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 一 章

    风,刮呀,刮呀!刮得树木摇摆,刮得山谷吼叫,刮得沙土乱飞,刮得天昏地暗。
    天,像要塌下来,亏得抱犊崮山,用脑袋瓜子把它顶住。
    抱犊崮,真像一根撑天大柱。晴朗的日子,山腰里常常飘着白云,崮顶上连着青天,从台儿庄平原朝北望,就像地娘娘的大脑袋,从群山众崮当中伸了出来。
    今天,地娘娘的脸上蒙着灰纱,肩膀上有两个人在爬动。前面是个小矮子,二十来岁,脸色乌黑,眼睛溜圆,穿着黑衫黑裤黑球鞋,手中提着一支三号驳壳枪。后头跟着一个大高个,三十岁出头,方脸大眼,连鬓胡子,穿着蓝便衣和黄军裤,小腿上打着绑带,脚下踏着布鞋,肩头上倒背着一支黑大盖。两人都戴着六角的苇子斗笠,披着马糁茎结成的蓑衣,正吃力地往上爬。
    小黑子身轻腿快,穿过波罗棵,拨开矮树枝,攀着柳条子,绕过狼牙棒,一个劲儿向上冲。大高个体重身不灵,不断举起手来,抹掉额头上的汗水。
    他们钻出丛树林,爬到山脖子,踏进一片没腰的蒿草里。狂风把山草吹得弯腰低头,左右乱晃。小黑子被一阵顶头风,打的向后退。
    “真讨厌!这样大风!”他嘟囔着,挺着劲踩着乱草。大高个没有吭声,喘着粗气跟着上。
    山坡上一片松树林,被狂风掀起了松涛,像大海在咆哮!小黑子心里想:要是闭着眼,真像走到海崖上。他抬头朝上望,看见庞大的抱犊崮,上面顶着天,下面一派悬崖峭壁,足足有几十丈高,看起来惊心动魄,头晕目眩。
    “好高呀!”小黑子说。转身问大高个:“打哪儿上?大老刘。”
    话被风刮走,大老刘没听清,大声问道:“你说啥呀?”
    “打哪儿上呀?”小黑子站下来,提高嗓子问。
    “跟俺走!”大老刘喊了一声,从乱石岗向左转,踏上一条曲里拐弯的羊肠道,绕过一块大石头,指着石壁上一道裂缝,说:“打这里上。”
    被流水冲涮出来的大石缝,弯弯曲曲的往上伸,有的地方长着石笋,有的地方像个蜂窝,青石头褪成淡黄色。小黑子走到石缝下,双手够不着。大老刘摘掉斗笠,蹲下来说:“踩俺的肩膀头,上!”
    小黑子把驳壳枪往腰里一插,右脚刚踩上他的宽肩膀,忽然发现左下方大石头旁边,闪过一个人影,说了句“有人!”连忙跨下腿,拔出枪来。
    “在哪里?”大老刘站起来问,贴在石缝边,端起步枪。
    “那不是?还在动哩!”
    顺着小黑子的枪口,大老刘望见一个穿蓑衣的人影,在三十米外一块大石头边,又闪到另一块大石头后面。大老刘旋开大盖枪的保险,冲着大石头瞄起来,准备等那人再露头,就给他一家伙。
    “别开枪!”小黑子提醒他,“八成是自己人。”
    “咋见得?”
    “瞧他头上戴的是咱们的军帽,”小黑子说,“要是敌人,他早开枪啦。”
    大老刘刚瞅见那人身上的蓑衣,没注意脑瓜上戴着啥帽,正在疑惑,只见那人朝下面一块石头一躲,果然戴着一顶褪色的八路军帽。
    “喂!别跑啦!”小黑子大声喊叫,“别躲啦!同志!自己人!”
    “你们是哪部分的?”从石头后面发出来的问话。小黑子听见声音很耳熟,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
    “俺们是泰山部的,”他答了部队的代号,又问:“你是哪个大队的?”
    “尼山大队的,”石头后面露出半个脑袋。“你们呢?”
    小黑子听他说出政治部的代号,记起是一星期前,在支队部讲时事的那个名叫沙非的宣传干事,忙问:“你是宣传科的沙干事吗?”
    “是的!”沙非大胆的站出来,高兴地问:“你是哪一位啊?”
    “俺是何全,侦察排的,”小黑子说。“快上来吧!沙干事!”
    大老刘看见往上走的沙非,是个高高的青年,二十来岁,脸孔白净,眉毛浓黑,拿着一支小手枪。往常也见过几面,只是喊不出名字。
    “你怎么一个人呆在这里?”何全问。
    沙非说,他从二营回支队部,到处碰到跑反的老百姓。听说山上有八路军,就爬上来找队伍,想不到扑了个空,后来发现他俩上崮,以为是敌人,所以往下跑。说完了他问:“支队部还在上村吗?”
    “俺们出来的时候还在,”何全答过,又提醒他说:“到处有敌人,待会一块回去吧?”
    沙非巴不得跟他们一道,马上点了点头。
    “上崮吧?”大老刘问小黑子,又瞧了瞧沙非:“一道上吧?”
    沙非抬起头,望着突入天空的悬崖峭壁,胸头扑扑跳。不上吧?待在这里不妥当;上吧?看不见道路。“怎么上呀?”他犹豫地问。
   “踩俺的肩膀头。”大老刘蹲下说。
   “俺先上。”何全说。他怕上面有什么意外的事,插好枪,踩上肩头,大老刘不费劲的站起来。何全攀着一块石头,使劲一纵身,轻轻的爬上石缝。
    沙非学着小黑子,踩着大老刘的肩膀上去。何全看他上来了,便像只猴子似的,抓着石蜂窝,蹬着乱石头,手灵脚巧地往上爬。沙非手脚笨一些,气喘喘的跟着。
    大老刘解下蓑衣,把手榴弹袋挪到背后,斜挂着步枪,重新披好蓑衣,戴上斗笠,伸手攀着石缝,双脚蹬着石楞子,翻身爬上去。
    爬了五六丈高,上到一块裂开的大石头旁边,小黑子挺起腰喘了口气,看见上面全是光滑滑的石壁,回过头来,疑问地瞧着大老刘。
    “从那边上,”大老刘指着石壁上凿的抓手和脚蹬说,“贴着石壁往右挪,过了这疙疸就好上了。”接着,他指着右边高处的石壁说:“早先那上面有一溜大抓手,旁边安着铁栏杆和木板上,是一条栈道,挑着水担都上得去,十几年前军阀打马子(从前这里的土匪,大多骑着马,所以叫马子,也叫响马),都给砸了。”
    小黑子是枣庄人,离抱犊崮只有三十五里地。小时候听说孙美瑶和周天伦的马子队,被几千军阀困在崮上,没有办法,晚上点起红灯,向各处的伙帮求救。一九二三年五月五日黎明前,有个外号四圈霸的马子头,带着手枪队和一千多土匪,在临城和沙沟车站之间,劫了津浦路上的票车,抓了二十多个洋人和几十个有钱的中国旅客,轰动了国内外。军阀怕洋人被杀掉,兵退四十里,抱犊崮才解了围。小黑子还记得四句民谣:“抱犊崮,赛北京,孙美瑶,坐朝廷。”
    小黑子从小拾煤核长大,十五岁跟父亲下窑挖煤。日本鬼子打进了山东,张鲁光在枣庄拉队伍,何全参加了工人游击队。张鲁光看他胆子大、心眼多,派他当侦察员;同志们看他个儿小、脸孔黑,都叫他小黑子。
    小黑子小的时候,常望着这高入云天的山崮,梦想能上去望望。队伍拉进山区,围着抱犊崮转了两年,没有机会上来。今天张鲁光亲自给他任务,要他上崮顶侦察敌人的行动,并且临时从一连调来大老刘,给他当向导。
    大老刘名叫刘纯厚,家在抱犊崮东北核桃峪,年轻时给庙里的老和尚扛过活,崮上崮下的地形很熟识。由于他作战勇敢,为人忠厚,个子高,年纪大,战士们敬爱他,都喊他大老刘。
    大老刘指给他们看过石抓手,脱下布鞋,往皮带上一插,说声“俺先上”,攀着光崖上的抓手,一挺身,踩着足蹬,贴着石壁,学着螃蟹走路,慢慢的横爬过去。横过两丈多宽,又斜上了丈多高,踏到一个站脚的地方,才转过身来,舒了一口气,对下面大声的喊道:“就这样上,当心点!”
    小黑子看见大老刘,靠着那些寸把宽的抓手和足蹬,横过去的时候,确实非常危险,稍微抓不牢或是踩不稳,不粉身碎骨,也得摔成肉酱。幸亏是避风,不然咋上得去?他脱下球鞋,把带子一结,挂在脖子上,跟着横爬过去。抓手和足磴的距离,对他说来,都太长了一些。他只好用脚尖蹬着,双手使力气,半吊着身子挪动。横爬还勉强,斜上更困难,两手刚够着,费劲的上了七八尺高,最后一个抓手,说啥也抓不牢,亏得刘纯厚伸下一只手,把他拉上去。
    沙非看见他俩爬上去的时候,已经提心吊胆,暗暗捏了把汗。眼看轮到自己了,心里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扑腾。往常他遥望着这雄伟的抱犊崮,充满了诗的幻想;几小时前往上爬的时候,心头也跳动着美丽的诗句。现在,诗的灵感溜跑了,留下了复杂的心情,面对着光滑的石壁,真是骑虎难下。
    “上来吧!沙干事!”小黑子在上面喊着,“仔细点!”
    “好的!”他硬着头皮回答。想起那天给支队部干部们报告完国际形势,受到热烈掌声的情景,仿佛百多双手都支持着他。“不能充孬种呀!”他对自己说。脱下布鞋,放在挂包里,鼓起勇气,学着他们的样子,贴紧石壁,横摸过去,斜着往上爬。他个子比何全高,爬起来比较省力,末了难上的地方,刘纯厚和何全,连拖带扯的把他拉了上去。
    “好险啊!”他回头一看,头晕目眩的想。他擦掉额头的汗水,找到安慰自己的话:“天下无难事,真不假啊!”
    三人继续向上爬,拐过几块重叠的大石头,又爬着一道石缝,石缝越上越宽,爬了十几丈,转了个弯,踏着高高低低的石梯,已经不必用手了。
    半空中的风暴更加猛烈。大老刘一上崮顶,狂风像个强盗,硬要剥去他的蓑衣,掀掉他的斗笠,他把力气集中到双腿上,勉勉强强站住脚。小黑子爬上来,差点被风卷下去,他的蓑衣鼓得像船篷,斗笠像长了翅膀。沙非刚迈上崮,就被狂风吹得倒退,幸亏大老刘拉着他的手,才没有跌倒。
    三个人走到石碑后面避风,解下蓑衣、斗笠,放在山窝窝里,用石头压住,然后擦了擦汗水,穿上鞋子。
    沙非想从石碑上,寻找记载的文字,可惜碑上字迹太模糊,一个字也看不清。
    “走,俺带你们转转。”刘纯厚说过,领着他们,围着崮顶绕了一圈。崮顶方圆六七十亩地,到处长着半人深的山草,草中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有些花枝被风吹折,花瓣在空中飞舞。野生的山里红、糖梨树、山杏和毛桃,也东一棵西一株的,在风中摇晃。崮南面有两个四四方方的大水池,崖边有个插旗杆的圆洞,崮周围是一溜几尺深的壕沟。刘纯厚告诉他们,这一些都是当年马子们修的。
    小黑子瞪着大眼睛,听着沉闷的炮声,和一阵阵的机枪响,却望不见敌人。他走到崮当中,看看倒塌了的小庙基上,两尊东倒西歪的石佛,脑袋砸碎了,身上雕刻的龙衣,还清新可爱。他站到断墙上东看西瞧,长头发像一束乱草,在风中飞舞,妨碍他的观察,他举起右手把它拢住,像一个机警的猎人,搜索山沟里的野兽。
    沙非像个考古学家,仔细端详着庙基和石像,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只好站在断墙上,望着崮下面。
    脚底下的群山,像一个个的小坟包,周围的山崮,像一顶顶的大礼帽,山沟里的梯田,像一级级的土阶。沙非看见风小了,想乘这个机会,多熟识一些地形地物,指着那些山崮,请教大老刘。
    “最远那个叫锥子崮,”刘纯厚指着西边一个尖尖的山影说,“这边的叫鏊子崮。西南那个叫云子崮,又叫透明崮,崮上有个透亮的洞。这个像鸡冠样子的叫鸡冠崮,旁边那个叫板凳崮。北面这个叫太平顶,偏东那个叫鬼门崮。东北这个叫铁头崮,偏东那座大山是老牛山,俺家就在那山崮下头。”刘纯厚说着,想起离开两年多的家园,想起了老婆孩子,心里动了一下。
    “是核桃峪吗?”小黑子插嘴问。
    “嗯,到过吗?”
    “到过,住了好几次。你们庄的工作做的不孬,庄上那个妇救会长可好了。”
    刘纯厚听他夸奖自己的老婆,像吃了一块糖,甜丝丝的指着眼前的山崮,继续说道:“这两个是大小杏山,那一溜叫九顶莲花山。北面望不见的地上,还有十八罗汉头哩。”
    “这个崮为啥叫抱犊崮?”沙非好奇地问。
    “听老年人说,从前兵荒马乱,有个庄户人抱着牛犊上来躲反,得了这么个名字。山沟里庙前面,有两块石碑,有一块刻的是‘趵突崮’,另一块刻着‘君山’,兴是读书人嫌抱犊崮这名字太俗气。”
    小黑子耳朵听着,眼睛到处张望。突然间,发现南山沟里一片黑点点,正向着九顶莲花山的坡上移动,忙对大老刘说:“枣庄的鬼子,快到徐家洼了。”

    刘纯厚望着跑反的老百姓,没有吱声。这时候,正南响起一阵机关枪,跟着轰轰两声,山坡上升起两团青烟,一群老百姓朝抱犊崮跑来,已经可以分清拉着的牛驴了。
    “兔崽子!用炮轰老百姓!”小黑子愤恨的骂着。
    刘纯厚瞪着冒火的眼睛,紧紧地咬着牙齿,仍然没有吭气。
    咯咯咯咯…… 清脆的歪把子机枪,不断扫射着跑反的老百姓,山谷里响起呼呼啦啦的回声。一会儿,大杏山的后面,升起一缕青烟,很快的变成黑烟柱,突突的上升,任凭再大的狂风,也无法将它吹散。
    “鬼子在烧庄子了!”小黑子恨的牙齿痒痒,他暗自下着决心:“这次反‘扫荡’,不宰他几个,真不解恨!”
    “你们看!”沙非喊着,“东岭上下来一股人!”
    何全转过身,看见东岭上像放下一股黑绳,黑绳越放越长,越来越粗,慢慢的,前头飘起一面膏药旗。
    跟着,西面的炮声更紧了,北面也响起激烈的枪炮声,他们一齐朝北望,看到冒烟的地方,知道一营和敌人干上了。
    四面八方都响起枪炮声,漫山遍野都是跑反的人,到处弥漫着烧毁村庄的浓烟,使昏沉沉的天空更加阴暗。
    小黑子明白,“扫荡”山区的各路敌人,正按照作战计划,循着地图上的箭头,向预定的包围圈推进。他从张司令的指示中,知道两万敌人分成八路围攻,企图消灭八路军的主力,毁灭抱犊崮抗日根据地。
    这当儿,南面的敌人,分一股沿着莲花山的山坡,追击着逃反的老百姓。追到半山腰,被顶上一阵噼里啪啦的步枪和几颗轰轰隆隆的手榴弹打得赶快趴下来,架起掷弹筒,向山上还击。
    东岭那路鬼子,进到沟底的庄里,待了好长时间,庄里传出一阵噢噢的猪叫,声音非常刺耳。过一会儿,一股敌人从庄北面爬上一级级的梯田,打着膏药旗的汉奸们,吆喝着老百姓回家去,老百姓跑的更快,鬼子的机枪代替了汉奸的吆喝,疯狂地向老乡们开火!
    三个人沿着崮边的旧壕沟,转来转去,监视着崮下的敌人。忽然间,大杏山上响起清脆的机枪声,子弹嗖嗖地飞过头顶,他们跑到崮西边,趴到草丛里了望。
    大杏山的山顶,连着抱犊崮的山腰。跑反的人,拉着牲口,提着包袱,挑着担子,扶着老人,抱着孩子,纷纷向这边跑来。大杏山的山梁上,出现了十几个日本兵,他们端着刺刀,追赶着老百姓。前面一个鬼子,抱着一挺歪把子机枪,一边撵一边打。
    “兔崽子!真大胆!”小黑子说。
    “他欺负赤手空拳的老百姓!”刘纯厚说着,把三八式步枪,架在一块石头上:“瞧他胆子有多大?”
    “对!打兔崽子!”小黑子同意地说。
    大老刘旋开保险机,瞄着端机枪的鬼子,扣了一下扳机,叭咕一声!那鬼子扑在山梁上,机关枪扔在一边。
    “打的好!”小黑子高兴地喊着。
    刘纯厚推上子弹,又打倒一个鬼子。鬼子们受到突然的袭击,顿时慌了爪子,有的趴下来,有的向后跑,有的乱打枪,有的瞎嚷嚷。小黑子看见那狼狈相,忍不住高声地笑开了:“哈哈哈…… 兔崽子变成小耗子了!哈哈哈…… ”
    笑声被机枪压住了。随着一梭子子弹飞过来,两颗掷弹筒弹落在崮当中,匡匡的爆炸声,震的耳朵嗡嗡响。沙非缩着头趴在沟里,黑烟随风吹来,一股难闻的大蒜味,钻进他的鼻孔。
    “被敌人发现了,”何全说,“走吧!”
    “忙啥?凭这个险要的山崮,只要有一口气,敌人再多也休想上来!”刘纯厚沉着地说。
    “咦!”小黑子的声音中,好像在申明:龟孙子才怕哩!他接着说:“咱们的任务不是守山头,没有空跟鬼子泡蘑菇,司令部等咱们的情报哩!”
    “对,”刘纯厚点点头说,“走!”
    三个人弯着腰,跑到石碑后面,披好蓑衣戴好斗笠,走到崮边。一颗迫击炮弹落在崮上炸开,气浪差点把他们推下去,他们乘着烟雾,悄悄地溜下。下崮并不比上崮容易,亏得石壁挡住敌人的视线,不然,天黑以前,说啥也下不来。刘纯厚走在前面,遇到难下的地方,把他们接抱下去。下到那段光滑的石壁,完全暴露了。沙非看他俩快爬过,该自己伸腿了,发现腿肚子在哆嗦,刚才上崮,他就暗暗发愁,不知道该怎样下。现在敌人就在对面山梁上,万一被发现,机枪一封锁,就别想下去。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他调转身,双腿往下伸,踩着石蹬,扒住抓手,慢慢往下挪。快爬到了,突然扫来一阵机关枪,子弹头在身旁扑扑响,他一震动,右手从石抓手上滑掉,左手快支持不住了,眼看要掉下悬崖!亏得大老刘在旁边接他,赶紧抓着他的左胳膊,将他半悬空地提过去。
    “真危险!”他躲进石缝里喘着气,心扑腾腾直跳。三个人歇了一阵,借着隐蔽的山路下山。刚到山脖子,发现崮下有敌人,只得穿过一段丛树林,拐到东北边下崮。
    乱石坡上趴着躲反的老乡们,恐惧地望着这三个拿枪的人。
    “别害怕,老乡们,俺们是八路军。”小黑子说着,走到一块大石头后面蹲下,掏出烟口袋,对大老刘说:“抽袋烟再走吧?”
    大老刘跟着蹲下来,也掏出旱烟袋,装好烟末子,对沙非说:“抽一袋吧?”
    “我不会。”沙非说。
    小黑子摸着衣兜,咂着嘴说:“糟糕!洋火丢了!”
    大老刘从兜里,摸出火刀火石和一个小竹管,从里面拨出一节麻秸瓤子,用火刀敲着火石,让火星跳在瓤子上引着,先点着烟锅,又和何全对火,两人吱吱地吸着烟。
    老乡们看出他们是真八路,围过来问长问短。沙非抓紧机会进行宣传工作,他说明了敌情,鼓励大家坚持斗争,做好空室清野,帮助民兵和游击队,一定能粉碎敌人的大“扫荡”。接着问了问山下的情况,观察一下地形,三个人开始往下走。
    走下乱石岗,匆匆的穿过一段陡坡,跑到几棵柿树后面站着,搜索了一阵,从梯田坝前,溜下一条深深的干水沟。干水沟很隐蔽,两旁望不出去,沟底全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越下越宽。走了一袋烟的工夫,小黑子忽然机警的停住,闪到一个拐弯的地方,掀掉斗笠,趴在沟崖上探着头,从草棵里往前望。
    “发现敌人吗?”刘纯厚莫名其妙的跟过去,低声地问。
    “瞧!白杨树那边小路上,不是来了个人?”
    刘纯厚把斗笠掀到背后,伸头一望,果然几十步外,走着一个瘦家伙,穿着白布衫黑绸裤,歪戴着小边草帽,提着一条匣子枪,嘴里大声打着口哨,吹出淫荡的小调,摇摇摆摆,十足的汉奸派头。刘纯厚暗暗佩服何全的机警,悄悄把枪口伸出去。
    “别开枪!”何全拉下他的步枪说,“这是个活宝贝,留着可有用了。”
    何全和刘纯厚解下蓑衣和斗笠,沙非也跟着把蓑衣解下,放在一起,随着他俩躲在沟崖的拐角,紧握着花口小手枪,等着捉活的。这种事对他是第一回,心里又紧张又好奇,他看见那家伙贼眼睛东溜西瞅,唿哨声越吹越得意,身子游游荡荡,慢慢走近沟沿。忽然间,瘦家伙停下脚步,口哨也不吹了。他以为被发觉,轻轻的举起手枪,看见那家伙转回头,望了望白杨树那边,又吹着口哨走下沟来。
    小黑子憋住气,等他走到沟当中,一个箭步闯上去,用枪口顶住他的后背,吼着:“不准动!举起手来!”
    瘦家伙浑身哆嗦,乖乖的抬起双手。大老刘跑过去,摘下他手中的枪。
    啪!啪!背后响了两枪,子弹从头顶飞过。小黑子转过身,扒在沟崖上一看,有个穿着蓝衣服的汉奸,正要闪到白杨树后面。小黑子举起枪,当当两下子,那汉奸颠了颠,扑在地上。
    沟里的瘦家伙,乘上面打枪,朝沟下猛跑。刘纯厚追上去,抓住他的后领子。瘦家伙挣脱了,从腰里拔出一把尖刀,翻过身来,朝大老刘胸口猛刺!沙非一看,替大老刘吓了一跳,急忙举起手枪,勾一下扳机,糟!枪没有响,慌张中找不出原因。只见大老刘退后一步,用刺刀拨开。小黑子冲上去,抬起右腿,照着那家伙的手上一踢,尖刀踢飞了。大老刘翻起枪托,朝他头上猛敲!那家伙一闪,肩膀上挨了沉重的打击,脚下一滑,屁股坐在卵石滩上。
    沙非看傻了,直楞楞的站着,不知该干什么。他看见小黑子把那个便衣拖起来,搜了他的身上,叫大老刘把他绑起来,才走过去帮忙。
    刘纯厚解下绑带,把他的双手扭到背后绑紧,又弄了个活套,扣在他的脖子上。这样一来,只要手臂一动弹,活扣就要勒着脖子,不怕他不老实的跟着走。
    何全拾起小尖刀,还想去捡沟上那汉奸的枪,被东面打来一阵机枪阻住了,恐怕敌人追来,忙过去拿回蓑衣和斗笠,用枪口点着那汉奸的脑袋,说道:“老实跟着走,敢乱动一下,叫你吃饭的家伙开花!”
    瘦家伙吓的脸发青,嘴巴哆哆嗦嗦的哀求道:“八路老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别罗嗦!快走!”刘纯厚披好蓑衣,推着他的背:“走!”
    瘦家伙哭丧着脸,乖乖的跟着走。鬼子又扫来一阵机关枪,好像在给他们送别似的。
    沙非边走边检查手枪,才发现原来没有打开保险机,暗中责备自己太慌张。转又想到:要是保险打开,一枪把他打死,岂不是抓不了活情报?反而庆幸自己的慌张了。
    走着想着,灵感来了,心里充满了诗的感情,周围跳动着美丽的诗句,他沐浴在诗的气氛中。
    “这是一首动人的短诗呀!”他对自己说:“他们用勇敢和机智,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我要把他们的英雄故事,写成诗篇!”

    风小了,天还很阴暗,西半边电光闪闪,闷雷混在炮声中,使紧张的空气更加沉重。
    刘纯厚、何全和沙非,押着敌人的探子到了上村,支队部转移了,村里驻着一营的部队。同志们说,支队部转移到核桃峪。刘纯厚一听到“核桃峪”三个字,心里头怦怦直跳,他竭力克制自己,怎么也掩不住脸上的兴奋。小黑子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朝他眯着眼睛微笑,使他感到很难为情。
    喝足了开水,抽了烟,他们继续押着俘虏,顺着山沟赶向核桃峪。十二里地一眨眼就到了,上了西岭头,刘纯厚看见本班的肖志求,在大核桃树下放哨,高兴地喊他的外号问:“小皮球!摊你的哨?”
    “回来啦?大老刘!”肖志求迎上来说,“还逮了个活的?”
    “死的要他干啥?”大老刘快乐的回答。
    “对啦!大老刘,快回去吧!你闺女到班上来找你,有要紧事哩!”
    “啥要紧事?”刘纯厚不好意思地说着,心里甜丝丝的。
    他们走下岭头,刘纯厚看见白云崮旁边,一股浓烟冲上天空,知道鬼子又在东边杀人放火,仇恨代替了喜悦,风声变成了孤儿寡妇的哭叫,双脚在乱石路上,加快的往下走。
    进了核桃峪庄,三个人分开了。刘纯厚到连部交了差,回到一间石头墙的小茅屋,弯着腰走进去。
    小屋里打着地铺,二班的战士们有的在睡觉,有的在擦枪。
    王志忠对他说:“大老刘,快回家瞧瞧,你闺女来了两趟了。”
    “孩子娘等急了,快家走吧!”杨晋福向他挤了挤眼,说着一口山西话。
    二班十几个战士,一多半是山西人。论资格,数杨晋福最老,他是一九三六年红军东渡黄河时候的老兵,班长张金才比他晚一年多,打完平型关才入伍的。杨晋福打仗勇敢,对同志热情,平时生活有些散漫,好讲两句怪话。连长章平几次和他谈话,要提拔他当班长,他嫌麻烦,只愿意当个省心的战士,这和他从小在城镇里流浪有关系。
    刘纯厚听了他的话,笑笑的点点头,刚解下蓑衣斗笠,正要擦枪,看见门外进来一个小姑娘,破旧的红花上衣打着补钉,大青裤管破了几个洞,打着赤脚,背后拖着一条小辫,一双大眼睛朝里面张望。
    “爹!你回来了!娘叫你家走!”小姑娘冲到他跟前,高兴地嚷着。
    “有啥事?”刘纯厚拉着女儿的小手,激动地望着长大了的小妮子。
    “俺不知道,”小妮子瞪着大眼,噘着小嘴,神气很像父亲。“走吧,爹!”
    刘纯厚不好意思地望着班长,班长张金才走过来,说道:“回家望望吧!”
    “枪打了,还没擦呢。”
    “我来帮你擦,”杨晋福夺下他的枪说。“快走吧!”
    刘纯厚暗暗的领了情,牵着小妮子走出去。

    刘纯厚的老家,原先在黄河边上,清朝同治年间,黄河决堤,房屋田园被洪水淹没,逃荒到鲁南山区来,住在铁头崮下这个小山庄,几辈子都给本庄老财陈大脖子家当佃户。到了祖父辈,爷爷和爹爹起早摸黑,开了几亩山坡荒地,家境才好一点。刘纯厚一生下,爹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做小牛,表明他家几代人的希望。可是在这穷困的山沟里,田地少土质薄,加上天灾人祸,军阀土匪的抢劫,地主富农的剥削,爹盼着有一头牛的希望,一年年落空了。
    刘纯厚从小就老实,成天闷头干活,一句闲话不说。庄里人看他比一头小牛还强,都喊他“小老牛”,纯厚这个大号,是成亲那年才起的。
    刘纯厚的媳妇是桃花岭张家的闺女,也是从小在地里做活长大的,小两口正是一对,夫妻脾气很合得来。第二年,老婆给他生下一个闺女,以后没有再生。
    一家四口人,靠着三双勤劳的手,虽说还是买不起一条牛,日子也还凑合。没想到前年来了日本鬼子,把没有跑脱的老爹,用刺刀给挑死了;把辛勤挣来的一点家业,一把火给烧了。
    有一天,八路军抱犊崮支队,从陇海路北开进山区,驻在核桃峪。支队长张鲁光,正在院里理发,庄长陈兴带着一个大个子农民,说要参加八路。张鲁光打量了他一下,看他头发蓬乱,胡子啦喳,小褂子上补钉摞补钉,裤管裂到小腿上,光着一双大脚丫子。
    “为什么要当兵?”支队长随便问了一句。
    “为啥?”大个子嘟嚷着,双眼扑簌簌地滚下泪珠。“鬼子杀了俺爹,烧了俺的宅子,俺要报仇!”
    “好!”张鲁光点点头,对特务员(即警卫员,当时称特务员)说:“带他到屋里,把我那套新军衣给他换上。”不一会,大个子农民已经像个八路军了。他的身材和支队长仿佛,军衣正合身,只是乱蓬蓬的长头发,露在军帽外面。张鲁光理完发,叫理发员给他剃头刮胡子,又拿了一双旧布鞋,给他穿上。
    “从今天起,你是一个八路军战士了。”张鲁光说,“记住!要努力学军事,学政治,学文化,学好本事,好打鬼子,替你爹报仇!”末了,又笑笑的嘱咐他:“胡子要常刮,别当邋遢兵!”
    这个大个子农民,就是刘纯厚,他被分配到特务连当战士。他记住支队长的话,努力学本事,胡子长了就刮,胡子像故意找麻烦,刮的勤,长的更快。他怕理发员讨厌,买了个土剃刀,轮到上司令部门口放哨,总把下巴刮的光光的。去年春荒,部队生活很苦,有几个战士开了小差,部队正展开反逃亡运动。有一次行军,路线要经过核桃峪,刘纯厚到连部找指导员,指导员以为他要顺便请假,没等他开口,就说:“怎么啦?大老刘,今天路过家门口,想回家看老婆孩子是不是?”没等他回答,又说:“行啊,今黑在家住一宿,明天再上对丘峪找队伍。”
    “指导员,”刘纯厚皱着眉头说,“听说上士要到下村赶集,俺想跟上士先出发。”
    “想买点东西往家捎?”
    “不!”刘纯厚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噘着嘴,“俺想帮上士挑菜。”
    “你…… ”指导员莫名其妙,“你当采买?”
    “不是,俺想和上士从下村走刘家沟。”
    “你想绕开核桃峪?绕开家门口?……这是怎么回事?”
    “啥事也没有,”他答得很坦然。“俺请求派俺当采买。”
    指导员从他平日的表现,猜想他怕请假回家,影响别人。但是指导员只猜对一半,原来刘纯厚参军那天,当着村里人赌咒说:“鬼子害了俺爹一条命,俺不拿他十条命来还,就不回来见大家!”当时,他只杀了六个鬼子,所以不愿回家。
    这一年来,他又打死了八个鬼子,他觉得已经替爹报了大仇,也对得起乡亲们,当他牵着小妮子走出来,已经感到问心无愧了。

    天空更加阴暗了,闪电一个接一个,雷声隆隆地滚过山谷。家家屋顶升起一缕炊烟,部队上的同志来来往往。刘纯厚偶尔碰上几个乡亲,不是赶着送煎饼,就是忙着空室清野,打个招呼,说两句话就走了。只有一些不知道利害的孩子们,还在外边玩耍。
    核桃峪是个四五十户的山庄,围着一个不方不圆的石头圩子。庄名叫核桃峪,其实只有庄北头和西岭上,有几棵大核桃树。庄南面许多用石头垒起来的园子里,搭着一排一排的葡萄架,葡萄藤都有拳头粗,一串串的小葡萄,挂在翠绿的叶子下。庄里庄外,零零散散的长着一些果木树:柿子、元枣、山楂、糖梨、杏子、毛桃…… 还有几棵白杨,两三株倒栽柳,一大些榆树和槐树,正当初夏时令,树木都很茂盛。
    庄子的西北靠岭坡,高高低低,东南比较平坦,圩外靠着一条小河,所以房子是东南稠西北稀。庄里的宅子,都是石头砌墙,山草絮盖。独有庄当中一处四合院十几间瓦房,是财主陈大脖子的家宅。那年鬼子到庄,没有烧他的房子,可把财物给抢了,把大媳妇和二闺女给强奸了。陈大脖子吓坏了,不久全家搬到临沂城,只留下一个老头看家收租子。
    陈大脖子名叫陈新斋,五十多岁了,小时候害了一场病,长了粗脖子。方圆几十里的人家,除了一些地主和几个读书人,很少人知道他的大名,都喊他的外号。他家在核桃峪和邻村桃花岭,有百十亩好地,临沂城里还开了一间油坊,一家山货店,是本县数一数二的财主。陈大脖子有两个儿子,三个闺女。大儿子陈学礼在城里管生意,二儿子陈学义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副官。大闺女春兰嫁给镇里一个读书人,女婿蔡逸民是个地方干部。二闺女秋菊搬到城里以后,嫁给伪县政府一个科长。三姑娘小凤这年才十五岁,正在城里念中学。陈大脖子生的又矮又胖,像一只多腿的蜘蛛,把丝粘在各种支柱上,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不管谁家得了天下,他都有个靠山。
    刘纯厚牵着小妮子,走到陈大脖子的大门外,碰到支队长张鲁光,从大门楼往外走,连忙双脚立正,举手敬礼。
    “刘纯厚,回家啦,?H!”张鲁光还完礼,望着小妮子,问他:“你的闺女吗?”
    “嗯,”刘纯厚严肃地点点头。
    “怎么不刮胡子啊?”支队长打趣地说,“看你这个邋遢兵!”
    刘纯厚没有回答,望着张鲁光的胡子,咧着嘴傻笑。支队长举手摸了摸下巴,笑笑的对他说:“走吧,见了大嫂子,替我问个好。”
    刘纯厚敬完礼,牵着女儿,继续往家走。在离家不远的地场,遇上一个白胡子老汉,认得是邻居刘大爷,远远地叫了一声:“你好啊!刘大爷!”
    “是纯厚家来了,”刘大爷走近了,打量着他,说:“好样的,听说你杀了十几个鬼子了,真有种!真有种!”他摇了摇头,又说:“想不到啊,当兵前像个娘儿们,连鸡都不敢宰。”
    “打鬼子跟宰鸡不同啊。”刘纯厚说。
    “对,对!鬼子是虎狼,野兽!该杀!……好孩子!往后再见到那些狗杂种,给俺狠狠地打!”刘大爷气鼓鼓地说完,想起自己有事,转了口气说:“快家去吧,你媳妇等你啦,嘿!你媳妇当了妇救会长这二年,可能耐啦!头年到县里开会,还选上模范哩!……孩子,快家去吧,回头咱爷儿们再好好拉拉。”
    “老爷爷,待会上俺家来,?H!”小妮子大声说。
    “好,好,来,一定来。”
    刘大爷走了。刘纯厚和小妮子,走到庄东北一家独门独户的小院。他站了站,看见院子围着一道篱笆,篱笆上攀着牵牛藤,开着紫红的喇叭花。石阶旁的老石榴树,长着满树的花苞。窗前手栽的樱桃树,已经长过屋檐,结着青翠的小樱桃。三间被烧过的堂屋,修起了东头的两间,老爹爹住过的那一间,搭了个草棚当锅屋。刘纯厚望着光秃秃的黑墙,心里一阵难过,回家的兴头受了一些影响。
    “娘啊!娘啊!爹回来了!”小妮子蹦跳地跑进堂屋,瞧不着人影。“俺娘上哪儿去了?”她败兴地自问自答:“准是收给养去了。”她向跟进堂屋的刘纯厚说:“爹,你坐下候候,俺找娘去。”
    刘纯厚站在门口,望着聪明活泼的孩子,像燕子似的飞出院外,心里乐呵呵的,直到她的影子消失了,才转过身来,注意到屋里的一切:外屋空空的,屋角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走进用秫秸隔着的里屋,看见床上叠着一床破旧的印花被子,排着两个油腻的蓝布枕头,不由闪起成亲时的情景,当年为着置这些简单的物件,拉了二十块大洋的饥荒,好几年没还清。……
    他叹了一口气,目光移到窗台上,上面放着一本识字课本。他以为是小妮子的,伸手拿过来,看见封皮写着“张秀真”,铅笔字歪歪扭扭,瞧起来心里透恣(透恣:十分得意):“她也念书识字了,”他对自己说。窗台上还有个破镜,他照了照,摸了摸连鬓胡子,连忙从挂包里掏出土剃刀,跑到隔壁的锅屋里。
    锅屋是利用那几垛黑秃秃的墙,在墙半拉搭了个草棚,棚下面打了个锅台,安着八人锅。锅台边一堆草灰,看来刚摊过煎饼,只是鏊子不见了。篦盖上冒着热气,刘纯厚掀开一看,锅里熬着小米汤,溜着煎饼和小豆腐。他盖好锅盖,从灶坑里端出一沙壶热水,倒了半瓦盆,端到堂屋里,双手捧着热水搓脸,对着镜子唰唰地刮起胡子。刚刮完,听见外面小妮子的尖嗓子,欢欢喜喜地喊着:“爹啊!爹啊!俺娘家来了!”声音刚落地,小妮子蹦进来了,她用好奇的目光,望着父亲的脸,天真地说:“爹的胡子没啦。”

    小妮子娘跨进堂屋,一声不响的站在门口。刘纯厚迎上去,目光碰在一起,像陌生人似的互相打量着。刘纯厚看见女人,比他离家时年轻多了:黑头发挽了个大鬈,打了补钉的青衫裤,倒也干净,大脚上没有穿袜子,踏着半旧的黑布鞋,鞋头刺着包头绒。脸蛋比早先红亮,腮帮也丰满些,特别是水汪汪的眼珠里,闪着刚强与快活的光芒,这种眼神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小妮子娘撩起衣角,擦着滚出来的泪珠,心头有千言万语,不知从哪说起,只好笑笑地问道:“渴了吧?喝口茶吧?”转向女儿说:“给你爹舀碗茶去。”
    小妮子“唉”了一声出去了。刘纯厚也有满肚子话,一见面全忘掉了,末尾找到一句,问道:“这二年好过吧?”
    “比早日强多了。”她答过,发现丈夫望着屋角的破烂,忙解释道:“东西都空室清野,藏起来了。”
    “庄稼活干得了吧?”
    “庄上有代耕队,啥活儿也先给俺们抗属干。”
    刘纯厚默默地点点头,这件事早知道了,现在亲耳听见,心里更加踏实。
    妻子发现丈夫右脚的鞋头开了缝,忙走进里屋,从被子底下,取出一双新鞋,又找了一根大针、一个顶针、一把锥子和一条麻绳,走出来把新鞋递给男人,说:“头年冬就做好了,托不到人捎,穿穿看,合不合脚?”
    刘纯厚接过新鞋,感激地望了女人一眼,寻思:“有这双鞋,反‘扫荡’不用犯愁了。”他一手拿着一只,底朝底的敲了下,硬底子梆梆响。他坐在门槛上,脱下破鞋,用手擦掉布袜底的泥沙,穿上新鞋,不大不小,正合脚。他站起来走了两步,一点也不挤脚,只是咋穿上,硬了一些。他不禁又用感激和热爱的目光,望着给他补鞋的老婆,老婆也满意地向他笑了笑。
    小妮子端来一大碗小米汤(鲁南人说的“喝茶”,大多指的是喝米汤或绿豆汤,有时候喝的是白水),刘纯厚咕嘟咕嘟地,一气喝个光。小妮子要再给他盛,他拦着说不用,把她拉到身边坐下,问长问短。
    “上识字班啦?”
    “上啦。”
    “认得多少字?”
    “俺不知道。”
    “她可能耐啦,”小妮子娘说,“念了两三个月,识了好几百了吧?孩子记性好,认一个记一个,不像俺赶学赶忘。”
    “咋不给妮子起个大号?”
    “咋没有,跟俺一时起的,俺给她起个小花,开头傻呵呵的,也没反对,识了几个大字,偏说小花不好,改叫小华,死丫头可任性啦!”
    “你那个名字,谁给起的?”
    “是俺自己起的,不好吗?”
    “张秀真,好,怪好听的。”
    张秀真停下手中的针,抬头望了望男人,看他眉开眼笑的,自己心里又甜又酸,不由叹口气说:“唉!想不到活了三十岁才起大号,起先俺也磨不开,管叫啥不一样啊。都是陈庄长嘀咕的,他说婶子呀,你现今是全县模范,该有个大号,头回报上登的模范榜,给你写上个刘大嫂,咱庄有七八个刘大嫂,到底算哪个?俺说算哪个不一样呀?名不名管啥用?陈兴说,你一样俺可麻烦,上区里开会,人家问,这个刘大嫂是谁?那个刘大嫂是谁?俺就得说,这是刘纯厚家里的,那是刘寿金办饭的,上起花名册也费事。……头年办冬学,俺妇救会员,好孬都起个大号了。”
    刘纯厚不声不响地听着,心想:“共产党八路军到这地面才二三年,就变了样。早先走过十几个庄,除了地主家,难得找到一个识字的男人,如今连妇女也念书了。从前妇道人家,哪听说有大号的,眼下连老大娘也有了。……”
    “打的家信,都是你自己写的?”张秀真疑问的望着丈夫。刘纯厚的思想没断,没听清她问的啥,咧着嘴望着妻子。
    “娘问爹往家打的信,是爹自己写的?”小妮子替娘说了,刘纯厚才笑笑的点着头。
    “你参加了没有?”张秀真又问。
    “参加啥?”刘纯厚摸不着头脑。
    “参加咱们的党啊。”
    “是这个,”刘纯厚笑了,“快二年啦。”跟着严肃的反问:“你呢?”
    “头年七月一日加入的。”张秀真回答。
    刘纯厚听了,心里一激动,眼眶有点湿了,他赶紧忍住,泪珠才没有滚出来。他忽然想起党组织是秘密的,忙对女儿说:“小华,听大人说话,别到外面嚷嚷,?H!”
    “嗯,”小华点着头。
    “小华可精啦,她不会乱说话。”母亲夸了女儿两句,把补好的鞋子,放在丈夫脚边。
    刘纯厚换上旧鞋,听见满耳朵轰隆隆响,望着阴暗的天上打着闪,站起来说:“该走了。”
    “吃晚饭吧?”张秀真说,用挽留的目光望着他。
    “不啦,连上也快开饭啦。情况顶紧,怕有啥事。”
    “今黑上不开动吧?……”张秀真说了半句停住了。
    “八成得转移。”他说着,两腿开始挪动。
    张秀真心里不是个味,她竭力控制着感情,对小妮子说:“小华,送送你爹。”
    小华从爹手中,拿回那双新鞋,跟在他后面。张秀真随后出来,她模糊地感到,原先准备把这二年的事,好生告诉男人,见了面一件也没提,眼看又要走了。她跟到院外站住了,望着头也不回的丈夫,止不住滴下两滴眼泪,她撩起衣角擦了擦,再往前望,爷儿俩的影子,在拐角的地方消失了。她忽然想起下午要开支部大会,忙转回身,关上堂屋的门,朝庄公所走去。

抱犊崮(位于山东省沂蒙山区)
  1939年12月26日罗荣桓同志在115师干部会议上宣布:建立以抱犊崮山区为中心的鲁南抗日根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