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七卷 散文

战争篇(解放)

花 被

  革命军人好比一条鱼呀
老百姓好比河里的水
鱼在水中游来游去  
  鱼儿没有水难得活……

    一百多个解放军的勇士,站在初雪飘飞的广场上,唱“鱼和水”的歌子。
    屯里的老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成一个大圆圈,静静的听着。
    许多人用着急的眼光,望着广场当中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棉被,棉袄,夹衣和单衣,还有女人的花鞋子……他们的目光正在寻找着自己几点钟以前被抢去的东西,和从身上被扒去的衣服。
    三十多个穿着单军衣的蒋匪军,站在场边上。几个钟头前那种恶眉瞪眼的强盗威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现在剩下的只是垂头丧气,在雪花飞舞下打着哆嗦。人们想找出那个是上他家去抢他的东西的,准备狠狠地上去,揍他两个耳光。
    “不要嚷了,请张指导员讲话。”保长大声喊着。
    一个年轻的军人,跳上桌子。立刻一千多双眼睛都转移到他的身上,望着他和蔼的脸孔,望着他绑着白色绷带挂在脖子上的一双负伤的手——一双两个钟头之前还拿着驳壳枪,指挥作战的右手。
    “……各位老大爷、老太太、各位兄弟姊妹们!城里蒋介石匪徒的保安军,看见下雪了,知道蒋介石今年不会给他们发下棉衣,便跑出来抢老乡们的衣服……他们怕冻死,便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抢去老乡们的被子,扒去老乡们身上的棉衣……这些强盗们算盘没有打对。他们在回城的路上,中了我们的埋伏,除了跑掉和死伤的,三十多个当了我们的俘虏,老乡们的东西都叫我们夺回来了,现在就请老乡们认自己的东西,是自己的就拿回去……”
    一阵乱轰轰,保甲长们乱做一团,老乡们领着自己的东西,又重新穿上被扒去的衣服,慢慢地散去了。
    最后,剩下一条半新的花被子,还静静的躺在地上,雪花把花被上的蓝花染成白花。
    保甲长们正猜是谁的被子,张指导员也奇怪为什么没人来领。

    一个年轻大嫂,匆匆忙忙地走过来,脸上还挂着眼泪。
    “同志,这是俺家的被子……”她抱起被子,压不住胸头的怨恨,对张指导员说。这是她三年前结婚的被子,去年,她男人教城里蒋匪军抓去修工事,因为不愿意,夜里逃跑,教蒋匪哨兵一枪打死,留下一个不满两周岁的小儿子。今天蒋匪上她家去抢劫,从睡的正香的小孩身上,夺去她家惟一的棉被。当大嫂拼命的和匪军抢这条被子的时候,一个蒋匪想威胁她放下被子,用刺刀掠着孩子的肚皮。大嫂才放下被子,来保护自己的命根。终于花被子被抢走,孩子肚皮上留下伤痕,幸亏只是划破皮。队伍打胜仗回来开群众会的时候,她也想来参加,因为孩子光哭,到现在才赶来。……
    说完,她高兴地拿着自己的花被子,又跑到那群俘虏跟前,认出用刺刀掠她儿子的那个匪军,她咬着牙,“拍拍”地揍他两个耳光。
    “别生气啦,大嫂,叫我们这个卫生员,跟你回家给孩子上药,小孩的伤要紧。”张指导员说。

    天亮的时候,远处的炮声还没有停止。
    一个年轻的大嫂,提着一桶滚热的大米汤,跟几个妇女,在屯外大路口上,喂着过路的伤兵;给抬担架的民工们喝着开水。
    年轻的大嫂,在寒风里站了整整一宿。旁的人都换班休息了,就是她坚持着不休息,她的孩子交代给隔壁的一位老太太照顾,自己放心地在侍候伤兵。
    远处抬来一副担架,慢慢走近来。大嫂急忙盛上一碗热米汤。
    当她喂着这伤兵喝汤的时候,她两眼掉下泪珠。她看见伤兵头上绑着白绷带,昏昏迷迷的,只是张着口,一勺一勺的喝着米汤。她清楚记着,这就是一个月前,在广场上交给她领回花被子,还叫卫生员给她儿子上药的那位张指导员。
    “请等等!”她摸着张指导员身上盖着冰凉的薄被子,向民工们说:“稍等一会,指导员身上盖的太薄,受了伤的人,再冻着就不好治。”
    民工们藉这个空,放下担架休息,每人喝完热水,又抽上一袋烟。
    大嫂手里拿着一条花被子跑过来,她小心地把被子盖在张指导员的身上。
    大嫂发亮的眼睛,送走这副刚抬走的担架,一直到影子都不见了,她还在望着。
    “又来担架了!”一个大姑娘的尖声,使大嫂转回头来,她又盛上一碗热米汤。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大嫂正坐在炕上做针线。
    突然一阵敲门声,她下炕来开门,只见保长后面,跟着一个解放军,那解放军手里拿了一个大包袱,大嫂惊讶地不知道怎回事。
    大包袱打开了,里面一条洗的干干净净的花被子,还有一件美国大风衣。
    “大嫂,你看同志们真好呀!这是张指导员来的信。”保长说完,便读着那封信。
    ……上次打城,我头上被炮弹打伤,路过贵屯。听民工同志说,大嫂喂我喝汤,还把花被给我盖,使我感激地说不出。我到齐齐哈尔养伤,本来早该把被子送回给大嫂,因为路太远。正好这次营部来个通讯员,送来慰劳品,乘他回前方的便利,把花被子给大嫂捎回去。另外还有一件美国风衣,是我们打仗缴的胜利品,送给大嫂,拆开给小孩做几件衣服穿,这是我报答大嫂的好意,请收下……很对不起,让大嫂和小孩挨了一个多月的冻……我的伤快好了,请大嫂放心,谢谢大嫂的关心。我回前方,一定多杀几个蒋匪军,替大哥报仇……

一九四八年三月于哈尔滨        
(本文最初刊于一九四八年《东北日报》)

郑会和他的“加拿大”

    秋季攻势,团的第一号立功通令上,有个列在最前面,立一大功的功臣,名字叫郑会。
    提起郑会,六连的战士们,马上就会想起一个勇敢沉着,而且有趣味的人物。桦皮厂战斗,一班一天一夜吃一顿饭,追击了一百八十里路,得到“飞行第一班”的光荣称号。飞行班里有个战士,只顾追敌人捉俘虏,自己鞋子跑掉了,脚跑出血了,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战士就是郑会。新立屯战斗,有个端着机枪扫射敌人的射手,也是郑会。
    平时做事肉尔古支,成天不哼气,一开口就是几句俏皮话,因此战士们开玩笑的喊他:“肉头”。
    郑会并不生气,他只是笑笑地说:“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不用吹,到战场上比一比,看谁是肉头?”
    郑会是个机枪射手,他扛着一挺一九四五年加拿大造的轻机枪。是一排打长春飞机场得的。
    郑会嫌加拿大轻机枪的名字太噜苏,就简单叫它“加拿大”。问他这挺枪哪里造的?他就俏皮地说道:“以前咱们的兵工厂在日本、捷克和美国,现在又加多了一个加拿大。”
    郑会把“加拿大”当成好朋友,只要有空就擦它。擦枪的时候开饭了,他非擦完不吃饭。要是枪没擦好叫他开会,他就鼓着嘴闷坐。
    “平时不好好的侍候它,打仗它捣起蛋来,不给好好干活,步枪班又要说咱们吃冤枉。”这就是他三天两头擦枪的理由。
    秋季攻势向北宁路上进军。有天下晚,下着大雨,天黑的跟漆一样。在泥泞的山路上,郑会抱着他的“加拿大”翻筋斗。自己跌成泥人,可不让“加拿大”粘着泥。有次摔的蝎虎,坐在泥地上不动。副班长马治安要替他扛一会,他抱着不肯放。一到宿营地,他浑身泥水先不管,就侍候他的“加拿大”了。
    解放军攻打锦州,沈阳的敌人派了四个军出来增援。有一股向我们前进,郑会把他的“加拿大”架在虎皮山的西南角,等着那些送死鬼。
    郑会很清楚的记着指导员的话:“打援的任务是重大的,是艰苦的,要以少胜多,要坚决打住敌人!保证攻城部队的安全,顺利的解放锦州!”于是他对“加拿大”说:“我的洋马,平时侍候你好好的,今天该替我出力了!”
    一个营的敌人,配合着团的火力,开始向我们两个排的阵地——虎皮山进攻,炮弹空隆空隆的打在小山上,黑烟一团团的把小山罩住。敌人的步兵,虎虎拉拉的上来了。
    副班长马治安,开始打了五六十发子弹。郑会就抢过来说:“让我来,我的眼睛比你管使,我的洋马听我指挥!”
    郑会瞄着“加拿大”,一枪不发。副班长着急地催他,他不慌不忙地说:“副班长,你看!敌人在摆犁牛阵了!”
    郑会又等了一会,看见敌人靠近了,一边搂着机枪,一边喊着:“我的‘加拿大’,该你干活了!”
    “加拿大”哈哈哈的张开火口,一阵子,一个班的敌人,全部打倒了。后面的敌人继续密集的往上撞。
    “副班长,你瞅瞅,山老鼠在掏地洞了!”郑会边打边说。
    “我按梭子都来不及,还有闲工夫瞅瞅呢!”副班长正和弹药手丛成明,忙着给他按梭子。嘴虽那样说,也偷个工夫瞅瞅,果然敌人叫郑会打的抬不起头,光往地下钻!
    敌人组织了第二次冲锋,大炮打的更蝎虎,一出口就是四五发,郑会的周围到处是弹坑。打过的子弹壳被震的乱蹦乱跳。
    “加拿大”又哈哈哈的笑起来了。郑会心里也在笑。成群的敌人倒下去。二次冲锋又打垮了!
    敌人第三次冲锋,郑会正打的热乎,忽然一个梭子不紧,没按好。郑会用手去按,不小心,梭子掉在地下。
    “加拿大”不笑,郑会也不笑了。眼看敌人上来了!副班长一看不妙!急忙扔出一个手榴弹,轰的一声!敌人停住了。弹药手急忙按上另一个梭子,“加拿大”又笑了,郑会也笑了。
    打垮敌人四次冲锋的时候,子弹箱里已经打去六七百发子弹。上级因为这个孤立小山,地形不利,叫郑会的机枪和东南角一挺捷克式机枪,掩护部队转移。
    忽然东南角的机枪发生故障,撤走了。郑会看见队伍已经转移了,先叫弹药手下去,接着副班长也下去。最后,自己端起机枪往下跑。
    “站住!缴枪!还跑什么?”从东南角上来两个家伙,一个端着刺刀,一个端着冲锋枪,左右围拢过来,每个都离郑会不到十五步远。
    “糟了!”郑会一看不好,心想:“八路军战士,不能当俘虏!”于是他急忙爬下,乘机把“加拿大”一搂,突突突突突,最后五发子弹飞出去!两个家伙傻了眼,慌忙往后爬下,让开一条路。
    “儿子们再见吧!老子走了!”郑会爬起来就跑,两个家伙一股劲打枪,没打着他。
    跑了四五十米远,一个家伙扔过来一个手榴弹,轰的一声!没炸着。
    “儿子们!手榴弹够不着!想要老子的‘加拿大’,有胆下来,就给你!”郑会又和敌人开起玩笑。
    四五个敌人一块追下山,郑会停住,端着机枪对着敌人,敌人急忙爬下。郑会一转身,又跑出几十米。
    一阵敌人的重机枪打过来,子弹噗嗤噗嗤的落在身边,一颗子弹打穿了郑会的左小腿,血淌出来。
    郑会跑过开阔地,蹲下来,不慌不忙的用绑带包扎伤口。
    副班长马治安正在等他,看他那股不慌不忙的劲,又和敌人闹着玩,心里又好笑又好气。连忙跑过来喊:“郑会,快走!”
    “慌啥?儿子们不敢下来!”郑会慢慢提起“加拿大”,边走边看着敌人。
    “不害怕吗?老郑!”副班长边走边问。
    “怕啥?打死了还赶个大辈!今天至少打死了他们三四十个,咱们三个人都打死了,也够本!”
    “给我枪,你腿不得劲。”
    “一个小窟窿不要紧。”郑会又扛他的“加拿大”,走了一里多路,直到腿疼的厉害,才恋恋不舍的把机枪交给副班长。
    临到后方养伤时,他打趣地嘱咐副班长:
    “好好侍候我的‘加拿大’,洋马吃的多,干活可有劲。你看今天它多俏皮啊!打了七八百发,一点油都不用上。我很快就回来,侍候不好,回来跟你算账!”
    郑会走了几步,又回转来,摸摸“加拿大”说:“再见吧!我的洋马!”

一九四八年九月于辽西战地  
《东北日报》               

如此“战到一兵一弹”

    十月九日,记者从西援锦州的蒋匪俘虏身上,获得一张廖耀湘告他的“攻击兵团”全体官兵的手令。这张来势凶凶的手令,一开头就大言不惭地说:这次离开他的老巢沈阳出来,是要“击溃东北‘奸匪’(指东北人民解放军)主力,挽救整个局势。”因此他号召:“攻者,务须前仆后继,力求彻底歼灭。防者,须战到最后一兵一弹,最后一人,最后一秒。”廖耀湘一开头就摆出打手的姿势,究竟自己心虚,所以他又说:“此次既然为‘匪’我主力决战,伤亡难免。”“万一伤亡过大,则剩余枪械,应立即破坏。倘到最危难时期,应当战至发射最后一弹之后,尚须自行破坏,仅留手榴弹一颗,待与多数‘奸匪’同归于尽。”
    廖耀湘的话虽说得硬,但对他的下级却信心不高,于是他威胁道:“主力有失者,团长以上主官,应受军法裁判。”威胁之后,又来一套利诱:“大规模主力战中,行看智勇将校,脱颖而出。”“凡我才能功勋卓越之官兵,当不论等级资历,逾格拔升。”
    记者保存了这张“堂皇”的手令,想看看廖耀湘的言与行。在二十多天断断续续和他作战当中,记者看到廖耀湘的言行是这样的矛盾:
    大家都知道:廖耀湘是蒋介石手下的心腹宠将,他部下五个军十二个美械师,是美帝国主义者苦心训练与装备的,曾经是蒋家小皇朝有力的支柱。其中新一军和新六军,是蒋匪主力的主力,曾自夸为天下无敌的王牌军,在东北猖獗一时。无疑的,廖耀湘兵团是蒋匪的精锐部队,但在强大无敌的东北解放军面前,他却是那样懦怯。虽然他嘴硬,在他全军覆灭的前几天,犹给他部下打气,说解放军二十多万,在锦州地区,被他们八个军包围,不日即可全歼。但他究竟腿软,当他增援锦州时,创造了“进两步退一步”的行军方式,每天龟行三四十里,和我军稍一接触,即又龟缩一二十里安营。在宿营时则恐慌万状,挖沟筑堡,布设鹿砦。在二十多天中,把个辽西平原弄的屯屯地堡鹿砦,遍地壕沟工事,家家倒霉遭殃!
    锦长相继解放,廖耀湘为着要夺路逃跑入关,确用全力作困兽之斗,向黑山地区猛攻了七天,但在我英勇解放军迎头痛击之下,在他“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后,黑山阵地没攻下,廖耀湘即向后转,企图逃往营口经水路入关。他这次向后转,真是归心如箭,不是龟行,而是兔奔。不是白天慢慢走,而是连夜快快逃。
    论起走路,蒋匪更不是解放军的对手,虽然他下令“日行百里”,哪想到我军某纵两个师,却以两天三百里的强行军,于十月二十六日拂晓前,在北宁线上腰家窝棚与厉家窝棚一线,把他拦腰斩断,这一下廖耀湘为要夺路逃命,整日凶猛地向我阵地反扑。我军高度发扬了顽强固守精神,使廖耀湘虽采用“中央社”发明的“人海战术”(“中央社”每当蒋匪作战失败,总掩羞地说我军是采用人海战术),亦难前进一步。
    二十六日夜半,我西路大军东压,廖耀湘慌了爪子,忘记他二十天以前“战到最后一兵一弹”的豪语,而下令“分散突围”,这给他自己和他的将官以逃命的良机。于是在这位司令长官的模范作用下,所有高级将官,都换便衣带少数卫队分散逃命,留下那些无人指挥的队伍,在狭窄平原上窜来窜去,在我全线出击下,溃不成军。
    廖耀湘和他的将官们“战到最后一秒钟”的气节如此,他的部下自然更没有理由替他卖命,于是在二十七日上午,平日耀武扬威凶恶如狼的“王牌”军,便驯服如羊的成群结队缴枪投降,自动走向我指定的村庄集结。
    廖耀湘吹嘘的“辽西大会战”和“挽回整个局势的重要一役”,就是这样结束的。而他的十万精锐匪军,从他自己起到所有的士兵,除少数枉死者外,全部在短短不到四十小时内,做了俘虏。确没有留下一个兵。他带出来堆积如山的美造枪械,却没有破坏,而作为俘虏们到了解放区的见面礼。我们都把它们收拾起来了,确没有留下一弹。
    这就是廖耀湘“战到最后一兵一弹”的全部好戏,也是解放军全歼蒋匪的重要一役。

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九日于辽西战地  
《东北日报》          

无敌英雄

    一连二班的战斗组长黄汉林,带着两个战士,走在全连的前头,穿过铁道,忽然一颗炮弹,在附近炸开,一个战士被炸倒。
    没有弯下腰,也没有犹豫。黄汉林知道红二连已经攻入腰家窝棚,敌人可能突围逃跑。他带着战士郭春海,一股劲冲到屯子东头。
    天刚亮,密集的炸弹声从屯子里传出来,屯子里又传出“缴枪不杀”的喊声。
    “老郭,你听!屯子里在拼炸弹,敌人要是突围,一个也别叫他跑掉。沉着点,看见我打枪,你就打枪;我打手榴弹,你就打手榴弹!”对于新战士郭春海,黄汉林时时刻刻都注意帮助他。
    话刚说完,七八十个敌人,从屯子里跑出来。
    “沉着点!准备好手榴弹!”黄汉林低声地说。
    敌人跑近了!五十米——四十米——二十米——
    轰!黄汉林的手榴弹在敌人群里爆炸了。
    轰!郭春海的手榴弹也在敌人群里爆炸了。
    “缴枪不杀!”黄汉林喊着。
    “缴枪不杀!”郭春海也喊着。
    前面二十多个敌人丢下枪,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着,其余的敌人也纷纷放下了武器。
    黄汉林正愁着这样多敌人,两个人不好搞。正好一班副和二班长也上来了,四个人忙了一阵,把俘虏的武器放在一堆,叫俘虏爬在一个洼地里。
    黄汉林挑出一支崭新的冲锋枪,把长梭子短梭子背上七八个。用那支冲锋枪,指着趴在地上的俘虏说:
    “不准动,不要害怕,八路军宽待俘虏!”
    突然间,从屯子里打出一阵机关枪。一班副和郭春海被打倒了。
    二班长叫负伤的一班副和郭春海顺小沟爬下去。然后对黄汉林说:“你好好看住俘虏,我到前面望望,屯里好像还有敌人。”
    二班长顺着小沟往前爬。像落雨似的炮弹,从三面打过来,小树被炸成两段,黄土被炸成黑土。
    黄汉林爬在一个弹坑里,两双眼盯着洼地里的俘虏。
    黄汉林两双眼又移到爬出小沟的二班长身上。忽然,从东面和南面,差不多同时飞来两颗炮弹,落在二班长附近,一阵黑烟过后,二班长不见了。
    “糟了!就剩下我一个,还有这样多俘虏和武器,怎么办?”黄汉林忽然想到:“要是俘虏翻把,可就糟糕!”于是他乘着敌人炮火稀少的时候,就对俘虏们讲开了:
    “你们不要害怕,我过去也是新五军的,去年冬天在公主屯被解放过来的,八路军宽待俘虏。你们好好趴着,天黑了就带你们出去,不许乱动!”
    “二班上来!二班快上来!”
    忽然从东南角传来叫二班的命令,声音很像是一排长。黄汉林望了俘虏们一眼,个个趴着不动,脸都拱在地上。自己就悄悄的向着传来声音的地方爬过去。
    黄汉林找到了一排长,一排长腿上负了伤。
    “黄汉林,你班上的人呢?”
    都牺牲了,剩下我一个,还有七八十个俘虏呢!”
    快去帮助三班副,把这股敌人打下去!死也不能把阵地丢了!”
    黄汉林顺小沟爬过去,三班副王玉山正和一班战士南龙趴在小坎里。
    从铁家窝棚冲上来一股敌人!
    敌人不知死活的往前冲,靠近了,只有三十多米远。三班副王玉山站起来,一连扔过去四个手榴弹。黄汉林打了一梭子冲锋枪。南龙也扔了两个炸弹。冲上来的敌人大部分不动了。剩下几个活的,扭回头就跑。
    王玉山监视着敌人,黄汉林和南龙爬过去把刚刚缴获的枪炮弹药统统搬到跟前来。黄汉林顺便告诉俘虏们,叫他们不要动。俘虏们驯顺地答应着。
    水压重机枪架起来了,黄汉林充当临时射手。南龙换了一支冲锋枪,把一大堆冲锋枪梭子摆在跟前。三班副王玉山把所有的手榴弹都放在身边。
    “喂!老黄,有烟叶子没有?”三班副王玉山烟瘾来了,黄汉林递给他烟口袋,王玉山用旧报纸卷了三支烟卷,三个人狠狠地抽起烟来。
    “老黄,今天打的真蝎虎,俺们三班和小炮班,还有一个机枪组,冲到铁家窝棚前面的开阔地,就像子弹卡了壳,上又上不得,下也下不得。炮弹落下来像下雹子,我们二十多个人牺牲了一半多,小炮班长耳朵震聋了,副排长牺牲了,最后剩下我和三班长,还有南龙。”
    “三班副!别吹你那过五关斩六将,敌人又上来了!”南龙正在观察,看见敌人呼呼拉拉的冲上来了。
    黄汉林准备好水压重机枪,看见敌人冲近了,哗啦啦扫了一阵子,南龙的冲锋枪也突了一梭子。王玉山又打了四个手榴弹,这次冲锋的敌人,全部没有跑掉。
    炮火又沉寂了。黄汉林要王玉山继续讲下去。
    “把敌人打下去了。一颗手榴弹落在三班长跟前,三班长炸伤了,这时小炮班长也牺牲了。我看地形太不好,去拉三班长,三班长叫我先到后面来联络,正说着话,一颗炮弹落在跟前,把我埋在泥里,我以为我一定完了,拍了头上的土,一看,一点也没打着,可是三班长完了,这个时候,我就和南龙爬下来。”
    王玉山的话还没讲完,前面的炮弹又呼呼的打过来,三个人爬着一动不动,他们心里明白:敌人炮火一停止,步兵就会冲上来。
    这一次,几十个敌人三面围过来,还喳喳呼呼的喊着:“缴枪!缴枪!”
    黄汉林骂了一句,就射了一阵重机枪。
    “想要共产党员缴枪,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南龙也给了他们两梭子冲锋子弹。
    敌人倒了一批,一批又冲上来了,南龙正打的热乎,忽然瞧见两个敌人从左面冲过来,他一转身,突了一阵子,把两个家伙顿时打死。
    铁家窝棚冲锋四次的敌人,全被我们三个无敌英雄打垮了。
    黄昏的时候,又打来一阵猛烈的炮火,接着跑出来十几个敌人,一边冲锋,一边拉死尸。冲锋的被打倒,拉死尸的也没有回去。
    由于红二连与警卫连勇猛的攻下腰家窝棚,一连三排四个钢铁勇士和二排几个战士守住娄家窝棚的钢铁阵地,三位无敌英雄打垮铁家窝棚的敌人五次冲锋,使廖耀湘兵团十二个美械师,不得夺路而逃!争取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在二十七日上午,配合兄弟部队,东西夹击,把廖耀湘精锐的新一军、新六军、七十一军和新三军,全部歼灭在辽西平原上。
    无敌英雄以无比的顽强,烈士们以自己的鲜血,换取了千百倍的代价!
    英雄们不朽的战绩,将永远记在东北解放战争的战史上。

一九四八年十月于辽西战地                                
《东北日报》        

钢铁阵地

    经过黎明时的一场恶战,冲到小坎子里面的一连三排,牺牲的牺牲,挂花的挂花,剩下的已经没有几个了!
    指导员负伤趴在工事里,他心里明白:前面十几米远的娄家窝棚,就是敌人新三军十四师的师部,南面一里多地的钱家窝棚也是敌人。后面一里多地的腰家窝棚的敌人,正处在我军的攻击中。如果守不住这个小坎子,攻击腰家窝棚的部队,就不能顺利解决敌人,整个战役就会受影响,廖耀湘兵团就可能夺路逃跑。
    任务是这样艰巨!敌人是这样近!连排干部全都牺牲了,剩下自己也负了重伤。……想着想着,敌人一阵猛烈炮火打过来了,指导员看见通讯员张永发在他身边,便对他说:“准备好刺刀手榴弹!一步也不能退!要死死在一堆!记住我们是井冈山下来的一连呀!”
    “准备好刺刀手榴弹!一步也不能退!要死死在一堆!记住我们是井冈山下来的一连呀”
    “准备好刺刀手榴弹!……要死死在一堆!……”
    “准备好刺刀手榴弹!……”
    张永发传给七班副王洪魁,王洪魁传给战士傅喜顺,……一个传给一个。每个战士胸膛里,充满了复仇的怒火!
    果然疯狂的炮火打过以后,敌人冲上来了,战士们紧握着手榴弹,等敌人靠近了,一阵手榴弹,把敌人打垮了!
    张永发打完手榴弹,一看,指导员不动了,摇一摇,指导员睁开眼对他说:“张永发!记住替我报仇!替连长和大家报仇!死守住这个阵地呀!”
    张永发正想开口说两句话,敌人的炮弹又密集的飞过来!这阵子打的厉害,把小坎上的树劈断了好几棵,小坎下面洼水坑里落了不少炮弹,水花在空中飞舞,洼地里每隔一米远,就有一个弹坑。
    炮声停止了,张永发耳朵全聋了。但他心里明白,他大声的喊着:“同志们!咱穷哥们要死死在一堆!发扬我们一连勇猛顽强的光荣传统啊!”
    第二次冲上来的敌人,全部被打死在坎子上!
    七班副王洪魁,看了一下自己的人,只剩下傅喜顺、许振贵、邹本亮、张永发和自己五个人了。他想了一下:自己是个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在紧急的时候应该拿出硬骨头来!连排长牺牲了,指导员负了重伤,自己是个副班长,应该掌握队伍。于是他派许振贵当观察员,自己爬在最前面去。
    这个时候,屯子里出来一个老太太,浑身打着哆嗦,她拐着小脚走到柴火堆下,一会两垛干草都着火了。
    当七班副发现蒋匪逼着老太太烧掉我们的掩蔽物,扫清敌人的射界时,他几次想开枪射击!但他终于忍住不扣扳机。
    烟和火烧了一阵以后,卑鄙的蒋匪又强迫一个老乡出来挖交通沟,企图挖通到我们的阵地上来。
    这一下,七班副王洪魁再也忍不住了为了革命的利益,只好把这个老乡打死!但一转念,打死了这个,敌人不会派另一个出来吗?我能打死老百姓吗?最后他决定:不打死也不该让他挖,于是他拍拍的打了两枪!
    “别打枪呵!同志!没有法子。‘中央’拿枪逼我来挖!”老乡丢了铁锹,趴在地上喊,声音是那样凄惨。
    “快跑回去,再挖我就打死你!”王洪魁喊了一阵,老乡吓的跑回去了。
    不一会,那个老乡又出来了,他喊着:“同志们!不要打枪我来送信的!”
    老乡送来一个条子。七班副打开一看:“机枪大炮都准备好了,再不缴枪,就叫你们变成炮灰!”七班副看了以后,把纸条捏成一团,然后大声喊着:“同志们!准备好刺刀手榴弹,敌人想叫我们缴枪,我们叫他们吃炸弹!”
    “同志,我回去吧!”老乡想回去。
    “不成,你趴在沟里不要动!”七班副没有让老乡回去,因为军事秘密不能让敌人知道。
    老乡没有回去。敌人又开始攻击了。几十发炮弹在阵地周围爆炸,泥土盖满了每个人的身上。傅喜顺的棉衣给烧着了。
    这回敌人上来一大片,分成三股冲上来。南面一股上来,叫七班副打了一梭子冲锋枪,又扔过去两个炸弹,这一股给打光了。
    北面一股绕道包围过来,叫二班在那小沟口打住了。当中这一股嗷嗷叫的上来,叫张永发、傅喜顺和许振贵一阵子手榴弹,打的连滚带爬的滚回去!
    太阳似落不落的时候,敌人又打来一阵炮火,一阵冲锋,始终没有动摇我们的钢铁阵地。几百发炮弹,也没有摧毁我们五位钢铁勇士的战斗意志。
    在北宁路边上,平时从没有人注意的一个二十米长半米高的小坎子,十月二十六日这天,成了“活跃部”六支队一连的钢铁阵地。
    钢铁阵地并不是用钢骨水泥盖的,而是勇士们的钢铁意志铸成的。
    任何坚固的工事,都是可以摧毁的,只有钢铁的意志,才是永远摧不垮,打不烂!

一九四八年秋于辽西战地  
《东北日报》     

大歼灭战的小故事

廖耀湘的家务车

    尖刀部队,插入廖耀湘兵团的心脏。我军某团的指挥所,已形成三面受敌,各营都和几倍的敌人对峙着。
    上午十点钟,西北角传来一阵沉重的马达声。
    “坦克!”大家都这样的估计。战斗部队这时是不能调动的了,打坦克的任务,只好由团部来担负。
    郝团长、郁政委和张参谋长,都准备好手榴弹和炸药瓶,紧张地等待坦克。
    人们差不多是屏住气息,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达声。进屯了,原来是汽车,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一辆小汽车猛驶过来,郝团长打上一个手榴弹,手榴弹从布棚上滚在地下,车轮炸坏一个,小汽车挣扎着飞跑了。
    两辆大卡车,在巷子里抢路,一阵枪把它们打立正,后面几辆也走不动了!在河那边有五辆坦克,听见前面枪炮声,就不敢爬过来。
    汽车上的蒋匪,一个个爬下来跪在地上,高举着双手,大声喊着:“投降!投降!”
    “你们是哪部分的?”我们问。
    “兵团司令部的!”一个俘虏回答。
    “那是廖耀湘的汽车!”另一个俘虏指着一辆较好的汽车说。
    “廖耀湘呢?”
    “他带着卫队先突围,听说负了重伤。”(廖耀湘没有负伤,他换了便衣,单人独马逃命,被我军活捉。)
    战士们爬上廖耀湘汽车,原来是一辆家务车,满载着这位司令官的家当。有美国造的汽褥子、美国咖啡、洋糖、皮箱。

重机枪手捉骑兵

    一连和蒋匪新一军一个团对峙着,二连和三连都出去捉俘虏。营的阵地上,只剩下六挺重机枪,五门六○炮和二十几个射手。
    敌人的骑兵旅从新民方向潮水似的退过来。一千多匹马,在平原上赛跑,马蹄践起的灰尘的遮满了半个天空空
    三营的火力从侧面一扫射,骑兵们便转向一营阵地,几十路,几百路,乱七八糟像潮水似的涌过来。
    重机枪手们对好机枪。个个高兴的等着这些送死的骑兵。
    五百米,没有射击;三百米,没有射击;二百米,重机枪手喊着口号:“缴枪不杀!缴枪不杀!”
    骑兵们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不愿缴枪,仍然往前乱撞。
    六挺重机枪同时开火,哗啦啦一阵子,像急风暴雨,打得人翻马倒,人喊马嘶。有的跳下马,有的被打下马又抢着跳上去。成群的敌人丢下马逃跑,成群的空马到处乱跑。
    我们的六○炮怒吼了,空隆空隆地打在敌骑兵群里,好多骑兵掉下鞍,好多马匹倒在地上。
    是时候了!十几个重机枪手,一齐跳出阵地,每个人拿了两个手榴弹,骑上敌人的马,猛追过去!
    “缴枪不杀!下马投降!”
    “还跑,跑就打死你!”
    骑兵们纷纷跳下马,放下枪。
    除了跑到另一个地方作俘虏的外,一百多个骑兵,和他们自己的马一样,驯服地走进我们阵地。
    重机枪手们,端着冲锋枪,背着马步枪,骑在马背上,押着胜利品。
    漫地里是敌尸,遍野里是死马。

“青年师”抓新一军

    副排长带了一个排,在西北角上放警戒。半夜以后,听到前面呼呼拉拉的,有好几百人走近了警戒线。
    “站住!哪一部分的?”副排长大声地问。
    “新一军的!你是哪一部分的?”敌人反问。
    “青年师的!”副排长机智的回答,又说:“快过来一个人。”
    一小群黑影过来了,头前是个戴高帽子的官,后面跟着四个人。一到跟前,就都叫我们抓住了。
    “你告诉他们,快缴枪投降,宽大你们!要不然统统消灭你们!”
    副排长对那个军官说。
    那个军官答应了。不到半点钟,带着一个营过来投降了。
通讯员的好心计
    廿六号下晚两点多钟,团部通讯员出来送信,刚走到屯当中,碰到一股队伍进屯来。仔细一看,不妙!是敌人。想回头跑,被敌人发觉了。
    “不要动!哪一个?”敌人问。
    “新六军的!”通讯员急中生智的回答。
    敌人让他走了。
    通讯员连跑带跳绕个弯,跑回团部报告了团长。
    团长急忙布置了两挺轻机枪,对着行进的敌人,突突突打了两梭子!
    “不要打了!缴枪!缴枪!”一个营的敌人全部放下武器。

独胆司号员

    营部司号员张玉山在每次战斗后,看见同志们有的立大功有的立小功,自己心里怪着急。这回,他听见上级说:“这次战斗是东北最后一战。”心里更加着急了:“这次再不立功,东北没仗打了,白干了几年!”
    大歼灭战第二天,敌人溃退了,张玉山寻思:“这下立功的机会到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向敌人猛冲过去。
    一个蒋匪军官,带着一群士兵,还有大车、武器、弹药,看见张玉山只有一个人就朝他打枪,还咋呼:“缴枪!缴枪!”张玉山爬在地上,拾了一支敌人的步枪,把那军官打死了。接着就喊:“快缴枪,不要跑!谁跑就揍死你!”二十多个敌人和两大车的武器弹药,老老实实跟张玉山回来了。
    张玉山把俘虏交给了上级,又悄悄地往北面一个小屯子去追击敌人。才到屯外,见到十几个敌人,正在屯边挖重机枪工事,一挺崭新的美式重机枪放在一边。
    张玉山猛冲过去,冲锋枪指着敌人,大声喊着:“缴枪不杀!”
    挖工事的敌人冷不防面前出现了解放军,一个个吓得张嘴瞪眼,只得抬着重机枪,扛着子弹箱,跟张玉山回来了。

一九四八年十月于辽西战地  
《东北日报》      

辽西围歼战剪影

    经过两天的强行军,廿六日拂晓前,解放军的尖刀,将连夜撤退的廖耀湘兵团,割成好几块。
    记者随军进到厉家窝棚北郊,前面已经展开激战,机枪射出的电光火,炮弹出口的火光,照明弹和烧夷弹,如佳节夜放烟火,在夜空中忽明忽灭。
    白天,纵队首长到师指挥所,决心截住敌人,配合兄弟纵队,歼灭廖耀湘兵团。但在西路我军未赶到之时,今天的任务是艰巨的,我们处于三面受敌,纵横阵地不过十余里。
    各部犬牙交错的与敌人展开争夺战,炮火竟日不停。
    下午总部来电:关内我军收复郑州开封与包头。接着,林罗首长电示:各兄弟纵队已赶到,并号召我们乘敌纷乱,大量歼灭敌人,展开捉俘虏比赛!全体指战员振奋异常,摩拳擦掌,准备大捉俘虏。
    入夜,俘虏敌汽车及成营成连敌人的消息,不断由电话机传来。
    廿七日拂晓,廖耀湘兵团在我东西夹击下,惊慌紊乱,五个军挤在狭窄地带,插的乱七八糟,像在赶大庙会似的,人叫马嘶,一塌糊涂。
    枪声到处乱响,我各战斗部队,除留少数看守阵地以外,全线出击!单人匹马捉俘虏,三个两个押回大批俘虏。甚至我机关人员,伙马夫,三五个一出去,也捕回大批敌人。
    记者到某团路上,平原上到处是敌人散兵,稍一喊话,即自动缴枪。敌骑兵被打的人翻马倒,牲口到处乱跑。汽车拉着榴弹炮,停在窄路上,载满弹药物资的大车群,停在树行里。
    对“尸横遍野”四个字,今天算有了具体的体会。漫地里是敌人的尸首与骡马的遗骸,有些大胆的老乡,正用刀割着马肉。
    美国被子里鸡鸭毛,被风一吹,四处乱飞!美国造的枪炮弹药,满地都是。
    几架敌机,在低空上转来转去,因为分不清敌我,始终不敢投弹与扫射。
    到团部驻地,一眼无边的俘虏群,真是人山人海。有的成队在走,有的成群在晒太阳、捉虱子、吃干粮。仅有少数解放军看管,大多数战士还在外面捉俘虏。
    记者问他们那一部分?回答:“杂牌军!”真是杂牌军,我三营一个班俘虏廿七个敌人,其中即包括四个军的番号。
    路边一队俘虏,记者又问他们,回答是“解放军”。问他是什么“解放军”?回答是“刚解放来的解放军”。记者给他们照相,他们向记者愉快地做着鬼脸。
    几个军官刚放下武器,即悄悄对记者说:“庆祝你们胜利!共产党万岁!”
    有几个俘虏兵,边走边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问他们为什么会唱这个歌子?他们答:“我们是第三次被解放的,再别送我们回去了!”
    晚饭后,随李副司令和张政委,乘新缴获的吉普车,到供给部参观胜利品。一进屯,成千的骡马被喇叭声,吓的乱跑,真像个骡马大会。榴弹炮、加农炮、战防炮、重迫击炮……摆在广场上。步枪和机枪,在几个空大的屋里,塞满了屋梁。迫击炮和六○炮,分别垒在一起,从侧面看,像个庞大的蜂窝。弹药和枪炮架,堆成一个个小山。汽车分散在庄里的各个角落……
    乘着落日的余光,记者给这些胜利品,分别拍了几张照片,作为纪念“美蒋联合运输公司”的盛意。

一九四八年十月三十日于辽西战地  
《东北日报》         

英雄活着
——追念战友张文祥

张文祥
  英雄死了,
不!
  英雄活着!

    秋末的一个黄昏,山东马耳山区的一间草屋里。
    门口出现一个短小身材,脸孔瘦削,有些麻点,眼睛不大,二十二三岁的同志,他敬一个礼走进来。
    “这是一排副张文祥同志。”
    “这是新来的副指导员。”
    连长介绍着,我和张文祥握紧了手。
    过去,我就听说张文祥一些英雄的故事,可是一直没见过面。我脑子里以为这位英雄,总是一位身材魁伟的出众人物。一见面,才觉到过去的猜想错了。
    开始我们还客气的谈着,慢慢地就无拘束的谈了许多事。
    后来我问他:“常看报吗?”
    “不常看。”他有点不好意思。
    “你识多少字?”
    他满脸通红,但爽直地说:“认不到五十个字,学一个忘一个,同志们都叫我做不爱学习的老祖宗。”
    可是打起仗来,没有不夸奖他的。他是全团有名的“夜老虎”。在夜间作战,他比老虎还厉害,一次一次,由于他的勇敢善战,对胜利起了很大作用。
    他的身上就是一本功劳簿,从头上到脚下,大大小小总共有四十多处伤疤,每个伤疤都记载着英雄的故事。
    医生给他的残废证,前后有三张,但他仍留在前方工作。
    现在,人民解放战争正在胜利进行的时候。张文祥同志是牺牲了。英雄虽死,英雄的事业却将永远留在人间。我在这里写下英雄的故事,让新社会的儿女们知道新社会的幸福之花,是无数英雄用热血培养大的。

走上英雄的路

    张文祥原在国民党队伍里当兵,到一九三九年八月,他带了一个班开小差,带了四支匣子,四支手提式,找到了八路军,才算找到了家。
    到八路军以后,他当了代理副班长。
    星期日,他从营部开会回来,班里的战士们,都擦好了枪,他那支枪,还是那样脏的站在枪架上。他当时心里很不高兴,他想:“我当个下士副班长,连枪都没有人给擦。”
    党教育了他,他慢慢的懂了革命道理,慢慢撇掉旧军队的习气。
    在谷亭战斗以后,他参加了共产党。他走上了英雄的路。
第一个漂亮仗
    张文祥到了八路军,就参加了谷亭战斗。在夜间,他带着投弹组,走在最前面。
    因为性急,光想打好仗,走的太快了。在和敌人接触以前,和队伍失掉联系,前面的敌人已经发觉我们,两边打上了。
    “奶奶的,冲呀!”他带着五个战士冲上去。
    直到把外面的少数伪军的枪缴了,后面的队伍才赶上,马上包围了第二道圩子。
    第二天大白天,他又带了五个人,在火力掩护下,一次一次的冲锋。最后跟他的五个人,一个牺牲,四个挂花,他才退下来。
    晚上,他当了突击班长,在猛冲的时候,他第一次挂花。

肉搏

    鲁南兑头沟战斗,是八路军东进支队一个得意的战斗。
    在这个战斗中,张文祥是一个重要的角色。
    日本鬼子的运输队,运了大批的弹药和过年用的食品,在兑头沟,中了我们的埋伏。
    白天,五班和四十多个鬼子在庄里拚刺刀,张文祥带了四班,打了鬼子的屁股,迫着鬼子撤退。
    晚上,鬼子守住小岭。我们队伍乘着冬夜的月光,去接受这些过年的礼物。
    鬼子拚命的拦着我们,队伍冲了五次没冲上。张文祥气极了,他带了七个人,都带着手榴弹,冒着敌人密集的火力,冲了上去。一阵炸弹爆炸,鬼子退到一列列牛车后面。
    战士们一天没吃饭,占了前哨阵地,把敌人煮好的大米饭和罐头,饱吃了一顿。
    吃饱了更有劲,一鼓劲向牛车后的敌人扑过去!
    一场拚刺刀的混战。鬼子死的死伤的伤,乱七八糟的喊叫。
    张文祥和一个鬼子拚刺刀,鬼子一刀掠在他肚皮上,他跌倒了,鬼子乘势把他按在地上。
    幸亏李排长跑过来,一枪把鬼子打死。

夺炮楼

    刚从医院回来,队伍打半庄,他又是投弹组长。
    上午,攻击的时候,排长牺牲了。张文祥摘下排长的枪,冒着敌人的炸弹,往炮楼上爬。刚爬到半梯上,炮楼上枪眼里伸出一双手,打了匣子枪,张文祥从梯子上掉了下来。
    定一下神,没有负伤,只是胸部难受,咳嗽一下,吐出一口血,旧伤口有些疼。
    指导员在我们阵地上喊他下来,他口里骂着:“奶奶的,打不死非爬上去不可。”
    一会,我们机枪又射击了,张文祥爬上炮楼上层,从枪眼塞进一袋手榴弹,四个手榴弹同时响了,他迅速的冲进炮楼。六个敌人躺着不动,丢下一挺捷克式轻机枪和四支步枪。
    后面战士也上来了。用同样的办法,拿一袋手榴弹向下一层楼丢下去,底下的敌人被炸的乱喊乱叫。
    突然从下面扔上一个手榴弹,张文祥的腰部中了十几块碎片。

“条半腿”也是光荣的

    花岩寺、金堂、陈庄三次战斗,张文祥又挂了三次花。
    本来打杜圩子是四班主攻,五班佯攻,但张文祥却带着五班先冲进圩子。
    敌人从梦中惊醒,据着房子顽抗。
    张文祥贴着墙,往里打炸弹。在两腿当央,就是一个敌人的枪眼。开始他还注意,把两足分开。后来手榴弹打多了,他忘了,两腿一合,一颗子弹穿进他的小腿,当时碎骨就和血一块流出来。
    这次伤,他整整的休养了一年,真把他急坏了。
    俏皮的同志,送他一个外号:“条半腿”。
    “条半腿也是光荣的呵!”张文祥高兴的回答。

五颗打在皮上的子弹

    一九四二年三月,沭阳刘凤庄战斗。
    增援的敌人,把三连打散,张文祥这个班和机枪班,被敌人包围着。张文祥掩护机枪班突围,又掩护战士们突围。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伪军们四方八面围过来,喊着:“捉活的!”
    张文祥选着敌人薄弱的地方,边打边冲。一个敌人追上来,一把抓住他的左臂。他使劲一挣,袖子裂了,他又跑了。
    “奶奶的,这回倒霉,跑不脱了。”他从兜里摸出党的介绍信,吞下肚子里。
    另一个伪军追上来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张文祥想:“共产党员死也不能当俘虏!”他从枪口拔下刺刀,那伪军一惊,张文祥又跑了。
    后面追来一个端机枪的,照着张文祥打了一梭子。张文祥觉的脖子上、背上、屁股上,都像叫石子击中一样疼,但他终于跑下来了。
    休息的时候,他像拔钉子似的,从后脖子、背上、屁股上,拔出三个子弹头,排长给他拔出一个。有一个打进肉里,经医生取出来。

勇敢的泉源

    以后又经过许多战斗。
    一天我坐在房子里,张文祥进来,和我谈起战斗的教训。他说:
    “想起为民族解放,为党的革命事业,就觉得浑身都是勇气。”
    他沉思了一下,又说:
    “很奇怪,想起党,想起人类解放,常常觉得死了一点也不害怕。要是革命能成功,一个人死了真算不了什么。”
    我默默的想:“这就是他勇敢的泉源!”

江师长的结语

    昨天下午,我会见了江拥辉同志。他是从前我们的营长,现在是我们一个主力师的师长。
    三年多不见了,他还是那样年轻活泼和热情,只是有时额上出现几道皱纹,这是两年来自卫战争,艰苦奋战,由防御转入进攻给他留下的记录。
    谈起张文祥,江师长说:
    “挺进东北的时候,他在二连当副连长。他是有名的‘条半腿’,走了几千里路,他不但不掉队,反而常常帮助掉队的同志背步枪,背机枪。给掉队同志很大感动。休息的时候,他常常亲自指挥战士们唱歌。
    “到东北以后,为着培养三营的战斗力,把他调到八连当连长。
    “前年二月,打秀水河子的时候,张文祥这个连奉命抢秀水河子北岭,这个岭的得失,对整个战斗的成败,有很大的关系。
    “敌人用猛烈的炮火,向他们轰击,向他们作了八次的冲锋,一次一次都被八连打垮了。在第八次反冲锋的时候,张文祥同志牺牲了!
    “八连固守了北岭阵地,保证了配合兄弟部队在东北打了第一次的歼灭战,歼灭了蒋匪十三军精锐部队三千多人。
    “为着纪念张文祥同志,把八连命名为‘张文祥连’,就是现在在报上常见的‘全面模范连’。”

一九四八年春于哈尔滨  
《东北日报》    

王殿武

    王殿武你对前线胜利的消息,一定很兴奋,你对英勇作战的勇士,一定很钦佩。
    不过,你是否同时想到,每一个胜仗,不仅是前方战士流血的结果,也是后方人民流汗的结果?
    那么,记者想告诉你一点后方翻身农民支援前线的事实,介绍王殿武的故事。
    这一天上午,敌机刚绕城转了两圈走后,记者踏进东安大车大队住的大院。一进院,就看到成群的马在吃草。
    这些翻身农民的马,从深远的后方送来为战争服务,已经快四个月了,差不多是每天下午,都要拉着沉重的子弹、炮弹、被服、食物,……在黑夜中运到前方,又在黑夜中从前方运着沉重的胜利品、轻伤员回来,不管是下雨、刮风,从夏季攻势到现在,它们一直没有休息过。
    你想想:赶这些车马的翻身农民,会有空休息吗?
    四中队长告诉记者:“王殿武赶的那辆车,没有闲过一个工一匹马。”
    四中队长还告诉记者:“王殿武是全大队中出色的一位,每次大队的车出发,差不多是王殿武带领。”
    “为什么老是他带领?”记者问。
    “因为他有经验,他能摆弄马,那么黑的夜路,旁人带头,怕要翻车。”
    在一间又黑又小的房子里,记者和王殿武谈过话……
    王殿武,三十六岁,高个子,标准的东北口音。他是鸡宁县平阳镇永长屯人。小时没上学,给干爹吃过劳金,给刘家赶过三年大车。
    现在呢?一大家人,有老人,有老婆,还有七个孩子,虽然是这样,但他能离开家,出来支援战争。他自己这样说:“现在祖国光复了,大家都翻身了,反动派来了就遭殃,军队在前方流血,他在后方还能袖手吗?”
    所以,夏季攻势开始,永长屯出一匹牲口,是一匹斗争地主斗出来的牝马,王殿武想:“牝马到前方怎成?”于是他想起自己家里的大洋马,他跑到农会要求,农会答应他去,他又上街(平阳镇)找油坊经理请假(他在县大队油坊里帮忙),经理说:“当然好啦!”
    他高兴地,牵着自己的大洋马,跟着大队,上前方来。
    他到前方来以后,总是起早贪黑的干,轮他出去的时候,他总是带头干,不轮他出去,总是把牲口喂的好好的。
    黑夜运送东西,确是不容易,有的地方路太坏,有的路是从很陡的山上急转下来,有的地方桥坏了;有的时候下着雨,天黑的很厉害,这种地方这种时候,王殿武都得特别注意,后面掉队了,他便停下等等;他懂的怎样拉着牲口,叫它不出岔子,因为他是带头呵!
    在家的时候,无论是挑水饮牲口,无论是铡草喂牲口,或是打扫大院,他总是抢着干,常常是半夜大车队回来了,他已准备好草料,让这些刚回来的人早去休息,他把牲口侍候的好好的。
    有次他接连两宿不睡觉,接着又要出发,他仍然高兴地去,他不知什么叫偷懒,他说:“种庄稼也有忙的时候,忙时还得起早贪黑呢,现在军队正在流血,不努力干还成?”
    他爱马像爱他的命似的,和别人一样的草料,他把自己赶的那辆车的四匹马,喂的肥肥胖胖,虽然将近四个月的运输,马还和刚来时一样。
    他不仅照顾自己的马,也照顾别人的马,别人的马出毛病,总来找王殿武看看。
    出来的时间久了,有的人想回家,王殿武知道了,就对他说:“不要想回家,高低得干好,该朝前做就怎样做,前方战士流血牺牲都可以,咱们干这几个月就想回去?”
    最近有一次运送棉大衣,出城五里路就遇着下雨,押运的同志不愿掉回头,越往前走雨越下越大,没有地方可以躲雨;天又黑,伸手不见指,押运的同志也觉得为难了,这时候,王殿武听见前面狗吠,便继续往前走,看见有条岔路,便带头由岔路走,果然到了一个小庄子。雨还下得很大,王殿武怕大衣淋透了,提议卸车,押运的同志怕丢了大衣不同意,王殿武只好瞪眼给淋,他把一个破麻袋往车上盖,他惋惜地向记者说:“明知道一个破麻袋不顶事,可是能盖多大地方就盖多大地方,反正心是尽到了。”
    有时候在路上,新解放区动员出来的大车,赶车的人,经常随便拿老百姓的青苗喂马,王殿武看见他们拿地上的谷子棒子喂牲口,他怪心疼的,便大声喊:“同志!别犯纪律呵!牲口到地方有草有料,为什么要犯纪律,要是大家都去拿,这片地不要吃光了!”
    记者问他有什么困难,他回答:“没有困难,前几天大队长看见我冷,给钱买个袄头,现在没有困难了,前方需要几个月就干几个月。”
    话谈完了,王殿武领着记者要去参观他那四匹结实高大的马,记者给他跟马在一起拍了两张照片,王殿武高兴地笑了。

一九四八年夏写于松花江边  
《东北日报》       

刘梅村

    刘梅村是四十三军的一个教导员。一九四零年,日寇的铁蹄踏遍冀鲁平原,在小清河边,他辞别做窑工的父亲,参加了革命。县长给他一支土造手枪,他组织了游击队。在日寇疯狂大扫荡、碉堡林立的地区,坚持游击战争。春天住在沙漠里,夏天宿在青纱帐中,冬天借住敌据点跟前的民房,忍饥受寒,度过漫长的两年。后来,他被伪军捕去,在监狱中不屈不挠。出狱后立刻回到党的怀抱,重新组织游击队,并在一九四五年正月,带着一百八十个青年,参加了主力军。
    从山东到东北,从松花江到海南岛,在无数次的血战当中,他负过七次伤,成为二等残废。然而他始终不肯离开前线,没有住过一天医院。他为人民立了一特功,两大功和两小功。获得“三级战斗模范”,“模范指导员”和“战斗英雄”等光荣称号。
    英雄的功绩是那样辉煌!英雄的故事是那样生动!而最能代表这位英雄的战斗,要算一九四七年夏天,残酷的四平攻坚战!

    炎热的夜里,战士们进到四平的西南角。兄弟纵队已经打开一个缺口,在城里遇到顽强的抵抗,部队拥挤在城外的交通沟里。突破口西南几百米远一个大地堡群里面,有一营敌人,侧射的火力给部队很大的威胁。师首长决心把它除掉。
    担任突击队的一连,三次冲锋没有打下,伤亡很大。突击任务便落到三连肩上。三连是全师有名的“顽强冲杀连”,刘梅村是这个英雄连队的指导员,正副连长早都负伤了,他必须担任军事指挥,他想:“一连伤亡这样大,要是不改变冲锋道路,恐怕很难成功。”他决心亲自去侦察地形。
    对面不见人的黑夜,刘梅村在开阔地上匍匐前进,爬到离敌人五六十米远的两棵树后面停下,借着飞机上投下照明弹的亮光,仔细观察,发见地堡群的后面有两个大房,一条交通沟连结着城墙,没有铁丝网。
    他爬回来召集干部开会,准备从开阔地采取偷袭战术。他看到那里敌人的工事薄弱,估计一连在正面攻击了三次,敌人一定加强正面防御。
    晚上两点钟,刘梅村带着一排,悄悄地爬上开阔地,天空上照明弹时亮时灭,战士们爬一会停一会。进到两棵树后面,刘梅村指着前面,对爆炸手岳全忠说:“你扛着炸药猛跑,去爆炸前面的大门。”接着对三班长说:“你们班插到交通沟,不让敌人跑入城里。”
    很快的,前面一道电光,接着一声霹雳,岳全忠爆破成功了。战士们一阵风的扑上去,刘梅村带着队伍冲进两间大房,迅速占领中心的大母堡。敌人从各地堡里慌乱的向外逃窜,一股敌人,想从交通沟逃进城去,被三班截住缴了枪。七十多个地堡全部占领,刘梅村看看表,正好打了十五分钟,清查了一下人数,只有两个轻彩号。
    拂晓前,电话机里传来令人兴奋的消息,团部通令:给三连集体记一大功。

    第二天清早,敌机在低空轮番扫射和轰炸,城里的重炮弹密集的抛到城外。突进城的部队发展得很慢,纵队首长决心从新开辟突破口,实行强攻。
    艰巨的任务落在英雄连队身上,刘梅村没有丝毫的犹豫。攻击点选择在昨夜占领地堡群通城里的地方。地形清清楚楚,在一丈五尺高的城墙上,竖起一个个的堡垒;城墙下修着地堡;八尺深宽的外壕里,建筑着暗堡和梅花;壕上围着铁丝网。刘梅村想:“敌人三层火网,白天没有重火器掩护,一定要很好的组织。”
    二排担任突击,刘梅村对二排长说:“每人带上一把刺刀。”二排长问:“做什么?”“没有梯子,难道能飞上城头?”二排长明白了,照他的吩咐进行准备。
    下午三点钟,轻重机枪暴风雨般的扫上城头!六○炮弹在地堡上冒烟。敌人的炮火猛射过来,三架飞机在低空轰炸。第一个爆炸手顺着壕沟穿过火海,突进铁丝网,把炸药放在外壕的沟沿上,壕墙炸坍了!第二个爆炸手乘着烟雾,炸毁外壕的里沟!第三个爆炸手将城下的地堡炸毁!战士们前仆后继的冲到城边。把刺刀插在土墙上。七班的战士们攀登着刺刀,冲上城头!刘梅村随着七班上去,看见敌人慌乱的后退,急忙指挥部队顺着城墙向西猛插,一连攻克十七个城头碉堡,俘虏了七十多个敌人。
    正打得激烈,上级来了新的命令。刘梅村叫副指导员带着三排,替换了七班,匆匆的跑到营指挥所去。

    黄昏了,大雨一阵接一阵。经过白天的攻击,一二排伤亡了一大半,三排还正在城墙上和敌人对峙。刘梅村把一二排编成一个排,乘着天黑以前,观察着新的目标。新目标是以气象台为中心,周围一百多个地堡的核心工事里面驻着一营敌人。
    炸药全淋湿了,刘梅村和干部们研究办法。爆炸手王相亭拿出一把钳子说:“没有炸药,有这玩意对付铁丝网。”
    就这样,王相亭奉命去剪铁丝网。当他用钳子剪开一个门爬回来的时候,团部送来四包炸药。一个爆炸手抱着一包炸药,突进铁丝网,跑到小青楼外面,安在地堡和短墙上,地堡和短墙一块炸倒。王相亭把第二包炸药,放在小青楼下,轰的一声!刘梅村带着队伍突进去,占领了小青楼。
    严重的任务只完成一小部分,刘梅村决定趁热打铁,拿下气象台。他带着王相亭的钳子,偷偷的涉过交通沟里的泥水,用钳子剪开铁丝网,完全不管两旁敌人的地堡,大胆向里面穿!“详细的了解敌情是胜利的先决条件”,这是他多次积累起来的经验。离气象台不远,他爬上壕沟,不小心滑下来,扑通的水声使敌人发觉了,两旁地堡扔过来五颗手榴弹!刘梅村迅速地爬了回来。
    偷袭战术是刘梅村的拿手好戏。不一会,他带着四班悄悄摸进铁丝网,一个劲占领了气象台对面的房子,又掉回头肃清来路两旁的地堡群。
    后续部队进去了,刘梅村叫王相亭扛着惟一的十斤炸药,去炸气象台。王相亭冒着敌人的炮火冲到楼下,安上炸药一拉弦,轰的一声!突击班冲进去,围着楼房转了两圈,没找到缺口,敌人成排的手榴弹朝下倾,一班伤亡了一大半。
    “糟糕!炸药太少了,炸不动洋灰墙。”刘梅村忧虑的想:“天快亮了,如果不拿下气象台,明天敌人一定要出击,这几间房子,顶不住几颗六○炮弹!”营部通讯员来了,传达营首长的命令,叫他们固守到明晚,再进行攻击。刘梅村坚决地说:“快报告营首长,我们一定在今晚拿下来!”
    通讯员又回来了,带了一包二十斤的炸药,七十发“七九”子弹,还有二连一个班。刘梅村仔细的吩咐王相亭要他选择砖墙爆炸。
    新的攻击开始了,王相亭猛冲到楼下,围着楼房转了一圈,把炸药安在砖墙的小坎上。
    一声天崩地裂,“同志们!冲呀!”刘梅村举着匣子枪,带头冲进缺口,楼里面黑咕隆咚,他找到楼梯,边打边爬上楼房,楼上一百三十多个敌人,从另一个楼梯跑下,刚开始往外跑,就被外面的队伍缴了枪。
    第三天战斗在四平的铁道西区激烈的进行着,几个纵队的解放军,全突进来了。下午一点钟,三连奉令向纵深发展,队伍拥挤在交通沟里,刘梅村叫部队挖好防空壕,战士们都躲在里面睡大觉。刘梅村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借着待机的时间,舒服的睡了一觉。
    第四天下午,焦急等待的任务下来了,团首长要三连坚决拿下前面的大红楼。
    刘梅村不知这红楼是敌人七十一军军部,里面盘据着三四千敌人;只知道这个红楼外面,完全是近代化工事,是铁道西最后的一个大据点,不拿下来,部队不能向铁道东攻击。
    攻击开始了,在轻重机枪掩护下,连续三次爆破完全成功,阻挡冲锋道路的铁丝网和地堡炸开了,红楼炸了一个大窟窿。王相亭带着突击班冲到楼跟前,一个敌人出来堵住突破口,被他一刺刀刺死。刘梅村拾起敌人的冲锋枪,突突一阵子,把后面的敌人打跑。
    一个班冲进去,爬在走廊上遇到顽强的抵抗。楼上的手榴弹,像蝗虫般飞下来,机枪流水般哗哗响!敌人接二连三的反冲锋。刘梅村寸步不能前进,战士们死的死伤的伤,刘梅村打热了四支步枪,扔了一百多个手榴弹,火药弥漫了整个楼下,鼻孔脸上全薰黑了。随后进来一个班,也伤亡了一大半,刘梅村组织轻伤的战士,搬麻包垒起工事,防备敌人反冲锋。
    正在紧急关头,后面的联络道路被敌人火力切断,手榴弹运不上来,敌人又组织了几次反冲锋,虽然全被打退,刘梅村腰上已经挂花,他一声不响的指挥着部队。
    打退敌人十几次反冲锋,手榴弹打光了,子弹快完了,能够作战的只剩下七八个人。刘梅村想:“必须另开辟道路!”于是他对两个通讯员喊道:“快回去扛炸药!”
    通讯员回来了,扛来两包炸药,有一个胳膊打残废,一手还提着一壶水。刘梅村喝了两口水,命令李玉全去开辟新的道路。李玉全炸倒一垛墙,被一根长钉戳透了脚板,他忍痛拔下来,继续爆炸第二垛墙。
    炸药响了,木墙着了火!汽油库烧着了!这时候,楼上飞来一阵手榴弹在刘梅村身边炸开,他失掉了知觉。
    红楼冒着熊熊火焰,能动的战士,一个个挣扎的爬出来,副排长陈振英忍着伤口的痛疼,使劲将刘梅村拖出去。
    三四千敌人惊慌的往出跑,被楼外的解放军全部歼灭了。
    刘梅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城外八里路一个连转所里。他的左眼炸伤了,浑身缠着绷带。他要求回前方,医生不答应,只好趁个空偷跑回来。在团的指挥所里,团长叫他回去休养,他说:“四平还没有打下,三连还有十几个人,还要我去指挥。”团长只好让他回去。
    刘梅村和他的英雄连队,在四平的五天攻坚战中,连续完成了五次战斗任务,对整个战役,起了很大作用。打垮了一个团两个营和两个连的敌人,俘虏了四百多人。全连一百三十四个同志,伤亡了一百三十三个,出现了八十多个人民功臣。而他,却成了四平攻坚战中,一面勇敢战斗的旗帜,成为全军有名的战斗英雄。

一九五零年八月于汉口           
(最初刊于四野战斗英雄专集《光荣的战旗》)

狂欢的天津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四日是天津人民永远忘记不了的一天。当胜利的旗帜飘扬在黄昏的城垣上,而战斗正在市区激烈进行的时候,久经斗争的天津工人已经冒着炮火,英勇地给自己的军队带路去攻击敌人的工事了。设在小西门制针工厂里的解放军某师指挥所里(这里几小时前还是蒋匪据以抵抗解放军的阵地之一),工人们像会到了久别的亲人似地,纷纷向解放军问冷问暖,烧水送茶。一位姓张的工人紧握着一个解放军战士的手说:“同志!俺们像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盼着你们,今天可盼到了。”接着他就愤怒地控诉起国民党匪军拆毁他的房子的暴行来。在另一个地方,当顺利进展着的解放军攻占了汽车修理厂,厂内残匪尚未肃清,枪弹还在到处呼呼的时候,汽车厂的工人们就兴奋地喊着“共产党万岁”的口号。
    十五日黎明,战斗已在市中心展开。小西门一带的街道上,成群的市民就在拆除地堡和工事,取回被蒋匪抢去修筑工事的麻袋和木料,市民们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解放军的大炮和坦克在街上隆隆滚过。电车工人们列队在工会门口向经过的解放军鼓掌,解放军的战士们则在匆促行进中向他们点头致谢。不少的市民争着给解放军带路。他们对问路的战士只简单地说一句:“跟我走,”就这么把队伍领着前进了。
    记者走入刚解放不久的南开中学,教职员们满面春风地和记者握手。他们相继控诉国民党匪军驻扎该校时的破坏和劫掠行为。同时对解放军的优良纪律备加赞扬。
    十六日的早晨,这个刚刚解放不到二十小时的天津就充满了快乐的气氛。死城复活了。秩序迅速恢复了。交通警察站在自己的岗位上指挥着往来的车辆。许多商店都已开门营业,在解放军和工人们协力保护下的工厂已在积极地筹备复工。电车工人在紧张地修理线路。电灯电话工人爬在高杆上修理被炮火打断了的电线。除了少数地方,天津大部分地区一直没有停止过送电送水。
    市内各个要道上,军事管制委员会维护社会治安,保护公私企业和学校的布告吸引着成群的市民。他们成堆地争读着天津日报临时版的新闻,或是静听着解放军宣传员的讲话。
    当大队雄赳赳的解放军战士以整齐的步伐走过街头的时候,市民们都报以钦佩的眼光。“欢迎人民解放军!”“中国共产党万岁!”“拥护毛主席!”的红绿标语贴在各处的墙上和商店的玻璃窗上。南开大学和东北学生出版的欢迎和感谢解放军的墙报面前围着成群的人。街上,北洋大学的宣传卡车缓缓驶过。在热闹的天津商业场的十字街头,簇拥的人群围着南开大学的秧歌队,在人群中,女学生们喜气洋洋地敲着锣鼓,扭着秧歌,唱着新编的欢迎解放军的歌子。天津两百万人民沸腾着狂欢。在久被压迫的异常忧虑的人民的脸上,在一向在饥饿中度日的贫苦市民和工人们的菜黄色的脸上,已经显出了欢乐的笑容,天津市人民已经卷入胜利的热潮中了。一位年老的中学教员说:“天津市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狂欢过。”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六日夜于天津    
(最初发表于天津《进步日报》经新华社转播,《人民日报》及各地报纸刊登。)

原封不动

    部队冲进天津西面突破口,敌人的炮弹还不断的打过来。五班战士邢东,两只脚陷在烂泥里,使劲一拔,掉了一只鞋。
    这个时候,半秒钟也不能停下来的。邢东拖着一只带着泥水的脚,冲进市内,跟着打下了几个街头地堡,又攻下一座大楼。
    部队要继续向纵深发展,邢东和另一个叫董富的战士,被派下看守这座大楼。
    在攻击中,邢东那只掉了鞋的袜子,已经跑破了,脚后跟露出来,像一个大鸡蛋。天亮了,一只脚冻得像针刺似的疼,他只好不断地原地踏步走。
    太阳光从震破的玻璃窗户,射进楼房,美国牛肉罐头和澳洲的蛋粉罐头,反射着光芒。被打开的饼干和罐头,和乱七八糟的东西,散乱地扔的到处都是。
    清晨的阳光并不能给邢东多少温暖,在冷气侵袭下原地踏步的邢东,清楚记得:当他跟排长冲进楼上一间房里;从床底下拖出蒋匪团长的时候,在排长手电筒的光亮下,桌上的手表钢笔,地板上的皮鞋,和许多洋玩艺,谁也没有动,就跑出来。
    邢东向门里瞅了一眼,嘿!走廊边正摆着几双棉鞋,有双红皮棉鞋,反射出诱惑的亮光,好像在对邢东说:“小傻瓜,看你那双熊脚,赶快把我穿上暖和暖和。”
    “不!我不能犯纪律,上级号召我们原封不动,战前我的决心书是;怎样进来怎样出去。横草不拿成顺草,我们连争取三好(仗打好、政策纪律好、团结兄弟部队好)的天津英雄连。我一个不能带坏全连的名誉,要是把臭名留在华北,将来打到南京,跳在长江里都洗不清!”
    仅仅瞅了一眼,邢东就不敢再瞅,怕那双鬼棉鞋再诱惑他。“忍耐一下吧,这点苦算什么,等会就会派人来换班,”他对自己这样说。
    晌午了,还没有来换班。和邢东在一起看守的战士董富,肚子已经饿的咕咕叫,他知道楼里有许多饼干罐头,他但牢记着“原封不动”。有心从干粮袋里掏出几块棒子饼子吃,又怕老百姓笑咱们解放军风纪不好。不吃呢?肚子实在饿的慌,于是他对邢东说:
    “老邢,饿不饿?”
    “有点饿,”邢东答。
    “吃点东西吧!”
    “吃什么!老董,可不能犯纪律啊!”
    “嘿!吃什么?”董富不高兴地说。“你身上不是带着干粮?”
    邢东知道自己错想了人家,连忙赔笑说道:“站岗吃东西,不是犯了卫兵守则吗?”
    忍着饿,两个人不言不语,又站了两个钟头。董富肚子里像有虫在吃他的肠子,于是他出了个点子说道:
    “老邢,我脸朝里吃,你站在我背后,把我遮住。我吃完了,你再转过来吃,我给你遮住。”
    邢东想了一下,觉得这个办法不错。要是上屋里吃,怕给人家看见说吃饼干,有口也分不清,于是他同意了。
    董富掏出冻得硬梆梆的大饼子,很香的啃着。邢东特别把两臂张开一些,把他遮住。
    枪炮声还未停止,天津市民,已经成群结队的来来往往。他们经过大楼门口,都用奇异的眼光,看着这一对一个朝里一个朝外有趣的哨兵,望着邢东那双狼狈的脚。
    黄昏,团教育股长,领着纪律纠察队来接管大楼时,邢东对股长说:
    “请好好检查一下,我们是‘原封不动’。”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八日晨于天津  
(天津《进步日报》)    

伪副司令的秘密

    天津伪防守副司令×××,曾被国民党御用记者捧之为“英雄”,蒋介石也曾写过信和他称兄道弟。可是当解放军的铁锤敲到他的头上时,这位“英雄”所关心的只是自己的性命和金子,连曾被他收藏起来视为至宝的蒋介石的亲笔信也不在乎了。
    当解放军处理俘虏的人员检查天津各重要俘虏,看他们是否随身带有各种危险物品时,其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说着广东官调,身体臃肿,行走笨重,他一见检查员便说“已经检查过了。”检查员知道他说谎,掀开他的大衣一看,发现他里面还穿了一件皮衣,问他干吗穿这样多衣服?他说:“南方人怕冷。”可是,皮衣里层密缝的一包东西被发现了,拆开一看,原来是五张二十元的美钞。他心虚,连忙说:“再没有了。”检查员又从他左裤袋里一摸,掏出一个钻石戒指来。他赶紧抢先说:“这是我的结婚戒指,我不肯带,我老婆还骂我呢。”当检查员还准备去搜他的右裤袋里,他自己立即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金戒指说:“给你,给你!”检查员当即严正告诉他:“解放军是不要俘虏私人东西的,只是检查危险物品;交解放军暂代保存的私人财物,也要给予存物证,将来按证领回。”他一看蒙混不过,两只眼睛狡猾地打闪。检查员又在他腰后按了一按,发现了一包硬东西,命令他解开棉裤来检查,里面还穿了条毛裤,他苦笑着说:“已经穿了两个多月了。”检查员用一根铁丝往毛裤缝里一挑,挑出一个金戒指,接着一连挖出八个。他手提棉裤,撅着屁股狼狈地说:“再没有了。”话刚说完,又一个金戒指叮当一声掉在地上。接着,在他里面一件便衣的裂缝里,又搜出两折美钞。这些美钞,自然是他准备逃跑时用的,但他却说是因“政府不许人民持有”,所以藏起来。
    最后,从这位副司令身上还搜出一张山东军区发出的“解放证”和一张河北省地图,这无疑是他准备逃跑时的两件法宝。可是,当他还蹲在地下室里躲避解放军的炮火而没来得及逃跑的时候,就乖乖地做了俘虏了。

一九四九年一月廿五日,天津。  
《进步日报》          

复仇的火焰

    在人民解放军××军,我听到这些来自全国各地、说着不同口音的人,正共同地发出有力的呼声:“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三年来,在反对国民党卖国独裁的解放战争中,这支队伍,曾经在东北战场上,爬冰卧雪,艰苦奋斗。当他们和兄弟部队歼灭全东北蒋匪之后,这些在四平、义县、锦州、辽西和沈阳立过功的勇士,又毫不休息地挺进华北,参加解放平津!而现在,英雄们正要求着“趁热打铁”,不让受伤的狼得到养伤的机会,不让反动派有喘息的时间!
    劳苦出身的战士,无论是老的、新的、或者刚从天津解放来的,在旧社会里,差不多每个人都有一段痛苦的经历,有一段不平的沉冤,多少年来,像“哑巴吃黄连”似的,在胸中郁抑着。在这次大整训中,他们像火山爆发,向共产党,向阶级弟兄,控诉旧社会的罪恶!
    听吧!这是东北战士李仲鳌血泪的控诉:“我十四岁那年,家乡闹饥荒,爸爸向大地主胡大宝贝借粮,春借五升,秋还一斗,去利钱、租子、出荷,打下的粮不够还债!哥哥给他扛活累病了,姐姐给他做活还房钱。胡大宝贝看见姐姐长的好看,逼着给他当六房太太,爸爸没答应,他就想法把姐姐强奸了。姐姐回家哭了一场,跳井自尽!爸爸到辽阳县里告状,县官反把爸爸打了一顿,说是穷的没有棺材钱,诬赖好人,爸爸一上火就病倒了。日本投降以后,国民党占了辽阳县,胡大宝贝怕我家报仇,买通县长,说我二哥通共产党,绑去活活刑死。爸爸也气的吐血死了。胡大宝贝又逼着我们搬家,妈妈被逼的连夜吐黄水死了!”
    听吧!这是福建战士苏才子的诉苦:“我家里兄弟姊妹十个,家里穷的揭不起锅盖,两个姐姐饿死了,爸爸没有办法,狠心卖了另外两个姐姐,买了一亩田。那年春天,保长的猪吃我家的麦苗,大哥赶猪,不小心在猪身上划了个口子。保长把大哥抓去打,爸爸把房子和两个姐姐换来的那亩田都卖了,才把大哥赎出来。后来爸爸又把二哥和一个弟弟卖了,买了二亩田。这时候我能做活了,家里吃饭的人也少了,日子才过的好一些,富人又来夺碗了。村里的地主诬害我大哥当土匪,派四五个恶棍来抓,大哥吓跑了。爸爸把那二亩田卖了,又借了三百元给人家说情,他们才把大哥饶了。大哥在外面受惊,回家半年就病死了。还有三百元的欠账,爸爸又把剩下的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卖了,才还清这笔阎王债。妈妈成天疼儿想女,得病死了,不到半年,爸爸也气死了。全家十二口人,只剩我一个给保长做活,狼心狗肺的保长,拿了人家的钱,又把我抓去替人家当兵。”
    听吧!一个从国民党二十五师解放过来的战士,在叙述亲眼看见一个新兵惨死的故事:“前年九月天,在吉林东局子驻的搜索连里,有一个新兵,因为不堪打骂开了小差。过两天抓回来了,连长李铁吾把李吊起来,命令每个士兵打十棍子,把他打死为止。这时候,逃兵的父亲赶来了,他向连长磕头求情,条件没讲好,人也打死了,好狠心的连长,竟乘逃兵的父亲去买棺材,把死尸分成三段,丢在乱死岗上喂野狗!”
    这仅仅是千百个同样的故事中的三个。在全军战士的诉苦中,像这样悲惨的故事,不知有多少?控诉的人流着眼泪,听控诉的人也流着眼泪,说到凄惨的地方,会场不断被一片哭泣声所淹没!当战士们擦干眼泪之后,愤怒立刻充满了每个人的胸膛,他们嘶声的喊着:“替阶级兄弟报仇,替死难的亲人报仇!替天下的穷人报仇!”
    人们受尽了苦难,苦难也教育了人们。从血淋淋的经历中,从沉痛的回忆里,战士们证明一个真理:地主、国民党政府及其反动军队,是吃人社会的统一机器。请看一个连队里的一张挂图吧!这个图上画着一个戴瓜皮帽的胖子,双足踏在石头上,石头下压着一群穷人,石头上写着“土地”。代表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胖子,一只手写着:“宗教、迷信”,一只手写着:“中央军”,一条腿写着:“保甲长”,另一条腿写着:“宪兵、警察、特务”。身上写着:“官府”,头上写着:“国民党反动派”。
    战士们就是这样认识旧社会的机构。一个广东战士说:“打狼要打死!斩草要除根!反动派不全部消灭,全国人民便得不到彻底解放,劳苦大众便不能彻底翻身!”一个老战士说:“水快烧开了,只差一把火,山快翻完了,只差一小段。二十多年来,我们牺牲了多少同志?我们流过多少血?我们战胜多少困难?我们踏过千山万水,眼看革命快胜利,我们一定要把革命进行到底!一定要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一九四九年三月廿八日于天津  
《进步日报》       

革命“家庭”的“家事”

    我们解放军的连队,像一个革命的大家庭,这里面有将近二百个比兄弟还亲的同志,一块战斗,一块学习,一块生活。
    我们革命“家庭”的“家法”是:不打不骂、官兵平等、阶级友爱、团结互助。……
    所以我们每个连队,都有着火线上冒死救同志。行军中干部背战士,干部自己打赤脚把鞋给战士穿,以及无数生动的故事。
    可是,牙齿和舌头也有相碰的时候。和好兄弟有时也会瞪瞪眼。革命“家庭”当然也有自己的“家事”。
    比方说:行军时战士掉队了,干部督促他跟上,说他一次二次没跟上,干部不耐烦瞪他两眼,他就不高兴,说是干部耍态度。
    比方说:出操时排长喊“立正”,个别战士还在“稍息”,排长批评他两句,他就不高兴,说排长好熊人。
    比方说:发下鞋子,穿合脚的战士高兴,穿不合脚的战士,就不满意。
    像这样的事情,每个连队都发生过,而且不少。有时候干部不对,有时候战士不对,有时候双方都不对。个别曾经在旧军队待过或者脾气不好的干部,还不自觉地带着一些军阀残余,说话好带“把”,更引起战士的不满。
    虽然是些小事情,如果不及时解决,日子长了,就会妨碍团结,以至影响战斗。
    因此,在平津解放以后,假如你到我们部队里,你就可以看见:每个连队都在开民主团结大会:你就可以听见:战士们大胆的批评干部,指出干部的缺点和错误。
    在三十九军一个连队里,我听见战士们正本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精神,用“治病人救人”的态度,向干部提了一百二十多条意见。干部们讨论了这些意见,认为绝大多数都是正确的,推了指导员当代表,接受大家的批评,并表示决心改正缺点和错误。只有十几条意见,因为与事实有出入,指导员才做必要的解释。
    在另一个连队,一个曾经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兵的排长,正在痛心地检讨自己。——
    “……过去,我总以为当兵的是一面锣,不敲不响;现在,才知道拿反动军队的管理方法,来对待我们革命战士,不但是错误,而且是罪恶。这次会议,同志们给我很大教育,使我明白一个道理:国民党军队里,当官的是代表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当兵的是劳苦大众。这是一个阶级矛盾。所以他们采用打骂、肉刑和欺骗,来迫着士兵替他们卖命。我们军队的官兵,都是阶级弟兄,没有矛盾,上下级只是革命的分工。我不懂得用耐心的说服教育,只知道用命令、发脾气、讽刺挖苦,甚至骂人,这都是我的错误。从今天起,我向大家保证,错误决不再犯。”
    富有阶级良心的战士们,被干部们这种严格自我批评的精神感动了。他们也严格的检讨自己。一个战士公正地说:
    “上级指示咱们做什么,都是为着大家好。要是往东东不对,往西西不是,叫上级能不着急?叫你打防疫针你不去,喊你立正你稍息,上课时你乱打游击,站岗时你乱打瞌睡。说你两句你还怨上级,我看都该怨咱们自己。”
    一个新解放来的战士感动地说:“在中央军当了二十年兵,从来没见过官长向士兵承认错误。革命部队到底不同!”
    天津解放的战士张秀说:“听见干部承认错误,我的脸又红又烧,因为我想过开小差!”
    战士黄永忠的老婆到部队来,带来一套便衣,劝他回家。正好那天干部做了检讨,黄永忠听完,把那套便衣送到连部。又对老婆说:“你快回家吧!差点上你的当!”
    有个战士晚上站岗打瞌睡,醒来以后,自己惭愧地说:“我怎么不害羞呀!真对不起上级!”
    光口头上说说还不成。干部们为着彻底做到爱护战士,他们共同订出“爱兵公约”。战士们看见干部订了“爱兵公约”,也共同讨论,订出了“尊干公约”。
    每一个连部都订了公约。下面是我照抄一一五师三四三团五连的爱兵尊干公约。
    干部爱兵公约:(一)绝对保证不打不骂,不耍态度,改掉军阀残余。(二)耐心说服教育,帮助同志进步。(三)发扬民主,大公无私,不主观处理问题。深入下层,正当批评与表扬。(四)注意同志们的体力休息,关心爱护病号;以身作则,与同志们共甘苦。干部不跑班(不误班)。(五)实行经济民主,按时公布账目;改善伙食。不吃私,不浪费。(六)虚心接受意见,绝对不报复。(七)以上公约决不违犯,希同志们在实际工作中,看我们的表现;如有违犯,轻者队前悔过,重者由士兵委员会提出意见,与营党委共同处理。
    战士尊干公约:(一)服从命令,听指挥,决不反抗,并不打折扣。(二)自觉遵守纪律制度,坚决执行不违犯。(三)积极工作学习,不讲怪话,不骂空,不吵嘴,不闹意见,不瞒哄上级。(四)团结一致,互相帮助。对干部有意见,按组织提出,帮助干部纠正缺点。(五)我们坚决按公约做到,如有违犯,由士委会及上级党委,按轻重错误,决定处罚。
    公约订立之后,各连举行了隆重的交换仪式;为着庆祝这伟大的团结,连长举行会餐,干部给战士端菜,战士则拉干部坐上席。
    晚间,战士们演着自己编的剧。在晚会上,士兵委员会主席和干部代表,亲切地握了手。象征着连队里铁一样的团结。
    团结就是力量,可以用天津解放的战士贺国千的话来说明:“在国民党军队里,当了十年糊涂兵,受了多少冤枉气,谁肯好好出力卖命?到解放军不到三个月,使我知道是为自己当的兵,为穷苦人民当的兵。我一定坚决的干革命,为人民立功劳!”

一九四九年四月八日于天津  

横跨黄河天险的浮桥

    当百万人民大军从华北兼程南下,迅速进军江南的时候,黄河上出现了历史上的第一座大浮桥。四十四条黄河大船,被千百根缆绳连在一起。缆绳像织布机上的经线一样,紧紧的绑在沙滩上的无数木桩上,牵曳着这一道长达一千五百米长的大浮桥。在五月的阳光下,夹道欢呼的人群,狂欢狂舞的秧歌队,播音器播送着毛主席朱总司令的进军命令,鼓舞着解放平津的英雄们,迈着整齐的步伐,从“胜利渡黄河,解放全中国”的牌楼下,走上了这座刚刚竣工的黄河浮桥。
    浮桥两侧排列着河防第四大队的水兵。这些河上的英雄们,曾经在蒋贼指使花园堵口,企图水淹冀鲁豫解放区的时候,日夜冒着敌机的轰炸扫射抢修过黄堤。他们也曾经在一九四七年下半年,人民解放军转入进攻时,摆渡过刘邓大军和陈粟大军去歼灭国民党匪军。如今,当成百万的现代化装备的南下大军,被这三里多宽的河面汹涌急流阻滞行程的时候,他们又运用自己的智慧,决心创造黄河上的历史奇迹。水兵们用难以形容的热情向黄河宣战,日日夜夜和波浪搏斗着。他们首先在黄河南岸有的浅滩上修了一条两里长的大道,在两岸打下无数的木桩,从百十里路以外拉来大批木板和几百万斤秫秸,经过两个月的紧张劳动,终于铺成了一条横在滚滚黄河上面的大马路。
    野战大军的战士们,踏上宽阔平坦而有弹性的浮桥,用微笑向这些水上英雄们致敬。部队首长向他们献旗致谢。水兵们则用掌声与欢呼回答着。
    但是事情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前卫师刚刚过去,晌午忽然卷起黄土漫天的大风,浮桥的几根缆绳被风刮断了。四个水兵赶紧架着小船驶去抢修,小船却被恶浪打翻了。三个水兵急忙攀上船缘,第四个已被流浪冲过浮桥,顺着激流向东飘去。两岸的水兵急忙扬起白帆,在水中追了两三里路,才把他救了起来。
    在一个夜里,出乎意料之外,在这雨季来临之前,河水突然猛涨了两尺,急流从北岸转向南岸,冲刷南岸的沙滩上大道,垫铺着秫秸和沙土的路基不断被急流冲刷着。在百里以外惊闻险讯的部队日夜兼程赶来,想在桥断以前赶过南岸。当他们惊疑不定地来到河边,却看见这座大桥又修好了。

一九四九年五月于河南商丘  

路过家门口

    出发以前,李振江找到指导员。指导员没有等他开口,便先说道:
    “李振江,今天路过你家门口,可以回家看看,你家里不是三口人吗?”
    “是的,……”李振江还想说什么,指导员却接着说下去:
    “本来么,好容易回趟家,该多住两天,不过这次任务太急,兄弟部队已经打到浙江,咱们还在山东。昨晚上和连长商量,准你一天假。后天队伍大休息一天,你就赶上了。”
    “指导员,我……”李振江皱着眉头,指导员好像知道他要提什么意见,忙抢着问道:
    “家里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什么,在河北整训时,家里来信,说分了房子和地……”
    “那就好了。”指导员又没让他说下去。“到家门口,我和你回去拜望老大爷,还有大嫂子。让你们副班长留下做伴,明天一块撵上来。”
    李振江见他说完了,正想说出自己的心事。这时候事务长提着一块猪肉和一小袋子白面走过来,指导员又指着猪肉说:
    “这是军人委员会的意见,由咱们节省的伙食钱买送给你家的,回家包顿饺子,吃顿肉馅饼,好好团圆团圆……”
    “指导员,”李振江实在忍不住了,截断他的话说:“指导员,我不回家!”
    “什么?”指导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回家!”声音是那样坚决。
    “不回家?”指导员惊奇的问。
    “不回家?”事务长惊奇的望着猪肉。
    “不回家!”李振江的声音像打铁一样脆。
    “为什么?”指导员奇怪的问。
    “指导员,你忘记我诉苦时的决心吗?”
    “哦!”指导员知道他从小受苦,知道他的决心是“不解放全中国不回家”,但他对李振江说:“这次是顺路,又不是特别请假,还是回去看看。”
    “不,”李振江摇摇头。“指导员上次读报,不是说古时候什么大禹治水,三次过家门口没进去望望吗?全中国不解放,我也不回家。”
    指导员又喜欢又奇怪,喜欢的是他读的报起了作用,奇怪的是……
    “指导员,”李振江没让他想下去。“请准许我走别条路,从东面绕十里路,快点走,晌午就撵上你们,因为这条路走过的庄子,熟人很多,走俺那庄子,恐怕又要麻烦。”
    集合号响了。指导员脑子里转了两圈,便答应他的要求,并且叫他副班长和他一道。临走时又悄悄叫副班长和他好好拉拉。
    副班长和他绕道走,开头两人都不做声。副班长知道他祖辈三代扛大活,日本投降那年,国民党军队抓他去当兵时,老婆哭孩子叫,老父亲还挨了两个耳光,在国民党匪军时曾三番五次想溜掉。前年鞍山解放,装腿病,想叫清洗回家……
    “老李,”走了一会,副班长开口了。“刚出发,不是听说你想回家看看吗?”
    “嗯,想过,”李振江低声的回答。
    “为什么又变了?”
    “为什么?”他声音变得很沉痛。“副班长,过黄河那天,你没见那个瞎大爷和那个可怜的大嫂子吗?蒋介石把黄河水放回山东,把他们七八年来,辛辛苦苦在河岸上盖的房子和开的地都淹了。老大爷气瞎了眼,大嫂子的丈夫和儿子都饿死了。害的他们无家可归。国民党反动派不消灭完,老百姓还在遭殃!我家里现在有吃有穿,比我在家还强的多。”
    “不过,顺路到家望望,怕什么?”
    “副班长,你忘了咱们争取模范班,头一条就是不请假回家吗?”
    副班长点点头,以为已经了解他不回家的全部原因,其实李振江还有两点隐在肚子里不说,那就是他当了一年半解放军,不但牌子(奖章)没得一个,连小功都没立过。怕回家问起来多丢脸。还有一点,他们小俩口太好了,要是老婆一扯腿,决心就受影响,给自己添麻烦。干脆不回去还利索,过后再打封家信。眼看全国快解放了,胜利后立了功,带着光荣牌子,有机会再回家看看多好啊!
    边走边啦呱,不知不觉走了三十里路,已经望见大队的尾巴了。李振江说:
    “副班长,快点走跟上队伍。”

一九四九年五月于开封  

北平入城式

    古老的皇城,变成人民的首都,北京新生了!在新中国的摇篮里,开创了历史的新纪元。
    电光石火,转瞬间三十六个春秋。三十六年来,多少记忆在脑海中回旋,有的渐渐模糊了。然而,“北平入城式”的印象,还是那样清新。
    一九四九年元月十五日凌晨,我随攻城部队进入天津,写了《狂欢的天津》等几篇通讯。几天后,接到四野宣传部长肖向荣同志的电报,要我立刻回部,接受新任务。
    赶到通县,在肖部长的住处,有位文质彬彬的高个子。肖部长介绍说:他是作家杨朔同志,刚从华北军区来的。接着,谈到傅作义将军已接受和平条件,他要我们共同报道和平解放北平的情况。
    我军先头部队入城维持治安。我和杨朔同志进城,在外交部街旧外交大楼里,找到四野政治部副主任陶铸同志。陶副主任说,二月三日,举行解放军入城仪式,要我们好好写篇报道。
    二月三日清晨,我和杨朔同志从外交部街步行到前门外。朝霞照着古城,天安门前一片彩光,前门大街喜气洋洋,商店敞开大门,到处贴着欢迎解放军的标语。从前门到永定门,大街两旁拥拥挤挤,站立着欢迎的人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中拿着彩色小旗,人人笑逐颜开,个个扬眉吐气。为着迎接解放,人们度过漫长艰苦岁月,熬过多少不眠之夜,这一天终于盼来了,教他们怎能不喜欢?
    我穿着绿棉军衣,戴着狗皮帽子,踏着大头毛皮靴;杨朔同志身着灰棉军衣,戴着护耳棉帽,穿着布棉鞋。我们这两个服色不同的解放军,每到一个地方,立刻引起人们的注意。
    上午八时左右,平津前线司令部几位指挥员,登上前门箭楼。入城仪式开始了,一队威武的解放军骑兵,首先开进永定门,为首的坐骑上高举飘扬着的红旗,夹道欢迎的人群里,爆发出阵阵欢呼的口号,夹着鞭炮般的掌声,淹没了小跑步的马蹄响。跟在后面的是一辆辆十轮大卡车,牵引着一尊尊高大的榴弹炮。
    炮兵队伍的出现,振奋着每个人的心弦,激起欢乐的高潮。青年男女学生们,纷纷爬上炮车,用粉笔在炮筒上写着标语:“热烈欢迎解放军!”“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中国共产党万岁!”……
    英雄的步兵们,排成几路纵队,抬着重机枪,扛着迫击炮、六○炮和轻机枪,一排排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队伍踏着整齐的步伐,威风凛凛,浩浩荡荡,朝着前门大街迈进。
    前面的队伍走到天安门,分成两路继续前进,直到红日西下,入城仪式才结束。
    我和杨朔同志合写一篇特写,交给《人民日报》发表,又动身到城南乡间,执行新的任务。

(1985年2月3日《北京晚报》)

天津解放与北平入城式

    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0周年,想起初进北平的两件事,历历犹在目前。
    辽沈战役胜利结束,我随军进山海关,作为新华社记者,在杨村前线指挥部,观看东北野战军参谋长刘亚楼同志指挥围城部队攻打天津。1949年1月14日上午10时,一声总攻击令,500多门大炮同时怒吼,响起震天动地的霹雳声,敌人阵地上升起团团黑烟。突击队冲向城垣,冒着密集炮火,冲过冰冻的壕沟,消灭地堡里的蒋军,黄昏前攻入城内。
    天黑后,尖刀师龙书金师长指挥部队进城巷战,向纵深发展。我随龙师长从和平门进入南开中学,和几位老师座谈,宣讲我军的政策。老师们说,天津人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解放军,如今亲眼见到了,心里非常高兴。他们个个面带笑容,尽管枪炮声十分激烈,一点也不害怕。
    我军四面相继攻进城里。天津地下党员和市民们,主动为部队带路,战斗顺利展开。经过29小时的激战,全歼守敌13万人。攻入海光寺敌司令部的战士,活捉警备司令陈长捷,还活捉了国民党62军军长林伟俦。
    天津市民欢喜若狂。战斗刚结束,大街小巷拥挤着人群,锣鼓喧天,呼声四起,学生和工人们载歌载舞,庆祝老城新生。“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响彻云空。我连日进行采访,写了《狂欢的天津》一系列战地通讯。
    隔了几天,忽然接到电报,命令我回总部接受新任务。我骑马由平津公路赶到通县,宣传部长肖向荣同志,介绍我和华北军区的杨朔同志见面,要我们合作报导东北野战军进北平的入城仪式。他说杨朔是位作家,叫我好好向他学习。
    杨朔年岁比我大,个头比我高,外表文质彬彬,谈话轻声细语。我们住在一起,闲时听他讲华北部队和傅作义作战的故事。住了三天,肖部长叫我们到炮兵纵队采访。我们骑马到南苑司令部。司令员苏进同志说,傅作义起义部队25万人,已经陆续开到城外,到指定地点听候改编。我军即将入城接管,要举行入城仪式。他告诉我们进城部队的番号和路线,特种兵要从永定门入城。
    1月31日,东北野战军第四纵队先头进城。2月2日炮纵派人送我和杨朔入城,到外交部街一栋大楼里,见到东野政治部副主任陶铸同志。他简要地介绍北平和平谈判的经过,交代我们报导“入城式”注意事项。
    我们被安排在一间宽敞的办公室住宿。夜里久久不能入睡,心头异常兴奋。初次进北平,看见巍峨的箭楼,高高的城墙;看到天安门,看到故宫的红砖琉璃瓦。心想被帝王盘踞数百年的紫禁城,将变成人民的宫殿。想起几十年的革命战争,千百万先烈用鲜血灌溉的神州大地,已经开出鲜艳的花朵,结了丰硕的果实,教我怎能不喜欢?
    深夜,不时传来零星枪声,估计是国民党散兵游勇和暗藏特务故意捣乱。我知道杨朔也睡不着,于是我们躺在铺上,天南地北神聊,谈的大多是战争中的人和事。讲疲倦了,才慢慢进入梦乡。
    次日清晨,日丽风和,天气晴朗。吃过早点,我们匆匆步行,经东单牌楼到前门。杨朔留在瓮城。因为知道林彪、罗荣桓、聂荣臻等首长,将在箭楼上观礼,便于就近采访。
    我沿着前门大街南走。时间尚早,商店陆续开门。市民们三三两两,由胡同小巷出来。有组织的学生一队又一队,打着“北京大学”“燕京大学”“清华大学”……等横幅学标,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摇动手中的三角小旗,在大街上行进。
    我从珠市口走到天桥,街道两旁欢迎的群众,形成两道人墙。市民们用好奇的目光,盯着我这个穿着肥棉衣的东北解放军。
    上午10点钟,天上升起红色信号弹,一辆装甲车开进永定门,车上插着指挥旗,在军乐声中,引导着后面的装甲车和载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画像的大卡车,向北徐徐前进。
    人群沸腾了!彩旗在空中招展,欢呼与锣鼓声响成一片,有些商店门口点燃鞭炮。跟着轰隆隆的响声,坦克车在城门里出现。学生们拥过去,爬到坦克车上,与坦克兵们热烈握手拥抱。
    十轮大卡车拉着榴弹炮,雄伟的炮筒伸向天空,跟着坦克车队后面。这些榴弹炮全是美国兵工厂造的,通过运输大队长蒋介石运到东北战场送给解放军。它们在解放全东北和平津战役中,立下赫赫战功。
    穿着长衫短袄的男女学生爬上炮车,用粉笔在炮筒下写下标语:“热烈欢迎解放军进驻北平!”“将革命进行到底!”“打到南京去!活捉蒋介石!”“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中国!”“建立独立民主自由的新中国!”“中华民族解放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一队骑兵威武地进城,得得得的马蹄声后面是押后的步兵队伍,官兵们挺着胸膛,迈着整齐的步伐,指挥官不断向欢呼的群众挥手致意。
    我跟着步兵向北走,满车是欢声笑语与锣鼓声,北平人民迎来和暖的春天。
    当天夜里,我和杨朔合写了一篇北平人民欢迎东北野战军入城式的通讯,交给人民日报发表。

(《海内与海外》2000年一月号)

祖国的英雄儿女

    勇敢勤劳,是中国人民伟大的性格。
    谁能否认,今天美丽的祖国河山,不是勤劳勇敢的祖先,驱虎狼、流血汗、披荆斩棘开辟出来的?谁能否认,当大部分欧洲还是荒蛮时代,而勇敢勤劳的中国人民已经创造出辉煌的文化。
    当科学的共产主义的理论,被伟大的中国人民接受以后,勇敢的人民变的更加勇敢,在短短的三十年中间,创造了人类历史上光辉灿烂的英雄奇迹。
    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以劣势的兵力打垮蒋介石匪帮的四次围剿;艰苦卓绝地举行了史无前例的二万五千里长征;用落后武器战胜了武装到牙齿的日本法西斯的八年敌后抗战。四年的解放战争,消灭了美帝国主义武装的八百万蒋匪,解放了除了台湾西藏以外的全部国土。
    百多年来被帝国主义者蹂躏的千疮百孔的中国,变成一个向社会主义社会过渡的国家!伟大的中华民族,正以英雄的姿态屹立在太平洋海岸上!
    英雄民族有着千百万英雄儿女!
    人民解放军代表着中国人民伟大的英雄性格!千万个英雄出现在人民解放军!
    光从第四野战军来看吧!
    从松花江到海南岛,从严寒的塞外打到酷热的南方,从退却到进攻,在松花江北的“三下江南”、到“四战四平”、“辽沈大歼灭战”、“解放平津”、“千里南征”、“衡宝战役”、“粤桂边追歼战”、“登陆海南岛”……千百次血战中,英雄指挥员指挥着英雄部队,英雄战士创造着英雄事业。
    千百次血战中,第四野战军出现了几十万英雄模范和功臣,平均四个人当中,就有一个为人民立过功勋!
    没有方法把几十万英雄模范一一介绍,我们可以从英雄模范的代表人物,找到他们共同的性格!
    著名的战斗英雄赵兴元,在军中被誉为“永不褪色的战旗”。从他的身上,可以看出人民解放军的特色。谁都知道,今天解放军里许多优秀的指挥员,差不多是当年的战士,他们没有进过军校,甚至没有念过书,但是在党的教养下,在革命战火的锻炼中,一个普通的工农子弟,会成长成一个有丰富战斗经验、能灵活机动运用战术的指挥员。赵兴元就是千百个工农子弟中的一个,他十六岁入伍,十七岁入党,在十一年的战斗生活中,他从战士到副团长,先后负了九次伤,立了八大功。
    一九四七年东北的蓝山战斗,赵兴元机动的判断情况,率领一个排拦腰插断敌人,俘虏了百多个蒋匪,缴获了九门大炮、十六挺轻重机枪。四七年夏季战役,赵兴元三次带领主攻连冲锋,三次立下战功,特别是在南山城子战斗中,他带着一连冲锋七次,痛歼蒋匪新六军的“老虎团”,立了一特功。文家台战斗,他指挥部队击退敌人七次反击,经过一昼夜的战斗以后,部队发起攻击,赵兴元首先爬上围墙,带着战士们,配合兄弟部队歼灭了守敌,活捉了蒋匪新五军军长陈林达,四平战斗,他随突击部队第八名攀上城墙,光荣完成了突击任务。锦州战役,赵兴元率领一营人,打开了锦州的门户——配水池,指挥鼓动部队血战七小时,接连击退敌人火力兵力和战车的三十几次的反击,最后配合三营全部歼灭敌人。……
    一个优秀的指挥员同时是一个模范政治工作者,赵兴元就是这样一个代表人物。他得过模范指导员的光荣称号。掌握支部的核心领导、大批培养运用骨干分子、以自己艰苦朴素的作风影响其他同志……一个模范政治工作者所有的优良品格,在他身上都可以找到;行军中他架着战士走路,替战士背大枪,负伤带病坚持在前方行军作战,不吃细粮,不骑牲口。……
    参加过全国第一次政协会议的刘梅村,也是一位文武全才的战斗英雄。从山东打到东北,从松花江打到海南岛,他经历四十多战,他和他的英雄部队一个营,俘虏了一万多敌人。他负过七次伤,成为二等残废,但他没有在医院住过一天。他为人民立过一特功、两大功和两小功;得过模范指导员、战斗模范和战斗英雄的荣誉称号。
    塔山英雄团的英雄营长鲍仁川,在一九四八年锦州战役,指挥部队和敌人苦战了七昼夜,他的阵地和塔山一样,屹立不移。他组织了五次反击,取得了胜利!打垮了增援锦州的敌人无数次的进攻,并争取两个连敌人的投降,使进攻锦州的部队,顺利解放了锦州。
    出席全国青年团第一次代表大会的青年英雄李广正,创造了我军战史上空前大爆破的纪录。一九四七年四平攻坚战,敌人一个连守住伪法院的大红楼,李广正从黑夜到天明,在敌人炽热火网中,来回二十四趟,用了二千多斤炸药,连续的爆炸了十二次,当他把大楼炸垮,便第一个冲上楼,俘虏了敌人的副团长,使部队迅速地解决了敌人。
    女战斗英雄郭俊卿,在全国战斗英雄会上被誉为“新时代的花木兰”,她为着替阶级复仇,替人民立功,为着能够在战斗部队中杀敌,她女扮男装了五年,在战斗中立下功劳。
    女战斗英雄的顽强性格是惊人的!几年来,她和男同志一样的行军作战,大风雪中驰马如飞,火线上白刃肉搏,酷日暴雨中千里行军,战胜了生理上一切的困难,为新中国妇女树立了勇敢战斗的旗帜。
    他们,仅仅是千百个英雄中的几个。
    人民解放军的英雄性格的特点,是全体指战员自我牺牲的伟大精神。当我们想到董存瑞舍身炸地堡,梁士英以身堵住爆破筒炸毁敌堡,徐汉林舍身炸炮楼,不禁要默默的向烈士们致敬,向死去的千万个英雄致敬!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民族英雄文天祥这两句诗句,是中国人民英雄性格的写照;当我们享受胜利果实的今天,怎能忘记用鲜血灌溉自由幸福鲜花的烈士?
    为祖国解放而牺牲的祖国的英雄儿女,正在捍卫祖国边疆的祖国的英雄儿女,在人类历史上写下了光辉的诗篇,六亿中国人民,将永远为他们的伟大事迹而骄傲!
    今天,中国人民的英雄性格,正在朝鲜战场上高度的发展着,当我们听见中国人民志愿军,在冰天雪地中,和朝鲜人民军,并肩消灭美国侵略者的时候,我们是何等的兴奋!
    让我们用毛主席在全国英模代表大会的开幕典礼上,代表中共中央致祝词的一段作为结束吧:
    “你们在消灭敌人的战斗中,在恢复和发展工农业生产的斗争中,克服了很多的艰难困苦,表现了极大的勇敢、智慧和积极性。你们是全中华民族的模范人物,是推动各方面人民事业胜利前进的骨干,是人民政府可靠支柱和人民政府联系广大群众的桥梁。”

一九五一年夏写于汉口  
《长江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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