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战斗到明天(上部)
第 三 章
一
黄昏时分,风暴的尾巴拖过山谷,唿哨了一天的树木,疲乏地休息着,连大树末梢的细枝嫩叶,也一动不动。不知躲到哪里去的乌鸦,成群的飞回来,落在大树顶呀呀的乱叫。家雀钻出屋檐,飞到树枝上,跳到碾盘边,寻找着食物。云雀从草丛中飞出来,唱着歌升上天空。两只老鹰在山谷上空盘旋了一阵,向远方飞去。
天空开朗了,圆天的周围透出亮光,仿佛大灰伞滚着白边。四乡被烧毁的村庄,还冒着青烟。白云崮上烟雾腾空,看来那边的大火,越烧越猛烈。
炮声停止了,枪声稀稀拉拉,闷雷跟在闪电后面,一个接一个滚过山谷。
空气变得很闷热,武装待发的战士们,额头冒着汗珠,胳肢窝热呼呼的。驮着炮筒的骡子,备上行李的马匹,不时伸长脖子,要啃拴着缰绳的树皮。饲养员们费劲吆喝着牲口,不让它们破坏群众纪律。
庄里像逢集,到处闹腾腾,人们东奔西走,忙忙碌碌。部队的同志们,忙着上门板送铺草,还碗盆水罐。村干部在检查空室清野,帮助部队要牲口和夫子。民兵队拉上山岭,接换部队的岗哨。老乡们拾掇着随身用的零碎,把干煎饼和破被窝搭在牛驴的背上。……
集合哨吱吱地响了,部队纷纷跨出住院,向庄东头走去。整个核桃峪,顿时像开了锅。战士们迈着跨跨的步伐,骡马在石头路上踩的得得响,炊事员担上的菜盆碰着油桶,玎玲当啷,机关人员拴在皮带上的茶缸子和手榴弹,碰出咚咚声……
东门外的大场院上,站着集合的队伍,围着送行的群众。看热闹的孩子们,拚命往前挤。驻在各庄的直属队,从几条小路汇向打谷场。宣传队的男男女女,也从东庄桃花岭来了。
队伍成连纵队站着,各单位报完数,纷纷向管理股长邱山报告人数。邱山张大嗓门,喊了声“坐下!”跟着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同志们坐在自己的背包上。
邱山用湖南话宣布了行军纪律,特别提出夜行军时,不准抽烟,不准有响声,不准掉队。……他看见一营的部队,从庄北面绕过来,便叫各单位检查行装,准备出发。
张鲁光、王国祥和周文治从圩子里走出来,背后跟着一群人:参谋、侦察员、特务员和牵着马匹的饲养员们,还有两个向导,一个是庄长陈兴。
队伍开始出发了,为着及时掌握情况,支队首长们走在尖兵班的后面。一营的三个连走完了,直属队跟着前进,特务连当后卫。三营没有走这条路,他们走铁头崮北面的左翼。二营奉命留一个连,在抱犊崮周围坚持斗争,营部带两个连,准备在半夜跳到枣庄附近。
直属队走完了。特务连站起来,杂在人圈里的张秀真和小妮子,紧紧望着刘纯厚。刘纯厚望了她们两眼,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背后的杨晋福捅了他两下,叫他出去和老婆孩子道别,刘纯厚没有理他的碴儿。
张秀真看见刘纯厚迈起步,推了推小妮子。小华明白娘的意思,跑到爹身边,跟着他走了几步。刘纯厚没有吱声,从兜里摸出几张一毛钱的流通券,塞在孩子手中,大步地走开了。
二
小黑子何全和绰号老抓的侦察员,带着一个向导,走在尖兵班的前头,他们爬上东南岭,天慢慢黑下来了。小黑子看见周围的天空,出现一道道红绿光,像流星似的。东方升起两个带着小降落伞的信号弹,灯笼般的挂在空中。小黑子知道这些敌人的联络信号中,有些是汉奸特务在报告我军的动向。
“狗×的!”老抓骂道,“又在放焰火了!”
老抓原名叫宋千,二十六岁,生得头尖脸窄,鼻高眼细,个子不算高,胳膊特别长,身上肉不多,却硬朗。他是曹州人,在中央军里当了几年兵,徐州会战以后,跟随周文治到八路军来的。由于他胆大心粗,性情直爽,脾气暴躁,平常好犯个小纪律,打仗爱捡点洋捞儿,见到敌人一把抓,见到东西抓一把,因此同志们送他个外号,叫他老抓。走了七八里地,爬上一道大岭,天黑了。空中电光闪闪,雷声隆隆,空气越来越闷热。小黑子敞着胸脱下帽,汗水还不停的淌,爬到山梁上,依旧没有半丝风,到处都像个蒸笼。他站下擦了把汗,嘴里嘀咕着:“白天刮得站不住,黑夜热得直出油!”
“咂咂咂,”老抓吧嗒着嘴巴,大声嚷着:“奶奶的!什么熊天!热死人!”
“嚷啥?小声点!”小黑子责备他。
“怕个×啊!鬼子又没顺风耳。”老抓嘴巴硬,语气已经很软了:“就是长着顺风耳,也没风给送呀。”
下了岭头,山谷开阔了,道上的石头减少了,两旁的梯田渐渐变成湖地。骑兵跑来传命令,叫小黑子到前面庄子找向导。
走了一阵子,到了前面的小庄,小黑子推了推门,圩门紧闭着,他敲了半天门,里面没人答应,只有小狗在乱咬。老抓耐不住火性,抬起腿来,彭彭地踢了两脚,气呼呼地骂着:“奶奶的!再不开门,老子要翻墙头了!”他把驳壳枪往腰旁一插,走到墙跟前,动手往上扒。
小黑子怕他捅漏子,一把将他拉下来,严厉地说:“下来!在外面候着,俺先进去瞅瞅。”
小黑子踩在老抓的肩上,老抓站起来,小黑子扒着墙头,轻轻的翻上去。他蹲在墙头望了望,圩里没有一个人影,几只小狗直着脖子汪汪叫。他转身扒着墙头,慢慢溜下去。两脚刚落地,从门洞里冲出几个人,伸手把他按住。小黑子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认出是民兵,生气的嚷道:“咋搞的?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都不认得!”
“你是干啥的?”一个民兵问,其余的紧抓着他。
“干啥的?打鬼子的八路军!”小黑子发火地说,“快撒手!”
这时候,老抓从墙头上跳下来,举着驳壳枪,气凶凶的吼道:“你们的眼睛都长在腚上啊!好人坏人都分不清!是汉奸探子,早用枪崩了你!”
“你不是老宋同志吗?”有个民兵松开手,向宋千走来。
“哎呀!你是许队长!”老抓嚷着,“好久不见了!”
原来这许队长,头年带着一个担架队,随部队打常新桥据点,和老抓在一起住了两天。民兵们全部松开手,许队长一面叫民兵敞开圩门,一面向何全赔不是:“对不起!同志,白天来了几个汉奸便衣,冒充八路军的侦察员,俺们差点上当,末了看见派头不对,才把狗×的打跑。刚才听见叫门,怕又是汉奸队,不敢开。……对不起,对不起!”
小黑子听他这么一说,一肚子气全消了,忙把请向导的事告诉他。
“中,中,中!”许队长连声答应,“要多少有多少。”又对一个民兵说:“二牛,快通知各家,给队伍上烧茶。”
庄里听说到了子弟兵,都高兴的点上灯,没有灯的点着松明。家家点火烧锅,户户敞开大门,把小狗赶进屋里,端出大盆小罐的开水和米汤。
队伍没有在庄里休息,战士们渴极了,都解下茶缸磁碗,舀上水边走边喝。
三
过了庄子,走了一阵湖地,空中雷电交加,一阵风刮来一阵小雨。张鲁光的特务员追上前去,对支队长说:“下雨了,首长,穿上雨衣吧!”
“叫老李把牲口牵给郭芬骑,”张鲁光说,“捎上雨衣。”
特务员听了,有点奇怪。因为张鲁光对自己向来很苛刻,从不让自己的爱人特殊,他打心底疼爱老婆,却不愿部队说闲话,以前有过多次的雨夜行军,从没有这样做过。近来郭芬怀孩子,饭吃的很少,常常恶心呕吐,口袋里总揣着山楂和青杏,再不照顾点,太不近情理了。郭芬怀孕的事,连政委都不了解,特务员怎能知道呢?所以他踌躇了一下,解下自己的蓑衣,送过去说:“披上蓑衣吧,首长。”
“不要!你快送去!”张鲁光说。
“首长,披上吧!首长,别淋坏了!”
张鲁光知道他不披上蓑衣,特务员是不干的,只得接过来披上。
“戴上斗笠吧,首长,”特务员又把自己的斗笠送过来。
“看你麻烦的!”张鲁光感谢他的关心,又怕他淋坏了,故意严厉的吼着:“还罗嗦什么?快去吧!”
特务员不敢再勉强,拿着雨衣找饲养员去了。
雨点由小而大,道旁的庄稼被打得唰啦啦响。快成熟的大麦,刚秀穗的小麦,在风雨中挣扎,有的倒下去,有的乱摇晃。高粱、包米和谷子的青苗,站得稳当些。长出不高的花生和豆子,竭力把圆叶贴着地上。只有那些干枯的地瓜秧苗,才不怕风雨的吹打。
张鲁光务过庄稼,几天来,看到庄稼没人侍候,野草没人来锄,心里很不好受。他很清楚,当鬼子的烧杀还在进行,日寇的铁蹄还在横冲直撞,庄户人哪有心思来耪地?对着正灌浆的麦子,对着长满野草的田地,想起几百万人一年的口粮,肩膀上感到很沉重。
天越来越黑了,十几步望不见人影。黑夜本来是游击战争的好朋友,对这些“夜游神”说来,比白天还习惯,几年来,不管行军作战,差不多都在黑夜。黑夜使敌人的枪炮失去威力,却使我们的落后武器变得锐利;黑夜使日本鬼子变成睁眼瞎子,却使八路军的视觉更明亮;黑夜给侵略者带来死亡的恐怖,却给游击队准备着胜利的时机。然而像今晚上这样天气,也给队伍增加了许多困难。
“向后传!把手巾绑在背包上!”张鲁光传下口令,口令一个传给一个,人们把白手巾绑在背包上。
雨越下越大,雨水从张鲁光的湿帽上,顺着脖子流到身上,军裤和绑带也湿透了,张鲁光靠着壮实的体格,满不在乎。他一直在考虑一个重大的问题:原来预定的路线,先向东南走二十五里,故意在天黑前行动,完全为了迷惑敌人,使日寇以为队伍要跳到苍山区,钻进他们的口袋。风雨减低了行军的速度,按原计划,拂晓前很难到达宿营地。因此他准备提前朝北插,而且想利用风雨,考虑走预备路线。新路线要多过一道封锁线,但可以缩短三十里地。他还没下最后的决心,王国祥就挨着他说:“老张,别走冤枉路了,往北插吧?”
“对!干脆走预备路线!”
“和参谋长研究一下,”王国祥慎重地说。
张鲁光命令骑兵停止前进,传下原地休息的口令。三个首长到路旁一家老乡房里,用手电筒照着地图,研究着走新路线。意见取得一致以后,参谋长派一个作战参谋,骑马去通知左翼的三营,叫他们在瓢窝汇合,作全军的后卫。
张鲁光走出房子,饲养员老李牵回他那匹枣红马,对他说道:“郭芬同志说啥也不骑,雨衣也叫拿回来了,首长穿上吧。”
“她穿什么?”张鲁光不高兴地问。似乎在怪老婆任性,又像在责备老李没有完成任务。
“她披了块油布,戴着草帽。”
张鲁光不吱声,懊恼地解下蓑衣,穿上雨衣,大步地走过去。
四
突过第一道封锁线,在风雨中跑了十几里地,到了第二道封锁线预定突围的地点,情况发生了突然的变化。
突围地点要通过一条两百公尺宽的大沙河。平日河水不到半尺深,今晚上几个钟头的暴雨,造成了山洪暴发,河面波浪滚滚,呼隆隆的响声,像大队骑兵在奔跑。
队伍停在崖头上。张鲁光面对汹涌的激流,紧紧皱着眉梢。王国祥在长征中,曾经横渡过乌江和大渡河,经验告诉他,现在的流量,每秒钟至少有三千立方公尺,即使河水不深,下去的人也会被卷跑。张鲁光主张派人下水探探,如果水不太深,能找到浅道,还可以想办法。
小黑子听说要派人探路,自己仗着艺高胆大,向首长们请求下河。张鲁光知道他水性好,同意他下水,吩咐他当心。小黑子高兴的脱下衣服鞋袜,跑下崖头。
一下河,水到膝盖上,走了十几步,就没了腰,脚底下流沙滚滚,怎样也站不住脚,身不由主的漂浮起来。他逆水游了一阵,憋口气往下沉,双脚勉强探着底。他顺水仰游了好远,沉下身一探,怎样也够不着底,他换了四五个地点,全是一人多深。末了,游到一个地方,一站身,河水还不到胸口,往前走了几步,慢慢只到膝盖,刚高兴有点希望,马上又掉进深坑。他退到浅滩上,四周一探,全是深水,才明白是激流冲起来的沙洲。
找不到浅道,怕耽搁时间,只得顺水斜着往回游。游到岸边,离下水的地点,足足有半里路。小黑子跑步回去,向首长们报告水中的情况。
张鲁光在他下水以后,详细问了几个向导,了解了沿河的情况,知道要过这个沙河,只有三个地方:一是下游周家渡,那边有座石桥,可是河对岸是敌伪的老据点,强渡是很困难的;二是走青峰崮,绕过大沙河的源头,要多走四十里,时间不许可;三是上游五里地有个浅滩,河底是一片大磐石,就是东崖有条深沟,河东一溜河湾可能有敌人,如果河边上那几户人家里,没住着鬼子,从深沟上搭座浮桥,是比较理想的渡口。
张鲁光决定派何全和宋千,先到那边探探。小黑子借了一个手电筒,和老抓随着当向导的民兵,大步向北走,不一会,走到一个小崖头,那民兵指着两棵并排的树影,说道:“就打树这边过河。”
风停了,雨小了,天空开朗一些,河面灰溜溜,许多地方激着水花。小黑子从哗哗的水声中,听出河水不深。
向导领着路,三个人开始下河,涉了一段沙底的浅水,慢慢踏上石盘,急流刚没了膝盖。他们手拉手,走到河当中,在一段半人深的水中,困难的挪着步。一会儿,河水又慢慢浅起来,分开走了几分钟,那民兵停在一块突出水面的石头边,说:“到深沟了,泅水吧。”
小黑子左手托着驳壳枪和手电筒,右手拨拉着河水,侧着身游过去,老抓跟在他后面游着。那民兵把三个人的衣服鞋袜,打了一个包,顶在头上,一只手扶着,两条腿踩水。水深流猛,把他们冲下好远,幸亏只有两三丈宽,顺着水势斜着游,一下子就上了岸。
穿好衣服鞋袜,插过一块麦地,爬上两级梯田,那民兵指着前面几个宅子,说:“就这七八户人家。”又指着东南角一溜黑黝黝的地方:“那就是鲁家河湾,是个大庄;小岭北坡是程家河湾,这里望不着。”
他们走到一家独立小院,小黑子推了推门,里面拴的紧紧,他绕了一圈,听不出什么动静,便翻墙进院,轻轻地打开院门,叫那民兵在外面放哨,自己和老抓进院。院里两大间北屋,一小间西屋。他们摸到北屋门口,看见房门半掩着,贴着墙跟听了一会,小黑子闪进门里,右手举着张开机头的驳壳枪,左手的电棒平伸出去一照,屋里没有人,地下一大堆鸡骨头。
何全走到西屋,掀起挂在门口的蒿荐(草帘),捏一下电棒,看见小屋里安着锅灶,屋角摊着草铺,两个人蒙着破被子躲着。小黑子猜想是老百姓,轻轻地叫道:“老乡,老乡。”
老乡在被窝里哆哆嗦嗦,身子蜷成两团,不敢吱声。
“老乡,老乡,不要怕,俺是八路军。”
老乡照旧打着哆嗦,不敢露出头来。这时候,老抓从外面闯进来,不耐烦地把被子掀掉,低声地吼道:“起来吧!装什么蒜!”
“啊!”随着一声女人的尖叫,草铺上出现两个赤条条的男女。小黑子知道老乡们为了节省衣服,为了少挨虱子咬,大多是脱光着睡,马上把手电弄灭,夺下老抓手中的被子,扔到铺上,严厉地责备道:“你来干啥?还不出去!”
老抓难为情地走出锅屋,小黑子在黑暗中说道:“对不起!老乡。别怕,俺是八路军。”
男老乡坐起来,看他们不像汉奸队,半信半疑的问:“你是八路?”
“对了,俺是抱犊崮支队。别怕!大哥。”
“你们来了多少人?”那大哥提心吊胆地问。
“你们这里有鬼子吗?”小黑子反问。
“鬼子没来。一清早到了一帮黄皮(伪军。因为穿黄衣,做坏事,老百姓都喊他们“黄皮”或“黄狗”)挨家打小鸡吃,天不黑回鲁家河湾,留下十几口人,住在北头大院里。”
“程家河湾有鬼子吗?”
“有,听说住的满登登,有几百口子。”
“鲁家河湾呢?”
“没有鬼子,一色都是黄皮。”
“大哥,你说这里有十几个黄皮,住在哪个院子?领俺去看看好吗?”
“同志,是不是要开火?”大哥犹豫地问。
“对啦,俺来拾掇这些汉奸队,你指给俺看看那个院子就回来。”
“去吧,”大嫂的声音,“去指给同志们。”
大哥听了大嫂的话,摸着条破裤子穿了。小黑子打开电棒,那大哥光着身披着蓑衣,戴上斗笠,走出锅屋,领着他们三个人,绕过两个院子,走到一棵柿树下,指着北面一个大院子,说:“就这个,黄皮都在堂屋里。……俺回去了?”
“回吧,谢谢你。”
老乡回去了。小黑子吩咐老抓和民兵在树下放哨,自己弓着腰,绕到那家院后边,贴着后墙听不见声响,从东墙走到拐角,伸头望着院门,望不见哨兵,寻思一定躲在门洞里,绕到南面的菜园里,蹲在矮墙后一瞧,果然门洞有个家伙,直挺挺的站着,八成是倚着门框睡了。
小黑子心里痒痒的,要是平时,这十几个汉奸,两条驳壳枪就可以拾掇干净。今晚上关系全军行动,不敢轻易下手。他转回大树下,叫老抓和那民兵监视敌人,自己过河报告情况。
五
队伍刚到了一会,张鲁光听了何全的报告,对周文治说:“参谋长,挑二十个会水的战士,过去把那股伪军消灭了。”
“叫一连的去吧?”周文治问,他想就近挑选。
“还是派特务连,”张鲁光说。他觉得特务连干这种“零碎活”,比较有经验。一营是全支队的主力,不碰到硬骨头,他是不轻易使用的。
周文治骑马到特务连,亲自挑了二十个会水的战士,编成两个班,由连长章平率领着,跑步到渡口。小黑子看见刘纯厚也选上了,高兴地说:“嘿!大老刘,咱们又碰头了。”
大老刘嗯了一声,看见支队长走过来,慌忙立正。
张鲁光亲自检查大家的武器,嘱咐战士们动作要迅速隐蔽,做到一枪不放,全部捉活的。
小黑子带着队伍下河,迅速的涉过浅滩,游过深沟。队伍在岸上整理休息,小黑子领着章平看过地形,章平命令一个班向鲁家河湾警戒,自己带着另一个班,随小黑子到柿树下。小黑子提议,由他带着老抓和刘纯厚,先把哨兵摸了,章平同意他的主张。
三个人绕到院后,小黑子贴着东墙,刘纯厚和老抓贴着西墙,一齐向南摸。三个人摸到大门左右边,憋着气听了一会,门洞里没有动静,小黑子以为哨兵睡了,伸头一看,大门敞开着,哨兵没有了。
“糟!是不是被敌人发觉,悄悄地溜了?”
一阵脚步声打掉他的疑惑,小黑子缩回头。院里走出一个黄皮,披着蓑衣抱着步枪,他一出门口,发现墙边有人,吓得惊叫一声,拔开腿往里面跑。
刘纯厚猛扑上去,一家伙把他摔倒。宋千夺下他的步枪,使劲掐他的脖子。哨兵拚命挣扎,口里嗷嗷乱叫。老抓抓了一把烂泥,塞在他嘴里,骂道:“射你奶奶,你再敢喊叫!”
跟这同时,小黑子吹了个口哨,直奔堂屋。他踢开房门跳进去,在豆油灯下,看见床上地下,睡着十几个黄皮,步枪乱七八糟的竖在墙边,有几个伪军已经惊醒了。
“不准动!”小黑子吼着,驳壳枪对着黄皮们。
黄皮们从梦中惊醒,糊里糊涂地睁开眼睛,吓得嘴呆目瞪,浑身发抖。有个家伙爬起来,跪在铺上直叩头,像唱戏的背着道白:“老爷!老爷!行行好,饶了俺吧!俺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
小黑子看他不过三十岁,样子非常滑稽,心里觉得好笑,嘴上却严厉的喊着:“不准动!再动就崩了你!”
那家伙看见枪口朝他点了点,吓得瞪着眼睛,举着双手,直挺挺地跪着。
睡在床上的黄皮班长,悄悄的抓着枕头,猛坐起来,正想朝油灯打去。恰好老抓进来,左手抓住他拿着枕头的胳膊,右手举起驳壳枪,朝他头上猛一敲!黄皮班长的额角冒着鲜血,身子歪在床上。
章平带着战士们冲进来,小黑子拨亮了豆油灯,战士们收缴武器,把黄皮赶到一角,搜索着房子。
老抓发现桌子上,一个大碗叩在小盆上,揭开一看,一盆红烧鸡块。他咽了一口吐沫,忍不住伸手抓了一块鸡腿,正要往嘴里塞,料不到手上挨了一下,鸡肉掉下地,同时听见何全气呼呼的声音:“你一辈子没吃过鸡肉啊!”
老抓又羞又馋,又不敢发作,一肚子气没处出,刚好刘纯厚押着那个哨兵进来,那哨兵呸呸呸的吐着泥沙。老抓见了,举起挨了一下打的手,朝那哨兵的脸上,啪啪的两个耳光,骂道:“你吐甚么!”
“你想干啥?”何全朝他吼着,“又忘了俘虏政策!”
章平派人过河报告。工兵排早在河西准备好了器材,立刻用桌椅、门板、木桩、秣秸…… 在深沟的地方,搭起一座浮桥。一千多队伍顺利的渡过大沙河,战胜了洪水的阻拦。
六
队伍过了河,从两个河湾当中穿过去。暴风雨和黑夜,给人们无数的困难,也帮助塞住了敌人的耳朵,掩盖着成千人的跑步声。
跑出七八里路,风雨小了,天更加黑,离开几步就看不见人,只能望着背包上的白手巾的影子,跟着前进。
第三道封锁线简直是一片网,周围二三十里地的庄子,不是驻着日军,就是扎着汉奸队。一千多人在“网眼”里穿来钻去,有时朝东走,有时绕西北,有时拐向南。为着避开村庄,插过一片片的庄稼,战士们穿过倒成小巷似的麦田,踏着脚底下的青苗,心里都很难受。
侦察员们忙着东奔西跑,衣服淋着雨水,身上出着热汗,从这村转到那庄。有时候离敌哨十来步,有时候和鬼子相隔一条水沟,有时候圩墙上站着敌人,墙角下却贴着侦察员。
有一回,小黑子和老抓,奉命监视一个小庄,两个人悄悄地走到庄头,以为这种天气,鬼子总是躲在庄里,便放胆地向一棵大柳树走去。想不到对面哇啦一声,冲出两个端刺刀的鬼子。小黑子一边后退,一边打了三枪,有个鬼子怪叫一声倒下去,另一个扔来一颗炸弹,因为用力过猛,落在身后爆炸。
小黑子退到田埂边趴下,瞧不见老抓的影子,正担心他出岔子,忽听见大树下,传来老抓的咒骂声,夹着鬼子的嗷嗷叫。小黑子赶快爬起来,跑过去一看,老抓抱着一个鬼子,在地下打滚。小黑子照着鬼子的脑袋打了一枪,老抓气哼哼地跳起来,冲他吼道:“哎呀!你这个家伙!白费了力气,逮活的多好啊!”
“你乱抓一气!也不看情况!”何全责备他说,“快捡了武器,走!”
圩墙上打来一阵轻机枪。小黑子拾起一条步枪,看见宋千拿了武器还不满足,正扒着死人的衣服,气得直顿脚,拉着他后衣领,嚷道:“还抓什么洋捞儿?快走!”
话刚出口,大树前面落下一颗掷弹筒弹,轰的一声,小黑子慌忙趴下。老抓来不及躲避,左边的耳朵尖,被弹片削去了。小黑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他猛跑,跑到田埂后面趴下来。这时候,大树跟前又落下两颗掷弹,响声过后,小黑子问老抓:“伤着了没有?”
“没有,”老抓信口回答,左手捂着火辣辣的耳朵,洋捞儿没抓到,反丢了一点肉,真教他又臊又恼。
鬼子在圩墙上,无目标的消耗弹药,始终不敢出来。何全和宋千趴了一个多钟头,直到侦察队长派人来,说队伍已经安全通过,才撤回去。