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茅盾为《战斗到明天》初版本写的序言

    读了《战斗到明天》,我很受感动。这部小说对于知识分子,是有一定的教育意义的。
    这部小说描写的范围虽然相当广泛,而且主要的是写抗日战争时期的敌后游击战争,小说的人物不仅有知识分子,而且也有工农出身的军事干部,但是书中的几个主要角色却是知识分子。作者有计划地写他们如何通过各种考验,在战争中改造了自己,其中有一个是如何落伍了,甚至变为叛徒。知识分子的小资产阶级意识、优越感、自由主义,都是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作者是以这一点作为主眼来写这部小说的,他获得了成功。我说这部小说对于知识分子有一定教育意义,其理由即在于此。
    可以从各种不同角度,在各种不同的环境中,来写知识分子的自我改造的过程。《战斗到明天》是选取了敌后游击战争的环境,而且从宣传工作、行军和战斗生活、恋爱,以及敌人的威逼利诱等角度,来表现了几个作为主角的知识分子的性格及其变化。作者为这几个知识分子安排好不同的出身:有大学教授的女儿(林侠),东北流亡学生(沙非),地主家庭少爷(孟家驹),大学讲师(焦思宁),小有产者家庭出身的大学生(辛为群)。作者一开始就暗示了孟家驹的不免于最后堕落,因为他不但是地主家庭的少爷,而且他参加革命的动机就不纯正,他是为了追求林侠而来的。在这一点上,作者处理得颇为细心:他否定了孟家驹,并非单单因为孟家驹是地主家庭的少爷,(地主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参加革命而通过了考验事实是很多的。)而是因为孟家驹参加革命队伍的目的只是追求林侠,孟对于革命毫无认识,甚至爱国心也极薄弱。他在革命队伍中的表现一贯很坏,他拒绝了同志们的忠告,同志们帮助孟进步的一切努力全归于无效。最后,当林侠表示了如果孟不进步就无感情可言,孟便决心要开小差。
    林侠、辛为群、沙非,这三个人物,作者写得比较多,也写得有声有色;焦思宁这人物,就写的比较少,而且形象也比较模糊。但一般说来,这几个正面人物的思想改造的过程都还表现的不够多。林侠、辛为群、沙非在其最初究竟还有怎样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包袱,书中交代的不够清楚,后来又怎样地克服了,也写得很少;通过书中的故事,我们看得最清楚而且最受感动的,是他们在一次一次严酷的考验之下都胜利地出来了,至于他们在每次考验之后,思想上有何显著的进步,则书中的描写似乎不够具体,也就是说,形象性似嫌不足。
    但尽管有上述的这些美中不足,这部小说对于知识分子还是具有一定的教育意义的。自五四以来,以知识分子做主角的文艺作品,为数最多,可是,像这部小说那样描写抗日战争时期敌后游击战争环境中的知识分子,却实在很少。我觉得这样一种题材,实在也是我们的整个知识分子改造的历史中颇为重要的一页,因而是值得欢迎的。
    以上拉杂写出来的,都是些不成熟的意见,聊以供作者白刃同志和读者们的参考。

茅 盾            
一九五零、十二月二十三、北京  

战斗到明天(上部)

三版前言

    一个初生的婴儿,被掐死在摇篮里,还被人指责母亲生的是怪胎。母亲痛苦地分辩说,婴儿长的不漂亮,生理上可能有缺陷,却不是怪胎。然而族长专横地讲,不是怪胎也是毒瘤!权杖在族长手中,谁敢不服?母亲只好打掉门牙连血咽,暗自饮恨伤心!
    一部作品刚刚问世,被有组织地围攻,说它歪曲这个,歪曲那个,是株大毒草,得把它连根铲除!而且对作者进行迫害。那时棍棒在左撇子手中,作者只有检查的义务,没有辩护的权利。因为分辩意味着抗拒批评,态度恶劣,得罪上加罪!作者只好折断胳膊往袖筒里面藏,含冤忍痛,无可奈何地对天长叹!
    建国初年,作品受到粗暴的批评,作者受到无情的打击,决不止一两桩!五十岁左右的读者,大概不曾忘怀?
    我的长篇小说《战斗到明天》,是首批被批判的作品之一。时光如闪电,转眼三十年。三十年中,《战斗到明天》和它的作者,又遇到两次厄运,遭到两次挞伐!直到前几个月,才看到一篇报道,说是当年对《战斗到明天》,作了不恰当的批评。三十年来,第一次看见报上说了几句公道话,抚今追昔,不禁感慨系之!
    抗日战争,我在八路军一一五师工作,当过参谋、做过连队指导员,编过报纸。在革命部队里得到培养,在工农群众中受到教育。平津解放之后,我把自己和周围一些知识分子,在敌后抗战中的经历,通过思想改造的主题,写了《战斗到明天》,并把原稿寄请茅盾同志审阅。茅盾同志热情地为小说写了序,指出书中的优缺点,勉励和教育作者。
    十分抱歉!当《战斗到明天》第一次遭到围攻之时,茅盾同志也受了连累。(这件事至今想来,心中仍感到不安!)但是茅盾同志仍以长者之风鼓励后进的精神,在报上公开指出这个题材有教育意义,要我鼓起百倍勇气把小说改好。
    是前辈的鼓舞,也是自己的责任。我觉得敌后抗战的生活,还是比较踏实,理应把小说改写出来。一九五六年党中央提出“双百”方针,我便着手重写《战斗到明天》。有了第一次受批评的教训,经过了几年的学习和写作上的锻炼,开始懂得一点艺术规律,感到上次的写法太笨,把多年丰富的生活素材,堆积在一部书里。而且描写的范围太窄,只围绕几个知识分子干部,不足以反映敌后抗战的面貌,也不能深刻写出他们的自我改造过程。于是我把场面铺开,把时间缩短,再版第一部只写了一个月的一次反“扫荡”。还准备接下去写第二部和第三部,在再版《后记》里作了声明。
    哪晓得政治舞台上的风风雨雨,使我事与愿违。重写本的《战斗到明天》,是在“大跃进”的一九五八年出版的。这时候我军炮击金门,我到厦门前线住了半年,写了大量的通讯、特写和诗歌,并完成了话剧《白鹭》。次年又到东北,写了话剧《兵临城下》。正准备写长篇小说的第二部,平地上刮起一阵妖风,全国掀起了“反右倾”的浪潮!
    因为号召向党交心,讲了几句真话,反映大跃进中违犯华侨政策的事例。同时检讨了再版《战斗到明天》的《后记》上,对某些批评家有不满情绪,于是被人抓住了小辫子,整了我两三年,当然谈不上写作。
    一九六二年,周恩来总理和陈毅同志,在广州召开的戏剧创作会议上讲了话。不久,我的冤案始得平反,被禁锢的话剧《兵临城下》,也开始在沈阳和全国各地上演。以后三年多,应电影厂之约,与导演改编了电影《兵临城下》;应剧团之约,写了反映东北解放战争的话剧《战火纷飞》;写了反映海防前线斗争的歌剧《镇海石》。长篇小说的续篇就这样搁下来。
    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林彪委托江青炮制的《纪要》上,点了《兵临城下》,首先拿我开刀,《战斗到明天》又一次被清算!
    回顾《战斗到明天》的遭遇,不是算老账,只想谈一点感想。
    有人感慨地说,建国以后对待文艺作者,如像蜻蜓咬自己的尾巴——团团转。我说这比喻不够确切,因为被打倒的作者,一批又一批,有的死掉了,有的改了行,有的侥幸能转回来,已是两鬓斑白,老态龙钟。时间失掉了,精力消耗了,能拿起笔来重新写作,也是困难重重。
    如果说,从一九五七年起,在政治上不断有“左”的干扰,以至形成林彪、“四人帮”的极“左”路线,造成了十年的浩劫。那么文艺上“左”的干扰,却要早的多!想一想,建国以后哪次运动不是反右?不是反资产阶级?不是反修正主义?有那一次是反“左”的干扰呢?
    提倡写工农兵英雄,写无产阶级典型,是无可非议的。然而片面地提倡写英雄,反对创造各种各样的典型人物,这就违背了艺术规律,也发挥不了文艺作品深刻的教育作用。毛主席说:“革命的文艺,应当根据实际生活创造出各种各样人物来,帮助群众推动历史的前进。”当时有些批评家,不仅片面地提倡写英雄,而且划了许多框框。如英雄不能有缺点,哪怕是性格上的缺点,即使写他脾气暴躁,或是经验不足,都说你是歪曲英雄形象,在英雄脸上抹灰。一个短篇小说,写了英雄,还必须写党的领导,写出乐观主义,否则就成问题。至于写知识分子的作品,不管内容如何,一概当作歌颂小资产阶级、反对写工农兵来批判。反面的和其他的典型人物,更是写作上的禁区。当时有个顺口溜:“创作三件宝,英雄乐观党领导。”说明“三件宝”的创作方法,已经成为公式。于是产生了一批千篇一律的作品。江青叫嚷的“三突出”,并非“四人帮”的发明,而是在“三件宝”的基础上,发展到登峰造极。所不同的,他们搞的是阴谋文艺。
    在这样的思潮下,《战斗到明天》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批判,是不足为奇的。奇怪的是有些批评家,甘当赵树理笔下的“常有理”。看到书中写知识分子们的缺点,说作者是歪曲八路军干部;看到写他们的优点,马上笔锋一转,说你是歌颂了小资产阶级,是作者的自我表现!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有天晓得!
    有些人成天喊着要把作家赶下去,但看到作品上丰富多彩的生活细节,又说你是“自然主义”,发出一个个的问号:“难道生活是这样吗?”他们一边喊深入生活,一边又怕真实的反映生活,说穿了不过是“叶公好龙”罢了。
    我们喜欢《红楼梦》,不但看到众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而且看到封建社会上层的生活图景,使我们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果曹雪芹当年写书,也来个“三突出”,让贾宝玉和林黛玉起来反抗,双双远走高飞,恐怕《红楼梦》未必能流传下来,更不可能成为千古不朽的史诗。我们从《红楼梦》里看到封建贵族的必然没落;我们从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几十部巨著之中,看到资本主义社会的腐朽生活,这种印象是从作品的人物关系和真实的生活描绘得来的。
    要让广大读者了解抗战时期敌后根据地的生活,是按照艺术规律,真实地刻画当时人物的精神状态,真实地描绘困难环境和艰苦生活呢?还是遵照“三件宝”的框框,把人物拔高,对生活作虚伪的粉饰呢?我选择了前者。这也是《战斗到明天》多次被指责的原因之一。我认为一部反映革命战争的作品,应该历史地、具体地描写当时的真实生活,才能更好地感染读者,使他们振奋起来,共同为革命事业而斗争。
    我强调写真实,是因为我们的军队是人民的子弟兵,是为人民谋解放的队伍,有着丰富的战争经验,有着光荣传统和优良作风,处处都在起模范作用。把他们的斗争生活如实地反映出来,就能发挥它的社会效果,起着教育后人的作用。反之,用“三件宝”的框框,用“三突出”的咒语,强迫作家把丰富多彩的斗争生活,写成千篇一律的故事,写出千人一面的“英雄”。这种“站在最高处、手拿红宝书”的“英雄”,我们在“四人帮”文化专制下,都领教过了。现在谈起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也许更容易理解。
    当然,我强调写真实,不是主张毫无选择地“照相”。而是提炼生活、概括人物,创造典型。一句老话,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我们党的领袖不是神仙,我们军队也非天兵天将,有它的成长过程,有它的缺点。在某一时期,甚至犯了很大的错误,如王明、张国焘路线;如各个苏区的肃反扩大化…… 等等,都使党和人民遭受很大的损失,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但错误终于被纠正过来,否则就不能打倒“三座大山”,取得全国性的胜利,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如果把我党我军的缺点错误,集中起来暴露之,使人看了感到悲观失望,对革命丧失信心,那怕描写的内容都有凭有据,也不是历史的真实。如果揭露“左”倾路线,揭露林彪“四人帮”的罪恶,为了教训后人,不使悲剧重演,就应该允许存在。至于写英雄人物成长过程中缺点,写正面人物非品质上的错误——如经验不足引起的错误,只要是作品发展上的需要,也不应给扣上“歪曲人物”的帽子。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作品。只要全书的倾向是好的,就应加以肯定。这样做,对繁荣社会主义的文学艺术,对文艺更好地为四个现代化服务,大有好处。
    有了以上的看法,在《战斗到明天》三版付印之前,我保留了二版的原貌,只在小地方作了修改。那是为了今后写续篇,对书中主要人物的来龙去脉,增加一些笔墨,进行补充,留下伏线。
    一部长篇小说,经历了三十年的风波,作了重写和修改,从青年写到老年,只完成了三分之一,这在文学史上,恐怕是件怪事!十年浩劫,夺去我的精力和时间,期望向着四化进军之时,能保持安定团结,使我在见马克思之前,不再受到无端的迫害,能写完小说的续篇,还了一件心愿。
    乘三版付印之时,将茅盾同志为本书初版写的《序》和再版时我作的《后记》,一并附在书前,供关心本书的读者参考。

作 者         
一九八零年五月于北京  

一九五八年再版后记

    一部长篇,话够多了,本来不想再说什么,编辑同志说,这书既是第一部,而且经过多次修改,该向读者交代一下,只好再罗嗦几句。
    抗战期间,我在山东八路军中工作,看见敌后军民,在日寇封锁分割和残酷“扫荡”下,艰苦卓绝的对敌斗争,深深的受了感动,得到了教育与锻炼。
    抗战胜利后,总想写部长篇,把耳闻目睹的告诉读者。一九四八年冬天,乘部队战斗的空隙,在平津前线一个小村里,开始写这部小说。不久平津解放,大批知识青年涌入部队。想起毛主席在《五四运动》文中的指示:“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民众相结合,则将一事无成。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想从自己参加部队后,受到革命的培养与战争的锻炼的切身体验,告诉新参军的知识分子。同时考虑到初写长篇,该写最熟悉的东西,便将小说的主题,侧重于这一方面。
    小说写成后,得到许多同志的帮助。茅盾先生在百忙中看了稿子,并写了序言勉励作者。小说于一九五一年在中南部队中印行。
    无疑的,这是部幼稚的作品,有许多缺点,个别章节也有错误。部队首长、读者和批评家们及时指出来,给我很大的教育与启发。但是也有些教条主义者,硬不顾抗战敌后的真实情况,拿现在解放军的标准衡量当时的部队,说我歪曲这个歪曲那个,硬把小说给“枪毙”了!
    亏得党的爱护,上级的鞭策,同志们的帮助,消除了我的灰心丧气,坚持从事写作。茅盾先生还认为这个题材有教育意义,公开提出要我鼓起百倍勇气,把小说改好。几年来,我的文艺思想混乱极了,想按某些批评家们的要求修改,未免昧了良心说假话;想照真实情况重写,又怕棍子无情。只好一放数年,没有勇气去动它。
    感谢党中央提出“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方针,给了我新的力量,澄清了我的思想。在重回抱犊崮山区,看了看旧日战场之后,我用了一年时间,重写《战斗到明天》。写完后一看,仍然是束手束脚,又放了半年多,再从头写了一遍,成了现在的样子。
    改作后的《战斗到明天》,除保持原来一些主人公的名字和某些基本情节以外,已经和当年的本子大不相同。在描写时间上,也从几年的多次战役,集中到一个月中的一次反“扫荡”斗争。而知识分子的改造,是通过军民英勇抗日的影响,通过他们自身在战争中的锻炼实现的。当然这仅是一个开始,许多东西我准备在续篇中去完成。
    虽然我竭力想把书改好,但由于自己水平低,难免还有许多缺点和错误,我诚恳地等待各方的批评和指教。

一九五八年三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