,我只好愧领了。

在拉牛坂

    碧瑶三日游,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满足了童年对它的好奇与向往。尽管迷人的风光能使游客流连忘返,但对异国来访者终须一别。
    十一月十二日上午十点钟,我们离开了这菲律宾的夏都,当旅行车开始下山,我回首遥望逐渐隐没的避暑胜地时,说了声:“再会吧!碧瑶!”心里却想着:“此生恐怕不会再来了。”
    司机熟练地握着方向盘,汽车在盘山公路上旋转。车轮飞快地滚下山坡,乘车人提心吊胆!下到半山腰,车身戛然刹住,司机打开车门,让我们下山看景。
    山边道旁,有块巨大的花岗岩,凿雕成雄狮的大脑袋,睁着怒眼,张开獠牙,气势雄伟,形象生动,好似要跳起来扑食。利用天然石头,雕琢出这巨大艺术品,定是依戈罗艺人的杰作。三天前上山的时候,我居然没有看到。
    我们观赏了一阵子,轮流站在石雕前面拍照。附近站着一个菲律宾老人,手执梭镖,打扮成原始依戈罗人的模样,双目望着我们,盼着能招呼他一同拍照,以赚取几个比索。我们行色匆匆,谁也没有兴趣,只好让他失望。
    上车继续赶路,下完盘山道,走了一会儿,经过一个村落,几个儿童唱着圣诞节的歌,站在公路当中,拦住我们的车,伸出小手要钱。我奇怪离耶稣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月,怎么就要赏钱?时培说,即使不靠近圣诞节,孩子们也会向游客伸手。给了一些零钱,儿童们朝我祝福致谢,退到路旁用歌声为我们送行。
    旅行车开出村庄,两旁山影渐渐消失,上了平原大道,车速加快向南飞驰。跑着跑着,从一条岔道转向西南,十一点半钟到了今天的目的地——拉牛坂(Dagupan)。
    拉牛坂是吕宋平原北部一大商埠,山岳省的土产和马尼拉工业品的集散地,人口十几万,华人数千。街市里很热闹,我们在菜市场旁边停车。时培夫妇和两个儿子下车,说要去找一个亲戚,让我和老伴在车上等候。我想买个彩色胶卷,下车在市场外面走动,街旁摆着许多水果摊子,黄澄澄的香蕉,熟透了的木瓜,发出诱人的香味。本想买一些上车吃,看到人群拥挤,只好作罢。走到街上一家杂货店,买了一盒双卷的胶片,是澳洲柯达厂的产品,只花了四十五个比索,比碧瑶和马尼拉便宜许多,大约是旧价钱。
    时培领着他的堂兄嫂来了。堂兄张时泽先生身材魁梧,体格健壮,谈吐豪爽,动作敏捷,不像年过花甲的老人。堂嫂是个菲律宾人,大约四十多岁。张时泽先生和他太太上车,吩咐司机开到市内一家旅馆,刚安排好房间,另一位朋友陈荣泽先生也来了,他是富贵冰淇淋厂的经理。他和张先生乘小车引路,带我们到市外一处海鲜酒家吃午饭。
    一斤重的大螃蟹、四寸长的大海虾、石斑鱼、鲜……摆满一长桌,大盆大碗,十分丰盛,全是白煮的活鲜货。时泽先生说,螃蟹和大虾是拉牛坂的特产,个头特别大,供应首都马尼拉和其他城市。我来菲以后,每次赴宴均有海鲜,都是加料煎烹或油炸,不如白煮的味道鲜美。
    午餐后,陈荣泽先生领我们到郊外,汽车驶进一座私家花园,园中有小楼和凉棚,凉棚里面摆着一些藤椅藤桌,旁边有个游泳池。看园的菲律宾工人过来招待,送来游泳衣。这里的气温比碧瑶高几度,中午喝了几杯酒,感到身上热辣辣的,乘兴跳下游泳池,游了几个来回,觉得凉爽了,才更衣回到凉棚。
    陈先生说,这花园是他表亲的产业,他表亲是位建筑承包商,近年来发了大财,新修的这座花园,附近还建了一所豪华住宅。
    休息了两小时,陈先生带我们去参观他表亲的住宅。汽车开到一座高围墙的大门外,菲律宾女工打开铁门,我们进入楼房,主人不在家,陈先生引大家看了各个房间。
    住宅面积很大,楼房设计别致。楼下两个大客厅,一个封闭式,一个敞开式。封闭式的客厅里放着软沙发,敞开式里摆着藤桌椅。后院有个网球场,楼下有台球房和麻将室。麻将桌由电脑控制,打完麻将按动电钮,桌面裂开,麻将牌落到下面盘里,自动洗完牌,上升到合起来的桌面,叠成方阵,投骰子也是按电钮。陈先生说,这台麻将桌是日本制造,主人花了三万比索从东京买来。
    晚上,赴林美华小姐的招待会。林小姐是菲籍华裔作家,祖家福建,讲着一口流利的国语和闽南话。她父兄在拉牛坂经商,本人在马尼拉工作。今年九月间,菲律宾作家代表团访华,我在北京接待过她,初次见面,林小姐非常热情,知道我将赴菲探亲,要我一定去她家中玩玩。我来马尼拉,她打电话约我参观完碧瑶,到拉牛坂她家里做客。
    黄昏前,我们驱车到高级住宅区,找到林家的新居。进入院门,林美华小姐站在楼前台阶上,苗条的身上穿着白绸子连衣裙,胸前两行绣花,显得更加年轻美丽。
    “欢迎,欢迎!”林小姐微笑地说着,过来和我们握手,“请到里面坐。”
    “我和妈妈下午从马尼拉赶回来,”她说,“妈妈听说你们要来,高兴得不得了,我爸爸也很欢喜。”
    “谢谢你们啦!”我说,“你们很忙,我们还来添麻烦。”
    “祖国来的亲人嘛!”林小姐说,“拉牛坂地方偏僻,难得有中国的朋友到来,前年中国作家代表团来访问,去碧瑶游览以后,我也请他们来拉牛坂家里玩。他们回中国以后,唐先生还给我寄来字画呢!挂在楼上,看看好吧?”
    随着林小姐上楼,看着走廊里挂着的中国字画,参观了几间卧室。前面大客厅里,大理石地板上铺着羊毛毡毯,家具和窗帘的色调很调和;庭院里一片毛茸茸的绿草地,墙边长着热带花木,一切都经过精心设计。
    重新回到客厅里,林小姐的父母、妹妹、兄嫂和小侄儿,一齐出来见面,一同拍了照。大家说着闽南家乡话,格外亲切欢快。林小姐说,今天是礼拜六,她特地约了拉牛坂一些朋友和我们共同过一个愉快的周末。
    天黑以后,庭院里灯火辉煌,草地上放着一排长桌,周围一圈桌椅,长桌上摆满一盘盘菜肴,本地特产的螃蟹、大虾、烤鱼、烧猪、炸鸡、色拉……还有各种饮料。十几位本地客人陆续来了,全是华侨和华裔。林小姐招呼大家就坐,忙着给我介绍新朋友。
    吃的是自助餐,各人拿着碟子到长桌上捡菜,大家边吃边谈。新来的朋友围着我,询问祖国的开放政策,谈着家乡的变化。有几位先生是“文革”中从国内到香港,辗转来菲律宾的,他们谈起“十年动乱”,不胜感慨,希望今后能长期稳定,好好建设现代化祖国。
    星星在空中闪烁,晚风徐徐吹进庭院,十一月的吕宋平原上,气候凉爽宜人。朋友们三三两两闲谈,不时响起笑语欢声。林小姐的五岁小侄儿,用普通话朗诵中国古诗词,形成晚宴中的高潮,庭院里爆发阵阵掌声。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带着闽南腔的童音,念完李白的《早发白帝城》,又背诵李后主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到马尼拉后,有位老同学谈起华侨学校全部菲化,年轻华人对祖国文化已很陌生,担心若干年后,中国文化会在菲华社会消失。听了这孩子的朗诵,我感到古老的中国文化,在菲华社会还会有深远的影响。林美华小姐是在菲律宾出生的,从幼稚园到初中,每周只有两节汉文课,高中以后全是英文,但她的普通话讲得那样好,她侄儿这样小能背诵中国古诗词,一定是平时受的家庭教育,这和两千多万华侨与华人,能在世界百十个国家长期生存,对祖国深厚的感情,有密切的关系。
    回到旅店,蔡泽川先生在客厅里等着。泽川是住在香港的表妹红绢的丈夫,我们在香港见过面。他年轻时没有读过几年书,在福建老家种地,后来到菲律宾谋生,现今在拉牛坂当推销员。去年押车往伊沙米拉(lsabela)送货,途中被持枪的匪徒拦劫,腿部受伤,回香港养伤。上午我到拉牛坂,不知道他的地址,请张时泽先生帮我打听,果然找到了。
    “腿上的伤好了吗?”我问。
    “表面上好了,走起来还有点疼。”他答。
    “在这里生活怎么样?”
    “租了一间小房子,每天自己烧饭,马马虎虎度日吧!”
    “何苦呢?”我劝他说,“你已经年过花甲,不如告老回香港,和表妹外甥们团聚,互相有个照应。外甥们都已经做事,收入也不错,何必单身在海外受苦呢?”
    “去年在香港住了三个月,每天闲得慌!”他笑着说,“趁现在还能走动,每月挣千把比索,有点事情做,总比吃闲饭好受。”
    是啊!一个文化不高的农民,漂洋过海到南洋谋生,一生忠厚,勤勤恳恳,劳动成了习惯,别无其它嗜好,教他成天坐在家里享清福,怎么受得了?这是老华侨的脾气。
    泽川问我:“能在拉牛坂多住几天吗?”
    我回答道:“不行。没有什么事了,明天去海边看看,后天一早回马尼拉。”
    “听说你们来的车很大,回马尼拉能不能捎带两个人走?”
    “什么人?”
    “一个是我的侄女,一个是她的女朋友。原来是印尼的侨生,六五年印尼排华,随父母跑台湾去,现今在菲律宾做陶瓷生意。她们到碧瑶旅游,买了两大箱东西,又怕摔,又怕压,乘公共汽车不方便。”
    “欢迎她们一同走,我们的车空得很。”
    聊了一小时,泽川起身要走,我送他到旅店门外。回到房间,老伴已经睡着了,我洗了个热水澡,觉得浑身舒适,心情愉快。这一天的活动,给我留下美好的记忆。
    站在窗前,望着拉牛坂的夜空,一切是多么宁静啊!

百岛风光

    像灿烂的星星,落在风平浪静的海面;像闪亮的明珠,撒在景色秀丽的港湾。当我们的游艇,在仁牙鄢(Lingayen)海湾,围绕着一个个绿岛穿梭转悠,我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雕琢出这般奇妙的景物!这一座座珊瑚岛,好似一首首动人的抒情诗,一幅幅绚丽的风情画,令人心旷神怡,叹为观止。我不知诗人该怎样吟诵?我不知画家该怎样着色?我恍惚走进童话世界,喝着醇香的美酒,心身陶醉了,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
    这是百岛(Hundred lslands)风光,菲律宾中部的旅游胜地。
    十三日清晨,热情好客的主人张时泽先生,告诉我今天的日程是,游览仁牙鄢的百岛。我对百岛一无所知,但仁牙鄢这个地名,小时候在马尼拉读书,听地理教员讲课,还留下一些印象。
    仁牙鄢是班加希南(Pangasinan)省的省会。“仁牙鄢”这个词,当地土话是“回顾”。传说早先市中心,有棵美丽的参天大树,树干很粗,几个人才能合抱,人们经过那树下,总要回头观望。后来我读了菲律宾历史,进一步知道仁牙鄢是个战略海湾,兵家必争之地,进攻菲律宾的首都,先在仁牙鄢强行登陆。近百年来,发生了三次登陆战。
    上午七时半,张时泽先生和他的菲律宾夫人,驾车来到我们住的旅店,带来许多准备野餐的食品。不一会儿,另一位主人陈荣泽先生和几位年轻的朋友也到了。加上我和老伴、时培夫妇和两位公子,分乘一部中型旅行车和一辆小轿车,离开拉牛坂向西海岸奔驰。
    道路宽阔平坦,来往车辆不多,气温在二十五度左右。在这热带的千岛之国,湿季刚过不久,干季尚未到来,是一年中最凉爽的季节,也是外国游客来度假的好时光。往年这个时候,马尼拉机场每天都涌来一批批日本、香港和欧美的游客。今年八月间,由于反对党领袖阿基诺遇刺身亡,菲律宾政局动荡不安,国外新闻媒介夸张渲染,外国游客大量减少,马尼拉五星级大酒店门庭冷落。因此这条通往百岛的大道上,也显得冷冷清清。
    马路两旁全是绿色的原野,朝花吐出芬芳,树木摇动枝叶,鸟儿在枝头歌唱,像是在欢迎远方的客人。那一片片椰林,一处处香蕉和木瓜树,都结着累累的果实,也像等待客人来品尝。花木丛中,不时出现一两幢西式别墅,点缀在古老的茅屋和木楼之间。望着那些带腿的木楼,不禁想起儿时在西黑人省,和迪尔雅多(Delgado)家人生活的情景,时光过得多么快呀!转眼五十年了!那慈祥的菲律宾妈妈,那美丽善良的菲律宾姐妹,那天真的小弟弟,又一次在我眼前出现。但愿他们都还健在,使我下一个旅程到了南岛,能和这家人团聚,畅谈分别后各自的生活境况。
    车轮飞快转动,暖风带来了海洋的气息,仁牙鄢越来越近了。我望着车窗外,想从这几经战火的土地上,寻找战争留下的痕迹,眼前什么也没有发现,可是脑子里却闪过一幅幅革命和战争的场景……
    十九世纪末年,菲律宾各地人民,风起云涌起来反抗西班牙暴政。菲律宾国父黎刹和民族英雄玻尼法秀等人,成立革命组织,发动武装起义,到处消灭西班牙军队,解放大片国土。一八九九年一月,第一个菲律宾共和国诞生……美国发动美西战争,美舰进攻马尼拉湾,遭到共和国军队的强烈抵抗。一部分美军在仁牙鄢湾登陆,向南进攻马尼拉,切断了菲军的退路,扼杀了新生的共和国,菲律宾重新沦为美国的殖民地……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以八十艘军舰和二百五十条登陆艇,进攻仁牙鄢的美军,美军溃败,日军登陆后向马尼拉推进,美国远东军司令麦克阿瑟乘潜艇逃往澳洲……一九四五年一月,美国军舰几百艘及二千多登陆艇,云集在仁牙鄢湾,大炮向市内的日军轰击,飞机朝附近的村镇狂炸,仁牙鄢市一片火海……
    回忆这受过战争洗礼的城市,我想看看现在的市容,可是汽车并没有驶进市区,而是直接开到临近百岛的海滨。海滨停放着一排排出租的游艇,船工们跑来招揽生意。一群群菲律宾姑娘和儿童,托着装贝壳的竹盘,提着旅游纪念品的篮子,围住我们,用夹着英语的本地话叫卖。那些五颜六色的贝壳,有的色泽艳丽,有的形状奇特,真叫人喜爱。我挑了一颗用英文雕着“百岛”的白色贝壳,作为这次旅行的纪念。
    海滨一排简易的商棚,十几个货摊,全是供应游客纪念的土特产,大部分是贝壳制品。除了那一颗颗彩色缤纷、奇形怪状的大贝壳,更多是用各种细小贝壳,穿成项链和手镯,粘成猫头鹰和小鸟……高棚梁柱上,悬挂着用贝壳编织的大小灯饰,大的五、六尺长,小的也有一尺多,手工精巧,造型美观,花式翻新。前两天,我们在碧瑶的几家大酒店里,看见厅堂里都挂着大型贝壳灯饰,透过电灯光照耀,很是好看,比那些彩色的玻璃灯饰,显出纯真瑰丽,朴素大方。贝壳灯饰价廉物美,只是体积大、分量重,携带不便。老伴看得眼花缭乱,选购了两具小型的,准备回国后送朋友。
    站在海岸上,可以看见港湾中一些岛屿;登旋梯爬上?锻?塔,百岛风光尽收眼底。我无意登高远眺,倒是一座半中不西的凉亭,引起我的兴趣。亭里南北两根墙柱前面,塑着一男一女两尊立像。男的上唇留着胡须,头戴尖帽,身穿中国明代服装,右手拄着一把长刀。女的容貌秀丽,头上也戴着一顶尖帽,着紧身衣和横条纹筒裙,披着披肩。我询问亭里一个菲律宾老人,他说那男的是中国海盗林阿凤,女的是他的菲律宾妻子。老人还说,林阿凤率领中国船只,在这里登陆,建立一个王国,后来被西班牙军队打败了,逃离这个地方……
    有关林阿凤的故事,马尼拉华侨中学老同学李法西同志(厦门大学教授、已故),曾多次要我写他,来菲律宾探亲前,我们在厦门参加集美校庆,法西又提出要我写林阿凤。因此,我到了马尼拉,便和几个朋友交谈,也翻了一点资料,但都简略,而且其说不一。
    菲律宾史书上,称林阿凤是中国海盗。公元一五七一年,西班牙军队侵占马尼拉。过了三年(明朝万历二年),林阿凤被中国官兵追赶,带领四千名男人和一千五百多妇女儿童,乘六十二条帆船,逃离中国,来到仁牙鄢,不久率兵船南下,进到马尼拉湾,占领甲威地,攻入马尼拉,杀死西班牙军的团长,占据圣地亚哥炮台。因为援兵不继和地形不利,在西班牙军队的反攻下,林阿凤率部退回仁牙鄢河沿岸,在那边筑炮台,训练士兵,开垦土地,准备长期居住。后来西班牙大部队北上进攻,大战四个多月,林阿凤打了败仗,率残部船队,离开菲律宾,越过南中国海,不知去向。
    有的书上说,明王朝末年,政治腐败,苛捐杂税很重,官府横征暴敛,百姓痛苦不堪!福建沿海人民被迫起来造反,受到官兵的围剿,林阿凤率领造反的老百姓,带着妇女儿童和农具种子,逃离中国大陆,想到海外寻找安身之地。他们先到台湾和澎湖一带,后来转到菲律宾。林阿凤到了菲律宾,与当地人民友好相处,只对西班牙殖民者作战,不应称他为海盗。有的朋友认为,林阿凤和起义的人民,在官兵追迫下无法生存,只得举家乘船逃难。他们到了菲律宾,不像西班牙统治者,用烧杀征服当地部落,要土人进贡纳税,而是开垦荒地,耕种田园,自谋生路。真正的海盗是西班牙殖民者,而不是林阿凤。
    明史上对林阿凤有没有记载?我不知道。除了菲律宾华侨,国内从未听说有人提到他的故事。菲律宾政府在旅游胜地,为他立了纪念塑像,供游客瞻仰,可见他在仁牙鄢时期,给当地人留下良好印象。
    主人张先生走进凉亭,把我从历史的思考中唤醒。他递给我一顶草帽,说游艇租好了,要我上船。我看了手中的草帽,是用一种热带的葵叶编制的,宽边高顶,轻柔美观,很像美国西部牛仔的帽子。帽上用英文红字写着“百岛”,供游客留作纪念。我戴上草帽,跟随旅伴们走上游艇。游艇是木制的,只能容纳十几个人。艇上没有篷盖,艇尾安着汽油发动机,艇身细而长,两侧各装一个方形木架,大概是怕海上起风浪,用它保持船身的平衡,不至翻船的缘故。
    海上风平浪静,游艇走了十几分钟,进入一大群岛屿的中间,举目环顾,四方八面,都是一座座绿岛,星罗棋布,目不暇接。岛屿的面积都不大,距离也不远,只是形状各异,有的像条大鱼,有的像只玳瑁,有的突出海面像个蘑菇……我到过中国的许多海湾,北起大连,南至榆林,也曾乘船走遍了祖国的海岸线,上过沿海的不少岛屿,从没有见过在一个海湾中,有如此密集的岛群,大自然的安排太巧妙了!
    游艇在岛群中穿梭转圈,我不断举起照相机,摄下一幅幅美丽的图景。游艇在海上转了一阵子,驶近一个较大的岛屿,靠在浅水岸边。我们下船走上沙滩,一眼望见岩石上,刻着英文字“Quezon lsland”(计顺岛)。计顺是一九三五年,菲律宾从美国殖民统治者手中争取自治的第一任总统。据说百岛中一些大岛,均用菲律宾的名人或总统命名。
    计顺岛是两个岛屿,由一段沙滩连成一片。南面岛上修了一所简单的敞棚,棚内设有一排长方桌和一些长板凳,供游客休息野餐之用。岛上还修了更衣室、淋浴处和卫生间。北面的岛较大,顶上用水泥塑了两条美人鱼。岛屿下部的珊瑚石,长年累月被海浪冲刷淘空,形成一些岩洞,有的架空在水面上,难怪刚才在游艇上遥望,宛如朵朵蘑菇。
    沙滩下泊着几条游艇,岛上已经来了一些游客,多数是本国人,也有几个白种人。青年男女在海里游泳,孩子们在沙滩上嬉戏,在岸边玩水……我们换上泳衣走进海中,水温适宜,可惜脚下石头太多,不小心会碰痛足趾头,走到齐腰的水中,我开始向外面游去,划了十几公尺,突然双手碰到暗礁,两腿蹬着石块,我赶忙站起来,水刚没了大腿。想着往外游,礁石更多,只好往回转。看来这海岛浴场,新开辟不久,否则这水中的礁石,总该炸掉清除,以免碰伤游人的手脚。
    太阳当头照,游泳的人纷纷上沙滩,躺在沙滩上享受日光浴。张先生夫妇招呼大家用午餐,我们走上敞棚。临海两张长方桌上,摆着丰盛的食品:一只二十多斤的烧整猪,这是菲律宾的传统名菜,当地人叫“利准”;两盘白煮虾,条条比国内的对虾肥大;一大筐煮螃蟹,大红又大,每只足有斤半重,光是那对大夹子,就有儿童的巴掌大。
    张太太用快刀割着烤猪,一份一份放在香蕉叶上,送到大家面前,用菲律宾腔的闽南话,要客人多吃菜。尽管桌上摆着刀叉,人们还是按照菲律宾人的习惯,用双手抓菜,名副其实的野餐。我和老伴初次见到那么大的螃蟹,边吃边称赞。张先生说,大螃蟹是本地的特产,他接到我们要来拉牛坂的电话,特地向渔民订购,凌晨时下锅,还是活蹦乱爬。我听了以后,再次向主人致谢,并希望他在方便的时候,去北京游览,参观祖国风景名胜和文物古迹。张先生答应,有机会一定带着菲律宾夫人和孩子回祖国旅游。
    酒足饭饱,旅伴们在敞棚里休息,抽烟闲聊,说地谈天。朋友们关心祖国四化建设,我作了概要的回答。话题逐渐转到目前菲律宾经济困难,外汇枯竭,厂家生意不好做,菲币贬值,物价上涨,担心政局不稳……谈了一阵,各自分头活动。几位朋友顺着人工修的台阶,爬到山上去。主人张先生领着我们,过了沙滩,上了北岛的顶峰,围着两尊雕塑的美人鱼,拍了几张照片。
    斜阳西照,空中万里无云,阵阵海风吹来,浑身凉爽。我乘兴走到石台上,极目远眺,远方水天一色,近处绿岛相依;渔舟扬起风帆,在岛屿之间徐徐移动;海鸥鼓着翅膀,在海空中上下飞翔,随处都是一片迷人的景色。
    从后山石缝中转下海滩,船工做好返航的准备。归途中,游艇从另一边行进,路经以菲律宾国父命名的黎刹岛,我们上岛游览,在沙滩上拍照。
    游艇朝着仁牙鄢海岸驶去,我不断回顾身后的岛屿,想起有关大树的古老传说,百岛风光给“Lingayen”这句菲语增添了新的内容。菲律宾号称“千岛之国”,其实她有七千多个岛屿,百岛该是其中的一部分吧?菲律宾被誉为“花园岛国”,这美丽的百岛风光,该是花园中的花园了!

并非应酬

    “应酬”这两个字,《辞源》上注释是:“答应酬酢,交际之谓也。”
    新中国成立后,这一词儿逐渐在字面上消失,口头上也很少听见。虽然也有酬酢,外事活动叫宴会,单位叫“会餐”,同志间来往叫“请客”,一年之内次数有限,不感到特殊。
    在香港和海外,时常听到“应酬”二字,而且不断要去应酬。过惯粗茶淡饭的日子,偶尔应酬一下,吃顿山珍海味,是个享受,多了并非口福,反而感到有点负担。来到菲律宾,几乎天天都要应酬,亲戚朋友多年分别,想见见面,见面非要请客,尽地主之谊。东家去了,西家不好辞谢,否则难免被认为是厚此薄彼,有失礼貌,何况大家真心实意,要叙叙旧,想知道家乡的情况,了解祖国的建设,实在是盛情难却啊!
    马尼拉《世界日报》和《菲华时报》,登载我来菲探亲访友的消息之后,客厅里的电话,不断叮铃铃响着。新闻记者、文学青年、新潮文艺社、征航文艺社、新联公会、朝阳社、永宁同乡会、华侨中学校友会、旅菲集美校友会……还有些老朋友和老同学,纷纷来电话,发请柬,有的要来访问,有的要举办文艺讲座,有的要开会座谈,有的要举行联欢……
    我来菲律宾探亲访友,纯属私人活动,但作为一个中国作家,似乎应有自己的责任,除了想写点东西,还想寻找新的朋友。为发展中菲友谊做点事。因此这些社会活动,都不是应酬,而是培育友谊之花。
    十一月七日晚上,王建忠先生和夫人邝群新,在中国城东亚酒楼,举行招待宴会,邀请新华社驻菲首席记者陈家咏同志,《世界日报》编辑侯培水先生、记者云鹤先生,还有《菲华时报》记者和新联公会几位先生,男女宾客三十余人,坐满了酒楼的翠华厅。
    新联公会是菲华社会的进步团体,为中菲友谊做了不少工作。堂弟建忠是该会的负责人之一,去年曾和蔡友铁、胡文炳先生,应国务院侨办的邀请,率领一个青年艺术团去北京和福建演出,并在北京请了一位舞蹈教师,到马尼拉授课。不久他们成立长城影业菲律宾公司,筹办放映新中国电影的戏院,正和中国电影发行总公司接洽。
    蔡友铁、胡文炳先生来了,长城影业公司董事长佘明培先生也来了,经介绍,原来佘先生和我是亲戚,是我大嫂的内侄。
    邝群新弟妇忙着招待宾客。她是新潮文艺社的活跃人物,经常给报纸写文章,积极参加促进中菲友谊的活动。每次中国去菲律宾访问的文艺、体育代表团,她都热心去接待,和他们交谈,为他们拍照,帮他们解决一些问题。访菲回来的同志,和我谈起邝群新女士,无不为她的热诚而感动。酒席间,两报的记者要我题字,自知字写不好,推辞不掉,只得献丑。给《世界日报》题了“中菲友谊,万古长青”,给《菲华时报》写了“菲华文化,繁荣昌盛”。这些蹩脚的题字,过后在两报上登了出来。
    回到寓所,已经十一点钟了,正准备去浴室冲凉,忽听见电话铃响。
    “哈罗,是王先生吗?明天晚上是永宁同乡会的例会,请你参加。”
    话筒里是高标车夫人的声音。高标车先生是菲律宾的侨领,老家和我同是永宁村,小时候听过他的大名,但不相识。高夫人年逾古稀,热心为侨界和家乡服务。她和高先生多次应邀到北京参加国庆。一九七八年我们在人大会堂认识,今年十月间又在老家永宁相遇。他们知道我要来菲探亲,相约在马尼拉会面,想不到将日期订在明晚,我只好抱歉地对她说:
    “高太太,实在对不起,我已经和朋友约定,明天一早去碧瑶,等回来再登门拜望您和高先生好吗?”
    “不光是咱们聚会,永宁的乡亲们都想和你见见面,”高太太的声调有点着急。“王先生,是这样的,咱们同乡会每月有一次例会。订在明天晚上举行,几十张通知已经发出去了,不好更改。王先生,您能不能晚一天去碧瑶?”
    是啊!不能为我一人更改大家的日期,也不好辜负几十位乡亲的心意,我对她说:
    “好吧,高太太,遵命啦!我改日去碧瑶,谢谢您啦!”
    “不用客气!请柬明天送到您大姐府上。地点在王彬街东亚酒楼,到时候我来车接您。”
    “那地方我知道,不用来车接,我这里有车,准时到。”
    旅居海外各国的华侨,都有同乡会、宗亲会、洪门致公党一类的组织。这些团体历史悠久,团结一致。起初是为了在海外求生存,后来逐渐变为公益机构,同乡或同姓的人有困难,团体给以资助;家乡办学校、修祠堂、修桥补路……由团体捐款。洪门的性质不大一样,组织比较严密,有如国内的帮会,他们最早的宗旨是“反清复明”。目前国内致公党的领导人物,大多是海外归侨,他们和海外的致公党有很深的渊源。辛亥革命期间,南洋和美洲各地的洪门组织,帮助孙中山先生革命,不仅捐款,而且不少人加入同盟会,直接回国参加推翻满清的起义。抗日战争期间,海外华侨的同乡会、宗亲会、洪门等组织,也和华侨抗日救国会、抗敌后援会等团体一样,向祖国捐献大量金钱、物资、医药、汽车……输送青年直接参加抗战。次日晚上,我们和姐姐乘车到东亚酒楼,四弟已经在门口等候。走到楼上餐厅,数十位乡亲济济一堂,除了高标车夫妇和高小姐,全是陌生的面孔。乡亲们难得在异国相见,大家热情和我打招呼。高太太介绍陈增沛、董光魁几位先生,他们是同乡会的负责人,为家乡办了许多好事,在永宁人民心中享有声望。
    永宁地处闽南海疆,离历史名城泉州二十五公里。明清两代,倭寇不断骚扰我国东南沿海,永宁成为抵抗倭寇的重镇,筑城墙,挖壕沟,建炮台,驻重兵,当时叫永宁卫,管辖附近海域,曾经繁华一时,城墙炮台至今尚有遗址。城北朝阳山上有块巨石,形如金瓜,上雕“镇海石”三个大字,据说是抗倭名将俞大猷的手迹。
    永宁沿海石山沙坡,土地贫瘠,田少人多,乡民以打渔晒盐为生。人民生活困苦,不堪官府横征暴敛,纷纷乘帆船漂洋过海,到菲律宾谋生。年久月深,出洋的人越来越多,三家两户有一二“番客”。番客们在吕宋胼手胝足,省吃俭用,积蓄钱财,回家乡盖起洋楼。近年来,旅菲同乡会捐款,把高低不平的东西长街全部铺上方块石,在文庙旧地,建了中心小学,校园里修起大礼堂。永宁人民对旅菲华侨爱国爱乡、慷慨解囊的善举,异口同声地赞扬。
    我生在永宁,从小远离家乡,长年在祖国北方,对故乡人事很不熟悉。解放后几度回家,每次住三五天,不大了解地方上的情况,更不知马尼拉有这许多乡亲,今夜蒙他们热情邀请,同乡人在异国欢聚,十分难得,真是老乡见老乡,喜笑乐洋洋!大家谈论家乡变迁,畅叙祖国新貌,互相举杯祝愿,共同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几天后,颜影先生来电话说,朝阳社的朋友们,看到我来马尼拉的消息,约我参加一次茶话会。颜影说,社友们平日很忙,得安排在星期天。我看了一下日程表,十一月二十日是星期天,要出席《世界日报》的文艺讲座,以后两个星期天在南岛,只好安排在十二月十一日下午。
    颜影先生是我儿时的朋友。一九三六年,我参加马尼拉青年德育社,和他在一起演过戏。他比我大几岁,常在剧中担任主角。那时候,马尼拉华侨界,除了学生中有戏剧活动,总工会有时也组织演出。青年德育社是比较活跃的业余剧团,演出的剧目,大多是自编的幕表戏,导演将剧情和大家讲了,演员在台上根据情节对话。德育社的成分主要是店员,没有女的,颜影先生身材修长,年青漂亮,剧中少女由他扮演。演出田汉同志的《回春之曲》,他扮演梅娘。
    颜影先生擅长美术,以绘画为职业。抗日战争爆发后,他曾到延安学习,可惜当时没有见面。不久他回菲律宾,积极从事抗日救亡工作。中菲建交以后,我和他重新取得联系。
    朝阳社的社友多数是劳动者,社址在中国城附近一幢大楼上。楼上设有抗日烈士纪念堂,悬挂着烈士遗像。开会那天下午,参加的人很踊跃,会场上座无虚席。除了朝阳社的社友,还有从北京、上海和厦门来菲探亲的近十位朋友,中国驻菲大使馆秘书张亚磊、廖英等三同志,也应邀出席。
    茶话会开始,由朝阳社社长洪志德先生致欢迎词,颜影先生介绍由中国来菲探亲的同志。我发言时,回顾当年回国参加抗战的经过,叙述海外华侨对祖国革命的贡献,谈到目前中国正在建设四个现代化,国际地位日益提高,已经成为保卫世界及亚洲和平的重要力量,希望大家为中菲人民的友谊共同努力。张亚磊同志讲话,赞扬朝阳社过去为中菲友好做了许多工作,希望今后继续作贡献。提到当前菲国面临经济困难,华侨应该怎样尽自己的责任。会上还有些朋友讲了话,气氛十分活跃。会后于公先生写了一篇特写,介绍茶话会上的情况,题目是《白刃先生访故知》,发表在十二月十八日的《世界日报》上。

昔日的顽童

    人人喜欢儿童,儿童天真活泼,心灵纯洁,白璧无瑕。
    儿时的友情最珍贵,儿时的印象最深刻,和中西小学几位老同学的会晤,是我这次访菲中一大收获。
    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哈罗!老同学,还记得吗?咱们曾经在王城边捉蟋蟀呀!”打电话的是许佳甫先生。“有空吗?老同学!咱们约个时间谈谈,我和教琛同学一块来看你。”
    真教人高兴!访问老同学是我的愿望,和老同学一块谈心,回忆往事,是一大享受,我欣然回答:
    “太好了!欢迎你和教琛一块来,什么时候都行。”
    施教琛先生是我进中西小学,第一个认识的同学。大约是我们年龄比较大,被安排在课堂后面一张书桌。我们和林紫?D三人,既是好朋友,又是学业的竞争者。高小二年级第一学期,他考第一名,林紫?D第二名,我第三名;第二学期毕业考试,我得第一名;教琛第二名,紫?D第三名。我到马尼拉,和教琛见过一面,因为是在会议上,没能深谈。佳甫约他一块,我们可以进一步聊聊。
    按照约定时间,教琛的小儿子驾车,拉着他父亲和佳甫到我住处。我注意到教琛的前额秃了,佳甫也老了,不过身材长高了。坐了一会儿,喝完一杯咖啡,佳甫站起来说:
    “寄生,请你和大嫂到麦加地走走,当年你在马尼拉,麦加地一片荒凉,现在盖了许多高楼大厦,是大马尼拉最热闹的商业区。咱们到那里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还可以看看景致。”
    我和老伴随他们到麦加地,进入一家大酒店,乘电梯到十四楼上,站在窗口往外望,整个都市全在眼前。
    佳甫小时候沉默寡言,现在还是老脾气,不大爱说话。谈着过去话当今,彼此感慨不已。几十年来,佳甫在商场上默默耕耘,事业颇为发达。他做房地产生意,麦加地有一座大楼,租给外国人当写字楼和开商店。
    教琛有三个儿子,老大在美国,老二在法国,小儿子在身边。他的太太前一阵子去美国,现在到法国,都是为了帮助媳妇照看小孩子。教琛说,他已经退休了,准备去加拿大定居,眼下闲着,可以陪我逛逛马尼拉,帮我找找老同学。
    另一天,接着另一位同学的电话:“哈罗!寄生吗?我是詹天看!当年在中西小学,你剃光头,我跟着你剃,忘了吧?”
    这件事,更是忘不了!当年我边读书边卖报,时间紧,嫌每天梳头费事,把长头发剃光,引起一些同学的讥笑,喊我“小和尚”、“椰子壳”。天看打抱不平,故意跟我剃光头。詹天看先生现在是“詹山哥公司”的老板,他说近来身体不大好,在家里休息,希望有时间聚会。
    我在中西小学读书,还有个要好的同学,就是上面说的那位林紫?D先生。紫?`的父亲林瀛洲先生,福建漳州人,年轻时在山东青岛,娶了一个山东太太,生了两个男孩、五个女儿。林瀛洲在凡仑那街,开了一家制造蚊香的作坊,后厂前店。门前大招牌上,用中英文写着“林紫?D公司”。林老先生看到我卖报纸辛苦,收入微薄,以优惠条件,让我推销蚊香。我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每天下午载着蚊香,跑到市郊给华侨小店送货,每日能赚五、六十个仙,收入比原先多一倍。生活宽裕了点,时间也多了。林老先生时常留我吃晚饭,晚上和紫?D?嬉煌?温习功课。
    紫?D小我五岁,说着流利的普通话。一九三五年小学毕业时,我们穿着童子军服,合拍了一张照片。这照片一直带在身边,跟我走遍了祖国大地。七九年月英来北京,我托她带回菲律宾,翻拍一张送给紫?D。这次来马尼拉,看了他的通信地址,也在计顺市,离我住的地方隔两条马路。有天晚上我去他家,扑了一个空,他迁了新居,地址不祥,我悻悻而归。
    我只好托教琛帮忙找,终于找到了。教琛说,林紫?D先生现在是一家彩色照片扩印公司的总经理,日本富士胶片菲律宾的总代理,扩印厂很大,有几百工人,他每天工作很忙,一定要抽空来看我。
    第二天上午,紫?D的太太施琼霞女士,亲自驾车来接我,她说紫?D原要一道来,临时来了一个日本人,请他到一家大饭店谈生意。她向我表示歉意,载我和老伴出门游览。先到一处孔孟庙堂,是座半中半西的两层建筑。琼霞说,这所庙堂是台湾人开设的,每星期集会,宣传儒家教义,她常来听讲。把孔孟学说当成宗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汽车跑了几个地方,十一点钟回到扩印工厂,紫?D刚回来,正在办公室忙着。他看见我们进屋,立刻迎上来和我握手。四十多年不见了,他的身体还是那样单薄,个子也不高,依然文质彬彬,轻声细语,脸上多了一副近视眼镜。从紫?D口中,知道他父亲林老先生去年病故,他的三个姐姐在美国,一个在马尼拉。小妹有时在美国,有时回马尼拉,两边做生意。
    午后,紫?D忙着工作,琼霞载我们去看她的新居。
    参观完住宅,琼霞告诉我,这座别墅原是一个电影明星盖的,不久前才买下来。她和紫?D只有一个儿子,已经工作了,她说白天丈夫儿子去上班,剩下她和一个菲律宾女工,房子大,冷冷清清,要我和老伴搬来住,我向她道谢说,这里离市区太远,朋友们来住不方便,往后有机会再来打扰。
    琼霞热心张罗,把小学时代的同学和他们的夫人、孩子,聚集在一家高级餐厅唐山楼。这晚上热闹极了!紫?D、时培、教琛、佳甫、天看、西荣——这群当年的顽童,今天的企业家,尽管都是花甲之年,可是回忆起昔日一同读书、一块游玩的往事,一个个返老还童,无拘无束,喝酒干杯,尽情欢笑……
    一个月来,我有些纳闷,当年在菲律宾,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华侨,都是小本经营,开三数人的“菜仔店”(小杂货铺),铺面狭窄,住房拥挤,而且都是租来的。一天营业十几小时,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头家”(老板)伙计,一样干活,每月赚的利,除了应付开支、汇到国内养活家口以外,所余无几。有些老华侨,子继父业,几代人经商,情况也好不了多少。能够扩展营业的是极少数,开办工厂的更是凤毛麟角,数得出的几个厂家,开的只是柴寮(锯木厂)、椰油和米绞(米厂)等土产加工厂,还有少数进出口商,生活比较富裕,但很少有自己的住宅,更不用说拥有小轿车了。
    半世纪过去,和我同辈的华侨,我儿时的同学、朋友,多数变成企业家、工厂主,拥有豪华的住宅、别墅,不只一辆小汽车,他们究竟怎么发的家?时代不同,科技进步,艰苦创业,可能是一些因素,恐怕还不是主要的,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想解除心中的疑问,我曾经问几位亲友,问不出个所以然。亲友们只是简单叙述创业经过。不便刨根挖底,追问人家如何发财。心里的疙瘩解不开。
    今晚上,小时候的同学聚会,他们都是企业家,倒是一个好机会。在杯盏交晃、欢声笑语、谈天说地中,大家无所顾忌。从东拉西扯、旁敲侧击里,我探索出其中的奥妙,找到了答案:
    太平洋战争,菲律宾华侨的生命财产,受日本侵略军的摧毁掠夺,许多人家破人亡,生命十分困苦。日寇投降,人们从废墟中重建家园,仍操旧业,开小店,摆货摊,做小生意,和以往没有多大差别。一九五三年,麦克赛赛当了菲律宾总统,搞了一个“零售商菲化”的排华法案。按照法案规定,从大城市到穷乡僻壤,所有做小生意的华侨,都得关板收摊,几十万华侨要失业!
    海外两千多万华侨和华人,在异邦谋生,寄人篱下,如果没有顽强的生命力,没有善于应变的本领,便无法生存,更不用说发家致富了。菲律宾的华侨,四百年来,曾多次被西班牙殖民者成千上万的屠杀,他们还是延续下来,而且发展壮大。看他们生存竞争的力量,是多么的强大!
    “零售商菲化”,不是菲人不能开小店,不能在菜市场摆摊子。为了活下去,怎么办?有的人找个菲律宾姑娘结婚,用妻子的名义领营业执照;有的人加入菲籍,小店继续开业,但是多数华侨不愿数典忘祖,不愿变成外国人,不愿“交番婆”,那又怎么办?不当零售商,可以当批发商,可以做进出口贸易,可以做房地产生意,可以开工厂……没有资金可以合股,可以向银行贷款,原来的零售商开始学做大生意,小作坊、小工厂如雨后春笋,蓬勃发展。
    菲律宾独立后,需要发展工业,繁荣经济。华侨们改变经营项目,适应当地的利益。凭着长期经验、勤奋机灵与艰苦创业的精神,许多华侨企业从小到大,不断扩展。一九五七年麦克赛赛乘飞机坠毁身亡,后来的历任总统对华侨友善。华侨企业家们资金多了,生活水平也提高了,需要自己盖住宅、建厂房,但不是菲籍不能购买土地,于是纷纷入籍。另一方面,在当地出生的孩子,有了自然的菲律宾国籍。这样一来,目前菲律宾的绝大多数华人,尽管还保留许多中国人的风俗习惯,但已经成为菲律宾的少数民族了。他们事业的发展,完全符合所在国的利益,更不受限制了。
    麦克赛赛当年宣布排华法案,迫着华侨改行,促使许多华人富裕起来,绝非他始料所及,结果和他的愿望相反,这是坏事变好事一个例证。
    解开了心里的疙瘩,精神更加振奋,我频频举杯,祝老同学们身体健康,诸事如意,事业发达,为中菲友谊作贡献。
    紫?D的工厂里来了一位摄影师,左一张右一张,为我们这群儿时的同学久别重逢摄影,为我们纯真的友谊,欢乐的聚会,留下永久的纪念。

文艺讲座

    《世界日报》发表云鹤、艾华的《白刃先生访问记》,接着选刊了《白刃小说选》中的两个短篇,登了丁玲同志为这个集子写的文章。连日报上载了一则广告:
    “竭诚欢迎阁下出席本报主持这文艺讲座,由当代中国名作家白刃主讲。时间;十一月二十日(星期日)下午二时。地点:Sunburst Restaurant 387 Escolta St.Manila.”
    十一月十四日晚上,菲华联谊会主席吴永源先生来电话:
    “白刃兄,明天上午咱们到大使馆,拜访莫燕忠大使好吗?”
    “永源兄,我这次来菲律宾,纯粹是民间活动,不想给官方添麻烦。”我在电话里回答。
    “你是中国作家,到菲律宾来,理应到使馆拜访。再说,星期日《世界日报》举办文艺讲座,由你主讲,也要和使馆打个招呼。”
    我对外交礼节一向外行,既然永源先生说该去拜访,我当然从命。
    翌日上午九点钟,我们乘车到使馆。永源是常客,门卫没有阻拦,领我们进入豪华的大客厅。永源说,中菲建交以后,接受了原台湾使馆的房子,那地方太小,柯华大使来菲就任,就买了这座大厦,原来的地方作为领事办公处。
    吴燕忠大使回国休假,张景芳代办接见我们。张代办很健谈,对我的经历和创作如数家珍,十分熟悉,使我感到吃惊。我以为他看到华文报上的介绍,谈了一阵子才知道,解放战争时期,我在东北齐齐哈尔工作,张景芳同志在齐中念书,是学生会的代表,当时他见过我。后来他参加工作,南下到武汉,和我在同一单位,只因为工作性质不同,年龄悬殊,我们没有来往。可能我是耍笔杆的,时常发表文章,引人注目,所以他了解我的情况。
    寒暄了一会儿,永源兄谈到正题,征求使馆对“文艺讲座”的意见。事关中菲友谊,又是民间活动,张代办不便说什么,出于外交人员的敏感,再三嘱咐我讲话时“要谨慎”。
    不用说,在国外对公众讲话,当然不能信口开河。听说有人来菲律宾探亲,说了不该说的话,回国后挨了批评。这我倒不怕,怕的是说不到点子上,浪费听众的时间,不能为中菲友谊添砖加瓦,辜负《世界日报》的期望。
    我写了半生文章,出过几部书,但对文艺理论,很少涉猎;在大庭广众之间演讲,屈指可数。如今回到第二故乡,从感情上说,想多认识一些菲华文艺界的朋友,可是考虑到离开数十年,对菲华文艺界十分生疏,泛泛空谈,有损无益。因此,每次看到报上的广告,心里感到惶恐。
    朋友们说,五十年代,华侨学校全部菲化,从幼稚园到中学,每周只有两堂中文课,大学则全部用英语。多数中青年华人,阅读中文书报,感到吃力,更谈不到用汉文写作。中菲建交以后,从福建和香港来了一大批青年,和原先喜欢中国文学的人士,组织起“新潮”、“征航”等文艺社,定期在《世界日报》副刊上发表作品,努力恢复菲华文艺。他们渴望和祖国来的作家交流创作经验。近年来,中国两个作家代表团莅菲访问,都是官方的文化交流,时间短促,没有能和菲华文艺界人士聚会。朋友们认为我是归侨作家,在菲律宾生活过,感情不同,时间比较充裕,大家希望能见面谈谈,所以想举办文艺讲座。
    我请教过云鹤先生,问他与会的都是些什么人?该讲些什么?云鹤先生说,听众自由参加,估计青年人比较多,菲华青年喜欢写诗,谈谈诗歌创作吧!我花了两个晚上,写了一个提纲:《青年与诗歌》。
    参加讲座那天下午,我提前十五分钟到山莫里斯蒂。会场设在二楼,会议厅坐满了人。《世界日报》的陈华岳、吴永源、侯培水、云鹤等先生;新华社首席记者陈家咏同志;马尼拉、怡朗、描戈律的文艺界朋友……趁吴永源先生致欢迎词的时候,我环顾一下会场,发现不少老年人。其中有我中小学的同学,有集美学校的校友,青年人约占一小半,多数坐在后边。
    看到会场的情景,已经不是预计的对象,如果只谈青年与诗的创作,多数中老年朋友,不一定感兴趣。于是我决定丢开准备提纲,把讲题改为《创作漫谈》,采取谈家常的方式,可以不受拘束,使气氛活跃,可能更合听众的口味。
    我从一九三六年,在马尼拉《华侨商报》和《新中国报》上发表的《灵魂的呻吟》和《失业工人之家》两首诗谈起,叙述当时的背景和自己的心情。前一首是暴风雨的深夜,我路过仙下其里菜市场,看到一些无家可归的人,用麻袋片和旧报纸遮风蔽雨,睡在水泥地上,回家后激动得不能入眠而写的。后一首的写作,是我看到一个患病的工人失业了,妻子愁着没有钱为丈夫治病,儿子啼哭肚子饥饿,房东却迫着他们搬家。通过这两首诗,说明青年人感情丰富,看到不平之事容易激动,从心灵里爆发出感情的火花,写出来便是诗,也可以说,诗是感情的火花。有人把诗看成散文的分行,那是误解。
    我讲了一个笑话。有次我去海岛生活,正写一首诗。有位朋友问我:“诗的稿费是怎么算的?”我回答:“按行计酬,大约一行五毛钱。”他说:“我看了好多诗,一个‘啊’字就是一行,你写诗,多啊几声,不是可以多得几块钱吗?”会场响起一阵哄笑声。
    接着,我引用“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那著名的诗篇,引用菲律宾国父黎刹就义前的绝命诗《最后告别》,说明诗歌是战斗的号角。当年日寇侵略中国,《义勇军进行曲》鼓舞许多华侨青年,回国参加抗日战争,是另一个例证。无病呻吟,写不出好诗。
    菲华社会中,不仅文艺青年,而且一些老人和儿童,都能背诵几首中国古诗词,我举了几天前,听了林美华小姐的小侄儿背古诗词的例子。我引用一些脍炙人口的名篇,谈诗的意境、韵律和语言。也谈到拜伦、普希金、惠特曼等外国大诗人的诗篇。
    马尼拉两家华文日报,介绍过我回祖国后的经历及作品,引起朋友们的关注。谈到小说和戏剧创作,我结合古今中外文学名著,讲文学与生活的关系,说明文学是人学。作品要塑造典型人物,通过人物之间的关系,反映社会生活背景与时代感情,通过艺术形象去感染读者,因此作品要写真实,给人以美的享受,鼓舞读者为人类的文明进步作贡献。
    大约讲了一个半小时,餐厅的服务员,给每人送来一份点心。主持会议的侯培水先生,请大家边吃边提问题。下面送来二十多张条子,侯先生念着条子,让我一一作答。
    国内正在清除精神污染,海外华人非常关注,担心又要搞什么运动。凭过去的经验,国内每场政治运动,都是从文艺界整起。
    这一问题,我是到菲律宾第二天,才从北京电台广播中听到的,情况不明,很难答复。记得中央有位同志说过,以后不再搞政治运动。既然大家关心,我只好根据自己理解的回答。
    我说,中国对外开放,引进国外先进的科学技术,欢迎外商、华侨和港澳同胞到国内投资做生意和旅游,有利于我国现代化的建设。门户开放,苍蝇、蚊子会跟着飞进来。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消极的东西,不可避免的要侵蚀一些意志薄弱的人。有些不法的外商,走私漏税,对干部行贿;黄色书刊、低级下流的录音、录像带,通过各种渠道偷运进去,秘密传播,毒害人们的心灵,影响极坏,不能让它自由泛滥,当然要清除!这和消灭传染疾病的苍蝇蚊子、消除肮脏的垃圾,是同样重要!
    我说,对黄色书刊、电影和音像,不光社会主义国家要反对,即便在资本主义社会,也遭到许多有识人士的声讨!去年菲律宾电影节,放映一部黄色影片,闹出了人命,后来政府不是出来干预吗?香港戏院允许放黄色影片,但是太露骨的,电检处也要剪掉。电视台就不敢播放,否则很多公众和学生家长会提出抗议。这证明诲淫诲盗的东西,不论在什么社会,都是毒害人民灵魂的精神鸦片。如果不清除,就会造成社会公害!
    近年来,中国文学艺术繁荣发展,文艺报刊如雨后春笋,出现了大批新作家,写了大量好作品,这是主流。大量作品中,出现几部有争议甚至不好的东西,也是正常现象,毫不奇怪,大家都在探索嘛!还可以通过评论、争辩、批评和自我批评来解决。
    新中国成立以后,搞了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左”的思想在某些人头脑中根深蒂固;“四人帮”的遗毒还没有彻底肃清,有人想借“清除精神污染”大做文章,不足为奇!但是依我看,不会形成另一次政治运动,因为人民觉悟了,不愿盲目跟着跑;因为对外开放、经济建设,必须有个安定团结的局面。
    纸条上的问题五花八门,主要的有下面这些:
    “双百方针”和“四个坚持”有没有矛盾?
    白桦的《苦恋》受了批评,听说《吴王金戈越王剑》也有问题,他现在怎样了?
    毛泽东的诗词比李白、杜甫的诗,谁高谁低?
    《邓小平文选》出版了,对毛主席的评价是否改变?
    请谈谈你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谈谈中国未来的展望。
    听说周海婴要继承鲁迅先生的稿费,是真的吗?
    收复香港的主权问题,现在怎样了?
    等等,等等……
    有张条子,要我用闽南话回答问题,听起来亲切些。我试着用闽南话解答,讲到有关政治和理论上的词句,夹入普通话,结结巴巴,我只好说声“对不起”,仍用普通话,说我理解的扼要回答。至于我在“文革”中的遭遇,说起来太长,只得从略。
    最后念了一张条子,大意是:你谈到文艺作品中的“真善美”,主张写真实,但你又反对西方电影中对性爱的描写,可是目前写性解放是新潮,也是写真实。现在中国文学不写性爱,岂不落后于台湾和香港文学吗?
    这问题提得有点特别,似乎故意出难题,想让我噎住!不能掉以轻心,我想了一下,眼前闪出一部《金瓶梅》,有了!
    我说:把描写性爱当成“新潮”,其实是“旧潮”或者叫“回潮”。这种作品自古有之。法国左拉的《娜娜》、苏联高尔基的《克里萨木金的一生》,这两部长篇小说,都用了一些篇幅描写性爱;欧洲文艺复兴的代表作之一——卜加丘的《十日谈》,几乎每篇故事都有性爱的描写;曹雪芹的《红楼梦》,写了“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写得最多、最赤裸裸的是中国的《金瓶梅》,这部长篇名著的作者,是明朝山东兰陵人笑笑生,可以说是描写性爱的老祖宗。《金瓶梅》有好几国外文译本,如果以描写性来衡量文学上的先进与落后,那么中国早在几百年前,就是最先进的了。台湾和香港的文学作品,我读得很少,不敢忘加评论。但我在香港期间,电视上每天都播映港台的影视片,除了家庭社会戏,更多的是武打、逗笑的片子,实在不敢恭维。应该声明,我上面举的那些中外古典名著中,有些性爱的描写,作者的意图很明显,不是纯粹展览色情,有的是解剖人生,有的是抨击丑恶的社会,有其进步意义,即便有些描写是自然主义的,也不影响全书的社会价值。
    西方人提倡性解放,中国人还有些封建;道德观念不同,风俗习惯差异,接受不了黄色的东西,不等于落后。男女之间的性生活,成年人都有经验,这类作品和影视片,于成年人无益,对青少年却有害,许多正派作家不屑为之。西方和港台某些制片商和写稿匠,出于票房价值和金钱欲望,用色情吸引观众和读者,其精神境界低下可知。至于有些黄色小片子,为了牟利不择手段,摄制一些离奇古怪、下流不堪入目的镜头,是对“人”的污染,简直禽兽不如!其毒性不亚于大麻和海洛英,正直的人应该抵制,群起而攻之!
    答完问题,侯培水先生宣布散会。“新潮”、“征航”两个文艺社的朋友,集美、华商的同学,分别和我摄影留念。有几位朋友拿着我的小说选和诗集让我签名,又为一些青年朋友题词写字,离开会场,已是黄昏时分。
    第二天,《世界日报》登出一条新闻,小标题是“盛况近年少见”。过天又发表一篇介绍文艺讲座的通讯。
    回到久别的故地,能和菲华文艺界的朋友们共聚一堂,坦率地交谈,增进彼此的了解,加强中菲友谊,我感到十分荣幸。

1983年作者夫妇回菲律宾与儿时好友张时培伉俪合影
1983年作者夫妇与儿时中西小学同学合影
作者1935年在马尼拉中西小学和同学林紫?D
1983年11日马尼拉《世界日报》举办文艺讲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