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 二 章

    张秀真走过几家院子,在小巷口,遇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提着一大包煎饼。
    “爱兰,送给养去吗?”
    “是啊,”爱兰怯生生地说,小脸被风吹的通红。“给队伍送煎饼去。”
    “你们组都送齐了?”
    “齐了。”
    爱兰像一朵玉兰花,身材小巧匀称,手足伶俐,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一副羞怯怯的神态,谁见了谁爱惜,谁看到谁也想多看她两眼。好多小伙子对她着迷,有的托媒人来说亲,都给爱兰娘回绝了,娘说她还小,身子骨单薄。爱兰从小死了爹,是娘受苦受累拉扯大的,巴望日后找一家好主儿,怎肯随便嫁出去?爱兰从小吃糠咽菜,头几年还是个瘦小的黄毛丫头。自从陈大脖子跑了,特别是八路军进山以后,穷人的日子有了改善。爱兰加入儿童团,参加识字班,念书识字,懂得许多大道理,长成个秀丽的姑娘。她做啥都积极认真,只是开会不爱发言,总是躲在尤丹丹背后,有时尤丹丹逼着她发言,她未开口先红脸,三言五语就说完了。
    张秀真怜惜这个好姑娘,看她吃力地提着煎饼,要帮她提,爱兰不肯。两人走到石碾边,看见彭大娘往地上洒小米,咕咕咕地唤着母鸡,一只麻花鸡和一只黄鸡,小心迈着爪子,过来啄米吃。彭大娘一把抓住麻花鸡的尾巴,花母鸡咯咯咯的乱叫。黄母鸡受了惊,鼓起翅膀飞跑了,落在墙头上。一个拖着鼻涕的孩子,拾起石子要往上扔,彭大娘拉住他的小手,说:“别打!打伤了就不下蛋。”她夺下孩子手中的石子,看见张秀真走过来,便唠唠叨叨的讲开了:“会长啊!你看俺家老头子多古怪!晌午头听见炮响,急了眼啦!端着火枪,揣着铁沙,挎着一牛角火药要出门。俺说:‘老头子啊!扛着火枪打野鸡去呀?’老头子说:‘打奶奶的兔崽子去!’说完,拍着腚就走,撂下俺一个人在家,忙的像没头蝇子。他嫂子啊!见到庄长,给说一声,叫俺老头家来吧!俺家铁柱年轻力壮当民兵,他那一大把年纪,打个啥劲头啊!”
    爱兰先走了。妇救会长没工夫跟她闲拉,答应了一声要走,彭大娘用话缠住她:“他嫂子,俺这两只母鸡,一天下两个蛋,可不能留下喂黄鼠狼!那年来鬼子,俺家五只母鸡,都叫鬼子捉去吃了,吃不死的黄鼠狼!”
    “空室清野好了?”张秀真问。
    “都藏妥了,煎饼一推完,鏊子还滚烫,也埋起来了,就差这两只母鸡,俺说啥也不放心。”
    “等黑了天,进窝了好抓。”
    “俺怕来不及啊!你听,枪炮响的那样急!鬼子到哪里了?”
    “听说离咱庄还有十好几里路,”张秀真故意说远一点。
    “鬼子不会上咱庄来吧?”
    “这可说不准,大伙儿准备妥,不来更好,来了咱们上山,鬼子没吃没喝的,也呆不长。”张秀真看她还想谈什么,忙说:“俺要开会去,回头再拉。”
    说完,她急急的往前走。路过尤家院子,她看见尤寡妇打扮得像妖精,穿着桃红上衣,天蓝裤子,紫腿带,白裹脚布,小红鞋,脸上擦粉抹胭脂,眉毛画得像吊死鬼,油晃晃的牛屎髻上,插着一朵白花,一双三寸金莲站不稳,像扭秧歌似的扭着水蛇腰,正和两个老婆婆嘀咕着什么。张秀真故意站在门口,探头进去问道:“尤嫂子,丹丹在家吗?”
    尤寡妇回过头,面色有点变,装着笑脸说:“俺小姑吗?送给养去了。”
    两个老女人乘机会往外溜,张秀真认得是庄里的两个老迷信,八成是来求神问佛的。
    “进来坐坐吧,会长。”尤寡妇假腔假调地说,心里巴不得她早走,春天斗她跳大神的情景,又翻腾上来了。
    “不用啦。”张秀真转身离开门口,走了三四十步,迎面来了个大姑娘,远远的朝她开了腔:“会长!要开会了,叫你快去!”
    “这就去,”张秀真说。
    这姑娘就是尤丹丹,今年十九岁,长的壮实伶俐,模样俊,手儿巧。庄户活,家务事,裁衣服,绣鞋面,样样都会。她和尤寡妇合不来,姑嫂俩分了家,把三间堂屋三亩湖地让给寡嫂,自己分住两间西屋,种二亩山地。她等妇救会长走近了,转身和她并排着走。
    “好生注意你嫂子,方才那两个老迷信,又上她家串门,”张秀真说,“这两天二瘸子还找她去吧?”
    “咋不去?昨黑上偷偷摸摸的进堂屋,鬼混了大半宿。”
    “真不要脸!”张秀真生气的骂着。她担心的不是老小两辈偷鸡摸狗的事,倒是怕那尖滑的瘸子,暗中串通临沂的陈大脖子,所以对丹丹说:“往后见到二瘸子上她家,多留点神。”
    不一会,两人走到陈大脖子的大门外,门楼下站着一个哨兵,哨兵没有阻拦,让她们走进去。

    陈大脖子的宅子,是个四合大院,五间堂屋,四间南屋,东西屋各三间。两扇红漆的大门上,绘着的门神已经剥落了,门框上的对联还很清亮,上联是“荆树有花兄弟乐”,下联是“书田无税子孙耕”,横批是“五世其昌”。院当中有棵老槐树,茂盛的枝叶,盖了半个大院,院角还有两棵枣树,树上刚长着点点的花苞。
    这座大四合院,是陈大脖子的爷爷一手修建的。他爷爷是个马子大头目,在外乡打家劫舍,后来官府招安,他在县城带兵,把喝兵血和抢劫来的钱财,在老家置地盖大屋。他是“兔子不吃窠边草”,庄里的人虽然怕他,却不恨他。他自己一个大字不识,立志要让儿孙念书,所以托人写了门框上那副对联,来掩盖不光彩的前半生。
    张秀真和尤丹丹走进当院,看见赵木匠正给队伍上做活,她向老赵点了点头,跟着丹丹走进南屋。
    南屋是庄公所的办公室。庄长陈兴正忙着给八路军的管理员称给养,管账的帮办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
    “老陈,给养收齐了?”张秀真问。
    “就差一两户,”陈兴说,“快上里屋,等你开会啦。”他说过,把秤交给帮办,和她们一块走进里屋。
    里屋挤着十几口人,有的坐在床上,有的蹲在屋角,乱哄哄地谈着鬼子“扫荡”的事。几支旱烟袋抽得烟雾腾空,张秀真被呛得喉咙难受,她干咳了两下,挨着一个大娘坐在条凳上。
    “别嚷嚷啦!开会啦!”组织委员宣布。
    陈兴是党支书,他站在门口,用低沉的声音,说鬼子这次“扫荡”,出了新花样,到一庄烧一庄,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抢不走的就砸。他说区委会号召各村,做好空室清野,民兵要积极配合主力作战。党号召全体党员带动群众,坚持斗争,粉碎敌人的大“扫荡”。
    陈兴是个四十开外的人了,做起活讲起话,不差年轻小伙子。他个儿不太高,膀子可很宽,他光着头赤着脚,敞着白粗布小褂,露着汗油油的胸脯。他的话像一团火,在党员心里烧着,大家情绪激昂,屋里沉默了片刻。
    “八路军走不走?”屋角发出了问话,打破了静默,十几双眼睛一齐望过去,听出是候补党员陈进宝的声音。
    “八路军走不走,咱也得准备好!”蹲在门里墙边,一个劲吸着旱烟的小老头说。他是本庄的农会主任,名叫陈正元。他使劲磕掉了烟灰,又加了几句:“八路军打的是游击战,哪能蹲在咱们庄挨打?陈进宝这种思想就不对头!”
    “陈大叔说得对!”张秀真接着发言。“八路军是主力军,要保卫全根据地,咱们不能有依赖思想!”
    跟着又有两个党员,批评了陈进宝的思想,陈进宝开头还辩了几句,尾后被批评的没话可说,只得低下头来。
    “俺提个意见,”民兵队长彭铁柱站起来说,他那高大的身子,真像一根铁柱。“咱庄民兵的武器太熊了!二十多口子,八条半枪,四根土压五,三条单打一,只有两棵汉阳造,一棵抓子钩坏了,打一枪就得通一下。子弹合起来不到五十响,手雷一人摊不到一个。俺提个要求,请八路军给咱发两条好枪,补充些弹药。”
    “对!张司令就在堂屋里,庄长快去要求吧!”尤丹丹高兴的附和着,发现张秀真望着她笑,想起自己和铁柱的感情,感到腮帮有点发烧。
    “张司令顶和气的,”坐在长凳上的大娘也开口了,“求他多给几颗手雷也好啊。”
    “不中,”陈兴摇摇头说,“八路军同志的好枪也不多,又没兵工厂,哪来武器给咱们?”
    “老陈说得是,”张秀真说,“八路军的枪都是夺鬼子的,哪有富余的?”
    “还是靠自己想办法吧!”小老头陈正元说。
    “有啥法子呢?”彭铁柱说,“别说没钱,有钱也没处买呀?”
    “咋没有办法?八路军打鬼子夺枪炮,咱们不会学八路军吗?大股的打不过,咱打小股的,打三五个掉队落伍的,明着不好打,咱暗地打。”陈兴说到这里,又提起区委会的号召:“上级叫咱们展开地雷战,铁雷不好置,咱庄有现成的石匠,石头有的是,多打些石雷不中吗?”
    “对!对!对!”大家七嘴八舌的赞成。
    接着,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这,研究那,最后做了几个决议。
    开完会,彭铁柱坚持叫陈兴向张司令要点武器,陈兴起头不干,末了才说:“枪不用想,手雷和子弹,许能要到一点,咱们一块去试试看。”
    陈兴扣好扣子,放下黑裤管,从窗台上取下破布鞋,抽了一把铺草,揩掉脚底的泥,穿上鞋子。
    张秀真笑笑对他说:“张司令也是庄户汉出身的,见他还用打扮?”
    “张司令是工人阶级,”农救会长陈正元纠正她,“他在枣庄挖过煤。”
    “听说司令上过大学,人家是个大学生。”尤丹丹说。
    关于张鲁光的历史,陈兴知道的多一些,他小时候务过庄稼,长大了掏过煤,也念了几年书,参加过有名的苍山暴动,领导过枣庄工人罢工。他边擦着汗水,边说:“见首长还能马马虎虎?张司令最讨厌邋里邋遢的人。走吧,铁柱。”
    “你自己去就中啦,拉俺做啥?”铁柱缩到一边,“俺一见大官就脸红。”
    “什么大官小官的,去吧!”站在旁边的尤丹丹催着他。
    “下命令啦,还不快走!”张秀真打趣地说。
    “大嫂,你!”尤丹丹跑过去掐她的胳膊,掐得她喊哎唷。
    陈兴说:“不去就算啦,俺正怕碰钉子。”
    “嘿!”彭铁柱不高兴的叫了声,“要来武器又不是俺一个人使!”
    “去吧,”张秀真推着他,“瞧你这大个子,都快讨媳妇了,还那么忸忸怩怩!”
    “去吧!去吧!”大伙儿连拥带拉,把他送出大门。

    彭铁柱硬着头皮,随着陈兴穿过院子,走到堂屋门口,陈兴对站岗的特务员说,有事要见张司令。特务员掀开竹帘进去,喊了声“报告!”
    支队首长们正围着八仙桌,对着五万分之一的地图研究着敌情。支队长张鲁光坐在太师椅上,用支红蓝铅笔,敲着自己的帽檐。政委王国祥衔着烟斗,来回踱着小步。参谋长周文治站着发言,他转过脸问:“什么事?”
    “庄长有事要见首长,”特务员答。
    “现在没有工夫,”周文治不耐烦地说,他正被紧张的敌情纠缠着,压得喘不过气。
    特务员转身要走,张鲁光喊住他,说:“请他们待一会儿再来。”
    特务员走了。周文治点上一支烟,使劲吸了两口,继续讲着各路敌人的部署。末后,像下结论似地说:“很显然,东南面是敌人薄弱的地方,向城一带驻着日军五一联队一个大队和伪和平建国军十三团;大小卞庄至车庄一线,驻着日寇一零九联队两个大队,还有伪皇协军、警备队和保安队,共五百多伪军。很显然,苍山是日军两个联队的接合部,也是江苏和山东敌军的接合部。”
    周文治介绍完敌情,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觉得肩膀轻松了些。他端起一缸子凉开水,咕嘟咕嘟的喝光,坐下抽着手中的半截烟,望了望王国祥,又看了看张鲁光。
    张鲁光正用红蓝铅笔,在白纸上画了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又画了一个穿古装的勇士,双手举着哨棒,朝虎头上打去,线条很简单,形象却很生动。
    张鲁光从小喜欢画画,他出身于洪泽湖畔一家破落的书香门第,原名叫张皖辉。他在北平上学,受了进步教师的影响,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三零年,被党派到鲁南做农运工作,改名张鲁光。他在一个小镇上教书,参加了“苍山暴动”。暴动失败,被捕入狱,后来越狱逃跑,跑到苏区参加红军,学会打游击。红军长征前,他回到枣庄做矿工的工作。抗战开始,他组织了工人游击队,在铁路线上,袭击南进的日军。徐州会战的时候,国民党军四散逃亡。在中央军中当参谋的共产党员周文治,收集了二百多散兵,和张鲁光的部队改编为八路军游击大队。一九三九年,八路军一一五师进入鲁南,派王国祥带一个主力营,和他们合编为抱犊崮支队,并把部队拉进山区,建立抗日根据地。眼下,他听完参谋长的话,感到情况严重,手中画画,心里考虑着如何跳出重围。
    周文治看见支队长不声不响,把目光转向政治委员。
    王国祥依旧吸着大烟斗,燃着的碎烟末子,发出??甑南焐?,伴着茶几上的双铃马蹄钟,不停地嘀嗒嘀嗒。
    周文治焦急地等待他们的决定,在他最后一段话里,透露出自己的意见,最好是转移到苍山区。他和张鲁光相处三年多,摸清他的脾气。平时张鲁光有说有笑,有时候还用毛笔,写上两首诗词,画上几幅花鸟,情况一紧张,他常常抓着一张纸画画。周文治很奇怪,为什么他脑子想的,竟和手中画的完全不同。现在,当他发现他画着“武松打虎”,倒感到这次反“扫荡”,真有点像武松打虎,是个你死我活的斗争。
    “插到费县跟前去!”张鲁光突然把那张画捏成一团,站起指着地图说。“第一步先插到这一带。”
    周文治看着费县南面那几个小点点,觉得很意外,因为那一面的敌人最多,沿途至少要突过三道封锁线。
    王国祥拿下烟斗,脸上浮着微笑。周文治看出政委反复考虑的决心,被支队长说出来了。
    “敌人在各方面布置了重兵,单留东南这个缺口,不会没有阴谋。”张鲁光解释道,“苍山区是有群众基础,不过三面临着平原,靠着台潍公路,敌人的快速部队,两三小时就可以到达。过去几次反‘扫荡’,我们都利用敌人的接合部,敌人不会不摸到这个规律,如果这里面有阴谋,这正是全部阴谋的一部分。老王,你说对吗?”
    “对!”王国祥平静地说,“还有个关键问题,敌人这次进攻,目的在于摧毁抱犊崮根据地,解除津浦线的威胁。假如我们跳到苍山区,根据地谁来坚持呢?即使没有像支队长估计的那种阴谋,一定还有另一个阴谋,那就是逼我们跳到边沿区,可以毫无阻拦地实行‘三光政策’,也可能是‘一箭双雕’的诡计。”
    张鲁光进一步说明,敌人各路的兵力,已经深入根据地中心,看来是准备在明天拂晓前,形成他的“铁壁包围阵”。我们采用了罗荣桓政委提出的“翻边战术”,跳到空虚的敌占区,瞧机会打两个便宜仗,敌人有了后顾之忧,一定要抽回部分兵力,去保护老窠,我们就可以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
    机要股长送来一一五师司令部的急电,说临沂和郯马地区,发现了敌人的骑兵队;一列车日军,附着汽车、装甲车和坦克,正从徐州开往台儿庄;峄县车站也发现快速部队。师首长指示,要严密注意南线的敌人,不要轻易转移到苍山地区。
    周文治读过电报,暗暗佩服他俩的判断。接着,他们研究了今晚的行军路线,确定二营插到枣庄附近,留一个连在抱犊崮,以班排为单位分散活动,领导民兵游击队,和鬼子打麻雀战。

    王国祥和周文治分头出去布置工作,张鲁光给师首长写一份电报,报告反“扫荡”第一阶段的作战计划。然后喊特务员去请陈庄长。
    陈兴和彭铁柱进来,受到热情的招待。
    “请坐,请坐!”张鲁光和他们握完手说。
    陈兴像个老朋友似的,坐在太师椅上。彭铁柱头一次见大干部,心里扑扑跳,十分拘束地站着。听见张鲁光说了几声“请坐”,才把半个屁股搭在椅子上。
    “抽烟,”张鲁光送给陈兴一支烟,陈兴划着洋火抽起来,张鲁光把另一支烟送给彭铁柱。
    “不会,不会,”彭铁柱慌乱地说,其实他是会抽的。
    “抽吧,不用客气。”
    彭铁柱站起来接烟,张鲁光替他划着洋火,彭铁柱太紧张,把洋火碰灭了,划了第二根才点着。
    “这是俺庄民兵队长老彭,彭铁柱,”陈兴介绍着。彭铁柱又不安地站起来。
    “请坐吧,老彭同志,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彭铁柱不吱声,拿眼睛瞟着陈兴。陈兴不好意思地开了口:“是…… 是这么回事,俺们庄民兵的家伙太少,弹药也缺,想请司令给补充,补充几个手雷。”
    彭铁柱听他结巴了半天,才要几个手榴弹,太泄气了,不得不自己张嘴:“俺庄二十几口民兵,连一棵好枪也没有,头年反‘扫荡’,几个出来抢东西的鬼子,教俺们围上了,结尾都跑掉了,那回要有两棵好枪,准能逮两个活的。”
    “你们想要枪?”张鲁光听他转弯抹角,说出心里的话,禁不住笑了。
    “对,对!”彭铁柱大着胆子说,“张司令,拨给俺们几棵好枪吧?”
    “枪嘛,”张鲁光微笑地摇着头,“很困难啊!部队的好枪也很少,有一些,全是打仗缴获的。你们想要好枪,只有一个门道,向鬼子要去。”
    “给俺们孬一点的也中,”彭铁柱一肚子热望,有点凉了,“像中正式,要不汉阳造也成。”
    “实在不好办,主要是咱们没有兵工厂。手榴弹自己还能造,发给你们二十颗手榴弹,好吧?”他看见彭铁柱的脸色不大好看,为着不使他太失望,转变口气说:“这样吧,抽给你们一条汉阳造,五十发七九子弹,”他说着,过去拍着民兵队长的肩膀,问:“满意了吧?”看他笑了,又打趣地说:“可别怪我太小气了,?H?”
    “哪能,哪能啊!”彭铁柱高兴地说。
    “反‘扫荡’准备得怎样了?”张鲁光问。
    “都准备好了,”陈兴回答。
    “多搞些地雷,请鬼子吃洋点心。”
    “对!”彭铁柱说,“俺们决定连夜赶造石雷,今黑就动手。”
    “好,”张鲁光夸奖他,“枪和手榴弹,待会叫人给你们送去。”
    陈兴和彭铁柱站起来,握过张鲁光伸出来的大手,欢欢喜喜地走出去。

    张鲁光看了几份电报,批了几张条子,茶几上的闹钟,已经指着四点了。特务员送饭进来,把一小盆菠菜豆腐汤、一碗炒辣椒、一碟豆瓣酱、几棵大葱和一叠高粱煎饼,放在八仙桌上,说:“首长吃饭吧。”
    “等政委回来一块吃。”
    “政委在院里帮木匠干活。”
    张鲁光走到门口,看见王国祥在老槐树下,弯着腰刨着板子,一条条的木花,从刀背上卷出来。
    “什么时候也忘不了你这老行,”张鲁光走过去说,“看见木匠家什手就痒痒。”
    “这叫不忘本啊!”王国祥玩笑的回答,没有停下刨子。
    “算啦吧!别‘班门弄斧’,耽误老木匠干活。”
    “这同志的手艺真不孬,”蹲在一旁钉箱子的赵木匠说,“比俺这庄户木匠强多了。”
    论手艺,王国祥的确比老木匠高明。他十五岁在江西,跟个做细活的木匠当学徒,出师后耍了几年手艺,后来闹革命,参加红军,经历了五次反围剿和两万五千里长征。抗战爆发,又从山西打到山东,他那双打过大枪、打过机枪、放过迫击炮的手,一遇到斧子刨子,不由就痒痒起来,总要搬弄搬弄才过瘾。
    “走吧,菜凉了,”张鲁光催着。
    “这就好了,”王国祥说。
    这时候,影壁后面过来两个女同志。前头的二十六岁,长的眉清目秀,高高的个子,穿着灰军衣,乌黑的短发,垂在军帽外面,手里提着一个小包,她是张鲁光的爱人,名叫郭芬,政治部的组织干事。后面的比较年轻,也矮一些,团脸上一双杏子眼,腮帮上透着红晕,身上穿着草绿色军衣,细腰里扎着皮带,小腿上打着人字花的绑带,脚上穿着布草鞋,短头发掖在军帽里。
    “哟!政委又当木匠了!”郭芬笑笑地喊着,走近王国祥说:“别刨了,林侠找你有事。”
    王国祥停下活儿,抬起头来,看见林侠拘谨地立正,五指并拢地举到帽檐上,连忙还了个礼,说:“请到屋里吧。”
    四个人走进堂屋,郭芬招呼林侠坐,林侠看见两个首长都站着,不好意思坐下。
    “别客气,坐下吧,”张鲁光说,“一块吃饭。”
    “吃过啦,”林侠笑笑说,腮上浮起两个酒窝。她瞅了桌上一眼,看见首长吃的也是大锅饭,只是多了点辣椒和葱酱。她听说支队长爱吃大葱,政委离不了辣椒,果然不假。
    王国祥擦过脸,看着郭芬那个小包,问:“给老张捎什么好吃的,打开请客吧!”
    “吃吧,”郭芬打开手绢,里面十几个青杏子。
    “嘿!你们女同志,就好吃这些酸家伙!”王国祥说着,觉得牙齿发酸。他转身问林侠:“社论写好啦?”
    “好啦,首长看看成不成?”林侠从衣兜里,取出两张稿纸,双手递给政委。林侠是《战斗报》的编辑,这篇社论是政委授意教她写的。
    社论的题目是:“粉碎日寇大‘扫荡’,保卫鲁南!”王国祥念了标题,点点头看下去,边看边拔出钢笔,改了几句,不到一千字的文章,一会就看完了。
    “老张,你看看成不成?”王国祥把文章送过去。
    张鲁光嚼着煎饼卷大葱,瞧着社论。他看见文字很秀丽,条理说得清楚,说了声“可以”,把文章交给林侠,问道:“报纸下午出得来吧?”
    “都刻好了,就差这篇社论,”林侠说,“过两个钟头就可以出版。”
    “快拿去刻吧,天黑以前要印出来。”
    林侠向首长们敬个礼,转身走出堂屋。走到大门楼下,听见郭芬喊她,等她走到身边,问道:“什么事啊?”
    郭芬没有立即回答,和她走出十几步,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崭新的大号金星笔,塞给林侠说:“给你。”
    “给我?”林侠好奇怪,“谁的?”
    “拿去用就是了,管它谁的。”
    “不行,你不说明来历,我不要。”
    “怎么?怕别人说你偷的?”郭芬俏皮的笑了笑,“就当我送你的好了。”
    “不,我不能糊里糊涂的要。”
    “好吧,我告诉你,王政委的。”
    “王政委的?”林侠重复了一句,脸上有点红。前年反“扫荡”,她把家里带出来的钢笔丢了,每天编报,她都是用一段秫秸,插个钢笔尖写字。早就想搞一支钢笔,可惜没有钱,就是有钱,在这偏僻的山沟里,也无处去买。眼前有这样的好笔,多么想要呀!但一听说是政委的,又不好意思去接。
    郭芬看她两腮飞红,像个熟透了的苹果。她懂得这种处女的羞怯,忙把钢笔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说明:上星期,延安来了一个干部,路过鲁南,给王国祥捎来一封信,信中装着这支笔,是一个老战友给他的。王国祥已经有支缴获的派克笔,支队长和参谋长也都有支好笔,他看见郭芬插着一支旧新民笔,要送给她。郭芬说自己的用处不大,可以代送给一个用处最大的人。问她是谁,她说到时候就知道,王国祥没有再问。
    “来历清楚了吗?拿去!”
    林侠接过钢笔,用疑问的目光瞧着她,说:“我总觉得不大好。”
    “有啥不好?政委要送人,为着不让它闲着,我代他送给你,因为你工作上最需要。”
    “不会有人说闲话?”林侠还不大放心。
    “看你平时那么大方,今天怎么忸忸怩怩的?”郭芬带笑的责备她。“就当我送你的好了,谁能说闲话?”
    她们说着话,已经走到文印股,林侠才把钢笔放进口袋,和郭芬分手走进去,把那篇社论,交给一个瘦小的女同志,说:“小丁,赶快刻吧,首长说,天黑前要印出来。”
    小丁默默的点着头,从贴在泥墙上的纸兜里,取下蜡纸,把留下的空白,放在钢板上,拿起铁笔,一声不响地刻起来。
    小丁名叫丁蕙,是个十八岁的姑娘,长的小巧玲珑,活像国画上的美人儿,只是鼻梁上有几粒大雀斑。她能够一天到晚,趴在桌上不吭声,别人问她十句,顶多答上一言半语,有时只是点点头或晃晃脑袋,因此得了个“小哑巴”的外号。
    林侠校对了两篇消息,离开了文印股。阴沉的空中闪着电光,远处传来激烈的炮声。一阵风卷的沙土乱飞,她揉了揉大眼睛,看见墙上一条石灰字的大标语:“纪念红五月,粉碎敌人的新进攻!”想起一九三九年五月,和孟家驹离开了抗战演剧队参加了八路军,匆匆地过了整两年,心里感慨万端,不由张开小嘴,低声的哼着:

五月呀,五月!
  洒过群众的热泪,
  流过先烈的鲜血;
许多新仇旧恨,
    我们要永远记着……

    林侠走到总务科,看着窗台上的马蹄表,快五点钟了,连忙加快了脚步,出了东门,爬上圩外的小山坡。
    山坡上一棵小杨树,被风刮的弯腰低头,树顶的枝叶凑在一堆,像一把大笤帚。小树旁边站着一个长高个的哨兵,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风中挣扎。
    “老辛!老辛!”林侠快到坡顶,冲他后背喊着。看他没有动,提高嗓子:“老辛!辛为群!”
    辛为群依旧靠着小杨树,双眼望着前方,直到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才转过身来。
    “老辛,你的耳朵不管用了,喊破了嗓子,你都听不见。”
    “风太大了,”辛为群解释道。“咦,这班哨不该是孟家驹的吗?”
    “他老先生弱不禁风,又感冒啦!”
    “老毛病,不要紧,反正有人替他站岗。”
    林侠听出话中有刺,马上扬起眉毛,瞪着大眼珠,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凭什么替他站岗?”
    “凭什么?凭多年的…… 阶级友爱嘛!”
    “不怕风把你的舌头刮跑!说正经的,交代情况吧!”
    “近处没有什么,远处的情况不都摆着啊!”
    林侠睁大黑溜溜的眼珠,随着辛为群的手指转动。西方轰轰的炮声中,夹着激烈的机枪响;东面冲起几股浓烟,弥漫了半个天空;南北两方也传来断断续续的枪声。整个山区,笼罩着紧张的战争气氛,只有西南面的抱犊崮,还露出巨人的脑袋,雄赳赳地屹立着。
    辛为群把步枪交给她,脱下蓑衣斗笠。
    “上顶门火了没有?”林侠问。
    “压上了,枪槽里还有四粒子弹。告诉你,这棵枪可宝贝啦!打了得赶紧拉栓,要不过一会,拿铁锤也敲不开!”辛为群帮她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大风硬要把斗笠掀走,她狠狠地把斗笠甩到背后,军帽跟着掉下来,短头发在风中乱飞。
    “林侠,”辛为群又找到话头了,“要是叫你去隐蔽,看你怎样化装?扮女的,一双大脚不用说,这个头发够你收拾的;扮男的吧?老百姓不留这种洋头。我看你干脆剃光头,一叫你隐蔽,就上尼姑庵。……”
    “去你的吧,洋相鬼!”林侠打断他的话,“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啦!”
    “好,我走。”他走了几步,又回头喊道:“记住啊!发生紧急情况,连打三枪!”
    辛为群顺着石子路下坡,双眼被风吹成一道缝,一步大一步小的往下走,快下完山坡,左脚刚跨下,右脚碰上石头,“哎唷”一声坐下去,双手捧着碰疼了的脚,揉着从破鞋头伸出来的大拇指。
    “该补鞋了,”他对自己说。“这双破鞋,怕挨不过这次‘扫荡’!”
    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圩门,走到东南角一家小院,从院墙的缺口跨过去,听见东屋里一阵嘻笑声,他推开门,轻轻地走进去。

    两小间东屋里打着草铺,挤着十几个人。孟家驹躲在门边,枕着红背包,军帽落在一旁,长头发有点乱,面孔像外边的天空,阴沉沉地蒙着乌云。
    挨着孟家驹,坐着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小矮子,手里拿着一支旱烟袋,两只金鱼眼从近视眼镜里,看着一本厚书。他叫焦思宁,因为不分场合,开口马列主义,闭口唯物辩证法,所以大家送他一个外号,喊他“洋教条”。
    焦思宁前面,坐着的是沙非。他这个名字,是在延安鲁艺学习的时候,看到一些文学艺术家,大多是个怪名,自己是个诗人,也该有个与众不同的名字,才改了这个大号。他正晃着光光的后脑勺,扬着浓黑的眉毛,说着关东口音,讲着上午爬抱犊崮和捉敌探的故事。他满口称赞大老刘和小黑子的勇敢机智,夸耀自己的惊险遭遇,只是把慌张和恐惧省略掉。
    围着听他讲话的七八个人,一看辛为群进来,一个个抢着喊:“欢迎!欢迎!这屋里少了你就不热闹!”
    “快坐下,大家等你讲笑话哩!”
    “来,来,这里坐!”
    辛为群故意板起脸孔,说道:“家中没有猫,老鼠瞎胡闹。待会科长来了,又要批评咱们政治空气不浓了。”
    “洋葱头装什么水仙花?现在是待机出发,又不给你开鉴定会,干嘛装正经!”
    “我本来是正经人,何况还有正经事,”他举起右脚的破鞋,“马上要行军,再不缝缝,这只癞蛤蟆,要吃我的天鹅肉了。刚才回来,差点把我的大拇指咬掉,还在疼哩!”
    大家看他的脚趾头,好像蛤蟆舌头,在破鞋里乱动,禁不住哈哈大笑。
    “庸俗,庸俗!”沙非正讨厌他来打断自己的故事,马上说:“快整你的鞋去吧!”看见辛为群钻到一边补鞋,不管大家爱听不爱听,继续讲着上午的遭遇。讲完了,又拿起一个小本,翻开说:“我已经写了一首诗,题目叫《在抱犊崮上》,我来念念,请大家指正。”接着,他大声地朗诵起来:

长空在怒吼!
大炮在咆哮!
          群山结成了巩固的碉堡,
          烈火在抱犊崮周围燃烧。
……        

    沙非越念越起劲,声调越来越激动。严格说来,他朗诵的不是诗,而是分行的散文,勉强押上韵脚。同志们很不感兴趣,有的大声打着喷嚏,有的小声在嘀咕,有的悄悄地溜走。孟家驹用双手堵着耳朵。辛为群很替他难为情,不过他是老好人,不愿当面给人家难看。焦思宁听了很头痛,那一堆长空、原野、大地、火焰、伟大、崇高、勇敢、无敌……就像一把把的铁锤,敲着他的脑袋,他使劲吸了一口旱烟,忍不住半开玩笑的劝道:“算了吧,沙非,让大家多活一会吧。”
    “别打岔!”沙非正扬扬得意念着,被他打断了,马上绷着脸孔说:“有意见待会儿再提!”
    “你那些洋诗句,实在使人受不了!”
    “洋诗句总比洋教条强点,不那样干巴巴。”沙非的外号叫“洋诗人”,和“洋相鬼”、“洋教条”,是宣传科的三洋。不过别人对这种玩笑,并不感到难堪,独独他认为是侮辱。所以打了个反攻之后,又挖苦的加上一句:“还是研究你的‘喂牛变钱法’(唯物辩证法的混同音)去吧!”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简单是侮辱马列主义,侮辱革命理论!”焦思宁红着脸,山羊胡子差点翘起来。他猛敲着烟灰,把烟锅头敲掉了,他拾起来,拿着竹管做的杆子,往烟锅上安,颤动的手指头,使他半天安不上。
    “小意思,小意思。”辛为群看他们面红耳赤,不得不出马,“好好一出‘群英会’,别唱成‘芦花荡’,还是让我说个笑话吧。”
    “欢迎!欢迎!”大家正觉得不好下台,马上七嘴八舌的嚷着,有的还拍起巴掌。
    “说一段韩复榘(抗战前山东国民党的副主席)讲话吧!”有人提议。
    “好!好!好!……”一片赞成的声音。
    “拉一段韩复榘讲话,”辛为群把断帽檐往头上一推,清了嗓子,说道:“有一天韩复榘对学生讲话,说:‘女同学男同学们!你们今天到得很是茂盛。各校都到齐了吧?没有到的举手!好,没有举手的,全到了。兄弟从枪杆里爬出来的,没有你们喝墨水长大的会吹牛。今天,兄弟要讲的题目:是新生活运动。兄弟这次到南京,实在感冒得很。兄弟有四点感冒:第一点大家都知道了,兄弟不讲;第二点上次说过了,不必重复;第三点报上发表了,你们自己看看。以上三点,目前提倡新生活运动,为节省时间,兄弟不必罗嗦。第四点,兄弟在南京住了一个月,看见南京街道上,到处写着‘靠左边走’,兄弟就这一点不大赞成。你们想想,大家都靠左边走,右边的路不都闲起来了吧?’……”
    辛为群的笑话还没讲完,听的人早笑得仰的仰躺的躺,有的扶着肚子笑,有的趴在别人身上笑,有的笑得掉出眼泪。这时候,门被推开了,一个细高个弯腰进来,大家看见是宣传科长王川,立刻收住笑声,屋里的空气,变得很严肃。别科的人,一个个悄悄地溜走了。
    “马上要行军!”王川一口贵州话,开门见山地说。“刚才周参谋长传达了敌情,四面的鬼子,都靠近铁头崮了。今晚上要突出包围圈,插到敌占区,路程比较远。白天刮了一天风,夜晚可能落雨,要求大家发扬阶级友爱,注意行军纪律,不要拉距离,不要掉队…… ”
    窗外闪过一道电光,空中打了一个霹雷,轰隆隆的响声打断了王川的话,震得大家的脸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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