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七卷 散文

思念篇(上)

感想与回忆
——周总理对《兵临城下》的关怀

    周恩来同志最讲民主。他的《在文艺工作座谈会和故事片创作会议上的讲话》,是篇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重要文献。话都说到大家心坎里了,但他还谦虚地说,那只是一个胎儿,要求大家提不同的意见。末了还说:“我今天所说的这些话不一定对,我是树个‘的’,让大家来射,树个活靶子,让大家来攻。”
    凡是接触过周总理的人,都感到他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爱护同志,关心文艺工作,民主作风好。他每看一次演出,总是细心地看。看完了肯定优点,指出缺点,提出修改意见。他提意见用商量的口气,绝不强加于人。他看了三次话剧《兵临城下》,谈了几次话,都是这样的。
    周总理第一次看沈阳话剧团演《兵临城下》,是一九六二年十月九日在政协礼堂。看完戏,要和大家摄影留念。总理问导演孔方同志,是不是人都到齐了?当他听说还有两个搞灯光的同志在高架上,一定要等他们下来,和他们握完手,再一起照相。这看来是件小事,却给剧团的同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六天以后,周总理第二次看《兵临城下》,是在地质部礼堂,剧场在一条小胡同里,设备不大好。剧团事先不知道,总理到了以后,就叫警卫秘书去买票。听秘书说,总理有一次看演出,保卫人员为了安全,让前面空出好几排,总理很不高兴,亲自招呼后排的观众坐到前面来。
    还有一件事,使我永生难忘。当周总理知道话剧要改编电影,叫秘书许明同志打电话找我。当时我正在外地,秘书留下电话号码,要我回京立即给总理办公室打电话。我回来后心里想,总理日理万机,忙于国家大事,不愿占用他的宝贵时间。因此在打电话时,对许明同志说:“总理很忙,他的指示我都知道了,一定按照总理的意见改编。如果总理有什么新的指示,请你转告一下。”我还对她说,已经买好了去长春的火车票,后天就要动身。许明同志叫我先别放下话筒,立即去请示,很快地回来说:“总理要你明天下午五点半,到中南海办公室来谈谈。”听完电话,我很感动,也很懊悔,觉得不该告诉秘书后天要走,以致总理在时间上反而迁就了我。这件事,至今想起来,我心里还感到不安。
    周总理在这篇讲话中,谈到习惯势力时说,例如我们领导同志走到哪里,就把众人拦住,为我们让路,你要平等待人,就不行。有一些人一定要把你搞得很特殊。我也不反对必要的警惕性,但本来是坐在一起的,为什么要隔开来?我看这就是一种习惯势力,是封建的,有时不自觉地就出来了。
    周恩来同志一生平等待人、反对特殊化,处处以身作则,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上面说的几件事,仅仅是我们几次接触中看到的。这种可贵的优良作风,不但是领导干部的典范,也是我们努力学习的榜样。
    周恩来同志是我国文苑中最辛勤的园丁。想想看,文艺队伍里面,有谁没有直接或间接地受过总理的教育?好的作品当中,有几部不注进总理的心血?
    起初我不懂得,为什么周总理在短时间内,要三次看《兵临城下》?后来我才逐渐明白,总理对剧中个别人物和情节的安排,感到有问题。但他不肯轻易提出,而是看了一遍又一遍,进行调查研究后才郑重地提出修改意见,而且一次比一次深刻。
    第一次看戏,总理对剧中我地下工作女同志杨玉芳的活动,感到不妥当。但他只说了一句:“杨玉芳太活跃了。”第二次看完戏,总理指出,李忠民的爱人杨玉芳太活跃了,容易暴露自己,我们这样做地下工作的很少。特别是阻拦蒋家训(蒋介石在地方军中的特务)那段戏,容易引起蒋家训的怀疑。另外,总理还提了三点意见:一、姜部长(我敌工部长)进励志社的行动太冒险,不必要,作用也不大,惊险的场面太多了。二、钱孝正(地方军的参谋长)这个人物,应描写成蒋介石亲自派来的,这比剧中说他是地方军系统要好,可以使矛盾更尖锐。三、蒋家训两次看见燕明(我地下工作人员),不太合理,第一次可以不见面,这样可免去对李忠民的怀疑。
    总理看得很仔细,考虑得很周到,沈阳话剧团已经作了修改。但是中国煤矿文工团后来演出,仍是最初的本子,所以总理在一九六三年三月九日看他们演出后,又进一步指出杨玉芳的问题。总理说,“三八节”刚过,我看了,感情很不好受。我们党不能通过这种方法做地下工作,杨玉芳这个人物,不符合历史的真实,像国民党的女特务。不单中国共产党没有这种事情,就是外国共产党也不用这种方法。国民党作我们的工作时,采取过这种方法,后来看我们不吃这一套,也不大用了。杨玉芳这个人物,可以用家属的面貌出现,做做赵师长太太、郑汉臣太太的工作。
    这次看完戏,总理还提出写反面人物不要脸谱化的问题。总理说,写反面人物要写其本质,不要一出场就使人看出是个坏蛋。国民党是有假象的,背后有很多肮脏的东西。这些肮脏的东西,不是和其政治放在一起的,而是以那些冠冕堂皇的假象去迷惑人。不然的话,国民党就不可能统治中国二十多年。话剧不同于活报,活报是游行配合任务的一种宣传形式,一出场就可以看出哪是好人,哪是坏蛋。话剧是一种舞台艺术,使人看了以后,既受到教育,又留有回味。你们的演员一出场,就能看出是好人坏人,为什么偏在化妆上搞这些呢?坏人不一定都是歪嘴斜眼。
    一九六三年四月四日下午,我到了中南海总理办公室。同来的有陈荒煤和林杉同志。总理和我们握过手,坐在我的对面。他首先问我《兵临城下》是根据哪些素材写的?剧中人物的模特儿是些什么人?我回答后,总理谈了他的看法,说,看了几次《兵临城下》,有几个原则性问题要谈谈。现在提倡写革命故事和新人新事,提倡革命浪漫主义与革命现实主义相结合,这个趋势是好的。话剧和电影比较接近。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可以分开来讲,实际上是一致的。文艺既然要为特定阶级服务,因此,我们的指导思想,应该是无产阶级思想。这一点,在许多干部的头脑中,还不是那么清楚的。文艺在为社会主义服务时,采用旧的艺术手法来表现新的思想,往往要带着一些旧的意识。艺术上可以采取一些过去的东西,但要批判吸收。
    总理开门见山谈了这段话,使我醒悟过来。这其实不光是如何改编电影的问题,而是要对我进行一次政治和艺术关系的教育。
    总理说,看了三次《兵临城下》,首先是喜欢,要肯定成绩。但对剧中个别人物和情节的安排,也发生怀疑,感到不舒服。
    为什么会感到不舒服呢?总理自问自答,剧中的政治思想,必须通过艺术来表现。但是许多旧的艺术手法,与新的思想是对立的。作家要考虑思想性,也要考虑艺术性,表现人物要有时代性和民族性。我每次看到杨玉芳的戏,都很反感。杨玉芳像个女特务,这种人物在中国很少,包括戴笠、康泽下面的特务,女的也不多。中国过去是个半封建的社会,有自己的民族性。我们不采取这种方式搞工作。
    总理谈到扮演杨玉芳这个演员戏演的不错,但有点像他在重庆看的《野玫瑰》中的那个女特务。总理说,那出戏是国民党写的,这种艺术手法移到我们的无产阶级文艺就不合适。
    总理严肃的指出:不要让后一代认为阿姨、妈妈们搞革命,是采取这种手段。再过几十年,咱们这些人都死了,戏还在演出,后一代就会这样认为的。
    总理说,长春起义虽然有地下党员做工作,还是在强大军事压力下起义的。无产阶级革命所以能成功,是以农民作为同盟军,依靠军事和政治力量,依靠群众力量,依靠党的政策。光靠地下工作,靠神出鬼没,就能骗过敌人?这与党的作风不合,与阶级作风不合。
    谈到剧中姜部长进励进社的戏,总理认为太冒险。他说,要是我主持这件事,一定不赞成他去。总理回忆过去在上海搞飞行集会,散发传单,说那是幼稚。虽然没有被捕,但是偶然的。总理说,革命不排除冒险,但要是值得冒险的地方。董存瑞、黄继光在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冒最大的危险牺牲了,这是值得的。但姜部长冒险去励进社,就不大必要。
    提到敌人让范国良枪毙燕明(都是我地下工作者),看了感情上很不舒服。总理说,开始我以为会让燕明跑了,或者两人一齐跑。作者的意外处理,让赵崇武阻止,这是偶然的,不是典型的。这种惊险场面,看了很不安。总理批评说,这是资产阶级的艺术手法。
    总理认为写革命故事、新人新事,从鸦片战争到现代革命,内容很丰富。如何把政治与艺术结合好,要打破习惯势力、传统势力。要创造新的,但不要稀奇古怪。要写日常生活,写我们社会上有的,不要落到资产阶级、封建阶级的套子里。旧的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要批判吸收,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我们不排除艺术夸张,但不要夸张到像诗词一样。音乐有狂想曲,写成戏就有困难。我们的天地很大,要创造有时代特性的东西。
    总理谈了一小时四十五分钟,涉及的面很广。从莎士比亚、易卜生谈到中国的戏曲、现代的一些电影和话剧,举了许多例子,但都围绕着艺术和政治的关系,特别是如何运用旧的艺术手法表现新的政治内容,针对《兵临城下》里过分追求戏剧性、惊险情节和无批判的采用一些旧的艺术手法造成的缺点,对我进行反复的深刻的教育。总理在前几次的谈话中,还涉及话剧演员的基本功、舞台的灯光、演员的化妆和音乐,这里就不细谈了。
    离开中南海的时候,我又一次紧紧握着周总理的手,一股暖流沁进我的心田,想到半年来他为《兵临城下》所操的心,所费的时间和精力,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想多握一会儿,总理含笑地说了声“再见”!我只好依依不舍的松开。没有想到这次会见,竟成了最后的见面,永别的握手。
    喜读新发表的讲话,回忆十五年前的教诲,我应如何努力为“四化”多做点事,才不辜负总理的关怀和爱护啊!

1978年冬写于北京??  
(《人民文学》1979年3月)

怀念茅盾先生
——《战斗到明天》重版本校后

    窗台上的白菊花开放了,一枝枝雪白的花朵,好似诗人的灵魂,使小房里增添了庄严肃穆的气氛。
    几天来,我对着纯丽的菊花,校阅《战斗到明天》的清样,眼前不断浮现茅盾先生面容,想起他对我的教诲和鼓励。
    茅盾先生的《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我是一九三六年在南洋看过的。回国后又陆续读了《子夜》、《腐蚀》、《春蚕》、《林家铺子》……大师的巨著,对于我回国参加革命和日后的创作思想,都有一定的影响。
    喜欢他的作品,敬佩他的为人,把他当成导师。因此,我写完第一部长篇小说《战斗到明天》,便寄给茅盾先生,请他审阅,向他求教。
    一九五零年国庆节前夕,我作为工作人员,参加全军战斗英雄代表大会。中国作协邀请著名战斗英雄座谈,我见到茅盾、丁玲、老舍、郑振铎、张天翼等文学前辈。茅盾先生说,接到了我的长篇小说,约我去谈谈。
    我如约到文化部办公室。茅盾先生当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文化部长,但他平易近人,没有一点大部长、大作家的架子。见面时他抱歉说,因为忙,小说稿没有看完,还不能具体谈意见。接着,他问起我的经历,问这部长篇的素材来源,写作过程。我告诉他:素材来源于敌后军民抗日战争的生活,大多是耳闻目见的,有些是自己的经历;书中的主要人物都有模特儿,多半是我比较熟悉的同志;小说写了一年多,改了两稿,第一次写长篇,没有经验,请求多加指教。茅盾先生听了点点头说,“五四”以来,以知识分子为主角的作品很多,但是写知识分子在敌后游击战争中考验改造的小说,还很少见,这样的作品写好了,对知识分子有教育意义。
    能够和敬仰多年的文学大师单独谈写作,是学习的极好机会,于是我请教了一些有关创作问题。茅盾先生像老师教学生一样,耐心详尽地回答我的询问。当时曾做了详细的笔记,可惜在“史无前例”时,连同他写的《序》原稿、给我的信件、听他讲课和报告的记录,全都丢失了。记忆所及,大意如下:
    关于塑造人物,茅盾先生说,先勾画人物的轮廓,再从各方面进一步细致刻画,描写人物的外貌、内心感情、生活习惯、对事物的态度、有特色的话语……使读者越看越清楚。好比在路上遇到一个生人,远远只看到有个人走来,渐渐分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青年,走近了看清来人的身材、容貌、姿态、穿着……关于生活素材的处理,茅盾先生强调忠于生活,真实反映,但要进行选择、剪裁加工。关于故事情节,茅盾先生说,故事好编,人物难写;故事情节是为了表现人物性格,为了表达作品的主题,不要离开人物硬编故事;通常说的虚构,并不是说凭空编造,而是根据生活中的真实,加以综合概括,使它典型化。谈到语言问题,茅盾先生说,要用生动形象有特色的语言去描写,人物对话要合身份,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用语。语言要精练,用辞要准确,写完了多看几遍,有无错别字,标点符号用的对不对。茅盾先生举例说,有些青年朋友给他写信,常把“茅盾”写成“矛盾”。用辞不当,有时会闹笑话。
    《战斗到明天》原稿上,每章都有个题目,但又觉得概括不了全章的内容,就此向他请教。茅盾先生说,中国章回小说都有题目,西洋古典小说,有的每章都标出内容提要,近代小说大多不采用了。每章标不标题目,可以随作者的便。(后来在小说付印之时,我把每章的题目去掉。)
    茅盾先生谈的这些,现在看来,似乎是一般常识。但在当时,对我这个初学写小说的小学生,却受益不浅,留下深刻的印象。以后无论写小说还是剧本,都想起大师这些话,遵循他的教诲。三十年来,我的作品受了左倾思潮的几次错误批评,但我坚决顶住,因为在创作实践中,在接触更多中外名著时,觉得茅盾先生的教导是正确的。
    一九五零年年底,收到茅盾先生寄回的原稿,同时附来一篇《序》,一封热情勉励的信,都是用毛笔字恭恭正正写在稿纸上的。序言开头说,他读了《战斗到明天》,很受感动,这部小说对知识分子是有一定的教育意义的。接着介绍小说的梗概,分析几个主要人物描写的可取和不足之处,指出小说的优缺点。
    《战斗到明天》于一九五一年,在中南部队出版后,收到部队中干部和新参军知识分子不少来信,认为读后受到教育。可是不久,《战斗到明天》在文艺整风的风头上,受到有组织的围攻,终于被“枪毙”!茅盾先生因此受到连累,公开在报上作了检讨,同时指出这个题材有教育意义,要我鼓起百倍勇气,把小说改好。
    我觉得很对不起茅盾先生,给他找了这样大的麻烦,心里非常不安,尤其不安的是,在当时“左”的文艺思潮的影响下,除了写工农兵英雄人物以外,划了不少“禁区”,我的创作思想被搞乱了,实在鼓不起勇气来修改以知识分子为主角的《战斗到明天》,有负茅盾先生期望。
    一九五四年我到文学讲习所学习,听了茅盾先生和一些文艺前辈的课,读了许多中外名著,受到教育和启发。一九五六年党中央提出“双百方针”,澄清了我的思想。于是我回到山东抱犊崮山区,走遍旧日的战场,重温当年的战争生活之后,按照茅盾先生的教诲和序言中指出的缺点,接受批评家们正确的意见,用了一年半时间,重新写了《战斗到明天》第一部,交给作家出版社。
    一九五八年我到福建前线深入生活,在“炮击金门”之后,接到新出版的《战斗到明天》,看到封面上书写的题字,是茅盾先生的手笔,心里很受感动,我给茅盾先生写信,感谢他的关怀,附上一本新版的小说。不久收到茅盾先生寄到厦门的复信,并赠给我一册《桑叶红似二月花》。
    一九六二年夏天,沈阳话剧团排练《兵临城下》,约我去修改剧本。演出后我去大连,中国作协正在那里开会,讨论写农村的题材。茅盾先生刚从莫斯科回来,给会议作报告。我听了报告的第二天,在夏家河子海滨浴场,又见到茅盾先生,他热情关心地问我这些年来的创作情况。想不到这次谈话,竟成了最后的见面!
    去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重排《战斗到明天》,我作了少量的修改,写了个《三版前言》,为了供关心本书的同志参考,附上茅盾先生为初版本写的序言和再版本我写的后记。曾经想去看看茅盾先生,征求他的意见,开始听说他身体不大好,正带病写回忆录,不忍去打扰;后来听说他住进医院,想等他出院再去探访。
    今年三月底,忽然听到噩耗:中国文学巨匠茅盾同志逝世了!心里万分悲痛,热泪夺眶而出。在悲痛和震惊之余,感到非常悔恨!恨自己没有抓紧时间,以致不能在文学导师生前,再聆听一次教诲。
    茅盾同志逝世半年多了,在校阅重版本《战斗到明天》之时,不断想起他为本书付出的心血,想起他对我的关心和教诲,我只有鼓起更大的干劲,写好本书的续篇,写出更多人民需要的作品,为中国的四化贡献力量,以此回答茅盾先生对我的培育和期望。

1981年10月于北京  

柳亚子的一首遗诗

    偶翻旧物,触景生情,忽忆起柳亚子先生在一次宴会上即席为战斗英雄题的一首诗:

战斗英雄百战功,
更当跨海去征东;
麦魔授首台澎复,
自古元凶岂善终。

    题诗的经过是这样的。一九五零年国庆前夕,北京召开全国战斗英雄代表大会,我作为四野代表团的工作人员列席会议。
    二十六日下午六时,毛主席在北京饭店设宴招待全国英模代表,每桌都有一位中央首长陪客。我们那桌是个留胡子的老先生,穿着长衫,不知叫什么名字。当周总理走到代表席间敬酒时,他给我们介绍同桌的老先生,说:“这位是中国大诗人柳亚子先生。”
    和大诗人同桌吃饭,英雄们感到荣幸,当场请老先生题诗,柳亚子欣然答应。席间没有纸笔,我从衣袋里取出小本子和钢笔,柳亚子先生思索片刻,在小本子上题了前面那首诗。
    当时美国远东军总司令麦克阿瑟,正指挥美军入侵朝鲜,我国政府决定派遣志愿军援朝抗美。柳亚子先生根据当时形势,用通俗语言,题上鼓舞战斗英雄们赴朝作战的诗篇。
    记载柳亚子先生这首诗的那个小本子,在十年动乱中丢失了,幸好我早已背熟,现在抄录出来以飨读者。

一九八一年十月北京    
(十月十一日《北京晚报》)

    附记:1950年国庆节前,北京召开全国战斗英雄和劳动模范代表大会。毛主席在怀仁堂接见代表,致开幕词,并以毛泽东名义发了请柬,于9月26日在北京饭店宴请全体代表。周恩来总理在大门口迎接,和大家一一握手。柳亚子先生和我们同桌,我请他为战斗英雄题诗,他稍加思索,在我的小本上题了上面的诗,又,柳先生诗集中记载细节,与我记忆有出入。

作 者 2002年春节前于广州  

春天的思念
——丁玲同志逝世七周年祭

    又是一个春天。
    春天来了,我总要想起丁玲同志。
    她在春天走的,走了七年啦!
    七年一瞬间,她的笑容依然在我眼前展现,她的声音仍旧在我的耳边响着。
    她活着,永远活在我的心中,活在人民的心中。
    一九八六年三月初,我从南方回京,听说丁玲同志病了,正想去医院探望,突然接到讣告,像一声惊雷,震得我脑袋发懵,内心悲痛,双眼止不住滚出泪水。
    六十年前,我在菲律宾马尼拉,听说中国有个名叫丁玲的女作家,我跑到王彬街华文书店,可惜买不到她的书。
    一九三七年我回国参加抗战,第二年到了延安,听说丁玲在陕北,却无缘相见。
    战争年月,我断续读到她的短篇小说。其中有篇《十八个人》,看时格外亲切。因为写的是山东八路军青口战役中的故事。我参加这次战役,访问在青口与日寇血战后被捕、死里逃生的战士孟兆阁和李会元,写过战地通讯《十八勇士》。丁玲说明她的《十八个人》,是根据朱德总司令提供的资料写成的。在千里外的延安,能根据电报素材,写出符合战地情况的小说,不但要有熟练的创作才能,要有丰富的战地生活,尤其是要有高度的政治热情。
    一九四八年,丁玲出国途经哈尔滨,我正在长春前线,失去一次请教的机会。幸好不久读到《太阳照在桑乾河上》,我如获至宝,贪婪地细读,得到不少启示,仿佛亲聆她的教诲。
    从闻名到见面,经历了二十个春秋。一九五三年我从广州到武汉,恰逢丁玲在中南文联作报告,我高兴地跑去听她讲述当前的文艺问题。
    我因为作品受批判,思想不通,想去向她请教,又怕碰钉子。凭我对她著作的良好印象,不揣冒昧跑去找她,没想到见面时受到热情的接待。她亲切地和我交谈,回答我的疑问。她对当时“左”的批评也有看法,叫我不要灰心丧气,努力写出战争中的作品。她的关心给我很大鼓舞,我提出想到她主持的中央文学研究院学习,她痛快地答应,立时给我写了介绍信,并说文学研究院已更名文学讲习所,叫我到北京找副所长田间同志。
    学习写作之前,我没念过几年书,没受过文学培训,也没读过创作入门一类的书。我拿起笔杆子,是由于对黑暗社会的不满,对日寇侵略中国、蒋介石不抵抗主义的仇恨,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我的童年是在菲律宾度过的。当学徒、卖报纸、做推销员……目睹许多人间不平事,吃过不少苦头。心里激动,写了一些短诗和小说,在华文报刊上登出来,增加了写作的信心,想不到竟成了终生的职业!
    回国后在战争年月,从事新闻工作的余暇,写了一些文学作品,出了几本小册子,有些诗文被编入中小学课本,不觉得创作思想有什么问题。
    解放初年,我根据敌后抗日战争的经历,写了一群知识青年在战火中锻炼成长的长篇小说《战斗到明天》,出版后受到围攻,说我歌颂小资产阶级、歪曲工农兵形象。给我加了“自然主义”和“人性论”等罪名。我想不通也不服气,又不得不作违心的检讨,思想混乱极了,于是想到北京学习,系统地读点文艺理论,听文艺前辈谈创作经验,清理自己文艺思想。
    在文学讲习所一年,听了丁玲同志几次报告,听了茅盾先生及许多老作家讲课,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读了马克思、列宁论文艺。特别是看了大量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开拓了眼界,认清了文学艺术与人类社会发展的关系,明确了革命作家的任务与创作方向,排除了“左”的干扰,坚定了创作信心。这次学习对我后来写作影响很大。
    一九五五年,我到北京市文联当了一名职业作家,没有编制,不拿工资,靠稿费养家。秋天,文联领导让我陪丁玲同志到市郊农村“体验生活”。我们到西山农业社所在地四季青,与工作组住一个大院,睡硬板铺,吃窝窝头,喝白菜汤,一同工作,一块劳动。正值全国农业合作化高潮。我们每天挨家挨户动员农民参加高级社。工作很难做,贫下中农们土改后分了土地,刚过了几年好日子,搞互助组、入初级社,土地、牲口、农具是自家的;参加高级社,土地和大牲口要归公,怎么舍得呀?多数人想不通!共产党员和积极分子带头,一般群众勉强报名,新发家的农户特别不愿意,中农们还想单干,有些贫农也不愿参加。我和丁玲动员一对老贫农夫妇,老两口说什么也不自愿。弄的我们毫无办法,又不好强迫,只得作罢。
    入高级社那一天,我看见有个中年壮汉,牵着一头拉胶皮轱辘车的大青骡子,边走边不高兴的吆喝着牲口,嘴里嘟囔着气话。许多送牛驴到打谷场的农民,也流露出难于割舍的神情。听说不少农民连夜拉牲口进城卖掉,每头毛驴只值十几元钱。
    我心中茫然,以为自己水平低,以为农民思想保守,想和丁玲谈谈心,考虑到她正不知为什么在挨整,怕给她添麻烦,只好把疑问埋在心里。晚间无事,向她请教写作上的问题,有时也谈过去和生活琐事。我一直怀着尊敬的心情把她当老师,她却平等地将我当一般同志。我看出她压抑着满腔热情,不愿意多说话,大约是怕我受连累。
    有个星期六的下午,作协来了一辆小车,接丁玲进城,再也没有回乡。我参加完高级社运动,回机关听内部传达“丁陈反党小集团”的材料,心里莫明其妙,我不相信在白色恐怖时候,不顾个人安危参加共产党的丁玲,在胜利后的和平环境中会反党。这不光是个人的感情,而是根据自身的经历而产生的想法,尤其是在西山社相处的日子里她给我留下的印象。
    以后风风雨雨过了二十多年,没有见过丁玲同志,只是零零碎碎听到一些消息:五六年丁玲、艾青、陈企霞等同志,被诬陷为“反党集团”,次年丁玲又被打成“大右派”。丁玲给农垦部长王震部长写信,要求到北大荒劳动。文化大革命,被造反派关进“牛棚”。四年后,林彪、江青一伙把她和陈明同志押回北京,关进秦城监狱。七五年出狱,被发配到山西农村,不许和外界接触。
    一九七六年十月,一声霹雳粉碎了罪恶累累的“四人帮”。丁玲同志平反后回到北京,补选为全国政协委员和中国作协副主席。七九年湖南人民出版社要出版我的小说选集。我编选了二十几个短篇,想请丁玲同志审阅作序,一来她是湖南人,二来她是我尊敬的老师。怕她没有时间,先给去了信,很快收到答应的复信。她刚在协和医院做完手术,我带着稿子去问候。不久,她上庐山疗养,写了《为白刃同志的短篇小说集说几句话》,交上海《文汇月刊》发表,并附了我和她在西山社访问农民的一张照片。这文章作为序言放在《白刃小说选》的书前面。
    一九八三年冬天,我回到阔别四十多年的菲律宾,承蒙亲友们的盛情款待。新闻界和文艺界的朋友,每日都有往来。马尼拉《世界日报》选刊我的短篇小说前,登了丁玲同志那篇文章。回国前,报社的朋友托我带信给中国作协,拟邀请丁玲等几位作家和诗人到菲律宾访问。我回京后将信交中国作协,后来因故未能成行。菲律宾文艺界的朋友念念不忘,八四年新潮文艺社陈恩、柯清淡等先生来京参加国庆节,渴望看望丁玲同志,我领他们去拜访,丁玲同志订做一个特大的蛋糕,在家中热情接待菲华作家,和他们开怀畅叙、谈笑风生,室内充满欢乐的气氛。临走时丁玲同志签名赠书,海外友人深受感动,说是这次回国最大的收获。第二年菲华征航文艺社应邀来京访问,社长寒冰先生提出要拜访老作家,我为他们约好丁玲、艾青和端木蕻良等同志,带他们到各家访问。征航社的社员们都很年青,看到仰慕的老作家,个个欢欣鼓舞。那几位女青年在丁玲家中,像看望老奶奶似的无拘无束,问长问短,丁玲也像对孙女们似的亲热,给孩子们留下难忘的印象。
    近几年来,菲律宾文艺界的友人们回国,谈起当年在丁玲家中的情景,唤起无限的思念,叹惜再也不能聆听她的教诲。
    中国作协召开第四届全国代表大会期间,当年文学讲习所的学友们,假新侨饭店聚会,分别多年饱经风霜的老战友欢聚一堂,格外亲切。丁玲同志兴奋地和大家握手,询问各人的情况,叙旧谈心,一同吃饭,一同照相。学友们看她精神很好,都为她的健康而欣欢。
    有次我在丁玲家中,看见她在陕北照的一张戎装照片,同时看到一幅毛主席写给她的《临江仙》词:“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欢迎出牢人。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一九三六年丁玲从南京出狱到了陕北,毛泽东、周恩来、张闻天和博古等中央领导人,在保安设宴欢迎她,毛泽东即席写下那首词。读后感慨万千。丁玲在蒋介石杀害大批革命志士的白色恐怖下,踏着先烈的血迹前进!一九三一年在上海主编左翼作家联盟的刊物《北斗》,三二年参加中国共产党,三五年被国民党特务绑架到南京,三六年在党营救下出狱,立即奔向革命圣地陕甘宁边区。经过战争年代的艰苦岁月,经过解放初期的辛勤工作,这位昔日“文小姐”、“武将军”,居然会被打成“大右派”、“反党头目”,经受二十多年的苦难,真像一场噩梦!
    长期的冤狱、剥夺了她二十多年的宝贵时间,消耗她的精力,使她那支堪抵“三千毛瑟精兵”的“纤笔”,被迫搁置多年,使国内外热爱她的读者,未能读到她更多的作品,未能看完长篇小说《在严寒的日子里》的终篇,真叫人失望!
    一九八八年夏天,延安文艺学会作家访问团到北大荒,在丁玲劳动过的普阳农场,我接触到的老工人们,都十分怀念和丁玲相处的时光。他们说领导为了照顾她年老体弱,分配她到鸡场干点轻活,丁玲却挑重活干,剁菜、刮鸡粪、扫鸡场,每天一身泥一身汗,大家都把她当自己人看待。
    丁玲访问美国期间,我偶然在收音机里听到她答美国之音记者的谈话,对一些挑拨性的问题,实事求是的回答,谈的很得体,令人感到正气凛然,显出一个革命家的风度。反观近年一些逃到外国的所谓“民主斗士”,每逢中国有些什么事,为讨主子欢心,为领取美金,便跳出来像哈巴狗一样,汪汪地叫出反共的吠声,真不知天下有羞耻事,听了令人作呕!
    目前的经济大潮,冲击着人们的心灵,不少文人“下海捞鱼”,一切向钱看!纪念丁玲同志,回忆她为人民解放奋斗的一生,她的高贵情操,应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一九九三年三月于北京    
(1993年6月28日《光明日报》)

凌子风乘风飞逝

惊闻老友乘风去,顿觉天旋泪双挥,
不信人生苦短暂,怎奈朋辈早西归。
赤胆童心无怨悔,酷爱环宇几成痴,
(凌子风临终最后一句话:“我爱这个美丽的世界。”)
等身佳作香硕果,留与后代谱红旗。
(著名革命电影《红旗谱》,是凌子风的杰作。)

    我们一帮老哥儿们,几十年来,每见到凌子风,都会亲切地喊他“风子”。一是叫起来顺口;二是他天真活泼,正如他夫人兰芳文中写的:“这个满头银发的大孩子,见到冬雪夏花,雨丝风片,都会惊喜地叫喊”;三是他干活有股“疯劲”,是个“拚命三郎”。凌子风多才多艺,善国画,会雕塑,一手好字;当过演员、导演,拍过那么多好电影,得过各种各样的奖,是新中国电影奠基者之一,和崔巍、成荫、水华,被认为是新中国四大导演。但他平易近人,毫无架子,热心帮助别人,顺利时如此,倒霉时也一样,像个透明的人。
    我认识凌子风,是在建国之后。尽管我们年龄相仿,都是抗日战争初到的延安,却互不相识。他参加丁玲领导的西北战地服务团搞艺术,我进入抗日军政大学学军事。1939年我们都在山西,无缘见面。后来他回延安鲁艺教书,我赴山东敌后编报,关山阻隔,越离越远。解放战争在东北,我看过他导演的第一部电影《中华儿女》,很受鼓舞。1951年,我写了话剧《糖衣炮弹》,在《人民文学》上刊出,军内外相继演出,电影界要改编,因此认识地方上许多搞艺术的同志,不断有来往,成了好朋友。和我交往较多的,有凌子风、海默、郑律成、刘炽、朱丹、乔羽和孙谦等同志。子风为人风趣,常常是谈笑的中心,海默慷慨大方,喜欢做东请客。在辽宁的洛丁、劫夫和安波来北京,也常在一起聚会。
    十年浩劫,我们这些人,大多被打成牛鬼蛇神,挨批挨斗,发配到外地劳改。林彪摔死之后,又纷纷返回北京。这时候,只能悄悄来往,以免被当成什么“小集团”。我和乔羽、朱丹同住一幢宿舍楼,见面比较方便,时常在一起喝两盅,议论文革形势,互告听到的“小广播”,慨叹党国危难,痛骂林彪、江青。凌子风和郑律成,碰巧也在一起,但更多是个别来往。
    海默最惨,文革开始不久,即被造反派抓去关起来,他性情刚烈,心地坦荡,顶撞造反派,反驳无理诬陷,被活活打死!郑律成喜欢打鱼,我常跟他在护城河和一些水泡子下网,有次还在夜里露宿石景山渠边,等候颐和园放水,好在黎明撒网。活捉“四人帮”次日凌晨,他匆匆来我家报喜,我们兴奋地跑去告诉乔羽,共饮茅台酒庆祝。这年初冬,他去昌平沙河打鱼,穿着胶皮衣裤下河,河水冰凉,血压升高,上岸时不幸中风,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洛丁、朱丹、孙谦等老友,也相继离世。
    文革后,凌子风一个人,被赶到一间小屋居住。我常在夜里和郑律成去看他,有时去早了,他把剩饭菜加上挂面一锅煮,请我们吃晚餐。有时他跑到我的住处聊天,我尽可能用好酒好菜款待。粉碎“四人帮”以后,大家都想夺回失去的时间,全心身投入工作。子风拍了一部部优秀影片,我也忙于参加编写罗帅传记,接着去南洋探亲,在南方为香港报刊写文章,和子风很少见面,除了参加会议或观看演出,难得有机会长谈。有次去看老同学画家黄永玉,听说子风也住在南沙沟大院里,顺便过去探望,只见满屋花草。鸟雀自由在室内飞舞。风子正和几个演员谈工作,我不便打扰,坐了一会告辞。
    有年在香港,传来鳏居多年的凌子风续弦了,新太太是位美丽的才女,我很为他高兴。回到北京,电影《开国大典》在地质部礼堂首映,我和子风不期而遇,他神采奕奕,介绍身边的韩兰芳同志,初见这位嫂夫人,果然名不虚传。我默祝他们青春永驻,晚年幸福,共同拍出更多好片子。
    两年前,有人想将我的长篇小说《南洋漂流记》,改编拍成电视片。我想这部书出版后,曾有两家电影厂的导演找我,中央电视台也想改编,菲律宾长城影业公司专程来人接洽合拍,都因故没能开机。这次江西电视台两位负责人来京,说有位海外华商拟投资拍电视,要我改编,考虑到自己虽曾与导演改编过电影《兵临城下》,究竟是个外行。想起凌子风夫妇成功改编了《春桃》和《狂》等影片,便和老伴冷克去南沙沟找他们求教。
    一见面,子风便诉说近年来祸不单行,他和兰芳到外地,家中名画被盗,贼人放火消踪,幸未酿成大灾。但墙壁熏黑,只得重新装修。我跟随子风参观,七八间不大的房子,都很有特色。摆着子风亲自用树皮竹根制作的工艺品,挂上夫妇二人的字画,加上花草盆栽,间间玲珑雅致,不愧是艺术家的寓所。子风还告诉我,他最近肺部动了手术,落下哮喘病,天天吃灵芝制的中药,已有好转,准备复元后去美国办画展。
    我的老伴离休后学国画,携去两张习作,子风带进画室,为她的大公鸡补了梅花,还题了字盖上图章,老伴当场画了几个萎瓜,子风补了枝蔓瓜叶,又是题字盖章,很使习画人感动。如今风子走了,冷克在客厅中换挂这两张画,作为缅怀老战友的纪念。
    兰芳亲自下厨房,烧了几样美味的菜肴,办了一桌丰盛的午餐,加上一瓶好酒。多年没在一起吃饭了,我开怀痛饮,可惜风子因病不敢多喝。
    饭后我送上新出版的《战斗到明天》续集和《白刃剧作选》,请他们指正。然后拿出《南洋漂流记》,谈了拟请兰芳改编的事。子风当场痛快地说,他可以当总导演,兰芳审慎地谈了她先看看小说再议。
    两天后,凌子风夫妇来我家,兰芳说她读完《南洋漂流记》,很感兴趣,她说国内还没有人拍过这样的题材,拍好了一定受欢迎。只要经费落实了,她马上动手改编。我打电话给乔羽,请他写歌词,乔羽当时就答应,我还想有了头绪,再请刘炽作曲。
    可惜白忙了一阵子,电视剧没有拍成。原因是投资的侨商,大量资金投入房地产,房子卖不出去,资金周转不开,改变了初衷。
    不久,子风夫妇去香港,我也走南闯北,好久没见面。去年九月,听说子风住进空军医院,我和老伴去探视,看来他精神很好,告诉我法国正为他筹备影展,出院后即去欧洲,除夕夜我打电话去拜年,他家里没有人接,我以为他们出国未归。不料今年元宵节,在剧协的联欢会上,忽听噩耗,顿感头晕目眩,十分悲痛,但愿是以讹传讹,当夜打电话去询问,接电话的人说兰芳正在赶写悼念文章,我不想打断她的思路,没有请她通话。
    讣告来了,三月十八日,我们去八宝山和凌子风同志的遗体告别。先去看了家属,韩兰芳同志消瘦了,满脸泪痕,我心中难过,止不住眼泪双挥。向子风告别时,我鞠躬六次,看了又看,不忍离开。
    去冬刘炽逝世,今春子风又走了,老哥儿们一个个先我而去,给我哀伤的心上,留下无限的思念。

1999年春,北京   
此文同时刊于《光明日报》《电影创作》及《海内与海外》 

幽兰独避寒山下
——访香港真趣艺苑老画家任真汉

无意寻梦入花乡,
群芳争艳凤朝阳;
幽兰独避寒山下,
明月清风伴国香。

    去年五月一个星期天,景章兄来到我的寓所,约我去看真趣艺苑主人任真汉先生。我和任先生曾有一面之缘,一九七八年,他、陈复礼、梁披云诸先生,应福建的邀请去游览武夷名胜,路经广州的宴会上,我陪末座。当时他们行色匆匆,未及细谈。如今到了香港,理应前去拜访,于是欣然从命。
    到了艺苑,任真汉先生正在指点两位高足作画。他一眼就认出我来,可惜他双耳失聪,只能笔谈。不一会儿,蔡大燮、梁披云、许晴野诸兄也来了,各人施展才艺,书写条幅,挥毫作画,甚是热闹。我对书画都是门外汉,只好和几个朋友,站在一旁观赏,将一间窄长的画室,挤得转不开身。
    蒙真汉兄盛意,即席写了一幅兰花馈赠,并题诗一首:“幽素何曾择地良,谷空亦自有朝阳;欣欣生意都佳境,到处闻风识国香。”大家起哄要我唱和。我本非诗人,虽曾出了几本诗集,都是新诗和打油诗之类,对绝句、律诗素乏研究。在众友人的鼓励下,想到真汉兄一生洁身自好,在纸醉金迷的香港,不追求名利,不羡慕富贵,几十年来安于清淡的笔墨生涯,有如空谷幽素,孤芳自赏。于是憋出前面那几句歪诗,勉强附和。
    真汉读后,高兴地命笔,又画了一幅兰花。披云凑趣,将我那首歪诗题上,还写了“真汉画兰,白刃做诗,披云题字,大燮观赏,景章收藏”几行字。大家哈哈一笑,自得其乐。说真格的,在这高楼如森林、汽车似长河、铜臭熏人、争名搏利的闹市里,能得偷闲半日,躲在小屋里吟诗作画,虽非为了风雅,也是难得的乐趣。
    今年春节后,景章又约我去艺苑。大家见面,不谈“恭喜发财”,只是点头微笑。真汉一面自己写画,一面帮学生添墨改图,忙得不亦乐乎。景章亦忙着还画债,不时请真汉指点,我依然站在一旁欣赏。
    中午去饮茶,一壶清茗,两样点心,几个包子,一盘炒面,五个人吃得津津有味。不由使我想起这位著名老画家,五十年前就以油画,参加日本最大美术团体“二科会”的美展,后来名噪南粤和星马,心里有些不平静,产生进一步和他深谈的动机。
    真汉先生画艺高深,风格朴实,画如其人。他对名位金钱,视同身外之物。朋友索画,不吝惜笔墨,贴上宣纸颜料,不取分毫。富人求画,润笔多寡,从不计较。他的生活来源,主要靠写点文章,教几个学生,甘于“食无鱼,出无车”,但求温饱而已。
    任真汉先生一九零七年生于广州,父亲是台湾商人。两岁双耳失聪,八岁随母亲去台湾定居,九岁开始读书:老师是广东画家陈宝田先生。他经常观摩老师作画,自幼受了熏陶。十五岁全家迁到台北鸭寮,那是一个画家和画店集中的幽静地区。他拜国画家蔡雪溪为师,学画山水、花鸟、人物。
    一九二五年大革命,广东省教育厅长许智清先生(即鲁迅夫人许广平的父亲),想组织画家施行美术教育,恰好胡根天、冯钢百和赵雅庭三位先生,从墨西哥回国。许智清以他们为主脑,组织了“赤社”,并以赤社为基础,筹办市立美术学校。赤社里不设什么长,只是一班画家共同支持的一个研究室。前年胡根天在“广东史料”上,发表了一篇《赤社始末记》,详述了该社的成立经过。
    任真汉从台湾回到广州,加入了赤社,随冯、胡、赵诸画家学素描。一九二七年,他赴日本京都,入关西美术院,随师黑田重太郎习油画。两年后以油画参加台湾美展,被特选购藏于台湾总督府,得到多住日本一年习画的经费。
    一九三一年,日本“二科会”举行第八届美展,从两千多画家的三千多幅绘画中,选出四百幅展出,真汉的油画入选。一九三二年上海“一二八”战争,真汉的父母恨日寇侵华,抛弃在台湾的厂商事业,带着子女回到广州。真汉在“尺社”(即原来的赤社,后被广东军阀改名)教油画。他以油画《黎明颂》和国画《创建图》,参加广东省第二届画展,后来又送到上海展出,惹起上海艺坛的注目,毁誉参半。刘狮在《大晚报》上大张挞伐,说是示威。经子渊(亨颐)则对人说,任某的国画要心脏强的人,才可以去看,他的话在《大美晚报》登了出来,和刘狮唱对台戏。
    一九三七年,徐悲鸿先生在香港,举行“第一流国画展”,邀真汉作画。他画了《空舍图》和《结网图》,徐悲鸿认为是佳作,放在自己的图侧展出。悲鸿说抗战胜利后,要请他去北平艺专任教。真汉因为耳聋,又不懂京话,不习惯教国画,婉言谢却。徐悲鸿当即举荐他参加编辑《珠江日报》(李宗仁西南系的喉舌)。以后他又编了《立报》和《时报》,直至太平洋战争,日军侵占香港为止。
    一九三七年,叶恭绰、简又文办了“广东文物展”、请任真汉撰写论文《广东的绘画》。文物出品人收藏家杨铨先生,欣赏这篇评论,邀真汉到他家住了三年,为他审定藏品。日寇占领香港期间,他的生活受了杨氏的照料。一九五一年“五一”节,真汉应邀到北京观礼,回港后向杨铨详谈祖国重视文物,建议他将几件属于国宝的唐、宋画献给祖国。杨铨先生慷慨捐献,真汉为他选出唐朝阎玄德的《文成公主降番图》、晚唐滕昌祜的《雪岸双鹅图》、南唐徐熙的《雪竹幽禽图》、晚唐戴嵩的《柳阴归牧》及《渡水中图》、北宋崔白的《雪鹰》,南宋刘松年的《蜀道图》。杨铨先生献出这些无价宝,受到祖国的重视。
    一九五九年国庆十周年,任真汉应邀陪同杨铨先生到北京观礼,遍游各省博物馆。以后每年都陪杨氏回国旅行,为杨氏运送捐献大量文物,前后达七千件之多。真汉亦得到游览全国名胜山川和写生的机会,绘了大量祖国风景画,出版了《江山览胜》等画册。
    杨铨先生捐献的文物国宝,其中有不少插曲和佳话。真汉为他送到广州的文物,十年浩劫时,差点被造反派当成四旧焚毁砸烂!幸亏周恩来总理知道了,及时下令抢救,并派人将文物运到曲江,秘密隐藏起来,才得以保存。
    去年国内出版了一套《吴道子墨宝》,其中白描地狱变相图,也是杨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抢购的。原件是清宫之物,庚子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被德国军人劫去。大战的前一年,一家德国出版公司影印成册,厂方先以第一本送给当时驻德的中国大使程天放。德国厂长自己带了一本赴伦敦,准备作推销的样品。欧战中联军轰炸柏林,原件及印出来的画册付之一炬,只存德国厂长手中一册。该厂长在英国泰晤士报上刊登广告求售,杨氏在香港见了,立即电汇三百英镑抢购下来。程天放带回中国的另一册,送给北京图书馆。新中国成立后,北京美术出版社曾想借出来影印,被北京图书馆拒绝。杨氏从伦敦抢购回来这一册,一九六零年,经任真汉献给广州市。后来廖承志同志来广州见到,吩咐说:“快印出来,气死北京图书馆!”广州美协将此册制版,可惜进度太慢,不久发生文化大革命,版样被毁掉,直到前年才重新制版,复印问世。
    任真汉自幼耳聋,访问时要用笔谈,颇费周折。简介他的生平,难免挂一漏万。其中有关杨氏捐献文物的资料,很少为世人知晓,顺手记录下来存照。真汉兄很谦虚,嘱我落笔时不宜过分,否则会引起画界齿冷。他说七年前梁披云先生写了一首诗,其中有“艺坛三绝任真汉,妙手天成偶得之”两句,曾引起画友们的讥笑,问他“何来三绝”?他回答说:“最早用三绝的是颜恺之,如‘痴绝’等等,并非夸赞之词,何必认真?梁老做诗,是笑我聋绝、蠢绝……不是指‘诗书画’三绝。”
    我一生为文,除了当记者时,写了一些英雄人物的访问记,都是真事实写。访问文艺界人士尚属首次,谅可避免“吹捧”之嫌。我写这篇东西,是心有所感,觉得像任真汉这样不愿抛头露面、生活清淡的老画家,全国各省恐怕还有不少,如果能在他们健在的时候,组织他们多画一些画,为他们开开画展,对于团结老画家和开展美术工作不无好处。
    任真汉先生准备不久去新加坡开画展,我曾建议他先在国内预展。但听说个人在国内开画展,如果不是公家邀请,要自费花钱展出,不是穷画家负担得起。一个年逾古稀的著名老画家,曾经为祖国做出贡献,如果国内美术界能为他开个预展,他本人得到鼓舞,对海外艺术界人士,亦将产生良好的影响,这是我离开真趣艺苑时的想法,也许仅是不切实际的愿望吧!

一九八三年三月中旬写于深圳——香港  
(《海石花》一九八三年四月)    

燕子从南洋归来
——记菲华作家陈恩先生

    西山的枫叶又红了,一年一度的国庆节到了。北京城里披着盛装,长安街上灯饰修整一新,各条大道的街口路边,摆设着千万盆艳丽的鲜花,五彩缤纷,引人注目,商店里堆满节日的货物,市民们喜气洋洋……
    秋高气爽,北雁南飞。这景象,常使人思亲忆旧,更引起远方游子怀念故乡。
    今年的国庆和中秋相连,双重佳节,一轮明月。海内外的亲友们,谁不盼望在这喜庆的日子里,能够团圆欢聚,举杯祝贺,开怀畅饮,共叙别情……
    九月下旬,马尼拉《世界日报》上,登载菲华新潮文艺社《祖国行》特刊,由社长江一涯、副社长柯清淡和陈恩、社员蒲公英、高月儿、晓阳、云鹤、英奇等八位先生,组成作家访问团,定于九月二十八日回祖国访问,准备和北京、上海、沈阳、福建等地的作家,联欢座谈,互通文艺信息,交流创作经验,共庆双重佳节。
    前年我去菲律宾探亲,曾和访问团中多数作家会面,他们热情好客,一片真诚,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诗人云鹤和《世界日报》编辑侯培水两位先生,到我寓所访问,并负责组织文艺讲座,使我认识许多菲华文艺界的新朋友,结下了深厚的友情。高月儿小姐和征航文艺社社长寒冰先生以及几位青年社员,多次来我住处交谈,他们多数在菲律宾出生,然而一心向往祖国文化,立志为发展菲华文艺而努力!为中菲两国友谊作贡献!
    认识最早、接触最多的要数陈恩先生了。一九七九年五一节,国务院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盛大的庆祝晚宴,宴请各国来华参观访问的友人,我意外地会见离别四十年、在菲律宾描戈律市经商的王年枝堂弟,通过他的介绍,认识了怡朗市高标奢、白山和陈恩等几位先生。
    小时候我在怡朗生活过,那秀丽的马罗山风光,那碧波环绕的怡江景色,时常在梦中出现。对来自怡朗华商学校的校友们,悠然产生格外亲切的感情。前年我在马尼拉谈文艺创作,陈恩先生专程从怡朗飞到马尼拉,参加文艺讲座。后来我重游怡朗故地,怡朗中华商会、华商中学董事会及校友会,举行欢宴、座谈,三会的负责人王忠汉、杨清吉、白山、陈恩诸位先生,热情款待,多方照料,陪同参观,使我在寻找儿时的旧梦中,度过四天愉快的时光。陈恩先生还和洪门竹林协议团怡朗分团的朋友们,在该团团部为我举行一次招待会。离开怡朗去描戈律那天清晨,陈先生冒着霏纷的阴雨,赶到轮船上送行,我们像老朋友一样握手告别,恨相处的日子太短!
    陈恩先生一九四零年生于怡朗,五岁回到闽南故乡,十岁重返南洋,在怡朗华商中学读书、执教,以后改行经商。他在家乡短暂,然而儿时心灵里,对故土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烙下深厚的爱,打倒“四人帮”以后,他多次归国观光旅游,写了大量歌颂祖国建设、描绘祖国美丽河山的散文和诗歌。
    他在《春天的来临》文中写道:“中国是海外华人的母国。我们热爱祖国,热爱中菲友谊,这是我们的责任。”
    他在一首诗中写道:“啊/伟大的祖国/海外游子采来最香的鲜花/海外游子唱起最美的歌儿/带着最深的敬意/回到可爱的祖国/千歌万曲献给您!”
    他在《无题》诗中,深情地抒发对故乡的怀念:“今天思潮如涌/记忆如梦似花/梦里三十年的记忆/在遥远的梦里我怀念/夏日蝉鸣/月夜蛙声……又碰上春光绿透的季节里/燕子从南洋归来/在确曾认识的故乡/在儿时静听老牧笛的山坡上/寻找可曾褪色的童年/虽然你我/相见/相见/可这是蕉风椰雨的夏天/而我们寻觅的是/春天/春天/故里百花怒放的春天!”
    陈恩和新潮文艺社的作家们,执意寻觅追求的是什么样的春天呢?
    是菲华文艺的春天!是祖国百花怒放的春天!
    菲律宾华侨文艺界,在本世纪三十年代和五十年代,曾经有过繁花似锦的春天。七十年代初期,当局实行军事统制,华文报刊停办,华侨学校菲化,菲华文艺活动大受影响。直到一九八一年,华文报纸复刊后,在诗人云鹤先生的倡导下,十几位文艺爱好者,组织了菲华新潮文艺社,经常在《世界日报》副刊上发表作品,编印专刊,并编辑了《菲华新诗选》与《菲华散文选》,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印行。
    近年来,中菲进行文化交流,两国作家几度礼节性的互相访问。作为民间文艺团体的新潮社的朋友们,渴望回祖国寻找中华文化之根,和中国作家交流创作经验。
    去年国庆前夕,怡朗中华商会考察团,到北京参加建国三十五周年大庆,陈恩先生谈到新潮社拟组织作家访华团的愿望,要我帮忙。我觉得义不容辞,欣然答应。经过与中国作协和全国侨联协商,由全国侨联发出邀请信,中国作协和沈阳、福建作协分会、厦门和泉州文联,也都去信表示欢迎。
    菲华新潮文艺社作家访华团如期到达北京,和北京的作家及归侨们共庆佳节,交流经验。这在菲华文艺史上是个创举,对沟通菲华作家与祖国作家感情,对发展菲华文艺、加强中菲人民友谊,定能产生良好的影响,有着深远的意义。
    燕子从南洋归来,来探望孵育他们的“旧巢”,含泥含草,准备建筑“新窠”。
    春天已经来临!南来的燕子们,展开翅膀飞翔吧!在祖国大地上飞翔,在太平洋高空飞翔,把春天的信息,带回南洋去吧!

一九八五年十月十五日深夜于北京  

说说我这位学弟

    黄永玉送我的画,落款均称我为“学兄”,而在他的大名上面,冠以“学弟”二字。
    不是客气落套,我们有过同窗之谊,而且我虚长了几岁。
    我的工作室里,挂着永玉的两幅画。一幅是半身的周总理木刻像,另一幅是只栖在横枝上的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十年劫难中,永玉的猫头鹰,入选参加“四人帮”的“黑画展”。据说是画家对新社会不满,盖因那鸟儿睁一眼闭一眼之故。
    当年我有幸参观那个画展,果然馆里挂满了国画全是黑的。我受了再教育,心得是:如果我学画国画,定以朱砂代替墨汁,必能入选参加“红画展”。
    记得永玉那张猫头鹰,是用炭笔画的,炭笔是黑的,黑画无疑矣!可画赠我那幅猫头鹰,却加了几笔红黄颜色,可能他也接受教训,以示不全黑也。
    《中国老年报》总编姚远方同志来访,欣赏永玉的猫头鹰,派记者拍了照,准备在报上发表,还约我写篇文章。写什么?想来想去,便想写写我这位鬼聪明的学弟。
    永玉近来的名气很大,在国内外开过不少个人画展,还得过意大利总统给他颁发的什么骑士勋章,可谓中外扬名矣!本文以这位骑士学弟为题,难免有沾光之嫌。沾点光谅他不会见怪,因为有后话要说。
    永玉赠我的猫头鹰画上,标了“益鸟也”三个大字,又即兴写了几行小字:“白刃又名王寄生,余儿时之学兄也。鸱案发生后,不避往还,然累至京新巷鸹噪,亦颇肉跳也。今天下大白,吾等放声可矣!”下面写了“学弟黄永玉,丁巳秋。”画上盖了两枚印章,一是闲章“大吉祥”,一是“黄大”。这画是一九七七年秋天画的,他是家中的长子,故自称“黄大”。
    一九三七年,我从南洋回国,原想做点抗日救亡工作,先到南京,救国无门,退回厦门,人地生疏,只得暂时到集美中学就读。厦门沦陷,学校迁至安溪,初中一年级有个小同学,名叫黄永裕,湖南凤凰县人,十三、四岁,说着一口难懂的湘西话,把“来”说成“哩”,见面就“哩哩哩”,非常有趣。黄永裕和印尼归国的尤文贤同班,课余时间,我们三人常在一起玩,或打球,或到溪边散步,或上街小吃…… 我比永裕大五、六岁,高出一个头,自然将他当小弟弟看待。次年夏天,我初中毕业,也找到去延安的门路,离开安溪时,我们依依惜别,从此杳无音讯。
    一九五五年,尤文贤在中国新闻社工作,打听到我的住处,忽然来访,问我见过黄永玉没有?我说报上看过他的木刻,不认得这个人。文贤说,黄永玉就是集美中学的黄永裕。从文贤口中,知道我走后一年多,他在集美教书的叔叔,不再供他上学,他开始到处流浪,在德化瓷厂当小工,学刻木刻,画电影广告。抗战胜利后去上海教书,又到香港谋生,刻木刻,写文章,勤学苦练,无师自通,成为自学成材的板画家,现在中央美术学院任教。
    我和文贤相约去看老同学,他住在东城边美院宿舍,屋里窗外堆着硬木板。我印象中的黄永玉是个儿童,见面时已长成大人,而且娶妻生子,个头不高,脸形没有变,言谈时更加风趣。他的夫人张梅溪,对我们热情招待。分开十七年,久别重逢,相聚甚欢,回忆往事,不胜感慨。永玉提起我临走时,送他一顶童子军帽,他戴了好久,可我早已忘怀。
    那时候,年青力壮,成天忙着工作,来往不多。后来他迁居京新巷,地址新火车站,我每次出差乘火车,或是从外地回来,总要上他家坐坐。永玉为人坦诚正直,热情好客,他那会客兼作画室的房间,堪称斗室,经常高朋满座,大家坐在小板凳上,围着矮脚方桌,一杯清茶,讲古论今,气氛甚是活跃。
    永玉喜说笑话,时引起阵阵笑声。我随听随忘,还记得一个有关家乡的笑话,他说三年困难时期,有个北方佬跑到厦门,以为对面的鼓浪屿是金门岛,半夜游水登岸,大呼“国民党万岁”,结果被警察捉去。
    “文革”十年,我们都被打成“黑帮”,时关时放。我是一开始就被打倒,当成死老虎丢在一旁,反而有更多的自由,常偷到京新巷看永玉,谈小道消息,讲林彪和江青倒行逆施,说到愤慨时,禁不住提高嗓门。他院里住着几家人,梅溪怕惹出祸端,总提醒我小声点。这就是永玉那画上写的:“然累至京新巷鸹噪,亦颇肉跳也。”
    有次接梅溪电话,约我到火车站附近见面。傍黑天我见到梅溪,她愁眉苦脸,诉说永玉被造反派抓走,不知关在何方?不知会对他怎样?在那劫难的年月,造反派无法无天,随便抓人、打人、杀人,被抓者家属担惊受怕。我曾多次被关押,用自己体会告诉梅溪,造反派可能要从永玉身上榨点油水,好去整别人,也可能将他当奇货作政治资本,拉拢其他组织参加斗争大会,还不至于有危险。
    黑画展期间,同楼一位美院教师,捎来永玉的条子,说他情绪不佳,要我去看他。我去他家,永玉问我看过黑画展没有?我说看过了,那是个大笑话,泼墨国画焉能不黑?永玉的苦闷,不仅是猫头鹰入展,主要是感到前途茫茫,怀着忧国忧民的情绪。当时大家心情都很坏,看不清前景,为国家民族担忧,如果让那四条害虫横行下去,难免亡国亡党。我有个奇怪的联想,历代亡国之前,大多是君王昏庸,娘娘当权,宦官作乱。但从自己的经历看,深信共产党的天下不是封建王朝,成千上万出生入死的革命者,决不会让他们把新社会毁掉,全国人民也不甘心再当奴隶。我还有个预感,预感“四人帮”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多时。我以自己的看法,用“黑夜总会过去”,宽慰忧心忡忡的学弟。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敬爱的周恩来总理逝世,全国人民悲痛万分,“四人帮”却不准开追悼会。人民的悲愤如火山溶岩,终于在清明节爆发!北京出现空前动人心弦的悲壮景象。天安门广场成了花圈的海洋,烈士纪念碑周围贴满怀念周总理、痛斥“四人帮”的诗词。
    百万人民在天安门前的壮举,被当成反革命事件镇压下去,邓小平副总理被诬为黑后台,再次给打倒!首都人民强忍着怒火,粉碎“四人帮”以后,天安门冤案未平,江青的余党未清,天安门前出现了铺天盖地的大标语和大字报。永玉别出心裁,用一只小瓶装满红墨水,挂在天安门前,表明他的心迹。
    天安门事件之后,永玉躲在家里,偷偷刻着周总理的大幅木刻像。周总理双手抱臂,笑逐颜开,读画之时,隐约可听到总理爽朗的笑声,感到总理对新中国前途无限乐观。
    总理逝世一周年,永玉即送我这幅版画,在画下写了一行横字:“人民爱总理,总理爱人民。黄永玉刻、一九七六年七月。”又竖写了一大段补记:“此木刻系去年七月间四人帮猖狂时所作,时作时缀,每闻敲门声,则急藏于橱底。热爱总理当时已成违禁,然全国革命人民怀念总理之情,从不为四人帮的恐怖所慑服,反而越烧越旺,各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总理的崇敬,且以此付出血和泪的代价。全国革命人民从而得到锻炼,能以更坚强革命热情,团结在党中央周围,建设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末后写着“送给白刃学兄,弟黄永玉补记。一九七七年一月八日,总理逝世周年。”
    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尚未公布,我获悉后跑到他家报信,他已有所闻,笑谈之下,永玉欣然为我挥毫,画了三公一母四只螃蟹,有被捆绑,有肚脐朝上,有畏缩躲藏。并在画上写了“酒自备”。
    有一天,永玉给我看了他的新作,那是一幅漫画,画着赫鲁晓夫、林彪和江青三个秃头,画题是“三突出”。
    有次我去京新巷,永玉正在画荷花。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红荷花,枝梗特长,高高挺立,红艳艳令人喜爱。永玉独具匠心,画出这与众不同的荷花,来象征周恩来总理,道出他心中的热爱。他应邀去菲律宾开画展,华侨富翁出五十万比索(菲元),想买这幅红荷,永玉不卖。这是我赴菲探亲,听朋友说的。
    劫后余生,大家争分夺秒,想抢回被剥去十年的宝贵时间,又都忙开了。永玉乔迁新居,我只去过几次,但知道他的新作不断问世,在国内和海外经常开画展。他正兑现“补记”中的愿望,以坚强革命热情,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奔忙呢!
    永玉作画,独具一格。我是外行,不敢乱吹。他赠我一大幅红梅图,与众梅画不同,初看如篱笆,细嚼别有风味。问他为何这样画梅?他说前人画了几百年枯枝梅了。言简意赅,他要创新。
    香港三联书店经理肖滋兄,送我该店出版的《永玉三记》——《罐斋杂记》、《力求严肃认真思考的札记》和《芥茉居杂记》,收他“文革”前后偶感而记下的长短句二百几十条,每条配一幅漫画,成了洋洋三部书。辞句比诗精炼,含哲理,带讽喻,似寓言,富幽默感。读辞识图,看图解句,相映成趣。读后令人捧腹,发人深思,引人微笑。永玉自称是“无聊烦闷”、为了“消遣时光”的“闲时之作”,是“瞎编”。我倒觉得真是“力求认真严肃思考”过的醒世明言,否则就不会在“文革”时为其中的“动物短句”大吃苦头了。
    哎呀!怎么写着写着作起广告来啦?好酒独酌无味,好书大家共尝,希望喜欢他和不喜欢他的人,有机会都能读一读。
    认识永玉五十年,要说的话几箩筐,文章长了编者为难,读者生厌,就此停笔。

1988年6月12日于北京魏公村   
(《中国老年报》1988年8月17日)

诚毅,集炎黄文化之美

    时光飞逝,转眼五十五个春秋。每忆起当年在集美的情景,不禁心驰神往。那风光明媚的学校,那碧波荡漾的海滨,如电影一般在眼前闪过。每唱起那“闽海之滨有我集美乡,山明兮水秀,胜地冠南疆……”的校歌,美丽的旋律和庄重的歌词,都引起我的深思。
    “诚毅二字心中藏,大家勿忘!”校歌中的最后两句,永远烙印在我的心坎上,烙印在无数同学的心坎上。
    “诚毅”二字是集美的校训,也是集美的灵魂。几十年来,它鼓舞着海外归来的侨生和国内的学子,立下坚韧不移的刚毅斗志,忠诚为国家民族的独立解放、为人类社会的进步事业勇往直前!集美建校八十年来,培育了成千上万的优秀人才,散布在中华大地和东南亚。他们在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战争中英勇献身,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贡献力量,为发展侨居地的经济立下汗马功劳,这是“诚毅”精神发扬光大的硕果。
    我常想:“集美,集什么样的美?”有个声音回答:“不是山明水秀,不是风光明媚,是集中华民族优秀品德之美,是集炎黄文化精华之美!”
    陈嘉庚先生以“诚毅”作为集美的校训,作为他一生行动的准则。他对国家民族无限忠诚,对振兴中华无私无畏!辨忠奸,明是非,嫉恶如仇!他生于满清王朝腐败的同治年间,目睹列强瓜分中国,人民痛苦不堪;看见家乡经常械斗,冤仇越打越深!封建落后腐败的清政府,野蛮愚昧的老百姓,怎能不受外国侵略?
    陈嘉庚忧国忧民,决心改变民风振兴华夏,想从教育入手培养各种人材,开始创办集美小学,逐渐发展了中学、师范、商科、农林、水产、航海等专科学校,最后又办了厦门大学。他呕心沥血把南洋经商所得,全部作为教学经费。创办厦门大学之后,恰逢南洋生意亏损,他宁肯毁掉家业而不停止供给学校经费。没有忠心耿耿为国为民的刚毅精神是无法理解的。
    陈嘉庚先生深知不打倒满清政府,复兴中华没有希望。他和胞弟陈敬贤先生毅然剪掉发辫,参加孙中山的同盟会,发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的誓言。辛亥革命后积极筹款支援革命。孙中山先生从欧洲归国,途经新加坡和他商谈捐助,陈嘉庚慷慨答应,为他汇去五万元。“七·七”卢沟桥事变,陈先生与南洋各地侨领组织南侨总会,出任主席领导抗日救亡工作,不断筹集巨款支援祖国抗战,并动员三千多华侨司机回国,在滇缅公路上运输军用物资。一九四零年三月,陈嘉庚不顾六十六岁高龄和腰骨病,亲自率领南洋归国慰劳团,奔赴各战区慰劳,不理当局的阻挠,坚决去延安考察,与毛泽东、朱德等中共领导人晤谈,了解延安真相。返重庆应国民外交协会邀请,在大会上报告访问西北的观感,如实谈了延安的情况,因此惹怒了国民党当局。陈嘉庚毫不畏惧地宣称,他是凭良心与人格将所见所闻发表。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要他讲回国见闻,决不昧着良心指鹿为马。
    国民党第二号人物汪精卫,南京失守后通过德国大使与日本言和。陈嘉庚电询汪精卫是否事实?汪复电说,以我国积弱非和平即亡国,主张和平为救亡图存上策。陈嘉庚给汪精卫发了两封长电,劝他抗战到底。汪复电力陈和谈为无上良策,还要陈先生劝南侨赞同他的主张。陈先生知道对汪挽回无望,通电指斥他为“秦桧卖国求荣”。又以国民参政员身份,致电重庆国民参政会提出:“敌未出国土前,言和即汉奸”,经二十名参政员签名即成提案付之讨论。汪精卫是参政会议长,通过提案时形容惨变,坐立不安。邹韬奋先生著书中说,陈嘉庚的十一字提案,是几万字的提案不及其分毫,是古今中外最伟大的一个提案。汪精卫出逃,在安南发了叛国求和的“艳电”,陈先生电蒋介石,指出汪精卫背叛党国,准备去南京当日寇的傀儡,请求公布其罪状通缉归案。蒋介石复电以“中央已有处置”敷衍了事。所谓“中央已有处置”,只是开除其党籍。陈嘉庚对此不满,电国民政府指出汪逆叛国求和罪情重大,“仅革党籍,未及国法”,“容汪贼与其党羽逍遥法外,实南洋八百万侨众所莫解。”
    陈嘉庚与汪精卫有过交情,早年曾答应他当厦门大学校长。在汪逆求和叛逃过程中,先苦口婆心规劝,后声色俱厉责斥。致蒋介石和国民党要员的电文,义正词严,气吞山河!此时陈先生胸中的“诚毅”,已升华为伟大爱国主义者的高尚情操!化成一首庄严的正气歌,显出炎黄子孙的英雄本色!
    陈嘉庚在南洋开商店、办工厂、建种植园、搞运输,经营有方,实力雄厚,是个地地道道的资本家。但他不做昧心生意,不赚不义之财,处处讲信义,注重商业道德。一九零零年他回乡葬母,两年后返新加坡,由于父亲年迈经营不当等原因,负债二十余万元。按当地习惯,父亲死亡或破产,儿子不必承担债务,但他召集债权人,宣布代父还债。后来生意做好了,他守信用还清债务。
    陈嘉庚经商数十载,盈利何止千万元!他赚得的大量金钱,不建豪华公馆,不花天酒地搞个人享受。除捐助抗战及公益事业外,全部用于扩建校舍,作教育经费。一九三七年我从菲律宾归国,到集美中学念书,除了每月花四元伙食费,其余学杂宿费全免,这在当时国内恐怕是绝无仅有。集美从一个封建落后的渔村,建成一座文明开化的学府,一排排明窗净几教室,一栋栋简朴宽敞宿舍,科学楼、图书馆、体育场……全都凝聚了嘉庚先生的心血。在这许许多多现代化建筑群当中,没有一幢是陈先生的公馆。抗战时故居被日寇飞机炸毁,陈先生回国定居,住进一幢二层小楼,室中无一值钱家具,去世后的遗物:拐杖、文明帽、油纸雨伞、旧皮鞋、打补丁的蚊帐……不及现在一家农户的陈设。我活了七十多岁,也曾在国外生活过,还没听说世上有像陈嘉庚这样的资本家。
    我国改革开放,人民生活不断改善,出现了许多先富起来的“大款”,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以至亿万富翁。其中不乏开明人士,热心公益事业,捐助希望工程。但也有一些暴发户,靠走私偷税残酷剥削工人,用非法攫取的金钱大肆挥霍,歌场舞榭,灯红酒绿,一掷万金,争强斗富大摆黄金宴。有些所谓大腕的名歌星、名演员,每次出场费索取数千、数万甚至数十万元,却不肯交纳税金,更吝惜捐款助学。竟有借义演之名,填腰包之实,甚至将黑手伸向抚养孤儿的儿童村,截留捐赠孤儿的钱物,这些见利忘义、丧尽天良的吸血鬼,精神境界何等低下!怎能和陈嘉庚先生相比?
    陈嘉庚率南侨慰劳团回国之前,每个团员自备帆布床、蚊帐及其它用品。他和几个负责人乘飞机先头抵达重庆,住进嘉陵招待所。听说政府各机关开会,议定招待费八万元,订了各旅馆一、二等房间。陈先生心里很不安,第二天在各报上登了启事,声明“一切费用已充分带来,不欲消耗政府或民众招待之费……在此抗战中艰难困苦时期,尤当极力节省无谓应酬”。他退了旅馆房间,借招待所两座空屋为慰劳团住所,自雇伙夫做饭,每日开七桌饭,每桌一天二十元,半个月只花了六千一百元,这和八万元招待费相差太多了!慰劳团在重庆期间,只用了政府两辆客车和汽油,其余开支均由慰劳团自理。
    反观今日某些社会主义公仆,出门先通知接待单位,到时警车开道,前呼后拥。住必星级旅馆,食则海鲜酒家,日间游山玩水,夜间卡拉OK,客人高兴,主人欢喜,公款吃喝玩耍,何乐而不为乎?报载每年公款吃喝高达百亿元,如能节省十分之一用于希望工程,国家可以减少多少文盲?
    陈嘉庚先生是一个爱国华侨,他一生为国家民族筑起的丰碑,无愧于“华侨旗帜,民族光辉”的称号。他信守“诚毅”为人,一丝不苟,无私无畏!在社会主义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的今天,我们纪念嘉庚先生诞生一百二十周年,庆祝集美建校八十周年,但愿大家能学习陈嘉庚先生,将“诚毅”精神发扬光大!

1994年春写于北京     
(《回忆陈嘉庚》,1994年9月)

这是黄永玉送给作者的一幅版画 上书:
  人民爱总理,总理爱人民
         黄永玉刻、一九七六年七月
此木刻系去年七月间四人帮猖狂时所作,
时作时缀,每闻敲门声,则急藏于橱底。
…… 
    送给白刃学兄,弟黄永玉补记
   一九七七年一月八日,总理逝世周年
(补记见下文《说说我这位学弟》)
1998年作者与老伴到医院探视凌子风导演
1985年作者与丁玲同志在丁玲家中合影
《益鸟也》
   《四只螃蟹》这是另外一幅。
上书:白刃学兄笑纳,螃蟹四只、秋菊两朵,白酒自理可也。黄永玉 丁巳秋。
    白刃学兄 冷克大嫂指正
            乙卯年作红梅 学弟黄永玉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